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烁：围棋大师藤泽秀行

藤泽秀行

　　我1984年春节期间第一次摸到围棋子，是中日围棋擂台赛开始的前夜。那时日本围棋如日中天，鼎盛无比，也刚刚完成新旧时代交替的最后和最大一场胜负。挑战者赵治勋先负三局，再胜四局，击败了连霸六届棋圣位的藤泽秀行——大正时代留下来的最后一位强者，成为无可争辩的日本围棋第一人。赵治勋在棋坛上活跃至今，亲眼目睹和亲身参与了中韩围棋崛起、争霸而日本围棋式微、沦为旁观者的20年衰落。

　　我要讲的不是赵治勋。我要讲的是藤泽秀行。5月8日，藤泽秀行去世，终年83岁。

　　“胜负师”这一称号从未被加诸藤泽。在他全部围棋生涯中，藤泽没有在任一阶段被公认为最强者，哪怕他当年连霸棋界最高头衔六年之久。坂田荣男、林海峰、赵治勋看上去比他更能掌握盘上的胜负。这三人都有“胜负师”之名。

　　职业棋手以胜负为生，不可能不重视胜负。真剑相搏胜负残酷，但各人的胜负境界有所不同。“胜负师”绝不能容忍输棋，那就是末日。藤泽对败战相对达观，因为与不输棋相比，他更重视去赢棋。对藤泽棋风最常见的描述是豪放、华丽，但我认为是尽变。

　　围棋变化玄而又玄，确是众妙之门，但变化龙隐，不披其逆鳞，不会喷薄而出。藤泽围棋生涯最高峰的时候，有人问他，如果围棋之神是100分，那他自信懂得了多少？他的回答是七、八。不是十之七八，而是百之七八。正因如此，终其一生，藤泽在盘上全力尽变，追逐胜利，不避失败。

　　藤泽始终不是棋界的主流。在1990年代中期，另一位胜负师小林光一曾说，围棋在边角上的变化可能已经穷尽——一个极其自大并被迅速证伪的狂言。小林光一的棋风是“明快”，能明快地简化局面时绝不寻求变化。他曾经一统日本棋坛数年，往往开局50手后就进入收官。那也是我所知道的围棋最乏味的几年。好在韩国围棋在1990年代后半叶兴起，以一切用实战解决的强横作风将“明快流”击得粉碎。套用一个流行句式：你不研究变化，变化会来研究你。

　　与许多非主流收获悲剧命运不同，藤泽获得了充分的回报。远在聂卫平以昏招知名之前，藤泽是棋界最大的昏招制造者。聂卫平多昏招与其战绩节节向下同步，藤泽昏招更多特别是在关键大赛中出著名昏招，但这没有妨碍他同时期拿下日本棋坛最大的赛事头衔。他是日本第一个名人战冠军，也是第一个棋圣战冠军。直到67岁衰年之际，藤泽还能击败当时不可一世的小林光一获得冠军头衔。昏招是藤泽盘上尽变的一部分，这是披龙逆鳞者的诅咒，也是光荣。

　　藤泽着意盘上世界，自然不囿于国界。自1980年代初期起，他每年自费带领日本年轻棋手访华。最早是为了使中国棋手有更多学习机会，后来则是让日本棋手有机会向中国棋手学习。我非棋手，只是爱好者，却也要到30岁后才学会忘掉对弈者身份，只专注于棋的内容。

　　藤泽一生，盘上快意胜负，盘下醇酒妇人。他在中日韩三国棋界普施恩泽，有泰山北斗一般的威望，好比郭子仪，绝非岳不群。他身后备极哀荣，无人可以加一句非议。惟一有此资格者也许是藤泽的妻子，因为他纵酒至胃癌三度发作，也因为他千金散尽家徒四壁，更因为他花眠柳宿却自认从未对不起夫人。但她选择了与藤泽共度一生，直到他先行前往另一个世界。

　　后附藤泽秀行语录。我自此处转来，原来也是他人所辑，不知出处，但确为藤泽所说。话不难懂，藤泽人如其言，棋如其人。

藤泽秀行语录

　　● 作为有修养的专业棋手，赢了棋也不会特别高兴，而且，在败者面前喧嚷是有失棋品的。我认为，胜负就只是个结果，在大胜负中赢了也不必有登了天的气氛，胜负的余韵一旦消失，又回到原本的自己。对对手，我也是如此说。胜负单纯只是个结果，又不是真正的战争被杀了，所以，我对败者不使用多余的神经。用这种心情站起来，把这次胜负画上句号，而且，对手越强，我产生再一次和这人下的心情也就越强、越多。

　　○ 我总觉得要在有生之年，尽力追求自己的最善。

　　● 我过于相信别人吃过许多亏，但即使这样，我也从不去怀疑朋友。

　　○ 生死不由己，为了下出自己人生最善的一手去继续努力。

　　● 不要过于捞空贪利，而是要坚实地积蓄力量，为将来奠定基础，战斗起来也就有力。所谓“厚”的棋，含义就在于此。当抓住对方的弱处后，狠狠一击，空自然就来了。人生也是如此，恍然一见进程很慢，却是在不断地蓄存力量，一有时机就爆发出来，一口气追上去便遥遥领先。

　　○ 不过，不管蓄存了多少力量，抓不着机会就没有价值。而且，即使抓住了机会，不擅长使用也达不到预期的结果。在棋上光靠“厚”是绝对赢不了棋的。应用有误，犹如把宝物变成了废物。

　　● 能努力到什么程度，也是人才能的一部分。

　　○ 在年轻时，不要去为自己的力量不足而烦恼，只要全力以赴去拼就行了，反正不知道自己的潜力，也没必要去深深地苦恼。

　　● 体育界，新人一破世界纪录，就会引起大骚动，这中间有本人的天才素质，但我却认为是在那背后努力的结果。他本人在努力的基础上持有了自信，破纪录只是顺理成章的事，就是这么回事。

　　○ 什么事都不要想得太复杂，虽然说法比较古老，不管在什么时候，神都会保佑好人的。这么去想就行了。

　　● 当感到这就是自己最大的限度时，就开始衰老了。

　　○ 左右人生的是余白的部分。在接受加藤正夫君挑战的第二次“棋圣战”的第五局，我用了2小时57分的大长考，将对方的大龙吃了。这个大长考把大部分变化都算透了，但还是存在没有算到的地方。在接近无限的变化中，我只是把有限的变化算到了，也就是说，这手棋在这里是不是惟一的、最善的一手，我没有自信。同时，在我没有算到的部分里藏有的最善手，被加藤君发现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如果，在最后我输了，只能说我还不成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计算虽然复杂，也只有勇敢地去下了。结果，是我计算正确，赢了。于是，我总觉得是一种“运”的存在。

　　● 我从来认为围棋是搞不明白的，只是尽力去想搞明白。所以，在我不明白的地方，也就是没算到的余白部分，那就是“运”的因素在起作用了。以我的经验，“运气 ”是不可思议的来回循环的东西。所以，当认为运气不好时，忍耐等待是最好的办法，只要想，苍天是维护正道的，也就能忍耐了。当然，为了得到苍天的维护正道，不进行应有的努力是不行的。

　　○ 书法，可以表现出人生。在我的书法里，我感到有种“气”的东西。我决不认为我的字高明，但我写的字就是我的人生，从行笔之中，能看出从地狱里生返的男人的人生哲学。

　　● 把问题想得越复杂，问题也就越难了。把什么都权当不懂去学习，人也就变得充实。不管是棋，还是人生，都充满了意外性。这世上，若能按计划进行的话，也就不用去辛苦了。

　　○ 当人能吃饱饭时，就开始变弱。

　　● 如果自己的所思、所想，没有表现的场所，那人生一定会变得很孤寂很无聊。

　　○ 棋也好，人生也好，要和强者交往。

　　● 若怕酒醉人，最初就不要沾口；若惧赌危险，开始就不要接近。酒既可是良药，也可成毒药。

　　○ 人生，要活得潇洒，豪爽和侠义。男人的价值不是金钱、名誉，比起女人来更由“人生哲学”来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