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牛友黄赞发文章）：苍茫烟海梦 - 牛友情的日志 - 网易博客

                                                                       苍 茫 烟 海 梦

                       黄 赞 发

1970年3月，在整整历练了一年又七个月之后，我们终于告别了牛田洋，走上了工作岗位，抵今刚好40个年头。40年来，烟海苍茫，是真是幻，牛友们都一直未能忘怀这充满传奇色彩的土地。而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七·二八”的黑海潮。

从古代、中世纪，直至近现代，漫长的岁月里，牛田洋一直就是“潮退一片滩，潮涨一片海”，是鮀浦人打鱼、养殖的基地。曾有多少人在这里围垦失败，就连不可一世的总兵方耀也只能为之望洋兴叹。上世纪60年代初期，解放军某部万余官兵浩浩荡荡开进牛田洋，终于一举筑堤拦海二万多亩，而且，当年围垦，当年冲淡，当年种稻丰收，倒也不失为一个奇迹。随之，它罩上了毛泽东“五·七”指示的光环，名扬遐迩。为此，它既变成了一片绿色的土地，也变成了一片红色的育人基地。

我是1968年8月到牛田洋的。当年，五年制的大学生活已拖过了整整一年。“文革”尚未结束，两派从“文斗”到“武斗”，乱哄哄的。在中央的部署下，我们最终被分送到各地军垦农场，说是接受工农兵再教育，其实，也应有“储存”的意味。到牛田洋，对我来说，在某种意义上，是回到了故乡鮀浦。每日里我可纵情隔海望汕头，依山眺故里；到牛田洋，我还开始拥有每月47元的可由自己支配的工资，足可赡养祖母于有生之年。

那时，牛田洋过的还是拓荒式的生活。部队官兵和大学生住的都是竹篷棚或稻草棚。棚屋傍着内堤，几可谓连营百里。每个连队三间，一排一间。学生连也毫无二致。每餐吃的是炊事班自己煮的饭菜，巴浪鱼就是上菜，炒粿条就是一顿难得的改善；洗澡则只能用沟水，好在40年前似尚未有水污染问题。部队给我们派来了连、排、班长，把我们看管得严严实实的，离开营房，以至上厕都得报告。每天都要安排时间读报，叫“天天读”；都要“斗私、批修”，叫“灵魂深处闹革命”，而且还得进行特别的系列活动——早敬、餐敬、晚敬，向毛主席、林副主席敬礼、唱赞歌、诵读其语录。稍后，来自京师的新学生连带来了“忠”字歌，“忠”字舞，人人都得唱，都得跳，那就更热闹了。吃苦苦菜，忆苦思甜活动，就更别有情致。大会、小会那动感情的，声泪俱下的哭诉，至今犹令我历历在目。

牛田洋的劳动强度很大，这也许是军垦农场的共有特色。农活很多，从拉犁、拉耙，以人代牛，到插秧、收割，既要有技巧，也要有力气。农闲时，抬石头、挖泥土、筑海堤、修水沟，总不让闲着没事干。而且，牛田洋热时很热，没树，除了棚屋就没遮荫处，夏天总得晒脱一层皮；牛田洋冷时很冷，冬天，棚屋挡不了强风，连北方来的同学都感难受。特别是早春夜半起风降霜，下田为秧苗盖尼龙薄膜，双手往黑泥里一插，僵了。牛田洋的泥滩又很尖利，深藏不露的贝壳常常割破同学们的脚板。看着我们这些没穿军衣的大青年参加超负荷劳动，附近的农民都觉得比他们还辛苦，有的甚至以为我们是劳改犯。

我本是农家子，向来较能吃苦，牛田洋的农事活动，于我是颇为适应的。尽管“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但望着那绿油油的万亩农田，特别是夏收、秋收时节随风起伏的金黄色稻浪，心里倒是不时生发出一种归园田居的惬意，故苟把辛劳当磨炼。然而这辛劳还是不时超出了极限，成了磨难，教人难以忍受。当然，磨难也是一把双刃剑，它既会给人带来巨大的伤害，又会使人经受磨难而成为不惧磨难的强者。

就说那一年双夏吧，紧张的夏收过后就是紧张的夏种。每天的劳动时间都超过8小时。有一天，天未亮起床，下田插秧，三餐都在田头吃。至晚，先集队在操场看了一场《地道战》，然后即开到秧田拔秧，直至天亮。城里到牛田洋助战双夏的某校中学生一见，都吃了一惊：“昨天傍晚回汕时好大一片秧苗怎么一夜之间都不见了？”在他们的惊讶声中，我们又无声息地转到大田插秧，一干又是一整天，三餐依然全在田头吃。天黑了，棚屋也悄然了，同学们都太疲惫了，一连40多个小时没休息呵。部队管这叫培养“连续作战”的精神。我们都熬过来了，而今，这倒成了我们亲切的回恋。

最让牛田洋闻知于世，也最让牛友们刻骨铭心的，当然还应属“七·二八”这一场黑海潮。

1969年7月28日凌晨，一股12级以上的超强台风，挟带着漫天横雨，以每秒53米的速度在汕头地区登陆。53米是什么概念呢？据算，就是16级以上。适逢农历天文大潮，榕江、韩江洪水狂泻，浪高数米，甚至达10多米。一早，我和几位同学做加固棚屋的工作。我算是个“勇敢分子”，在狂风掀破棚屋时，冒险爬上棚顶，接过下面同学递上的床板，绑堵漏洞。一片，二片，三片……后见无济于事，只得丢下营房，艰难地顶着风雨上堤“参战”。这时，西港上的竹排被风打散、扬起，竹子在空中就如乱箭四射。风雨越来越大，但见人影动，不闻人声唤。过了不久，伴着呼啸的风雨声，从东至西传来了听不太清楚的大声吼叫：堤崩了，撤退！于是，我们几个手挽着手，挪步下堤，撤至营房。棚屋倒塌了，水漫内堤了，我们只得涉水走上了一条通往玉井村的农民路。路上已横七竖八倒伏着被风吹倒的木麻黄树，成了路障。而更可怕的是，各色大蛇小蛇，受不了海水浸泡，爬满了路面。跑不多远，一个同学就被蛇咬了一口，幸好无毒，我帮他挤了挤血，见似无事，但路不敢走下去了，赶紧下到田里，涉着已齐腰的海水前行。不远处，见女子连的同学们手挽着手，成排地靠着农民路，脚步都挪不动了。我们冲了上去，带走了几个，后面的同学也带走了几个。途中，我所挽的同班同学被断枝砸成半晕，歪歪斜斜的，大大增加了我的负担。田中的海水已齐胸，我咬着牙，硬是把他一起带到了玉井村头，一位当民兵的中学同学把我们接到了他的家中。大家惊魂稍定。

第二天，风平海静，我们划着用床板自制的木筏，到营区寻找、打捞衣物，只见到处是死猪、死鱼、死鸡鹅鸭，以至死尸，场面惨不忍睹。第三天再下海，已尸臭熏天，令人作呕。后来，我们沉痛地获悉，牛田洋大堤共有62处被冲垮，最长缺口60多米，水深达3-5米，两万多亩水田和生产设施、生活用品全部淹没在茫茫的海水中。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在这场暴风雨中，牛田洋牺牲了553名官兵和大学生。其中，大学生83人。该许是碰巧罢，在牛田洋锻炼的大学生一共有2183人，狂涛刚好把个尾数给抹掉了，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从此，牛田洋的历史变得格外深沉，甚至是十分沉重。痛定思痛，历史引人反思：这么多人牺牲是否可以避免？回答应是十分肯定的。我想，这是非常历史时期的血的代价，是经验缺失的教训。不是吗？在那“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下，面对绝非人力所能抗拒的狂风暴雨怒涛，指挥者一味提出了“人在大堤在”的豪言壮语；面对着“12级以上”的一而再的天气预报，部队根本不作撤退或转移的准备，只知在风来前夕组织上堤演习抬沙包。联系到我们刚到牛田洋就遇上了“国庆台风”的情况，这一血的教训就十分明白了。那时，老部队凭着多年的经验，尽管天气预报只报道最大风力10级，也预先布置大家打好背包，随时准备撤退，后因风力没有增强而作罢。可惜调防之后，新部队即碰上了这百年一遇的强台风、大海潮，经验不足，估计失当，指挥失误，过大的牺牲也就在所难免了。

不久，部队移师莲塘休整，直至当年国庆后开始进入浩大的重建工程。从莲塘营房到大堤，路途颇遥。同学们赤着双脚，忍着被贝壳划伤的创口的疼痛，每天往返的艰辛，应不难想象。到达堤边，我们推着小船到水利沟挖泥。水利沟水深达脖子，我们先用脚切泥块，再潜水托上船，满载之后，推船靠岸，然后上水排成一串，传泥上堤。这时，出得水面，海风一吹，赤膊之下，人人冻得直打哆嗦，恨不得快点钻入水里。就这样，我们又经历了长达3个多月的复堤战斗，新的牛田洋大堤终于又屹立在苍茫的烟海之滨。

回首牛田洋的经历，有昂扬，有沉痛，有欢声笑语，有磨砺乃至磨难，但无论如何，牛友们不会去讨伐谁，埋怨谁，也决不会去控诉历史。应该说，不管是什么样的历史，对后人都不无裨益，成功也罢，失败也罢，都深值后人去反顾，去汲取经验或教训。牛友们深信不疑的是，牛田洋给我们留下了丰厚的精神财富，它让我们懂得了生命的价值，懂得什么叫以人为本；也让我们懂得竸竸业业做事，认认真真做人，懂得时时处处不畏艰难困苦而前行。烟海梦回，牛友们总会朴实地说：“七·二八”都过去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余  音

几年后，牛田洋一改单纯种植水稻的做法，与附近几个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大力发展以养殖为主的多种经营，经济效益倍增。部队在莲塘修了“七·二八”烈士纪念碑，成了牛友们每年必往一祭的圣地。汕头市还将纪念碑定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七·二八”20周年时，以潮汕为主的牛友组织了一次规模较大的纪念活动，我曾为此赋写了一阕《鹊桥仙》：

红云载日，绿荷报暑，八邑轻车飞聚。生雄

死杰吊当年，意尽在，莲塘碑墓。   长堤草蔓，

连营何处。举目波澜倒注。鱼欢虾跃亦沧桑，更

待酿，新城清露。

至“七·二八”30周年时，汕头和各地牛友又共同组织了一次“相约牛田洋”活动，来自京、粤和全国各地牛友数百人重返牛田洋，祭扫了纪念碑，参观了大堤、基地，召开了纪念大会、座谈会。事前，部队整修了纪念碑，邀我撰写了新碑文。纪念活动进行得十分庄重、穆然，令牛友们深受激励、振奋。我又为此填了一阕《临江仙》：

三十余年幽梦，二千学子萦怀。东君有约燕

归来。称声“牛友”好，笑道鬓毛衰。   还记长

堤丰草，泥滩钟毓优材。拼将烈骨挡天灾。风华犹

未减，跨取纪元开。

去年，“七·二八”40周年时，来自全国各地的牛友，再次重返牛田洋举行悼念活动，惜我因住医院动手术，未能躬临其境，成一大憾事。

末了，谨以近作《长相思·故人约赴牛田洋尝蟹》，聊表对这片故土的未了情怀：

落霞红，笑脸红，闸上潮声堤上风。临流

几钓翁。   月朦胧，海朦胧，剔玉含金各尽躬。

故园情结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