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暮 路 遠 , 河 清 難 俟 -胡適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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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暮 路 遠 , 河 清 難 俟
劉季倫(政大歷史系副教授)
書名來自胡適晚年為人題字時,喜歡題的顧炎武〈五十初度〉詩:「遠路不須愁日暮,老年終自望河清」。前句典出《史記》中伍子胥的話:「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後句典出《左傳》:「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原來都是消極的話,顧氏卻反用其意。意思是:儘管天色已暗,路途仍長,但也不必憂慮;自己年雖垂暮,猶信太平可期。詩句表層的意思是剛健的,然而卻隱約透露著「日暮路遠」、「河清難俟」的晦暗與頹唐,所以剛健的姿態只是強作樂觀。顧炎武此詩作於康熙元年,明亡已十八年了;他仍然作恢復之計,但已知其不可。胡適必定知道詩句的言下之意。「不可救藥的樂觀者」胡適,在詩句中透露的心境,從何而來?
1948年年底,國共內戰局勢吃緊。胡適對於國府是不滿意的;有人勸他去為國府爭取外援,他說:「這樣的國家,這樣的政府,我怎樣抬得起頭來向外人說話!」國難之中,胡適想到他一生以文化思想活動救國,卻沒有直接去從事救國的事業,深以為恨。他與傅斯年在南京度歲,相對淒然,一邊喝酒,一邊背誦陶淵明的「擬古」: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採。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催折,根株浮滄海。
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 (胡適抄詩,少了兩句。)
以此詩訴心事,意思很清楚:他們師生二人走以文化思想救國的道路,豈知改朝換代,心血付諸東流;然而求仁得仁,亦無所謂悔。詩中「根株浮滄海」一句,具有讖語性質。胡適與傅斯年,終於浮海來到台灣,「歸骨於田橫之島」(傅斯年語)了。這當然意味著胡適終究是支持國府的;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就說:「他要向國民政府效忠,在此種竭忠盡智上,他代表的愛國理想是最純潔的。」胡適期待他以「道義力量」支持的「自由中國」,最終能夠收復河山、反攻大陸。
遺民胡適,就在這座海島上,開始了他晚年的奮鬥。他走的仍然是以文化思想救國的老路,他擔任中研院院長,並把本來為全中國設計的「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劃」用到了台灣。為了讓國府配得上他的支持,他努力使「自由中國」能夠名符其實;他支持雷震、殷海光以《自由中國雜誌》批評時政、鼓吹民主自由。
在「自由中國」的招牌底下,胡適是真正相信民主自由、至死不渝的。他曾當著蔣氏父子的面,直指台灣沒有言論自由。在雷震入獄以後,胡適困在他信仰的「自由中國」的理想,與「自由中國」的現實之間。所謂「自由中國」,是虛有其表;反攻大陸的希望,於是也只能是渺茫的。正是這種困境,使得七十初度的他,題了顧炎武那兩句詩。他公開解釋:「所謂『望河清』,我們終有回到大陸上去的日子。還要我們大家的努力。」詩句表現了他「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但也透露了他心中終究知道「日暮路遠」、「河清難俟」。他在私信裏也引了顧炎武這兩句詩,並談到:「生日快到了,回想四五十年的工作,好像被無數管制不住的努力打銷了,毀滅了。」他最後的一場演講,談的還是思想言論的自由;講完了,他也倒下了。
這本書保存的就是胡適晚年奮鬥的影像。兩位編者為照片做了切當的說明,讓我們能夠重溫他的理想。他晚年把台灣當做了家,也在這裏耗盡心血。此時此地,充斥著鼠肚雞腸、器小易盈的政客,沒有理想、只剩算計、不負責任。這本書裏的吉光片羽,讓我們知道:我們距離胡適的典範有多麼遠,我們多麼配不上他的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