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青春备忘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9:01:04

青春备忘录

 

 

燕园·苹果园

 又是苹果花开的时节,那雪一样皑皑的园子远在三千里外,谁正从绿色的篱栅边走过?背着大而沉的书包,脚步是那样匆匆,神情是那样专注,竟无暇驻足,看一看苹果树的花枝,听一听蜜蜂的嗡鸣。我嫉羡这样走过去居然不动声色的每一个人,因为我已远离那座园子,无法嗅到苹果花的馨香。

 那些在细雨中令人销魂的苹果花谢了么?谢了么?那时我去文史楼上课,总要绕到这里来,经过长长的绿篱,花儿全密密匝匝地挤在园子里,有时伸出纤细的枝条来,仿佛一只善意盈盈的小手,让我握住。就那么轻轻一握,我立刻为这园子的美丽怦然心动,禁不住从心底生出“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的快意。

 走过这片园子,就到了外文楼。我想起那位颇为秀气的英语老师,她经常被我们小小的恶作剧弄得满脸红晕。但每次她还没来得及责备我们,我们就懂得尊重她了。她念诵课文和单词,声音透着磁性,悦耳动听,竟能产生微妙的音乐效果。我肯定当时班上好几位男生都已暗恋她而不能自拔。她课间喜欢打排球,而大家都是极愿意捧场的,在球场上,她玩得极为尽兴。多年不见了,但愿老师她现在还那么活泼,还那么美丽,还那么身手矫健。

 两位先辈的铜像矗立在外文楼附近,有那些长青不凋的松柏和灼灼欲燃的鲜花终年陪伴他们,当不会寂寞的吧。在我心目中,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鲁迅这四位文化英杰始终堪称北大人的精神领袖。兼容并包,可以知其开放;特立独行,可以知其操持;倡导科学和民主,可以知其进步;鼓励怀疑和求证,可以知其务实;点燃思想爝火,可以知其光明;鞭挞世间邪恶,可以知其刚正。记得有一次,我和学友范君在蔡元培的铜像前谈及“北大人“这个话题,他问我是怎样理解“北大人”这个称谓的,我略无思索,脱口而出:“顾名思义,北大人,一定是那些在北大求过学或任过教的人,这是先决条件和必要条件,但它并不是充分条件。真正的北大人,我个人理解,应该是这样的:学有所成的人,具有怀疑眼光、科学精神和创造激情的人,坚持独立见解的人,热爱自由和民主的人,有抱负有担当有责任感的人。他们傲岸,其傲在骨,并不以虚浮的傲气骄人;他们勇毅,其勇在心,并不以蛮野的勇气伤人;他们智慧,其智在力,并不以诡异的小聪明炫人。那些随波逐流、曲学阿世、践踏操守、逾越底线的人,决不是真正的北大人,即便他们在北大镀过厚厚一层金,甚至著作等身,名扬海外,也不能算真正的北大人。”他听了,并无异议,而只是笑着调侃了一句:“想不到你肚子里藏有现成的答案,竟然掷地能砸一大坑,但也有点偏激啊!”

 钟楼就在山岗上的林子里,这口乾隆年间铸造的大钟,浑身披挂着篆文和隶文,依然硬朗如初。用手指叩击,发出沉沉的闷响。历史就是这样一种铿锵而坚实的质地吗?它守着颠扑不破的缄默,却蕴藏着洪亮的灵魂。紧靠钟楼的是一棵屡遭雷殛的百年大树,它乌黑的枝杈上有一个久被遗弃的鸟巢,我许多次站在那棵树下,想悟到鸟儿们离开这棵不祥之树前所抱的心情,然而始终不得要领。那棵树在春天仍爆出一簇簇新绿,这是一个不死的精灵,它傲然坚挺,倾听黄昏里宣叙的钟声。我轻抚它枯皱的树皮,紧拥它无法合抱的树干,汲取它刚强的精神。

 那些鳞次栉比的教学楼曾是我望而怯步的地方。当年,我向高深莫测的书本投去一瞥试探的目光,却难掩心中的慌乱。北大图书馆异常渊博和富有,相形之下,我显得多么浅薄和贫乏。清晨我去占领一个宝贵的座位,有时星夜才疲惫地返回宿舍,日子就这样缓缓地流逝了。直到有一天,我望着一列列书架,长长地舒一口气,如释重负,才猛然意识到,四年的光景已像书页一一翻过去了。对着镜子,我仔细修整早已荒芜的脸颊,史无前例地微笑了足足一分钟。

 谢冕先生也许还在凌乱的书斋里喝着浓茶吧。他讲授《新诗学》,课总讲得那么热情洋溢。在讲台上,他手舞足蹈唾沫飞溅的架势,每每令人忍俊不禁。女生大都喜欢选择前排的座位,但谢先生上课时,一、二排却总是空着,不为别的,女同学对谢先生的“毛毛雨”个个敬而远之。似这样忘情忘我,一堂课下来,谢先生肯定精疲力竭。多年不见先生了,他鬓角的白发必已丛生,那易于激动的诗人性情仍是一派天真吗?

 又似乎看见朋友们在草坪上点着蜡烛开生日party,几把吉它被几只充满着朝气的手捻拨着,一支又一支欢快的曲子在夜空下回旋。一人吹灭蜡烛,大家同时祝福着彼此的成长。这片园子静美而发人幽思,在校墙之外则是充满诱惑的世界和绚烂的人生,令人无限憧憬。烛光在风中跳闪着,这一团一团的小火激发我们心中连翩不绝的想像。每一颗心都在砰砰地激跳,我们满怀自信,要去创造和拥有幸福的人生,循不同的路径,用不同的方式,实现各自生命的极值,谁也不愿意碌碌无为地活着而默默无闻地死去。

 我对四年的大学生活始终怀有一份诚挚的感激之情,我十七岁进入北大时,只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对许多问题都是一知半解;从北大毕业后,我已是一个刚强而沉着的青年,义无反顾地走向生活的前台。母校,我的故园,它使我成熟,它给了我知性和勇气,它把创造的活力注入我的身心。

 在苹果花的背景里,我心中的故园永是那么美丽,永是那么完整。总有一天,它会用坚实的苹果有力地迎击我的肩头,拥抱它归来的学子。

 

未名湖畔

 这胸次不染纤尘的湖水,风起时,轻轻地摇漾着,细细的涟漪宛如被磁针划过的唱片,听吧,低诉的音乐,那些不知名的鸟儿的叫声,在微雨中,唤回了梦中才有的感觉。这份静美暗藏着一股力量,穿透了致密的时空,隐隐地向我袭来。敞开自己的心扉吧,这小小的未名湖是世间最好的倾听者,它的友情对人丝毫没有妨害。我一开始就羡慕这湖里的鱼儿,啜着一点点阳光,无忧无虑地在水中飞翔。

 绿椅还在湖畔,柳丝也依然如昨。湖面平展得就像一面不着墨迹的大纸,柳丝在水边潦草些什么呢?春日的情思在万物的心中躁动,潜滋默长的春草,或悄悄打开的花苞,哪怕是一粒石子,也准备好了发芽。我在湖边小憩,听着湖上的细语和大自然的潮声。

 露水滴落的早晨,我来到这里,薄如蝉翼的雾霭轻拢曼掩着,小湖还睡意惺忪,直到太阳爬上湖边高高的水塔,灏气渐渐消散,才能看见它含娇带笑的面容。在这蚀骨的温柔面前,我感到简单地活着而且爱着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事情。我带着难啃的书本,坐在绿色长椅上,一点点咀嚼,一点点消化,偶尔抬起头,看到湖上粼粼的波光,仿佛彼此交换了一瞥会意的眼神。它含蓄地激励我,我心领神会,便不再倦怠。每当我想取巧偷懒时,就能感到它温和的责备。这湖是有性灵的,它风中欢悦的模样,雨中郁郁的神情,阳光中舒展的姿态,月辉中楚楚的身影,无不惹人怜爱。它也有忧愁,也有快乐。它的语言需要善感的心灵去体会和呼应。

 这几乎是一份在秘密中发展的友情。我知道它是怎样看待我,它也知道我是怎样依恋它。夏天,我钻进岛上的林子,热辣的蝉噪使我心神不定,将双脚濯在湖水里,便有一脉清凉汩汩地涌向心头。湖边泊着一条沉重的石舫,我不知它因何而制造,因何而留存。这是一道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哑谜。我坐在石舫上,夏天就似乎远去了。这样的石舫,更壮观更美观的,颐和园中昆明湖畔还有一艘,极尽人工之雕琢,二者之巧拙判若云泥。未名湖畔的石舫十分朴素,仅有光滑的船体,再没有任何别的附赘。我想这石舫只是一个象征,它在燕园学子的梦境中是可以启航的,犹如《圣经》中的诺亚方舟,满载着人类的希望,滔天洪水也无奈它何。

 我经常见到一些长髯如雪的教授拄杖来到湖边。他们的神情中似乎含有一种默契的成分,即便是久病支离,到了湖畔,或长啸,或低吟,或默无一言,眼光仍复烁烁有神。

 我在湖边的林子里寻觅那些秋风中藏匿的绿叶,见它们在高高的枝条上机智地躲避秋风的搜索,仍旧安然无恙,便祝福它们。而每当我看到它们中的某一叶黯然凋落,便为之神伤。湖中映现仲秋爽亮的天空,碧绿的湖水使人生出微微的醉意,这一湖陈酿,飘着悠悠的醇香,我想不醺然也不容易啊!

 冬眠的湖水暂时隐遁了,厚厚的冰层像是一个巨大的水晶盖子,而人们无法撬开它。整个冬天,小湖用殷勤的手段将热爱它的人们邀请到湖上去。滑冰的快乐是无与伦比的,我感觉自己轻盈得像一只鸟一尾鱼。最初的跌倒,最初的狼狈,最初的胆怯,都无影无踪了,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滑行,一圈又一圈。大家牵着手,摔作一堆,冬天的校园充满了我们恣意的笑声。

 湖边踏雪,大家的脸冻得红扑扑的,而手里攥着雪团,孩子气地互相追逐。各自在隐秘的地点写上某个心愿,然后分头去找寻它的下落,这是多么可爱的游戏。

 解冻的小湖又呼唤我,那净而洁的水上漂浮着密集的冰块,好像一个昏睡已久而刚刚复苏的友人。校舍区的孩子带着纸船来了,为这个解冻的日子,他们一定盼望了很久,瞧他们手忙脚乱喜笑颜开的样子,竟仿佛与万吨远洋轮船首航大海无异。我又眺见那条沉静的石舫,它确实是一个象征,去向不明的纸船,只代表孩子顽皮的心性;蓄势待发的石舫则代表莘莘学子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的精神。

 四年间,一千多个晨昏,湖畔留下了我成长的足迹。它关注我每一点小小的挫折和微不足道的成功。我把自己稚拙的诗歌读给它听,它欣然接受了我第一只青涩的果子,并用阳光下至为柔美的微笑,来答谢我的友情。

    任何形同手足的朋友都难免发生一些或有意或无意的伤害,但我不曾将哪怕一粒小小的石子射入湖中,它的情感也介乎母爱和友谊之间,总是那么温厚,那么诚挚,那么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