宋云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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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云彬不失书生本色
宋云彬(1897—1979),著名文史学者、杂文家、民主人士,浙江海宁人。1924年加入过中共,曾任黄埔军校政治部编纂股长,“四一二”事变后任武汉《民国日报》编辑,兼国民政府劳动部秘书,“七一五”事变后遭到通缉。30年代任开明书店编辑,主持编辑校订大型辞书《辞通》,主编过《中学生》杂志。抗战期间在桂林参与创办文化供应社,编辑《野草》杂志。抗战胜利后到重庆主编民盟刊物《民主生活》。1949年到北京,参加教科书编审工作。1952年回浙江任文联主席,省文史馆馆长。1957年被打成右派。著有《明文学史》、《中国文学史简编》、《中国近百年史》、《玄武门之变》等,参与《二十四史》校点。
“此行合有新收获,顽钝如余只自羞。”这是宋云彬在“知北游”船上写下的诗句。1949年春天,他应邀北上时确曾满怀兴奋与向往,对新秩序、新变化表示出了衷心的支持拥护,因此他才会写信给老朋友柳亚子,担心其“牢骚”会被敌对的美国或蒋介石所利用,作为攻击中共的口实。4月21日,尚未成立的新政权派出40多名代表出席巴黎和平大会,而法国政府限制代表入境人数(每国只准5名代表入境),他主张发电抗议。但他并没有因此失去了自我,对当时身历的变化、所见所闻他都保留了个人的看法,在他没有打算公诸于世的日记中不时地流露出内心的轨迹,书生的本色。5月4日,《人民日报》推出“五四”纪念特刊,他也应约发表了一篇短文,但他在当天的日记中自嘲,“无非说些知识分子应与工农结合云云,亦八股也”。[1]虽然他奉命成为1949年后第一批中小学课本的重要编撰者,他内心却不认同同事中有人热衷于“人民八股”。
“感觉北平非久居之地”
宋云彬到北平,“原无久留之意”,所以他将9月之前的日记只是称为“北游日记”(9月以后才改称北京日记)。3月30日,他写信劝家人不要北行,“盖余感觉北平非久居之地,上海解放已不在远……甚望能及时南下”。[2]
然而,在他到达北平一个多月后,中共方面于4月8日决定要组织一个“教科书编审委员会”(在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前,暂隶华北人民政府),他是主要成员之一。15日举行了第一次会议,他是国文组的召集人,南归之念就变得奢侈了。5月5日,叶圣陶对他说:“教科书编审工作难做好,在此生活不习惯,上海解放后,必须南返。余亦早作此打算,圣陶可谓同志矣。”[3]
6月4日,“圣陶与彬然闲谈,意欲南返,而又未便摆脱此间工作,颇感踌蹰。余与圣陶有同感,彬然则意兴正浓也”。[4]从他的日记可以看出,他与同舟北上的老朋友傅彬然已渐行渐远,和叶圣陶、郑振铎则相知依旧,6月10日,他们几人一起喝酒聊天,“无话不谈,积闷尽抒”。[5]
6月14日,他特地约了代表共产党参加教科书编审的胡绳喝酒。“告以今后计划,拟将家眷安顿在上海,余亦不长居北平,如有某种教科书需余编辑,则商定目录后在上海编写。归来与圣陶谈,圣陶之计划亦如是,但不知能实现否耳。”同一天,他在日记中说:“迩来情绪不佳,一念在港之妻女,一憎友朋多无聊,而剑行、伯宁之工作问题一时不得解决,亦令人闷闷也。”[6]对熟悉或不熟悉的知识分子当中,一下子变得“满脸进步相,开口改造,闭口学习者”,他非常反感,所以他才会对叶圣陶“上海解放后,必须南返”感到如此心气相通。
一度想脱离党派活动
一度想脱离党派活动,专心编中学课本
宋云彬抵达北平不久,就在日记中多次流露心迹,想退出民盟、救国会这些民主党派。他在4月5日日记说:“余于抗战时及旧政协前后,颇作党派活动,今则无此雅兴矣。盖以前为坚持抗战,争取民主,不得不凭借党派作活动,今革命已将大功告成,此后建设事业须脚踏实地,空头宣传无用,余当脱离民盟,专心致志,为人民政府编纂中学教本,庶几不背‘为人民服务’之原则也。”[7](后来他在7月18日写信告诉外地的民盟朋友,“今后之民盟实与中共分工而非分派”,[8]这个见解是深刻的。)
4月7日下午,他参加了在柳亚子房间举行的民盟小组会,小组有五六人,组长是位山西名人,“观其谈吐,亦一革命八股家也”,因为其自称在辅仁大学教唯物辩证法,他就问陈援庵先生的近况,此人竟瞠目不知所对,他解释说“即陈垣先生,辅仁大学校长也”。对方答“喔,不很熟悉,此人盖老顽固也”。他问:“君知陈先生有何著作否?”则连连摇头说:“怕不见得有吧?”[9]这个山西人1905年5月出生,万荣县人,1927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29年初留学德国,先后入柏林大学德语学院、哥廷根大学、费莱堡大学学习。1933年10月回山西秘密从事革命活动,公开身份为山西大学讲师,后任教授、法学院院长兼训导长。他与傅作义是老相识,因此1948年被派到北平进行革命活动,公开身份是华北学院教授、政治系主任,主要是做傅作义的工作。这位老资格的革命者,在宋云彬眼里却评价不高。
当天,他对叶圣陶说:“将摆脱一切党派关系,实则余只与民盟及所谓救国会有联系耳,曰一切者夸辞也。圣陶大表同意。”[10]3月18日,救国会开会,他即“借辞请假不去”。[11]5月25日,救国会召开临时会,他也是“辞以病,未出席”。[12]
代表提名:由不在意到很在意
6月8日,他出席救国会例会,沈钧儒报告,政协筹备开会,救国会有7个代表名额,李章达对外代表救国会是当然代表,但远在香港,不能赶回来参加,须另外派人代他出席,作为“代表之代表”。邓初民说可以请宋云彬代表,他“不表同意”,散会后,在邓的房间内小坐片刻时,他还对邓说:“今后如讨论政协代表,万勿提及余名。”这是救国会第一次开会讨论推举政协代表的事。“同志间颇能互相谦让,独曹孟君争之最力。张志让今晚亦出席,一听到谈判政协代表,不终会而去。”[13]宋云彬最初对代表名额也未在意。6月21日他遇到沈钧儒,说要提名他为新政协会议代表,并以函告上海方面的救国会同人,当无问题。并说:“我觉得你应该由救国会提名的。”[14]他没有表示内心的想法。但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为了新政协会议代表的事,几乎每次开会他都要出席,代表名单成了他这一时期最为关心的事之一。
6月27日,救国会例会讨论新政协代表提名问题。“正开会时,衡老接到上海来电,王造时等发言,请缓提新政协代表名单。衡老将电文向大家报告后,谓此系王造时所鼓动者。”[15]6月28日宋云彬写信给沈钧儒说,上海昨晚的来电颇引起自己的疑虑,认为是沈已将拟议的代表名单抄寄上海,引起他们的不满,王造时和他素不相识,见到“宋云彬”之名一定很诧异。他说:“衡老既已将余名提出,希望不因上海方面之不满而重行圈去。末复说明,此间同人如叶圣陶、周建人均已确定被提名为新政协代表,此外必有二三人从别方面提出者,余倘不能出席新政协,殊为难堪,恐将影响及于工作情绪也。”[16]
从此很长一段时间,他就一直为这代表名额的事困扰,时时关注,生怕被人从名单中去除。7月4日,救国会例会商讨新政协提名问题,沈钧儒说名单已交给中共统战部的齐燕铭斟酌,虽然分配给救国会的名额只有十人,候补二人,但名单共列了十四人,预备另外二人从别的方面产生,“以显示救国会人才之众多”。史良说今天出席的人“大都皆在名单之内”,又说“如宋先生等早已安排定当矣”。[17]
7月11日救国会例会,沈钧儒报告拟定提出的新政协代表名单,共十二人,后二人是候补,宋云彬名列第八名。[18]
尘缘未尽,心态种种
7月18日救国会例会,仍然是讨论新政协代表提名问题。“上海方面,王造时最热中,曾召开会员大会,函电交弛,向衡老力争,非请衡老提出他的名字不可。”庞荩青则在听了沈报告名单后“大发牢骚”,他认为自己代表北方救国会,竟不得提名,“殊不公平”。沈钧儒给庞讲了个故事,全国妇代会时,有关部门为刘清扬作了布置,选举委员她可得百票以上,她不知其事,擅自向代表们拉票,选举结果她得到一百数十票,在被选委员中名次很高,到了复选,团支部把提前布置的百票全部抽走,结果她只剩下数十票,降为候补委员。他讲这个故事,言外之意就是名单必须经领导部门同意,“而代表亦非运动争取可得”,庞“恐未能了解也”。宋云彬在日记中不无幸灾乐祸地写道:“此公好名不亚于余,然自知之明则不逮余远甚矣。”回来,他与叶对饮红玫瑰酒,说起开会时的情形,“相与大笑”。[19]他之所以能笑,而庞只能落得“面红耳赤,意殊不平”,而王造时——救国会的缔造者,声名显赫的“七君子”之一,曾在抗日的论坛上发出狮子吼,结果连得一政协代表名额都成了笑柄,难道不值得深思吗?人品端正的宋云彬在这里竟也露出了文人沾沾自喜的一面,不亦悲乎!
当然,他也忠实地记录了历史,提名代表不独救国会如此。7月7日,谢觉哉日记“复周谷城信。周来信盼得选为政协代表,复信已将其材料转筹备会”(1291,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7月17日,同样是沈钧儒主持的社会科学工作者筹备会上,通过了参加政协的代表名单,连候补共十七人。不过,“代表名单并非开会时公共提名商讨,乃经常务委员在会外与统战部协商定妥,由主席将名单宣读,众无异议,即作为通过矣”。[20]只是社科界没有人像王造时、庞荩青这样提出异议罢了。
7月19日,连日忙于筹备教代会的傅彬然对叶圣陶说,教代会所提政协代表名单宋云彬也列名在内,如果宋能在救国会提出,那么开会时,他们教科书编委会将有五人出席。[21]
7月20日,胡愈之告诉宋云彬,昨天民盟开会所提的政协代表名单中有胡本人,这样,救国会又可多提出一人。[22]
7月21日,有人告诉宋云彬,沈钧儒已将正式的新政协代表名单交给齐燕铭,尘埃并未落定,他内心依然忐忑不安。“救国会之名单何以迟至今日尚未提出(新政协筹备会请各党派于本月15日前提出名单),又何谓非正式名单,令人不解,然亦不便追问也。”[23]
“深恐有人先我得鹿”
7月25日的救国会例会上,沈钧儒作报告,讲了三件事。一是最近民盟开会公开批评罗隆基。“楚图南发言最多,罗除一二事不服外,余均接受,态度尚好。” 二是毛泽东曾两次到北京饭店看望张澜,请他为民盟努力。张澜、罗隆基、史良等不久前6月23日才从上海到北平。三是“王造时来信,哀恳提名新政协,言辞凄婉,谓我与衡老二十年交谊,且为‘七君子’之一,若不代表救国会参加新政协,有何面目见人”。王造时的哀恳不难理解。抗战前夕他和沈钧儒等曾一同为抗日入狱,轰动中外。
然后,沈钧儒又将救国会拟提出的政协代表名单读了一遍:李章达、沙千里、沈志远、千家驹、萨空了、曹孟君、闵刚侯、方与严、宋云彬、刘思慕、孙晓村、张曼筠,最后二人为候补。宋云彬从第八改为第九名,他在日记中说“余名列第九,亦可笑也”。晚上他回到住所,叶圣陶出席教代会回来,出示教代会所提政协代表名单,竟没有傅彬然,他大为诧异。当晚有人在救国会开会时还问过他,傅能否从教代会产生,他说可能。等沈钧儒读名单,方与严不从教代会产生,列入救国会名单,教代会方面减少一个竞争者,他觉得傅更无问题。“孰知事出意外,有如是者?”一介书生对此感到大惑不解。[24]
8月1日本来应该是救国会例会,他到下午还没有接到通知,就打电话去问,才知沈钧儒另有要事,例会停开。“余对于救国会例会向少出席,自被提名新政协代表,每会必到,深恐有人先我得鹿,或被排挤出去。今日例会停开,不能聆听衡老报告,未知名单已否提交新政协筹备会,所提人名有无更动,念念不能忘,甚矣余之热中也。庄生朝受命而夕饮冰,良有以哉。”[25]
8月11日,宋云彬与胡愈之通电话。“知救国会之新政协代表名单至今尚未提出,因统战部屡向衡老表示,不妨慢慢提出也。看来统战部还想安排一些人进来,我的大名恐终被挤出耳。近来想法又有点不同,觉得做不做新政协代表也无所谓。难道我真正进步了吗?”[26]
8月15日,他去北京饭店出席救国会例会。“有人问衡老新政协代表已未确定,衡老谓已全部确定,二十五日将开筹备会,下月十日正式开会云。救国会所提名单是否依照前次决议,不得而知,亦未便问衡老,恐为人窃笑也。”可见他还是很在意,而不是“无所谓”。8月17日,在中南海任事的熟人高祖文和他一起在叶圣陶家喝酒时,告诉他已见到新政协代表名单,其中有他,他在日记中有一种石头落地的感觉。“然则救国会名单确已提交筹备会矣。”[27]
8月22日,救国会有例会。“衡老报告,谓此次各方所提政协代表必须能来平报到出席者,否则应另易他人;刘思慕已有信来,不能出席,拟将孙晓村递补为正式代表,而另推一候补代表。经愈之等推出秦柳方、李庾、陆诒、庞荩青四人,由衡老决定之。”[28]
为八股式发言抱愧
8月29日的救国会例会,难得的一次未在日记中涉及代表名额问题。9月3日,宋云彬终于可以放心了,因为这一天他收到了新政协筹备会的三件来函,一是代表名单,二是通知去北京饭店摄影,代表证上需要半身照片,三是通知本月6日到北京饭店办理报到手续。9月5日本是救国会例会的时间,他没有接到通知,估计已停开。6日晚他在报到时领到了纪念章一枚,7日上午他遇到昔日同舟北上的徐铸成、赵超构、王芸生、金仲华等,他们都从上海专程来参加新政协。18日,“各单位代表名次,统战部极为重视,闻事前曾再三斟酌,郑重商讨,然救国会所提名单,以余列第九名,方与严等皆在前,非所谓卢前王后邪”。[29]
17日下午,救国会的政协代表在北京饭店集议,萨空了报告联络情况,沙千里将以首席代表资格发言,推宋云彬起草发言词,“情难却,允之”。19日,他花了一整天时间认真起草救国会代表的发言词,共二千字。晚上在沈钧儒家讨论。“沈体兰报告,此次各单位首席代表发言,只限于对三个文件(政协组织法、政府组织法及共同纲领)提出意见,因之余所拟之发言稿完全无用。”他提出由刘思慕重新起草,大家都赞同。大约也是这天,他获知救国会不久将宣告解散,已推定胡愈之、史良等筹备一切,包括起草解散宣言及编印有关救国会之历史文件等。[30]第二天,他又到北京饭店和刘思慕等商讨起草发言稿。
9月24日,沙千里代表救国会在政协会上发言。“救国会之发言稿,本无精彩,开头又经沈志远加上一段‘人民八股’,更觉无聊。余以救国会代表名义出席政协,听了沙千里把这篇发言稿在台上念,觉得惭愧之至。”[31]
1949年12月18日,救国会在经过十四年的风雨历程后发表结束宣言,正式宣布解散。
“听冗长之报告,殊不可耐”
开不完的座谈会、晚会、学习会让宋云彬感到难以招架,自3月18日抵达北平以来,各种各样的会几乎无一日断过,有时一日数会,乃至同时有几个会,只好赶场子。比如4月6日下午两时新闻界人士在六国饭店开座谈会,他被邀出席。三时,文艺界在北京饭店有招待会。所以,他在前一个会只坐了30分种,又匆匆去赶第二个会。还有就是“凡开会必有报告,报告必冗长,此亦一时风气也”。4月10日下午,他出席教育座谈会。“听冗长之报告,殊不可耐。……名为座谈会,实则二三人作报告,已将全会时间占尽,我等皆坐而未谈也。一笑。”[32]所以4月17日教育座谈会第二次开会,他就不去出席,表示对“此种集会绝不感兴趣”。[33]5月17日晚,参加一个关于教科书的座谈会后,他认为“除圣陶有较深刻之见解外,余人均尚空谈,可谓白费时间”。[34]8月13日又有教育座谈会,他不去出席。能躲的就躲,这是他当时的大致态度。
3月21日,宋云彬参加一个二百多人的座谈会,其实只是李维汉(罗迈)作报告,“报告甚长,历三小时始毕”。[35]5月5日是马克思纪念日,下午三时周恩来在北京饭店作报告,由文管会以座谈会名义邀请文化界人士出席,他在日记中感叹:“到者二百余人,欲‘座谈’何可得也?周报告甚长,主要在阐明新民主主义真义及共产党政策。然对文化界人士报告,有些浅近的道理大可‘一笔带过’,而彼乃反复陈说,便觉辞费矣。”到六点半宣布中间休息时,他和叶圣陶就“乘机脱身”,看戏去了。[36]但是有时候想“脱身”而不得,5月10日,他在中山公园露天音乐堂听董必武的报告,有三四千听众,中间休息时,他想提前离开,“至门口为警卫所阻,谓不能出去”。后来下雨,“幸不久即止,否则淋漓尽致矣”。[37]
5月11日又有晚会,他们讨论董必武的报告。“时髦术语,称为‘学习报告’。会中提及所谓‘学习’问题,推彬然等拟计划。余表示吾人应不断学习,匪自今始。唯物辩证法等亦当涉猎,且时时研究,但如被指定读某书,限期读完,提出报告,则无此雅兴也。”第二天晚上他和叶圣陶对酌时,“谈小资产阶级”,表示“近来对于满脸进步相,开口改造,闭口学习者,颇为反感。将来当撰一文,专谈知识分子,择一适当刊物发表”。[38]几天后(5月15日),他从天津参加开明书店分店的开张仪式回北平时,在火车上吟成《自嘲》诗一首,其中就有“避席畏闻谈学习,出门怕见扭秧歌”之句。[39]不过话虽如此,9月1日他在送儿子宋剑行去东北前夕,仍是“切嘱今后当多看新出版书报,庶几思想日有进步,认识不致错误”。[40]
6月9日,他出席学术工作者协会常务理事会,沈志远报告时说“学协”可能要改名“社会科学工作者协会”,周扬、齐燕铭都有所暗示。6月22日,他出席中国学术工作者协会常务理事会。“学协受某方暗示,似非改换名称,重新组织不可。李鹤鸣[李达]、侯外庐、沈志远等似颇不平。鹤鸣谓我们应开一名单给他们看看,愤懑之情见于辞色矣。”当晚,他从叶圣陶那里得知,已接新政协筹备会通知,周恩来、沈钧儒、郭沫若三人发起召集社会科学工作者协会,“然则今日学协之会诚多此一举矣”。[41]几天后(25日),他作为史学方面的13人之一参加了成立社会科学工作者协会的座谈会,与会者共57人,名单都是“经周恩来详细拟定,列名单前后皆费一番推敲云”。周作报告,然后多人发言。“沈志远竟明言此会之召集,主要目的在产生新政协代表云云,颇失态。侯外庐则以泛滥无归之言词,历述学术工作者协会之工作成绩,亦近孟浪。”[42]
7月17日,他出席社会科学工作者协会筹备会,沈钧儒任主席。“发言者有陶孟和等,大抵皆空泛,尤以樊弘为最冗长而最不得体,听者必多反感也。”[43]
一方面宋云彬对那么多的会感到疲倦,一方面这又是一种“待遇”,没能参加,又会感到失落。3月29日,他和徐铸成、王芸生、傅彬然等同游天坛,回音壁被封闭,未能入内参观。“出来时未循原路,误入禁地,遭军士检查。” 傅彬然告诉军士,他们是民主人士,并拿出六国饭店的小木牌给军士看,“窘状可掬也”。接着,他们又到别处去玩耍,又是听大鼓,又是打弹子,吃面食,喝白酒,等回到饭店,才知叶圣陶被接到某处出席座谈会没回来。“此一座谈会余与圣陶、彬然同被邀请,但时间屡次更改,本已定今日午后五时许,复接电话,谓又改期,故余与彬然往游天坛,初不料至五时许果派车来接圣陶去矣。”[44]
何必多此一举的“一举”
4月21日晚周恩来在北京饭店有报告,招待处的李女士来请叶圣陶。“圣陶以疲倦不出,叶师母愿偕柳太太一起去。余问李女士,余等是否亦被邀,因余不在房间内,恐招待处无法通知也。李女士去后复来,谓招待处已决定请宋先生去,余婉辞拒之。”[45]
8月21日宋云彬在日记中说:“金灿然扬言胡乔木将于傍晚来本会,与同人商讨《论人民民主专政》(曰商讨者客气话,实则领导同人学习也),彬然及时赶到,但待至八时尚无踪影,亦无电话来,何轻诺寡信如是耶!”[46]他听叶蠖生谈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组织中事,由一句“惜不便详记耳”可知,连私秘性最强的日记都不便记,当不会无足轻重。
此外,不愉快的事还有许多。4月19日晚,宋云彬与叶圣陶作了一次长谈,兴致很好,回来还想与傅彬然谈。“彬然忽谓招待处李女士携表四份来,请各人填写学历,家庭状况及将来志愿等等,李女士说此系照例手续,不必请各人自己填写,可请傅先生代他们三位一填(三位指圣陶伉俪及余),所以我已经替你和圣陶、圣陶夫人都填了。余闻言大不快。余等此来,先有周恩来电邀,复经香港中共人士催请,到平已匝月,彼等岂不知余等之情况,而尚须加以调查、研究乎?李女士明知此时欲余等填表,可能引起反感,故不直接送与圣陶,而请彬然代填。既知此种措施能引人起反感,又何必多此一举?”
第二天早晨他起得特别早。“以此事告之圣陶,圣陶亦有同感。”他表示要到招待处将傅彬然代填的表格拿回来,看看内容如何,叶圣陶也同意。接着,他就去招待处向吴良琦索取,吴的表情很尴尬,支吾一番后,将三份表格交给他。“彬然知其事,大不谓然,谓余有意使招待处人难过,不合民主作风。余为详述彼等此种措施之不当,然彬然不悟也。”在作了些修改后,他还是原表还了回去,并在当天的日记详细记下了这件事。4月21日晨间,宋云彬与叶圣陶“谈及昨晨与彬然吵嘴事”,圣陶认为“彬然认为中共人士凡事皆无错误,亦一偏见”。[47]
书生本色,直言不讳
当时应邀北上的知识分子大多处于兴奋状态,即有困惑也是浅浅的。4月15日,赵超构和金仲华打赌,前者说大军将于10天内渡江,后者认为没这么快。4月16日听了周恩来的报告,赵超构“大得意”,因为他赌胜了金仲华。[48]4月24日,大军已下南京,金仲华赌输了,请宋云彬、叶圣陶、萨空了、傅彬然、刘尊棋等吃了一顿,多数是“知北游”的同行者。街头的宣传车、秧歌队,胜利的喜悦感染着这些曾经沧海的知识分子,少有想得更远的。
8月22日,宋云彬与昔日同舟北上的陈叔通谈了半小时,陈几天前从上海北来,曾与毛泽东作过六小时的长谈。“彼告毛氏,目前各方皆呈‘脱节’现象,非经长期努力不能克服,而最主要者为发展生产。发展生产亦非空话所能做到,除土改外,政府必须帮助农民凿井开沟渠,以利灌溉,必须广设大规模之肥料厂,供给农民肥料。必待生产发展,农民生活程度普遍提高,然后谈得上‘城乡交流’也。”陈叔通还说:“联合政府即将成立,而人才殊感缺乏,不仅各民主党派中少人才,即中共干部,亦刻苦耐劳有余,学问经验不足也。”对此,宋云彬的评价是“叔老人极通达,所言切中时弊,然对于中苏关系不能了然,他日有机会当为详细解说之”。 [49]
实际上,一介书生的宋云彬对中苏关系也未必有很深的了解。对政治他终究是外行,应邀北上,只是“客人”,他的好友叶圣陶对此有极为清楚的认识。从6月29日起,他所在的教科书编委会待遇从供给改为薪给,大抵按照北平大学教授的标准,每月可得小米1000多斤(8月5日补发7月份全部薪水,小米1040斤,按每斤88元折算,共91500元。市价每斤一百二三十元),同一时期,北京饭店的理发师每月可得小米300斤。当时的物价一个西瓜就要千元,理发一次400元,只有西红柿便宜,100元可买很大的六七个。9月2日,他收到《光明日报》送来的稿费,千字1200元,他私下表示“未免太少”。[50] 不过,他在北平的生活还是过得有滋有味,酒每天几乎都要和叶圣陶小酌,值得一提的还有他记下的一些鲜活细节。比如7月10日,他和叶经过一个西瓜摊,他请叶伉俪同吃西瓜,叶说这样吃不雅观,他说反正没有熟人,吃几块何妨。正在立吃之际,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说:“吃不得的。”回头一看,原来是郑振铎,“相与大笑”,一同步行回来。[51]9月23日即政协会议期间,他开完会,“邀章元善同返,大吃螃蟹,饮白干甚多,既有醉意,遂大唱昆曲,章君和之。至美亦有醉意。伴送章君至胡同口,沿途大叫‘三轮’,旁若无人。今宵乐哉”。[52]
如此举动似乎不像是他的为人风格。30年代在开明书店工作的那些岁月中,宋云彬就已养成了开明人特有的笃实、质朴、稳健作风,也就是脚踏实地、认真勤勉、一丝不苟的“开明风”。积习难改,即使在北平编教科书的日子里,作为一个严谨的文史学者,他对当时读到的书或审读的教材也常有直言不讳的意见,哪怕是对范文澜这样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权威,或者徐特立这样的元老,乃至茅盾这样的文坛巨匠,仍不脱书生本色,与他为自己能否最终进入政协代表名单而忧心忡忡的心态大相径庭。
3月31日,他读了两天前买的郭湛波《近三十年中国思想史》,在日记中说:“内容贫乏,叙述失次,当时仅翻目录,以为此书可作写《章太炎评传》参考之用,现在失望矣。” [53]
范文澜等编的《中国通史简编》经删改,准备用作高中课本,第一册完成后交给宋审阅。5月18日,他花了一天时间,通读一遍,并加了标点,提出八项意见,说明此书作高中课本,“实在勉强之至”,他认为“此书观点尚正确,而文句多别扭”。[54]7月27日,此书再次删改后交给他最后校阅,他说:“范著叙述无次序,文字亦‘别扭’,再加删节,愈不成话。”对书中可笑的常识错误,他认为“范氏颇读古书,不致有此误会,可知此书实未经范氏细心校阅也”。[55]第二天,他写信给范文澜,将《中国通史简编》“种种错误与缺点告之”。[56] 8月6日他曾收到范文澜回信,到底对方作出了怎样的反应,他日记中没有记。
7月13日,宋云彬受文供社之托审阅邓初民的《寻找知识的方法》。“看前三章,无论文字内容,均有问题,修改太费事,拟提出意见,仍请邓老自加删改为妥。” [57]
8月18日,他读了经权威单位编写的《初中中国近代史》下册稿,在日记中说它“不特辞句不通,且凌乱无次序,原欲稍加修改,用作教本,今若此,只得敬谢不敏矣”。[58]
惟语言运用得当才能表达得当
8月19日,他审阅新华书店出版的《中等国文》第三册,其中选了中共“五老”之一的两篇文章,他认为“均不知所云,非特文句不通,语意亦不连贯”。[59]他接着发了一通感慨:“近来朋辈中颇有强调所谓思想问题者,以为只要思想搞通,文章写不通也无关重要;又,凡解放区刊布之小册子,不论其文字如何不通,必奉为至宝,大有‘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之慨。最近彬然与朱智贤合辑一书,供师范作教本,所搜集者皆解放区材料(大抵是讲各科教学法的),文句不通,出人意表,而彬然则赞美不置。圣陶曾因此大为不快,颇有辞职不干之意。此类文字,如任其谬种流传,毒害青年将不知伊于胡底。圣陶拟订中学课程标准,其中有一项说明:‘一个词儿用得合适不合适,一个虚字该补上还是该删掉,都是内容问题,不是‘文字问题’。表达内容既然以语言为工具,惟有语言运用的得当,才能表达的得当。’至哉言乎!圣陶殆有为而发欤?” [60]
这也显示出这个不懂政治的读书人几分天真可爱之处,1957年4月10日,毛泽东在中南海的卧室里召见《人民日报》编委,讲了许多问题。“大家谈到有些民主人士,如黄炎培,喜欢写诗,诗又不合平仄,还要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毛的意见是,还要从政治上考虑。人家是歌功颂德,诗不好也是可以登的。”[61] “诗不好也是可以登的”——宋云彬恐怕怎么也想不通吧。
8月27日,宋云彬到北大出席国文座谈会,讨论大一国文教学问题时,对于清华所选大一国文目录“颇表不满”。[62]29日,他继续审阅清华所选的“大一国文教材”,认为“茅盾之《托尔斯泰博物馆》,疵谬百出,此种作文,若在□□教刑时代,应责手心数十下矣”。 [63]
宋云彬为人处世有慎重的一面,比如他对柳亚子“牢骚”的劝阻,比如6月19日,有人告诉叶圣陶“苏州解放后征粮甚急,其夫人曾被押追”时,叶圣陶写信给周恩来请求进行调查。信稿请宋云彬斟酌,他的意见是 “措辞须极谨慎,不可使对方误会为地主说话也”。[64]7月31日,浙江老家有人来,说起“故乡自解放后,一般商人均感到前途渺茫,尽量享乐,赌风为之大盛。四乡散兵游勇及国民党特务横行骚扰,使城镇上的人不敢下乡”,[65] 他并无什么表示。
尽管他小心翼翼、 处世低调,仍免不了时时流露出一个读书人的书生气来。
3月26日晚,与张志让、徐铸成去看京剧,他在日记中说演《得意缘》的梁小鸾最近被推为全国妇女代表大会代表,“思想当甚进步,然艺实平平”。[66]7月5日,他看了文代会的曲艺晚会,连阔如是北平曲艺界出席文代会的代表,“然其‘评书’表演殊平平也”。[67]
3月27日晚,他参加国民戏院的晚会,主要是欢送巴黎世界和平大会代表出国,代表团正副团长郭沫若、马寅初先后致答辞,他的评价是:“郭氏所陈都老生常谈,并无精彩处;马氏则近乎荒唐矣:彼谓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旦爆发,中国完了,全世界也完了,此何言耶?此老倔强可爱,惜所见不广耳。” [68]
4月16日,听了周恩来的报告,他感慨当年在重庆曾家岩听周的报告,“时作悲愤语”,“今则时移势迁,满怀愉快,语调亦转为轻松矣”。 [69]
4月21日,他在北京饭店出席文化界拥护巴黎和平大会座谈会,直言“夏康农主席发言多无次序”。[70]
8月8日,有人告诉宋云彬,开明书店的老同事周予同等对时局以及他们的工作态度“均不了了”,“予同且常以恶意揣测,谓余等甘受人利用云云。此公头脑恐已无法改造,日后必为新社会所摈弃,余敢作此预言”。 [71]
然而,历史的吊诡是仅仅8年后宋云彬自己就成了右派,“为新社会所摈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