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瑞文:天地有劲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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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2007-07-05 15:52:57
“捞偏门”的栋笃笑(单口相声)演员詹瑞文,如今成了主流演员,进了大剧场。周星驰主演的电影叫《喜剧之王》,詹瑞文主演的电影就叫《戏王之王》。
詹瑞文:天地有劲戏
□本报记者 程绮瑾 发自香港
“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舞台,所有男男女女上了台就是演员。”黄秋生端着一本《演员的自我修养》,念着莎士比亚的台词,带着一个光头学生在香港街头学习演技。那街上,有讲着不标准广东话的三级片女演员,有当街摆地摊的师奶,有围着垃圾桶抽烟的化妆妹,有的是香港市井百态。
这是刚刚在香港上映的《戏王之王》的一个片段。故事讲的是一个小警察为了做好卧底,到处学演技,被称为一个“关于演技的教学片”。主角不是黄秋生,是他身边那个“劣质演技示范者”詹瑞文。电影在香港上映一周,票房就超过400万,盖过黄秋生担任主角的《老港正传》。
“在香港,每个人都认识我。”詹瑞文一本正经地说。的确,就算没看过他的戏,人们也会看过满大街他的海报,一会儿打扮成郭富城,一会儿打扮成曾荫权,一会儿又打扮成黄发高帽的魔法师。他的嘴极歪,即使笑的时候,右嘴角仍然下垂,偏偏还有一对酒窝。这样奇特的长相,却能够不拘扮演什么角色都惟妙惟肖。
从1993年创办“剧场组合”,到1998年开始得奖;从2001年开始出演电影,到今年第一次做主角,并获得香港特区10周年电影选举“最具潜质男演员”提名。回归十年,詹瑞文的名气一路飙升。
詹瑞文念念不忘的是有一次在街边吃夜宵,邻桌的中年男子恰好是他的粉丝。两只还沾着辣蟹酱汁的手紧紧握到一起,男子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何钟意你?”
“因为我搞笑?”
“不是,不单是,因为你是香港土产。”
“詹甄记”
如天下所有的狗一样,希望得到全世界的宠爱
1993年创办“剧场组合”时,詹瑞文在香港还是一个异类。剧场在当时香港仍属于小众文化,以表演为业是“捞偏门”。詹瑞文喜好的强调技巧的形体戏剧在当时的香港更属于偏中之偏。
当时的剧场流行的是跟回归有关的政治、体制、身份认同等议题,代表是“进念·二十面体”的一系列作品。“如果这样,剧场是不是就变成知识分子的会议?”“捞偏门”的詹瑞文说。
“1956年,石峡尾大火,香港政府为安置贫民,大量自建迁置区。随着战后一代迅速崛起,数以万计的家庭生活在这狭小单位里,加上父母为口奔食,填鸭似的制度又不完善,很多少年因此走上歧路。”电影《古惑仔》第一部《人在江湖》开头,长镜头摇过两幢密密麻麻挤满人的公共屋村,出现这段字幕,描述的正是詹瑞文长大的地方。
那些狭小单位中的一间,30多平方米,住着詹瑞文一家七口。周围进进出出的,都是文身大汉。这份成长经历与他在演艺学院的师兄黄秋生有几分相似。“我在单亲家庭长大,很穷,长大了不演戏能做什么?”黄秋生回忆当年时曾说。黄秋生1984年考入香港演艺学院,成为该校第一届毕业生。三年后,考不上大学的詹瑞文也考了进来。
毕业后,詹瑞文没能考上香港话剧团,却得到曾经执教演艺学院的英国默剧导演大卫·格拉斯的邀请,去英国做实习演员。这次演出只有半年,但是詹瑞文在英国一呆就是近三年。他的老师除了格拉斯,还有菲利浦·戈利耶——国际知名的“小丑”训练大师。
在一节“小丑课”上,老师要求詹瑞文扮演米老鼠身旁的那只黄色傻狗布鲁托。詹瑞文穿上自制的戏服,傻乎乎追着尾巴,跳来跳去,口沫横飞,令同学们笑得直流眼泪。“詹瑞文活脱脱就是那只布鲁托:顽皮、热情、灵敏、充满能量、最爱食玩,如天下所有的狗一样,希望得到全世界的宠爱。”他的同学甄咏蓓说。这个出身梨园之家的女孩是詹瑞文的女友,如今依然是他的爱人同志。
到了英国,詹瑞文才意识到:“香港好像资讯发达,知道世界很多东西,其实把一个人压缩到很单一的思考方法。去欧洲时,我觉得自己被打开。我要想的不是生存,而是要好好干。做得话,就做给自己人看。”
1993年,詹瑞文和甄咏蓓返回香港。在香港主流剧团之一中英剧团做了十个月后,因为不愿听从导演指令,自立门户,创立“剧场组合”,也被詹瑞文笑称为“詹甄记”。
他们自己找钱,有时在街头做哑剧,有时替卡通片配音,八小时四百块。1993年有线电视开儿童台,詹瑞文找到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在葵涌的工厂大厦供了一个单位,剧团才有了排戏的地方。那时的他们非但得不到政府支持,还被地政署刁难,说他们非法改变工业大厦用途,罚了十万元。
“剧场组合”早期的戏已经不乏讽刺,但对象都是生活零碎,顶多是庸俗的电视文化,“不是(进念)那种深度。‘97’那种历史的担子太大了。”这些戏,詹瑞文自己觉得“很活泼,有活力”,但是观众寥寥,评论大多也是:演员技巧固然精彩,但是“没深度、注重形式、没内涵”。
似乎是作为对这类评论的回应,“剧场组合”在世纪之交时接连做了几部经典名著改编剧。1999年,他们将尤奈斯库的经典荒诞剧《椅子》改编为《两条老柴玩游戏》。“詹甄记”抹蓝了脸庞,一副小丑装扮,出演一对畸形的百岁老人。两人穷极无聊地生活,或者说等死,说些疯言疯语打发时间。
“呦,我们家设有电视,……我们也不看报纸……那我们看什么?我们看垃圾。”“博士先生,请教一下,记者在生物学上的分类是不是犬科?”“詹甄记”夸张的语调、动作,配上这些切中时弊的台词,让连续两年笼罩在禽流感阴影下的香港人笑出了声。两人因此赢得香港舞台剧奖最佳男女主角。
男人之虎
现在香港已经好“中年”,劲过、威过、霉过
很长一段时间,詹瑞文最喜欢的自己的作品就是《两条老柴玩游戏》。不过这两年,他的答案变为《男人之虎》:“《两条老柴玩游戏》的艺术方向太脱离群众了。”
2005年,詹瑞文40岁,决定做一个戏,分享他对自己也是对香港的回顾,就是《男人之虎》。詹瑞文接受香港媒体采访时说:“我觉得现在香港都好‘中年’,劲过、威过、霉过,现在又好似不知怎么办了。”
这时的“剧场组合”已经从“每天都要吸进废气”的工厂大厦搬到紧邻香港演艺学院的香港艺术中心,并租下整整一层。看起来风光,背地里的焦虑却只有自己知:艺术中心的租金是工厂大厦的三倍,剧团聘请人手增多,开支达到一年3000万。政府的资助虽然后来从每年90万涨到300万,仍不能满足所需。
2004年12月的《细路细路圣诞秀》,布景在火灾中烧掉,令詹瑞文损失惨重,只好把葵涌工厂大厦的单位卖掉套现。其实也套不到多少现,因为那单位已是负资产,1994年购买时300万,卖出时只值60万。
“詹甄记”的笑容却从不曾减少一分:“有本事才能蚀本哦,很多人连蚀都蚀不起,蚀了就再来过吧。”宛如《男人之虎》里,詹瑞文高唱的:“我有我话我最够胆够姜,我有我梦我最不怕受伤。”
在那样的境况下,还坚持租驻香港艺术中心,只因他们想找一个可以长期演出的剧场,“要观众,更多的观众,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九七之后,‘进念’经历了好有趣的阶段。以前他们批判政府的观点很强,九七之后,你再反,反什么呢?没得反了。”詹瑞文笑说。“知识分子的会议”少了议题,草根百姓的牢骚却越积越多。“剧场组合”的草根路线越走越顺畅,连工厂大厦下面的工人、大婶都开始对剧团产生兴趣。
1998年,他们做了《师奶女杀手》,甄咏蓓扮演了一个住在旺角钵兰街的小师奶,在金融风暴之下求生活。2000年,詹瑞文推出他的第一个栋笃笑《大食骚》。在那个年份,类似单口相声的栋笃笑以其嬉笑怒骂赢得了很多观众。“香港人好喜欢排队、一窝蜂,排队去股市,排队去麦当劳领史努比,通过这些无聊小事情,把香港人的问题就讲出来了。”
“到了2003年,香港人积累的压抑,包括股市、SARS令香港人好多积怨。娱乐圈又充斥一些不好风气。娱乐圈要赚钱,不择手段,八卦新闻,揭人伤疤,香港人就钟意看这些东西,到底香港人的价值是什么?我就做了《单人匹马詹瑞文》,就是讲一个人在这样一个时代,你要怎样生活。”詹瑞文忘了说的是,就在正式开演的前几天,张国荣跳楼自杀。演出时,他特意加入一个“尖沙咀文化中心蹦极跳”的情节。
舞台上的詹瑞文化身推销员,把公章、示威抗议用小喇叭、八卦新闻专用风扇逐一推销,附赠一只塑料手,名曰“特手”。詹瑞文把“特手”扔到地上,狠踩了几脚之后说:“随便你拿回家煎炸炖煮,好好用的。”舞台下发出一阵阵闷笑——大多数观众都戴着口罩。
2003年SARS突袭,甄咏蓓怀孕了,次年诞下一个女儿,取名“乐童”。也是这一年,詹瑞文决定破釜沉舟,租下香港艺术中心的那个楼层。詹瑞文相信他们做的戏可以卖。入驻之后的第一出戏印证了他的想法,就是创下9万人观赏纪录的《男人之虎》。
《男人之虎》的故事线索是电台主持石兜寻找失踪人士冯人望,一点点发现这个40岁香港男人的可笑与可悲。詹瑞文发挥他的肢体栋笃笑本领,一人分饰三十多个角色,包括一心博出位的卖报大婶章小蕙;有小便宜就占、有队就排的香港师奶冯老母;港骂连篇的擦窗工人黄秋生;口吃却勤奋的推销员蔡枫华……
《男人之虎》的编剧潘惠森被称为“烂仔诗人”,但是戏剧理论家林克欢评价说:“他将目光聚集于纷繁的商业社会遗忘的穷街陋巷,去聆听那极少有机会发声的沉默的一群,表现他们艰辛的生活处境,微末的喜怒哀乐,随遇而安的愚顽与困顿。”
“原来戏剧可以离我们这么近!”詹瑞文期待每个观众都能有这种反应。剧中人物除了几位主角外,都会跟随时事做出调整。2005年11月的版本里,《查找冯人望》特约侦缉记者“董建华”在剧中一闪而过。
“突然间,我跟香港人的关系就密切了。”詹瑞文说。到今年5月,这出戏已经演出128场,场地也从400人的小剧场换到1200人的中型剧场。
“詹瑞文更像一个艺人,比周星驰还像憨豆先生,我们这么久没有见到这么生猛的艺人,他有学术背景,又有非常草根的一面。”从“进念·二十面体”独立出来的剧场导演林奕华说,他在2006年与詹瑞文合作了《万世歌王》。
詹瑞文说他和林奕华很谈得来:“我们都关怀社会,他的关怀是批判性的,我的关怀是嘲讽性的。”
戏王之王
要做一个关于演技的戏,就该黄秋生和詹瑞文来
詹瑞文接拍《戏王之王》存了一个小心思:“这个电影,是给我机会认识电影流程,宣传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怎么看观众,怎么看市场。对我来讲,这是一个项目,不是一部戏。”他的心里,也盘算着把《男人之虎》搬上大银幕,让更多人看到。
两年前,当导演陈庆嘉找他做电影的主角时,他是推辞的。他一向认为自己的核心是在舞台,对香港的影视,觉得“烂尾”的太多。为了赚钱维生,他时不时也会去影视里兼个小差,但总是不如做剧场开心。
他曾受邀去香港无线电视台的艺员训练班教课。教了一期,就放弃了。“因为觉得没用的。他们没基础,在训练班只学3个礼拜,我一个礼拜给他们上一堂,教不了什么。我还要费事驾车去清水湾,只赚几百块一个钟头。他们都不是想做演员,是想成名,就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做这个了。”詹瑞文说。
一班十几个学生,詹瑞文都没有记清楚名字样貌。没想到的是,时隔几年后,一个学生遇到他,对他说:“我最享受就是詹sir你上课。”他不看电视,不知道这个学生正是时下香港无线电视力捧的新人吴卓羲。
“香港大部分电影是找明星做戏,他们有天才,但他们都是用直觉、情绪演戏,这是一个好偏的现象。”詹瑞文说。
林嘉欣因为与他演对手戏,决定拜他为师:“有一次他的情节拍了十次,他居然可以十次演出方式都不同,不禁想他到底是不是地球人来的。”
周星驰也曾找过詹瑞文,《喜剧之王》起初想请他帮助排其中一场戏。詹瑞文的设计强调的是演技,周星驰追求的却是电影的效果——一个桥段能让观众觉得出乎意料。最终,詹瑞文只是为演员办了一个20分钟的工作坊,对电影没产生什么实际影响,却吸引了最后一排旁听的一个年轻人。下课后,那个年轻人递上一张名片,说:“我想做导演,将来拍得成,一定要找你演出。”名片上的名字是彭浩翔。
没想到彭浩翔真的找到机会拍电影《买凶拍人》,也真的为詹瑞文预留了一个角色“双枪雄”。
当时,“剧场组合”的戏已经在这个城市建立起一点名声。可是观众还是最多只有3000人。“如果只有3000人看,你还做什么呢?太小众了!太自我满足了!”
“剧场好,但跟香港人的生活脱节。我们的文化是看电视的。我们不花钱就可以看电视,几十块就可以看电影,剧场就不行。我要借助知名度让观众进入剧场。”詹瑞文明确,他的剧场“要有一个明星”,负责“钓观众进剧院”。
《买凶拍人》票房惨淡,上映的2001年正是香港电影业的低谷期,只有大明星才能带来一点好票房。但是很多人还是通过影碟认识了詹瑞文。
时隔两年之后,陈庆嘉再次找到他,并且带来了一个剧本构思:一个关于演技的故事。“如果我们要做一个关于演技的戏,就应该由黄秋生和詹瑞文做个对唱。”陈庆嘉说。詹瑞文觉得原来的片名好,《天地有劲戏》。劲戏就是好戏。
《戏王之王》票房不错,詹瑞文做出了“杰出”贡献:他去了6个影院,偷偷看了6遍电影,观察观众的反映。
目前电影已经完成普通话配音。“那些配音演员都好钟意这个戏。”詹瑞文笑眯眯地说。采访中,粤语、英语均伶牙俐齿的詹瑞文操着生涩的普通话问记者,这个电影在内地能不能受欢迎?
詹瑞文对内地的了解不多,只是三年前曾与孟京辉合作过儿童剧《迷宫》,知道的内地喜剧演员只有陈佩斯,“感觉很平民,很有技巧”。

2007年5月的版本的大卖点之一,是经常带队北上的导游“曾荫权”。詹瑞文还曾化装成“曾荫权”去旺角“谢票”,握着花店老板的手,信誓旦旦:“我会做好这份工。” 图片由詹瑞文提供

黄秋生和詹瑞文都毕业于香港演艺学院,《戏王之王》中,小警察詹瑞文为了做好卧底,到处学演技,最后找到的导师是电影院的清洁工黄秋生。 图片由剧组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