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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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江山by 沈暮鸥

《帝女江山》
作者: 沈暮鸥

『简介』  
飞天舞共丝竹沙哑,冷蝉香奏金戈铁马,是谁在花间,素手碾碎一世芳华?  
白衣如雪演一回修罗倾尽天下,笔墨风流换一场江山染血如画,又是谁手执屠刀,所求不过伊人笑靥如花?  
罢罢罢,终是为你,抛却凡世喧哗。

『桃夭』  
桃花开得极盛,直似天上云霞均收在了这座园中。  
锦衣美酒,诗词花颜,萧楠槿单手执了白玉酒盏把玩,手指扣在盏沿细致雕琢的白兰之上,眯了眼看远处园景。  
同科的周姓进士正举着笔杆琢磨词句,过了盏茶时辰方落笔。  
写完了众人传看,一时颂扬之声不绝。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如今这词是极好的,只是这园中景致实在漂亮,入了画才是最佳。”  
众人纷纷附和,一番推让后齐齐将目光落在楠槿身上。  
江南人杰地灵,余杭萧家百年书香门第,老爷子萧远曾任帝师,与当今圣上有师徒之谊,萧远长子萧衍桓任户部尚书,二子萧衍臣任兵部侍郎,圣眷正隆,而萧家年轻一辈中尤以嫡长子萧楠槿最为出众,少年探花,天子门生,兼丰神俊朗笔墨风流,正是春风得意前程似锦。  
楠槿也不推辞,笑了笑饮下盏中琼浆,挽袖取了墨石开始磨墨,早有人在园中石台上铺了雪白宣纸。  
一气呵成。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耳边听得奉承褒奖,楠槿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画中的桃花美则美矣,却失了灵动的韵味,他懒懒放下笔,心下微恼。  
忽然传来一道泠音般的女子声音:“是谁得了佳句,这般热闹?”  
楠槿微愕转身,却是一位锦衣少女,轻纱覆面,罗裙轻摆,配饰简洁,只额前饰折枝花形金钿,衬得一双妙目顾盼生辉。  
众人急忙起身施礼,口称公主殿下金安。  
楠槿回神,此次新登科的几名少年文士相邀在此桃园中赏花填词,本是借了人家的园子,文人狂狷,倒是怠慢了此间主人。  
锦阳公主,陈扶苏。  
及笄年华,生得容貌端丽气质出尘,当今天子疼如掌上明珠的嫡亲公主。  
楠槿恭敬地垂着双手,眼底却没有谦卑自鄙的意思,天家女子,便如羽毛丰美的笼中鸟儿,万千荣宠地位尊崇,这些个锦衣玉食脾性骄纵的,自是端庄矜持,倒不如坊间娇憨明媚的小女儿来得可爱。  
扶苏眉眼含笑,俯身看那墨迹尚未干透的画卷,抬起眼的时候烟波流转绕过众人:“看这花团锦簇,可是探花郎的手笔?”  
楠槿拘了一礼:“在下才疏学浅,未能将殿下园中美景描摹万一。”  
他本是自谦,对这画虽称不上十分满意,却也对自己苦练十年的画艺颇为自得。不想扶苏重又低头看了两眼,抛出两个字来:“确实。”  
一时间尴尬非常。  
扶苏但笑不语,自取了笔墨砚台,只见她素手弄笔轻摇,在那画上添了疏枝几横,轻红数点,那画中枝叶花朵,便如活了一般直欲破纸而出。  
不过片刻功夫,不说是化腐朽为神奇,却也是妙手丹青神来之笔,把个萧楠槿看得目瞪口呆。  
锦阳公主搁下笔,抬头看见楠槿魂飞九天的呆愣模样,不由好笑:“扶苏逾矩。”  
楠槿这才找回思绪,一下子脸颊泛红:“殿下生花妙笔,叔豫惭愧。”扶苏眯了眯眼,叔豫是他的字,文人最重礼节,他如今在她面前以“叔豫”自称,便真是生了佩服敬重的心思了。  
如此……甚好。  
直到了日薄西山,这群人才歇了劲头,锦阳公主美丽随和,这帮文人墨客,到底是年轻有血气,美人当前,又是如此身份,便使出了浑身解数,以博佳人展颜。  
只有楠槿红着个脸默默灌酒,临出园了却借着几分酒意大胆回头,美人独自立于花间,软红飞散而落,迷迷蒙蒙间那女子身姿轻扬,恍若幻化飞升的桃妖。  
扶苏似是感受到视线,回眸时淡淡含笑,以艳极的华景为衬,竟生出丝丝清孤之感。  
千叶桃花胜百花,孤荣春软驻年华。  
楠槿狼狈避开,竟是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只一眼,万劫不复。

『宫闱』  

锦阳,锦阳。十六年前连月暴雨,引发黄河水患,下游两个郡的灾情严重,靖昌帝心忧如焚,救济银两也发放了,皇帝特使也派遣了,灾情依然如故,只因暴雨未止,人力难以胜天。  
却正值正宫离皇后怀胎九月,一日临盆,熬了一整夜,于凌晨诞下一个女婴,婴儿传出第一声啼哭,云雨渐收,东方旭日破空而出,连降了三月的大雨,便在此刻停了。  
靖昌帝大悦,昭告天下,小公主福泽深厚,佑及万民,封号锦阳。  
锦阳公主深得帝王荣宠,甚至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尚未出嫁便在宫外建了自己的公主府,府中雕栏玉砌,华苑深阁,气派不输任何一位王孙公子。  
只是她难得住在府上,深宫之中,自有她的一处闺阁,玲珑剔透的女子,巧笑嫣然伴君侧。  
靖昌帝在御书房呆了足有三四个时辰,不由有些烦闷了,贴心的公公察言观色,趁着奉上参茶之际轻轻谏言:“陛下看了四个时辰折子了,可要歇歇?”  
皇帝安静地思索了一会子,声音沉沉:“摆架,朕去看看锦阳。”  
未进得门便闻到了一股淡淡馨香,轻缓飘忽,有些莫名的熟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扶苏早已迎出了门,盈盈下拜:“父王圣安。”  
靖昌帝冷峻的面容上浮出笑意:“我儿不必多礼。”进得门,熏香浓重了些,带出甜美的味道,皇帝的脑中忽然绷断了一根弦,这香甜美醉人,正是当日离皇后最钟爱的“冰蝉”。  
当日离皇后诞下娇儿,却是身虚力乏,强撑了月余,终是去了。皇帝大恸,自此宫中便绝了此香,今日却在这里重又见着,不由生出了物是人非之感。  
恍然中浮出扶苏清雅笑靥,靖昌帝竟喃喃出声:“潋茹。”潋茹是离皇后的闺名。  
扶苏一怔,随即重展了笑容扶他坐下:“父王近日为国事操劳,都不常来看扶苏了,女儿仍惦着上次留下的残局,今日定要分出胜负来。”  
靖昌帝回神,爱怜地抚了抚扶苏鬓边乌发,心中正为她自小失了母亲宠爱愧疚不已。  
父慈女孝分执了黑白子对战,如此过去两个时辰。  
撤了棋盘,扶苏亲自去泡了顶级的龙井送上来。靖昌帝抿了一口:“锦儿的手艺越发出色了。”他凝神注视着那碧绿可爱的叶芽:“这是余杭今年的新茶罢,说起来这几日朕倒听闻了一件趣事,那余杭萧家的萧楠槿,似是对我儿很是钟情。”  
扶苏瞪圆了一双乌黑眼眸,随即脸上浮出两团绯红,小女儿娇羞之态尽显无疑:“父王休要戏弄女儿。”  
靖昌帝哈哈大笑:“我可是听闻他那日见了你,回去便精神恍惚,萧家主母急去求医,却道是相思之疾。”  
扶苏脸色更红,靖昌帝不疾不徐地道:“不如朕做回月老,成全一对有情人如何?”  
扶苏羞恼:“女儿年岁尚小,仍想时时陪伴父王身侧,不愿嫁人。”  
靖昌帝叹了一口气:“父王何尝舍得你啊。”扶苏缓缓跪下,将脸枕在皇帝膝上:“女儿亦舍不得离开父王。”  
两人维持着这一姿势静默了片刻,靖昌帝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扶苏乌黑顺滑的青丝,犹如这世间任何一对平凡的父女。  
天色已暗,靖昌帝并未留下用晚膳,向西朝宛淑仪的小苑去了,扶苏简单用了些吃食,便入了寝宫,想了想招贴身的侍婢韵芷进来,吩咐道:“把这香灭了,味道太重,让人昏沉沉的。”  
韵芷答应了一声,扶苏又喊住她:“有多少剩下,若是不够了,便派人下江南多采买些罢。”  
这香太过甜美浓重,引人沉溺,并不为她所喜,她需要一个清醒的脑子,清醒得,足够让她在这深深宫闱中步步为营。


『飞天』  
  
太子东宫。  
扶苏抬眼看座上金冠华袍的英俊男子,那般飞扬入鬓的眉,挺直的鼻,往下是削薄的唇,像极年轻时的靖昌帝。  
世人常言天家无情,倒是与这付寡情的容貌相称。  
白日里太子已在宗庙之上行了及冠礼,鹤发童颜的祭司亲手为帝国的继承者戴上冠帽。百官朝贺,万民臣服,那祭司的手指正系着繁复的绳结,一丝不苟宝相庄严,让人不由相信这方祭台之上,此刻真有神明降临,授予太子无上的尊荣与权力。  
“扶苏恭祝太子哥哥寿辰。”她举起酒盏,遥遥向那座上男子施了一礼。  
太子微笑,薄唇勾出一道浅浅的弧度,父王在席宴开场之时便留下话:“朕今日也乏了,便由你们兄弟姐妹自己热闹罢。”于是此刻他少了几分顾忌:“尝闻锦阳诗画歌舞皆是一绝,不知为兄今日是否有幸一见。”  
在这夜宴上表演,便是与那舞姬伶人同流了。  
扶苏侧头想了片刻,面上的表情好似是很认真地在苦恼,柳眉微蹙的样子带着少女的天真,随后下了决心般笑道:“若是太子哥哥高兴,扶苏便是被笑话技艺疏漏也是不打紧的。”  
言罢起身:“容扶苏做些准备。”  
楠槿坐在靠近末席的一端,这原本是帝王家的私人酒宴,只是祖父萧远与靖昌帝情谊深厚,此次他高中,皇帝待他犹如半个亲子,竟连这种帝王家宴,也邀了他前来。  
于是便又见着那令他神思不属的清丽面容。说“又见”,其实并不确切,上一次在桃园,扶苏用轻纱罩面,他只隐约看见那肌肤莹润好似吹弹得破,一双杏眼乌黑,两弯柳眉敛愁,便叫他魂牵梦萦。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再一次看向场中,扶苏已换了衣衫出来,正红纱绢裹住少女曼妙酮体,长发未束,只在颈后用丝带系了花结,额饰明珠,手腕足腕处缠缚了彩线银铃,随着扶苏动作便有细细的铃音传到耳边。  
疑是春梦难睡醒,九天玄女下凡尘。  
扶苏柔柔揖了一礼:“扶苏献丑。”  
衣袂飘飘而据,素手轻挽馨风。香雾云鬟渐湿,清辉玉臂微寒。静到极处如闲花照影,动到极处似彩凤凌空。  
铃音清雅明快,如山涧泉水,涤荡凡世污浊。  
忽闻筝弦之声,扶苏折腰后摆,少女柔韧的身躯伸展到了极致,皓腕虚抬,红绡半掩,扶苏眼眸轻敛,视线锁住了座上华服男子,缓缓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琳琅仙子飞天舞,花动四时春意深。  
扶苏饰的,正是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女飞天,纯真与妖娆并蒂,圣洁与魅惑共生。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扶苏收了舞步,身姿娉婷立于场中。她的眼神宁静,方才的明艳妖冶仿佛不曾存在过:“太子哥哥可满意扶苏的舞?”  
丝竹之声已停了,席间一时落针可闻,太子轻轻击了两掌,勾起一抹笑:“妹妹辛苦,夜深露重,速将这薄衫换了罢。”  
扶苏笑如春风:“多谢太子哥哥。”言罢转身离去。  
佳人已去,楠槿犹自心如擂鼓,上等的“女儿红”入喉,烧得整个人都迷迷蒙蒙。他有些勉强的立起来:“楠槿不胜酒力,暂且失陪,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颔首,楠槿步出宴厅,夜间的凉风一吹,沸腾的脑子渐渐冷却下来。他停步思索了片刻,向那夜色中的花苑行去。  
他没预料在此刻又与她遇见。  
扶苏仍旧一身红衣,在那蔷薇深处,明月朗照下肌肤胜雪,眉黑若黛,真真人比花娇。  
楠槿怔愣,几乎忘记礼仪,却是扶苏侧身看见了他,微愕片刻后露出一朵笑:“探花郎。”那笑容不似方才的艳丽妩媚,浅浅淡淡的,甚至带出凄楚的味道,连那一身红衣也失了喜庆,暗沉沉地融入夜色,恍惚中如同凝了碧血。  
楠槿心口一热,两个字便脱口而出:“扶苏……”  
扶苏暗自皱眉,这萧楠槿如此行径,已是脱出她预计范围了,她要的只是他身后的势力,却不料这看似冷情的男子,竟是个痴的。  
楠槿却仍未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已是大大的逾矩了:“我……陛下曾问及臣有无……有无婚约,我……我便如实答了不曾。”  
他一时称“我”一时称“臣”,再添吞吞吐吐语不成句,扶苏移开了眼:“那又如何?”  
楠槿听她声音冷淡,心中的火焰却愈燃愈旺,借着几分酒意微醺竟是大着胆子说出来:“我必待你如珠如玉,惜你敬你,一生一世捧在掌心。”  
心头波澜微起,扶苏却强自压下。“一生一世捧在掌心?”她衣袖翩然折下一支开得烂漫的蔷薇,托在掌心,白玉一样的柔荑微微透明,“如此这般?”  
楠槿怔怔盯着她纤葱一般的手指,指尖几点粉红,正如那蔷薇丽色,下一刻却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扶苏兀地收紧手指,恶狠狠地,那娇艳的花朵片片碎裂,萎顿在地。  
“扶苏从来只愿做……这折花的手掌。”  
楠槿醉酒的身子依然发热,胸口的某处却一分分地冷下去,再无转圜与生机。


『惊梦』  
天渐渐热起来了,太子在自家园中设了睡榻酒案,懒懒仰在榻上小憩,新纳的侧王妃阮氏娇媚可人,贴心地剥好了冰镇过的荔枝送到他唇边。  
太子伸手抚过阮氏秀丽的眉目,收到一个欲拒还迎的媚眼,他嘴角微扬,下一刻却微微着恼,半月前他一眼就相中了这六品小官的女儿,这半月来日日陪伴身侧,初见时怪异却熟悉的亲近感也渐渐理出头绪。  
这眉这眼,有七分像那人。  
他的妹妹,锦阳公主陈扶苏。  
这实在是有些可怕的认识,这种心情决计不能听之任之,不仅是因为她是他的妹妹,更是因为……  
他有时竟会庆幸,上天让锦阳生成了一位女子。  
眼角一片青影掠过,太子推开阮氏渐渐依偎过来的身子:“你暂且退下罢。”阮氏不依地撅起樱唇,太子不由皱起了眉,如果是那个玲珑心窍的女子,定然不会这般不知进退。思及此,他忽然对浮出如此念头的自己恼怒起来。  
阮氏僵了一僵,见男子面沉若水,不由胆怯,听话地下去了。  
青衣飘忽,如那青叶乘风而落,尘埃不兴,定睛看时,一名青衣人已伏在太子身前。他身形诡谲莫名,容貌亦奇怪,苍白瘦弱雌雄莫便,声线也是低而沙哑:“殿下,西域使者抵京了。”  
太子眸光一闪:“结盟?”  
“和亲。”  
西域珈蓝王,愿向天朝称臣,遣使臣入京,以期联姻。  
太子白皙修长的手指挑起碗盖,将碧绿的茶叶拢了拢,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看那天地交融的一线,乌云叠嶂。  
风雨欲来。  
扶苏近日的心绪颇有些烦乱,皇帝身边服侍的袁公公前日嘱人带了口信与她:“北风雁急浮云秋。”  
京中适龄的公主只得她一人。  
这昭君出塞的戏码,竟要生生应在她身上了。  
她在靖昌帝身上投注十年心血,去寻那飘渺的帝王情深,在这三千里家国河山面前,通通付诸了流水。  
定定出神了片刻,手指渐渐抽紧,兰蔻掐入手心,有血丝慢慢溢出,模糊了掌心既定的纹路。  
兵行险招,便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她也等不得了。  
太子收到消息之时,已是隔日,宫人来报锦阳公主偶染风寒,此时正在殿中静养。  
他露出担忧神色,却暗自压下一丝森然笑意:“既如此,本王便亲自去探视一番罢。”  
芙蓉暖帐,暧暧迷香。  
扶苏临时罩了件月白锦绣的外衫,身姿宛如弱柳扶风,面上薄红氤氲,柳眉微蹙,想那西子捧心,也不及此时小女儿眉梢天然一段风情。  
“扶苏身子不适,未能远迎,太子哥哥恕罪。”  
太子朗声而笑:“自家兄妹,何须这般多礼。”  
其实原本,他们也没有这般礼数周到兄友弟恭的。靖昌帝的子嗣不少,却只有一个锦阳,自小便亲近他,唤他:“太子哥哥。”  
年岁大了,渐渐不如儿时亲厚,这称呼却是没改过来,从她唇里溢出的四个字,温热娇软,直抵心湖深处。  
扶苏烧得有些迷糊,方才喝了汤药,昏昏沉沉便想睡过去。太子伸手搀扶扶苏微晃的身子,扶苏气力不支,径自向前跌去,太子一惊,舒臂急揽,风驰电掣间抱了满怀。  
触手软玉温香,扶苏的面庞倚在他肩头,小巧的鼻尖碰着了右边的耳垂,一缕青丝抵在他颈窝深处,摩挲得又酥又麻。  
太子克制住急骤的心跳,侧脸看那莹润如玉的面颊,轻唤:“扶苏。”  
扶苏秀眉微蹙,轻轻嗯了一声,高热下带着绵软的鼻音,便如撩拨一般。  
太子盯住了那扑扇似蝶羽的长睫:“既然病了如此辛苦,为何在那冷水里泡足一个时辰?”  
他清楚地记得,少年时御书房教授皇子皇女功课的先生,评了锦阳公主八个大字:“身如琉璃,心似海洋。”  
她的心太大太宽广,万里江山亦不在话下。  
扶苏长睫剧颤,勉强撑起了身子,下一刻却又笑了,笑容一点一点漫上艳红双颊,房中香雾弥漫,一时殊色无边,如坠梦中。  
北国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太子恍惚中心知不妥,却浑浑噩噩如受蛊惑,手指抚上佳人长及坠地的乌黑长发,便向那妍丽似花瓣的薄唇吻了下去。  
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太子惊醒,回神看见太医院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颤颤巍巍立在门口,方才那一声,是医童手中药箱拿捏不住,摔落于地。  
惊碎一世幻与梦。

『易弦』  
靖昌帝雷霆震怒。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再经有心人刻意渲染,一分暧昧也勾画成了十分。  
扶苏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却依然闭门不出。  
“冷蝉”是一种异香,若按寻常的法子点燃,不过是味甜美醉人的熏香,可若是其中添了一味名唤香附子的药草,便制成了能惑人心智的催情之物。  
扶苏纤纤玉指牵住泛黄的纸页一角,凑到灯前引燃,黑色的蝴蝶翩然落下,映着烛火前苍白却透着艳丽的面容,明明暗暗中仿若魑魅。  
她抿了抿唇,不知当年她的生母离皇后,那传说中明艳不可方物的江南女子,可是用这张方子压制住了后宫三千粉黛。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只是她依然不够聪明,她全心全意去追寻的,不过是那永远求不得的一颗,完整的帝王之心。她将全部的生命都赌在一个男子身上,却输得一败涂地。  
她不够狠绝,于是,反误了卿卿性命。倒连累了她女儿,在这繁花似锦下的泥淖污浊之中,挣扎求存。  
世人传说锦阳公主乃谪仙临世,圣洁高贵,却不知她的母亲因怀了她,引了那太子母妃的惶恐猜忌,枉送了红颜。  
可她是个女子呵,如何能争那九五至尊的明黄龙椅。  
只是血中仍流淌着那绝色女子临行前的不甘与怨愤,逼着她手执屠刀,效仿那乱世的修罗。  
扶苏在灯下注视着自己白净直似透明的手指:“陈扶苏,你必将堕入阿鼻地狱。”  
袁公公遣的小太监匆匆来了又匆匆回去,扶苏却仿佛全身都失了力气,呵,早已预料到的,她又何必失望。  
难道真指望父王会因此废了太子不成?  
只是那大漠黄沙,长河落日,便是陈扶苏今世的归宿么?  
……她不甘心!  
楠槿卯时出得府门,他如今任朝中中尉,执掌京师戍卫,天子脚下,一刻不敢松懈。  
十八年挑灯夜读,闻鸡起舞,不过是年少华梦。  
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那落红深处如梦似幻的容颜,也早已是水月镜花了。  
却仍是逃脱不得。求不得,亦逃不得。  
晨风凄雨,一抹单薄的影子隐在水幕深处,蓑笠覆面不辨眉目,却依然掩不住旷世的风华。  
她抬手摘了蓑笠,漆黑眼眸刺穿雨雾牢牢锁住他:“我终于等到你。”  
她不自称扶苏,目光深深只落于他身上,就如晚宴之中她专注凝视太子时一般模样,就如他多少夜晚辗转难眠午夜梦回频频思忆的一般模样。  
扶苏迤逦上前,挽了他衣袖转回府内。楠槿痴痴跟在她身后,不挣不逃不问,仿佛这世间再无其余琐事。  
共处一室,扶苏表情平静地看著他:“我要你。”  
素手揽上后颈,扶苏下巴轻抵少年肩头,耳鬓厮磨:“我要你,为我夺取这社稷江山。”  
她将全力助他夺取这大好山河,她要亲手,让这天下改认萧主。  
楠槿身躯微震,却在扶苏在他耳边低语时落下泪来。  
扶苏微笑,腕间用力,温柔吻去楠槿腮边泪水:“傻瓜,哭什么呢,我不过是愿将自己,并这家国天下,托付与君。”  
靖昌二十三年秋,靖昌帝御笔亲批,将锦阳公主嫁与萧世一族萧楠槿,择吉日奉旨成婚。


『战歌』  
靖昌三十一年秋,靖昌帝抱恙,缠绵病榻月余,太医院倾其全力,竟再无回天之术。同年冬,靖昌帝驾崩,太子登基。  
在扶苏的记忆里,靖昌三十一年落下一场二十余年所未见的大雪,白雪铺天盖地,于那万丈苍穹中簌簌坠落,似那流连人世的无主亡灵。  
楠槿绕过回廊之时,就见到那女子罩了一件鹅黄掐金软缎袄子,领边袖口滚了细细的驼绒,倚在大理岩浮雕的栏杆前仰脸望着灰白色的天空,露出一段肤如腻脂的雪白颈项。  
这些年扶苏的样貌依旧如少女一般明艳美丽,只是原本的她仍带着少许天真懵懂的神色,如今却渐渐褪去了青涩稚嫩,愈发显得清丽冷艳。她远远站着,便仿佛雪雕玉琢的一个冰娃娃,不似凡人。  
楠槿双手捧了雪白的狐裘,近到她身后,舒展了双臂替她裹上,再拥入怀里,双手自她腰间穿出,握住扶苏微凉的手指。  
“你在看些什么?”她方才的神情,好似真要乘风归去了一般。  
扶苏放松了身体偎在他胸口:“没什么。”密密实实传来的温度,温暖熨帖,刚刚好令她安心。  
扶苏闭着眼任楠槿一动不动地抱着,之后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状的玉珏轻轻放到他手心。  
楠槿瞥了一眼,玉色通体墨黑,当中浮凸出一只狰狞兽头。  
虎符。  
二十年藏锋韬晦,二十年谋而后动,二十年厉兵秣马,二十年人脉苦心经营,二十年心血寸寸凝碧。  
扶苏睁开了眼,霎时眼中精芒暴涨:“叔豫,我们要宣战了。”  
楠槿收紧了手,将那狐裘又给她裹密实了些:“好。”  
经年之后宫中的老人犹记得忆安元年春那烧红了半壁天空的森然大火,那些衣甲鲜明的武将兵士,守卫了大陈王朝百年的斧钺刀枪,一夕之间调转了方向,给了王朝的统治者一个大大的嘲笑。  
扶苏一身白衣立在宫墙之上,楠槿握了她的手站在身前,眼神清明,红袍风中猎猎:“陈氏逆子,弑父篡位,嫡公主锦阳誓为君父清理门庭重振朝纲,诛杀乱臣贼子!”  
血色修罗,手中凶刀如大江揽月,收割人命。  
忆安帝端坐大殿之中,高冠博带,眼神冰冷注视殿下手持兵刃的臣民,帝王威仪一分不减。  
扶苏拨开众人上前,手中握了一柄镶石嵌玉的华贵匕首,神情淡漠与忆安帝对视:“太子哥哥,你与扶苏兄妹一场,自己动手罢。”  
忆安帝忽而仰天大笑:“好。好一个锦阳。却不知这弑君篡位的罪名,怎是朕替你背在身上!”他声音苍凉,竟是字字染血。  
扶苏不答话,衣袖一挥带了一人上前,却是太医院中年岁最大资历最老的邹太医。老者伏跪于地,眼含浊泪,将忆安帝如何下那慢性剧毒,日日在饮食中浸淫,谋害了靖昌帝一事一一道来。  
细节翔实滴水不漏,却是当今太后二十余年前毒杀了那离王后时所用的手段。  
扶苏波澜不惊的眼瞳中渐渐浮出仇恨:“既如此,便由扶苏替太子哥哥尽足孝道!”她情绪浮动,竟未留意已向前了两步,脱出了众将士的护卫。  
骤变突生。  
一缕青影急速掠过,楠槿惶急飞身上前却依然鞭长莫及,只听忆安帝一声暴喝惊雷般炸开:“青衣!”  
那青影略略一顿,却不减攻势,三尺青锋向扶苏心窝刺去。只是他方才动作有所停滞,刹那间楠槿已至扶苏身前,那一剑不偏不倚,从他胸口重甲刺入,穿出背脊。  
青衣微怔,便要拔剑再刺,却被楠槿死死扣住剑锋,一手握住泛着刺眼冷芒的剑刃,一手扣住他右手脉门,任他功夫如何精深,竟无法撼动一分。  
周围兵士如梦初醒,怒声中刀剑皆往青衣身上落去,可怜青衣身负绝世武功,竟是无力单手招架,死于乱刀之下。  
楠槿此时方松了力气,身躯一晃便要跌倒,扶苏心魂俱散,抢上前环住楠槿腰背,两人齐齐摔在大殿之上。  
她顾不上背脊疼痛,急急伸出双手去扶楠槿,揽在自己身前,叠声唤他:“叔豫!叔豫……”  
楠槿胸口剧烈起伏,连连呛咳,血沫自精致唇线中缓缓溢出,脸如白纸,更衬得那鲜红惊心动魄。  
他望着她,勉强扯出一抹笑:“我的扶苏,最是坚强,怎可轻易落泪?”说着便要伸手去抹她脸上泪痕,可终是试了几次,均无力抬手。  
他只好笑道:“……对不起。”  
扶苏失声痛哭,握了他修长手指贴伏于自己面颊,练剑之人的手指长有厚厚硬茧,厚实温暖,此刻却是冰凉。静了片刻,楠槿忽然挣了一下:“扶苏,下一世我们不这样了,好不好?”  
下一世,你不是金枝玉叶,我亦不是侯门公子,只做那山野林间平凡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扶苏哽咽,望着那人容颜期冀哀伤,终于轻应:“……好。”  
楠槿微笑,眼睑轻阖,两排长密浓睫似蝴蝶翩然而落,停驻花前。  
扶苏转头厉喝,脸上泪痕犹在:“邹太医!”  
老者打滚上前,执起那苍白手腕,片刻后以前额触地,声音震颤:“公主节哀。”  
扶苏听了,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动作温柔将楠槿放下,起身朝那青衣剑客的尸身行去,途中劈手夺了一位兵士的长刀,手腕使力便朝地上之人当胸划去。  
“嘶”的一声青衣碎裂皮肉翻卷,扶苏无波无澜的面具却片片剥落,那青衣胸前微微隆起,以白绸密密裹覆,分明是一女子。  
痴情女子呵。  
扶苏仰天而笑,笑到极处又怔怔落下泪来,她想起与楠槿的少年初识,想起那少年在她面前为掩饰尴尬默默饮酒。  
绯色晕开双颊,艳过盛时桃花。  
忆安帝听她纵情而笑,又转而落泪,心中愈来愈明晰的竟是惊恐的情绪,他忽然瞪大双眼,只因看见扶苏扔了长刀,抽出那柄金玉匕首来。  
应着忆安帝嘶声痛呼的一声“扶苏”,那女子将匕首调转了方向,直刺胸口,刀锋蔚蓝,显然淬了剧毒,匕首轻巧地没入身体,并未发出半点声息。  
忆安帝浑身剧颤,那一刻年轻的帝王终于确信,他深爱着这名女子呵,不论她是他的亲人,亦或仇人。早在年幼时的寂寞深宫,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一个人藏在暗室哭泣,撞见少年时的他经过,伸了莲藕般的胳膊要他抱。  
犹带泪痕的小小面容上,笑容如耀阳刺透深宫中百年的潮湿阴霾。  
便是最初的救赎。


『夕阳』  
扶苏终于没能为楠槿改写王朝的姓氏,因而她补偿他一世的思恋与追忆。这仿佛是她对亏欠了一生的这个人,所做的最后最深情的告祭:  
三千烦恼丝,一夜尽染雪。  
便是年轻的忆安帝,动用了举国的力量试图挽救扶苏垂危的性命,亦不过将那如豆的生命烛火滞留了三个月。  
雨季结束的时候,忆安帝在御花园的花亭里看见她,绝色的女子倚在凉塌上,面如芙蓉,发如霜雪,绯色夕阳在她身前做最后的流连,女子故去的侧颜安然祥好。  
是那深沉的思念直达天听,引她寻到了梦中百转千回的少年容颜。  
相逢如可换,不惜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