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鬼---------唱孝歌

那年那月那鬼---------唱孝歌   这里是鄂西北最边角上，地处秦岭山脉南端，属高寒地带，山里的冬天特别冷，天寒地冻的，还飘着雪花儿。
………………………………………………………………………………………………………………………………。 那年月农业学大寨轰轰烈烈，人们忙着毁林开荒改造当家地，发明了什么大河一条线小河靠边站围河造田。可老天爷不听那一套，一场大水冲了个新貌变旧颜。不怕，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从头再来。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人民忙得很，没工夫搞资本主义。周家坪是个例外，因为有个头脑清醒、天不怕地不怕，不听招呼的队长，劳民伤财的事他不做，也不硬抗还蛮讲策略，就象个维持会长。由于有了这项副业，社员的日子比周边生产队要好过。
队长没忘了履行承诺，他给队里的“四类份子”们下达了为知识青年砍柴的任务，凡是有“帽子”的，一人两大捆，堆了好大一堆，看样子能烧一年。
那年头讲阶级斗争，在山里，斗争的双方是贫下中农对地主、富农份子。但是贫下中农敢斗，地富份子却不敢争。道理很简单，一方是好人一方是坏人，对坏人的戒律是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于此一来，好人坏人在外貌上便一目了然。据王小满观察，这些份子们颇具特色，凡是行为猥亵、弯腰弓背、说话陪着小心不敢正眼看人者，十有八九不是地主便是富农，再不就是帽子拿在群众手里随时都可以给戴上的坏份子，一句话，“四类份子”。看的电影，大人孩子都记不住人物的名头，却能明白无误的判断剧中的好人坏人，因为坏人都那样夹着尾巴做人，给知青砍柴当然是无尝劳动。
王小满露了一手，办的黑板报引来了社员们啧啧称奇。色彩鲜艳的通栏题头上，几朵向日葵栩栩如生，三个用金纸剪成的“忠”字灿烂夺目。最新指示、两报一刊社论、批判文章、小靳庄的诗歌都是从报纸上抄来的。整个版面布置得井井有条、大方得体。写完了最后一个字，王小满后退几步看看，舒服！社员们象看西洋景般地围着议论，写的什么内容没人关心，反正花花绿绿的，好看。
“日他兑呀！怪不得叫知识青年呐，画的跟真的一样，硬是比往年的秀才还强哦！”
“那还消说得，有智吃智，无智吃力，哪象我们只会挑大粪。”
尤其是那些插图、题花着实令姑娘媳妇们倾倒：“个狗日的，比我们绣的花袜底还要漂亮呢！”
“你看那葵花饼子跟真的一样，鼓挣挣的，我恨不得咬球一口！”
“我怕你是想咬那小满娃子一口吧！”
“你个挨刀的死，想男人也不挑个大小。”
“你咋晓得他的小哇？啊，你摸了的。哈哈……！”
人群中有位女孩，好奇地偷偷地打量着王小满，混沌初开的脸上泛起两朵淡淡的红云。
这天天气很好，久违了的阳光驱散了心中的阴霾，王小满想起好久都没拉二胡了，手上的伤口痒痒的，快要好了。社员们在不远处坎下挖土挑土，窑场上人来人往一片繁忙。
怀着少有的好心情，王小满在羊娃子的指导下牵着黄牛踩泥。
王小满说，羊娃子我发现你们这儿的人都很有特点。羊娃子说，你都说了好多特点了，哪里还有啥子特点？你这话里就有我说的那个特点：说话爱带“子”，什么全娃子、青娃子、羊娃子，还有鸡子、狗子、猪子、啥子；巴吃眼子、火镰片子、四类份子、……。羊娃子笑哈哈，农村人嘛，不就图个嘴快活，那天朱队长还说你是“小满娃子”呢，你看我：头上戴顶烂帽子，身上披件烂褂子，腰里系根草绳子，下身穿条破裤子，破裤子，顾不住三件子，雀子、卵子、沟蛋子……！两人嘻嘻哈哈地拍打着牛屁股乐，把那大黄键拍得莫名其妙：我又没偷懒！
泥越踩越粘，大黄键瞪圆牛眼憋足了牛劲吃力地在泥潭中跋涉，很不理解地被王小满牵着鼻子转圈圈。看那牛样子，王小满觉得很逗、很滑稽，开心的笑起来。
猛听得一声撕心裂肝地嚎啕：“青娃子啊……！”王小满循声望去，只见土坎滑下了一大片，人们向土坎扑去，发疯般地刨土。朱仁青被埋在了里边！
凭空一道霹雳，王小满完全被击懵了！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如置身冰窖，站在泥潭中半天没挪动一下，意识中闪现出的几个大字是，又死人了。
灾难如影随形，又一次震撼着涉世之初的少年，原来死亡与人的距离这样近！
朱仁青被刨出来时，身子已经压得对折在一起，王小满颤抖着欲行又止没敢近前。后来听说，因为那一带土质好，被挖进去了丈把深，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猫耳洞。当时朱仁青刚装满一担土，弯腰把扁担搁在肩上，正准备起身时，掏空了的土坎悄没声地坍塌下来，他被埋了个正着。这一年他十六岁。
周文秀披头散发，完全没有了女儿家的矜持，扑在朱仁青身上发疯般撕扯，光张嘴不出声，一张粉脸没了颜色。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办法的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按传统风俗，人死众家丧，生产队停工两天，全队人都来为他办丧事。
这地方有提前置办寿木的习俗，有条件的人家连小孩子的也一并做了，如同建造房屋，身后事准备妥当了才觉活得踏实。常常能见到此物放在家中用来盛粮食、放杂物，象是一件普通的家伙什。朱仁青兄弟姐妹一大群，家大口阔，是队里的缺粮户，没那条件，棺材是“五保户”周方成临时献出来的。当然，队里会给他再做一付。因为是“凶死”在外，按当地风俗不可以进家门，灵堂就摆在场院。三牲果品、烧纸焚香、打代时唱孝歌一应惧全。
唱孝歌，一人鼓一人锣，围着漆黑发亮的棺材作逆时针转圈，也叫打转转鼓，敲一气唱一段，有固定程式。披麻带孝的白布、令人恐怖的引魂幡、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中，乡亲们你一段我一段，不请自到，很多人都能唱几句，其中不乏高手。
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朱仁青死了，乡亲们集聚在一起为他唱孝歌、守灵，是追悼会的另一种形式。
…………。
哎…………，
人生在世哎，
有什么好哟，
说声死了就死了，
万贯家财都不要！
…………。
说起死者生前的种种好处，周方成叹道：“可怜青娃子刚刚成人，还没享过福就走了。那天还在跟我拍，说是要奔两年，盖两间草房把媳妇接到屋。狗日的老天哪，你不长眼，容不得人哪！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走了！”
…………。
舍不得你呀舍不得你，
纣王舍不得苏妲己，
韩湘子舍不得林婴女，
桃园舍不得三结义。
…………。
朱仁青自家屋的二姨——刘世发他娘，六十多岁，一双小脚，走路象喜儿她妈，说话象黄世仁他娘。此刻正打坐在火炉边，低眉垂目自说自话：“说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要。人，一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少不了这一天。忙么事，忙到望棺材里头爬，哪个都跑不脱这一天。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土地老爷住瓦屋，各人自有各人福。老周哇，莫看你比我年纪大，没准儿我会走在你头里，凡事都有个一定数，咋怨得了天！”
…………。
提起亡人泪涟涟，
一生勤奋又节俭，
四时奔波吃尽苦，
积得这份好家产，
只说长寿享清福，
谁知早早离人间，
…………。
苍凉的锣鼓、凄美委婉的孝歌，道出了人们对生命的无奈、对活着的希望和超托。
…………。
一更纸二更钱，
亡人拿去做盘缠。
有钱使得鬼推磨，
叫你含笑在九泉。
…………。
“人死如灯灭呀，他舒服了，享福去了。不管你说他啥，他不跟你争了，也不跟你讲了！”周方成道：“有说道，高深莫测为之天，无可奈何是为命，唉，活不明白呀。”
老太婆说：“你还有啥子不明白的。念过三字经，读过百家姓，走过三江四码头，见过飞机下蛋，光脚片子跑几百里，抓壮丁跑老洋人，兵荒马乱都没把你咋样啥。如今队上把你五保了，没儿没女的比那有儿女的还享福。青娃子呢？人总是要死的，死的时候不同，早死早托生，晚死晚托生。”
羊娃子听得稀里糊涂，冒冒失失地来了句：“那，你说他是该死的了！”
老太婆轻睁了下眼：“该不该的，只有天知道，命中只有三把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象你羊娃子，从小受冻挨饿吃羊屎果子，那是你上一辈子好的吃多了，这一辈子没得吃！”
说得羊娃子心里只犯毛：“每顿三大碗红薯糊涂我还不该吃了，念倒头经！”
朱仁青的死，三个知青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人生无常，生命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王小满实在弄不明白，活灵活现的朱仁青居然悄无声息的没了！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如此近距离的目睹了两个人的非正常死亡，他哪里经历过如此惨烈的人生变故！那小孩就不说了，王小满几乎还没看清他的脸。而朱仁青却是与他们朝夕相处打得火热，因此，一种难以言状的感受来得更具体、更强烈。
最具体的莫过于那哭声。悲痛欲绝地恸哭，嚎啕大哭，失声痛哭，无可奈何地泣声……，这哭声会使你产生末日来临般的绝望。火石坡的那一晚，就是在彻夜的哭声中不知道是怎么挨过来的。根本无法形容，感觉是在揪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