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二》(图文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3:46:01

『闲闲书话』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图文版)

作者:何二路  发表日期:2007-4-6 9:19:00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六十五 
  
  
  曳渡船
  
  
  
  
  N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曳渡船,书面上写作“拉渡船”,“曳”读音“叶”。嘉兴话“曳”是牵、牵引的意思,和词典上的解释大致一样。看,这两人手曳手,真是要好得来!许多方言有音无字,令人写文章时十分懊恼。《现代汉语词典》收“曳”字,碰巧和方言相通,可喜难得。
  从前去乡下,遇到过河无桥时,就有渡船来载送过河。渡船有官渡和民渡两种。吾乡宋代以前,运河并各乡镇通津处多设有官渡。明清以后,桥梁增多而渡口渐次减少。官渡想必订有制度,但史书鲜有记载。民渡,是当地百姓自设渡口,并推举艄公一人,驾船摆渡。渡口多在港湾避风处搭一小草棚供艄公栖宿。
  艄公亦称“摇摆渡”,多半是老年鳏夫,他们为人善和和,缺乏其他谋生能力,遂以渡船为活,可免饥馁之苦。也有子承父业的,如数十年前去三塔都要经西丽桥渡口,那时摆渡的艄公是三塔村村民阿二。阿二死后,其子金观、宝观摇摆渡。因三塔是名胜,去游玩的人渡资二分,权当一张“门票”而已。
  旧时乡约惯例,凡渡口摆渡钱村里人免去,过路人随意付给,不索取。渡船维修及其他费用,概由渡口附近村坊公摊。一年三节:端午、中秋、春节,艄公可去各家农户讨要粽子、粑粑、米、油盐、咸肉、腌鱼等食物。手携一个篮,肩上背个褡裢,走到哪家都让他坐歇,喝口茶。团子、粑粑、粽子,不拘多少往褡裢里塞几个。有的给量升把米,有的送三五个鸡蛋。年节上最丰盛,咸肉腌鱼都有。会喝酒的还给拎上一壶,是五六斤装的陶泰壶,壶口有四个鼻,串一根细麻绳拎在手里不会撒泼。酒是新酿的米酒,这艄公不饮而醉,低着头微笑自去。
  一年三节,“讨要”或者说“收取”,决不会有一丁点的难堪。
  三十多年前,我去陡门陶家笕,从陶家笕过河去南湖乡需要摆渡,我站在“笕”上(从运河汲水的渠,当然早就看不到古代引水溉田的竹管了),双手拢嘴对着宽阔的水面高喊一声:“喂,摆渡——噢!”
  不一会,只见对岸港汊里缓缓摇出一只船来。这样的等着船来过河,比直通通走桥过河有意思得多。等待,它让你慢慢地看到彼岸的希望,而希望只要不是无奈放弃,总是会在等待中渐渐近来。何况那渡船也是说话的,说话是橹声和水声“咿咿哑哑,汩汩汩汩”,它告诉你“来哩,来哩,就介来哩”,风雨无阻,是晴暖天气更好。
  比摇摆渡更有意思的便是“曳渡”。无人渡船,一船横于水涘,水流漂荡,船亦漂荡,而船不会漂失。这船的两头各有一根长长的棕绳系在两岸的石柱或树干上。曳渡船长四五米,宽二米多点,船头船艄皆方形而平坦,船底亦平坦。一次可载客八至十人,极稳当。摇摆渡的船也类此,渡人过河,唯求平稳。
  倘若你一个人到乡下去,当你要过河找不到桥,四野无人没处去喊艄公之际,蓦然发现野港滩头泊着一只曳渡船。你走到岸边上了船,从水里捞起那根黑浸浸水淋淋的棕绳,一把一把曳着船往对岸去,这样的出奇不意地予人方便,说是惊喜万状也不为过吧。
  曳渡船是以往乡村的公益,其行之亦久远矣。
  



作者:多晴楼主 回复日期:2007-4-6 09:59:48 
    我来坐沙发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4-6 11:34:14 
    欢迎,请多指教.
作者:爱猫倪 回复日期:2007-4-6 11:38:37 
    又来看了
  写的很江南~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4-6 16:03:06 
    爱猫倪 回复日期:2007-4-6 11:38:37 
    又来看了
    写的很江南~
  
  
  --------------------------------------------------------
  看来你对江南也熟悉,故有同感.多谢!
  
作者:一块高地 回复日期:2007-4-7 17:50:36 
    换页啦,继续收藏.
作者:一衣风雨 回复日期:2007-4-7 21:24:13 
    真好看,收藏了~
作者:一山一石 回复日期:2007-4-8 22:19:49 
    嚼之有味。胜在细处。
作者:中创888 回复日期:2007-4-9 10:38:39 
    访问http://lianhun.cctve.cn 让我们分享成功的喜悦。
  
  大多数人靠打工拿工资,用自己的血汗去成就老板的事业,用自己的辛勤去烘托领导的辉煌。工作40年工资不过千,省吃俭用几十年,买个小套房还要借钱。
  
  做生意好赚钱。十多年前第一批被人认为“没出息”的去摆地摊,十多年后的今天个个成了大老板,今天你也要摆地摊,100年也成不了大老板!生意竞争越来越激烈,办工厂?开百货?炒股票?做期货?
  
  有人说,我有技术就好了。其实送你百项专利也知识废纸一张,有几个教授、工程师是富翁?
  
  有人说,我要是有资金就好了,其实借你一千万你敢拿过去做保证赚钱的生意?
  
  有人长期走入赚钱的误区,一提到钱就想到开工厂、做生意。这一想法不突破就抓不住许多在他看来不可能的新机遇。
  
  真正想一想,成功与失败、富有与贫穷只是因为当初的一念之差。当初要带几千元杀进股市几年后便成了百万富翁。当初只要花几百元愿意去摆地摊10年后就成了大老板。
  
  可是有人说,如果我当初做会比他们赚钱更多。不错,是的,你的能力比他强,你的资金比他多,你的经验或许比他足。可是明摆着就是当初一念之差,你的观念决定了你当初不去做,你不去做的观念决定了你10年后的今天还是很穷,不同的观念导致了不同的人生。
  
  有人面对一个来之不易的良好机会总是拿不定把握,于是去问他人,问了10人肯定9人说不能做,于是放弃了。
  
  其实你不知道机遇来源于新生事物,而新生事物之所以新就是因为90%以上的人还不知道、不认识,等90%的人知道了就不再是新生事物。
  
  就拿网上赚钱来说,你问10个人,很可能10个人都摇头,但再过一段时间,这10个人点头时,你只能做那10个人的下线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是哪一类?难道非要全国人民告诉你网络真的可以赚钱你才加入吗?那个时候什么都晚了!
  
  朋友!或许您对网络不太了解和相信,但这毕竟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有很多人收到了人民币汇款!您不妨相信一次,仔细的去研究一下,或许您会有意外的收获,甚至改变你以后的物质生活!
  
  登陆http://lianhun.cctve.cn/
  在这里白手创业变得不再是难事,我们诚邀您加盟,一起开拓美好未来!这并不影响您干别的事情,但是您却能在畅游网海的同时赚到可观的钱财,还能学习到建网站的知识,一举几得,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哟。何乐而不为?如果你有兴趣想在上网玩乐的同时赚些钱,不妨停下几分钟看一看。
  
  希望在这里能找到你所喜爱的东西!也欢迎各位网站的站长与我网站进行友情连接,推广广告。
  如何赚钱?如何操作?请详细看网站最上面各个栏目!
  马上登陆http://lianhun.cctve.cn 千元月薪等你拿!!!
  联系QQ:250543055
作者:一块高地 回复日期:2007-4-12 21:05:48 
    作者:一山一石 回复日期:2007-4-8 22:19:49 
    嚼之有味。胜在细处。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同感。收藏。
作者:王-立 回复日期:2007-4-13 15:58:37 
    来看何二路
作者:sy0531sy0993 回复日期:2007-4-13 17:02:57 
    您好,很想您能把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图文都发到中国记忆浙江版上:http://www.memoryofchina.org/bbs/thread.php?fid=133
  这是一个大型的公益性网站,以民间的历史人文记录与保护为主,非常希望您能加盟!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4-16 9:19:54 
    :sy0531sy0993 回复日期:2007-4-13 17:02:57 
    您好,很想您能把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图文都发到中国记忆浙江版上:http://www.memoryofchina.org/bbs/thread.php?fid=133
    这是一个大型的公益性网站,以民间的历史人文记录与保护为主,非常希望您能加盟!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谢谢您的热情,很荣幸能加入浙江版,共同参与历史人文记录保护.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4-16 15:58:08 
    作者:王-立 回复日期:2007-4-13 15:58:37 
    来看何二路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多日不见,立兄可忙?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4-17 10:26:13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六十六
  婚俗礼帖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江南各地的婚俗,在民国时代还是循古的,并无大别。如吾乡从前的所谓“出帖”(亦称“出八字”)、“合婚”(由算命先生批男女双方八字是否相合)、“安心”(对亲前,男方致送礼品)、“文定”(即对亲)、“准日”(择吉日成婚)、“好日”(迎娶、举行婚礼)等等,别的地方也都是这样顺序而来,只是略有繁简而已。我感兴趣的是那时奉行的各式礼帖,文字典雅,语气温润,可以概见一时代的风尚。如男方的文定帖(碍于排版,竖式改横式):
  正福
  谨具
  菲利全函 吉果万年
  奉申
  文定之敬
  忝眷姻弟某某顿首拜
  和《礼记》上说的“所以敬慎,重正婚礼也”是一致的。我见到过一份民国二十五年(1936)的婚姻记载,记吾乡从说亲到成婚,男女双方循用礼帖有准礼、安心、旋吉、恭谢、文定、求允、允吉、启媒、纳徵、奠雁、登龙、登堂、慰静、润颖、谢奁、吉归等数十种,并且都用肃呈、谨启、恭聆、拜谒之类敬词。
  当时书写各式礼帖的大红洒金帖子(约八寸长、四寸宽,纸本对折)由笺纸店专售。笺纸店都开设在商业闹市,如嘉兴城中有名的缀云阁,店址在大落北泗湘池对面;大雅堂在北大街孩儿桥左近。这种店门面不大(一开间),但装饰古雅,匾牌由名流题书,柜台、货架上堆放各色砑光彩笺,生宣、熟宣、皮纸、楹联纸(彩绘,供书写对联用),折扇、团扇,本地画师的画件(代售)……店堂里往往还挂上小幅楷书对联:“价为三都贵,名因十样新。”这是有典的。朱竹垞《咏纸》诗云:“榖皮素纸产油拳,不数成都十样笺。”油拳,由拳也,吾乡的古称。清初王店顾仲清梅里笺,名著一时,不输与蜀笺。说到家乡旧名物,我在此附上一笔。
  笺纸店的店伙,说话举止大多比较文气。人长得清瘦、白晳,小拇指留很长的指甲(便于掐数纸张)。粗通文墨,能代笔书帖。上海已故书法家赵冷月先生,嘉兴人,年轻时为塘湾街某笺纸店学徒。我和赵先生曾有一面,先生为人托熟。请他为张扣林、史念两先生选注的《鸳鸯湖棹歌》题签头,先生连声说:“便当来兮,便当来兮。”没有丝毫名家架势,倒像是依然吃着纸店饭的。
  己丑年后,简化(或曰“革命”)婚俗的一切繁文缛节,是有新时代进步性的。但,简化过甚,礼的周全庄敬都没有了,伧俗粗糙便随之而起。
  我上学前,笺纸店都消失了,改成文具商店了。
  三十多年前,某天,我和南湖书画社臧松年先生一起喝酒。臧先生手里拿着一册刚补缀好的靛蓝封面线装书,反复摩挲笑嘻嘻说:“破烂不堪呵,全教德宝弄好啰,弄好啰。”德宝曾是缀云阁业主,善装裱字画,损字,他能补,几可乱真。我没有见过德宝,推想也是清瘦而白晳,很有些古气的吧。
  嗐,一种文化……
  
  
  


作者:跑来看看再说 回复日期:2007-4-19 8:43:05 
    风味十足!
作者:江南老朽 回复日期:2007-4-20 20:35:33 
    此种味道太半已成历史,在此得见,幸甚,幸甚!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4-21 10:13:28 
    作者:江南老朽 回复日期:2007-4-20 20:35:33 
    此种味道太半已成历史,在此得见,幸甚,幸甚!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谢谢!
  
  
作者:老花生_ 回复日期:2007-4-21 15:30:40 
    不然,蜀人称馄饨为“炒手”,那又该怎样解说呢?
  ————————————————————————
  
  “炒手”应为“抄手”吧?
  
  写吃食和人物的系列尤其好看!
  
作者:我爱斯皮尔格特 回复日期:2007-4-21 16:17:47 
    收藏~
作者:super_coil 回复日期:2007-4-21 21:18:01 
    啊 我就喜欢这个调调的 呵呵 支持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4-22 16:26:42 
    作者:super_coil 回复日期:2007-4-21 21:18:01 
    啊 我就喜欢这个调调的 呵呵 支持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同调共鸣,欣慰.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4-23 8:49:41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六十七
  
  做媒人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青布大襟袄抿裆裤,紫酱红线袜圆口黑布鞋,大襟袄腰眼里掖一块手巾帕子(蓝色大方格子的),头上梳个扁圆髻(髻心扎一节红绿绒头绳、插一支錾细花的银元宝簪),刨花水抹得头发丝绢光溜滑,两耳朵一边一个黄澄澄的金耳环(两三钱重),头面光鲜,眉眼生动,抬手绰约,移步摇曳,身上无一处不像是装了活机关似的,逢人说话先带三分笑:“阿呀呀,姐姐哎,今番夹溇浜里有个王三观……”这是我替数十年前乡下做媒人画的一个像。
  做媒人即“媒婆”。乡下的做媒人大多年纪五六十岁,到做媒的人家,见了男主人叫一声“阿叔”,女主人则无一例外称“姐姐”。她们天生好记性、好巧嘴、好腿脚。好记性,对十数里内所有村坊上谁家的姑娘该嫁,谁家的儿子该娶,记忆清楚,届时款款地上门来说亲,请八字,催安心。一回不成,二回三回四回接着来。所以,那时在乡下除了成分高的地富子女,只要家境过得去(粗茶淡饭布衣暖),男女婚配并无大碍。好巧嘴,褒义是做媒人把一对陌生青年说合到一起,成就了一段良缘;贬义却是“巧嘴”多少有点言过其实,把草说成朵花也时或有之,因此吾乡有“乱说媒人”的俗语。好腿脚,是做媒人从这村到那村,从此浜去彼浜,不嫌劳烦,不惮奔走。夹溇浜的王三观不成,还有仁慕桥的张小弟。“阿呀呀,姐姐哎,仁慕桥张家小弟,上年寒里新造三间七栌头,椽子桁条木头的,要么先看看八字?”(其实张小弟家是木头椽子、水泥桁条)。做媒人从大襟袄腰眼里“嗖”地抽出手巾帕子,“啪啪啪”掸了掸裤脚和布鞋上的泥尘,摇曳进堂前屋坐下,笑眯眯地等着吃两个糖煮蛋。
  “八字”是指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辰配上干支。如一九四九年三月初一早晨六时生的,他(她)的八字便是己丑、庚辰、戊午、乙卯。排八字是要请算命瞎子的。排一个八字付两毛钱,这在当时可以吃老秤四两一块红烧肉。八字用墨笔写在一片红纸上。算命的瞎子坐馆(在家开业),自会有人代笔写庚帖。有的算命瞎子是半盲,摸索着磨墨、拿笔,头微微侧向一边,瞎眼也微微侧向一边,努力睁开大半个眼白(白的眼球索索抖动),仗着那么一点点视力,居然笔画端正,字也墨墨光亮。
  做媒人取来女方八字,送到男家后由男方家长把这八字连同儿子的庚帖一并去请算命的“合婚”,看看是否“五行相克”。一般的情势,都往好上说。那算命的瞎子,久在江湖了。
  我幼年时,婚俗礼帖已经废弃。但排八字、请算命的“合婚”依然流行。礼帖上惯用的个别吉语、敬词也依然流行。这主要是在乡下。我家有几门乡下亲戚,常来走动,和我祖母说起儿女婚事,何时出帖,何时准日,何时好日,我在旁边听得耳熟。还有“谢媒”一项,原来做媒是有酬金的,其数在四元、六元不等。
  乡下的做媒人,有一甚相似的地方:家中的男人大多老实、拙嘴,只知干活。家庭里作主是女的,女的还主外。这种夫妻关系,在乡下是严重的阴阳颠倒,那男的常常动辄就会“惹人笑”。
  
  


作者:江南老朽 回复日期:2007-4-23 14:29:12 
    媒婆形象毕肖矣!好.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4-24 9:36:26 
    作者:江南老朽 回复日期:2007-4-23 14:29:12 
    媒婆形象毕肖矣!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谢谢欣赏.
作者:一块高地 回复日期:2007-4-26 11:29:06 
    提
作者:跑来看看再说 回复日期:2007-4-27 21:11:35 
    收藏.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4-29 10:22:28 
    N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曳渡船,书面上写作“拉渡船”,“曳”读音“叶”。嘉兴话“曳”是牵、牵引的意思,和词典上的解释大致一样。看,这两人手曳手,真是要好得来!许多方言有音无字,令人写文章时十分懊恼。《现代汉语词典》收“曳”字,碰巧和方言相通,可喜难得。
  从前去乡下,遇到过河无桥时,就有渡船来载送过河。渡船有官渡和民渡两种。吾乡宋代以前,运河并各乡镇通津处多设有官渡。明清以后,桥梁增多而渡口渐次减少。官渡想必订有制度,但史书鲜有记载。民渡,是当地百姓自设渡口,并推举艄公一人,驾船摆渡。渡口多在港湾避风处搭一小草棚供艄公栖宿。
  艄公亦称“摇摆渡”,多半是老年鳏夫,他们为人善和和,缺乏其他谋生能力,遂以渡船为活,可免饥馁之苦。也有子承父业的,如数十年前去三塔都要经西丽桥渡口,那时摆渡的艄公是三塔村村民阿二。阿二死后,其子金观、宝观摇摆渡。因三塔是名胜,去游玩的人渡资二分,权当一张“门票”而已。
  旧时乡约惯例,凡渡口摆渡钱村里人免去,过路人随意付给,不索取。渡船维修及其他费用,概由渡口附近村坊公摊。一年三节:端午、中秋、春节,艄公可去各家农户讨要粽子、粑粑、米、油盐、咸肉、腌鱼等食物。手携一个篮,肩上背个褡裢,走到哪家都让他坐歇,喝口茶。团子、粑粑、粽子,不拘多少往褡裢里塞几个。有的给量升把米,有的送三五个鸡蛋。年节上最丰盛,咸肉腌鱼都有。会喝酒的还给拎上一壶,是五六斤装的陶泰壶,壶口有四个鼻,串一根细麻绳拎在手里不会撒泼。酒是新酿的米酒,这艄公不饮而醉,低着头微笑自去。
  一年三节,“讨要”或者说“收取”,决不会有一丁点的难堪。
  三十多年前,我去陡门陶家笕,从陶家笕过河去南湖乡需要摆渡,我站在“笕”上(从运河汲水的渠,当然早就看不到古代引水溉田的竹管了),双手拢嘴对着宽阔的水面高喊一声:“喂,摆渡——噢!”
  不一会,只见对岸港汊里缓缓摇出一只船来。这样的等着船来过河,比直通通走桥过河有意思得多。等待,它让你慢慢地看到彼岸的希望,而希望只要不是无奈放弃,总是会在等待中渐渐近来。何况那渡船也是说话的,说话是橹声和水声“咿咿哑哑,汩汩汩汩”,它告诉你“来哩,来哩,就介来哩”,风雨无阻,是晴暖天气更好。
  比摇摆渡更有意思的便是“曳渡”。无人渡船,一船横于水涘,水流漂荡,船亦漂荡,而船不会漂失。这船的两头各有一根长长的棕绳系在两岸的石柱或树干上。曳渡船长四五米,宽二米多点,船头船艄皆方形而平坦,船底亦平坦。一次可载客八至十人,极稳当。摇摆渡的船也类此,渡人过河,唯求平稳。
  倘若你一个人到乡下去,当你要过河找不到桥,四野无人没处去喊艄公之际,蓦然发现野港滩头泊着一只曳渡船。你走到岸边上了船,从水里捞起那根黑浸浸水淋淋的棕绳,一把一把曳着船往对岸去,这样的出奇不意地予人方便,说是惊喜万状也不为过吧。
  曳渡船是以往乡村的公益,其行之亦久远矣。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六十六
  婚俗礼帖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江南各地的婚俗,在民国时代还是循古的,并无大别。如吾乡从前的所谓“出帖”(亦称“出八字”)、“合婚”(由算命先生批男女双方八字是否相合)、“安心”(对亲前,男方致送礼品)、“文定”(即对亲)、“准日”(择吉日成婚)、“好日”(迎娶、举行婚礼)等等,别的地方也都是这样顺序而来,只是略有繁简而已。我感兴趣的是那时奉行的各式礼帖,文字典雅,语气温润,可以概见一时代的风尚。如男方的文定帖(碍于排版,竖式改横式):
  正福
  谨具
  菲利全函 吉果万年
  奉申
  文定之敬
  忝眷姻弟某某顿首拜
  和《礼记》上说的“所以敬慎,重正婚礼也”是一致的。我见到过一份民国二十五年(1936)的婚姻记载,记吾乡从说亲到成婚,男女双方循用礼帖有准礼、安心、旋吉、恭谢、文定、求允、允吉、启媒、纳徵、奠雁、登龙、登堂、慰静、润颖、谢奁、吉归等数十种,并且都用肃呈、谨启、恭聆、拜谒之类敬词。
  当时书写各式礼帖的大红洒金帖子(约八寸长、四寸宽,纸本对折)由笺纸店专售。笺纸店都开设在商业闹市,如嘉兴城中有名的缀云阁,店址在大落北泗湘池对面;大雅堂在北大街孩儿桥左近。这种店门面不大(一开间),但装饰古雅,匾牌由名流题书,柜台、货架上堆放各色砑光彩笺,生宣、熟宣、皮纸、楹联纸(彩绘,供书写对联用),折扇、团扇,本地画师的画件(代售)……店堂里往往还挂上小幅楷书对联:“价为三都贵,名因十样新。”这是有典的。朱竹垞《咏纸》诗云:“榖皮素纸产油拳,不数成都十样笺。”油拳,由拳也,吾乡的古称。清初王店顾仲清梅里笺,名著一时,不输与蜀笺。说到家乡旧名物,我在此附上一笔。
  笺纸店的店伙,说话举止大多比较文气。人长得清瘦、白晳,小拇指留很长的指甲(便于掐数纸张)。粗通文墨,能代笔书帖。上海已故书法家赵冷月先生,嘉兴人,年轻时为塘湾街某笺纸店学徒。我和赵先生曾有一面,先生为人托熟。请他为张扣林、史念两先生选注的《鸳鸯湖棹歌》题签头,先生连声说:“便当来兮,便当来兮。”没有丝毫名家架势,倒像是依然吃着纸店饭的。
  己丑年后,简化(或曰“革命”)婚俗的一切繁文缛节,是有新时代进步性的。但,简化过甚,礼的周全庄敬都没有了,伧俗粗糙便随之而起。
  我上学前,笺纸店都消失了,改成文具商店了。
  三十多年前,某天,我和南湖书画社臧松年先生一起喝酒。臧先生手里拿着一册刚补缀好的靛蓝封面线装书,反复摩挲笑嘻嘻说:“破烂不堪呵,全教德宝弄好啰,弄好啰。”德宝曾是缀云阁业主,善装裱字画,损字,他能补,几可乱真。我没有见过德宝,推想也是清瘦而白晳,很有些古气的吧。
  嗐,一种文化……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六十七
  
  做媒人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青布大襟袄抿裆裤,紫酱红线袜圆口黑布鞋,大襟袄腰眼里掖一块手巾帕子(蓝色大方格子的),头上梳个扁圆髻(髻心扎一节红绿绒头绳、插一支錾细花的银元宝簪),刨花水抹得头发丝绢光溜滑,两耳朵一边一个黄澄澄的金耳环(两三钱重),头面光鲜,眉眼生动,抬手绰约,移步摇曳,身上无一处不像是装了活机关似的,逢人说话先带三分笑:“阿呀呀,姐姐哎,今番夹溇浜里有个王三观……”这是我替数十年前乡下做媒人画的一个像。
  做媒人即“媒婆”。乡下的做媒人大多年纪五六十岁,到做媒的人家,见了男主人叫一声“阿叔”,女主人则无一例外称“姐姐”。她们天生好记性、好巧嘴、好腿脚。好记性,对十数里内所有村坊上谁家的姑娘该嫁,谁家的儿子该娶,记忆清楚,届时款款地上门来说亲,请八字,催安心。一回不成,二回三回四回接着来。所以,那时在乡下除了成分高的地富子女,只要家境过得去(粗茶淡饭布衣暖),男女婚配并无大碍。好巧嘴,褒义是做媒人把一对陌生青年说合到一起,成就了一段良缘;贬义却是“巧嘴”多少有点言过其实,把草说成朵花也时或有之,因此吾乡有“乱说媒人”的俗语。好腿脚,是做媒人从这村到那村,从此浜去彼浜,不嫌劳烦,不惮奔走。夹溇浜的王三观不成,还有仁慕桥的张小弟。“阿呀呀,姐姐哎,仁慕桥张家小弟,上年寒里新造三间七栌头,椽子桁条木头的,要么先看看八字?”(其实张小弟家是木头椽子、水泥桁条)。做媒人从大襟袄腰眼里“嗖”地抽出手巾帕子,“啪啪啪”掸了掸裤脚和布鞋上的泥尘,摇曳进堂前屋坐下,笑眯眯地等着吃两个糖煮蛋。
  “八字”是指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辰配上干支。如一九四九年三月初一早晨六时生的,他(她)的八字便是己丑、庚辰、戊午、乙卯。排八字是要请算命瞎子的。排一个八字付两毛钱,这在当时可以吃老秤四两一块红烧肉。八字用墨笔写在一片红纸上。算命的瞎子坐馆(在家开业),自会有人代笔写庚帖。有的算命瞎子是半盲,摸索着磨墨、拿笔,头微微侧向一边,瞎眼也微微侧向一边,努力睁开大半个眼白(白的眼球索索抖动),仗着那么一点点视力,居然笔画端正,字也墨墨光亮。
  做媒人取来女方八字,送到男家后由男方家长把这八字连同儿子的庚帖一并去请算命的“合婚”,看看是否“五行相克”。一般的情势,都往好上说。那算命的瞎子,久在江湖了。
  我幼年时,婚俗礼帖已经废弃。但排八字、请算命的“合婚”依然流行。礼帖上惯用的个别吉语、敬词也依然流行。这主要是在乡下。我家有几门乡下亲戚,常来走动,和我祖母说起儿女婚事,何时出帖,何时准日,何时好日,我在旁边听得耳熟。还有“谢媒”一项,原来做媒是有酬金的,其数在四元、六元不等。
  乡下的做媒人,有一甚相似的地方:家中的男人大多老实、拙嘴,只知干活。家庭里作主是女的,女的还主外。这种夫妻关系,在乡下是严重的阴阳颠倒,那男的常常动辄就会“惹人笑”。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六十八
  寿妈妈 (上)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乡下对于有悖世情常态的人和事,都称“惹人笑”。我熟悉的桃花浜老寿,就是一个“惹人笑”。老寿个头短矬,比寿妈妈矮了许多。寿妈妈是做媒人的。寿妈妈水蛇腰、削肩,稍稍有点呵背。那是她年纪大了。寿妈妈年轻时,一定是很漂亮,很风流的。
  老寿之所以“惹人笑”,除了不会说话只知道吃饭干活、干活吃饭,家里凡事都要寿妈妈说了算数外,还有一点:老寿他不会捉猪、捆猪。
  那时,农民的自由经济极可怜,种点自留地,喂几头猪,就这些。一般农家,每年出棚三四头猪。像寿妈妈家三口小户,全年也就卖一二头猪,如果猪跨年,两年卖三头猪。一头够任务的猪,白肉七十七斤(毛重一百二三十斤,杀六刀头),得钱五十二元二角。这在干一天活只值五六角或七八角(那要最好的年成)的当时,卖猪真让人兴奋。不过这兴奋里头,往往还夹带一点农民的“狡黠”。
  卖猪都在早晨,天不亮就喂猪。卖猪的都指望着猪快来钱、多来钱,给猪吃好吃足,重一斤是一斤的钱(六角七分左右),所以喂的不是粥就是米糠。这在猪,是它有生以来难得享受到的大餐美食。在平时,这猪吃的是番薯南瓜掺大量的“稻柴糠”(稻草粉碎轧成“糠”,以填塞猪的饥肠)。有不少人家急需钱,卖的猪离“够任务”忽上忽落,那就更是拼命喂,那猪哐咚哐咚吃,猪头发颠,撑得肛门鼓凸,像悬吊着一颗拳头大的烂红柿。
  喂罢猪,捉猪、捆猪,摇船去镇上食品站。把猪抬进食品站,放倒在磅秤上后,卖猪的心情忐忑焦灼。食品站的“张屠官”(农民给取的绰号,一个秃头而白胖的中年人)手里拎着把一尺长的大剪刀(剪猪毛,在猪身上做出“六刀”或“六刀半”的标记),好像京戏里演的“山人”踱阔步过来,伸手在猪肚皮上使劲揿几下,估测喂了多少食,肉膘有多厚。这攸关到猪杀几刀头,能上什么价。
  卖猪的骨碌着双眼,讪笑。“张屠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有时,故意来一点促狭(以应对“农民式的狡猾”),吩咐将猪“翻个身”,那猪实在憋不住,哗啦撒出一大泡热气腾腾的屎尿。食品站里看热闹的人哄笑起来,只见那秤杆“磁”的往下沉,“张屠官”在笑声里翘着胖嘟嘟的手指头,把秤锤轻轻一拨,往猪身上咔嚓咔嚓剪了几刀,猪毛横一道杠竖一道杠的。一泡猪屎尿三四斤重,这猪若碰巧就差这么一点(一斤半斤),那“张屠官”把胖手一挥,唱戏似地吆喝:“呀呀呸,桃花浜小金富勿牢任务哉,来呀,下一只!”
  农民小金富丧气地诅道:“乡下人横竖是礅头板上的肉!”
  寿妈妈家卖猪则别有一番景象。寿妈妈做媒人有活来钿,不急齁卖猪来钱。只是每卖猪,老寿和儿子木生都如临大敌。老寿捉猪总是畏畏葸葸,在猪圈里和猪保持一定距离,猪在前,他在后。老寿“呵嘘,呵嘘”两个手一搡一搡地赶猪,那猪沿着猪圈墙脚一圈一圈地转,老寿跟着转,还跺脚,直到那猪呼哧呼哧喘气,累了,干脆“吭”的一声躺倒,老寿这才大喊:“木生,上唉!”
  木生拘挛着右手,慢悠悠跨下猪栏,父子俩几乎扑倒在猪身上,拿一根麻绳,七手八脚地捆将起来。
  
  


作者:一块高地 回复日期:2007-4-30 09:08:11 
    "惹人笑"憨拙有味!
作者:箭头尾巴 回复日期:2007-4-30 22:44:36 
    顶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5-1 16:39:13 
    作者:一块高地 回复日期:2007-4-30 09:08:11 
    "惹人笑"憨拙有味!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多谢欣赏!
作者:一百个秋天 回复日期:2007-5-3 8:51:38 
    闲来无事读长帖,一心一意看捉猪.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5-3 11:15:16 
    :一百个秋天 回复日期:2007-5-3 8:51:38 
    闲来无事读长帖,一心一意看捉猪.
  
  
  -----------------------------------------------------------
  谢
作者:kashaya 回复日期:2007-5-3 11:33:32 
    这贴看了亲切,好可惜,嘉兴的人文遗存毁坏的太多了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5-3 14:40:48 
    作者:kashaya 回复日期:2007-5-3 11:33:32 
    这贴看了亲切,好可惜,嘉兴的人文遗存毁坏的太多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同感.
  
作者:箭头尾巴 回复日期:2007-5-4 17:29:43 
    文字不错,画也越画越好了,层次很透,人物神态到位,举目现世,真是难得的画中精品啊,感谢作者的劳动!
作者:跑来看看再说 回复日期:2007-5-6 11:20:31 
    同意上面说的,越来越有味道了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5-8 9:27:12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六十九
  寿妈妈(下)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其实,捉猪捆猪没那么费劲。
  捉猪的两个人,一个揪猪耳朵,一个揪猪尾巴捉住后脚,拎空,掀翻,那猪嗷嗷直叫,待缚。捉猪人右膝迅速抵住猪腰胯,“嗖”的抽绳,摁住前爪后爪,麻绳刷刷一扎就得。
  老寿不会捉猪,他总是怕猪咬。
  某年,寿妈妈家喂了一头约克洋种猪,长嘴尖耳,性子躁。这猪不耐烦跟老寿转圈子,两个前爪朝猪栏上一扑,“嗷”的一声吼,“呼——”蹿出猪棚一路狂奔。
  田野上,寿妈妈一家三口追猪。老寿在前,两条腿棒槌似的拨动飞快,嘴里“噢嘿,噢嘿”叫;寿妈妈居中,扭着腰朝前一扑一扑,不停地招手;十八岁的木生殿后,跑一阵,停一停,又跑,再停,捂着肚子倒气。终于,木生跑不动了,一屁股蹾在田塍上。
  这天,我恰好在桃花浜。村里人都赶出去帮寿妈妈追猪,那猪一直狂奔到仁慕桥才被众人拦住。众人嘻嘻哈哈,说:“惹人笑呀,寿妈妈!”、“惹人笑呀,寿妈妈!”
  老寿拿着捆猪的麻绳,一抖一抖。
  木生还在哺哺的倒气。
  从此,寿妈妈家卖猪就由村里人代劳了。
  寿妈妈卖猪也像是出去做媒,她掇了个秧凳坐船头上,举止安详,神清气爽。寿妈妈刨花水抹得花白头发光光的,扁圆的发髻上插一支银亮的錾花簪,髻心一点红,耳垂上一对黄澄澄的金耳环……天气晴好,河上轻风拂来,一只黑羽白点儿的鹁鸪“呱呱呱”掠过水面。
  寿妈妈的宝蓝色熟罗大襟袄綷縩綷縩的,她跟船里三个帮忙卖猪的毛头小伙子说说笑笑。寿妈妈说,她近日里要去夹溇浜,李木匠的姑娘十七岁,嘴角上有颗饭痣俏伶伶。寿妈妈正说得兴起,这时河岸上有人走过:
  “嗬,寿妈妈卖猪呀,真想掇几个铜钿呀,去镇上给土根赎药。”
  “好哎,土根毛病长远了呀。”
  “嗬,寿妈妈卖猪呀。小鬼头学费缴不上,想掇一掇——”
  “好哎,读书要紧呀。”
  ……
  寿妈妈一路都笑允。乡下的习俗,谁家卖猪了,便有人来借钱,数目都不大,三块五块,周转济急,农民叫“掇一掇”。虽说“有借有还,再借勿难”,但爽快如寿妈妈那样的,却不多见。寿妈妈这样做,为的是结善缘。
  听桃花浜人说,寿妈妈娘家在东栅口近乡下,从前家里养一头牛,有牛车盘,种五六十亩田。做姑娘时就风流,有过几个相好,打胎,那倒是其次;寿妈妈第二个正式的男人是塘南税卡上的,跟土匪有些牵扯,一九四九年被乡政府镇压。寿妈妈“下嫁”给老寿,是想摆脱“税卡”上那一段阴影。老寿是贫农。寿妈妈和老寿,品性、容貌都不搭调的。
  寿妈妈做媒人也是为了结善缘。她十里八村走到哪里都有熟人,见了女的,双足一顿叫“姐姐”;见了男的,笑吟吟称呼一声“叔叔”。传统思想,对于三姑六婆中位居尼姑、道姑、卦姑、牙婆之后的媒婆,历来也颇多訾訾,文学作品中更是凡“媒婆”都非好脚色。但据我观察,寿妈妈一生做媒无算,成就佳配有之,非耦也有之(如乡下最无人道的“调换亲”),但她的儿子木生,却终身无涉婚姻。常有人劝寿妈妈替木生也好歹说门亲,日后也好防老。寿妈妈都摇头不允。木生右手拘挛,脑子愚蒙,且又是天阉。木生天阉,寿妈妈对好些人说起过。
  
  


作者:江南老朽 回复日期:2007-5-9 8:28:27 
    呵 戏剧场面 有趣!
作者:甲鼓文 回复日期:2007-5-9 9:09:05 
    画的好,喜欢
作者:甲鼓文 回复日期:2007-5-9 09:09:58 
    楼主加油!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5-9 19:09:10 
    者:甲鼓文 回复日期:2007-5-9 09:09:58 
    楼主加油!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谢谢 我们努力!
作者:一块高地 回复日期:2007-5-12 7:40:28 
    顶
作者:跑来看看再说 回复日期:2007-5-14 20:11:07 
    楼主继续啊
作者:古竹马 回复日期:2007-5-18 8:30:17 
    文图具佳!继续.
作者:roseashe 回复日期:2007-5-18 12:45:36 
    不错不错lz加油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5-23 8:49:41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七十
  相爱
  文/陆明 图 /陆晓勤
  乡下像寿妈妈这样的媒人,大概三四个村坊里总会出一名,她们尽管身世有别,热心于作伐却是相同的。就我的见闻,农村青年男女相爱,大都因媒人“说亲”而起。在“说亲”之前,男女双方并不相识,或者仅知对方是某村某家的儿子和姑娘,面长面短也是蒙眬。媒人来说亲,讲到姑娘不外乎“白皮肉”(漂亮),人品则是“听爷娘,从来勿自说自话”。讲到小伙子,媒人满面堆笑,万分赞叹:“姐姐呀,格小唉,好是好到够。烟酒勿犯,省铜钿,只晓得牺做!”(吾乡方言“牺做”,即拼命干)。
  一般男女“说亲”在十七八岁,“说亲”之后,乡下最看重“对亲”,大礼仅次于结婚。“对亲”雅语称“文定”,俗呼“对盘”(方言“对”读如“旦”)。这礼节在男家须备金银首饰(一对金耳环)并礼钿数百元,鱼肉糕团装木盘挑一担去女家。女方表示欣受(《礼记》所谓“纳征”),则这桩婚姻在寿妈妈们算是厥功既成,“谢媒”有望了。
  两个陌生的年轻人经此礼仪后,这才始相往来。大抵从“对亲”至“好日”(结婚)的一二年间,春节是必走动的一次,其余田忙甫止,如农事已毕的夏初和晚秋,小伙子去姑娘家,吃一餐饭(有酒有肉,不善饮的往往喝得红头赤脸,酒气郁勃),呆个大半日。在家里长者的眼皮底下,他们连“拉手”也不会有。但,就这么数次有限的“相会”,爱慕相悦却都已经在心上。姑娘的一边,最好的表达无过于当着打趣她的同伴的面,微微含笑,两眼水露露的斜睨,佯嗔一声:“伊奴独牌位呀。”(方言“独牌位”本是詈语,吾乡农村女子多以此向男子示爱,我每想到此语,不禁莞尔,这跟城里的小资们无法相通。)
  转眼,稻子又金黄了;南瓜番薯照例挑进堂前屋,堆得“小山”似的一大堆;晒场上小圆匾里摊晒着黑芝麻,大圆匾里黄豆刷拉拉地滚动,一个农妇拿着簸箕在簸扬黄豆里的草屑泥尘。屋角的坑缸棚上,白的粉红的扁豆花开得真兴!九月的乡村,秋熟处处……
  他和她,已经“准日”(古法,将婚请期曰准日),“好日”定在农历十月初五,这是媒人择的吉日。离婚期还有一个来月,他和她进城去,这是两人相识相爱以来自由放松的一天!不过,眼下还在村坊的地面上哩,所以走在垄沟上至少相距半条田塍,女的在后面,勾着头。到了城里,他们才真正自由放松了。小伙子怀里揣着卖猪和粜了黄豆芝麻得来的一百来块钱,他要尽着姑娘的心意,买上最好的结婚礼品。他们一起走进城里最大的布店正春和剪布,花洋布、灯芯绒,剪了二丈三丈。去百货公司称二斤绒头绳,紫酱红的。这颜色跟劳动有关,艳丽不飘,沉着瓷实,沾上泥浆也还是那个紫酱红!他们去孩儿桥生生照相馆拍了一张照,两人的头并不挨头,眼睛直视前方……过半月取来照片,照片上的他和她,脸都是有点红酡酡的,那是照相师染的色。中午,他们上庆丰楼菜馆去。小伙子登登登上楼,姑娘抱着几大包花花绿绿的布匹、绒头绳、红绸被面,登登登上楼。他们的脚步,使菜馆的楼梯摇动。
  下午,赶在末班轮船之前(三四点钟),他们去了公园。在公园假山的亭子里,他和她拉手,两人的掌心都有硬茧,皮肤健康而粗糙,似触摸泥粒。他和她说了好多话,喁喁的,但没有一个“爱”字。
  在一棵丈二高的桂花树下,她两只手反抱着树,身子迎向他。很静。他和她都大着胆儿使劲地亲了嘴!
  桂花金屑似的纷纷坠下。
  
  


作者:一块高地 回复日期:2007-5-24 9:24:13 
    拙中有趣有味 收藏.
作者:跑来看看再说 回复日期:2007-5-26 21:11:26 
    顶!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5-28 11:17:50 
    N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曳渡船,书面上写作“拉渡船”,“曳”读音“叶”。嘉兴话“曳”是牵、牵引的意思,和词典上的解释大致一样。看,这两人手曳手,真是要好得来!许多方言有音无字,令人写文章时十分懊恼。《现代汉语词典》收“曳”字,碰巧和方言相通,可喜难得。
  从前去乡下,遇到过河无桥时,就有渡船来载送过河。渡船有官渡和民渡两种。吾乡宋代以前,运河并各乡镇通津处多设有官渡。明清以后,桥梁增多而渡口渐次减少。官渡想必订有制度,但史书鲜有记载。民渡,是当地百姓自设渡口,并推举艄公一人,驾船摆渡。渡口多在港湾避风处搭一小草棚供艄公栖宿。
  艄公亦称“摇摆渡”,多半是老年鳏夫,他们为人善和和,缺乏其他谋生能力,遂以渡船为活,可免饥馁之苦。也有子承父业的,如数十年前去三塔都要经西丽桥渡口,那时摆渡的艄公是三塔村村民阿二。阿二死后,其子金观、宝观摇摆渡。因三塔是名胜,去游玩的人渡资二分,权当一张“门票”而已。
  旧时乡约惯例,凡渡口摆渡钱村里人免去,过路人随意付给,不索取。渡船维修及其他费用,概由渡口附近村坊公摊。一年三节:端午、中秋、春节,艄公可去各家农户讨要粽子、粑粑、米、油盐、咸肉、腌鱼等食物。手携一个篮,肩上背个褡裢,走到哪家都让他坐歇,喝口茶。团子、粑粑、粽子,不拘多少往褡裢里塞几个。有的给量升把米,有的送三五个鸡蛋。年节上最丰盛,咸肉腌鱼都有。会喝酒的还给拎上一壶,是五六斤装的陶泰壶,壶口有四个鼻,串一根细麻绳拎在手里不会撒泼。酒是新酿的米酒,这艄公不饮而醉,低着头微笑自去。
  一年三节,“讨要”或者说“收取”,决不会有一丁点的难堪。
  三十多年前,我去陡门陶家笕,从陶家笕过河去南湖乡需要摆渡,我站在“笕”上(从运河汲水的渠,当然早就看不到古代引水溉田的竹管了),双手拢嘴对着宽阔的水面高喊一声:“喂,摆渡——噢!”
  不一会,只见对岸港汊里缓缓摇出一只船来。这样的等着船来过河,比直通通走桥过河有意思得多。等待,它让你慢慢地看到彼岸的希望,而希望只要不是无奈放弃,总是会在等待中渐渐近来。何况那渡船也是说话的,说话是橹声和水声“咿咿哑哑,汩汩汩汩”,它告诉你“来哩,来哩,就介来哩”,风雨无阻,是晴暖天气更好。
  比摇摆渡更有意思的便是“曳渡”。无人渡船,一船横于水涘,水流漂荡,船亦漂荡,而船不会漂失。这船的两头各有一根长长的棕绳系在两岸的石柱或树干上。曳渡船长四五米,宽二米多点,船头船艄皆方形而平坦,船底亦平坦。一次可载客八至十人,极稳当。摇摆渡的船也类此,渡人过河,唯求平稳。
  倘若你一个人到乡下去,当你要过河找不到桥,四野无人没处去喊艄公之际,蓦然发现野港滩头泊着一只曳渡船。你走到岸边上了船,从水里捞起那根黑浸浸水淋淋的棕绳,一把一把曳着船往对岸去,这样的出奇不意地予人方便,说是惊喜万状也不为过吧。
  曳渡船是以往乡村的公益,其行之亦久远矣。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六十六
  婚俗礼帖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江南各地的婚俗,在民国时代还是循古的,并无大别。如吾乡从前的所谓“出帖”(亦称“出八字”)、“合婚”(由算命先生批男女双方八字是否相合)、“安心”(对亲前,男方致送礼品)、“文定”(即对亲)、“准日”(择吉日成婚)、“好日”(迎娶、举行婚礼)等等,别的地方也都是这样顺序而来,只是略有繁简而已。我感兴趣的是那时奉行的各式礼帖,文字典雅,语气温润,可以概见一时代的风尚。如男方的文定帖(碍于排版,竖式改横式):
  正福
  谨具
  菲利全函 吉果万年
  奉申
  文定之敬
  忝眷姻弟某某顿首拜
  和《礼记》上说的“所以敬慎,重正婚礼也”是一致的。我见到过一份民国二十五年(1936)的婚姻记载,记吾乡从说亲到成婚,男女双方循用礼帖有准礼、安心、旋吉、恭谢、文定、求允、允吉、启媒、纳徵、奠雁、登龙、登堂、慰静、润颖、谢奁、吉归等数十种,并且都用肃呈、谨启、恭聆、拜谒之类敬词。
  当时书写各式礼帖的大红洒金帖子(约八寸长、四寸宽,纸本对折)由笺纸店专售。笺纸店都开设在商业闹市,如嘉兴城中有名的缀云阁,店址在大落北泗湘池对面;大雅堂在北大街孩儿桥左近。这种店门面不大(一开间),但装饰古雅,匾牌由名流题书,柜台、货架上堆放各色砑光彩笺,生宣、熟宣、皮纸、楹联纸(彩绘,供书写对联用),折扇、团扇,本地画师的画件(代售)……店堂里往往还挂上小幅楷书对联:“价为三都贵,名因十样新。”这是有典的。朱竹垞《咏纸》诗云:“榖皮素纸产油拳,不数成都十样笺。”油拳,由拳也,吾乡的古称。清初王店顾仲清梅里笺,名著一时,不输与蜀笺。说到家乡旧名物,我在此附上一笔。
  笺纸店的店伙,说话举止大多比较文气。人长得清瘦、白晳,小拇指留很长的指甲(便于掐数纸张)。粗通文墨,能代笔书帖。上海已故书法家赵冷月先生,嘉兴人,年轻时为塘湾街某笺纸店学徒。我和赵先生曾有一面,先生为人托熟。请他为张扣林、史念两先生选注的《鸳鸯湖棹歌》题签头,先生连声说:“便当来兮,便当来兮。”没有丝毫名家架势,倒像是依然吃着纸店饭的。
  己丑年后,简化(或曰“革命”)婚俗的一切繁文缛节,是有新时代进步性的。但,简化过甚,礼的周全庄敬都没有了,伧俗粗糙便随之而起。
  我上学前,笺纸店都消失了,改成文具商店了。
  三十多年前,某天,我和南湖书画社臧松年先生一起喝酒。臧先生手里拿着一册刚补缀好的靛蓝封面线装书,反复摩挲笑嘻嘻说:“破烂不堪呵,全教德宝弄好啰,弄好啰。”德宝曾是缀云阁业主,善装裱字画,损字,他能补,几可乱真。我没有见过德宝,推想也是清瘦而白晳,很有些古气的吧。
  嗐,一种文化……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六十七
  
  做媒人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青布大襟袄抿裆裤,紫酱红线袜圆口黑布鞋,大襟袄腰眼里掖一块手巾帕子(蓝色大方格子的),头上梳个扁圆髻(髻心扎一节红绿绒头绳、插一支錾细花的银元宝簪),刨花水抹得头发丝绢光溜滑,两耳朵一边一个黄澄澄的金耳环(两三钱重),头面光鲜,眉眼生动,抬手绰约,移步摇曳,身上无一处不像是装了活机关似的,逢人说话先带三分笑:“阿呀呀,姐姐哎,今番夹溇浜里有个王三观……”这是我替数十年前乡下做媒人画的一个像。
  做媒人即“媒婆”。乡下的做媒人大多年纪五六十岁,到做媒的人家,见了男主人叫一声“阿叔”,女主人则无一例外称“姐姐”。她们天生好记性、好巧嘴、好腿脚。好记性,对十数里内所有村坊上谁家的姑娘该嫁,谁家的儿子该娶,记忆清楚,届时款款地上门来说亲,请八字,催安心。一回不成,二回三回四回接着来。所以,那时在乡下除了成分高的地富子女,只要家境过得去(粗茶淡饭布衣暖),男女婚配并无大碍。好巧嘴,褒义是做媒人把一对陌生青年说合到一起,成就了一段良缘;贬义却是“巧嘴”多少有点言过其实,把草说成朵花也时或有之,因此吾乡有“乱说媒人”的俗语。好腿脚,是做媒人从这村到那村,从此浜去彼浜,不嫌劳烦,不惮奔走。夹溇浜的王三观不成,还有仁慕桥的张小弟。“阿呀呀,姐姐哎,仁慕桥张家小弟,上年寒里新造三间七栌头,椽子桁条木头的,要么先看看八字?”(其实张小弟家是木头椽子、水泥桁条)。做媒人从大襟袄腰眼里“嗖”地抽出手巾帕子,“啪啪啪”掸了掸裤脚和布鞋上的泥尘,摇曳进堂前屋坐下,笑眯眯地等着吃两个糖煮蛋。
  “八字”是指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辰配上干支。如一九四九年三月初一早晨六时生的,他(她)的八字便是己丑、庚辰、戊午、乙卯。排八字是要请算命瞎子的。排一个八字付两毛钱,这在当时可以吃老秤四两一块红烧肉。八字用墨笔写在一片红纸上。算命的瞎子坐馆(在家开业),自会有人代笔写庚帖。有的算命瞎子是半盲,摸索着磨墨、拿笔,头微微侧向一边,瞎眼也微微侧向一边,努力睁开大半个眼白(白的眼球索索抖动),仗着那么一点点视力,居然笔画端正,字也墨墨光亮。
  做媒人取来女方八字,送到男家后由男方家长把这八字连同儿子的庚帖一并去请算命的“合婚”,看看是否“五行相克”。一般的情势,都往好上说。那算命的瞎子,久在江湖了。
  我幼年时,婚俗礼帖已经废弃。但排八字、请算命的“合婚”依然流行。礼帖上惯用的个别吉语、敬词也依然流行。这主要是在乡下。我家有几门乡下亲戚,常来走动,和我祖母说起儿女婚事,何时出帖,何时准日,何时好日,我在旁边听得耳熟。还有“谢媒”一项,原来做媒是有酬金的,其数在四元、六元不等。
  乡下的做媒人,有一甚相似的地方:家中的男人大多老实、拙嘴,只知干活。家庭里作主是女的,女的还主外。这种夫妻关系,在乡下是严重的阴阳颠倒,那男的常常动辄就会“惹人笑”。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六十八
  寿妈妈 (上)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乡下对于有悖世情常态的人和事,都称“惹人笑”。我熟悉的桃花浜老寿,就是一个“惹人笑”。老寿个头短矬,比寿妈妈矮了许多。寿妈妈是做媒人的。寿妈妈水蛇腰、削肩,稍稍有点呵背。那是她年纪大了。寿妈妈年轻时,一定是很漂亮,很风流的。
  老寿之所以“惹人笑”,除了不会说话只知道吃饭干活、干活吃饭,家里凡事都要寿妈妈说了算数外,还有一点:老寿他不会捉猪、捆猪。
  那时,农民的自由经济极可怜,种点自留地,喂几头猪,就这些。一般农家,每年出棚三四头猪。像寿妈妈家三口小户,全年也就卖一二头猪,如果猪跨年,两年卖三头猪。一头够任务的猪,白肉七十七斤(毛重一百二三十斤,杀六刀头),得钱五十二元二角。这在干一天活只值五六角或七八角(那要最好的年成)的当时,卖猪真让人兴奋。不过这兴奋里头,往往还夹带一点农民的“狡黠”。
  卖猪都在早晨,天不亮就喂猪。卖猪的都指望着猪快来钱、多来钱,给猪吃好吃足,重一斤是一斤的钱(六角七分左右),所以喂的不是粥就是米糠。这在猪,是它有生以来难得享受到的大餐美食。在平时,这猪吃的是番薯南瓜掺大量的“稻柴糠”(稻草粉碎轧成“糠”,以填塞猪的饥肠)。有不少人家急需钱,卖的猪离“够任务”忽上忽落,那就更是拼命喂,那猪哐咚哐咚吃,猪头发颠,撑得肛门鼓凸,像悬吊着一颗拳头大的烂红柿。
  喂罢猪,捉猪、捆猪,摇船去镇上食品站。把猪抬进食品站,放倒在磅秤上后,卖猪的心情忐忑焦灼。食品站的“张屠官”(农民给取的绰号,一个秃头而白胖的中年人)手里拎着把一尺长的大剪刀(剪猪毛,在猪身上做出“六刀”或“六刀半”的标记),好像京戏里演的“山人”踱阔步过来,伸手在猪肚皮上使劲揿几下,估测喂了多少食,肉膘有多厚。这攸关到猪杀几刀头,能上什么价。
  卖猪的骨碌着双眼,讪笑。“张屠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有时,故意来一点促狭(以应对“农民式的狡猾”),吩咐将猪“翻个身”,那猪实在憋不住,哗啦撒出一大泡热气腾腾的屎尿。食品站里看热闹的人哄笑起来,只见那秤杆“磁”的往下沉,“张屠官”在笑声里翘着胖嘟嘟的手指头,把秤锤轻轻一拨,往猪身上咔嚓咔嚓剪了几刀,猪毛横一道杠竖一道杠的。一泡猪屎尿三四斤重,这猪若碰巧就差这么一点(一斤半斤),那“张屠官”把胖手一挥,唱戏似地吆喝:“呀呀呸,桃花浜小金富勿牢任务哉,来呀,下一只!”
  农民小金富丧气地诅道:“乡下人横竖是礅头板上的肉!”
  寿妈妈家卖猪则别有一番景象。寿妈妈做媒人有活来钿,不急齁卖猪来钱。只是每卖猪,老寿和儿子木生都如临大敌。老寿捉猪总是畏畏葸葸,在猪圈里和猪保持一定距离,猪在前,他在后。老寿“呵嘘,呵嘘”两个手一搡一搡地赶猪,那猪沿着猪圈墙脚一圈一圈地转,老寿跟着转,还跺脚,直到那猪呼哧呼哧喘气,累了,干脆“吭”的一声躺倒,老寿这才大喊:“木生,上唉!”
  木生拘挛着右手,慢悠悠跨下猪栏,父子俩几乎扑倒在猪身上,拿一根麻绳,七手八脚地捆将起来。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六十九
  寿妈妈(下)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其实,捉猪捆猪没那么费劲。
  捉猪的两个人,一个揪猪耳朵,一个揪猪尾巴捉住后脚,拎空,掀翻,那猪嗷嗷直叫,待缚。捉猪人右膝迅速抵住猪腰胯,“嗖”的抽绳,摁住前爪后爪,麻绳刷刷一扎就得。
  老寿不会捉猪,他总是怕猪咬。
  某年,寿妈妈家喂了一头约克洋种猪,长嘴尖耳,性子躁。这猪不耐烦跟老寿转圈子,两个前爪朝猪栏上一扑,“嗷”的一声吼,“呼——”蹿出猪棚一路狂奔。
  田野上,寿妈妈一家三口追猪。老寿在前,两条腿棒槌似的拨动飞快,嘴里“噢嘿,噢嘿”叫;寿妈妈居中,扭着腰朝前一扑一扑,不停地招手;十八岁的木生殿后,跑一阵,停一停,又跑,再停,捂着肚子倒气。终于,木生跑不动了,一屁股蹾在田塍上。
  这天,我恰好在桃花浜。村里人都赶出去帮寿妈妈追猪,那猪一直狂奔到仁慕桥才被众人拦住。众人嘻嘻哈哈,说:“惹人笑呀,寿妈妈!”、“惹人笑呀,寿妈妈!”
  老寿拿着捆猪的麻绳,一抖一抖。
  木生还在哺哺的倒气。
  从此,寿妈妈家卖猪就由村里人代劳了。
  寿妈妈卖猪也像是出去做媒,她掇了个秧凳坐船头上,举止安详,神清气爽。寿妈妈刨花水抹得花白头发光光的,扁圆的发髻上插一支银亮的錾花簪,髻心一点红,耳垂上一对黄澄澄的金耳环……天气晴好,河上轻风拂来,一只黑羽白点儿的鹁鸪“呱呱呱”掠过水面。
  寿妈妈的宝蓝色熟罗大襟袄綷縩綷縩的,她跟船里三个帮忙卖猪的毛头小伙子说说笑笑。寿妈妈说,她近日里要去夹溇浜,李木匠的姑娘十七岁,嘴角上有颗饭痣俏伶伶。寿妈妈正说得兴起,这时河岸上有人走过:
  “嗬,寿妈妈卖猪呀,真想掇几个铜钿呀,去镇上给土根赎药。”
  “好哎,土根毛病长远了呀。”
  “嗬,寿妈妈卖猪呀。小鬼头学费缴不上,想掇一掇——”
  “好哎,读书要紧呀。”
  ……
  寿妈妈一路都笑允。乡下的习俗,谁家卖猪了,便有人来借钱,数目都不大,三块五块,周转济急,农民叫“掇一掇”。虽说“有借有还,再借勿难”,但爽快如寿妈妈那样的,却不多见。寿妈妈这样做,为的是结善缘。
  听桃花浜人说,寿妈妈娘家在东栅口近乡下,从前家里养一头牛,有牛车盘,种五六十亩田。做姑娘时就风流,有过几个相好,打胎,那倒是其次;寿妈妈第二个正式的男人是塘南税卡上的,跟土匪有些牵扯,一九四九年被乡政府镇压。寿妈妈“下嫁”给老寿,是想摆脱“税卡”上那一段阴影。老寿是贫农。寿妈妈和老寿,品性、容貌都不搭调的。
  寿妈妈做媒人也是为了结善缘。她十里八村走到哪里都有熟人,见了女的,双足一顿叫“姐姐”;见了男的,笑吟吟称呼一声“叔叔”。传统思想,对于三姑六婆中位居尼姑、道姑、卦姑、牙婆之后的媒婆,历来也颇多訾訾,文学作品中更是凡“媒婆”都非好脚色。但据我观察,寿妈妈一生做媒无算,成就佳配有之,非耦也有之(如乡下最无人道的“调换亲”),但她的儿子木生,却终身无涉婚姻。常有人劝寿妈妈替木生也好歹说门亲,日后也好防老。寿妈妈都摇头不允。木生右手拘挛,脑子愚蒙,且又是天阉。木生天阉,寿妈妈对好些人说起过。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七十
  相爱
  文/陆明 图 /陆晓勤
  乡下像寿妈妈这样的媒人,大概三四个村坊里总会出一名,她们尽管身世有别,热心于作伐却是相同的。就我的见闻,农村青年男女相爱,大都因媒人“说亲”而起。在“说亲”之前,男女双方并不相识,或者仅知对方是某村某家的儿子和姑娘,面长面短也是蒙眬。媒人来说亲,讲到姑娘不外乎“白皮肉”(漂亮),人品则是“听爷娘,从来勿自说自话”。讲到小伙子,媒人满面堆笑,万分赞叹:“姐姐呀,格小唉,好是好到够。烟酒勿犯,省铜钿,只晓得牺做!”(吾乡方言“牺做”,即拼命干)。
  一般男女“说亲”在十七八岁,“说亲”之后,乡下最看重“对亲”,大礼仅次于结婚。“对亲”雅语称“文定”,俗呼“对盘”(方言“对”读如“旦”)。这礼节在男家须备金银首饰(一对金耳环)并礼钿数百元,鱼肉糕团装木盘挑一担去女家。女方表示欣受(《礼记》所谓“纳征”),则这桩婚姻在寿妈妈们算是厥功既成,“谢媒”有望了。
  两个陌生的年轻人经此礼仪后,这才始相往来。大抵从“对亲”至“好日”(结婚)的一二年间,春节是必走动的一次,其余田忙甫止,如农事已毕的夏初和晚秋,小伙子去姑娘家,吃一餐饭(有酒有肉,不善饮的往往喝得红头赤脸,酒气郁勃),呆个大半日。在家里长者的眼皮底下,他们连“拉手”也不会有。但,就这么数次有限的“相会”,爱慕相悦却都已经在心上。姑娘的一边,最好的表达无过于当着打趣她的同伴的面,微微含笑,两眼水露露的斜睨,佯嗔一声:“伊奴独牌位呀。”(方言“独牌位”本是詈语,吾乡农村女子多以此向男子示爱,我每想到此语,不禁莞尔,这跟城里的小资们无法相通。)
  转眼,稻子又金黄了;南瓜番薯照例挑进堂前屋,堆得“小山”似的一大堆;晒场上小圆匾里摊晒着黑芝麻,大圆匾里黄豆刷拉拉地滚动,一个农妇拿着簸箕在簸扬黄豆里的草屑泥尘。屋角的坑缸棚上,白的粉红的扁豆花开得真兴!九月的乡村,秋熟处处……
  他和她,已经“准日”(古法,将婚请期曰准日),“好日”定在农历十月初五,这是媒人择的吉日。离婚期还有一个来月,他和她进城去,这是两人相识相爱以来自由放松的一天!不过,眼下还在村坊的地面上哩,所以走在垄沟上至少相距半条田塍,女的在后面,勾着头。到了城里,他们才真正自由放松了。小伙子怀里揣着卖猪和粜了黄豆芝麻得来的一百来块钱,他要尽着姑娘的心意,买上最好的结婚礼品。他们一起走进城里最大的布店正春和剪布,花洋布、灯芯绒,剪了二丈三丈。去百货公司称二斤绒头绳,紫酱红的。这颜色跟劳动有关,艳丽不飘,沉着瓷实,沾上泥浆也还是那个紫酱红!他们去孩儿桥生生照相馆拍了一张照,两人的头并不挨头,眼睛直视前方……过半月取来照片,照片上的他和她,脸都是有点红酡酡的,那是照相师染的色。中午,他们上庆丰楼菜馆去。小伙子登登登上楼,姑娘抱着几大包花花绿绿的布匹、绒头绳、红绸被面,登登登上楼。他们的脚步,使菜馆的楼梯摇动。
  下午,赶在末班轮船之前(三四点钟),他们去了公园。在公园假山的亭子里,他和她拉手,两人的掌心都有硬茧,皮肤健康而粗糙,似触摸泥粒。他和她说了好多话,喁喁的,但没有一个“爱”字。
  在一棵丈二高的桂花树下,她两只手反抱着树,身子迎向他。很静。他和她都大着胆儿使劲地亲了嘴!
  桂花金屑似的纷纷坠下。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七十一
  看对(上)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我最早听说“看对”这个词是在五十多年前,乡下舅妈来我家“告吃酒”(吾乡方言“告吃酒”,其义为“告知、邀请吃酒”,只用于赴结婚筵席),对我祖母讲起这桩婚姻,说我表姐阿宝和表姐夫是自作主张、自己“看对”的。舅妈在说这话时,表情不太自然,还有一点忸怩。我那时年幼,对“看对”尚不十分明白。及至成年后下乡做了知青,经常在田畈里听农民说“野话”(男女性事),才恍悟所谓“看对”者便是青年男女间的相悦相爱,并且这种事多发生在庙会上。
  说到庙会,吾乡旧时一年当中有数十次。如农历正月初八徐王庙庙会、正月十三南皋峰庙会、二月初八王江泾庙会、二月廿二杨老爷庙会、清明网船会、七月七香桥会……这些庙会,在已丑年(1949)后,大多逐渐废止。
  我五六岁时曾随祖母去塘汇徐王庙庙会烧过一次香,是娘姨公公摇船来载我们去的。童稚的记忆里实在也存不下许多,徐王庙貌,是一点也记不得了。世传的徐王画像是一位手捧元宝的财神,而我的印象里,是头戴冕旒、身穿绣金蟒袍、粉面油彩、垂着三绺黑髯的帝王。他的塑像极高大,我须抬头仰观。是否有敬畏之感?却也是记不得了。此外所记得的,便是“人山人海”。地上到处是一双双走动的脚。男人的靛蓝大腰布栏,女人的红绵绸裙、绿袄宽脚裤綷綷縩縩,扬起的泥尘、喧哗声,庙里庙外缭绕的香烛火光、烟气,还有馄饨担、蒸笼、放在托盘里的鲜肉包子、苏北人泊在庙东大石埠前专做马桶糕的赤膊船,混混茫茫搅成一大片。是立体的。
  徐王庙的白场很大,似可容纳万人。白天、夜晚都搭台演戏,酬神亦兼娱人。
  这天,祖母给我买了一块马桶糕,我站在河滩边的桑树下吃了,很甜!
  吾乡各庙会所祀神祇,生前多为粮官。他们爱民,或开仓赈灾或护粮济贫。殁后,百姓感念其德,遂建庙克享香火。如有名的网船会上的刘王,率众驱蝗,正是护粮有功的。
  我那次跟随祖母去徐王庙,大概是徐王最后一次歆享人间禋祀了,之后庙即废。按,徐王又名徐偃王。春秋时为东夷族(山东)人,战败逃至江南。后世建庙甚多。吾乡徐王庙遗址在今塘汇茶园村内。旧俗正月初八为“谷日”。以是,吾乡视徐王为“谷神”。又,二月十二“蚕花日”。是日,乡人舣舟集徐王庙,为赛神之会。
  从前在庙会上,男女相杂,无分老幼妍媸,推搡挤攘,群情兴奋躁动,这在长年累月单一的农耕生活中是极难得的。于是乎,扯手帕子的、摸奶的、调笑的,都由着俏皮的后生来!
  扯手帕子(姑娘、少妇手帕子掖在大袄腰眼里),彼此以多得为胜。多得,沾沾自喜,矜夸于人;摸奶(以“蚕花日”为甚,女子如未遇摸奶,则以为蚕事不吉。反之,极喜悦),也不以为忤,唯嬉笑佯嗔相加;调笑,出自有心人,目接情注,大半事相谐矣,是所谓“看对”也。
  以上所说,是我做知青时从田畈野话中得到的。
  我的表姐和表姐夫是一起“看宝宝”(养蚕)时“看对”的。那是在人民公社化后的第二年,农村破旧立新,已无庙会。
  
  


作者:邹汉明 回复日期:2007-5-28 20:32:22 
    顶呱呱的二路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5-29 8:50:33 
    多谢鼓励!
作者:邹汉明 回复日期:2007-5-30 8:16:49 
    陆先生的文章,真是老而弥辣,也真是奇怪,这么完整而且旧事逼真亲历的一部好书,却未见出版.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5-30 13:10:51 
    作者:邹汉明 回复日期:2007-5-30 8:16:49 
    陆先生的文章,真是老而弥辣,也真是奇怪,这么完整而且旧事逼真亲历的一部好书,却未见出版.
  
  ------------------------------------------------------------
   谢谢鼓励!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6-2 17:46:07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七十二
  
  看对(下)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我在乡下多年,田畈里的“野话”听了不少,对于青年男女的“看对”也有所闻见。像顺伯伯家的爱娜(见《农宅》),她看对的心上人是个小竹匠。小竹匠浓眉大眼,干净利落。小竹匠打谷箩、蚕匾、发篓、淘米箩、羊草篰、篮、篚、筐,修补簸箕、竹簟、笭条、笆斗和背篼。背篼只吾乡西部农村有。小竹匠的手艺很好。他打的谷箩,反扣在地上可以站立三个壮汉!竹匠走村串户吃百家饭,是只“呒窠鸟”(没有房屋,在农家却是大忌)。但,手艺人有活来钿,这小竹匠手脚勤快,干一天活刨去吃饭,可净得二元。一个号头六十来块,比顺伯伯卖一头猪还要多些。顺伯伯正是看在这一点上,最终顺遂了爱娜,顺伯伯睁大眯细眼,对小竹匠说:“想来,进屋里来!鬼头鬼脑,敲啥短命窗盘!”
  男女“看对”,到嫁娶时不顺遂,则往往是男的家境太过贫窭,女方家长以重索彩礼为由头拒之门外。但是,两人的相爱却像是投石急水,阻断,堵塞,冲激反而愈大!她和他,白天不往来,见面多在夜晚。在村子外某棵桑树下,野港滩边,坍塌的瓜棚里,女的早早守候,黑暗里双眸晶亮!(这种事,乡下经常以女子主动,胆也大。)男的如约而来,脚步咚咚。近前,却有点踟蹰,心慅慅,呼吸也愈粗。女的不管不顾——她刚跟家里吵了一架?嗔一声“独牌位”,两个人很快胶在一起。
  “我要你!跟你——”
  “好唉——”
  夜气里,远远近近的虫鸣,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春天来了。桃花开了,油菜花开了,紫云英花开了,麦子秀穗了。田野上,粉红的,金黄的,紫红的,青色的,一片烂漫织锦。她和他,大地作床,花草盖被,月亮当灯,星星成了窥视他俩的天外客。
  露水下来了,湿重湿重的。
  野合,乡村的词典里并无淫邪和丑的意思,这跟数千年农耕形成的风习是有关的。风习以为,男女在田间野地交媾,可使作物倍繁。也有学者认为,这是一种原始的性行为崇拜,人和物交相感应。吾乡古时有“女郎解衣播种”之俗(见朱彝尊《鸳鸯湖棹歌》“怕解罗衣种罂粟”句并原注),“解衣”即裸裎也。“月明如水浸中庭”,皎洁的月光下,来这么一位或几位年轻美丽的裸女,含着点羞涩,锄土撒种,汲水浇溉,祈祷花实丰茂,福祐家园,所作圣洁,并无淫邪。
  我在乡下时曾听老农说,某村村西小庙门底,往昔有“坑三姑娘(紫姑神),貌美,性喜青壮。三姑娘每于天气晴好日,惑人入田垅,人乐从,半晌放还,终不伤身且来年田稻必大稔云云。
  说者乐道,听者悦闻,也并无淫邪。
  自相“看对”的她和他,个性解放,情火燃烧,至死靡他,令人喜其成!
  
  


作者:一块高地 回复日期:2007-6-4 08:42:48 
    顶啦!
作者:孤生竹 回复日期:2007-6-4 11:09:07 
    留个脚印,晚上再来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6-4 13:04:02 
    :孤生竹 回复日期:2007-6-4 11:09:07 
    留个脚印,晚上再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谢谢, 欢迎指点
  
  
  
作者:跑来看看再说 回复日期:2007-6-6 7:05:44 
    收藏.
作者:王-立 回复日期:2007-6-8 12:50:00 
    期待早日出版呵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6-13 15:11:20 
    多谢支持!
作者:lovehee 回复日期:2007-6-15 9:16:07 
    是啊,期待早日出版!
  前几天一票人同游槜李园,内有穿布鞋不着袜者,在西装革履中显得分外特殊,小子无知,竟不知这位便是陆明先生。
  如今读着陆先生的文字,更觉可爱。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6-15 19:46:56 
    lovehee 回复日期:2007-6-15 9:16:07 
    是啊,期待早日出版!
    前几天一票人同游槜李园,内有穿布鞋不着袜者,在西装革履中显得分外特殊,小子无知,竟不知这位便是陆明先生。
    如今读着陆先生的文字,更觉可爱。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多谢!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6-19 23:12:52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七十三
  茶馆
  N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桥边的水阁是茶馆,河滩帮岸上的廊下是茶馆,小巷深处有数椽白门细柱的平屋是茶馆,小巷的转弯口正对菜市的一座危楼也是茶馆,破落世家的厅堂让别人租赁去开了茶馆,闹市大街上饭店、酒家、戏院、银行、百货公司的隔壁或对面都有茶馆,火车站、汽车站、航快站、轮船码头的旁边无一不设茶馆,还有城隍庙、关帝庙的左近也开茶馆。一九四五年,顶多五万人口的小城里竟有大小八十家茶馆。
  有名的茶馆,首推张家弄寄园。园中的听鹂招鹤仙馆(老爷厅)、芝兰之室、来今雨轩、若寄庐、半舫,花木映窗,布置清雅。其次是瓶山阁、怡园、东园、聚宾楼、鸿顺楼、洞雨春、望吴园、乐园、长胜园,都有数十个座头。
  吃茶分各色人等,各有各的去处,决不混杂。如在寄园“老爷厅”吃茶的,民国肇始以来,大多是前清的翰林、进士、举人、拔贡和做过知县、教谕的一班遗老。南门有一位县令致仕的举人老爷,他冬天来吃茶,身穿狐皮大袍,头戴拉虎绒紫貂皮帽,足登双梁毡靴,到得厅上,脱袍除帽,吩咐七和(寄园掌茶炉的,姓俞)替他把狐皮袍去挂在炕榻旁边的衣架上。(炕榻,红木大床,中置矮几,两旁设座位。)这件狐皮大袍,细毛如银丝。吃茶的一抬头,看到袍子就晓得是“某老爷”到了。来今雨轩,是专为外客设的;半舫,经常举办灯谜活动,以绅士陆筱庐为首;芝兰之室和若寄庐,分别有遗少、富商子弟光顾。
  吾乡民国时期的遗少,家中父辈至少是秀才,所以他们的气息上承晚清,琴棋书画都来得。诗人庄一拂先生那时不到二十岁,在芝兰之室主编《秀水花》文艺杂志,登载诗词歌赋,仿明清笔记小品和鸳鸯蝴蝶派小说。供稿有沈剑儒、王楚香、谭天风等嘉兴文人。民国十六年(1927)夏,《秀水花》居然还发表过宣扬苏俄文艺理论的文章。
  瓶山阁茶馆分内外堂,外堂茶客为泥木作工人,边吃早茶边由各作头安顿好一天活计;内堂吃茶的有报馆编辑、记者,外埠来采访的通讯员,并有本地的象棋国手、中学教员、用九宫格画照的画家、包揽词讼的律师,都是吃文场饭的。
  中街怡园、塘湾街聚宾楼,以米行、腌腊业为主顾。孩儿桥头乐园茶馆,是拎鸟笼的天地,上昼下昼,鸟声叽喳。据鸟迷们称,聆其音,真不啻聆仙乐矣。赏鉴字画古董的,群往椿树弄长胜园,一枚绿锈斑斑的古钱可以摩挲上半天!
  乡下来的农民,跑江湖打拳头的,唱戏的,卖叫货的,捉蛇的,各有常去的茶馆。
  我家在禅杖桥,和瓶山隔河相望。我上中和街小学时,每天都要经过瓶山阁。从我家出去往北走,拐上南过菩萨桥就是张家弄。我五岁上幼稚园,祖母领我走一次就自己来去了。张家弄三百米长,三米宽,石板路。终年嘈杂,男女推背走。
    “豪燥,豪燥!”(方言:快点)一个汉子竖眉瞪目,面赤红,挑两大桶水左撞右搡地叫嚷着过来。这是给寄园、群芳、进深来三家茶馆送水的。水桶一路泼洒,所以张家弄早上总是湿漉漉,水气很重。
    那时居民饮用河水、井水(1957年始有自来水),河水在缸里放一点明矾沉淀后,清洌甘鲜。井水硬,不宜沏茶。茶馆都用运河水(吾乡称“外河水”),水可生饮,清早摇船载水进城,再由挑水的挑到各茶馆。全城一总有七八条水船。一块银洋四五十担水(正常年份,一银元合三百来个铜板,一担水约值七八个铜板)。给寄园挑水的是个麻子(寄园茶馆有五口七石大水缸),挑了一辈子水,挣一点挑费糊口。年老后,腰有点弯折,是水担压的;右肩明显比左肩高,隆起,肩肌瘤有两个馒头大,也是水担压的。麻子的身世不详,死后,寄园的茶客都想不起来他该是什么地方的人。
  
  


作者:箭头尾巴 回复日期:2007-6-23 16:58:01 
    好,收藏了.
作者:自作多晴 回复日期:2007-6-24 8:49:39 
    收藏.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6-25 10:13:58 
    
  
  作者:自作多晴 回复日期:2007-6-24 8:49:39 
    收藏.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多谢多指导!
作者:abc351230 回复日期:2007-6-25 21:50:29 
    江南?正确的定义是“长江之南”吗?
  那么我也是江南人了,可是我生在一个不甚江南的江南地方,有着一颗悠远不移的江南魂灵
  所以,喜欢你的文字,那才是江南的风物,那才是梦中和骨子的江南?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6-26 9:53:14 
    作者:abc351230 回复日期:2007-6-25 21:50:29 
    江南?正确的定义是“长江之南”吗?
    那么我也是江南人了,可是我生在一个不甚江南的江南地方,有着一颗悠远不移的江南魂灵
    所以,喜欢你的文字,那才是江南的风物,那才是梦中和骨子的江南?
  
  ------------------------------------------------------------
  "悠远不移的江南魂灵",好文字啊,这是真正融在江南里的心思,就此即可抵达那轻柳抚水的问候里......
作者:跑来看看再说 回复日期:2007-6-29 13:36:45 
    收藏.
作者:冰山上的来客 回复日期:2007-6-29 13:35:47 
    :)
作者:冰山上的来客 回复日期:2007-6-29 13:36:45 
    :)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7-2 18:53:24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七十四
  
  茶馆与江湖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茶馆与江湖,关系密迩。
  从前跑江湖的,每到一地必先去茶馆会一会“当坊土地”(本地有名望亦属江湖上的人),灵好市面,然后拉场子开生意。这在江湖规矩上称“通相”。
  一九六〇年代初,自由经济复活(刘少奇“三自一包”),沉寂多年的江湖借机还魂,跑江湖的重新坌集市井,街头、饭店、混堂、火车站、轮船码头、小客栈和茶馆,多见到他们的身影,有老出道,也有新人。
  这年,我十二岁(我是一九四九年生人),从七星乡下转学到城里,在离家不远的中和街小学插班上四年级,从此三年里,早、午、晚的上学放学,一天四次都要经过瓶山阁茶馆。我每次路经瓶山阁,看得最多、印象也最深的跑江湖是嘉兴老呆,乌镇小箍桶,南湖乡阿炳。这三人都是“皮门”。老呆是本城的,他练摔跤、劈瓦爿(能一掌劈碎七八张一叠的瓦爿)。老呆练摔跤,经常拉一个大块头来陪练,这大块头绰号“木卵”,是倒泔水桶养猪的,养两头猪,上午喂完猪有闲工夫。
  老呆和木卵,弯腰,臂膊揪臂膊,头顶头,在茶馆门前的人行道上转圈子,吸引众人围观。老呆偷眼看看差不多了,发力,一声断喝:“嗨!”那木卵缓缓地扑通倒下。老呆不卖药,他这是“表演”,钱嘛,地上摆着个黑色人造革拉链拎包,敞开口,扔几个是几个,从不强索。他的摔跤衣,红麻布,宽肩短袖,纳一绺一绺很粗的黑线。
  老呆坐镇瓶山阁,隔三岔五的有外地跑江湖的来“通相”,不论“皮门”还是“彩门”(变戏法)和卖唱的“毕剥生”,那一茶二饭三酒,不分彼此地开销过去。
  乌镇小箍桶是打拳头的,卖“三七粉”(伤药)。他的功夫,右手食指可以在半寸厚的青砖上嗞嗞嗞钻一个洞。天长日久,小箍桶的右手食指短了一截!
  三人中阿炳捉蛇卖蛇药(一种圆的黑色片剂,蘸唾沫涂在蛇咬的伤口上,墨黑一圈,即可去毒)。阿炳背了个竹篓来吃茶,篓里火赤练(吾乡称某人阴毒,谓“洞里赤练蛇”。其实赤练蛇并无毒,但性凶猛,身上的赤色条纹又很骇人,民间长期对它有一种误识)、灰里鞭(据音写,蝮蛇)一大堆,蠕蠕地扭动。偶尔捉着竹叶青(形似蜥蜴,四足,绿色),因这蛇毒过灰里鞭,人被它啄一口,三步之内即毙命,阿炳就十分当心,不许我们小学生靠近竹篓。
  阿炳的蛇药,远不及东门近水台茶馆朱兴宝的蛇药好卖。跑江湖是要有一把狠劲的。阿炳在瓶山阁表演蛇咬人,他不像朱兴宝敢拿灰里鞭咬舌头,他表演只限于火赤练,叭的一口咬在手背上,肿起一个红块,刺痛,能忍。
  阿炳面白,下巴很大。见人就笑嘻嘻的。
  瓶山阁茶馆三开间(旧址在今中和街东口),朝东,分内外堂。外堂北侧是老虎灶,一天到晚烧水,热汽腾腾,附近居民都在灶上打开水。外堂砖地,长凳、板桌、茶壶、盅,不讲究摆设。去内堂吃茶,走上两三级台阶,很宽大的地板间,屋顶很高,是所谓的“阁”。内堂茶座是靠背椅的,西侧一长排绿漆木框玻璃窗,极敞亮;有一扇角门,也是绿漆,推门出去可循石阶登瓶山。中午吃茶的人稀少,我上学去总望见内堂上三三两两坐着跑江湖的,除了老呆、小箍桶、阿炳,都是些外地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长得真是明眸皓齿,极漂亮!我至今未能忘。
  一次,他们吃着茶忽然争执起来,老呆斜劈着头气冲冲走到茶馆门口,拳头往胸脯上咚咚擂了几下,大呼:“真要气煞吾哉!”环顾四周,冷笑,头由下朝上一旋,又转身急步进去。
  


作者:豁虎跳 回复日期:2007-7-4 20:09:49 
    写来灵来!我已经收藏了,留着好好看。我是海盐的。我们嘉兴还有灶头画、蓝印花布这些好东西,你能写写这些吗?还有年头上褙门布做布鞋什么的,好怀念啊。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7-5 14:35:52 
    :豁虎跳 回复日期:2007-7-4 20:09:49 
    写来灵来!我已经收藏了,留着好好看。我是海盐的。我们嘉兴还有灶头画、蓝印花布这些好东西,你能写写这些吗?还有年头上褙门布做布鞋什么的,好怀念啊。
  ——————————————————————————————
  江南灵啊,海盐也灵啊 与豁虎跳共赏啦
作者:浅止斋 回复日期:2007-7-5 15:50:52 
    江南风情,图文并茂.偶喜此类贴也!顶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7-7 7:56:35 
    浅止斋 回复日期:2007-7-5 15:50:52 
    江南风情,图文并茂.偶喜此类贴也!顶
  
  ————————————————————————————
  同好,谢!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7-8 9:28:18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七十五
  
  文\陆明 图\ 陆晓勤
  那天,老呆他们在瓶山阁茶馆“叫开”。这“叫开”有点和“吃讲茶”相仿佛。嘉湖及苏松常一带,旧时有古泰伯辞让遗风,民性良善,好讲面子,视打官司为“坍宠”(丢脸)。凡民间有纠纷,如房产、地权、婚姻之类,都喜欢去茶馆“吃讲茶”解决。
  “吃讲茶”,双方约定日期到茶馆,先按茶客人数,各奉茶一壶,然后陈述事由并表明态度,听凭众人分析评说,最后由在座的一长者(多为士绅)按情理作出裁决。过错在某一方,某一方付清所有茶资。一般“吃讲茶”多以和为贵。这种风习,一九四九年后为新政逐渐消弭。而在茶馆“叫开”则一直由跑江湖的延续到文革时期,并使“叫开”一词成为社会上打架斗殴之后的流行语。
  老呆他们那天在瓶山阁“叫开”,有许多“切口”我当时根本不懂。譬如有个开皮生意的南京人,他卖的“七里追风丹”是假药,却吹嘘能治跌打损伤、疥癣疮毒。他指责老呆不该不帮场子。见了“威武神”就“吃两攻”。这“威武神”,江湖切口是指警察,“吃两攻”是逃跑、溜。老呆显然极委屈,辩说他是本地人,“窑口(家)在哪里,公安局、派出所都“亮土”(知道),出了事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老呆还让小箍桶和阿炳证明:弟兄们啥地方勿“道”?!
  那漂亮女子坐在窗前吃茶、嗑西瓜子(瓜子壳都是完整的,黑白两小瓣,茶壶前堆起一小簇),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轻声轻气道:“俄伲勿要太难为老阿哥,大家都勒浪江湖上混,阿是?”
  “就是的,拉个不想混出点名堂来!”南京人说。
  南京人面色、牙齿都是发黄的,精瘦,梳个香蕉头(涂凡士林),穿一件黄卡其布中山装,领口一圈油黑。
  这南京人后来流落在嘉兴,他年老时我见到多次。夜晚趴在勤俭路建国路交叉的人行道铁栏杆上,发型依旧,香蕉而涂凡士林,只是头发稀疏了,牙也脱落了,颈上长满黄癣,血丝缕缕的。他两眼空茫的是在看十字路口过往的行人。
  听漂亮女子的口音,她像是上海青浦那边的人。漂亮女子后来定居吾乡,结婚成家那是一定的。她卖草药,黄精、三七、柴胡、当归、杜仲、何首乌、白茯苓……地上铺一块浅绿色塑料的花布。各种草药依次摆在上面,清清爽爽。
  她婷婷地站在草药摊前,很少吆喝,双眸如剪秋水。
  我在瓶山阁茶馆见到过的跑江湖,有一位卖唱的,中年妇人,沙喉咙,脸上有风尘色。手执檀木绰板,一阵呱哒呱哒响过,顿足唱起吴书《十叹空》,声调很是苍凉:
    东方日出呀万里红,
    劝君行善呀莫行凶;
    行善人好似荒山青呀松,
    行恶人好似桃花满园呀红 ……
    有时候会来一点带“色子”的:
    这个世界呀要有钱,
    八十老公公呀有人恋,
    弯角乌菱老来甜呀……
    底下的唱词很不堪,不能引。
  有一位老者(盲人)拉胡琴的,他傍晚时分来茶馆前卖艺,能在琴弦上奏出“小阿弟好”、“老阿妈好”,观者无不欢跃。
  某年冬天,下雪。地上冰雪极厚。瓶山阁来一打拳的年轻人。赤膊,几套拳打下来,浑身直冒汗。他自言是河北沧州人,年关将临,没有盘缠,回不了家乡。身上值钱的东西只有一支金星钢笔,愿意换几个钱充作路费。说毕,双手持笔兜揽。
  场子上围观的人都漠然。老呆在边上已看多时,上去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小兄弟,好拳法,是新意六合门吧?随吾来!”带他去五芳斋吃了两碗大肉面、三个馒头。临别,又送他去火车站。
  老呆没有要那支金笔,这是江湖上的“道”。
      
  


作者:溯涉子衿 回复日期:2007-7-8 23:43:14 
    收藏
作者:箭头尾巴 回复日期:2007-7-13 9:09:32 
    有些画看不到了啊
作者:甲鼓文 回复日期:2007-7-13 15:51:46 
    有意思.
作者:甲鼓文 回复日期:2007-7-13 15:53:08 
    这图好啊.


作者:甲鼓文 回复日期:2007-7-13 15:59:13 
    这个系列很好,希望坚持写完.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7-14 10:59:42 
    甲鼓文 回复日期:2007-7-13 15:59:13 
    这个系列很好,希望坚持写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感谢鼓励,我们会坚持下去,以飨同好.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7-19 8:40:44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七十六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吾乡茶馆烧水的灶头,旧有老虎灶和茶炉。
  茶炉的历史由来久矣,大概可以追溯到宋元吧。其形制也古,一座砖砌的灶(不会太高),灶上坐一把紫铜大水壶。壶的直径三尺,高五六尺,一次可盛近两担水。这铜壶的装置很有些巧妙,壶中有一漏斗,贮水的铜管直抵壶底。水煮沸后,把冷水舀入漏斗,壶内的沸水随之上升,从壶嘴汩汩流出,这时另有提壶接水。提壶也称“吊子”,是茶博士(宋代,茶、酒坊侍应概称博士,而茶博士之名流传至今)拎在手中冲水沏茶的,壶嘴很长,也是紫铜的。茶炉烧桑柴火。烧水人(称“掌炉”)往铜壶漏斗舀水,在灶膛里塞两三根桑柴,火星噼啪,炉火通红。掌炉的除了烧水,还要照应茶客,代买点心,代叫酒菜,递热毛巾,雨天取伞……忙碌不下于茶博士。
  老虎灶又名七星灶,七星是灶上有多个灶眼,和星相家所说的“二十八宿”并无关系,或者径称“多眼灶”也是对的。老虎灶最早出现在清末上海,由上海传入吾乡大约是在上世纪的一二十年代。老虎灶是烧砻糠的(八十年代改烧煤炭,成本大增,老虎灶停业),它的体积约有两张八仙桌大,长方形,灶台一米来高。灶上安一大汤锅,直径一米多。锅上箍的杉木桶高可二米。汤锅备供热水。汤锅后烟囱粗大,直竖,穿出屋顶。汤锅前是四个灶眼,安四只深口生铁汤罐,沸水从汤罐出。老虎灶有多少灶眼(汤罐),视茶馆大小,供水需多少而定。
  老虎灶,据说是以其大,像老虎似的趴在店堂里,所以才有那样的名称。这个,总不免使人感到有些牵强。状物的名词,要能十分的贴切惬意,有时是很为难的。吾乡的佳酒“清若空”,其名虽然出自朱太史诗笔,但从字义上讲总不得要领,便是一例。
  有的老虎灶上是只卖开水、热水而不供茶的。如香花桥老虎灶,附近店家、居民都在那里打开水,一水壶二分钱,热水瓶只收取一分。四只生铁汤罐,一天到夜都在噗噗噗沸腾。烧老虎灶的夏师傅,大胖子,干过厨行,善烹“翡翠葡萄鱼”。这道名菜,他讲授,我用笔记下,可惜至今尚无庖厨接手。“翡翠葡萄鱼”,其终将不传乎?
  看夏师傅烧火,满满三四畚箕砻糠从灶口倒入,咣当几下,砻糠轰地着火,火声隆隆,其水沸沸汤汤。夏师傅打水,一手持漏斗,一手拿长柄铁勺,从汤罐里哗哗舀水,水到铁勺中还是沸滚的。我们吃惯粗茶的人,直接去老虎灶上沏茶最好(拿一个大搪瓷杯,放一大把大叶子茶,喝一整天)。老虎灶上的“煎头水”,泡得出浓茶味!
  瓶山阁茶馆是烧老虎灶的,所以兼售开水。
  长胜园茶馆也是老虎灶,热天有盆汤供人洗澡,我未之见。
  一九五〇年代初,吾乡画家某(抗战重庆时代曾阔气过),在上海潦倒困老虎灶(过夜在老虎灶,冬季灶有余温,可御寒)。此公与漫画家张乐平、叶苗有旧。每路遇,招手嬉笑,说:“来来来,乐平、阿苗头,老阿哥落难哩,来点,哪哈?”张和叶,相顾,无可奈何,伸手掏钱。
  多少不拘,总是有几钿的。
  
  


作者:箭头尾巴 回复日期:2007-7-29 20:59:49 
    请楼主继续啊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8-4 8:19:24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七十七
  
  茶馆世家(上)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寄园是往昔嘉兴的名园。旧址在张家弄(今勤俭路人民剧院),惜遗迹早就消泯。二十多年前,诗人庄一拂绘“寄园草图”,聊寄前尘之梦。据图,园坐南面北,入大门首为照相馆,左右小楼;跨河有一妆阁,阁东依次有小旅馆、浴室;阁西侧为可琴轩,轩正东是剧场,由此往南两小阁,一名萝春房,一为酒楼,楼下饼炉、茶炉,茶炉(房)与听鹂招鹤仙馆相接,那是寄园茶馆,一大厅,俗呼“老爷厅”。茶馆东侧摆设荷花缸五口,石台一排(供堆菊花山之用)。茶馆东侧还有若寄庐,和南侧的半舫、芝兰之室、来今雨轩、蜗角、可居可眺之斋均为品茗的精舍。芝兰之室等处,下瞰竹篱巷,有一天桥通花圃。寄园面积并不大,这从剧场占地三百平米可以推知其大概。但,布局紧凑,复多巧构。
  清光绪十年(1884),常熟沈石荪徙居禾城,在张家弄租赁唐姓宅屋开设震昌照相馆,又利用宅南旷地,堆土运石,栽植花木,筑造园林。增建亭阁轩堂,堂成,辟大厅为茶馆,至此始名“寄园”。寄园之名不外乎取“寄寓情趣”“托性山林”之意。一九一七年秋,吾乡耆宿吴受福应园主沈氏之请,为“止备一茶一酒,供游人憩息玩赏花木”的寄园茶馆题书匾联,中有“集句”谓“名园无处不宜酒,睡思欲来还煮茶”,可以概见此园不是一般的市井茶馆。
  一九一七年后,寄园诸事俱备。有茶馆,可供茶叙的地方有“老爷厅”、来今雨轩等八处。有剧场,京戏、滩簧、的笃班,常演不衰。有花圃,艺菊,重阳节在“老爷厅”举办菊展。怡情曲社拍曲助兴,前清遗老及名媛闺秀及鸳湖才子们,闹三整天!艺荷,也颇有名。荷植于缸。夏月,花茎挺秀,花蕾肥硕,花开,瓣圆,色桃红,称“嘉兴大红”,入《缸荷谱》。有客房,雅洁,如可琴轩,吴昌硕、吴秋农、吴伯滔、汪蔚山等来禾行道寓于此,挥洒丹青,诗酒流连。有棋茶会,在可居可眺之斋,棋王谢侠逊曾来访弈,当时吾乡第一名棋手陈宝坤不敌。有柏老的炉饼,咸甜两种,那是寄园的特色茶点。有照相馆,题匾“藻香馆”,却要算是别一番的绮思了。大约也就是一九一七年的秋冬,二十多岁的南汇人俞庆和,右手拎个青布小包袱,左手挟一把油纸伞,只身走进了门前停着一排黄包车、轿子的寄园。
  俞庆和从跑堂筛开水做起,一直做到“掌茶炉”(茶馆经营老板)。他的人品,简言之是一个“善”。他在茶馆,腿脚勤快,奔走趋奉,不嫌劳烦。说话伶俐、乖巧。茶客大多是缙绅和富家子弟,应对自有一套雅语。缙绅如盛萍旨,光绪十二年进士,翰林,后告老回乡任府学堂监督,创立县商会;王甲荣,举人,官知县,博学善诗文,名篇《彩云曲》倾倒晚清诗坛;孟紫舫、陶慧斧,两人一秀才,一贡生,地方上以名儒视之;吴受福,举人,精金石小学,入民国后不剪辫,束发作道士装。这班人都称“老爷”,说话“之乎者也”。庆和敬重,能听懂。这班人一到“老爷厅”,凡脱帽、解衣、往炕榻衣架上挂狐皮大袍,去柏老炉子上取咸甜炉饼,去张家弄六指头鸡面店端一碗白鸡面,去菩萨桥头叫来两客张宝兴汤包,范家的火肉粽,王龙宝的刺毛团子、肉糕,绍酒店的陈年花雕,俞庆和都是眼到脚到手到,一一咄嗟立办。更不必说茶沏红还是沏绿或是镶红,他心里都有数。
  “庆和耶,汝之名,老朽思之久矣。莫若只改一字:七和。七和者,七碗生风也,和气致财也。汝以为如何耶?”
  “咳,这一来,倒是抬举吾做卢仝哉!”
  俞庆和,不,俞七和笑哈哈地去叫来车轿,送老爷们上车的上车,坐轿的坐轿。车轿渐渐远去,七和的笑影犹在。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8-6 9:23:01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七十八
  
  茶馆世家(下)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俞庆和从此改名七和,而“七和”之所以传名至今,是他的善,使老嘉兴难以忘怀。他对于茶客,不论老爷、平民都一样善待,打两三次热毛巾那是一定的。在寄园吃茶,不管熟人生人,是衣帽华贵还是布履布衫,只要喊一声:“七和,来一客汤包!”他笑哈哈地转身,拔脚就去菩萨桥。
  民国十八年(1929)夏,沈石荪弃世。他病中的状况,有张子莲日记略记一二:老病,七月初患水肿,至十五日下午病故。盛萍旨、郭余庭昆仲(画师)等至寄园吊唁。沈氏创办经营寄园凡四十五年,通艺术,善治园。南湖烟雨楼旁的“虎豹狮象”假山,就是他的杰作。这座假山,砌筑于民国七年(1918),中有北宋花石纲遗石,也是吾乡难得的名物了。
  沈氏既殁,南门士绅庄益三接手寄园。茶馆仍由七和掌炉,而这时七和之子金林,已经在茶馆跑堂。金林小胖块头,秉性一如乃父。他们父子在茶馆,自奉极俭。当时,柏老的炉饼是寄园茶点中的名吃,炉饼大小如对剖的鹅蛋,一种葱油的,咸;一种猪油夹沙的,甜。底板焦黄,在面上撒满芝麻。入口酥脆,香!二十多年前,寄园旧址——人民剧院对面有“四时春”恢复炉饼,我请教庄一拂先生。一拂先生弹弹指甲,默然无语。他和柏老托熟。柏老,本名张宝林,苏州人。当年来禾谋生的姑苏饼师有不少位,无出柏老其右!
  七和与金林,早点从不用柏老炉饼,父子俩吃一种叫“朝板”的烧饼,一指来宽,尺把长,有点像“笏”,烧饼上撒一点点芝麻葱花,很咸,冷了韧吊吊,掰碎了泡在开水里吃,卜噜卜噜一大缸子。有时还顶一顿中饭。一位做过盐运使署文案的举人老爷(忘其名),踱步走过茶炉房,探头看一眼,晃动着灰白小辫说:
  “七和耶,俭乃德,好!家风可传矣,可传矣。”
  父子俩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攒。茶馆的阴沟堵塞了,不请人,自己来!俞七和趴在阴沟洞上,撅着屁股喊金林取来捅炉灰的长铁钎,一点一点把茶叶脚头,吃酒扔下的鸡骨头、鱼头骸,粽子箬壳和擤鼻涕咳痰的烂草纸,统统扒掏干净。
  “金林唉,吾是一只小包袱,一把破油纸伞,从南汇乡下跑到城里……”
  儿子金林,嘴里叨着小半块“朝板”。
  民国二十三年(1934),寄园新主人庄益三翻建剧场。我于庄益三翁未曾见过,他是一拂先生的尊大人。益三翁有一手杖,柞树枝,稍加斧削,天然可喜,为金石家张叔未旧物。翁得杖后,在柄端刻“杖铭”,意谓:世道多崎岖,携君杖而行。这是1949年后之事。晚年撰《逸庐年纪》,备酒饭请郭蔗庭等绘图,编撰嘉禾历代名贤像赞。
  民国二十六年(1937),庄氏避寇海上。寄园复易主(富五徽),而七和不再掌茶炉。稍后,金林出面顶下中和街街口某姓茶馆。装修。增设茗具。依山筑楼堂,题名“瓶山阁”。金林的妻子汝氏,两个舅佬,还有一位本家亲戚都在茶馆从业。
  金林嗜棋,寄园棋茶会随之转入瓶山阁,挂牌“鸳湖棋社”。吾乡象棋国手高琪、平湖朱明华为社中正柱;黄金根、周炳生、杨菊生作先锋;民国日报沈鹏主宣传;金林则揽总务。四邻棋迷,沪杭名手,于是闻风至。
  金林在瓶山阁的口碑,一如乃父在寄园。茶馆亦“贱业”矣,而七和、金林父子留嘉名。
  丙午夏,“文革”狂飙起。茶馆亦在“四旧”之列。瓶山阁茶馆消失了。瓶山阁改作糨糊厂。年已过知天命的金林,坐在长板凳上,面朝街,垂头、低眉,给一个个糨糊瓶子贴南湖牌标签。他每贴一个标签,两个大拇指头就用力摁一摁。
  


作者:浅止斋 回复日期:2007-8-6 10:03:13 
    图文并茂,很好!使我增长不少见识,开阔了眼界.
作者:天河渔民 回复日期:2007-8-8 19:33:30 
    83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8-11 8:34:06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七十九
  
  乡镇上的茶馆(上)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我十七岁下乡做了知青。一到乡下,烟、酒、茶“三门”就全来!  这“三门”,若有人一门都不沾,就称“好宝宝”,是勿轧淘的乖乖儿,在知青当中是不大会被人瞧得起的。那时,男知青差不多都会抽抽烟,吃吃茶。吃茶是要到镇上的茶馆去。孵茶馆。在家里吃茶不算吃茶,没有那个“孵”的氛围!吃酒,有的人天生不行,一沾,脸就通红。我于酒,像是与生俱来,不用学。我十七岁开始吃酒,至今酒龄已四十余年矣。抽烟是需要“学”的。我第一次抽烟,买了盒好烟(蓝西湖,三角四分),一个人躲在知青屋里(一种红洋瓦盖顶的小平屋,二三间或六七间一排的建在村路边),煞有介事地划火柴点烟。手指头夹着香烟的架势,仿佛是要向全世界宣告:我从此会思考所有的问题了。当然,这里头也还是有一点好奇、好玩的成分的。第一口烟的味道,苦、辣,呛嗓子眼,那是一定的。连抽两支,不料顿觉天旋地转,砰的掼倒在竹榻上,迷迷糊糊好一阵子。烟醉比酒醉更难受。酒醉可以呕吐,烟醉却是干呕!堵胸,浑身冒冷汗。这是尼古丁中毒的征象呢。
    烟酒是麻醉人的。我不能说所有的知青,但至少有相当一部分知青,他们的人生观是需要来一点麻醉品的。如果现在还有人在写“上山下乡运动史”,我建议专门设立两章:“烟史”、“酒史”。这比“苦难的历程”之类回忆录,会更有力量。
    某年秋天,我去濮院镇参加一次知青聚会,二三十人孵在语儿桥西堍的茶馆里,抽烟、吃茶、大声说话、“叫开”(之前,有数人为一女知青打架)。有位濮院“老下”烟瘾惊人。抽劣质烟,牙齿牙龈全黑了,咧开嘴,那嘴就像一个黑洞。他夹烟的手指头,叫烟蒂灼烧得歪曲变形!
    乡镇上的茶馆,在那时是不少知青经常出入的地方。那茶馆和城里的一样,大多在水边或近河处。店堂靠街边有一个方形的砖砌灶头,烧煤,炉膛在中央,七八把铁皮水壶攒簇在灶上“嗤嗤嗤”烧水。茶具都是瓷壶瓷盅,缺嘴、断柄和盅口碎边的,不在少数。迎门一口板橱,摆放茶壶、盅,还有上百只一寸来高,直径也是一寸左右的装茶叶的小铁罐。一铁罐茶叶沏一壶茶。不备绿茶,更无城里那种“镶红”(红绿茶叶相杂)的花头。农民都习惯吃红茶。红茶暖胃,杀渴!这跟长年在田野劳作、干重活是有关系的。干重活的人口重,吃菜咸,酒喝高度,茶唯求其酽!跟茶叶价格的贵贱没有关系。那时的特级红茶、绿茶,都是每斤五元。茶馆用的茶叶,一斤二元多点,三级茶。一壶茶八分钱,农民吃茶也有一壶三开杯的,即一壶茶三个盅,可供三人一起吃。
    农民吃茶都赶在早晨头,天不亮就去茶馆,刮风落雨下雪都去。虽然家离镇三里五里不等,但是再远也去,真是风雨无阻!到得茶馆,筛开水的已经捅开灶膛隔夜的封煤,火苗呼呼四窜,几把铁皮壶正水声隆响。吃茶的,取一条黑兮兮的毛巾(茶馆公用的),舀一木盆热水,嗤哈嗤哈擦几把脸。嚄!黢黑的刻满沟纹的脸上顿时泛出紫红的光,脑门上,头上,直冒热气。这一天当中呀,精气神最足的辰光到来了。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8-11 18:39:47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八十
  
  乡镇上的茶馆(下)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清早去镇上茶馆吃茶,先洗把脸的,都是数十年的老吃茶。洗脸的小木盆是个舀子,有两三个,搁在水缸的盖板上。一舀子热水够一人洗(茶馆里有的是水),洗完,“哗啦”泼在灶前的煤灰堆上,升起一股白的水汽(茶馆灶边的地皮,因此通年是洇湿的)。那条毛巾挂在柱钉上,众人合用,白毛巾挂上去没有几天就黑了。绞毛巾把子时滑腻腻,且毛巾挨着脸有一种难闻的烟臭气味。但老吃茶们却并不嫌鄙,他们兴头十足地擦脸,抹掉眼屎,擤鼻涕,彼此大声说话:“来哩?”“来哩。”“来,你先来?”“你先来,你先来!”
  若冬晨踏着霜雪来到茶馆,这一把热汤热水的热毛巾,足可以抵消路途上所受的风寒。而在平常时日,因天尚未明,赶早走路的些许疲惫让一把热毛巾扫去后,人就变得精神气爽,头上冒着热气,眉毛、眼睛、鼻子、嘴,舒张生动,端了茶壶、茶盅坐下,开始吃茶。
  老吃茶都有固定的坐位,总是在离茶灶近的几张桌子。年纪最大的靠墙壁、靠柱。背靠墙壁、柱的地方磨得有些光亮。假使人未到,也不会有人去占空着的板凳。有一个人经常带几个鸡蛋、鸭蛋,几把小白菜、鞭笋或一小袋黄豆、绿豆、赤豆、蚕豆上茶馆来卖,他的茶桌就是在门口的那一张。卖的东西一一摆在阶沿石上,放鸡蛋鸭蛋的小竹篮里垫一层稻草,蛋的大小匀称,一个个挑选过似的。小白菜或鞭笋(乡下竹园里,从初夏到深秋,都有鞭笋可掘。不多,视为素馔上品)用一根稻草扎“把”头,一把一把叠放整齐,“把”头的斤量不用过秤,是论“把”头卖的。装豆的小布袋都敞开袋口,一小袋顶多两斤吧,不管是哪一种豆,都干干净净。这些都是他的“小伙钿”。他笃悠悠吃茶,等着镇上的居民来交易。
  (这个人在我脑海里印象最深,年龄比顺伯伯轻几岁,六十开外吧。浓眉,眉毛很长,前挑;脑门鼓鼓的,说话鼻音很重,有板有眼。他挖的鞭笋,一支支择过,不沾泥,光洁如象牙白,触手玉润。我吃过他腌的大头菜,扯一小片含嘴里,嘿,那个咸鲜呀。这个人,就是北方所说的“庄稼把式”!)
  天色放亮,茶馆里顿时喧闹起来。外堂内堂,三四十张桌子都坐满,黑压压。抽烟的人无数,烟雾腾腾。烟雾挤来挤去,挤到街面上来了。老吃茶的,这时差不多一壶茶快吃白了,他们咳出了痰,撒了一脬尿,周身通泰舒服,称“通哩”。吃茶吃“通”了,这才算真正的吃茶。不然,这一天就算“呒不过好”。
  吃茶带点心。一壶茶八分,一毛钱点心(两个肉包子,粮票二两),外加一盒雄狮烟(一毛八分),拢共三毛六。如是“一壶三开杯”(三个人吃一壶茶),肉包子来米加工,还不到这三毛六。
  老吃茶大多会喝酒,吃了茶去酒店来一碗黄酒(半斤,一毛五分五厘)、四块卤煮白豆腐干(六分),喝了醉兮兮,陶陶然,臂肘上抄个篮,篮里或两条咸带鱼,或一刀二三斤重的五花肉(农民难得开荤吃肉,买肉都是几斤重一大块,不像城市人称几两),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这是吾乡当年一个农民在“早上头”最大的生活享受!
  但,就这一点享受,也不是所有人都可获取,那须是上了岁数,家里有多个全劳力的一家之主。
  乡镇上的茶馆,过了九点钟就散了。空荡荡的店堂里剩下寥寥数人,那是镇上的闲汉。这数人吃茶到中午边,伸几个懒腰,临走,把茶壶盖反扣,表示“宴歇”(下午)再来。
  这叫“孵茶馆”,吾乡又特名“撑茶馆”。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8-16 8:39:54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八十一
  
  黄酒(上)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黄酒和杜酒一样,喝起来都有一种江南乡土的情味。
  有一年,我和晓勤因事滞留北京,在梅地亚附近的一家充满桂皮茴香花椒等大料烧煮味儿的小酒馆里,两人吃够了二锅头、红烧猪蹄后(北京饭馆的鱼肉类酒菜,喜多放大料,往往吃两餐就胃重),晓勤说:“老陆,想江南了吧?”于是去买了一坛京庄花雕,寄放在柜上。每天傍晚过去专点一盆白糖拌西红柿,就着花生米、西红柿喝一碗。等一坛酒喝完,结束“滞留”,一起回了江南。
  大约黄酒之比较白干,黄酒柔和温润,跟江南人的禀性也颇一致。
  黄酒在江南不独绍兴有。从前,吾乡新塍高公兴也产黄酒。高公兴是一家酱园,开办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我前年去新塍访旧,找到高公兴的园址,在观音桥堍、新溪南畔。看到一堵墙,砖块剥蚀,满壁皆蜂窝。青砖都糟烂成这样子了,而墙竟未塌圮。这堵墙在一条弄堂内,有窗洞,朝里张望,很大的敞屋,梁上挂满尘网。酒池、地沟、摊饭的竹簟,旧迹宛然如昨。有数十口酒缸,空的,缸沿上积满尘垢。这是高公兴当年酿酒的糟坊。高公兴的酒工都是从绍兴来的,虽然请的是会稽客师,但总因新溪之水不及鉴湖,所以高公兴的黄酒和其他地区按绍兴酿法做出的黄酒一样,只好被称作“仿绍”。但,高公兴利用酒糟所制的硬壳糟蛋(乾隆年间用鹅蛋,乾隆后改鸭蛋),却是一方名物,和平湖的金牌软壳,各有殊胜的风味。糟蛋有一点酒味,蛋白、蛋黄(橘红色)凝似脂肪,香醇甜鲜,宜于夏令过粥吃。拿一个来下酒也无不可。但最和它相配的是黄酒,一个糟蛋,边上辅以一小碟干切熏鱼块,再来一撮马兰头,这酒算是喝上了。
  喝酒讲究配菜,这一点首推绍酒店。这是一种专卖黄酒的小酒店,门脸儿不大,店堂却很进深,堂后一般都有院,堆放大大小小的酒坛。业主和店伙都是绍籍。这种酒店,嘉湖一带都曾盛行过。我闲时看老辈的一些记述,虽详略不同,但觉得甚有意思。从清光绪到民国,不大的嘉兴县城之内,绍酒店就有全永泰、老恒大、新恒大、来恒大、李立大、谢大昌、钟瑞丰、永茂丰、恒大昌、四悦来、大昌鑫、昶昌兴、龚炳记等十数家,而城中居民不足五万。绍酒店的下酒菜也甚有意思,记如下:
  马兰头(酱油、麻油、糟油拌)、油氽长生果、开洋豆腐干(这两样合吃有火腿滋味)、煮油豆腐(蘸红辣酱)、臭豆腐干(外买,有油氽臭豆腐干担)、独脚蟹(即发芽豆,加雪菜末煮酥)、兰花豆(油煎,加椒盐)、拌芹菜、炒苋菜、腌莴苣笋、新蚕豆、豌豆荚、臭毛豆节、煮慈姑、煮芋艿(这两样用腌菜卤煮最好)、蛏子、蛤子、蚶子、海蛳、醉螺蛳、青鱼干、鲤鱼干(又名“鲤珠”)、熏鱼、爆鱼头、酱鸭、白鸡、咸鱼卤浸鸡、喜蛋(哺退蛋)、糟蛋、灰鸭蛋、松花蛋等。
  以上数十种肴核,都是小碟装,随时令增减。唯少见有猪羊牛肉之类。盖喝黄酒一两斤、三五斤,极易饱肚,故酒菜不宜肥腻,且最好少带汤水。
  


作者:张铃 回复日期:2007-8-16 14:34:19 
    真好:)
作者:南小蛮 回复日期:2007-8-16 14:47:19 
    喜:)
作者:江南又一春 回复日期:2007-8-16 19:53:01 
    不知今日秀水
  
  何处能访此家
作者:花冷心悦 回复日期:2007-8-16 21:57:38 
    喜欢!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8-21 23:33:42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八十二
  
  黄酒(下)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绍酒店的下酒菜,大多是冷荤冷素(如吃热炒,可去饭店叫菜),装一个个小碟,摆在柜上听凭点取。我诚实地说,上文所记数十种,有几样是我加进的“私货”,譬如臭毛豆节,那是二十多年前在张祝如先生家喝黄酒,他老母亲(我称婆婆,老嘉兴)用臭卤“臭”过,加菜油、盐在饭锅上蒸熟的。臭毛豆节肥腴可口,和盐水煮大异其趣,张先生推为过黄酒第一。又譬如炒苋菜一味,从前看臧松年先生在笔工老徐家搭伙,酒桌上总有戋戋一碟苋菜,松年先生呷一口酒,搛一二茎苋菜送进没牙的嘴不停地抿动,滋味真是极好。我现今也常以此菜过酒。炒苋菜,苋菜茎细如绿豆芽,极嫩,加蒜瓣稍稍油煸即可。苋有五种,最常见白苋、赤苋两种。白苋做成菜,茎叶鲜绿;赤苋则茎叶并汤色俱红。过酒以白苋为上,取其悦目(苋菜茎长粗长高成老杆,切两寸来长一段,放入大甏内加盐,腌渍成“霉苋菜梗”,加菜油蒸熟,食之极杀饭)。我特特为此多写几笔,是希望能得到同好响应。
  黄酒是要热吃,酒热,酒气馥郁扑鼻,真是未喝便已垂涎。民间有喝冷酒易得手颤病的说法,这其实并无道理,主要还是讲黄酒要热吃。从前绍酒店备有锡壶热酒,一锡壶半斤装。吴藕汀先生在《药窗诗话•绍兴酒店》一文中,特地表明一锡壶称“一小”,想来这是吾乡酒徒的“口语”,记下也甚有意思。盖“一小”者,仿佛可见当年前辈饮酒的豪气。店伙是按壶头记账的,数人量洪,喝下来,真的“甚至可以吃到一台子的酒壶”吧。也有用串筒热酒的,串筒(洋铁制)像倒写的凸字,周作人先生在《谈酒》一文里已有描写,恕我不再引述。一串筒装酒两斤,热酒的木桶加满沸水,桶盖上有十数个圆洞,串筒插入圆洞大半浸水,即可使酒温热。我做知青时,在大桥镇乔宝酒店见到过此种热酒的遗风,随热随喝,酒常热。记得某年的寒冬,我去镇上,雪雨霏霏,景象凄迷,正是宜酒的天气。我和下棋的羊脚在酒店相遇,他是嘉湖地区的棋王之一,在知青的心目中是个人物。这日他破棉袄外披一件长长的黄里泛黑的旧风衣,正在对人大讲郭沫若。我和羊脚邻座,喝着酒听他讲,不知不觉地喝了一个半串筒。现在回想,那天喝酒的意兴这么好,除了天气、所遇之人,还得益的是酒热。
  说到酒热,要刚好能够上口。酒万不可过烫,过烫,哺哺地吹气,于渴酒的人大不相宜。我的经验,在家喝酒,客来,钢精锅里倒两斤花雕,开煤气灶,大约酒开始有些嗡嗡的声响,微有酒沫时恰好。用微波炉也可以,但少了些“煮酒”的趣味。
  绍酒店伙计的热酒,就不用说了。绍酒店都在夜晚开市。每天日薄崦嵫时分,小小的县城里,酒客们有走香花桥、菩萨桥的,有走集街、贤娼弄的,有走狮子汇的,纷纷踱进相熟的酒店。大概喜拍曲、文场上的上层人士,都聚在香花桥李立大、菩萨桥谢大昌这两家(民国十九至二十年冬,丰子恺先生乔寓南门杨柳湾时,常至许立大晚酌,长生果开洋豆腐干是他的所好)。热酒、点菜,高脚酒碗擎在手里,碗盏叮当;还有锡壶碰来碰去,喧哗之声不绝。当时有嘉区民国日报总编辑某先生,他是谢大昌常客,每酒至半酣,右手三个指头叩桌,拍曲唱唐明皇之“迎像”,咿——咿——咿呀,声腔缠绵软糯,一字一句复一拍。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8-25 9:06:38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八十三
  
  食有鱼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对于生长在水乡的人,食有鱼真是无庸说得。史书上所记的“饭稻羹鱼”,也是千百年的实话。如是把冯諼“长铗归来乎”的牢骚搬到江南来,那就不免会令人失笑的吧。
  吃鱼在我们这多水的地方,实在是最容易不过的。我小时候及至成年,城里的街巷几乎都临河或近水涘。清早,天色薄明,载着鱼虾的网船从窗前、河埠头划过,那悠然的一声“卖鱼——噢”,使得临河人家的主人不用出门就可以称到活蹦乱跳的鲜鱼。自然,这都是些小鱼。小鱼有二三寸长的鲫鱼(北方叫鲫瓜儿),鳑鮍、 鲦,还有小末指头大的玉鲥鱼(据音写出,往昔城中天星湖多产此鱼),喜其无骨,油炸吃甚美。
  我吃鱼的经历,当然也是从孩提时开始的。从前老祖母哄小孩多吃饭,一是“乖囝呀,吃白饭长白肉”,一是“乖囝呀,啊呜一口娃娃鱼”(此“娃娃”乃吾乡对鱼之别称)。老祖母边说边还张大她那牙齿稀少的嘴。老祖母这“啊呜一口”,使小孩在心理上很早就有了鱼是无上美味的记忆。但小孩吃鱼,当他(她)还是二三岁、四五岁的幼童时,需要大人把鱼刺一一剔去,免得刺痛了嘴。待到渐渐长大,自己会吃鱼时,一不小心鱼刺鱼骨刺嘴、卡着喉咙,正在吃着的饭就不得不停顿下来。我遇到这样的情形,依照大人的习惯,去舀来半碗水,拿一支筷在碗中用力搅动,使水顺同一方向旋转,然后一口喝下“旋水”以去鱼刺。这方法大概出自近于巫觋的祝由科,有时竟也灵验。但更多的时候是老实吞下一个饭块,一个不成,两个、三个。对于贪玩调皮不肯好好吃饭的男孩也算是一种“惩罚”吧。
  吃大鱼似乎并无此虞。大鱼之鲢、鳙、青、草,有四大家鱼之称。青鱼(黑鲩)和草鱼(白鲩)形相似,但滋味相去甚远。吾乡素有“青鱼尾巴鲢鱼头”的俗语,这两样都是鱼中的名品。鲢鱼头是取鳙鱼(花鲢)的脑袋,大的一个可重三五斤吧,冬天生暖锅鱼头煮豆腐,加火腿片、冬笋、菠菜,饭桌上的人都是连筷的。青鱼近有记载,三十多年前北乡菩提荡曾捕获一条,重一百零四斤,可称之鱼王。青鱼的尾骨饱含脂肪,红烧青鱼尾,捏尾骨吮之不能放手。往昔饭馆别有青鱼脑暖锅一味,鱼头久煮已酥糜,厨子端锅上桌,卷袖从锅中取出头骨,雪白的脑髓蜿蜒而下淋在滚烫的豆腐上,佐以青蒜,香气扑鼻,而豆腐肥腴无比!我听前辈说,六七十年前,北乡诸镇的小饭馆都善烹此菜。
  青鱼以北乡栖真寺千亩荡所产最佳。先母曾在栖真寺上目港做小学教员十数年,每年寒腊岁将尽,千亩荡围牵大网获鱼无算,先母总要买一条青鱼回家过年。这条青鱼,年年都有十数斤,体背及两侧上半皆黛色,腹部银灰,鳍深黑,鳞闪青光,乡人称“螺蛳青”。千亩荡深阔,好水养得好鱼!青鱼可腌制吃,不去鳞,清蒸,鳞片极腴美。青鱼肚脏肝、肠、心,用盐轻轻揉搓洗净,以青蒜或雪菜爆炒,极宜下酒。凡鱼肚脏爆炒后,吾乡称之为“卷菜”。有的人一辈子就独好此物。
  
  


作者:来点史记 回复日期:2007-8-27 22:09:46 
    好,这个时代,已经很难见到这样纯粹的艺术品了,感谢作者,真心地谢谢, 在充满铜臭味的当下,让人呼吸到一点清新的空气.请一定继续啊!
作者:库酉主人 回复日期:2007-8-28 15:34:16 
    楼主继续,期待百篇。
  一篇风物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8-28 22:56:38 
    谢谢楼上两位和所有鼓励我们的朋友,我们一定耐心安静地做晚百篇,以飨同好!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8-28 22:57:47 
    做完百篇
作者:纹枰珍珑 回复日期:2007-8-29 7:51:52 
    好贴留名
作者:着花未 回复日期:2007-8-29 17:04:32 
    楼主49年生,和我父亲同岁。
  您所记载的,我们这辈已不熟悉了。只在父辈的讲述和一些书籍上看到过,恍惚如梦。
  这书几时出版啊,我想买几本收着。
作者:hsgr 回复日期:2007-8-29 17:10:34 
    jihao
作者:箭头尾巴 回复日期:2007-8-30 9:10:43 
    这里的文和画是真正的高手,但是不动声色,做得扎实,赞!
作者:天河渔民 回复日期:2007-8-30 9:33:14 
    听说马上要结集出书了,祝贺先!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8-31 10:08:23 
    谢谢渔民兄!
  
  
  
  
  
作者:花间蝶弄影 回复日期:2007-9-2 13:22:26 
    很高兴长见识了,更高兴看到了多情和渔民等朋友。
作者:花间蝶弄影 回复日期:2007-9-2 13:23:55 
    作者:天河渔民 回复日期:2007-8-30 9:33:14 
    听说马上要结集出书了,祝贺先!
  
  
  期待ing
作者:且放炎凉三分淡 回复日期:2007-9-2 16:48:24 
    楼主好文章!
  自小在苏南长大,与嘉兴一河之隔,鸡犬相闻。楼主文中事物样样亲切熟悉,可惜都已离的那样遥远。
  
  另外,
  开篇说起新塍小蓬莱的树,不知道楼主是否知道新塍另外一颗大树,在镇郊,凤舞桥西北,也是几人合抱,边上有座石桥,我们这里都传说树下有个洞,内通思古桥呢!小时去外婆家(母亲是新塍人),要么做轮船“苏杭班”,要么走路,所以经常路过此地,对这个大树印象非常深刻!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9-2 21:59:47 
    且放炎凉三分淡 回复日期:2007-9-2 16:48:24 
    楼主好文章!
    自小在苏南长大,与嘉兴一河之隔,鸡犬相闻。楼主文中事物样样亲切熟悉,可惜都已离的那样遥远。
    
    另外,
    开篇说起新塍小蓬莱的树,不知道楼主是否知道新塍另外一颗大树,在镇郊,凤舞桥西北,也是几人合抱,边上有座石桥,我们这里都传说树下有个洞,内通思古桥呢!小时去外婆家(母亲是新塍人),要么做轮船“苏杭班”,要么走路,所以经常路过此地,对这个大树印象非常深刻!
  -----------------------------------------------------
  识者同乐,有机会新塍银杏树下推杯攀谈?
  
  
  
  
作者:且放炎凉三分淡 回复日期:2007-9-3 9:29:01 
    
  期望有此一日!呵呵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9-5 11:57:01 
    陆明答网友"且放炎凉三分淡":新塍镇周边千年古树,今存虹阳镇东禅寺银杏树一棵,直径1.8米,高约25米.此树半枯,尚存一息.不知是足下的童年记忆否? 东禅寺建于宋元祐年间,传苏东坡曾到此赋诗.寺早毁(1953年陆续拆毁).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9-9 8:30:04 
    作者:着花未 回复日期:2007-8-29 17:04:32 
    楼主49年生,和我父亲同岁。
    您所记载的,我们这辈已不熟悉了。只在父辈的讲述和一些书籍上看到过,恍惚如梦。
    这书几时出版啊,我想买几本收着。
  
  -----------------------------------------------------------
  谢谢!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9-10 16:01:53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八十四
  
  正月
  
  文/陆明 图/陆晓勤
  
  
  西汉戴圣编撰《礼记》,多采先秦典籍,成四十九篇。其中“月令”传为周公所作,实系抄撮《吕氏春秋》“十二月纪”首章成文,以记述农历十二月之节令、王命、行政、风俗及相关事物。我今撰“月令”,地域不出吾乡,亦取以月系事之制,而事多涉农桑物产。至于吴俗越风,最以童稚所忆为真。
  正月,《礼记•月令》称“孟春之月”。初一为元旦。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后,初名新春,继称春节。
   明代,嘉兴人此日:主人肃衣冠,焚香拜天地祀祖宗。男女序拜,饮椒柏酒,亲朋互相投刺曰贺节。椒柏酒是用花椒、柏叶浸的药酒,据说服之能长寿。这是很古老的习俗,当然不只嘉兴流行。
   清代,嘉兴人于此日“食团圆饵”,即糯米粉小圆子,考究的人家加糖腌桂花,金黄色的桂花撒在雪白软糯的圆子上,端碗在手,甜香扑鼻!
   我对“焚香拜天地祀祖宗”感兴趣。民国时期,嘉兴尚有少数大户世家的祠堂,如三塔塘岳王祠(岳飞家祠),郑家埭谭祠,中和街陆费宗祠,象贤乡高家桥高祠等。中等之户,大都在家中设有“家堂”(木制的龛,内供祖先牌位,大多高置在厨房近处)。但像我家,祖父祖母从乡村来的,在城里没有根基,乡下又是赤贫一族,自然不设“家堂”,更说不上有祠堂可去供猪头三牲、领取胙肉一条了。但,祖宗是必须祭的,改在除夕吃年夜饭前,一桌酒菜摆停当,点燃红烛,烛火煌煌。祖母先,我随后,跪在蒲团上祝拜:“噢,陆家、徐家、王家……大家请来吃噢———”我的祖母此时非常虔敬,嘴巴里不断念出声音。我虽是小孩子瞎磕头,但也不能说没有一点敬畏之心。盖祭祀是人情的延续,生死两界,不可知,情自然只在活人的一边,在传统未破之时能不敬畏乎?
  我家自从祖母去世后,过年不拜祖先了。嘉兴大多数人家,过年都不拜祖先了。数千年的祭祖风,习已丕变,唯初一凌晨去寺庙烧香,多为年轻人、中年人信奉,觉海寺、小曹王庙(近时有壕股塔院),男女坌集,齐烧香烛。所祷:财运、吉运。亦是人之常情。
  祖先的血缘之亲淡出,菩萨的灵光普照芸芸众生。
   正月头上数天忙过年。穿新衣、放炮仗、吃烧卖,这是大家熟知的。但穿新衣,我小时候有“全套”、“半套”之说。“全套”,从帽到衣、裤、鞋、袜,都新;“半套”,或衣新裤旧,或裤新衣旧。有的极贫寒人家,过年穿一双新棉鞋或头上戴顶新棉帽,也算“穿新衣”了。这使得成年人为此自惭,出门见人往往羞缩。而小孩则不然。邻居许鑫鑫,兄弟姐妹多,靠母亲织袜补袜养活。某年,鑫鑫戴了一副新蓝布袖套过年,他蹦蹦跳跳地从家里出来,伸着两个手左看右看,感觉竟像是穿上了新衣。
   立春、雨水在本月。但逢闰月时十二月又届立春,嘉兴叫“两头春”。立春,二十四节气之始。我年少时在城里已知觉不到这一天有什么特别。在乡下,像顺伯伯、龙叔、寿妈妈他们,都会说到“今朝是立春”。酿土窖粪、敲菜麦沟、拾掇农具,以备春作,是在立春过后。因尚在“年头上”,农民遇于田间,相呼“点心到我家吃酒”,那都是过去一年中彼此有所劳,藉此酬酢,其情用真,令人温暖。
  


作者:临洮哥舒 回复日期:2007-9-10 22:44:06 
    嘉兴的人文遗存毁坏的太多了
作者:害-虫 回复日期:2007-9-10 23:09:41 
    俺也要看纸本的书:)
作者:苏合07 回复日期:2007-9-11 9:07:26 
    水墨江南!
作者:箭头尾巴 回复日期:2007-9-17 21:46:36 
    继续期待!
作者:加离敦2 回复日期:2007-9-19 22:35:12 
    .
作者:且放炎凉三分淡 回复日期:2007-9-20 11:35:03 
    顶起来,等待更新!
  楼主如若出书,勿忘告知一声,定要珍藏一本,以传后世!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9-20 16:32:45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八十五
  
  二月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二月,《礼记•月令》称“仲春之月”。惊蛰、春分在本月(闰年例外,“月令”诸文同此)。我小时候,惊蛰有“捶床”的细节,因此感受也就特别深切。
  记忆里,惊蛰的节气之交,多在夜晚雷电伴以风雨之时,訇訇的雷响把人从梦中惊醒,我的祖母这时总要吩咐一声:“明官,快敲敲床,敲敲床!”说着,老人家率先捶打床沿:“啪,啪啪!”据说这样一来,可使蛇虫百脚(蜈蚣)一年中不爬上眠床。这有点近似巫术,但可喜它简单,加上夜黑如墨,风雨雷震交加,辅以捶床,在儿童也有莫名的神秘和趣味。及至成年,知识稍开,我在惊蛰之夜听闻到的雷雨声,却已是万物生命萌动的节律,并且想到“春雷”二字,古人真是用得很好。
  我年已近六十。我已经多年未闻惊蛰雷雨了。数十年前,祖母的“捶床”声犹在耳。
  贱辰二月初八,祖母说跟张大帝同一天生日,所以我从小就记住“张大帝”。清代人说张大帝生日,时多风雨,有请客风送客雨之谣。又《乾淳岁时记》谓“二月八日为相川张王生辰,霍山行宫,朝拜极盛。”大概南宋时已有此说。对于张大帝的传说,如“吃冻狗肉”之类,似乎多出现在嘉湖一带,但嘉兴人对他的名讳、来历却不甚了了。这位神,其实离我们很近。据《宋稗传》载:神姓张名土勃,乌程县(今湖州)人。他在人间的功绩是导河,自长兴至广德疏凿圣渎。又说他化身为猪,被他的夫人瞧见了,河工遂辍。我看到嘉善有一则民间故事,说张大帝疏浚江湖化身为龟。民间神祗凡独具地域特点的,考索得好可以补地方历史的不足,觉得也是很有意思的。本月初二土地神诞辰,书上都有记载。民国时期这一天,嘉兴未闻有所举动,这并非是历来“多淫祀”的禾人把这位“福德正神”给遗忘了,恐怕摆到全国也是这样。在民间诸神中,烧香拜揖最普泛的是土地,但庙宇却是最简陋可哂的。我八岁随先母去七星乡下上学,那时在陈桥、毛家桥、骨头村、五圣浜……我都见到过土地庙,高不及二米,大小像个灶台。漆黑的龛里供着个尺把高的土偶,油彩斑驳,乱糟糟的白胡子,没样。有的是两个土偶,两个,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夫妻双双保佑一方平安。有时走到陌生地方,看到路边有这么一座“庙”,拐进去,竹溪小径,里头必是一个很大的村坊。
  旧时,土地神管事可谓广矣。上至国策政令、天时凶吉,下迄百姓生儿育女、头疼脑热、人死,种种琐碎事。遇事,都去土地庙或祝祷或诉说。但,民众对土地神只敬而不畏,这种心理状态耐人寻味,也不只吾乡一地而已。
  二月十二百花生日,雅称“花朝”。吴俗是日晴,主百花多结实。从前嘉兴种花养花人家(记忆里汤家弄某家,陆费家,园子大,多花木),有在花盆花树上系以红的布条或纸条,注溉清水,表示庆贺云。百花生日其实亦花神之诞。南门外桃花里旧有桃花庙,所祀当是花神。吾乡的乡庙可谓多矣,独供奉花神者极寡。由桃花之美想到花神之美,应当不会有近于“荧惑”的嫌疑吧。
  此月内,农民下瓜茄诸菜种,吃油煎年糕(俗谓“撑腰糕”),景象平朴可喜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9-20 22:25:47 
    :且放炎凉三分淡 回复日期:2007-9-20 11:35:03 
    顶起来,等待更新!
    楼主如若出书,勿忘告知一声,定要珍藏一本,以传后世!
  
  -----------------------------------------------------------
  谢谢支持,一定!
作者:跑来看看再说 回复日期:2007-9-24 9:02:12 
    好久不来,依旧隽永。。。。。。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9-27 11:00:27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八十六
  
  三月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三月,《礼记•月令》称“季春之月”,清明、谷雨在本月。
  清明上坟,嘉兴有所谓“前十日、后十日”之说,大约在清明前后相加的二十天内,都算是上坟祭祀先人的日子。民国时期延续明清遗风,城里人清明多雇小船,携纸锭飨菜青团子粽子酒等,去乡下拜扫祖墓。飨菜,有四样:肉一方,鱼一尾,都红烧;另两样素馔。肉和鱼的大小,不拘,但总是要看得过去。这四样飨菜,俗称“四样头”,摆供在坟前,点燃蜡烛,焚化纸锭,敬请祖先尚飨。也有在坟前屏息默祷,必是福佑之词。祭毕,飨菜及青团子、粽子、酒,自有坟地附近的贫人收了去吃。
  《汉书•朱买臣传》写买臣有一细节:“其后,买臣独行歌道中,负薪墓间,故妻与夫家俱上冢,见买臣饥寒,呼饭饮之。”看来清明贫窭人乞食于飨菜的状况,在汉代就已经很多闻见了。只是买臣“饿眼睩睩”的形象,大有损于“学而优则仕”,所以不为后世编戏剧的看重。
  城里人在乡下的祖坟,平时由坟所在地的农家看管,这户人家便称“坟亲”,彼此相处都很融和。从前嘉兴的世家在乡下的祖茔非只一处,如巴金先生祖祠在塘汇镇,而李氏的窀穸之地,我听李德妤老人说,在九里汇(三塔塘西)和马泾(近王店镇),她幼年随祖父(即巴金四伯祖李熙平)乘船去九里汇扫墓,不过夜;去马泾则住上一宿。有的绅贵之家扫墓需数天的,好在舟行也不劳乏,沿途赏览春景也是乐事,因此清明又有“踏青节”之称。清代嘉兴人于此月间,去三塔茶禅寺看碧桃,去碧光庵看菜花,去烟雨楼看牡丹。项映薇在《古禾杂说》中写到这一节文字时并云“处处游人蚁附。河中画船箫鼓,十番样景,衔尾不断。赶集人沿路结棚,泥孩儿、不倒翁、卧美女、象生花,摆列精致。小肆香烛,招客者几至牵袂”。这仿佛是嘉兴的“清明上河图”了,以余新曹王庙庙会时最盛。
  我们看前人的记述,或竟至迷惑,清明是在嬉游中过去(如另有摇快船之戏)?其实不尽然,清明最使人哀恻的是上新坟,并且多在乡村见到,是丧夫一年的寡妇,年纪尚轻而儿女稚幼,在清明那天一早独自去坟上哭泣,她向坟中人诉说对他的思念并自陈无助的悲苦,呜呜地哭,流泪,但终不肯大放悲声。她连去坟上也不愿意让人见。
  我在农村多年,所遇到的不快之事,“哭坟”是其一。彼时,全村肃静,坟上的哀声随风隐隐飘荡,如是天下着绵绵阴雨,心里就更压抑惆怅。
  清明檐上插柳,以柳枝青焦验晴雨;妇女头戴荠菜花,谓入夏头不晕;俗谚“苦粽子、甜馄饨”,那都是跟农事有关的。做秧田、浸谷种、蚕宝宝催青收蚁,在此月。
  “清明夜俱撒螺蛳壳于屋上,谓之除瓦刺”及“是日妇女出避于外,曰避青”等,殊不可解。
  清明天微曦,少年早起放牛,口唱谣歌“嘎哩哩”相引。有数个村的牛会聚一处,缓缓行于露水湿重的田塍上,真是可以入画。
  


作者:箭头尾巴 回复日期:2007-10-1 19:36:57 
    牧童有趣啊!
作者:来点史记 回复日期:2007-10-3 8:27:42 
    假期里没什么可看,还是看点江南吧.至少这里童叟无欺,有淡淡的味道,能佐酒或烹茗助谈兴.世事纷扰此间静,江南安谧烟雨清.都说纸上无所奇,难得笔墨有逸韵.
作者:古竹马 回复日期:2007-10-8 12:49:26 
    约会江南
作者:小小乾隆 回复日期:2007-10-14 22:38:02 
    好江南!收藏.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0-20 8:51:41 
    谢谢楼上, 江南有约。
作者:著作郎 回复日期:2007-10-20 11:53:12 
    这个书是不是要出了?没有出的话和我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联系如何,我来操刀做,QQ:370107932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0-24 22:14:06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八十七
  四月
  文/ 陆明 图 /陆晓勤
    
  四月,《礼记•月令》称“孟夏之月”。四月又称“蚕月”,农家养蚕大忙。蚕的初眠、二眠、三眠、大眠、上簇结茧,在此月。旧时蚕进入眠期,“家家闭户,官府勾摄 、征收及里闬往来庆吊皆罢不行,谓之蚕禁。”
  我在乡下时,所有生产队每年推选一二位中年妇女养蚕,这些妇女性格都是温婉,咸呼“某家嫂嫂”。蚕眠时,“某家嫂嫂”出入蚕室,走路都小步,两手轻轻摆动,说话细声,遇人则神情肃穆,若有大事将临。
  养蚕又名“看蚕”,这是“看护”之意,所以蚕又得爱称“宝宝”。蚕事了,各村坊熟人相遇,互相打听蚕茧的丰歉,说“今年宝宝好口伐”。养蚕的忌讳语甚多,如豆腐称作“大素菜”(方言“大”读如“杜”),是因“腐”即“腐烂”;笋称作“萝卜”、“钻天”,是因“笋”音同“损”;姜称作“辣货”,是因“姜”谐音“僵”,如是发生僵蚕,是农家最无法接受的。我初到乡下,见农民在家喝茶都说“吃汤”,原以为是宋时古语,其实不然。盖吴越多大泽,多蛇蟒,上古先民视如神物。养蚕时如遇见蛇(多属无毒蛇,如青梢蛇之类),必焚香拜之,谓“青龙现”。又吴语“茶”、“蛇”音近,呼茶为汤,是讳蛇也。老鼠,嘉兴人尊之为“夜客人”、“夜大人”,并且禁厉声呵责,这讳鼠的源头恐怕也是要寻根到养蚕上,盖鼠喜食蚕也。
  立夏、小满在本月。立夏在城乡都有良俗,也是大的节气。清代嘉兴人此日吃立夏酒,烧春一壶,下酒有青梅、朱樱、海蛳、醉笋、粉饵(麦芽搨饼)等,谓“吃立夏”;亲朋好友相馈者,谓“送立夏”,并有雅称:樱笋厨。我在吃食上头,不喜清雅而从大俗。立夏煮白焐肉,肉五花糜酥,好酱油、好醋、拍新蒜泥蘸吃。烧酒,来高度的,要足量。
  数十年前下乡的村里,有老农阿二是我的酒前辈。阿二回忆从前给地主做长工,讲到立夏,口中馋涎滴沥,津津乐道:“立夏日,东家发毛蓝布短裤两条,凉帽一顶,蒲扇一把;廿四开糟烧摆满一台子,白焐肉,戳那娘,上!”
  廿四开,廿四只粗瓷蓝边盅,每盅一开酒,合二两。
  我写下这一节文字,并无疑惑。吾乡的地主,对待雇农佃户,多数不“过凶”。立夏酒,在这里只是取譬,平常只要是田忙,大概亦可想象。
  立夏对于儿童,快活无过于烧野米饭。往昔每年此日,小伙伴们招手相呼,各凑米、油、盐,或家中有腌肉的带上一块,备齐碗筷锅,群往三塔去。有男生女生,也有大人。大人恢复到童年,童心由此大发。到三塔,先掘土搭灶架锅,然后分头去茶禅寺后田畈里采新蚕豆,去竹园掘笋,去树上拗折枯枝,这自然会损及到农家的,但农家从不呵止。
  野米饭加蚕豆、咸肉、笋丁,味最好。加莴苣叶,更香!
  俗尚立夏秤人,这是因为炎夏最伤人精神身体,立夏日以大秤权人轻重,可验酷暑过后瘦损多少。吃麦芽搨饼,我记忆也深切,我的祖母做来拿手。这是一种糯米粉掺麦芽,裹豆沙馅成饼蒸熟,吃时油煎的饼饵。祖母在灶上忙做,我在灶下忙吃。
  我祖母做的麦芽搨饼,甜不腻口,胜过街卖。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1-13 13:54:12 
    江南故乡风物系列之八十八
  
  五月
  
  文/陆明  图/陆晓勤
  五月,《礼记 .月令》称“仲夏之月”。
  芒种、夏至在本月。夏至,古人多有写作“长至”,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乡村收茧卖茧、敲油菜籽、收豆、割麦、插秧,在四月五月。芒种过后,豆麦进仓。农家稍得闲,炒硬蚕豆、油盐豆吃;煮豆做酱,大人小孩尝麦糕(亦名“豆糕”);推磨磨麦子,擀皮子似桌子大,薄刀快切,面条粗溜溜,有新麦的鲜香!
  五月端午是大节。端午吃粽子,吃“五黄”(黄酒、黄鱼、黄鳝、黄瓜、黄泥蛋),几成定例。端午喝黄酒加一点雄黄,名雄黄酒。雄黄,中医用以解毒、治疥癣、恶疮等症,但因此物本身也有毒,近二三十年来已不为人取。我小时候过端午,祖母在一个酒盅里浸一点雄黄,除了在我额头上画那个“王”字(颜色粉黄的),这酒盅平时摆在长条几上的茶盘里,遇有人被毒虫螫咬,取来一抹,也有验。端午吃黄鱼。儿时有谣歌曰:“五月五,买个黄鱼过端午。谣歌声唱彻里巷,家家都红烧大黄鱼。那时,黄鱼大多从乍浦来(产地舟山、宁波),装大竹蔀,加冰,冰鲜黄鱼。价极廉。一元钱买条黄鱼,拎手里鱼尾巴拖地。某年,黄鱼在产地取出鱼肚卖,每斤只值五分洋钿。黄鱼肚是海鲜珍品,上宴席仅次于鲍翅。南湖船菜中有一道“鱼肚”,就是用黄鱼肚做的。虾子火丁鱼肚,是船菜的名品。烹饪大黄鱼,切段,苏草缚扎,下油锅略煎,加酱油、糖、盐、黄酒、葱蒜,红烧。蒜瓣不去衣。不去衣的蒜瓣内含卤汁,入口可细辨滋味。蒜不只除腥。霉菜烧肉加蒜,蒜有肉味。红烧黄鱼加蒜亦当然耳。咸菜大汤黄鱼是宁波人专利,嘉兴人不大做这道菜,虽然嘉兴的腌雪里蕻是顶好。我有几年在居民食堂用膳,逢端午,前后十来天顿顿吃黄鱼。二角菜票一大段鱼,红烧,可过二斤黄酒、吃一大碗饭(鱼汤淘饭)。黄鱼的肉头雪白,筷子轻轻一拨,下来一小块,像去了衣的蒜瓣,其味之鲜美,较之河鲜中有名的鳜鱼,黄鱼还是以其海味胜于鳜。我年轻时的量,一顿可以吃三斤重一条大黄鱼!
  端阳佳节,门悬菖蒲艾叶蒜头,今不少人家仍旧。瓶插石榴花、中堂挂钟馗画像,恐怕不会有此种雅兴了。佩香囊、戴香包、焚苍术白芷熏院子房舍等诸般“端午景”,是间或有之的吧。
  五月二十“分龙日”。俗传天上小龙和老龙在此日分离,小龙自去辖境赴任,父子相别,不忍,泪下,是以这天多雨。古代有庙祭、家祭,以祈一年雨顺。至近世,演变为“水龙会”。我家禅杖桥附近有龙房,民国建。民国时期嘉兴城里城外数十个坊,每坊有龙房,门窗油漆红色,内置两人扛抬的抽水机(即“泵浦”)也红色,并白帆布水龙带(很长,用以汲水射水)、黄铜水枪、太平斧、水桶等。龙房属民间救火会,成员多由店伙充任,完全是义工。禅杖桥龙房有剃头阿兴,长得膀圆腰粗,两个臂膊左右平伸,各吊一小孩,可以迈正步走十来个门面。我五六岁时,城里还举行过一次“水龙会”(是一九四九年后最末一次吧)。我在禅杖桥见到的,大约有七八条水龙,一齐向河港上空飙水,水柱的冲激力极大,把居民家的屋瓦冲翻不少。
  这天,阿兴的水龙飙水最高、最远,他抱持的水龙铜枪头稳稳的,落点都在河上。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1-15 10:22:43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八十九
  
  六月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六月,《礼记•月令》称“季夏之月”。小暑、大暑在本月。“小暑一声雷,翻转做黄梅”。黄梅,俗作“黄霉”。黄梅淫雨,一月之久,家中触目乌花,人都厌。梅雨止于小暑前,嘉兴人谓“出梅”,彼此相告,说“熬出头”。但小暑如是雷震,必重做黄梅,这是旧时的天象,屡验。
  六月酷暑自小暑后开始,俗谚“六月六,晒得鸭蛋熟”、“六月六,猫狗畜牲尽潮浴”,都是言其热。旧俗“六月六”为岁时节日,宋代称“天贶节”,相传是龙王晒鳞日。民间称“晒虫节”,于是日曝晒衣物,据说可以防霉防虫蛀。由晒衣而及曝书,曝书风雅事,我数十年未之见,推想古昔是曾流行的,王店曝书亭即其一也。
  六月初四,灶君生辰,糕团店卖献灶糕,不少人家灶上供粉糕、香烛灶马。天黑,烛火荧荧,壁影憧憧,粉糕软软,气息安谧。
  六月十三日,传为戏祖唐明皇诞辰。吾乡南湖高家湾(今春园北侧)旧有老郎庙,庙中供李隆基神像,届时杭嘉湖水路京班艺人,纷纷会集于此,叩拜祖师,摆筵饮酒,开锣唱戏,热闹一整天。是日,湖边柳荫下泊船成百,观戏的人数千。锣声、鼓声、琴声、笛声、唱戏声、喝彩声、哄笑声,齐来!台上台下,人人汗如雨,人人却都忘暑。
  六月十九观音成道日,我家附近有观音堂,拜观音的僧尼有削发修行、带发修行的,吾乡称“师姑”,年辈高的尊为“师太”;有不少女居士,托心于佛,披黑纱海青,趺坐蒲团,与师姑无别。黑压压坐满一堂,齐诵南无阿弥陀佛,呗声清朗,钟磬丁丁。中有少妇,汗濡鬓发,不遑拂拭,美目注贯黄卷。
  六月二十四荷诞,亦名莲诞,宋时称“观莲节”。吴地俗呼“荷花生日”。清代嘉兴人观莲节去赏荷花,乾隆年间项映薇《古禾杂识》记云:
  “荷花各处陂池有之,惟南湖庄曹圩最盛。碧云连顷,游人携都篮茗具,舣舟断岸,晓露未晞,清香沁骨。居人大半渔户,即以卖莲蓬菱藕为业。虽无凉亭水槛,而柳阴深处,桔槔争响,沙鸥扑鹿,柔橹呕哑,此景真令人忘暑。”
  庄曹圩,即今南湖新渡口、会景园也。
  过了七八十年,王寿先生作按语道:
  “庄曹圩荷花已少,纳凉者或往小曹王庙,而莫盛于城北之官荡,真香闻十里也。”
  又过七十余年,吴受福先生在王补楼按语后补记:
  “官荡距城太远,归须卜夜,不遑畅览。游人往往至半道,地名单拔坝,是处虽湖面较小,然红衣翠盖,弥望亭亭,舟行其间,不啻入芙蓉城矣。”
  吴先生所说“官荡”,当是栖真寺南北官荡;所说“单拔坝”,疑即栖真寺吴家埭丹牌里。
  民国时期,南湖荷诞、嫘祖诞并举。嫘祖,蚕神也。四乡蚕农群往烟雨楼嫘祖殿进香,几将湖心岛踏沉。而湖上则单夹弄、双夹弄(均画舫)、网船、挡板船、赤膊船、洋船、渡船,往来如梭。画舫奏丝竹,拍曲行乐;也有少女操舟,芰荷深处,或行苟且。入夜,放荷花灯,水上繁星点点,从流漂荡,明灭迷离。是日也,贫人不出一文钱也可游湖,谓“百姓公渡”,又名“湖放”,应当是“与民同乐”之遗风。
  以上六月数事,我的年龄大多未之遇。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1-15 10:24:38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八十九
  
  六月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六月,《礼记•月令》称“季夏之月”。小暑、大暑在本月。“小暑一声雷,翻转做黄梅”。黄梅,俗作“黄霉”。黄梅淫雨,一月之久,家中触目乌花,人都厌。梅雨止于小暑前,嘉兴人谓“出梅”,彼此相告,说“熬出头”。但小暑如是雷震,必重做黄梅,这是旧时的天象,屡验。
  六月酷暑自小暑后开始,俗谚“六月六,晒得鸭蛋熟”、“六月六,猫狗畜牲尽潮浴”,都是言其热。旧俗“六月六”为岁时节日,宋代称“天贶节”,相传是龙王晒鳞日。民间称“晒虫节”,于是日曝晒衣物,据说可以防霉防虫蛀。由晒衣而及曝书,曝书风雅事,我数十年未之见,推想古昔是曾流行的,王店曝书亭即其一也。
  六月初四,灶君生辰,糕团店卖献灶糕,不少人家灶上供粉糕、香烛灶马。天黑,烛火荧荧,壁影憧憧,粉糕软软,气息安谧。
  六月十三日,传为戏祖唐明皇诞辰。吾乡南湖高家湾(今春园北侧)旧有老郎庙,庙中供李隆基神像,届时杭嘉湖水路京班艺人,纷纷会集于此,叩拜祖师,摆筵饮酒,开锣唱戏,热闹一整天。是日,湖边柳荫下泊船成百,观戏的人数千。锣声、鼓声、琴声、笛声、唱戏声、喝彩声、哄笑声,齐来!台上台下,人人汗如雨,人人却都忘暑。
  六月十九观音成道日,我家附近有观音堂,拜观音的僧尼有削发修行、带发修行的,吾乡称“师姑”,年辈高的尊为“师太”;有不少女居士,托心于佛,披黑纱海青,趺坐蒲团,与师姑无别。黑压压坐满一堂,齐诵南无阿弥陀佛,呗声清朗,钟磬丁丁。中有少妇,汗濡鬓发,不遑拂拭,美目注贯黄卷。
  六月二十四荷诞,亦名莲诞,宋时称“观莲节”。吴地俗呼“荷花生日”。清代嘉兴人观莲节去赏荷花,乾隆年间项映薇《古禾杂识》记云:
  “荷花各处陂池有之,惟南湖庄曹圩最盛。碧云连顷,游人携都篮茗具,舣舟断岸,晓露未晞,清香沁骨。居人大半渔户,即以卖莲蓬菱藕为业。虽无凉亭水槛,而柳阴深处,桔槔争响,沙鸥扑鹿,柔橹呕哑,此景真令人忘暑。”
  庄曹圩,即今南湖新渡口、会景园也。
  过了七八十年,王寿先生作按语道:
  “庄曹圩荷花已少,纳凉者或往小曹王庙,而莫盛于城北之官荡,真香闻十里也。”
  又过七十余年,吴受福先生在王补楼按语后补记:
  “官荡距城太远,归须卜夜,不遑畅览。游人往往至半道,地名单拔坝,是处虽湖面较小,然红衣翠盖,弥望亭亭,舟行其间,不啻入芙蓉城矣。”
  吴先生所说“官荡”,当是栖真寺南北官荡;所说“单拔坝”,疑即栖真寺吴家埭丹牌里。
  民国时期,南湖荷诞、嫘祖诞并举。嫘祖,蚕神也。四乡蚕农群往烟雨楼嫘祖殿进香,几将湖心岛踏沉。而湖上则单夹弄、双夹弄(均画舫)、网船、挡板船、赤膊船、洋船、渡船,往来如梭。画舫奏丝竹,拍曲行乐;也有少女操舟,芰荷深处,或行苟且。入夜,放荷花灯,水上繁星点点,从流漂荡,明灭迷离。是日也,贫人不出一文钱也可游湖,谓“百姓公渡”,又名“湖放”,应当是“与民同乐”之遗风。
  以上六月数事,我的年龄大多未之遇。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1-15 10:27:00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八十九
  
  六月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六月,《礼记•月令》称“季夏之月”。小暑、大暑在本月。“小暑一声雷,翻转做黄梅”。黄梅,俗作“黄霉”。黄梅淫雨,一月之久,家中触目乌花,人都厌。梅雨止于小暑前,嘉兴人谓“出梅”,彼此相告,说“熬出头”。但小暑如是雷震,必重做黄梅,这是旧时的天象,屡验。
  六月酷暑自小暑后开始,俗谚“六月六,晒得鸭蛋熟”、“六月六,猫狗畜牲尽潮浴”,都是言其热。旧俗“六月六”为岁时节日,宋代称“天贶节”,相传是龙王晒鳞日。民间称“晒虫节”,于是日曝晒衣物,据说可以防霉防虫蛀。由晒衣而及曝书,曝书风雅事,我数十年未之见,推想古昔是曾流行的,王店曝书亭即其一也。
  六月初四,灶君生辰,糕团店卖献灶糕,不少人家灶上供粉糕、香烛灶马。天黑,烛火荧荧,壁影憧憧,粉糕软软,气息安谧。
  六月十三日,传为戏祖唐明皇诞辰。吾乡南湖高家湾(今春园北侧)旧有老郎庙,庙中供李隆基神像,届时杭嘉湖水路京班艺人,纷纷会集于此,叩拜祖师,摆筵饮酒,开锣唱戏,热闹一整天。是日,湖边柳荫下泊船成百,观戏的人数千。锣声、鼓声、琴声、笛声、唱戏声、喝彩声、哄笑声,齐来!台上台下,人人汗如雨,人人却都忘暑。
  六月十九观音成道日,我家附近有观音堂,拜观音的僧尼有削发修行、带发修行的,吾乡称“师姑”,年辈高的尊为“师太”;有不少女居士,托心于佛,披黑纱海青,趺坐蒲团,与师姑无别。黑压压坐满一堂,齐诵南无阿弥陀佛,呗声清朗,钟磬丁丁。中有少妇,汗濡鬓发,不遑拂拭,美目注贯黄卷。
  六月二十四荷诞,亦名莲诞,宋时称“观莲节”。吴地俗呼“荷花生日”。清代嘉兴人观莲节去赏荷花,乾隆年间项映薇《古禾杂识》记云:
  “荷花各处陂池有之,惟南湖庄曹圩最盛。碧云连顷,游人携都篮茗具,舣舟断岸,晓露未晞,清香沁骨。居人大半渔户,即以卖莲蓬菱藕为业。虽无凉亭水槛,而柳阴深处,桔槔争响,沙鸥扑鹿,柔橹呕哑,此景真令人忘暑。”
  庄曹圩,即今南湖新渡口、会景园也。
  过了七八十年,王寿先生作按语道:
  “庄曹圩荷花已少,纳凉者或往小曹王庙,而莫盛于城北之官荡,真香闻十里也。”
  又过七十余年,吴受福先生在王补楼按语后补记:
  “官荡距城太远,归须卜夜,不遑畅览。游人往往至半道,地名单拔坝,是处虽湖面较小,然红衣翠盖,弥望亭亭,舟行其间,不啻入芙蓉城矣。”
  吴先生所说“官荡”,当是栖真寺南北官荡;所说“单拔坝”,疑即栖真寺吴家埭丹牌里。
  民国时期,南湖荷诞、嫘祖诞并举。嫘祖,蚕神也。四乡蚕农群往烟雨楼嫘祖殿进香,几将湖心岛踏沉。而湖上则单夹弄、双夹弄(均画舫)、网船、挡板船、赤膊船、洋船、渡船,往来如梭。画舫奏丝竹,拍曲行乐;也有少女操舟,芰荷深处,或行苟且。入夜,放荷花灯,水上繁星点点,从流漂荡,明灭迷离。是日也,贫人不出一文钱也可游湖,谓“百姓公渡”,又名“湖放”,应当是“与民同乐”之遗风。
  以上六月数事,我的年龄大多未之遇。
  


作者:浅止斋 回复日期:2007-11-15 10:27:25 
    图文并茂.实在是长见识,尤其对偶这个北方人来说!应该出书啊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1-15 11:30:42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八十九
  
  六月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六月,《礼记•月令》称“季夏之月”。小暑、大暑在本月。“小暑一声雷,翻转做黄梅”。黄梅,俗作“黄霉”。黄梅淫雨,一月之久,家中触目乌花,人都厌。梅雨止于小暑前,嘉兴人谓“出梅”,彼此相告,说“熬出头”。但小暑如是雷震,必重做黄梅,这是旧时的天象,屡验。
  六月酷暑自小暑后开始,俗谚“六月六,晒得鸭蛋熟”、“六月六,猫狗畜牲尽潮浴”,都是言其热。旧俗“六月六”为岁时节日,宋代称“天贶节”,相传是龙王晒鳞日。民间称“晒虫节”,于是日曝晒衣物,据说可以防霉防虫蛀。由晒衣而及曝书,曝书风雅事,我数十年未之见,推想古昔是曾流行的,王店曝书亭即其一也。
  六月初四,灶君生辰,糕团店卖献灶糕,不少人家灶上供粉糕、香烛灶马。天黑,烛火荧荧,壁影憧憧,粉糕软软,气息安谧。
  六月十三日,传为戏祖唐明皇诞辰。吾乡南湖高家湾(今春园北侧)旧有老郎庙,庙中供李隆基神像,届时杭嘉湖水路京班艺人,纷纷会集于此,叩拜祖师,摆筵饮酒,开锣唱戏,热闹一整天。是日,湖边柳荫下泊船成百,观戏的人数千。锣声、鼓声、琴声、笛声、唱戏声、喝彩声、哄笑声,齐来!台上台下,人人汗如雨,人人却都忘暑。
  六月十九观音成道日,我家附近有观音堂,拜观音的僧尼有削发修行、带发修行的,吾乡称“师姑”,年辈高的尊为“师太”;有不少女居士,托心于佛,披黑纱海青,趺坐蒲团,与师姑无别。黑压压坐满一堂,齐诵南无阿弥陀佛,呗声清朗,钟磬丁丁。中有少妇,汗濡鬓发,不遑拂拭,美目注贯黄卷。
  六月二十四荷诞,亦名莲诞,宋时称“观莲节”。吴地俗呼“荷花生日”。清代嘉兴人观莲节去赏荷花,乾隆年间项映薇《古禾杂识》记云:
  “荷花各处陂池有之,惟南湖庄曹圩最盛。碧云连顷,游人携都篮茗具,舣舟断岸,晓露未晞,清香沁骨。居人大半渔户,即以卖莲蓬菱藕为业。虽无凉亭水槛,而柳阴深处,桔槔争响,沙鸥扑鹿,柔橹呕哑,此景真令人忘暑。”
  庄曹圩,即今南湖新渡口、会景园也。
  过了七八十年,王寿先生作按语道:
  “庄曹圩荷花已少,纳凉者或往小曹王庙,而莫盛于城北之官荡,真香闻十里也。”
  又过七十余年,吴受福先生在王补楼按语后补记:
  “官荡距城太远,归须卜夜,不遑畅览。游人往往至半道,地名单拔坝,是处虽湖面较小,然红衣翠盖,弥望亭亭,舟行其间,不啻入芙蓉城矣。”
  吴先生所说“官荡”,当是栖真寺南北官荡;所说“单拔坝”,疑即栖真寺吴家埭丹牌里。
  民国时期,南湖荷诞、嫘祖诞并举。嫘祖,蚕神也。四乡蚕农群往烟雨楼嫘祖殿进香,几将湖心岛踏沉。而湖上则单夹弄、双夹弄(均画舫)、网船、挡板船、赤膊船、洋船、渡船,往来如梭。画舫奏丝竹,拍曲行乐;也有少女操舟,芰荷深处,或行苟且。入夜,放荷花灯,水上繁星点点,从流漂荡,明灭迷离。是日也,贫人不出一文钱也可游湖,谓“百姓公渡”,又名“湖放”,应当是“与民同乐”之遗风。
  以上六月数事,我的年龄大多未之遇。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1-15 11:42:28 
    抱歉!今天发了几次,都说系统有问题,上不去,于是再发,结果成了现在这样子,请诸位见谅.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1-15 14:39:29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九十
  
  七月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七月,《礼记•月令》称“孟秋之月”。立秋、处暑在本月。立秋过后,早晚天气有点凉,一般是这样的;处暑,处为“藏”、“止”的意思,处暑一到暑热就会渐次减弱,一般也是这样的。
  乡村此月,禾稻一望葱绿。有老农扛锹,巡走田间,开缺放水,关缺断流,曰“荡田头”。农妇在家中,牵磨磨麦,擀皮子裹馄饨,状似元宝,馅有鲜肉、南瓜丝、甜豆沙数种,端碗饷客,曰“甜馄饨”。少女坐布机前,理纱引线,穿梭拨杼,机声轧轧,曰“经布”(乡间织布谓“经布”)。夜晚有青壮三五,手持电筒,腰挎竹篓,踅步田塍,搜索寻觅。待觅到黄鳝洞穴,用钢丝钩装上蚯蚓探入洞中,多半能轻松得鳝;鳝不上钩,则下到水田以足蹴踏洞穴,迫其出洞,鱔在手电光逼照下,伏泥水中不动,此时徒手捕鳝(用中指、食指、无名指勾紧黄鳝),曰“照黄鳝”。儿童去河埠,手持钓竿,苍蝇为饵,撩水戏鱼,一日可得鱼无数,曰“钓(窜)鲦鱼”。老妪闲坐廊下数米,低首,白发皤然,目注于鼻,其嘴翕张,喃喃有声,曰“念米佛”。
  以上数事,我四十年前在乡下见到,不能忘。立秋后田事既毕,农家难得有此闲暇也。
  七月传统之节:七夕、中元节。七夕,旧俗妇女结彩缕穿针月下,曰“乞巧”。早废。中元节以酒馔祀祖先,吾乡称“过七月半”。我从小受祖母影响,对此节的仪注记忆犹新,上馔、斟酒、点燃香烛、焚化纸锭、磕头拜揖,一如除夕“请太太”(吾乡祭祖谓“请太太”)。
  中元亦鬼节。是夜,寺庙作盂兰盆会,拜忏、放焰口、放河灯、施饿鬼食,并设斋供僧众。
  本月晦日为地藏王诞辰,佛传地藏受释迦之嘱,在释迦已灭,弥勒未生前,观察众机,于无佛世界教化六道众生,拯救众生……地藏缘此发誓愿:“我后成佛!”我不懂佛经,但看滚滚红尘世界,何处不是“无佛”?以是,我觉得地藏的法力恐怕还只嫌其小。
  从前地藏生日之夜,家家门前插地藏香、地藏烛,香烛的签子是红绿颜色的。我家居近闹市,日暮,推门出去,嗬,满街香烟氤氲,烛光闪烁,人行其间,照亮鞋袜。今夜不早睡。街上着新鞋的年轻女子尤多。我们小孩儿最感兴趣的,是争着去拔快要燃尽的香烛,将红红绿绿的签子凑成一大把,做游戏棒玩。
  二十多年前的秋天,我去石门镇,那是丰子恺先生的故里。这天正逢地藏生辰,我傍晚去运河边一家酱园店吃过黄酒出来(这家酱园店刚恢复旧规,供应堂吃),已是星空黑夜。从南市长街到东市长街的一头,长长的沿着河边的一侧,插着密密麻麻的檀香和红蜡烛,我蹒跚其间,俯身向水中看,香头火、烛光,星星点点的倒映在水里,水气和香烛散发的气味,湿湿的浓郁弥漫开来,流水汩汩的载着这星星点点的香烛火去向无尽。诚实说,我是事后才想起子恺先生的“临水种桃花”,也是那样的有禅意。这世界的幻象,原本并非只是虚妄。
  石门镇,这镇上有多少信佛的人家?他们今晚都跑到运河边来插地藏香了?我没有进镇子里去,我在离河不远的招待所,花三块钱睡了一晚。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1-18 9:19:48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九十一
  
  八月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八月,《礼记•月令》称“仲秋之月”。白露、秋分在本月。吾乡此月有谣谚“白露白弥弥,秋分稻秀齐”两句,传自何时,不详。 这两句,其词虽短,记忆中也并无衬字,但农人打起调子来唱它时,那神态和曼声的唱法很是悠然自得。这里头的缘由,是白露来临,晚稻开始抽穗扬花,晨曦初,农人走到田头,农人见稻花洁白,花湿沾露,弥满垅亩,不禁心生喜悦; 及至秋分,稻花结粒,南风拂来,稻穗齐摇,农人视秋熟可期,望稻生情,发为歌唱。
  我不懂诗,但觉得“白露”这样的简单,却可以回环的吟唱,它虽然不能比仿“诗三百”,但说是乡村“颂稻”的诗句,也是可以的吧。
  八月久晴,秋高气爽,又值农闲,正宜于动土诸事,如造屋、砌灶、搭猪棚、安粪坑、排踏渡(河埠)等。我四十多年前在乡下时,村里行事还讲旧乡约,如动土不论大小,凡邀人帮工的,帮工都不取酬,但主人须备酒饭,午晚两餐,爱酒的晚上尽可一醉。帮工以造屋排场最大,一家造屋几乎全村人都来帮工,削泥、捣泥、拌柴草泥、发石灰、打纸筋灰、搬砖、运瓦、扛梁抬柱,还有厨灶帮工的,煺鸡毛鸭毛、杀鱼刮鳞、洗剥猪大肠小肠、切冬瓜、切咸菜、磨米粉做糕团、抱柴烧火,一总十数个女的,悉听厨子司务吩咐。这造屋帮工的,人多于工,所以众人自嘲是“吃匠”。那时乡村造屋,大多是三开间七栌头“硬山”或“六戗”(我在《农宅》〈下〉中已有描述,此处不赘),费时七八天,而以“上梁”这天最喜庆。这天,至亲送礼贺喜曰“吃上梁酒”。礼,最多见为一腿肉,都是猪后腿;也有送肋条一大块的,五六斤、七八斤不等,乡下叫“一板肉”。猪肉上都贴一张红纸,以表喜气。送肉包子、团子、糕,肉包子专备上梁时“抛上梁包子”用。上梁即上正梁,由泥水木匠(两人)把正梁抬上屋架,梁落榫安妥随即抛撒肉包子,众人在下面争抢,主要是孩子,欢笑声不绝。旧传有唱“上梁歌“的,都是成套的吉词,如“左手推开金鸡叫,右手挽来凤凰开”之类,求吉而已,在主人只要是好口彩,也就皆大欢喜。
  我在乡村八年,吃过多回上梁酒,这是农民一年中除了结婚办酒、过年吃年酒之外,最为丰盛的酒水,蒸缸烧大肉,放量尽吃,像”肉食者鄙“的教训,完全用不到这里。
  中秋,吾乡叫“八月半”。壬子年(一九七二)我在乡下过“八月半”,老友陈泽隆、朱惠良来。他们二位,比我早到乡下。泽隆大我二十来岁,从税务所精简下放的,喜好旧学。惠良长我七岁,性好静,也懦弱。他在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六日死于非命。我们是好友。这天我有酒,炒一碗油盐豆、煮三个鸡蛋、还有几块猪头肉,真是草草杯盘。我们在屋外吃酒、赏月。露水下来了,很凉。村中寂然。月光下,一只白狗在村道上颠颠的跑了一会,朝我们的方向“汪”的叫一声,摇摇尾巴又跑回去。泽隆说:“狗也幸有主。”泽隆起立,负手、仰首,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和惠良倾听,默然。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苏词。
  我们三人,都是“家庭出身有政历问题”的。是“另册”中人。是经常会产生一点自外于党和人民的孤独感的。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1-20 9:04:48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九十二
  
  九月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九月,《礼记•月令》称“季秋之月”。寒露、霜降在本月。说九月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候大约也不为过吧,八月有些年还会遇上个“秋老虎”或者称作“木樨蒸”的呢。那是桂花初开时,郁郁的香味随风飘来,真是无处不能嗅到,空气里都是它的蜜一样的甜香,然而天却湿热、燠闷不下于溽暑,使人挥扇不止。乡语谓小孩吃饭头上冒大汗汗浆如流是“蒸笼头”,那“木樨蒸”差不多就是这样子的。九月就全然没有“热”的烦躁,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早晚穿上薄的夹衣并无寒意。《礼记》上派九月一个“季秋”的名目,其实在江南的乡村是见不到秋末的萧瑟的。
  九月收稻。吾乡农谚云:“有稻呒稻,霜降放稻。”放稻就是割稻。农人把成片成片的稻割下了,稻平躺在田里,稻穗是金黄的,稻秆是青色的,金黄和青色铺展于广袤田野,田野因此比稻站着时更显得宽坦、丰厚,丰厚是收获已经到手边,农人锋利的镰刀上沾着稻秆的青汁,农人们顿生喜悦。这时,田头岗滩、垄渠沟边,东一簇西一簇的野菊开满了纽扣般大小的黄花,花是清香的;岗地上和农家屋前的楝树,虽然是不成林的单株,但挂着一串串弹丸似的青滋滋的果子,微风吹来簌簌的响,也是秋的一景。还有村道上、菜园旁的槿篱,木槿没有掉绿叶,叶有点儿黑苍苍了,显然女人们不会去摘它来沐发了。沐发是六月的习俗,我在乡下见到村里的女人包括头发稀疏的老妪,六月里去篱边采摘槿叶,放在一个酱色的缸盆里使劲揉搓,待积满一缸盆碧绿浓稠的汁液,彼此相呼着沐发,女人的头发沐后真是腻滑清爽,全没有了平时的头油气。现在已是九月深秋了,木槿枝条的顶端还开着花,紫色的,花蕊嫩黄,花瓣向上舒张,像一支支小喇叭。这是最迟的木槿花吧,在晚秋里添上它的一点景象。
  缚稻(用稻草将稻扎成一个个“稻把”)、打“官堆”(将“稻把”在田埂上堆成一座座稻垛以防下雨,因其形似一顶官帽故名“官堆”)、挑稻、轧稻(脱粒)、晒谷、卖谷、碾米、分米、烧新米饭吃,那都是霜降割稻后的农事。
  重阳节是九月一定要记到的。九月初九重阳日,清代的嘉兴人去真如塔、东塔登高,旧志上记“士人登塔赋诗”,那应该是文人墨客的所为了。民国时期街上有糕团担卖赤豆糯米糕,糕上插一面小红纸旗。这糕儿童最爱吃,是吃了糕还可以手持纸旗玩;大人们则把“插旗糕”先去祀灶君。爱酒的,饮菊花酒(一种用菊花露酿制的甜醪),或者去寄园赏菊、品菊,喝瓮装的花雕,吃大蟹,都是那时代的重阳风习。我出生晚,没有赶上民国。我记忆里,重阳那天,祖母烧一大锅赤豆糯米饭,盛在碗里颠颠圆,撒上绵白糖,拿筷子撬着吃。其味不外乎甜糯香,但因吃法和平常吃饭两样,觉得新奇有意思,所以吃了还加添,不怕过饱积食。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1-23 11:34:16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九十三
  
  十月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十月,《礼记•月令》称“孟冬之月”。立冬、小雪在本月。农事既竣(轧稻、种麦、种豆、种油菜),孟冬后半月开始进入冬闲。又孟冬白昼渐短,所以谚云“十月无工,只有梳头吃饭工”。吾乡并有这样的比方:“十月工,妇女梳头打扮抵一工”,那意思却是同样,都不免有轻视女人的成见。其实,在乡村虽是闲月,妇女却并不空闲,即便是冬季白天做工不出活,晚间继以夜作,纺纱织布,缝补寒衣,直至更深,亦甚辛劳。男子则不然。我在乡下那些年,十月里(不定是十月,总是一冬吧)最有意思的,便是闲着无事可做,数人合一起商量,如何来“吃讲聚”。这“吃讲聚”又多省略作“讲聚”,而方言“讲”音同“岗”或“光”,我早年写回忆小文,是以记音把“讲聚”写作“光聚”,虽然心里也有些踌躇,知道“光聚”在词义上欠妥,但因不知本字,只好暂且“将错”。直至后来在《嘉兴风情民俗》一书中读到朱士强撰的文,始明白“吃讲聚”三字的写法。盖学问之道,虽在细末亦不可弃也。我不认识朱君,他纠正我的“光聚”之谬,我要谢他。但朱君文中写到的“吃讲聚”种种,如开印社、黄梅社之类,一年的四次“讲聚”,不是我的乡村生活经历,因此也就不去引述。我所经历的,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农民对于“社神”已很淡漠,“做社”的古风(岁杪,村民庆谷稔,以香烛酒肉祭土地神、请唱书先生打锣说唱神歌,并藉此机会商议农事、聚众吃喝一顿。唐人诗所谓“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也是写实之一),消失已久,但旧的影响总还难除,于是变为数人合伙置办酒肉,事先说好到哪一家,劈柴烧火,斩肉下锅,聚饮半日。不会酒的,强灌,自是红头赤耳,见人就大笑。酒菜多为猪头,吃猪头也叫敲猪头,十多斤重一个猪头,白水煮,烂熟,拆骨卸肉,蘸盐吃,七八个人一顿“敲”光!如是红烧,入口更溜滑。我“讲聚”吃肉最多的一次,是三个人吃掉六七斤肉,长肋,肥膘白花花的,还加了大半个冬瓜,烧满满一大锅!那天阴冷,下雨,冷雨敲窗。肉半酥,还在锅里和冬瓜一起滚动,三人就动手吃了。三人喝的什么酒,却已经忘了。“讲聚”的席面视人数而定,如是十数人,猪头就要两个。也有办一整羊的。两个猪头,一整羊,那真是吃喝大了,第二天远近村坊上都传开。我这里所说吃肉的量并无夸张,记忆里有一熟人,在某年的初冬,有村民家杀了头病羊,把羊下水扔在河里,羊肚羊肠白晃晃一大堆还连着肺肝心,在西北风吹刮下顺流漂荡,天将暮时已漂到外河口。这位熟人知悉后,急起奋力驾船追赶,捞回羊下水,草草洗剥,连夜升火烧煮。串门的去他家,只见他一人在据锅大嚼,锅里只剩下点肺头和羊汤。
  四十多年前在乡下,讲到吃喝,女人都不沾边。在“讲聚”的场合,女人都在边上看(如有女人抱着小孩的,那小孩多少会油油嘴),有见自家男人很会吃,筷子专搛肥的肉,便情不自禁地嗔一声:“格独牌位!”脸上放出笑容来。
  十月酿糯米做酒,名十月白。此酒藏之愈久愈清洌。春天,屋前一树桃花照眼。去北屋搬出一甏十月白,坐桃树下开甏,拂去甏头泥尘,手抖抖的舀一小碗,碗中酒似镜面,映点点粉红。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1-28 14:28:51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九十四
  
  十一月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十一月,《礼记•月令》称“仲冬之月”。大雪、冬至在本月。古谚“冬至大如年”。冬至又名长至、至日、短至。明代万历前嘉兴人在冬至前一天迎神赛会,冬至则祭祀祖先。清代,迎神赛会未见记载,而“冬至祀先,冠盖相贺,如元旦仪”。此风延续至民国时期,家家以酒饭香烛纸锭祭祖,曰“过冬至”。城外,四郊荒地多浮棺,掩埋局于是日督率土工,收埋暴露尸棺,无棺,将骨殖捡入甏内土葬,咸曰“善举”。也有焚烧棺木的,故又曰“棺材天”。我上中学时,壕股塔(非今塔)一带,还是荒冢累累,骨殖甏滚的遍地,骨殖甏里都长出了青草。教生物的卜文煦老师某日讲到“人体解剖”一课,带我们去壕股塔找实物示范。卜老师看了几个骨殖甏,取出一根很粗的白骨,梆梆敲了几下,拭去泥灰,左手轻握一端,右手缓缓指点道:“同学们请看,这是一位贫苦人的大腿遗骨,他生前老是坐长板凳,所以股骨是有些弯曲的。从前坐太师椅的都是富人,坐太师椅大腿平摆在椅面上,不会因腿下垂而导致股骨变曲的。”卜老师还说,骨殖甏葬的大多是穷人,无主;一年三个鬼节:清明、中元、冬至,无人送与羹饭。这一堂课,卜老师重点就讲这些。他还捧了一个骷髅回学校去。卜老师教我们书时,年已近七十。他学问很好,但不善国语;说话平湖东头那边的乡音很重,引譬有趣,多从生活常态施教。
  冬至夜民间俗尚进补,有钱人喝参汤、啜燕窝、嚼阿胶以滋阴养血;一般人家吃桂圆煮鸡蛋,两个鸡蛋数颗桂圆,盛一汤碗捧手上,意态也颇自得。至贫窭人,索寞早睡,又因冬至夜为一年中最长之夜,长夜难耐,忿世道之不平,遂有“有铜钿冬至夜,呒铜钿冻一夜”的怨语。
  腌鱼、腌肉,都在冬至前后,称“年鱼”、“年肉”。吾乡腌鱼多取青鱼,草鱼次之。乡下过年吃腌鱼,切大块,做法与红烧鱼块同,一满碗,极咸。这碗腌鱼,从年初一开始,端进端出。客来,“敲鱼拨肉撩粉皮”(主人劝吃,手中筷敲敲鱼、拨拨肉,口呼“吃呀,吃呀”,而客人明白只有粉皮可以尽吃,次为肉丸、炒肉丝等,小放量),腌鱼的使命和蹄髈一样也是“看菜”。如是客人动了“看菜”,主人讪笑,嘴上却还是“吃呀,搛点来吃呀”。是旧礼下的人情,出之总还是自然。这是我儿时在乡下的亲戚家所见,去今已五十余年矣。
  “邋遢冬至干净年。”冬至雨,年必晴;冬至晴,年必雨。这是从前的天象,年少时常听祖母唠叨,屡验。儿童的心理,总盼望过年,所以冬至阴雨连绵,心生喜悦;反之,则像大人那样叹气,唉,这年不能好好过了。
  大雪在冬至前半月交节。吾乡有谚云:仲冬“月内雪多,主冬舂米贱;有雷,主春米贵。”可见“冬雷”是往昔也有之的,唯节令所称的“大雪”,十数年来,太过于平淡,那下雪的趣味,也就只剩下怀旧的一途了吧。
  
  


作者:且放炎凉三分淡 回复日期:2007-12-5 13:20:13 
    这次发了好多,呵呵!
  再顶顶!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2-10 10:21:38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九十五
  
  十二月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十二月,《礼记•月令》称“季冬之月”。小寒、大寒在本月。十二月亦名腊月。腊,其字义先秦时同猎。又,腊从“月”旁,《说文》月通肉,腊即献肉而“冬祭”也。先秦以冬至后第三个戊日为腊日,是日也,畋禽兽以祭神祭祖,天子、诸侯、公卿士大夫、市井百姓乃至山野庶人,莫不乐从咸与!汉代佛教传入中土,遂以二月初八释迦成道日为腊日。是日也,寺院以果枣糕米等物煮粥,谓腊八粥,并有施粥之举。我曾见吾乡某寺,在某年腊八这日,有老僧躬身立山门外,手持铁勺,亲为舀粥。老僧嘴镶金齿,红光满面,笑容可掬。
  明代嘉兴人腊月“伐木动土,诸无禁忌。是月酿秫作酒,煮而藏之曰煮酒。先期用纯白面作曲,并白米白水名三白酒。舂粮,仓之经岁不蛀曰冬舂米。”冬舂米,我在《米之品》(下)中已有介绍,不赘。腊月又为过年的预备,明代嘉兴人于腊月:“二十四日祀灶,曰送灶。乞儿朱墨涂面,跳舞于市,即古傩也。”看清代嘉兴人所记“乞丐”一节:“丐者扮花鼓沿门乞钱,或以竹筱挑大元宝唱曰:‘新春大发财,元宝滚进来’。”又“乞儿或扮牛形到门作牛鸣,一人呼曰:‘黄牛到,生意燥。’”盖“生意燥”为道光年间嘉兴说话,燥谐音少,可知那时商贾的语言忌讳,不若今之为烈,可记。
  吾乡民国时期,市上有所谓“十三党”,各人名讳不详,绰号则有“老祥”、“棉花”、“苍蝇”、“胡知了”等,原本好人家子弟,因吸食鸦片潦倒市井。彼等也仿古傩,锅煤涂面,张舞手足,登门强索,嘉兴人厌憎,称之为“焦黄货”。又因寒冬腊月,若辈结队走街而来,个个身上破棉袄草绳束腰,外罩破绸衫衣袂飘飘,绸衫中式对襟有十三档纽扣,而“档”与“党”音谐,以是得“十三党”之名。这是老祥亲口告诉我的。
  老祥在一九四九年后祛除恶习,卖水为活(看管公用自来水龙头,每分钱六桶水),尚能每饭必酒,得其所哉。
  腊月多雪。腊雪贮于瓮,密封置阴处可经数十年不坏,其水甘寒,有助于解毒、療时疫。腊月下雪大,天将暮,雪像扯棉絮似的纷繁从天而降。下雪无风,雪无声,雪一夜无穷尽,雪一夜宁谧。风雪夜归人,那是北方的雪,不是江南,不是吾乡。儿时下雪天早睡,拥被安卧,想起老师上课说的:雪像厚厚的棉被盖在麦子的身上,顿觉如卧软软的雪里,雪不冷,是的,下雪一点也不冷。翌晨醒来,亮雪耀眼,开门,雪封堵户槛,街上已有扫雪人。儿童开雪战、滚雪球、堆雪人,雪人的两个眼睛是煤球,黑乌乌;鼻子是插着一支胡萝卜,红的;雪人有比谁家的大吗?不记得了,那只是雪的趣味。烊雪,天骤然凛冽,手足蜷缩。一夜之间,长长的小巷里,屋檐的檐口,挂了无数的一二尺长的凌凙(冰棱柱),水晶晶的;屋檐相对,从小巷的一头望去,便是两长排水晶晶,如是吹起了风,风从小巷的那一头过来,小巷像是齐奏起清音:丁当丁当。小河也结了冰,连底冻。踩冰过河,河也是水晶的,只不似凌凙的晶亮。
  吴藕汀《烟雨楼史话》记:“光绪十八年(一八九二)冬,天气寒冷,最低气温达摄氏零下十二点一度,南湖结冰甚厚。湖边儿童相率踏冰过湖,去烟雨楼采折腊梅花。”
  这三五成群的小小儿童里,应当有我的前生。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2-10 10:25:37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九十五
  
  十二月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十二月,《礼记•月令》称“季冬之月”。小寒、大寒在本月。十二月亦名腊月。腊,其字义先秦时同猎。又,腊从“月”旁,《说文》月通肉,腊即献肉而“冬祭”也。先秦以冬至后第三个戊日为腊日,是日也,畋禽兽以祭神祭祖,天子、诸侯、公卿士大夫、市井百姓乃至山野庶人,莫不乐从咸与!汉代佛教传入中土,遂以二月初八释迦成道日为腊日。是日也,寺院以果枣糕米等物煮粥,谓腊八粥,并有施粥之举。我曾见吾乡某寺,在某年腊八这日,有老僧躬身立山门外,手持铁勺,亲为舀粥。老僧嘴镶金齿,红光满面,笑容可掬。
  明代嘉兴人腊月“伐木动土,诸无禁忌。是月酿秫作酒,煮而藏之曰煮酒。先期用纯白面作曲,并白米白水名三白酒。舂粮,仓之经岁不蛀曰冬舂米。”冬舂米,我在《米之品》(下)中已有介绍,不赘。腊月又为过年的预备,明代嘉兴人于腊月:“二十四日祀灶,曰送灶。乞儿朱墨涂面,跳舞于市,即古傩也。”看清代嘉兴人所记“乞丐”一节:“丐者扮花鼓沿门乞钱,或以竹筱挑大元宝唱曰:‘新春大发财,元宝滚进来’。”又“乞儿或扮牛形到门作牛鸣,一人呼曰:‘黄牛到,生意燥。’”盖“生意燥”为道光年间嘉兴说话,燥谐音少,可知那时商贾的语言忌讳,不若今之为烈,可记。
  吾乡民国时期,市上有所谓“十三党”,各人名讳不详,绰号则有“老祥”、“棉花”、“苍蝇”、“胡知了”等,原本好人家子弟,因吸食鸦片潦倒市井。彼等也仿古傩,锅煤涂面,张舞手足,登门强索,嘉兴人厌憎,称之为“焦黄货”。又因寒冬腊月,若辈结队走街而来,个个身上破棉袄草绳束腰,外罩破绸衫衣袂飘飘,绸衫中式对襟有十三档纽扣,而“档”与“党”音谐,以是得“十三党”之名。这是老祥亲口告诉我的。
  老祥在一九四九年后祛除恶习,卖水为活(看管公用自来水龙头,每分钱六桶水),尚能每饭必酒,得其所哉。
  腊月多雪。腊雪贮于瓮,密封置阴处可经数十年不坏,其水甘寒,有助于解毒、療时疫。腊月下雪大,天将暮,雪像扯棉絮似的纷繁从天而降。下雪无风,雪无声,雪一夜无穷尽,雪一夜宁谧。风雪夜归人,那是北方的雪,不是江南,不是吾乡。儿时下雪天早睡,拥被安卧,想起老师上课说的:雪像厚厚的棉被盖在麦子的身上,顿觉如卧软软的雪里,雪不冷,是的,下雪一点也不冷。翌晨醒来,亮雪耀眼,开门,雪封堵户槛,街上已有扫雪人。儿童开雪战、滚雪球、堆雪人,雪人的两个眼睛是煤球,黑乌乌;鼻子是插着一支胡萝卜,红的;雪人有比谁家的大吗?不记得了,那只是雪的趣味。烊雪,天骤然凛冽,手足蜷缩。一夜之间,长长的小巷里,屋檐的檐口,挂了无数的一二尺长的凌凙(冰棱柱),水晶晶的;屋檐相对,从小巷的一头望去,便是两长排水晶晶,如是吹起了风,风从小巷的那一头过来,小巷像是齐奏起清音:丁当丁当。小河也结了冰,连底冻。踩冰过河,河也是水晶的,只不似凌凙的晶亮。
  吴藕汀《烟雨楼史话》记:“光绪十八年(一八九二)冬,天气寒冷,最低气温达摄氏零下十二点一度,南湖结冰甚厚。湖边儿童相率踏冰过湖,去烟雨楼采折腊梅花。”
  这三五成群的小小儿童里,应当有我的前生。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2-10 10:32:18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九十六
  
  蟋蟀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一九二0年代的某个秋日,节令已经过了处暑,离白露也只差二三天了。蟋蟀瞿瞿的鸣于野、鸣于墙,催促着玩虫的人,开始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地忙活起来。城里城外的老虎灶、茶馆、饭店、酒楼、戏院、书场、渡口凉亭,凡人烟热闹处的地方,墙上、店门板上、亭柱上贴着一尺见方的红纸,上写“某某场馆秋兴”数字,墨气饱满淋漓。这天清早,高玉衡先生头戴黑缎秋帽,帽上红珠子结顶、帽檐正中缀一块翡翠片玉,身穿佛头青湖绸面绉纱夹里的长衫,足蹬白丝袜黑直贡呢软鞋,手里拎个藤提篮,篮四层,每层放一只青澄泥制蟋蟀盆,其中一只刻梅花的,是明末仿宋象窑出品,洒步走出世寿堂,悠然地向后河踱去。
  高先生今日是要乘船去平望斗蟋蟀。
  船是从荷花堤唤来的,网船。这种船原是载客游南湖的,母女俩操舟,舱篷两侧有拉窗,舱内铺草席,有矮茶几,游客可以随意坐卧。高先生上了船,先安置好蟋蟀盆(这是他的性命。他今天带去的四头蟋蟀,一头是严将军墓产的紫金翅,三头是桃花里出的红牙白、鸦青和黑黄),然后从仆人手中接过食盒、一小壶绍兴酒。从嘉兴去平望六十多里水程,摇船需三个来时辰,途中用饭,船上有锅灶柴米油盐菜。但高先生这些日子正在“秋补”。食盒里装的是火腿煨乳鸽、蹄筋炖黄芪、冰糖鳗鲡(昨晚上红烧的两斤重一条鳗鲡,他拣了当中三段最肥的,放在一个白瓷盖碗里),待会儿在船艄的缸灶上热一热,就可以吃。
  高先生抖了抖长衫衣袖,笑嘻嘻的吩咐:“开船”。高家的后河埠斜对面,北岸上有蒋、陈、钱三大姓,都是高门大宅。船轻轻地晃过钱家的“一隅以蔽风雨楼”(郑板桥题的匾,今存),穿过丁家桥往北拐入市河、出望吴门进运河,经杉青闸落帆亭,一路轻舟直发王江泾,过长虹桥,过梅家荡、陆家荡水,渡莺脰湖,抵平望镇。
  我这里讲八十多年前,吾乡蟋蟀名家高玉衡动身去外地以虫 访友、斗虫的一些细节,虽不免用了点“文学”的笔法,但从前人那种既有钱有闲、又有情致的气味,以我个人的所知不会离谱,所以就这么写了。高玉衡先生家居城中椿树弄,祖上安徽茶商,清同治年间徙嘉禾,至其父子材公时,创高恒源颜料行,家益殷富,衣食丰裕。高家世代儒商,风雅不俗,子弟都天资聪颖。高先生那年三十来岁,已是一位艺术型的玩家。他养秋虫、养鸟、养猴、养驴子,尤喜好拍曲,是浙西京昆名票。他在《燕子笺》“狗洞”一出戏中,饰演的鲜于佶扮相、做功、唱功,独绝。不只票友,连苏州昆剧传习所的老先生们,都很吃他的“鲜于佶”!
  在高玉衡先生的时代,斗蟋蟀有许多讲究,养蟋蟀更有许多讲究,各种《蟋蟀谱》上都有记述,我就不做文抄公了。我只举一事,是亲闻于高氏第三子高琪先生说的,民国时期海宁许姓世家有一后人,在花园里专辟数畦地种养蟋蟀草,其草长可八九寸,裂穗为茸毛,三蒸三晒后,草茎色泽明黄,茸毛银白(约十五毫米长),十枝一束装在象牙筒管里,可使茸毛蓬松丰软。斗虫时,拈草在手,引逗蟋蟀,转、点、拨、挑,无不自如。虫迷用之大快,号为“许草”。
  斗蟋蟀称“秋兴”,有彩头,南北咸同。吾乡呼蟋蟀“在节”,我未见他书有记载。蟋蟀遇节(立秋)始鸣,至节(立冬)声噤,守时遵节令,终不改,名之在节,无有不妥。在节,固嘉名矣。但人工孵育之虫,无得此誉。盖彼等能越冬在其外,彼等饱食肥硕,徒以相媚人,以叫声悦人,不能斗。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2-14 10:02:37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九十七
  
  象棋国手(上)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明清以来,吾浙有上八府、下三府之说,下三府即杭嘉湖诸府地,也即通常所称浙西。吾乡属浙西。昔人尝言:“浙西山水区,士多才艺闻四方。”这话讲的很是不错。才艺,琴棋书画,历来是雅士所好。我对于琴棋书画是外道,很少去涉笔。但,对高琪先生却例外,一再写到他,是觉得在高琪先生身上,真正具有浙西才艺之士品质。这种品质的内涵与外溢,常常是一个人特有的气味和风致,今天很难再见到了。高琪,民国九年生于嘉兴城内一富商之家。祖父高子材,在塘湾街开设高恒源颜料行,为全城最大。父亲高玉衡,一生不与闻经济,自年少时就每天去行里的头柜上取一块大洋零花。高琪出生那年,高玉衡先生拍曲已经小有名气,他后来醉心此道,把设在寄园的怡情曲社,请到他家的世寿堂。拍曲,即演唱昆曲。吾乡拍曲所用工尺古老,著重一字一句,字字著力,句句咬正的唱法,区别于舞台表演、讲究花腔的苏州工尺,称“兴工”。三四十年代,城里城外有曲友数十人。我见到一个记载,某年有两次“同期”(聚会唱曲并开筵饮酒,称曲友同期),都在高家世寿堂。两次同期,一次正值炎夏,曲友有民国日报总编辑,德心医院院长,大雅堂裱画店老板,县治虫会会长,无锡国学专修馆高材生,槜李金石书画会画师,国民通讯社记者,民教馆馆员,嘉禾布厂经理,鸳湖诗人、秀水才子(都是世家子弟、富才艺),还有一位绰号“大靴子”的某公,兼擅“苏工”。酷暑,曲友们虽流汗不止,但不脱长衫,以示庄重。世寿堂上两张八仙桌直并,左右设四把太师椅,红锦锻桌帏上绣“怡情曲社”四字,这是曲台。每唱四出为一排,轮番上;主唱坐第一位,以下依次入座。唱毕,主唱向配唱拱手称谢,道“罪过罪过”。伴奏有吹笛、敲鼓、打锣等。脚色有老生、巾生、冠生、老旦、正旦、付丑、净等。昆剧中著名的折子戏《琴挑》、《小宴》、《迎像》、《狗洞》、《下山》等,都能拿下。世寿堂上,众人相揖入座。一位冠生手执纸扇,顿足唱:“弃宫闱珠泪洒,叹清清冷冷半张銮驾,望成都直在天一涯。呀,咿呀呀呀……”这是《长生殿》里的唐明皇在唱“埋玉”。吹笛过,锣响,复又止。县治虫会会长递毛巾给鸳湖诗人拭汗。堂上静。堂上唯闻一二咳嗽声。堂上众人都在戏里。这时,高家厨房里的张妈踅步上前,问:“大少爷,许家村又送来两大篓梅蟹,阿要剥完?”“啊,休得问也!”高玉衡先生如梦醒,笑吟吟的答。这是做同期酒席上的一道点心:虾仁蟹黄面。
  我曾经问过高琪先生,你从小生活在这样的优裕环境里,有没有受到昆曲的影响?高先生回答说:“先父是京昆名票,我年轻时好玩,在世寿堂也唱过几出的。但我真正爱好的是象棋,是棋艺之道。”
  高琪的禀赋是在棋。民国二十七年,他去上海天蟾茶楼向罗天扬、小煞星等名手学棋。发奋年余回故里,在寄园可琴轩和棋王陈宝坤对弈,连下三城,宝坤从此拱手让位。
  不多久,高琪听说平湖朱明华和他同龄,十五岁获县冠军,数年未逢敌手。为好胜心促动,遂赶往平湖。
  朱明华和高琪的长相都是江南才子型,身材中等偏清瘦,前额挺秀,五官轮廓分明,聪慧一望而知。朱对各种古谱,下过惊人的苦功。他在床顶置一棋局,演变“七星拱斗”棋路,竟三个月不出卧房!所以他的棋,已经能集变化之大成,生动而踏实,精气神贯通全局。高先生向我描述,说朱深思时,往往两眼向上看,似乎人与棋合一了。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2-14 10:06:25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九十八
  
  象棋国手(中)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朱明华乳名海官。其家世代经商,在平湖城里开设聚天和粉坊,老字号;磨绿豆粉专卖,也加工制成粉皮、粉条、粉丝,门售并批发到远近集镇。生意做得很大。鼎盛时,养了两头大黑骡子。民国二十九年春,东湖柳丝飘翠,桃花放红,在鹦鹉洲的茶室里,二十岁的高琪、朱明华相对于棋枰。初次交手,握手言和,两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后来,棋局转移到当湖中心小学校,校长张一才,棋迷,特为之停课组织师生观摩。这里插几句:彼时平湖棋风很盛,城关镇上有东吴、橘英两大棋社。如往历史上说,清乾隆四年(一七三九),围棋国手海宁施定庵、范西屏曾对弈于此,有著名的“当湖十局”,至今仍被棋人奉为圭臬。我前几年去平湖看西瓜节,有人向我指点施范对弈的旧址,已大变,当地没有几人知晓。
  再说高朱两人,一弈半月,如醉如痴,成一生棋枰知己。对早年往事,高先生后来有文章说:“我感到朱的棋如蛇缠颈,有一股特殊的力量,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尤其进入残棋,妙着迭出,更见功夫。我遇见高手了,输得很服气。”又说,“朱的棋对我压力最大,得益也最多。一子似有千钧之力,棋也随着汗水被压出来了。”说到末一句,高先生剀切地总结道:“此话是很有深意。”服输,交友毋不如己,这是一个人的风度品格。
  民国三十五年夏,高朱联袂弈游杭州。高在许府品藻堂胜前辈名家青岛邵次明,并在喜雨台连胜毛儿阿庆、朱寿颐、赵癞子等四金刚,“高琪”之名乃大噪。次年秋,上海棋会在萝春阁茶楼设擂台,高因适养蟋蟀未能与朱偕行,朱一人在萝春阁迎战沪上高手方绍卿、窦国柱、何顺安、朱明沅、罗天扬等。无人能制朱。最后逼出七省棋王周德裕,连下三局和棋,第四局,周用盘马急攻失利,朱首开胜局。周朱之战,持续三天,最终棋王多胜一局。后两人在先施公司屋顶花园作表演赛一局,朱明华执棋、落子很潇洒,言和作罢。
  高琪先生每年立秋后,心思在养蟋蟀上,棋就放下了。他说,这是从小受父亲的影响,养虫、斗虫。但玩虫并不丧志。我曾在他家里见到一部讲“虫经”的书稿,是他所著。文理精妙简约,没有袭用前人句。并且阐发机微,由虫品而及人品,我很喜欢。
  民国三十七年冬,吾乡陷入战乱。国民党溃军满街走,路人辟易,兵氛压城。一天傍晚,高家刚上灯吃过夜饭,门外来一军汉,粗喉咙,自称“弈棋访友”。高家人都吃一惊。高先生镇定,静气。他把军汉请到世寿堂。军汉言称是某军部从苏北撤防到江南,除象棋外无他好,曾“杀遍两淮无敌手”。听说高琪在杭州许府“砍”了邵大将,特地登门来“会会”。
  当晚,两人讲好彩金(棋手对弈,以输赢提取彩金,也称“博弈”),在世寿堂下了十二局,其中四局和棋,军汉胜一局,高则七胜。残棋“士角炮单提马”(这一局残棋,后来发展演变为《单提马抵当头炮》棋书著作,此是后话),竟让军汉思索半个多时辰,终不能解,推枰起身,天已大亮。
  高琪先生把一封五十块银元,双手推送到军汉的面前。军汉愕然。军汉说:
  “高兄要坏我棋上规矩?这棋,输得心甘哪。”
  “勿。世事如棋局,看这乱象一时难了断。我辈棋士,苟全性命于乱世。这彩,老兄留点在身边方便。我全取,不义。”
  军汉抱拳称谢而去。
  这军汉的“中炮过河车”排局,出自江湖名手秘传,给予高先生很深的印象。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2-14 10:08:30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九十九
  
  象棋国手(下)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高琪先生的一生,大半在棋枰上。而我读他的“自传”,觉得他不只是一位弈士、一名国手,更像是文儒。浙西自古艺文儒术特盛,影响到高先生这样的象棋国手,是他的棋品和人品始终保持着一种“恕道”的精神。五十年代初,高在上海开始职业棋手的生涯,先在太湖厅设擂台,后在豫园春风得意楼挂牌。这段时间,挚友朱明华在大新公司棋场作表演赛,其中以胜“弈报杯”冠军周慰元一局,尤属激烈精彩。高和朱,闲暇时常去弈界泰斗谢侠逊府上请益,侠老对这两位浙西才俊很赏识。侠老曾赠朱锦旗,上书“棋艺超群”。高则曾助侠老整理、注释古谱。成书稿的有《石扬遗局评注》、《吴兆龙弈谱评注》。这是高的著作之始。
  一九五六年,朱明华不幸早逝。生前所有棋书、自撰棋稿及谢侠逊赠与的锦旗,一并附棺安葬。朱的棋艺声名,恐怕故里所知者已经不多,我写此几句,希望平湖的县志,将来能够为他做一篇传。
  上海藏龙卧虎之地,全国高手汇聚。一九五七年初春,首届全国象棋赛冠军杨官璘来上海,带有搦战的意味,设擂台于大世界。何顺安、朱剑秋、谭国树等沪上宿将惧杨,公推高琪应战。杨是岭南棋派传人,对于江湖排局、残局都有深刻研究。中炮对屏风马、弃马陷车,是杨的独门功夫。而高所擅长的士角炮单提马,这时已臻炉火纯青。棋路细腻,环环相扣,玄机莫测。当天,大世界棋场爆出冷门:高连胜两局!观者轰动。有老棋迷伸出两个手指头,大声说:“琪兄,侬收棋,侬勿要再来!我搭侬讲,我拨侬二百只洋!”老棋迷愿意每月奉赠高琪二百元,直到杨官璘离开上海。高先生摇头。高先生望望杨官璘,说:“官璘兄的棋,远胜侪辈。我今日侥幸,中途罢战,棋德何在?”
  一九八五年秋,高先生的“右派”冤案平反,广东《象棋报》刊载高复出消息,并对高杨当年的对局有所言及。不意数天后,杨在《象棋报》登出声明,略谓不识高琪为何人。又不意,有一位香港棋友,隔海出示他记录的高杨对局旧稿。高琪先生对此,都是淡然一笑。这是他的“恕”。夫人严月琴难免为之呶呶,高先生温语相慰,说:“都过去几十年了,杨官璘在棋艺上的成就,终究比我大。”
  我和高琪先生交往时,他住在世寿堂东侧的一间陋室。桌上摆一副棋,对着板壁,壁上用粉笔直书:“唯士真气”。夫人严月琴,苏州人,温婉,年轻时貌美。她烧得一手好菜。三四块豆腐,油煎六面黄,撒一点葱;油爆虾,钳、须、足剪干净,小虾垫底,面上几只大虾红油汪汪;清炒韭芽肉丝,韭芽一寸长,肉丝一寸长,不放酱油,韭芽白,肉丝白,这三样小菜装三个小碟,摆在桌上是个“品”字。家里畜一波斯猫,客来,波斯猫绕膝于男主人、女主人之间。高先生对我,无所不谈。他说他这一生,五八年补划“右派”,离全国棋赛仅两个月,是至为可惜的。一九六三、六四年,蝉联吾浙象棋魁甲,是“哀兵必胜”。但全国赛终未能成行,是至憾!所幸的是,一生在棋上,曾蒙谢侠逊、林奕仙两位前辈提携,还有陈松顺、李义庭、刘忆慈等棋坛名将,都是对他内含着友爱的。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深夜,高先生因肺癌不能救治,大呕血,气绝。时夫人在侍。
  高先生故去不到四个月,严月琴女士追随去。一位学棋的老弟子,把波斯猫抱养去,不数日,猫亡逸。
  高先生著有棋谱《士角炮单提马当头炮着法择要》(让先),承《嘉兴报》魏荣彪兄续登完毕(其时,我已从报社调市志办)。先生未及见。是年,《象棋报》(陈松顺先生主编)转载“单提马抵当头炮”前三局,凡十三篇。先生也未及见。
  十六年后(二00三年),我忽然收到山东成武县成武镇南庄村荣花庙王西柱信,自言农村人,嗜棋,从《象棋报》见到“单提马”谱,研读后深为叹服。西柱来信索要高先生所有棋谱,我去报社找到旧日藏报,替他复印寄去。
  我和西柱未谋一面。噫,高先生精心结撰之“单提马”,传世在齐鲁矣。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2-14 10:13:15 
    江南故乡的风物系列之百
  
  金鱼•南湖菱•槜李
  
  文/ 陆明 图/陆晓勤
  
  我们每个人对于自己的家乡,都能说出几种好吃或好玩的名物。名物之于一个人的家乡,是无法抹去的记忆,尤其是长年旅食在外的,如鲁迅先生所言:成了思乡的蛊惑。我虽然此生足未出里闬,但对“蛊惑”却也愈益有了同感。
  我的家乡浙江嘉兴,是杭嘉湖平原上的一个小城,古称槜李、长水、由拳、禾兴、嘉兴、秀州、秀水。地据湖海之交,平田曲浍,饶稻粱有鱼盐蓏果之利。物产之丰美,据府志所记,历代有由拳纸、沈珪墨、曹用笔、梅里笺、张铜、黄锡、髹器、匏樽、银槎杯、月波酒、清若空(亦名酒)、鸭馄饨、半逻糕、薄脆、秀州绫、褚绢、南湖菱、槜李、金鱼等等。府志记“金鱼”云:“秀水县月波楼下为金鱼池,唐刺史于延赞得金鲫于此,后为放生池。”按“于延赞”应作“丁延赞”,而“唐刺史”云云,实则延赞任秀州刺史是在宋开宝年间(968-975),去唐已六十余年,这是经好多人考证过的。载在《嘉兴市志》卷末之“杂记丛谈”,是史念先生所撰,文赡事详,洵为信史。“丛谈”记“金鱼”有云:“吴越国秀州刺史丁延赞在嘉兴城西北一个池中发现金鲫鱼,从此该地就被称为金鱼池。后建为金鱼院,成为一方之胜。”又云,“苏轼在杭州时所作诗中,‘有我爱(识)南屏金鲫鱼’句,过去曾认为这是金鱼见于记录之始、南屏山下是金鱼初始发现之地,其实嘉兴始见金鱼的记录在北宋初,比苏诗所记约早一百年。”嘉兴为我国饲育金鱼最早的光荣,《中国大百科全书》也有所记述,其“金鱼”条目云:“宋朝初年(公元10世纪末),在嘉兴和杭州已有野生金鲫的‘放生池’,使金鲫由野生进入半家养状态。”我小时候呼金鱼为“金鲫鱼”,虽然不知道中间那个“鲫”字,但似也可证,民间早有金鱼是由野金鲫孵化异育而致的认识。在全国最初发现金鲫之地的吾乡,大多的人看待金鱼也就是平常玩赏的一物,诸如金鱼池、金鱼寺、金鱼院、金鱼馆等大有风物情致的美名,则至今仍很老实的木卵在故纸上,说“熟视无睹”也不为过吧,但在我却怕因思乡而生蛊惑。
  南湖菱,我早先有过文字。这回重抄一节,是清乾隆年间项映薇《古禾杂识》有云:“菱以南湖产者为最,所谓南荡菱也。角圆而壳薄,肉细而味甜,其他产者皆谓之北荡。”这是有关南湖菱最明确的文字记载。菱无角,是菱农选种培育的缘故。从乾隆的年代(或稍前)算起,南湖菱于今大约近三百年吧。近年,南湖已无菱。据闻,如种菱,庞大的钢甲板游艇,行驶必为菱荡所阻,会妨害旅游。南湖已经无菱,我仍写它,我真的怕因思乡而生蛊惑了。
  吾乡历史久远并在国中独一的名物是槜李,亦名醉李。孔子著《春秋》,记“五月,於越败吴于槜李。”时在公元前四百九十六年,距今二千五百余年矣。地以果名,家园名物有这么久长的历史么?槜李是李中异品,形扁圆,色紫,密缀金黄斑点;瓤如琥珀,食时破其皮,可一吮而尽,比之醴酪、甘露,都可以。自南宋以降,诗人墨客,多有讴歌。相传西施尝槜李,醉眠树下;而槜李因此留有爪痕,美人名果,风流蕴藉。槜李以净相寺产最佳。清嘉庆年间,新篁李泉石于净相寺分植槜李,辟园名“龙湖”。清季,净相寺槜李濒灭,而寺左近之龙湖槜李起。民国时期,龙湖槜李、桃园头(桐乡)槜李,俱获嘉名,声誉四方。
  槜李在今之吾乡,有槜李研究会,杜云昌先生主其事,造园示范,推广优种,更重印旧谱,鼎定文化品位,使之走出故纸,厥功岂止于当世。
  我友陆建民兄,凤溪农人,创陆园槜李,赓续净相遗韵,亦数十年矣。陆园槜李,上品每斤八颗。每岁果熟,必贻故交。我以是得尝槜李,我于槜李并没有因思乡而生蛊惑。
  
  


作者:生本不乐 回复日期:2007-12-14 10:52:52 
    满100了!恭喜恭喜!
  楼主辛苦了,感谢感谢!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2-14 11:45:35 
    作者:生本不乐 回复日期:2007-12-14 10:52:52 
    满100了!恭喜恭喜!
    楼主辛苦了,感谢感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谢谢!这份活我们断断续续干了三年,在天涯也发了一年了,今天终于告一段落.能够坚持下来,是因了同好者的支持和帮助,再次谢谢天涯,谢谢大家.
作者:且放炎凉三分淡 回复日期:2007-12-15 11:18:51 
    亲切好文,看一次,顶一次!
作者:何二路 回复日期:2007-12-18 23:01:17 
    
  
  作者:且放炎凉三分淡 回复日期:2007-12-15 11:18:51 
    亲切好文,看一次,顶一次!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谢谢!
  
作者:天河渔民 回复日期:2007-12-19 21:3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