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筝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2:59:13

当记忆找不到回家的路时,我遇见谁?又在缥缈的朦胧里错开了谁温柔的手?每夜每夜错乱的的梦境里,谁的微笑在绚烂地支离破碎?又是遥远的距离里谁的焦距精准千里,看透我的寂寞与不安?

【壹】

月华如练,轻轻拂过沉睡的大地。夜风在纯粹晶莹的夜空里呼啸,穿过疏疏密密的星晖,猎猎地拥吻了窗棂。残烛垂泪,幽幽暗暗的脆弱光线勾勒出少女清秀的面颊。跳动的烛火下,她恬淡眉眼间的忧郁若隐若现。

白皙纤柔的手指间把玩着的那张咸卦,眼眸却无神地深深陷在缠绵的记忆里。每一次触碰都似乎牵引着什么,但她却怎么用力都看不清,看到眼泪都落了下来,还是一片朦胧。咸卦,无心的邂逅,那么到底遇见谁了?

“禀南院大王,陈姑娘已经休息了。”屋外侍女的声音打破了静谧。她可以看到他伟岸挺拔的身影投在窗上,暖黄的光线里他五官模糊而温柔。

“好好照料陈姑娘啊。”再没有多说什么,那样熟悉的每天再她窗边徘徊的脚步铿锵远去,一如往常。

她所有的记忆,开始于三月十七。那天她遇见他,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文才。

在她一片混沌的脑海里,他的笑容首先清晰起来,嘴角的弧度扬起的温存和着这个地方开阔清爽的风吹进她的眼帘。那一刻她倒在他坚实的臂弯里,唇边是他送来的药,耳畔是他喃喃的安慰,空气里他缓缓飘落的温柔眼神伴着草药的馨香。

他说,她叫陈鸢,小风筝,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奇女子。

他说,上天对她开了一个玩笑,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失去了记忆。

他说,他会一辈子照顾她,给她幸福。

他说,他感谢上天,让他用这样的方式先遇见她。

她静静的相信了这一切。这半年来耶律文才看到的女子,笑靥如花,眉目静好。

她应该满足了吧,面对从天而降的莫大幸福。但是,每当她在梦里看到那个身影时,就有不知名的惶恐与不安。仿佛记忆深处有双有力的手,拉着她陷进似曾相识的喜怒哀乐里。他回眸的霎那,阳光清澈的刺眼,看不清他眉宇间的神采。

在哪里,曾遇见他呢?

 

 

在漫长的等待里,甜蜜的过往一遍遍地温习,最后凝成了苦涩。朔风夹着北方凌厉的寒冷,席卷而来。剽悍的骏马扬蹄,达达得踏在心里。断了线的风筝,离开了视野。再深情的目光,也穿越不了缈远的距离,唯有低声问一句:你还好吗?

【贰】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月下独酌的男子,优雅俊逸的侧脸浸在月光里,剑眉星目间笼罩着一层阴影,除了清澈的眼底荡漾的月影,什么都看不清。

杯中醇香的液体渐渐麻木了舌尖的味蕾,沁人心脾的芬芳掉进清冷的空气里。呷一口酒,眼前忽而浮现出她俏丽的面庞,挥之不去。

你还好吗?辽国很冷啊。想到这里,一阵寒意灌进了衣袖,彻骨凄寒。只是不知这风,是否也吹起过她的发呢?

公孙策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她又不像自己这般怕冷,自己在担心什么呢?何况,此刻她身边的男子,会让她感到寒冷吗?

“先生有如此雅兴对月独酌,不知入画是否打扰了您对影成三人呢?”纯银般的声线,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与典雅。公孙策循声望去,果然是那张清秀脱俗的容颜,苏入画。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公孙策欠了欠身,柔和的笑意从眼角眉梢袭来,“哪里哪里,难得苏小姐也有兴致赏月啊。”

“如此良辰如此夜,先生还在为伊消得人憔悴吗?小心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不如一醉解千愁啊。”苏入画轻移莲步,眼里的波澜荡开,举手投足间横溢的才情在月下渐次舒展。公孙策必须承认,他不知道她和面前的女子,究竟谁才更有才华。

公孙策浅笑,的确,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是,他不会陷进美酒缔造的这迷离幻境里无法自拔的,即使是仅仅一次的放纵也不允许。他宁愿清醒地痛苦,也不要朦胧地自欺欺人。

他清楚地知道,在醉后自己又会看到她,又会重历那一幕幕铭心刻骨的回忆,曾经的海誓山盟已在她决定不再回头时灰飞烟灭了。他曾经那么用心,却给不了她要的幸福,那就只好放手了。既然决定了让她飞走,就不要留下一丝牵挂。忘记她,忘记所有的过往吧。

公孙策知道,自己其实真的没有那么豁达,但是他还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清醒,慢慢消磨着心里的疼痛,相信直到有一天,他会真正的释然。

“那么先生,可否与入画小酌一杯呢?一个人喝酒,恐怕会醉的。”面前的女子那双眼睛映在酒杯中,春光旖旎。

“苏姑娘请。”

 

 

忘川以北,流年以南。在千千万万个空白的日子里从未怀想过的你,是否也在期待这场不远万里的华丽相聚?我遇见你,无心的邂逅还是迟到的重逢?那一刻谁的目光干净而湿润,我遇见谁……

【叁】

耳边风吟轻轻,路上车辙隆隆,心仿佛被碾过般,痛得无声无息。安静睡在他身边的女子,仿佛在渐渐远离他,阳光下有什么东西在蒸发,消弥……

看到她沉沉睡去的样子,自己竟不由自主地沉沦在她呼吸缓慢幽静的节奏里了,耶律文才无奈地笑笑,如同车外的阳光,灿烂而苍凉。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那样轻易地挑挑眉毛,眨眨眼睛,他就是不忍拒绝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子,明知道可能会遇到他,但是还是和她同乘上了去往大宋的马车。心里的林林总总如马蹄扬起的尘埃,纷纷扰扰,依稀的柔情在瞬间凝聚又散落,一路南辕北辙。

没关系,这次我比你先遇见她,公孙策。


春光还娇羞藏在微凉的晨风里,朝阳刺破云层,抚摸着一片宁静的安逸。晨曦下公孙策优雅的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温暖的笑意落在清新的晨光里,天下如果永远这样太平就好了。

已经习惯了这种云淡风轻的日子,每天这样看着朝日喷薄,等待着孩子们来上学。看到一张张天真纯洁笑脸扬起,仿佛心里有股清澈的溪流,涤荡了所有的繁杂,污秽。在朗朗的读书声里,是一种难得的宁静,波澜不惊的日子流水般一泻而去,有种禅意的淡薄。

一直这样的四平八稳,是坚持还是坚忍?心里的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还是隐隐约约,挥之不去。远远看过去,苏入画和孩子们的身影,隐没在一片茂盛的翠绿里。私塾,经书,孩子们,男先生和女先生,还有碎了一地的明媚阳光。


“喂,怎么东张西望的,说你呢,读书要目不窥园啊!”公孙策板起脸孔,端了端手里的书,一副老夫子的严肃模样。

“可是外面很吵啊先生……”孩子一脸无辜,公孙策这才注意到聒噪的锣鼓正从墙外涌进来。

“让孩子们出去看看吧,”苏入画不知何时来到了院中,“这是辽国的南院大王来访,据说他可是个不输公孙公子你的翩翩君子啊。”

“我们,见过了。”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入画觉得这一刻的公孙策,晶莹的眼底有深深的涟漪。

公孙策在孩子们的雀跃欢呼中被挤到街上,在刺眼的阳光下,他的一眼看到的不是耶律文才的意气风发,而是……

是她,小风筝。


 

谁手心的温度穿越过遥远的流年,温暖过遗失的回忆?陌生残忍的画面记录了谁的的疼痛,空白的一切该怎么填充?如果是上天的安排,我们再次遇见,不是重逢……

【肆】

老百姓是善良的,也是善忘的。

比如过久了这种天下太平的日子,他们就会用这种安逸的纯真笑容淡化曾经的惊天动地。一年前,天芒把朝廷弄得摇摇欲坠,中州王谋反,辽国大军压境,百姓摇摆不定,人心惶惶。而现在同样是他们,在歌舞升平地迎接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文才的到访。日子就这样隐忍地向前推进,在遗忘里渐行渐远。

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的硝黄味,人们快乐的步点踏着一地支离破碎的大红色纸屑,和着一路慷慨激昂的鼓乐。耳边的喧闹消逝在巨大的惊诧里,公孙策的目光越过层层的人群,停滞在那张脸上,那如画的眉眼,空灵的神采,熟悉得让他心痛。

阳光倾斜而下,落在公孙策明亮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流出来的眼眸里,但他嘴角的弧度,却仍然无懈可击。我只要,看到你平安就好。不论是谁牵着风筝飘摇的线,只要你不再孤独无助地随风坠落就好。

再见,珍重。公孙策转过身,消瘦的背影嵌进汹涌的人潮里。有些时候,不要回头就好了。


“辽国狗贼!我堂堂大宋,岂容你在此耀武扬威!”如晴天霹雳般的大吼打破了人们的欢欣,寒光闪过,冰冷的剑锋直指耶律文才。混乱在顷刻间席卷了整条街巷,四散奔逃的慌张,惊声尖叫的惶恐,还有刀光剑影里辽将和刺客矫捷的身手。

“快!保护陈姑娘!”耶律文才飞身下马,长剑出鞘。他一面挥剑抵御着来势汹汹的刺客,一面焦急地搜寻着小风筝的踪影。但是在对手的剑剑进逼之下,他也无暇顾及了。辽宋之间的纠纠缠缠恩恩怨怨,似乎都在这刺客一剑快似一剑的攻击里了。可笑的是,辽国南院大王的心里,此刻想的却不是大辽国威,而是她的安危。

鲜红的血飞溅,弧线残忍而美丽,倒下的刺客拧起的眉间还残存着不甘与惊愕。耶律文才从尸体的胸口抽出宝剑,急切的目光却搜索不到小风筝的倩影。视野里,尽是侍卫们提着刀剑疲惫的身影和刺客们被仇恨腐蚀的狰狞表情。风撩起耶律文才的衣襟,剑尖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容进满地的殷红,血流如河。


飞奔中只觉得那双手的温度似曾相识。

刚才的混乱里,自己的手被温柔而有力的抓起,有双手牵着自己从凌厉的刀锋剑霜里逃出。现在她的手还紧紧的握那温和修长的指间,像在做梦一般,缥缈而温馨。

小风筝抬起头,就看到面前那人俊朗的面孔,他没有笑,却无法阻挡他眼角眉梢溢出来的云消雾霁般的温暖。那双眼睛,清澈而深邃,里面的惊喜,疼惜,悲哀单纯地搅拌在一起。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呢?在哪里遇见过他?

公孙策还是回头了,条件反射一般,看到她有危险,就去奋不顾身的抓住她的手。只是,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看到了她眼里的距离。

“谢谢公子搭救了。”小风筝抽出手来,礼貌地温柔地一笑。

“公子……你就这样称呼我……”公孙策木然地重复着,眼前的女子,遥远得仿佛在千里之外。

“我们,认识吗?”小风筝的语气是彻头彻尾的陌生,陌生的连伪装的痕迹也没有。
 


空白的过去,永不重温的日日夜夜,缠绵的情愫能否禁得住遗忘的考验?我要用多少努力,才能填平我们之间的距离?同样的你我,该如何回到过去?

【伍】


隔着热腾腾的雾气,小风筝觉得面前男子的目光温热得有些湿润。他精致的五官渐次模糊迷离起来,表情隐藏在一片苍白后面。手指间的竹筷似乎在慵懒地挑拨着碗里的面条,却有掩饰不住的心不在焉。

“这么说你叫公孙策啊,谢谢你救我还请我吃面了。”她轻描淡写地笑笑,鼓起嘴调皮地吹着热腾腾的面,公孙策只隐约感到那双明眸如寒星般闪烁。

“这么说姑娘叫小风筝?”他实在不知道话题该从何开始,多少个难眠之夜辗转反侧的相思无法出口,哽咽在喉头。

“我呀,还有个孪生姐姐叫陈鸢,我们前世是如来佛祖尊驾前的两根灯芯……”公孙策任由她再次讲起这个久违的美丽谎言,心里有一点一点扩大的疼痛。其实,现在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

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公孙策,此刻,所有的言语都笨拙得无法出口。皓齿明眸,绚烂的笑靥,如同彼岸伤逝的落花,簌簌滑过眼前,覆盖了深沉的叹息。

清脆的声响把公孙策拉回到现实,她笨手笨脚地弄洒了汤烫到自己的样子让人心疼。

“小心烫啊……”他急切的语气里绵绵的温暖瞬间罩住了小风筝的周身,她纤细白皙的手指牢牢地被他抓在手中,刚才面汤溅到的地方微微发红。

那时他们的距离近得可以听见彼此心跳的节奏,那声音大得可以忽略市井的喧闹。她看到他温柔地俯下身来,看到他逆光的侧脸的优雅轮廓,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下浅浅的阴影。他春风般温暖的呼吸拂过来,荡过伤处留下微凉,那瞬间她竟然感到脑海里那片荒芜突然草长莺飞。阳光静静切割着他的表情,他抬起头,扬起细碎的光线,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再次感到手心里的温度,似曾相识。他,就像着这面的味道,陌生里有着恍如隔世的温暖,没有理由的可靠舒畅。滚烫的目光穿过滚烫的空气,蒸发。

“色狼啊你!”小风筝甩开公孙策的手,黛眉挑起。

“我可是好心怕你烫伤啊!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公孙公子气极败坏地看着眼前的小风筝,仿佛时光倒回,那种面对她时无话可说的无奈。

只是,没有人能回到过去,有些故事也许真的无法继续了……

 

 

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你,灯火阑珊处错过了多少前尘后世的擦肩与回眸?谁早一步,谁晚一步?在最错误的时间,遇到最正确的你,这场华丽的相遇,到底是难觅的恩赐还是永远的追忆?

【陆】

当苏入画看到公孙策与小风筝并肩出现在门口时,她忽然间感觉到,也许与他的相遇,是一个美丽却致命的错误。

那个落雨的初春午后,在她的记忆里,熠熠发光。缠绵雨丝织成的疏疏密密的网里,他模糊的剪影,挥之不去。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当时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垂柳无力地招摇,嫩绿鹅黄的扩散在一片沉静的天空里。清澈的雨滴宛如闪烁的银针,天衣无缝地缝合着弥散在空中的清寂。点点滴滴,落进他明亮的眼睛里,荡在他微微蹙起的眉间,溶解了若隐若现地忧郁。舒展的白袍,雅致而慵懒被渐次打湿,衬着他干净的面孔和眼神。苏入画隔着雨幕,凝视他平静如水的表情,耳边是春雨润物般的语气:“听说小姐您需要一个教书先生,是吗?”

在视线相交的瞬间,她看到他漆黑瞳仁里自己的影象。没来得及思考,自己就跌进他深邃的眼里,只是很久以后她都无法理解,刚刚失去生死挚交和亲密恋人的公孙策,为什么还会有那样清澈的眼神。

就这样,她遇到了公孙策,遇到了那个彬彬微笑背后眼里藏着绵长忧郁的男子。如果可以,她宁愿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不要过去,也不奢求继续,就如同几百年后的一个才子道破的:人生若只初相见。

时光太快,指缝太宽,日子像是落满厚厚尘土的线装书页,泛黄,变脆,竟然快过了一年。

皓月当空的夜晚,他们会对月小酌,觥筹交错间美酒的醇香蒙胧了风月无边;夜雨霏霏的长夜,他们会剪烛夜话,古今成败荣华粪土都消弥在会心地相视一笑间。面对着仲夏满池婀娜秀美的荷花,他们畅叙幽怀,妙笔生花;面对隆冬漫天纷扬的瑞雪,他们踏雪寻梅,妙语连珠。他也曾为她摘下斑斓的树叶,上面的脉络清晰地蔓延出温暖的春天;她也会为他慢慢研墨备纸,饱满圆润的刚劲字体拖住易逝的流年……

他们那么自然那么默契,时光消逝地完美无瑕。只是,入画知道,她的目光无法穿过他的眼底,他们之间,永远隔着千山万水。

直到看到他凝视小风筝的样子。

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真的晚了一步,错过了一辈子。

 

 

忘记是一种豁达,放手是一种救赎。你忘记,我放手,曾经的天荒地老只是天真的子虚乌有。开始的开始,最后的最后,我们相遇的那一点,分割了梦境与现实。守着破碎的过往,荒芜中该如何守望春日的嫩绿?

【柒】

公孙策透过如血的斜晖,看到苏入画的身影,阳光散射,绚烂的七色光晕静静落在她清秀的面颊上。笑意在一片逆光中依稀荡过,仿佛无声的花开,优雅的舒展,馥郁芬芳。

“公孙先生,带朋友回来啊。”唇边柔和的曲线,巧妙地掩饰了眼里浮动的失落,笑容依旧。聪颖如她,只是一眼,就知道眼前这个女子便是公孙策眼底郁郁的阴影。

“这是陈鸢,今晚在这里借宿。”公孙策平静如水的眼眸里是一望无际的淡然,“这是苏入画,书院的女先生。”

两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两张精巧隽秀的面庞,两束相对的视线里绽放的柔美笑意,轻轻颔首的刹那,夕阳忽然烧得那么灼热刺眼。


小风筝觉得自己好久都没有如此的温暖了,能如此踏实地睡去,耳边不再有朔风长啸,沙石厮磨。舒畅顺着柔暖的被褥传遍全身,蒙胧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每夜梦里让她不安又魂牵梦绕的身影。渐渐地,俊朗的眉宇清晰起来,是他,竟是他……是梦的继续吗,抑或是迟来的苏醒?

“对不起,小风筝……”公孙策深沉的低语落在沉睡的她的耳际,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脸被大块大块的阴影吞噬着,纯白的月光,只滤过了无尽的忧郁。

公孙策轻轻为她掖着被角,指间滑过的地方温存迅速冷却,凝固了绵绵的深情。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他俯身拾起被微风拂落的那张咸卦,掩上了门扉。没有回头,尽管心里盛着快要溢出的留恋。穿过熄灭烛火袅袅的青烟,小风筝看到公孙策悲怆的背影,消失在漫漫长夜里。


遗忘是一种幸福吧,至少对她来说是的。不再有孤星逐日魔咒般的束缚,不再有三张咸卦宿命般的的桎梏,忘记多舛的命途,忘记坎坷的过往,忘记土城里那些海枯石烂的承诺,忘记监狱里那些无可奈何的辛酸……也许,当她策马北去的瞬间,马蹄扬起的尘烟就该隐没了一切。

彻底的遗忘,是对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绵情愫最好的祭奠。

抬起头,缈远的穹宇里星河闪烁。那粼粼波光,倾泻而来,沾湿了公孙策的眼睛。


熹微的晨光里,他的手擦过她的腕,只抓住一丝空气。他听见自己关节生硬的钝响,感到血管里汹涌的澎湃,但是,他只是笑着。

“姑娘珍重。”

“公子也是。”

她嫣然如花的姣好面容,在公孙策眼中闪过,远去,消失……


“就这样放手了吗?”苏入画目送小风筝远去,问道。

“风筝没有了线的束缚,就会飞向更加广阔的天空吧。”

 

 

手心的线终于在苍穹离散,孤单的风再托不起伶仃的风筝,下坠,下坠……破碎在泪眼之外。胸口的温度迅速冷却,喜怒爱恨在心头聚集,冻结,冻结……盖头下,那容颜会在掀起的刹那绽放还是凋零?

【捌】

如洗的阳光被树叶滤过,斑驳在公孙策的手中黑白分明的书页上,跳动的韵脚,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清脆地童声一遍遍地颂咏着千年不变的经典,融进微风滑过树梢的哗哗声里。

苏入画看着面前的一切,这样温润的日子,曾经被她定义为奢侈的幸福。她只要做一个局外人,远远看着他的日子平静恬淡得如在云端就好。

只是现在,她不知道该如何,无法隐瞒,又不忍道破。公孙策的生活四平八稳得像一泓安静的水,她不知道如何投下这块残忍的石子,激起悲伤的涟漪。

他的目光柔柔地投过来,如同羽毛拂过。苏入画忽然想起那天他目送小风筝离开时的眼神,自己仿佛窒息在那澄明的忧郁里,话到嘴边,欲说还休。

也许只有那个决意了却阡陌红尘,执意过着与世无争生活的公孙策还不知道这个已经满城风雨的消息。皇帝册封辽国南院大王的宋朝挚友陈鸢姑娘为祥鸢公主,今天,就是公主与南院大王大婚的日子。和亲这个披着爱情外衣的政治游戏,在昭君文成后仍在继续。不同的是,这段关乎宋辽的和睦婚姻看似两情相悦,珠联璧合。

苏入画感到自己凝视着公孙策的眼睛微微刺痛,闭上双眼,脸颊微凉。花季未了时,朦胧泪眼间落英簌簌,淹没了他的容颜。

“公孙先生,我……”


耶律文才握紧马绳,直到手里传来指甲嵌进掌心的隐隐疼痛,他才相信这并不是一个梦。他身上艳丽的新郎红袍是真的,他耳边喜气洋洋的锣鼓是真的,他周围不安份的爆竹鞭炮是真的,他身后那台巧夺天工的花轿是真的……

这一切的美妙,仿佛从天上落下来,狠狠砸中了他,幸福的感觉让他难以招架。

就像他看到在混乱中与他失散的小风筝终于回来的时候那样。她还是回到了他身边,就像当年她还是要回到公孙策身边那样。那一刻她静静地笑着,与辽国相比更加温柔的春风灌满了她的衣裳。垂柳的嫩绿新枝百媚千娇地抽出大把的春光,耶律文才觉得,他再也不舍的放手了。一辈子的海誓山盟,瞬间在脑海里鲜活起来。

现在,他终于可以给她一辈子了。耶律文才回头看着摇曳的花轿,想象里面凤冠霞帔下那舒展的朱颜,他仿佛看到了红烛,双喜,龙凤呈祥……

“大王……不好了……陈姑娘她……”急切的语气,急促的呼吸,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

耶律文才勒住马,回过头去看到了伺候小风筝的侍女惊惶失措的表情。

 

 

滂沱的雨里,你的背影模糊我滂沱的视线。颦间的忧伤,喉头的呜咽,你要走,我不留。但在宿命面前,我们都不要低头。枇杷红,芭蕉碧,流年似水,生死如河。


【久】

“哦。”公孙策轻声的回应被书院里朗朗的吟咏所淹没,清澈的天光落在他手中书里的字里行间。隔着悠悠飘荡的轻盈尘埃,苏入画看到他平静如水的表情。

“我是说,陈姑娘和耶律文才今天成亲……”苏入画重复着,她不相信眼前这一切,不相信这死水般的平静。

公孙策优雅的举止,铿锵的语调,一如往昔。似乎那远去辽东的花轿,带去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只剩下一具孤单空壳,日复一日,续写着无尽的寂寞。

乌云无声地聚拢来,天空阴郁得像孩子噙着泪倔强的眼睛。

雨,从细如蛛丝到倾盆如注,苏入画觉得冰冷的雨一寸一寸刺入肌肤,彻骨冰冷。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公孙策忙碌地带领孩子们井然有序地去避雨,眼中泪已滂沱。

“公孙公子!公孙公子!公孙策!公孙……”一道耀眼的红色,冲开雨幕。

大滴大滴的雨在柔韧的丝绸红袍上划开涟漪,却冲刷不化来人眉间的焦急,他潇洒伟岸的身影俊逸地掠过苏入画恍惚的视线,忽明忽暗的光线里雨珠折射出奇异的色彩,他仿佛脚踏五色云霞,御风而来。

雨滴汇成水流,从苏入画的发梢和衣角汩汩流下,雨幕中睁不来的双眼看不到远方,纤弱的身躯在雨中瑟瑟颤抖。静立的女子,清丽脱俗如小荷浴露,周身散发出丁香般的忧郁。

惊鸿一瞥的瞬间,瞬间已过。那一刻,有人遇见,有人错过。

“公孙策……”还身着新郎红袍的耶律文才夺门而入,依稀的泪痕混合在雨水里,“小风筝……她……”

书本从公孙策手中坠下,地面上的泥泞溅花了黑白分明的字迹。窗外风雨声声撞击着耳膜,望向绿肥红瘦落花成冢的深深庭院,仿佛看到她的样子。天问别院里乍现的读心灵犀,朗月良辰里的惊艳的无尽风月,土城深夜里真挚的倾心告白,汴京深秋里未央的别绪离愁。还有刀光剑影里宿命般的重逢,相思煎熬时恶作剧般的遗忘……她的娇嗔,浅笑,垂泪,轻叹,在重重交叠,化为他眼里扩大的空洞。

“她最后也许,应该见你一面……”耶律文才缓缓扬起手中的咸卦,泪水,无声地滑过他刚毅的脸颊。
 


 

陪你走完最后的结局,黄泉长风里一起颤抖。最后的诀别,最初的相遇,相对的视线里惨白,惨白。孟婆汤滑过舌尖,苦,辣,酸,甜……

【拾】

公孙策终于见到她穿着嫁衣的样子,精美的绸缎上振翅欲飞的凤羽毛绚烂刺眼,只是,她俊秀的面孔惨白到如琉璃般玲珑剔透,易碎的美丽触目惊心。微弱的呼吸中,年轻的生命如断线的风筝,下坠……

“你们先出去吧,让陈姑娘和这位公子单独待一会儿。”耶律文才对满屋子束手无策的太医挥挥手,走向房门,“你们……抓紧时间吧。”

他掌心中她的手越来越冰凉,仿佛生命在被无形的手一丝丝抽走。在生死面前,公孙策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他用尽全力却抓不住,生命在指缝间滑过,不留痕迹。泪水和着永不出口的苦涩与悲哀,溢出他的眼眶,在她的面颊破碎。

“醒醒,醒醒啊……小风筝,你睁开眼睛看着我啊!”呓语一般,汹涌的悲伤开始歇斯底里地涌出,“你要醒过来啊,你是最好的女子,会找到一个爱你疼你和护你的男人,你会享受到最温暖的幸福,你会不再孤独……没有咸卦,没有宿命,一切都会好的,你要坚强啊!你们会有可爱的孩子,你们一家人倚柳题诗,穿花劝酒……什么孤星逐日,你可以战胜一切的,你知道吗?……”

胸口的绞痛,让小风筝无法在维持自己思维的同时控制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如梦魇般潜伏的这一天,终于降临。她可以感受到黄泉路上阴冷的凤,感受到孤魂野鬼们失落的梦,奈何桥下澹澹弱水,孟婆汤里遗忘的幽香……

不,不是忘记,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里,异彩流光中他的笑容渐渐清晰。一片迷茫中他的关怀,他的温暖,他的呼唤……托起她如秋叶般飘零的灵魂,让她找到回来的路。

“小风筝!”公孙策婆娑泪眼里,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两行清泪缓缓渗出眼角,“她,有知觉了!”

郎中们涌进屋里,在他们诊脉后此起彼伏的惊叹不已中,公孙策退出房门。抬起头,天空的澄澈浸透了他的眼眸。



“你就这么走了?”迈出府门的瞬间,公孙策听到身后冷峻的声音。

“不然还如何?”公孙策转过身,无奈地笑笑,“你和她的婚约是皇上的旨意,关乎宋辽两国的战和。”

“公孙策……”耶律文才无法分辨自己此刻的心情,难过,辛酸,窃喜,遗憾一层层袭来,仿佛密密的网,束缚了他的思维。

“即使没有圣意,我也是会退出的。”公孙策拍了拍耶律的肩膀,“你能给她最好的郎中最明贵的药材,而我不能;你能给她最单纯的快乐最简约的幸福,我也不能;你能帮她走出痛苦的过去重新开始,我还是不能……她说过,她希望一个男人可以不问原因不问理由地去保护她,呵护她,我相信你就是那个不会让她受伤的男人,而我却总是伤害她……这次,是你先遇见她。我不必嘱咐你悉心照顾她,因为我知道你会做到的。”

耶律文才抓紧手里的咸卦,上面还留有公孙策的温度。目送公孙策玉树临风的挺拔身影在雨中远去,但是他看不到此刻这位翩翩公子眼中满溢的泪光。


 

回眸处你的微笑扫过我的眉间,过去,现在,将来,命运的手将我们分隔成无数的断点。终于相遇,在山穷水尽的前一秒,共享我们的,一世烟花。

【终】

天空再次放晴的时候,公孙策正品着一壶淡淡的清茗,透过迷离的树影,望着天边舒展的云朵,浮动的湛蓝。

孩子们放假去看好事多磨的南院大王和祥鸢公主的婚礼了,苏入画也已经几天都不见踪迹了,偌大的书院里,公孙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寂寞,忽然间在扩大如影随形。

花轿承载着万民和睦的愿望,悠悠北去。不知道她最后的回眸里,是否有自己依稀的样子,或是只有灞桥杨柳,飞絮满城。

此刻,花轿里的女子,嘴角的笑容刻骨灿烂,绝美凄艳。


入夜,街头的人流,涌动着巨大的繁华和不言而喻的寂寞。比肩继踵的庸庸碌碌,填满了街巷的每一个角落。灯火错落有致的装点着黑夜,层层叠叠的黑暗铺满了无神的眼睛。

纸醉金迷的歌舞升平里,公孙策和自己的影子一同踯躅着。形影相吊,物是人非。惨淡的星晖月光就要陷进一场为庆祝宋辽和亲的烟花中,消弥在华丽的绽放里。

今晚,汴京不夜。

五彩斑斓的烟花,携着彩虹的颜色,在纯黑的夜幕上舞出绚烂的华彩。磷光点点如雨,漫天坠下,仿佛仙子发髻上的珠光在回眸的刹那疏疏落下。金蛟银蛇,当空起舞,火树银花,亮彻更夜。瞬间即逝的花朵,舒展熠熠的花瓣,暗香在光线被黑暗吞噬的时刻化作幽幽的寂寞。一朵朵烟花,升起,绽放,消逝……夜空黑暗又被照亮,闪亮后又归于沉寂。盛大的欣喜过后,是空旷的萋萋荒芜。

在百姓们由衷真挚的赞叹里,公孙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在遥远的天际追随着消逝地焰火,无踪。看着孩子们在追逐打闹,步点里丢下一路的笑语欢声,天真无邪的表情里纯纯的快乐飘荡在夜风里。他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

“公孙策……”

那是他永世难忘的回顾,如丝绒般温和舒展的夜色,绝美的花火同伊人浅淡的笑容一起徐徐绽放。眉如峰峦聚,眼似烟波横,深深地凝望里,万语千言都已失去意义。她回来了。

小风筝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男子,看到他眼里的惊诧惊愕,欣喜若狂,难以置信在瞬间化作浓得化不开的温柔。耶律文才在临行前告诉自己,公孙策是她忘记的回忆。直到四目相对的现在,她也没有想起那些或心动或心碎的点点滴滴。但是,这也许都不重要了,只是怀念人山人海里他掌心的温度,怀念手被烫到时他急切的温柔,怀念沉沉梦里他轻掖的被角,怀念生死边缘他全力的挽留……只是这些,就足够了,她知道自己遇见了谁。不需要追忆的过往随烟花凋零,有了这些怦然心动的瞬间,就足矣。


苏入画在盖头下,听到风吟萧萧。耶律文才的马蹄声驳落了一路的走石飞沙,达达地踩过孤单。不知道自己和耶律文才这个调包的计划,是否是最好的结局。如果不能和你厮守,我宁愿选择离开,这样,你就会永远记得我了。


“小风筝……”

分享着彼此的呼吸,融融的温暖里春意旖旎。紧得有些微痛的怀抱里,他们看到彼此眼里唯一的的自己。海誓山盟终于在蝴蝶飞过沧海的瞬间,走出了童话传奇。

公孙策轻轻吻着她的额头,不远处的天空里,烟花盛开。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