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汪晖导师唐弢造伪的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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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唐弢《琐忆》的一场争议
倪墨炎
http://www.gmw.cn/02blqs/2009-05/07/content_1003377.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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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琐忆》的真实性向题,曾有过一场争议。重温这场争议,我以为还是很有意义的。
争议的起端
在中国近现代名人中,拥有回忆文的数量最多者,恐怕没有人能超过鲁迅。回忆鲁迅的文字,是研究鲁迅的极重要的史料。王世家选编,李文儒、杨良志、孙郁、黄乔生参与策划的
皇皇六大册的《鲁迅回忆录》,由北京出版社于1999年出版。它以空前的规模,丰富的内容,在最大程度上满足了研究者的需要,也为广大读者所欢迎,在国内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这套巨编出版之前,陈漱渝先生为它写了一篇长序,并先在《鲁迅研究月刊》1997年第7期上发表。这篇长序中的一段话发生了争议。这段话全文如下:
使读者对回忆录真实性产生怀疑的还跟作者的中介性联想有关。有的作者撰写鲁迅回忆录时,常常借助鲁迅的书信、日记和著作唤起回忆。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问题在于不能使回忆内容超越跟鲁迅交往的实际程度,也不应使鲁迅的日常口语跟书面语言过于贴近,比如唐弢《琐忆》一文写道:"日本占领东北以后,国民党政权依赖美国,宣传美国将出面主持'公道',结果还是被人家扔弃了。当宣传正在大吹大擂地进行的时候,鲁迅先生为我们讲了个故事,他说:'我们乡下有个阔佬,许多人都想攀附他,甚至以跟他谈过话为荣。一天,一个要饭的奔走告人,说是阔佬和他讲话了。许多人围住他,追问究竟。他说:'我站在门口,阔佬出来啦,他对我说:滚出去!'听讲故事的莫不大笑起来。还有一次,国民党的一个地方官僚禁止男女同学,男女同泳,闹得满城风雨。鲁迅先生幽默地说:'同学同泳,皮肉偶然相碰,有碍男女大防。不过禁止以后,男女还是一同生活在天地中间,一同呼吸着天地中间的空气。空气从这个男人的鼻孔呼出来,被那个女人的鼻孔吸进去,又从那个女人的鼻孔呼出来,被另一个男人的鼻孔吸进去,淆乱乾坤,实在比皮肉相碰还要坏。要彻底划清界限,不如再下一道命令,规定男女老幼,诸色人等,一律戴上防毒面具,既禁空气流通,又防抛头露面。这样,每个人都是……喏!喏!'我们已经笑不可仰了,鲁迅先生却又站起身来,模拟戴着防毒面具走路的样子。"这段文字对鲁迅的描绘可谓形神兼备,初读令人忍俊不止,但掩卷深思,就会对其真实性产生怀疑。日本占领东三省是在1931年秋天,而唐弢认识鲁迅是在1934年初。关于阔佬骂小瘪三的那段话,出自《且介亭杂文》中的《说"面子"》,很难令读者相信是鲁迅跟唐先生等少数人的私下交谈,至于"男女大防"的那段精彩议论,则见诸《花边文学》中的《奇怪》一文。读者也很难相信唐先生二十七年之后的回忆能够跟原文如此之贴近。
陈漱渝的长序发表后,很快就有了不同意见。《鲁迅研究月刊》1997年第12期发表伍隼先生《为〈琐忆〉一辨》,和天心先生的《也谈〈琐忆〉》。同刊1998年第4期又刊出唐弢夫人沈絜云女士的两封信,和《本刊说明》。规模不大的这场争议,却引起了广泛的注意。
争议的胜负
陈漱渝的长序中,对《琐忆》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主要理由是:文中所记"鲁迅的日常口语跟书面语言过于贴近"。回忆文中鲁迅所说的话与鲁迅作品中的话十分一致,怎么就能断定这回忆文一定不真实呢?如果唐先生听鲁迅所说的话,发现与他作品中的话十分相似,就干脆采用作品中的话,免得自己在复述时走样,这有什么不可以呢?陈漱渝的质疑还有一个小理由:"日本占领东三省是在1931年秋天,而唐弢认识鲁迅是在1934年初。"这点更无法断定《琐忆》会有什么不真实。1931年发生的事,1934年后仍在谈论,因为这是国土沦丧的大事,是国人几年间议论的热点,正常得很,何以质疑?陈漱渝质疑《琐忆》真实性的两条理由,力度不够,甚或可以说是站不住脚的。
伍隼的《为〈琐忆〉一辨》中就认为:"(唐弢)明明知道鲁迅先生写过《说"面子"》和《奇怪》这两篇文章,也明明知道自己写《琐忆》,与鲁迅先生上述两篇文章在内容上会有共通之处,但他没有回避这一点,而是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将鲁迅先生后来写成文章而在此之前曾经与他谈起过的话语记下来,并且将这一情况明白告诉读者,这态度,是光明磊落的,我认为没有什么可以訾议的地方。"这段话说得有道理,对陈漱渝的批驳有力。伍隼又说:"'日本占领东北以后'这八个字,时间段比较长,涵盖面比较广,它简直容得下一部中华民族的血泪史,是决不应该在1931年秋天划上句号的------抗日成为所有有血性的中国人的共同话题,唐弢同志说自己曾从鲁迅先生这里听到有关日本占领东北的谈话,《回忆鲁迅先生》(倪按:书名后改为《鲁迅回忆录》)的序文却认为这一点'很难令读者相信',这样的判断,不是有点令人惊诧么!"伍先生这段话合乎当时史实。伍隼还说:"我认为,如果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轻易下什么唐弢'回忆内容超越跟鲁迅交往的实际程度'之类的结论,至少是不够慎重的。"这位伍隼,从其文中可知他是浙江文艺出版社的复钦瀚先生。
天心的《也谈〈琐忆〉》,提出了一个值得大家注意的史实:鲁迅1936年3月17日致唐弢信中说,"我的住址还想不公开";1936年8月20日致唐弢信中,又提醒唐先生,给他写信由内山书店转时,"可用周豫才"。而后一封信的书写日期,离鲁迅逝世只有两个月了,鲁迅又是在重病之中。这说明唐弢在鲁迅生前没有到过鲁迅的家,而且鲁、唐间的交往其实并不密切。但这个史实无法直接证明《琐忆》失实,唐弢并没在《琐忆》中明确说到过鲁迅的家。因此,天心的短文,实际上对陈漱渝的观点帮不上多少忙。
沈女士的两封信,也是说理的,并非作为家属只是简单地提出抗议。例如,回忆文中引用鲁迅的文字,唐弢曾有过说明。"会见他所崇敬的前辈,对某些谈话,某些动作终生难忘,恐怕不能说不在情理之中吧!至于文字跟鲁迅的原文贴近,他在《鲁迅的故事·写完以后的话》中有过解释,对于鲁迅发表过的文字,'如果重新改写,难道能够比鲁迅先生自己写得更好吗'。"至于1931年东北沦亡1934年还在谈论,更是普通常识,沈先生也列举了当年的史实。沈先生在信中提出两点要求:"1、在《月刊》上说明"序言"中那一段已经删去,并请简单说明理由。2、请把《琐忆》收进回忆录。"
在《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4期上,刊出《本刊说明》,其中说:"陈漱渝同志表示,他的'序言'仅代表他个人的看法,对于来自各方面出于善意而又充分说理的批评他均表示欢迎。陈漱渝同志表示唐弢先生是他十分尊重的师长,他在《重展遗简忆恩师》一文中巳经充分表达了对唐先生的真实情感,此文先在本刊发表,后收入《唐弢纪念集》。对唐先生个别文章写法的不同意见,他认为这无损于唐先生在学术领域的多方面建树,更无损于先生的日月之明。他同意在《回忆鲁迅先生》一书公开出版之前,删去序言中涉及《琐忆》一文的全部文字,以免引起误解。"陈漱渝是"本刊"的主编,这篇《本刊说明》如不是陈先生亲自起草,也当由陈先生过目改定。
这场争议的结果是:《回忆鲁迅先生》后定名为《鲁迅回忆录》,于1999年1月出版,《琐忆》编入其中;序言中关于《琐忆》的一段文字,连同标点符号,全部删去。
但是这样的结果,是违背历史的真实的。
争议不能结束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就听到《琐忆》不真实的说法。第一个同我说的,是柯灵先生。那天在上海作家协会东厅开一个二三十人的会。柯灵、丁景唐和我坐在一张三人椅上。柯老的头伸到丁先生面前,对我说:鲁迅1936年逝世前几个月,还写信给他,表示住址不能告诉他;又在另一信中要他写信由内山书店转,信封上可写周豫才。说是鲁迅与他多次会见,怎么可能呢?你回家查一查鲁迅日记、鲁迅书信就知道了。柯老还说了另外一些情况。不久有人告诉我:柯、唐原是好朋友,"文革"中闹翻了,两人在说对方怎么样,都有点意气用事。柯、唐在我的心目中,地位相等,都是有成就的前辈,但既然有不同的说法,或许其中确有是非呢,都被指为"意气用事",也可能未必公正。不久,又有人告诉我:王西彦先生说,唐弢有的回忆文,不大可信。因为事关鲁迅研究,我有了进一步核查的兴趣。
经我多方面的核查,唐先生有多篇回忆录失实。这里只谈《琐忆》。我核查后的结论是:《琐忆》中写鲁、唐相见共七次。笫一次相见,文中说明了时间、地点,就是《申报·自由谈》编者宴请几位作者的那次,鲁迅日记有记,唐弢在鲁迅逝世不久也曾写过文章。这次相见,文中所写应该说是合乎史实的。但其余六次相见,文中都没有说明时间、地点。查鲁迅日记、鲁迅书信、鲁迅著作,未见有相关记载。又查唐弢著作,越查却越觉得这六次相见是虚构的。这里且举一例。在六次相见中,有一次是谈"男女同泳"的。唐弢在《鲁迅先生的故事》(少年儿童出版社1957年出版)中就谈到关于"男女同泳"的事:"有一天,我们几个青年和鲁迅先生在一起吃饭,饭后谈到了这件事。鲁迅先生用右手抹了一把胡须,开始严肃地说……。"下面所述,和《琐忆》所记大致相同。1958年唐弢写《英译本〈两地书〉序》,又写到了鲁迅"和几个青年闲谈"谈到了"男女同泳"的故事。同样的内容,唐弢先后写了三次,是否就一定真实了呢?并不。我查阅了不少同时代人写的回忆录。各方面综合起来,发现问题很多:①这次鲁迅和青年一起吃饭、谈话,发生在何时?②发生在何地?在青年会,或在一所中学,或在公园里?③活动是谁主办的?是左联,或唐先生所在的邮局职工会,或是哪个青年组织?④由于反动当局搞白色恐怖等原因,鲁迅和青年一起吃饭、谈话这类活动是很少很少的。如真的难得搞这么一次活动,那文艺界与鲁迅关系密切的茅盾、胡风、萧军、萧红、徐懋庸等等怎么会都没有参加,也都没有所知,因而他们所写的回忆录中都没有记这件事?何以参与其事的,却只有一个在当时文坛上刚露头角的业余作者唐弢?⑤鲁迅是当年的顶级作家,他去参观一次全国木刻作品展览会,当时报刊上就登了不少报道和照片。这次与青年的活动,怎么不见任何一点报道和照片?⑥与青年们一起吃饭和谈话,鲁迅日记不记,何以事前事后也没有和许广平谈起,以致后来许广平几次写"鲁迅与青年"的回忆录,都没有谈起这一件事?⑦再读鲁迅致唐弢的很有限的几封信,1936年3月还对唐先生说"我的住址还想不公开",8月还告诉唐先生信由内山书店转交时"可用周豫才",也不像经常相见甚或还不断陪同与青年见面的那种身份。经过反复的核查和慎重的考虑,我有把握地认为:这次会见是子虚乌有的,是虚构的。《琐记》中其他的五次会见,我也得出了同样结论。
必须指出的是,唐先生虚构这六次会见,完全是信口开河还是也有一点"依据"呢?有一点"依据"。如笫二回的相会相谈,是以鲁迅的杂文《黄祸》为依据的;笫三回的相会相谈,是以《忆刘半农君》为依据的;笫四回的相会相谈,是以荆有麟的《鲁迅回忆断片》中所记的一则故事为依据的;笫五回的相见相谈,是以杂文《说"面子"》为依据的;第六回的相见相谈,是以杂文《奇怪》为依据的。在查清了这些"依据"后,可以明确指出:《琐忆》中不少鲁迅所说的话与鲁迅作品中的文字十分一致,不是唐先生听鲁迅说的而是据作品抄录的。
根据上述大量的核查结果,我才写了《唐弢〈琐忆〉的真实性质疑》一文,发表于2002年11月30日的《文汇报·学林》。
令人遗憾的是,由于陈漱渝前后不一的看法和做法,本来已被怀疑其真实性的《琐忆》,被认为是无可怀疑的了。《琐忆》被继续编入中学语文教材流传,直到2003年才从教材中抽去。陈漱渝从他的长序中删去关于《琐忆》的全部内容,并将《琐忆》编入《鲁迅回忆录》,如果是他认识到了他质疑的两点理由是站不住脚的,是他错了,他当时的认识水平如此,这是无话可说的。但《本刊说明》中却是:"他同意……删去序言中涉及《琐忆》一文的全部文字,以免引起误解。"这是否意味着: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只是为免"误解"。也就是说,他是为了摆脱"人事"上的"尴尬",才让他仍认为可疑的《琐忆》继续流传的。如真是这样,应该说,这是陈漱渝对鲁迅和广大读者的不尊重和不负责任。我2002年发表的文章,固然指出了《琐忆》真相,也不指名批评了陈漱渝的错误。
往事又重提
岁月悠悠,很快十多年过去了。在这段不短的时间内,陈漱渝对他在《琐忆》争论中的出而反而、散布不负责任的影响,心安理得,没有再说过什么。近年他忽然对回忆录的鉴定、考核发生了兴趣,发表了多篇有关的文章。2007年10月18日《人民政协报》上就有他的一篇《鲁迅的"危险"与"好玩"--兼谈回忆录的鉴别》,其中写到了他的久别了的恩师唐弢先生的回忆录。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是一个吃了几十年鲁迅饭的人,跟唐弢先生也多有接触,至今仍尊之为恩师。在《唐弢文集》的书信卷中,致我的信恐怕最多。据我了解,从1934年7月至1936年6月的两年中间,在鲁迅日记中关于唐弢的记载只有21处,主要内容是唐先生向鲁迅请教读书、学外语以及编刊物方面的问题。唐先生致鲁迅信共13封,鲁迅复信8封,现存7封(1936年3月31日复信今佚)。两人见面的情况日记上似无记载。据唐先生说,他除了在版画展览会曾与鲁迅邂逅,主要是在《自由谈》作者的聚餐时见过面。直到1936年3月17日,鲁迅仍然不愿向唐先生公开他的住址,只同意由内山书店转信。……1976年7月唐先生写过一篇回忆录《断片》。他说:"由于我认识鲁迅较晚,又没有具体工作关系,因此我和他的接触并不多。"我认为这才是一种实事求是的说法。
在陈漱渝的这段文字中,至少有两点不符合史实:①"据唐先生说,他除了在版画展览会曾与鲁迅邂逅,主要是在《自由谈》作者的聚餐时见过面。"请问:唐先生在哪里说过这样的话?如果唐先生真的说过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去写《琐忆》了,不会去写加起来多达二十多次的"会见"了。而且这样说也和史实大有出入。唐先生还在内山书店、在《太白》宴请作者时(两人不在同桌)邂逅。唐先生还说过,他和鲁迅曾参加过林语堂的一次家宴。(对这次赴宴还没有进一步证实或否定的材料,在这种情况下,应先予肯定)所以"据唐先生说"这句话,如果是陈漱渝自己概括出来的,也和史实不合。②唐先生说"我和他的接触并不多"。这"并不多"是可宽可紧的,二三次是"并不多",二十几次也可说"并不多"。唐先生自己说相见相谈是二十几次,而实际上真正的相见相谈不过二三次;就是在《断片》中,不是又虚构了几次吗。所以"这才是实事求是的说法"云云,是陈先生的又一次信口开河。
陈漱渝在《人民政协报》上发表的这段话,表明他是知道唐、鲁相见相谈是很少很少的,"两人见面的情况日记上似无记载"。可见,陈先生当年将自己的长序中关于《琐忆》的一段话发表了又删去,岸然将《琐忆》编入《鲁迅回忆录》,完全是为了摆脱自己在"人事"上的"尴尬"境地。陈先生出于一己之私,竟然没有想到要对鲁迅尊重和负责,也没有想到要对读者尊重和负责。都快十年过去了,这次陈先生怎么又谈起此事了呢?或许是想为"恩师"说几句"这才是实事求是的说法"之类的好话,可是事先没有查核好,反而再次出了"恩师"的"洋相"。这样的出尔反尔的折腾没完,唐先生地下有知,会安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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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弢回忆鲁迅文章《琐忆》的真实性质疑
■文/倪墨炎
《文汇报》2002年11月30日

在现代作家中,身后人们回忆最多的,当是鲁迅了。北京出版社出版的《鲁
迅回忆录》,厚厚六大册,还远不是“全编”。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发现,众多的
回忆录中,存在真假杂糅的现象。鲁迅研究如要进一步深入发展的话,清理回忆
录必须提到议事日程。
在回忆鲁迅的散文中,唐弢先生的《琐忆》是名篇。它最初发表于1961年9
月的《人民文学》,1979年唐弢将它编入《回忆·书简·散记》(上海文艺版),
1984年编入《生命册上》(浙江文艺版),1989年编入《狂狷人生——人物小记》
(华岳文艺版)。1991年唐弢在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鲁迅论集》时,又将它编
入回忆文的一辑中。1999年它又被编入前面提到的《鲁迅回忆录》。近十余年来,
《琐忆》被视为典范地宣传鲁迅“横眉”与“俯首”精神的回忆散文,编入高中
语言课本。但是,经过多年来的查证和思考,我必须遗憾地说:《琐忆》的许多
内容是不真实的,是虚构的。
《琐忆》记叙了七回与鲁迅的相见相谈。我们不妨逐回考察和论证它所记所
叙的真实程度。

《琐忆》所记的第一回与鲁迅的相见相谈,也就是唐弢生平第一次见到鲁迅。
那是1934年1月6日《申报·自由谈》编者黎烈文请客。鲁迅日记记有此事。茅盾
的《我走过的道路》和《徐懋庸回忆录》也记有此事。鲁迅逝世不久,唐弢写了
《记鲁迅先生》一文,真实地记下了那次宴会上见到鲁迅的情景。《琐忆》所谈
的第一回相见相谈,大致与《记鲁迅先生》相合,是真实的。
《琐忆》中按顺序排列的第二回、第三回、第五回、第六回的相见相谈,是
鲁迅与青年们分别谈了《黄祸》、《忆刘半农君》、《说“面子”》和《奇怪》
等四篇杂文中所说过的话。说的和写的竟惊人的一致。如鲁迅在《黄祸》中写道:
“倘是狮子,自夸怎样肥大是不妨事的,但如果是一口猪或一匹羊,肥大倒不是
好兆头。”而唐弢在《琐忆》中,记鲁迅对一群青年以“有趣的比喻”和“形象
的暗示”说:“倘是狮子,夸说怎样肥大是不妨事的,如果是一口猪或一匹羊,
肥大倒不是好兆头。”鲁迅在说的时候还比写的时候精炼了一个字。人们不禁疑
问:鲁迅干吗一次又一次地与青年们谈他在杂文中已经写过的话?有的甚至在几
年前写过的话?(唐弢是1934年1月与鲁迅第一次见面,那鲁迅与青年们一次次
的谈话必然在这年月以后。)而口语竟又何以比书面语精炼?这不免令人直觉地
感到不真实。然而问题并不止于此。更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是:①这些鲁迅与包括
唐弢在内的青年们的一次又一次的谈话,发生在什么时间?即发生在何年何月或
何季节?《琐忆》中唐弢未作任何交代。②这些谈话的地点、场合,是在学校里?
是在公园里?或是在公众活动场所,如青年会之类?唐弢也没有任何说明。③这
许多青年是什么身份,是大学生或中学生?是职工?是左联外围组织的青年成员?
是一般的青年文艺爱好者?唐弢一概不说。④是哪个组织或团体或个人牵头,约
请鲁迅与青年们一次又一次见面、谈话的?是左联?是业余文艺组织?是邮局职
工会?总不会是一群青年在马路上碰着了鲁迅就在马路边谈了起来,以后一次又
一次这样的碰着谈着?即使是马路边也总有大致的日期和路名吧?唐弢却对此什
么也没说。以上①②③④四点,决非笔者提出的苛求,而是任何记事的基本要素。
唐弢在写《记鲁迅先生》、《第一次会见鲁迅先生》时,时间、地点、何人宴请、
到的是些什么人,都交代得很清楚,因为这第一次会见是实有其事的。那么,唐
弢为什么不交代鲁迅和青年们的一次次谈话的时间、地点、组织者是谁、出席者
是什么身份呢?然而值得思考的问题还有:⑤既然每次谈话都有唐弢在场,那事
情总应该发生在1934年1月6日他第一次见到鲁迅之后,到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
世前的这段时间里吧?但这段时间里的鲁迅文章、日记、书信中,怎么都没有任
何反映呢?鲁迅偶然去大学讲演、举办木刻版画讲习会,参观全国版画展时在休
息厅和几位青年座谈,在鲁迅日记、书信或其他文字中都有所反映,何以独有唐
弢所记的不止一次的与青年们的谈话,在鲁迅的文字中,却连任何蛛丝马迹的记
载也没有呢?⑥鲁迅一次又一次的与青年们会见、谈话,不是一件小事,远比唐
弢更接近鲁迅的人,如胡风、萧军、萧红、徐懋庸、黎烈文、茅盾、冯雪峰等等,
怎么会都不知此事,以至他们的回忆文或其他文字,竟都没有哪怕是些微的涉及?
⑦无论如何,鲁迅一次次的外出去与青年们相见相谈,许广平即使没有陪着去,
也总应该知道此事吧?但许广平的众多回忆文中从未涉及此事,而且她还写过
《鲁迅与青年们》这样的专题文章。⑧鲁迅不是一般的作家,在当时就是普遍公
认的文坛领袖、伟大的作家。他一次又一次与青年们见面、谈话,怎么上海众多
的大的或小的、公开的或地下的报刊上没有一点消息?而事先并无安排的他在版
画展休息厅里随便和几个青年的谈天,不久报刊上就出现了消息和照片,反差何
以如此巨大?⑨一次又一次来听鲁迅谈话的青年,总应该是爱好文艺的青年吧?
鲁迅逝世后,几十年来,除了唐弢,他们中怎么会没有一个人来写一写鲁迅的这
些会见呢?而像版画讲习会、版画展休息厅谈天,有多少人写回忆录啊?⑩鲁迅
逝世后不久,唐弢写了《记鲁迅先生》一文。文中除了写第一次见到鲁迅外,还
写到后来的相见和通信,连偶然在内山书店见到鲁迅,都没有忘记把它记下,如
果鲁迅真和他及青年们有过多次的谈话,会不记下的吗?以后,唐弢在《第一次
会见鲁迅》等文中,也从未谈及鲁迅与青年们的多次谈话。而到1961年的《琐忆》
中,忽而宣布曾有那么多次和鲁迅相见相谈,难道不令人感到突兀,而且有点不
可思议吗?上述一系列的质疑,都不可能得到明确的答案,那实际上也就有了一
个总的答案:唐弢所写的鲁迅一次又一次与青年(包括唐弢在内)的谈话,是虚
构的。

《琐忆》中所写的与鲁迅的第四回相见,写的是:鲁迅曾提着一位青年的破
靴子到街上去修补,那青年睡在鲁迅床上,还嫌鲁迅补得太慢,劳他久等。为此,
有一次唐弢见到鲁迅,唐弢问:“有这回事吗?”鲁迅答:“呃,有这回事。”
又问:“这是为什么呢?”又答:“进化论嘛!”鲁迅为青年补靴的事,就我所
能找到的材料看,它见于荆有麟著《鲁迅回忆断片》。荆有麟在1941年至1942年
间,在重庆、桂林等地的报刊上,发表关于鲁迅在北京时的工作、生活的回忆散
文,后编集18篇,名为《鲁迅回忆断片》,由上海杂志公司1943年在重庆出版;
1947年改名为《鲁迅回忆》,以原纸型在上海重印。书中《莽原时代》一文,写
到鲁迅为青年上街补靴的事。那青年叫冯省三,是北大预科法文班学生。1922年
因反对学生讲义收费,被开除。鲁迅在《热风·即小见大》中对他表示同情。查
鲁迅日记,冯在1923、1924年间多次到鲁迅家,鲁迅有过小额的经济帮助。“补
靴”的事当发生在此时,但鲁迅文字中无记载。周作人有文字写到“讲义风潮”,
但没有写及“补靴”。笔者查了当时也在北京并接近鲁迅的章衣萍等人的随笔集、
回忆录,也不见“补靴”的记载。唐弢1933年开始向《自由谈》投稿,因在邮局
工作,很少有时间和文艺界的人接触,似更少在1936年以前和荆有麟等“莽原时
代”的人有联系。如果没有新的记载的发现,那唐弢知道“补靴”的事很可能源
自1940年代发表和出版的荆有麟的《鲁迅回忆断片》,那1936年10月以前就不可
能和鲁迅有那么一场对话。还有值得注意的是:①鲁迅虽与唐弢通过几次信,但
查鲁迅日记、书信和其他文字,他从未单独会见过唐弢,更无这次关于“进化论”
的谈话;②鲁迅进入上世纪三十年代后,已完全摆脱了“社会进化论”的影响,
开始接受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1934年1月以后,他是不大可能
兴致勃勃地与人谈论“进化论”对自己的影响的。

《琐忆》所记与鲁迅的第四回相见相谈,唐弢写道:“我的第一本书”(即
《推背图》),“经鲁迅先生介绍给一家书店”(即生活书店)。“当时因为杂
志上一篇《闲话皇帝》的文章,触犯了日本天皇,引出日本政府的抗议,国民党
政权请罪道歉,慌做一团,检查官更是手忙脚乱,正在捧着饭碗发抖。书店把我
的原稿送去审查,凡是涉及皇帝的地方,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从秦始皇
到溥仪,从凯撒大帝到路易十六,统统都给打上红杠子,删掉了。好几处还写着
莫名其妙的批语。我一时气极,带着发还的原稿去见鲁迅先生,把这些地方指给
他看。”于是鲁迅与唐弢就有一场对话。对话间:“鲁迅先生站起身,在屋子里
踱了几步,转身扶住椅背,立定了。”然后说了“我看倒可以连同批语一起印出
去”等话。唐弢的这段叙述漏洞很多:①发表《闲话皇帝》的那期《新生》周刊
于1935年5月4日出版。日本政府于6月上旬提出抗议,要求:封闭《新生》、惩
办该刊主编及文章作者、惩办□□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撤换上海市长、国民
党□□会和国民政府公开道歉。经讨价还价,“撤换上海市长”这条未实行外,
其余各条国民党政府都表示照办。从日本提出抗议之日起,图审会就停止工作,
内部检查,追究责任,于7月8日□□会公开宣布撤销该图审会。在日本抗议后,
图审会为吸取《闲话皇帝》的教训,将唐弢书稿中所有皇帝——不论土皇帝还是
洋皇帝的名字统统删去,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事情发展的日程,图审会根本没
有“吸取教训”再去审查其他稿件的时间。②日本抗议后,上海各出版单位采取
观望态度,不再向图审会送稿审查。《新生》就是生活书店出版的,书店忙着要
对付日本通过国民党政府袭来的种种压迫,决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刻将唐弢的稿件
送去审查。③查1935年鲁迅日记,4月17日记有:“下午得唐弢信。晚生活书店
邀夜饭于梅园,同坐九人。”唐弢的信估计是希望鲁迅向出版社推荐他的杂文集
《推背图》。当天晚上在梅园,鲁迅见到当时在生活书店编辑部主持工作的傅东
华,傅说“让我看一看”。4月19日鲁迅就给唐弢写信说:“肯印杂感一类文字
的书,现在只有两处:一是芒种社,但他们是一个钱也没有的;一是生活书店,
前天恰巧遇见傅东华先生,和他谈起,他说给他看一看。所以先生的稿子,请直
接寄他吧。”唐弢收到鲁迅信后,再将书稿寄或送生活书店,总得在4月底或5月
初了。书店收到稿件,要登记,要编辑看。而6月初日本抗议就发生了,又查鲁
迅日记,8月26日鲁迅收到唐弢的信,估计信中说:他的《推背图》稿件已由生
活书店退还,拟交天马书店,不知天马书店出书有些什么规矩。鲁迅当天复信说:
“我和天马的交涉,是不立合同,只付印证。”从上述这样一个时间表看来,生
活书店并没有将唐弢书稿送图审会,而是在7、8月间直接将稿件退还给唐弢了。
④唐弢《推背图》既由天马书店出版,那当然是按原稿发排的。笔者藏有1936年
3月天马书店初版的毛边本《推背图》,但书上既没有鲁迅建议印上去的审查老
爷划的“红杠子”,也不见“莫名其妙的批语”;而且,全书收文86篇,只有五
六篇写及汉高祖、清世祖、秦始皇和乾隆、雍正的年号外,并不见“从秦始皇到
溥仪,从凯撒大帝到路易十六”众多的皇帝。那么,审查老爷的“红杠子”和
“批语”是划在和写在哪里的呢?⑤这次在“一时气极”去找鲁迅对话,是在何
时何地,唐弢仍没有明确说明。谈话的“屋子”不是鲁迅家里是可以肯定的。唐
弢曾写信,希望鲁迅告诉他住址,鲁迅在1936年3月17日的复信中说:“我的住
址还想不公开,这也并非不信任人,因为随时会客的例一开,那就时间不能自己
支配,连看看书的工夫也不成片段了。而且目前已和先前不同,体力也不允许我
谈天。”这就婉言谢绝了唐弢的往访。《推背图》退稿的事发生在1935年7、8月
间,远在鲁迅写这封信之前,更说明唐弢“一时气极”去找鲁迅,不可能在鲁迅
家里。在内山书店也不像。内山书店店堂内排满书架的后面,有一张台子和几把
椅子,鲁迅曾和内山及其他日本朋友在这里漫谈,但鲁迅一般不在这里接待中国
朋友,而且这里局促,不可能供鲁迅“踱了几步”、“转身扶住椅背”。会不会
在咖啡店或茶室呢?当年北四川路底的白俄咖啡店或ABC茶室,都是单开间的,
又窄又浅,不大可能让鲁迅“踱了几步”,也不大可能摊开稿子议论起来。那么,
这“屋子”是哪里呢?恐怕只可能是虚幻的“空中楼阁”了。⑥在双方都“一时
气极”的谈话中,鲁迅竟忽而“背诵”了一段他在两年前写的《准风月谈·晨凉
漫记》中的话。真是奇也不奇?这只能证实这场故事确是唐弢编出来的。

综上所述,《琐忆》所记与鲁迅的七回相见相谈,第一回是大致真实的,后
面的六回都是虚构的。值得注意的是,唐弢1983年写了篇《关于〈琐忆〉》,后
作为《琐忆》的“附录”编入《鲁迅论集》。他在《关于〈琐忆〉》中说:他原
拟写了电影剧本,因有人约他“写一点回忆”,他就“将当初为构成电影故事搜
集起来的一些太零星、太琐细的材料(不写出来也许从此埋没了),合成一篇,
既写了他‘横眉冷对’的一面,也写了他‘俯首甘为’的一面,并且有意将重心
放在后一点”。写电影剧本,即使是传记片,由于视觉形象的需要,是允许在真
实的基础上有点虚构的,但回忆文必须纪实。唐弢怎么会把它们混为一谈呢?或
许唐弢自己也觉得《琐忆》中虚构太多进而有点不安,也或许在他发表《琐忆》
后的十几年中有人对其真实性提过意见,他觉得有必要写篇《关于〈琐忆〉》作
点说明。唐弢是卓有成绩的学者、作家,如果偶而写篇《琐忆》有所失误,既已
作了说明,大家已经明白,似也不必过于挖根刨底的查核了。当然,是否仍要作
为典范的回忆散文编入教科书,请有关部门斟酌。但是,遗憾的是,唐弢在《琐
忆》之后,又写了不少回忆散文,仍有不少虚构的迹象。这促使我拟对唐弢的全
部回忆文进行一次梳理,而梳理可从《琐忆》开始,因而我写了本文。
从《琐忆》可见,关于鲁迅的回忆录必须清理。鲁迅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国内外的读者和研究者,都希望了解真实的鲁迅。真实行远,虚假腿短。只有真
实才能真正发扬和光大鲁迅精神。清理回忆录,分辨真言和假话,也就成了重要
的工作。然而,名为“求真”实则作假的人,在鲁迅研究队伍中并非绝无仅有,
因而清理回忆录的工作可能会遇到种种意想不到的阻力,这是值得人们注意和深
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