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扫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14:15:03

我们去扫盲

在我的记忆中,上世纪70年代是一个政治运动风起云涌的年代,什么“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批林批孔”“斗私批修”“反击右倾翻案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真是如雨后春笋。但我对这些运动的印象只是停留在“理论”上,而这些“理论”的来源则是村子里房前屋后石墙上的标语。最能表现我的参与精神的政治运动则是文化“扫盲”运动。1974年好像刚上小学二年级,暑假后的某一天,老师在班上宣布了一项决定,大致意思是说,为了减少农村的文盲和半文盲,要从我们班挑选几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参加村子里的义务扫盲队,时任班长兼学习委员的我就理所当然地被选中了,领队的是插队落户的青岛“知青”。于是我就跟一个叫大李的女“知青”分到了一组,老师带我到大队部开了一个简短的会,又领了一本用于扫盲的书,扫盲工作就算拉开了序幕。

为了时时处处都表现自己是个很听话也很有水平的孩子,这天晚上,我草草地吃了晚饭(实际上饭桌上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就快速来到村里的“知青之家”找到了那位给我带队的大李姐姐,当时她正在教几个青年唱歌,由于我在音乐方面有先天不足之症,也没有什么兴趣,只听当中有歌词很特别,叫什么“喀秋莎”,(后来听说大李因教“知青”唱不健康的歌被上级调查过)就催促大李姐姐赶快出发,大李虽没有再继续唱下去,但我知道她是有些不太情愿的,因为当时她说了一句:“你这小嫚可真积极。”我当时还纳闷,她是怎么知道我的乳名的呢,“小嫚”是家里长辈对我的称呼,后来才知道“小嫚”是青岛人对小女孩的俗称。于是我们就向扫盲对象家走去,她的名字叫李翠芳,按照辈分和她丈夫的排行我该叫她四婶,此时好像我是个领队的,因为“知青”姐姐不熟悉老百姓住在哪里,而我却有先天的地域优势。很快我们就来到四婶家里。四婶家,一进正屋是伙房,地上堆满了没烧完的草,进入内室,四婶正坐在炕边给她的第四个小孩喂奶,我有礼貌地跟四婶打招呼,然后跟她说明了来意,四婶看我身后还跟着一名“知青”也就没好意思拒绝。(那时的知青在村子里政治上是很受宠的)等四婶喂完奶,我就打开“教科书”,准备好好地教教我的四婶。我就打开了教科书,但此时我才发现,她家里根本就没有可用来读书写字的地方。炕边是一张放满乱七八糟东西的桌子,炕上是还未来得及收拾下去的饭桌,饭桌周围是凌乱的孩子尿布。炕里边靠近窗台的地方是三个稍大点小女孩,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正跟两个妹妹滚作一团。四叔看到炕上的拥挤,就把饭桌端了下去,炕上只剩下那些凌乱的尿布,似乎有了些空余的面积。但很快快就被在炕里边的三姐妹占据。无奈,我们只好趴在炕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四婶就怀抱孩子站在我们边上跟我们学,刚开始,她学得很拙,发音也很不规范。四叔也不耐烦地在一旁训斥着四婶。我们也只好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教。过了一会四婶好像有了一些语感,发音准确了,识字的速度也加快了,我的心里也轻松多了,心头漫过一种成就感和幸福感。

正在我一知半解的教四婶读“同志们务必注意,千万不可粗心大意”的时候,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气味从四婶身边飘出,四婶也意识到发生的问题。只见她把怀里的小女孩放到炕上,打开襁褓,原来是小女孩搞的恶作剧,她把大便弄得满小腿都是。知青姐姐忍受不了这种场面,就跟我递了个眼色对四婶说:“阿姨,今天就学到这儿吧,明天我们再来。”于是我们就往外走。四婶嘴里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这时一直在屋角抽烟的四叔出来把我们送到了门口。说:“我看,你们还是别费劲了,她脑子那么笨,又有孩子闹,学不成的。”借着月光,我看见了四叔脸上的伤感和无奈,但我不知道是因我们还是因四婶。

来到大街上我和大李姐姐道别,就各自回家。走到胡同头上,我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借着月光,我看出是妈妈。我就喊了声“妈---”妈说:“你也回来了?我刚送秀兰她们走,她们来教我识字呢。今天我学了5个字,会读、会写还能默下来呢。”语气中,妈妈带着自豪。说着我们就进了家门,只见院子里还放着饭桌,桌上还有妈妈学写字用的本子和铅笔,我说:“妈,我看你写的字。”妈赶快回屋里打开门灯,借着昏暗的灯,我看见妈妈的书法,说是书法是因为妈妈写的字字体都不规范,笔画有些颤抖的痕迹,想必是妈第一次拿笔时心里有些激动,手上也就会有些拿不稳。看着妈脸上的笑容,我赶忙说:“妈,真好!比我写得好。”妈很吃惊地问:“真的?”我看出妈是很希望得到我的夸奖的,我就用力点头。妈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灿烂了,这一刻,妈可真美,从脸上一直美到到心里。我想趁着妈的这股美劲,让妈再高兴一把。于是我说:“我提你默写一遍?”妈说:“好啊,没问题。”妈就像个小学生一样,端坐在饭桌前,等待老师的检查。我说:“农业。”妈想了一会先空下了“农”字,写了个“业”字,又想了一会说:“先往下默吧。”一脸的正经和严肃。于是我又说出“学大寨”三个字,妈是想了又想,笔在本子上比划来比划去,最终还是只写出一个“大”字,我看出妈脸上的焦虑和失望。妈抬头看着我,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这是怎么了?明明都学会了嘛!唉,老了,脑子不好使了!”听着妈的话我心头也掠过一丝难受。我就帮妈把东西收拾好,就去睡了。现在想起那个睡梦中的夜里,对自己已没有什么记忆,只是我忽然想问,在我酣然入梦时,妈她睡着了没有?

第二天在上学的路上,我遇见了到我家“扫盲”的秀兰,她见到我就说:“XX,你妈真好,学得真快,还拿西红柿和桃子给我们吃。”我就把她们走后我妈默字的过程说了一遍,我看秀兰并没有什么惊讶和不满。……

日子就这么长长而不无趣味地过着。

有一天,老师突然在班级里声明了一件事,说要到村里去游行“扫盲”,让五年级的大同学带头喊口号,我们跟着喊,老师要求我们要放开喉咙尽情地喊,谁也不准偷懒。很快我们就排好了队,跟在五年级的大同学的后面出发了。当时心里真有一种神圣的感觉,觉得自己就要去做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了。我们一路走街串巷,一路喊着口号,很快我们就很失落,因为口号无非是“识字有理”“识字有功”“识字光荣”,单调而枯燥。老师也似乎看出我们的厌倦,就灵机一动想出一招说:“咱村杨春林家共有八个孩子,现在那四个小的当中只有一个上学,其余三个都没上学,肯定是文盲了,走咱们到他家门口喊去。”我们一听马上有了新的兴趣,于是就一口气来到杨春林家门前。老师指定五年级的一个大男孩(我二哥)说:“XXX,你带头喊。”我们以前也游过行,喊过口号,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新鲜而刺激所以无论是领喊的还是跟喊的,都分外卖力。看来一股“扫盲”宣传的新热潮就要掀起了。我们在杨春林家门口热情高涨地反复喊着这三句口号,但无论我们怎么喊,杨春林家始终没有什么反应,此时老师心中也许产生了鲁迅先生孤独呐喊于荒原的感觉,就说:“我们把口号再加上两句‘不识不行,非识不可’。”这下我们可乐坏了,尤其是平日里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更是拼了命地去喊。正当我们陶醉在老师的创造力和自己的胜利中的时候,突然,杨春林打开了他家的街门,一脸怒气地吼道:“哪个说的不识不行?我就不识你能把我怎么样?你们识几个字了不起了?”我们全被这突然地变故吓呆了,领头的也不敢喊了,老师也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我们这些跟喊的也面面相觑,当我们忽然明白是闯下大祸的时候,不等老师的指示,一下子就落荒而逃了。这一次“扫盲”游行就这样没有了收场,至于老师最终是怎样应对那个场面的我就不得而知了。这事之后,我有短时间的挫败感。

对于我和大李姐姐到四婶家的“扫盲”和秀兰们到我家的“扫盲”,我已经没有了后续的记忆了,村里的文盲当时到底被扫掉了多少,到目前我也没看到“官方”数字,也许数字是有的,只是被报到了上级,我不知道也无需知道。

但有一件事我确切地知道:妈面对大街小巷的标语和县城里张贴的法院告示时还是很无奈,赶集时在作粮食交易的时候,最拿手的还是她的口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