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大饥饿时期的西北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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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下半年,国内市场的物资食品供应几乎到了枯竭的地步。那用青海特有的炒黑大豆向城里居民换取旧衣杉的农民已经绝迹。蔬菜市场不再有品种概念,只能说有无。所能供应的也只是甜菜叶子、水发蚕豆芽,与少量限额供应的马铃薯。什么都要票,什么都要证,什么都要排队。为着一个月人均半斤豆制品的供应,我们常常要半夜起来,赶到莫家路或水磨巷,排长队等待。寒冷的冬夜,晓月将朦胧的清晖洒向幽深的小巷,在惨淡的光晕下,依稀可以看到形态各异的蜷缩的人群。弯着腰,双手笼在袖中,半个脸颊深藏在衣领里。或坐或卧,或只能在原地踏步,不敢离开自己在队列中的位置。那幽灵似的长蛇阵从豆腐房门口一直延续近百米。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欢笑。在寂静的寒夜,只有间歇的咳嗽和几声沉重的叹息,以悠长的悲凉的回音,让人感到压抑和窒息。斗转星移,晓星渐沉。鸡叫一遍了,冷得索索发抖的人群跳起来活动着身子,驱散着透骨的清寒;鸡叫二遍了,人们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强打精神,一遍遍裹紧身上的衣衫;鸡叫三遍了,队伍停止活动,一个盯一个,排列紧密而有序。一双双眼睛将视线投向了豆腐房紧闭的门扉。冬天的黎明总是姗姗来迟,好不容易才看到天边的鱼肚白。
在凄清冰冷的晨曦中,豆腐房的铺板终于打开了,人群像冻僵的蛇遇到强刺激,突然绷直了一样,一个挨一个,像等待判官点名的鬼魂。开票、交款、取货,双手像捧着奇珍异宝。售货员突然宣布豆腐、豆腐干售尽,“啪”的一声关了开票口。门前的队伍乱了,售货员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不再理睬等待购物者的鸹噪和絮叨,碰了一鼻子灰的人们在无可奈何的长叹中颓丧地散了,再去等待下一个供应日的到来。
粮食供应每况愈下。先是芽面,即雨水浸泡的麦芽磨制的面粉。那年10月,阴雨绵绵,如泣如诉,七日不绝。收到田垄上的麦捆都发了芽,打碾入库后,只能做成实际不能食用的面粉。烙饼子,中间一层永远夹生;蒸馒头,是瓷疙瘩;和面,和不到一块。然而,这毕竟是面粉。玉米粉、青稞面、豌豆面、糜子面、米粉,日渐取代小麦粉,成为主食。人类的饭食等同于猪狗食,仅仅为了生物意义上的生存。
中国的新闻善于粉饰太平,诱导舆论。中国的科学家善于以科学随时完善与补充政治经济理论,晾起遮羞布,玩起障眼法。于是,营养学家们连篇累牍地在报刊著文宣扬杂粮较细粮更富有营养价值,米糠、麸皮里富含多种维生素,果糖与氨基酸。普通老百姓咀嚼着限量供应的一层白面,一层青稞面,俗称银包金的花卷,玉米面的发糕、搅团(西北一种粘稠如糨糊的面食),青稞豆菽的炒面,燕麦的饸餎,如同咀嚼粗糙的沙砾。肠子更细、更薄,形容枯稿,有气无力。盼星星、盼月亮,只能在国庆节见到几星肉丝,恍如隔世的盛宴。
我们没有钱,没法子套购黑市的高价食品,只能完全依靠少得可怜的供应。月底常常饿得上气不接下气。作为男孩子,我与二哥不甘愿忍受饥馑,我们走遍南川河谷,捉麻雀、掏麻雀窝,用黄泥糊住麻雀,扔进风箱灶火中。烧透后用火钳夹出来,剥去泥巴,露出麻雀变黄的肉身子,顾不得蘸盐,撕开来投入口中,也是一种美味的享受。二哥烧红了大针,弯成钩状,找来竹竿、线绳,做成钓竿,用牙膏皮做成铅坠,削杨木制成浮标。用这自制的土钓竿带我到青海日报社西侧人民渠闸坑去钓鱼。那常常是读书诸事完毕的黄昏。我俩从陈家花园门前菜地里掘出蚯蚓,将它穿在弯钩头做钓饵,摔竿入水中,铅坠带着钩子沉入水底,杨木浮标浮在水面。当它一紧一松在水中抽动时,我们便知鱼儿上了钩。赶快甩起钓竿,银光一闪,一条我们称之为“明茳”的木梳长的小鱼边便被提出水面,甩上岸坡。由于弯钩没有倒刺,二哥教我把握杨木浮标抽动的火候。行动过早,鱼儿没有上钩;行动过迟,鱼儿会吞下钓饵,轻而易举,使你空竿出水。如果不是饥谨作祟,钓鱼其实充满乐趣。一湾清请的溪流,水波不兴;两岸夹峙的树木,葱茏而茂密。蹲在溪湾水清浅又长草的岸边,看那上弦月悬挂在头顶的树梢,月华从林间空地洒向平静的水面,将水面映照得如同光洁的明镜。偶尔泛起涟漪,折射着粼粼的波光,就像镜光在闪烁。在这幽邃的初夜,没有浮世的喧嚣,没有红尘的炎凉,只有泠泠的夜风,静静的流水;只有梦一般的月晖,我与二哥;只有浮在水面上的,在月光下依稀可辨的浮标。月影渐渐西斜,月华漫漫收缩、后退,终于消失在密林深处。缓缓暗淡的水面终于隐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收起钓竿,提着鱼桶,走上堤岸。夜已深沉,饥饿中的城市已经昏睡。南川河边的静夜中,只听见我们兄弟俩归去的蹒跚的脚步声。
我们一次可以垂钓十几、二十条小鱼。母亲将鱼儿用盐水和调料腌了,然后在锅中放少量油,将鱼烤了出来,阖家人欢欢喜喜抢着鱼肉,这就是那个年月我们所能享受到的唯一佳肴。
火柴奇缺,需要埋火种;牙膏要用牙膏皮等量交换。孩子没有糖果,我整年不知糕点、牛奶、鸡蛋是何物。二妹将三舅给的几块糖果千层万裹地包了起来,隔一段时间拿出一块舔一下,算是过过糖果瘾。直到后来,她的糖果不见了而悲痛欲绝,。母亲挨个拷问我们,我直着脖子不肯承认。而形迹可疑的二哥被逼不过,惶恐地站了出来,才在责骂声中了却了这一段公案。他太饿了,抵挡不住诱惑,偷吃了妹妹的糖果。
连烟草也供应紧张了。西宁的烟民,一月人均两盒价值一角一分钱的形同锯末的双鱼烟。街上常见那些1958年来青海而没有正当职业的河南烟民,东一个、西一个,沿街拾着少得可怜的烟屁股,用来当烟抽。我在摆书摊的路上常见这样的景观,由是而鄙夷烟民。尽管在西安盐务局大院时,在二哥教唆下,我偷食过一根父亲的大前门,被熏得咳嗽连天,鼻涕喷嚏,分不出东西南北,但那时我却没有这样的感情:既然没有烟抽如同乞儿,还不如干脆不抽烟。可怜的下层烟民,满街拾取沾满他人唾液口水的烟屁股,还有什么人的尊严可言?
来去匆匆的人流,少见光鲜的衣着。布满灰尘与菜色的呆滞的个性千篇一律的面孔,就像处在天涯尽头的苦行僧。谣言传闻来无踪、去无影,散布着恐怖与黯淡的消息,让人觳觫,让人颤栗。饥寒生盗心,谋财害命、盗窃、抢劫案件时有所闻。东关某河南人开的饭馆里,肉饼里查出了阳具毛发;北门某家,被人夜半进去,将厨房粮食揹了个精光。而我考初中时第一天的午餐-半块煎饼,搁在二中门前短墙上仅片刻工夫,便不见了踪影。害得我哭回家去,差点赌气罢考。是母亲拿出自己的午餐,百般哄劝,才把我送回考场。
到处是灰色,灰色的城市,灰色的人流,灰色的面孔,灰色的天空。都说苏联撤回了专家,讨回了外债,加上自然灾害造成了饥荒。于是,低标准,瓜菜带成了口头禅;于是营养学家著书立说,开发种种食物代用品。西宁城郊发现了人造牛奶,那是北山上的一种山柴,根系发达,可以挤出白色乳汁状的液体。可惜罄西宁北山,也挤不出几桶来。大豆杆、马铃薯秧被用来磨制面粉。掺在面粉中以供食用。郊外的野菜,灰条、猪耳朵、车前子、苦苦菜被挖掘一空,濒临绝迹。西门口渐渐出现了成群乞食的饥民,和一对对卖唱的盲人,那男的咿咿呀呀锯着胡琴,女的用哭泣似的声音唱着充满世事沧桑的悲凉的小调,让行人莫不心酸掩泣。街巷拐弯的角落,也见奄奄一息、僵卧在地的流民。告地状诉说着缺衣少食的饥寒交迫的生活,诉说着乡村的苦难,诉说着十室九空的家园。没有人围观,时有路人在状上投下些须角币,马上别转脸去 ,带着一脸乌云和无奈匆匆逃离,唯恐迟慢的脚步挡不住那行将喷涌而出的泪水。
中国人以坚强的意志,世所罕见的忍耐力忍受着苦难,在饥寒中按部就班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极少有人对当局有微词和怨言。这是一个习惯于贫穷、极易愚弄和统治的民族。除了少数强梁外,多数人甘愿忍饥挨饿,饱受凌辱也不敢、也不屑于诉诸非法手段来夺得生活必须品和属于自己的人权。这样一脉相承的忍辱负重精神,使任何中国的统治者只要稍稍顾及一下民情,就可以获得较长期的稳定的统治权。由是在因循守旧、循轨蹈矩中,延误了历史的进程。我不知道,这是中国人的美德,还是中国人自己给自己制造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