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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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知章:“四明狂客”真性情


唐天宝三年(744)正月五日,长安东南门成了全城最热闹的一处。那天,春节气氛正浓的东南门内,宫帷高挂,一场豪华的宫廷饯别宴会引来万人争睹。席间,当朝皇帝李隆基派人送来《送贺秘监归会稽》御诗一首,郑重其事地赠给那位居于尊座的老者;36位朝中大臣躬逢其盛,以御诗之名同题赋诗,亦毕恭毕敬替老者送行……笙歌飞扬,觥筹交错,不半日,连同御诗在内的37首同题诗已满载颂扬之辞呈到老者座前,把他簇拥到了人生最红最紫的一刻。
老者雪须银髯,姓贺名知章,字季真,自号“四明狂客”;“秘监”是他当时的一个官职,“贺秘监”,则是时人对他的尊称。他资历极深,从武则天时代起就入朝参政,到李隆基手上已是三朝元老。这天,他被恩准告老还乡,筵席一散,86岁的他就要从这座客居了49年之久的皇都东南门出发,永别官宦生涯,去拥抱他远在东海之滨的会稽故乡了。
为了送他,天子特意设酒赠诗,满朝要员欣然领旨殷勤奉陪。若说蒙受了如此隆遇的贺老当下没有些许表示,怕是谁也不敢相信。然而荒唐的是:翻遍辑录了那次宴会上全部诗作的《会稽掇英总集》,还是找不出那期待中的片言只字来。
投桃不报李,有违人之常情,何况面对的是如山的君恩和朋辈厚谊。于是,人们不禁要问:这老头怎么了?
是他从来不会做诗或嫌自己诗作拙劣不敢示人?否!他早年就是名满天下的诗坛泰斗,诗仙李太白年轻时曾登门求教于他并倍受他的钟爱和栽培,诗圣杜甫对他敬重有加也受过他的熏陶。请看,他的《咏柳》写得多好:“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轻轻灵灵的四句,让那些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后的咏柳之作全都变得暗淡无光!至于席间应酬,对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何足道哉。
是他年事太高,江郎才尽?否!因为就在他千里迢迢赶回家乡的当天,他还能连风尘都不抖一抖,张口就来一首《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从这首跟《咏柳》一样传唱千古的佳作看,他的文思哪有一点点的沉滞,他的才情哪见一丝丝的衰减!
是他齿舌不灵,言辞有碍?否!他历来口若悬河,谈笑风生,且以高雅脱俗秀出俊彦贤达之林。当时的工部尚书陆象先与他过从甚密,经常感慨地对人说:“我一日不跟贺兄交谈,就会变得心胸狭窄,鄙陋庸俗。”
但在端掉了这许多揣测之后,立马又有好事者出来,对住他的“四明狂客”,指指点点,声称谜底就在这里,还不无骄傲地说:不是吗?自号“狂客”,其人必狂,这个怵人心目的“狂”字,除了“狂妄自大”,难道还能有别的意思?只有狂妄自大之人才目无君上,目无朋辈,才敢把投桃报李的规矩丢到爪哇国去。况且,翻翻老账,此翁也“狂”迹多多,如果对号入座,拎几件最典型的出来,或许就更不会让人替他喊冤了。说毕,捋袖挽弓,连发三箭。
首箭“金龟换酒”。说的是当年他和李太白结为忘年之交,一次路上邂逅,顿时兴高采烈,双双冲进一家酒楼邀酒论诗。也不知碰了几杯几盏之后,恍惚间,忽然同时忆起身上并无半个铜板。他就从腰间摘下一个“金龟”拿去抵了酒账。尔后照样你斟我酌、海阔天空,直至烂醉方休。乖乖,竟敢拿御赐的金龟换酒,够狂的了!
次箭“梯墙出首”。说的是有一回某皇家成员归了天,他奉命遴选“挽郎”,结果被死者门人控为不公,兴师动众一直闹到与他仅一墙之隔的贺府外。当下,好像又多贪了几杯酒的他正叉在椅上打鼾,喧闹声一猛,才惊醒过来。但作为事主,他没从大门出去作正面解释,只趿双船鞋,端来一张木梯往府墙上一搭,自己晃晃荡荡爬上去,探出脑袋,瞪圆酒眼朝外喝道:“吵个甚,事情还这么定了!”结果人家不但依然不服,还连同这事一同告他的御状,惹得皇上哭笑不得,只好将他的职位稍稍往下挪了挪。自作自受呀,谁要他这样不成体统,狂得连大门都不让人进呢!目无朋辈,他也有前科。
末箭“梦游帝居”。说的是他84岁上,虽已风烛残年,但半夜做的梦却越做越精彩。一次,他竟说,他梦游了“帝居”,还一连游了“旬余”。至于咋个游法,他是至死秘而不宣。啧啧!都狂到啥田地了,“帝居”岂是随便游得的,哪怕是梦里!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这一游,不等于在赤裸裸地宣称:他早就存了那颗心,说不定还想把“李氏”请出来,在龙椅上独刻一个“贺”字呢。身居臣位,神游帝居,这问题的性质,还有什么可说的!
看来,三箭似钉,贺老的“狂妄自大”似可盖棺论定了。但是且慢,这里尚有三盾呢。一是贺老拿金龟换酒,应该说多半是为了那个酒囊奇大的李太白,但那时李白在人家眼里又算个什么东西,不务正业整天拿诗做大梦的浪子而已。贵为天子近臣的贺老,却能不顾身份,去心甘情愿地为如此微贱轻薄之人做那笔亏了血本的买卖,难道也叫“狂妄自大”?二是贺老呵斥朋辈,可是亲自“梯墙出首”的。凡高官厚禄者多爱惜性命在事端面前缩头缩脑,有几个能像他一样酒一醒来就拼着老命冒险登梯爬高?三是把贺老梦游的“帝居”说成皇宫禁地,更是万万不可,因为“帝居”也完全可以理解为“至上妙境”,即最神圣最美好的地方。如果联系他梦游前后的表现,这妙境除了他的故乡会稽,已别无确解。因为“梦游”之后没几天,他就递了辞呈,请求告老还乡“从赤松子游”,皇上一日不批,他一日不安。
要是以上三盾不能攻破,那么,在揭开谜底之前,我们还得先为贺老自号的“狂”字纠纠偏见。他的狂,决非性格上的狂妄自大,也决非无视一切传统秩序的狂妄自大。他的狂,纯粹是性情上的“狂放不羁”,或曰“率性而为”。诗文,书法,美酒,山水,自由,加上志同道合者,是他一生之“六爱”,为此,也仅仅限于此。他愿意随时像潮水一样滚滚向前,而不忌讳前方横着什么。
明于此,他投桃不报李的举止,也就无足为怪了,因为饯别宴会上,他的心早已长上孩提的翅膀,飞离躯壳,盘桓在了他刻骨铭心的稽山镜水之间。惜乎夕阳虽好,毕竟光景难长,也就在此后没数月,这位鬓毛已衰的游子便怀着对家乡的无限依恋之情化成了一朵远去的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