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文海:忆钱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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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钱钟书

邹文海

我与锺书君,两度同学,一度同事,前后有十几年的交往。可是在东林 无锡县立第二高小的三年,因为他是通学我是寄宿,虽在同一年级,很少一起游息。只是先严督责我读书时,常引他为话题,总是说:“我过钱家,每回都听到锺书书声朗朗,谁像你一回家就书角都不翻了!”父亲的训斥,引起我对锺书君的反感,“什么了不起,还不像我一样,数学糟透顶,只有国文能揭示”。记得那时他的小楷用墨甚淡,难得有一个字能规规矩矩地写在方格之中,可是先生对他文章的评语,常是“眼大于箕”,或“爽若哀梨”等佳评。他常常做些小考证,例如巨无霸腰大十围,他认为一围不是人臂的一抱,而只是四个手指的一合,除此之外,我对他没有更深的印象了。

高小毕业后,各进各的中学,没有再见过面。直到我在清华三年级时,他也进清华来了。那时学制初变,我进的旧制中学,四年毕业,他读新制,前后六年,比我迟了两年。他的入学考试,有不寻常的经过。因为他算学零分,按例不得录取,而罗志希校长因他英文特优,所以力争破格准其入学。因此他到清华时,文名已满全校。我当时很感惊奇,小学时他英文极其平常,何以中学六年就能这样出类拔萃呢?他攻西洋文学,我读政治,因为不是同系,见面机会仍不太多,只是在他乡遇故知的情愫中纵谈乡情而已。他有任意臧否人物的狂态,我亦年少气盛,所以意气极为相投。除此之外,亦说不上什么太深的交情。

二十八年十一月,我间道赴辰溪湖南大学任教,他亦去宝庆蓝田师范学院。我们结伴同行,日夕相共者几及一月。抗战初期,交通工具不敷分配,沿途旅客拥挤非凡,无法按时间到达目的地的。我们十月就从上海订船票赴宁波。继而日人封锁海口,不能通航,一直到十一月初才得到船公司通知,定期出发。到达宁波后,大家松口气,方感真真脱离了敌人的魔掌。从宁波到溪口,一节乘汽油船,一节乘黄包车,足足走了一天,此后则全部乘长途汽车,每站都得停留三天五天,不是买不到票,就是等待行李到达,没有一站是顺利通过的。开始我还利用等车的时间就近寻险探幽,以后因步步为营,心境愈来愈恶劣,真是懒得动弹了。锺书君却依旧怡然自得,手不释卷。我走近去查究他看的是什么书,方知他翻的是英文字典。“咦!一本索然寡味的字典,竟可捧在手中一月”。他看到我惊奇之色,正色告诉我说:“字典是旅途中的良伴,上次去英国时,轮船上惟以约翰生博士的字典自随,深得读字典的乐趣,现在已养成习惯。”我说我最厌字典,看书时宁肯望文生义地胡猜,不愿废时失业地查字典。他说我不求其解的态度不能用之于精读,而且旅途中不能作有系统的研究,惟有随翻随玩,遇到生冷的字,固然可以多记几个字的用法。更可喜者,前人所著字典,常常记载旧时口语,表现旧时的习俗,趣味之深,有不足为外人道者。我那时才知道锺书君真是博闻强志,积学之深。

再以后直到胜利后又在上海暨南大学相遇。那时同寓辣斐德路,居处相距极近。更兼我家眷在无锡老家,饮食很不方便,遇到想吃家乡口味的时候,总是到他家中快求一饱。钱夫人杨季康氏,东吴大学毕业后即在清华政治研究所深造,也是熟人。犹忆初次见面时,我说厦门大学的朋友盛称季康的剧本上演甚为成功。锺书君作色答:“你们只会恭维季康的剧本,却不能知道钱钟书围城 锺书抗战中所写的小说 的好处”。此虽朋友间的笑谈,但我知道锺书君太希望朋友颂赞他的造诣,因此我也正色告诉他,围城与季康的剧本,我都没有看过,不过我希锺书的令名,不在他所写的小说。以锺书之才,应该写一部中国文学史。他的老太爷基博先生写过中国文学及中国近代文学史,但基博先生观点很偏,而且有很深的词章家的习气,我们平时因喜月旦,对前辈每有所不足,就是对父执亦常有苛求,这是我劝他写中国文学史的动机。

大家都知道锺书君英文写得异常典雅,有一时之彦之誉,其实他中国文学根基之深,也是不可测量的。犹记他写过一篇论中国的诗画,其立论的正确,引证的渊博,诚不能不为之击节称赏。锺书君深受西洋治学方法的薰陶,又不以词章家名,甚少旧有的门户与家派之见,更兼猎涉广博,实在是写文学史最适当的人。他听了我的话也颇为动容,说要勉力以成朋友的愿望。一转眼话已说过十五六年,我知道锺书君现在再没有心情来完成这部巨著了。

三十七年接近最后分手的时候,我知道香港大学曾约他任文学院院长,其后牛津大学又约他去任Reader,两次我催促他成行,不要以暨南的课务为意。一方面他因很深的责任感,不愿中途爽约,一方面也因其他种种原因,都没有成为事实。他惟一的爱女患有肺疾,因为认为伦敦的恶劣气候不适宜于她的健康,而香港呢,他又认为不是学人久居之地,以不涉足为宜。这样一再蹉跎,终于使他陷入绝境。良朋一别。竟逾十年,此时执笔,怎样会不牵动离愁,而神往于他非凡的风范呢。

(原载1962年6月台湾《传记文学》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