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才子的真实生活之晏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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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歌女
究竟怎样做才能挽救一种日益没落的艺术形式,这个问题至今还让很多守成主义者困惑不已,我们也经常看到一些热心保护文化遗产的老先生在为某种隐退的艺术大声疾呼。事实上,很早就有人对这个问题做出了回答。在晏几道登上词坛的时候,小令似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该写的都被那些更富有天赋的前辈写尽了,名作如云,秀篇似雨,好像再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但晏几道横空越起,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使小令回光返照。虽然他也是把词作为娱乐的艺术,没有突破“尊前”、“花间”的艳科,但他认识到了情感对于词创作的重要性,他把全部心血注入到词的创作中,而态度的真诚和情感的真挚正是当时词人所普遍匮乏的。一个没落的贵族子弟,本来也已经丧失了任何骄傲的资本,剩下的只有我父亲曾经阔过的梦呓,但他就却以自己的痴情,攀上了艺术的顶峰,打动了无情的歌女,赢得了后世的敬重。
晏几道最可贵的品质、最让人难忘的特征是他的痴情。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宋代最有影响力的大诗人黄庭坚曾有过生动的描述:
叔原(晏几道)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将晏几道的痴气归结为四个方面:仕途蹭蹬,却从来不依傍权贵;文章水平高,却从不用做晋身之阶;饶有资产,慷慨大方,家人却过着贫寒的生活;他人辜负自己,依然给以充分信任。其实,晏几道的痴气还表现在许多方面,如他收藏了很多书籍,每次搬家时就颇为麻烦,所以夫人尤其讨厌这些书籍,说晏几道搬家时好比乞儿搬漆碗,总是把废品当作宝贝。晏几道于是写了一首《戏作示内》,说这些书籍是他的饭碗,自当好好爱惜,应该像爱护自己的头发那样小心翼翼,“生计唯兹碗,般擎岂惮劳。……愿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这样的人,确实是一个极端纯真的人。王灼在《碧鸡漫志》就说他的禀赋乃是上天赋予的,“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王、谢家族子弟的气质,可望而不可即。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我们发现只有大观园的贾宝玉,其痴气可以与小山相比拟。而晏几道的一生,当是因真而痴,因痴而憔悴直至凋谢。
文坛上父子齐名的现象并不普遍,我们通常所讲述的是曹氏父子、苏氏父子的故事,其实晏氏父子也是值得称道的,只是这父子俩的差异太显著了。晏殊自幼聪颖过人,7岁能文,14岁时以神童荐入试,赐同进士出身,之后逐步高升,28岁为知制诰,30岁拜翰林学士,兼制太常寺、知礼仪院,35岁迁枢密副使,40岁知礼部贡举,41岁为三司使,42岁为参知政事,50岁加检校太尉枢密使,53岁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兼枢密使。晚年虽小有蹭蹬,但终归完满。位极人臣,历仕两朝,年少荣华,晚来厚宠,历代所罕见。甚至他的词也是富贵闲散生活的调味品,笔调闲雅,和婉不迫,含而不露,优游从容。
晏几道生于侯门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也曾经是锦衣玉食。但随着家境的中落,政治上的挫折,晏几道从富贵的峰颠跌落下来,生活迁徙不定,家境日趋窘困,晚景颇为凄凉。他是“古之伤心人”(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他的词也就成了痴情苦语。
晏几道生平资料传世甚少,他二十岁前的生活基本上是一片空白。晏几道自己在《小山词序》中曾经深情地回忆了他那段美好的时光:
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流转于人间。……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2.残梦
治平元年(1064),二十七岁的晏几道结识了二十六岁的黄庭坚,两人经常聚会喝酒。黄庭坚在《书吴无至笔》中说,这位吴无至就是著名豪士晏几道的酒客,当时他们几个人多次在一起饮酒,酒酣耳热之际还喜欢议论那些士大夫的处事能力。既然开始关注士大夫的政治才干,说明晏几道不再沉湎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不再专注于情感世界。与他交往颇密的黄庭坚也意识了晏几道的这一变化,对小山的学问才干称赞不已,说他“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文章翰墨,自立规模,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黄庭坚《小山词序》)。这样发展下去,小山有可能继承晏殊的遗志,登朝入相。
晏几道也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自负“锦衣才子”、“少陵诗思”。在《题司马长卿画像》一诗中,他写道:“犊鼻生涯一酒垆,当年嗤笑欲何如?穷通不属儿曹意,自有真人爱《子虚》。”他也有自己的凌云壮志,他也希望一飞冲天,他也期待有所作为,所以经常与黄庭坚携酒共饮,纵论时事,畅谈抱负。当然,这样的自负并不意味着小山真正成熟了,他还是那样天真,还是不通世事,对周围的人与物抱有幼稚的看法。他的自信心来自他的优越感,他的优越感使他以为世上无难事,正如大观园中的贾宝玉那样,以为世上的一切都为他而存在,都因他的存在而具有了意义。
正是对外在世界的好奇与关注,正是期待能有所成就,他还结识了不少具有政治嗅觉的士大夫,如郑侠。郑侠有诗《晏十五约重阳饮患无登高处》,晏十五就是晏几道,他虽然晏殊的第七个儿子,但在家族中排行为十五。这首诗的诗题说晏几道在重阳节那天曾经邀请郑侠饮酒登高,这意味着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郑侠虽然是个小人物,但历史正是在他那儿拐了一个弯儿,因为他打响了反对新法的第一枪。熙宁七年(1074),郑侠被关押到监狱里去了,凡是与他来往密切的士大夫都遭受到严格审问,晏几道受到牵连,也被关押起来。后来抄家时,官吏在郑侠家里起获了晏几道写给郑侠的一首诗:
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皇上看后,赞许不已,晏几道随即被无罪释放。晏几道是否因此对圣上产生了感激之情呢?我们不得而知。过了几年,他写了一首词《鹧鸪天》献给圣上:
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外转红阳。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玉床。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一片欣欣向荣的初夏风光,象征着北宋王朝的歌舞升平。据说,小山之所以献这首词,是因为开封府与大理寺同时回报监狱里面没有犯人了——这意味着天下大治,皇上在宫殿里召开庆功大会。晏几道不失时机地献上了这首词,使得龙颜大悦。
此时的晏几道不仅给圣上献词,还给大官僚韩维进献新词。《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说:
晏叔原,临淄公晚子。监颍昌府许田镇,手写自作长短句,上府帅韩少师。少师报书“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
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受到圣上肯定的晏几道豪气冲天,他重施故技,希望也能得到高级官僚韩维的赞许,于是给韩维献上了自己所写的新词,即《浣溪沙》:
铜虎分符领外台。五云深处彩笙来。春随红旆过长淮。 千里糯添旧暖,万家桃李间新栽。使星回首是三台。
可惜韩维却给他迎头泼了一桶冷水,批评他“才有余”而“德不足”,这种批评,在晏几道看来是十分难堪的,对宦途的伸展也是一个巨大的障碍,因为这时的晏几道正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即使他还是一个品级甚低的小官——监颍昌许田镇,他依然意气风发。在词中,他还说什么“明朝紫凤朝天路,十二重城五碧云”、“金凤阙、玉龙墀,看君来换锦袍时”、“留着蟾宫第一枝”。这种激昂声音,在《小山词》中很少见。晏几道的热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在颍州呆了一段时间后,他就开始怀念京城丰富的娱乐生活,怀念那些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孩子。《生查子》: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
一年后,壮志难酬,他很快从梦中醒来,厌倦了这种乏味的生活。晏几道自许颇高,但“落拓一生,华屋山邱,亲身经历”(夏敬观《小山词跋尾》)。家道的中落,使他饱谙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知友的零落、红颜的失散、岁月的消磨、梦想的破灭、追求的无望等,都使他的作品染上了浓厚的失意和感伤情绪。《泛清波摘遍》:
催花雨小,着柳风柔,都似去年时候好。露红烟绿,尽有狂情斗春早。长安道。秋千影里,丝管声中,谁放艳阳轻过了。倦客登临,暗惜光阴恨多少。 楚天渺。归思正如乱云,短梦未成芳草。空把吴霜鬓华,自悲清晓。帝城杳。双凤旧约渐虚,孤鸿后期难到。且趁朝花夜月,翠尊频倒。
元佑元年(1086),五十岁的晏几道心灰意冷地回到京师,全力整理他的《小山集》。此时他创作了许多感怀往日恋情之作,抒发他浮生如梦的感受。而《小山词》,正如其序言所说,即在“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下面这首《鹧鸪天》就是写梦的名篇: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历来词人多写离别之苦,哀怨凄切;此词写重逢之喜,却倍感凄婉。往日同这位歌妓一见钟情,相互爱慕,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当时在酒宴上偶然相逢,这位女子就对词人另眼相待,“殷勤”劝酒。词人也不惜一切地狂饮。一则殷勤,一则狂饮,表明两人深知欢会之时转瞬即逝,再会之日遥遥无期,所以才不顾一切抓住这片刻的欢愉。分别后,两人无数次在梦中相会,醒来都成空,以为再无相见之时,谁知这重逢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两个人都以为又进入了梦境。
不过,词人所期待的相逢,大多半确实还只能在梦中实现,如《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人与歌都如此“妖娆”,词人不禁为她倾倒,回到家里,还感觉余音在耳旁萦绕。倾心相属之状,不难想见。词人一见钟情,辗转难眠,漫漫长夜,孤寂难耐。但两地暌隔,相见无因,于是只有托之梦寐,以求一晤。由此可想相见之意切,相思之情深。相传宋代著名道学家程颐竟也非常欣赏结尾两句:
伊川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长短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
连正襟危坐的道学家都为这首词所打动,认为这样的词只有鬼才写得出来,可见其感染力之强大。在现实社会中,人总是受到种种现实条件的约束,他们的情感不可能得到充分和自由的渲泄。但人仍有不受约束的内在天地,那就是人的心灵,所以我们经常看见晏几道在梦中来超越现实与自我:“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采桑子》)“别后除非,梦里时时见得伊。”(《采桑子》)“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少年游》)这样的梦,不能不令人陶醉。
然而,现实是如此残酷,阻力是如此强大,生活的阴影笼罩着他,也潜入了他的内心。所以他的梦并非都是美丽的,他有不少伤心的梦,凄凉的梦。如《蝶恋花》: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江南水乡,烟雾迷离,词人魂牵神萦,不知不觉梦魂飘荡,远涉江南,千里寻人。但他踏遍水乡,行尽江南,却觅人不得,魂魄也劳瘁不堪,黯然神伤,满腹辛酸,无处可说。梦醒时分,方悟梦中劳顿之苦与消魂之痛,全是虚妄。梦里自由飞奔,都无法与情人相会,现实拘禁甚严,就只有惆怅更深了。他想把相思之苦倾诉于信中,但离人踪迹难觅,梦中都无法寻知,这信又能寄往何处?鱼雁传书,终是传说,难于凭据。词人无可奈何,唯有弹筝歌唱,以抒写离情别绪。词人在梦中都无法与情人团圆,而有时甚至这种梦都无法寻觅了,“金风玉露初凉夜,秋草窗前,浅醉闲眠,一枕江风梦不圆”(《采桑子》)。
弗洛伊德说过,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感到不满意的人才幻想。未能满足的愿望,是幻想产生的动力,每个幻想包含着一个愿望的实现,并且使令人不满意的现实好转。失去的已然失去,只有在梦中才能重新得到;破碎的已然破碎,只有在梦中才可能重新整合,只能在梦中才会超越时空,留住那在现实现界里如飞絮悠扬的情与爱。让词人心痛的是人情浇薄,使他的梦都没有了。《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香是“旧香”,粉是“残粉”,陈迹依稀,而伊人杳然。往事云散,词人却深情缱绻,更何况香、粉虽残,毕竟还是旧物,恍如“当初”。只是人情日益淡薄,变化有甚于物,一春之中,尚有书信数行,带有一线希望,几丝安慰;但入秋以来,连书信都已难见了。唯有词人,痴情不改,日夜思念,望眼欲穿。现实中无法实现,就希望在酒后的梦中去相遇;虽明知梦为虚幻,但纵有一梦,也可以一解相思之苦,最恨的却是连这短暂虚无的梦都没有了。
为了寻觅和得到更多更好的梦,词人不得不往往要借助于酒。如《踏莎行》:
绿径穿花,红楼压水。寻芳误到蓬莱地。玉颜人是蕊珠仙,相逢展尽双蛾翠。 梦草闲眠,流觞浅醉,一春总见瀛州事。别来双燕又西飞,无端不寄相思字。
梦中的词人是那样舒心欢畅:他穿过绿草平铺、红花夹路的小径,登上临水的红楼,与美丽的仙女不期而遇。而且词人整个春天一直沉浸在这美好的梦境之中,“一春总见瀛州事”。词人之所以能有如此众多的好梦,原因在于他的“流觞浅醉”。所以《小山词》中“梦”与“醉”往往难解难分:“醉中同尽一杯欢,醉后各成孤枕梦”(《玉楼春》);“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踏莎行》);“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蝶恋花》)等。晏几道对梦的偏爱,使《小山词》几乎便成为梦的世界。据说,在《小山词》二百六十首中,写到“梦”的达六十六首之多。
3.倨傲
对梦的固守,也使晏几道保持了他那倨傲的个性。元人陆友的《研北杂志》引邵泽民语说,元佑年间,晏几道的长短句已经很有影响力了。当时文坛领袖苏轼想通过他学生黄庭坚的引见,前来拜访晏几道。但晏几道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傲慢地说道:今天在政事堂上班的那些高级政府官员,有一大半都是从我家出去的,我都没有功夫去理睬他们。
语气越酸,越说明他不愿直面现实。不过,昔日的辉煌,作为一种巨大的精神动力,也使在政治上能清节自守。黄庭坚说他“不能一傍贵人之门”,“磊隗权奇,疏于顾忌”,“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孤高耿介,目中无人。蔡京权倾天下之时,曾数次遣客来向他求写长短句,晏几道虽写了两首《鹧鸪天》,却只歌咏太平,无一语及蔡京。此时,晏氏已七十余岁,而耿介不阿的人格依然不变。在热闹的政坛上,他固守自己的寂寞。其时党争迭起,他既不依附于旧党,也不屈从于新党,不为时流所动,他只有沦为小吏,在“南去北来今渐老”(《浪淘沙》)的生活中消磨岁月,在奔走四方的生涯中饱尝羁旅漂泊的凄苦。如《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这首词是词人在汴京重阳宴饮时所写。秋风萧飒,秋云易散,所以雁字横空,彩云也随之变长。时值佳节,有佳人相伴,美酒相佐,本当是人间幸事,但作者客居他乡,心灰意冷,只是主人的盛情难却,不得不随俗应景、聊以度日。词人本以为自己改变了个性,忘却了旧情,但实际上还是割舍不下这份不了情。经过这些年来的抑制,“痴”与“狂”虽然被清理出来,却已经不合时宜,它们只能带给词人“悲凉”而已。
晏几道向来被认为是北宋小令创作的最后一位大家。他的成功,似乎在于真情的投入,“坐中应有赏音人,试问回肠曾断未?”后人也正是从这一点上来赞许他,如陈廷焯说:“小山词无人不爱,爱以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白雨斋词话》)。况周颐在《惠风词话》也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小山词》之感人,魅力就在于作者的痴情与真情。而这种痴与真,又主要体现在与歌女的交往和情感纠葛中。其时歌女的社会地位卑下,往往为达官贵人乃至文人墨客视为玩物罢。晏几道是位多情词人,学者说他在友人家饮酒听歌,便对其歌婢侍妾情有所钟;在江湖上落魄飘零,便对偶遇的歌儿舞女念念难忘。这样看来,晏几道似乎是流连花丛,同情不专,如其《生查子》所言:“狂花顷刻香,晚蝶缠绵意。天与短因缘,聚散长容易。”或许是这样,但每当故事开始与进行时,词人总是一如既往地付出了他的真情。如《点绛唇》:
妆席相逢,旋匀红泪歌金缕。意中曾许,欲共吹花去。 长爱荷香,柳声殷勤路。留人住,淡烟微雨,好个双栖处。
有学者说,这首词记叙了只是一次艳遇而已。这位多情歌妓与词人“妆席相逢”,便脉脉含情,用《金缕曲》传递香艳的幽怨。最后留住词人,双宿双飞。对于歌妓而言,这样的分析不无道理,歌妓的娇媚依人、慵柔情浓、曼声细语、殷勤留客,确实是她们的谋生手段与方式。她们也惯用“如弦”的语音,挑选“诗好似君能有几”等投合客人喜好的奉承话,留宿客人。宋词中“说风尘有情”的描写俯拾皆是,已成为填词时的一种游戏规则。但于晏几道而言,这样理解就失之片面,因为他对此信以为真,哪怕是表演出道情感他都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是一个不失赤子之心的词人,所以才能将情爱之词写得如此豪气干云绝。
和那个时代的风流文人一样,晏几道确实也喜欢夸耀对方的穿着打扮、美貌柔情,卖弄今夜饮酒狎妓的艳遇。他的许多恋情词,都集中描写了歌妓的服饰、容貌、体态、技艺。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及其个人的坎坷失意,他对歌女的处境和生活有了更真切的理解,他的词作,也渐渐深入到这些歌女的内心深处。如《浣溪沙》:
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 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这首词写歌女含泪伴笑、忍悲佯欢的凄楚。她们不得不精心修饰,强颜欢笑。她们的命运如天空的行云、枝头的飞絮,任人摆布。但是,她们却始终有自己的美好愿望与追求,她们无法抗拒那些寻花问柳、轻薄无行的公子哥儿,却绝不肯将心叫给他们。她们在酒席筵前要为“冶游郎”们歌唱,由于酒渍落到歌扇之上,扇面上的曲名、题字被弄得模糊不堪。她们还要陪同“冶游郎”摘花弄朵,以致舞衣都沾满了花的香气。表面上的强颜欢笑,只能暂时掩盖心底的悲酸。所以当欢笑结束之后,剩下的只是:“一春弹泪说凄凉”了。古来写歌女生活,写歌女爱情的词很多,但如这首以深厚的同情来体会她们细腻的内心活动的词作并不多见。有学者云,这些词其实是小晏的自作多情。即使是自作多情,毕竟还有“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