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一生的陪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0:10:51

 

作者    刘墉

   小时候,父亲常带她去爬山,站在山头远眺台北的家。    “左边有山,右边也有山,这是拥抱之势,后面这座山接着中央山脉,是龙头。好风水!”有一年深秋,看着满山飞舞的白芒花,父亲指着山说:“爸爸就在这儿买块寿地吧!”“什么是寿地?”“寿地就是死了之后,做坟墓的地方。”父亲拍拍她的头。她不高兴,一甩头,走到山边。父亲过去,蹲下身,搂着她,笑笑:“好看着你呀!”    十多年后,她出国念书回来,又跟着父亲爬上山头。原本空旷的山,已经盖满了坟,父亲带她从坟间一条小路走上去,停在一个红花岗岩的坟前。碑上空空的,一个字也没有。四周的小柏树,像是新种的。“瞧!坟做好了。”父亲笑着:“爸爸自己设计的,免得突然死了,你不但伤心,还得忙着买地、做坟,被人敲竹杠。”她又一甩头,走开了。山上的风大,吹得眼睛酸。父亲掏出手帕给她:“你看看嘛!这门开在右边,主子孙的财运,爸爸保佑你发财。”    她又出国了,陪着丈夫修博士。父亲在她预产期的前一月赶到,送她进医院,坐在产房门口等着。进家门,闻到一股香味,不会做饭的父亲,居然下厨炖了鸡汤。父亲的手艺愈来愈好了,常抱着食谱看,有时候下班回家,打开中文报,看见几个大洞,八成都是食谱文章被剪掉。有一天,她丈夫生了气,狠狠把报摔在地上,厨房里刀铲的声音一下子变轻了。父亲晚餐没吃几口,到是看小孙子吃得多,又笑了起来。小孙子上幼儿园之后,父亲就寂寞了。下班进门,常见一屋子的黑,只有那一台小小的电视机亮着,前面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打瞌睡。心脏不好,父亲的行动愈来愈慢了。慢慢地走、慢慢地吃。只是每次她送孩子出去学琴,父亲都要跟着。坐在钢琴旁的椅子上笑着,盯着孙子弹琴,再垂下头,发出鼾声。    有一天,经过附近的教堂,父亲的眼睛突然一亮:“唉!那不是坟地吗?埋在这儿多好!”“您忘啦?台北的寿墓都造好的。”“台北?太远了!”拗不过老人,她去教堂打听,说必须是“教友”才卖她。星期天早早,父亲不见了,近中午才回来。“我比手划脚,听不懂英文,可是拜上帝,他们也不能拦着吧!”父亲得意地说。她只好陪着去,看没牙的父亲,装作唱圣歌的样子,又好笑、又好气。一年之后,她办了登记,父亲拿着那张纸,一拐一拐地到坟堆里数:“有了!就睡在这儿!”又用手杖敲敲旁边的墓碑:“Hello!以后多照顾了!”    丈夫拿到学位,进了美商公司,调到北京,她不得不跟去。“到北京,好!先买块寿地,死了,说中文总比跟洋人比手划脚好。”父亲居然比她还兴奋。“什么是寿地?”小孙子问。“就是人死了埋的地方。”女婿说:“爷爷已经有两块寿地了,还不知足,要第三块。”当场,两口子就吵了一架。“爹自己买,你说什么话?他还不是为了陪我们?”“陪你,不是陪我!”丈夫背过身:“将来死了,切成三块,台北、旧金山、北京,各一块!”父亲没有说话,耳朵本来就不好,装作没听见,走开了。    搬家公司来装货柜的那天夜里,父亲病发,进了急诊室。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孙子,从母亲离家,就不曾哭过的父亲,居然落下了老泪:“我舍不得!舍不得!”突然眼睛一亮:“死了以后,烧成灰、哪里也别埋,撒到海里!听话!”说完,父亲就去了。抱着骨灰,她哭了一天一夜,也想了许多,想到台北郊外的山头,也想到教堂后面的坟地。如果照父亲说,撒到海里,她还能到哪里去找父亲?“老头子糊涂了,临死说的不算数。就近,埋在教堂后面算了。”丈夫说:“人死了,知道什么?”她又哭了,觉得好孤独。她还是租了条船,出海,把骨灰一把一把抓起,放在水中,看一点一点,从指间流失,如同她流失的岁月与青春。    在北京呆了两年,她到香港;隔三年,又转去新加坡。在新加坡,她离了婚,带着孩子回到台北。无论在北京、香港、新加坡或台北,每次她心情不好,都开车到海边,一个人走到海滩,赤着脚,让浪花一波波淹过她的足踝。    走过那么多路,脚下留下许多伤疤,再也找不到少女时的娇嫩。但是四海漂泊的几十年,不论年轻或年老,也无论生与死,她觉得慈爱的父亲,总在自己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