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事实是真句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1:22:21

人大08维特根斯坦会议系列问题讨论之王路:“事实是真句子”

说明:以下内容根据会议录音整理,有部分差漏,仅供参考。会议第一场录音(包括王路和江怡的报告,及相关讨论):下载。

王路:
这些年我的研究有一个想法:站在语言哲学基础之上我们能够做一点什么东西。我想做的是:看看我们通过语言分析做出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搞语言哲学。基本思想是,从Frege思想出发进入语言,给语言找到一个基本的切入点:句法。看到一种句法,通过这种句法切入这个语言,然后考察这个语言表现出什么。语言不仅表现出:哲学家关于世界的看法,还能够表现出对这个看法的看法,这是语言能够做的事情。对于哲学所要做的事情,从语言出发,做出整体性的描述。这是我想做的工作。

这里我要谈的是句子图式。怎样分析语言?按照Frege的思想,从句子出发。最基本的句子、最简单的句子结构,按照这个简单的句子结构构造出复杂、难的句子图式。我们构造出一个句子图式,按照句子图式我们可以一步一步构造出整个我们关于世界的认识。从语言层面出发,从语言层面所表达的东西,看它表达了什么东西来认识语言所表达的东西,并且达到我们关于世界认识的认识。

按照Frege的思想,最简单的句子图式:专名+谓词。专名、谓词、句子都是语言层面的东西,这是第一个层次的东西,按照Frege的思想,它表达的就是思想,也就是含义层面,“句子表达思想”。还有另外一个层面,“意谓”“所指”,这就是Frege所说的真值层面,专名所指称的在这个层面是对象,谓词所指称的在这个层面是概念。因此我们在“所指”层面上,我们可以得到关于句子真假、关于对象、关于概念的认识。这是最简单的句子图式,通过这样的分析,我们达到的是关于语言所表达的东西的认识,语言可以表达真假,语言可以表达对象,语言可以表达概念。“概念”是我们的一个说法,概念可以表达性质、关系等。

这样的一个句子图式有了以后,句子与真相关以后,我们可以谈很多问题,比如:真值的载体是什么?承载“真”的是什么东西?这个问题争论一直是比较多的。按照维特根斯坦的说法,如果“世界是事实的组合”,那么按照这样一个句子图式,“事实是什么?”我们要回答这样的问题。维特根斯坦是要从事实出发来探讨世界,那么他对“事实”就要进一步的说明,比如他不光得讨论“事实”,还有“事态”“事况”,谈事实的结构,事实有对象,但是他又说“事实是图像”,图像再映射到思想上,思想进入到句子,再谈句子的真假。维特根斯坦谈思想是这样的过程,可以看到按照Frege所表达的句子的两个层面是有的,就是句子的含义层面和句子的意谓层面是有的。

那么什么是事实?在句子图式中我们看到三个层次:一个是语言层次,一个是含义的层次(比如说句子所表达的是思想),还有一个层次就是意谓的层次(句子所表达的是真假)。在这三个层次中,事实放在什么地方?这是我们要提出的问题。既然维特根斯坦说“世界是由事实构成的”“世界是事实的组合”,那么在这个图式中,事实是什么?维特根斯坦的著作中,有些论述我们可以感觉到,他好像在说“事实就是真句子”,比如:“世界是事实的组合”“给出所有真基础句,就完全描述了世界,通过给出真基础句,再指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世界就被完全描述了”这些描述给人感觉是,他实际是在说事实是真的句子,而且是基础句,显然不是用逻辑复合的那种,这种东西不是事实。按照维特根斯坦的说法,有些地方又说事实跟思想又是相关的。用这样一种图式好像很简单,其实涉及很多问题,比如说:

维特根斯坦用的Satz这个词,从事实到思想到图像到思想再到句子,用的Satz这个词,英文把它翻译成proposition,中文陈启伟翻译成“命题”。这么讲,我觉得问题是比较大的,就那三个层次,首先那个语言的层次没有了。Satz首先应该是在句法层面上,那么proposition在句子图式中,应该是在sense(含义)层面上,或相应于Frege的思想的层面上。如果维特根斯坦的Satz按照英文的翻译翻译成“命题”的话,句子层面的东西就没有了,也就是语言的层面和语言所表达的东西的层面给混起来了,这样就不能很好的表达维特根斯坦所想讲的东西。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真值符合论的问题,“真就是符合”。但当我们说“真就是符合”的时候,我们预设了两个实体,一个实体就是命题,一个实体是事实。所谓“真值符合论”就是一个命题和一个事实相符合,这就很清楚要有两个实体。为什么很多人批评真值符合论?就是在说这两个实体是什么东西?什么是命题?什么是事实?如果这两个实体讲不清楚,怎么去符合呢?现在很多说法,比如说真值极小论,真值紧缩论等,都在探讨这样的问题。包括Davidson所说的真值语义理论,也是要批评真值符合论。因为真值符合论太强,它预设了一个实体,这个实体就是命题和事实。如果我们通过句子图式来看,如果说命题是在含义层面,那么事实在什么地方?Davidson认为,按照Frege的做法解释真值符合论是解释不通的,我们应该换一种方式做,应该问句子的意义是什么,只是探讨句子的外延那一层,或者句子的所指层次是不行的,这样会走入死胡同。我们应该往前走,应该问句子的意义是什么?把sense那个层面,也就是思想、命题、含义转换一下,转换到下面的层次。转换的方法就是,把“S意谓P”,意谓就是句子的意思,把means转换成“是真的,当且仅当”,这样就把它从内涵的层面转到外延的层面上来了。实际上这还是转到所指的层面上来。这仍然牵扯三个东西,即语言的东西,语言所表达的含义层面和语言所表达的真假层面的问题。

与维特根斯坦相关的问题是,到底事实是什么?按照维特根斯坦,事实是真句子,在这三个层面,要么是句子与真相结合,真事实,真基础句,这个叫做事实;要么含义这个层面,思想与所指这个层面,与真结合,真思想。也就是说,事实要么是真句子,要么是真思想。这样维特根斯坦断定事实的时候,显然比Frege仅仅说句子要多,三个层面的东西,他至少涉及两个层面的东西。要么涉及到语言的层面和语言所表达的真这个层面,要么涉及语言所表达的含义层面和语言所表达的真这个层面。难的是,涉及所指的层面时,只涉及一部分,因为按照句子图式来说,在所指这个层面上,有真假,句子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但当我们断定事实的时候,它一定是真的。它已经断定了一部分,不是整个对句子的描述,整个对思想或者命题的描述。当人们说,这是事实的时候,事实怎样的时候,这个断定非常强,因为这个断定隐含着真,它一定是真的才行。事实怎么样,是一个比较强的说法,而不是一般我们说情况怎么样,现象怎么样。当把真加到事实里面,这就复杂了。

从Frege以来,他们用逻辑提供对语言的分析的时候,使我们认识到,当语言与真相关,从真假来考虑语言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句子一些比较简单的结构,和一些逐步构造起来比较复杂的结构。如果我们能够看到这样一些结构的时候,我们再来考虑我们用语言所说的话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有一些更好的认识。按照Frege的说法,一个句子是真的,和这个句子的真值条件是两回事情。句子图式只是给出了一个句子的真值条件,它本身并没有断定句子的真假。比如“曹雪芹是哲学家”,一听就知道是假的。但按照句子图式来看,我们可以不知道这句话的真假,但是我知道,这句话在什么条件下是真的:这句话是真的话,这句话含的专名所指称的对象必须是存在的;还有一个条件是专名所指称的对象必须与其中的谓词所指称的概念相吻合、匹配,the predicate must be true of,适合,对它是真的。从技术上解释,可能会牵扯到量词域的问题,量词域的对象,从对象指派的问题。但简单来说,这样一个句子的真值条件,句子的真牵扯到句子中专名所指称的对象,和谓词所指称的概念之间的关系。这样一种表达层次结构看清楚以后,我们再来看这样的句子时,当我们谈真的时候,不是那么简单的。Davidson的说法是:我们理解一个东西,前提就是因为它是真的,我们才能理解。其实有些东西,说的是假的我们也能理解。当我们说什么是真的,当我们说这是事实的时候,这样的断定都是很强的。因为它们都断定了真。当你对世界做出断定的时候,你排除了很多东西,你把你认为是假的东西排除了。因为语言所表达的东西,在含义层面上,本身是有真假的。

句子的三个层次这个思想完全是Frege的,我们用这样的思想解释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我们可以看到里面所涉及的问题。维特根斯坦有时候说事实是真句子,有时候说事实是真思想,在他的思想中是有这样论述的。但在frege有这样的说法,但他很少探讨事实,他只是探讨真,探讨思想,探讨思想的客观性,探讨真的客观性,真是怎么回事。Frege的探讨方式和维特根斯坦的探讨方式是不一样的,因为Frege探讨的仅是语言层面上的东西所表达的两个不同层面的东西,而由此说明语言所表达的思想本身是具有客观性的,语言所表达的真假本身也是有客观性的。作为我们的认识,我们应该如何把握和认识这样的客观性。这是Frege的思想。维特根斯坦说“世界是由事实组成”,他的断定比Frege的断定要强。后来,如Davidson说s是真的,当且仅当b,这样的东西不管它利用什么思想,他的断定也比Frege强。当我们说“真”“事实”的时候,已经断定了更多的东西。


江怡:
王路多年研究Frege,对Frege很熟悉,特别是如何从事实到句子,如何从世界到语言的关系。这里涉及的问题是对维特根斯坦的理解,我有一个不同的看法是关于把事实看成真句子和真命题,我能理解你的意思,试图把语言的问题和世界的问题或者跟事实的存在问题结合起来,然后通过语言的问题来讨论事实的存在问题,这个思路是这样的,这是分析哲学家们惯常采用的一种方式。但在维特根斯坦这里,他是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强的,比Frege更强的提到世界和事实的存在,在这个基础上,再进入到对语言的讨论,而不像Frege那样,直接把语言问题作为一个出发点,把逻辑作为构建的出发点,来讨论其他问题。在这个意义上说,弗雷格与维特根斯坦的确是有区别,但是不是说维特根斯坦就真的把世界作为他的出发点,就像我们看到在《逻辑哲学论》中的命题一样,第一个首先出现的问题是世界是它所表现的样子,那所发生的一切是事实的总和,而不是物的总和,是这么一个顺序下来,似乎我们感觉维特根斯坦首先给了我们一个世界的图景,然后告诉我们世界是怎么表达的,我们如何用语言来表达世界的,表面上看是这样。但我恰恰认为不是这样,我认为是反向的,我认为他首先是给了一个逻辑的构架,告诉我们的逻辑构架是怎样的,然后通过逻辑构架来构造一个世界。所以我们看到这个关于世界构造的图景,实际上是在他思考过了,如何以逻辑的方式形成一套真正符合语言逻辑要求的,根据语言逻辑要求所构造出来的框架来构成一个世界。因而世界在他那里不是我们所描述的东西,而是我们用逻辑的方法构造出来的。他是很强的逻辑主义者,而不是一个从事实出发、从世界出发的一个思路。我在理解“事实是真句子”这个命题或者“事实是真命题”这样的陈述的时候,好像我们把维特根斯坦的“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这句话理解成他断定了世界的存在,然后才说语言的存在,才说有思想,其实我认为这样可能不对。这是我的看法。


韩林合:
江怡比较客气,我不客气了。说“事实是真句子”、“事实是真思想”,这种说法比较新颖,我从来没听说过,在维特根斯坦这里,不谈别的。维特根斯坦会认为事实是真句子吗?事实是真思想吗?你引了两段话说,可以从两段话可以看出这个结论,但这个结论是看不出来的,至少在我是看不出来的,逻辑上推不出来,我也看不出来。你说“给出所有真基础句,就完全描述了世界……”从这样一句话接着就推出“事实是真句子”“事实是真命题”,这个是推不出来的。因为真句子的全部如果是给出来了,别人看成这个描述是:知道所有真句子的总和就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真命题就是世界。这是一个问题。

还有Satz的翻译问题,这个比较麻烦。因为在德文那里,你看所有的英语的文章,德国人也一样,他们的Satz就是有proposition和sentence这两种意思,汉语那个proposition意思就更复杂了。日常生活中不是太说“命题”这个词,我们一般说“这句话”,“命题”是在数学中有这个用法。……汉语的用法很难和德语和英语对应,我们怎么样选择一个能照顾到两层意思的,在英美那里proposition是非常复杂的,像罗素有时候就把proposition看成事实,汉语和英文找一个对应的非常难。所以这个确实是一个问题。……而且说到底,不同的哲学家对这些日常词的使用实际上都有自己专门的意思,Bedeutung是德语中很日常的一个词,在弗雷格那里变成了一个非常专门的词,就是一个专业术语了,和日常的意思没什么关系了。维特根斯坦前期继承了这个用法,对弗雷格的那个专门的词有所改造,这样的话翻译成日常语言中翻译成一个非常合适的词就是不可能的,非常难,所以只能找到一个权且的翻译,这么翻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

前面那个问题是比较重要的问题,能不能从维特根斯坦得出“事实是真句子”“事实是真思想”?这个是得不出来的。

王路:
这个就是理解。你认为得不出来,我恰恰认为能得出来。你比如他说“世界是事实的组合”,什么意思?就是事实构成了世界,事实肯定不是一个,很多很多,构成了(世界)。那么他又说“给出所有真基础句就完全描述了世界”,描述世界要用基础句来描述,世界又是事实构成的,基础句不是事实是什么呢?

韩林合:
从他说的这两句话你能得出你的结论?你说能够得出,是逻辑的得出,还是你认为得出来的?

王路:
我认为既是我认为得出,我也可以认为是逻辑是可以得出。在我看来就可以得出。

江怡:
我觉得你这里可能有个问题,我们读维特根斯坦的时候,可以读出一个关于事实的存在和事态的存在,事实的存在和事态的存在,事态的存在决定了事实的真,真命题和假命题。事实只有一种状态,它只有存在这种状态,我们不能说“事实不存在”。我们说“事实不存在”实际上是假命题。

王路:
这些话都不是维特根斯坦的话。

江怡:
怎么不是维特根斯坦的话?你读《逻辑哲学论》的时候,你可以读出来关于事实的存在的问题的说法,句子是有真有假,事实只有一种情况,只有“存在”一种情况,但它不叫真,它叫存在。

王路:
他说“所有真基础句描述世界”是什么意思?“世界是事实构成的”,又只有真基础句描述世界,这是什么意思?

聂敏里:
韩老师的意思是说,从(句子)描述真就是句子描述世界,但并不能推出句子就是事实。

王路:
比如后面又说“图像是事实,而真思想的总和是世界的一个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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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
我也参与一下。我想特别简单说一下,你在第四页讲“事实是真句子”,这个提法的确是有点奇怪,一般不这么说。你看在这一段最后你说“事实是真句子,或者,至少事实与真句子相联系”,这个或者就跨度太大了。“(某人)是我老婆,或者,(这个人)至少跟我老婆有联系”……

×……%()×※)

韩林合:
前面是很强的断言,后面又弱化成那样,把自己取消了。

王路:
在我看来,有“事实是真句子”这样一种解读,你要认为这种解读太强了的话,我就说事实至少跟真句子相关。你们可能反对的是:他说的事实不只是真句子。

韩林合:
句子,任何一个复杂的结构,“这本书在桌子上”,这句话无论是物理的声音,写在纸上是物理的一个结构,这个复杂结构是一个事实,这是没有问题的,任何命题都是事实,任何句子都是事实,但是反过来不能说。没有人的世界有事实吗?

王路:
那么可以这样说,真基础句描述了世界。

韩林合:
可以这样说,反过来就不能说。

王路:
反过来就是:世界不是真基础句。我们读这句话“给出所有真基础句,就完全描述了世界”……

陈嘉映、韩林合:
是“描述”了世界,并不就是(世界)。

王路:
描述世界不是世界,那你谈世界怎么谈?

韩林合:
那我说“王路是清华大学教授”,这句话就是你吗?这样说吧,这个房间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我给出一个充分的描述,所有的命题都是真的,真的命题描述了整个房间的情况,但是这些真的命题并不就是这个房间的情况。

徐英瑾:
我觉得这一点可以站在物理层面上来说。比如我把所有房间里的人坐的情况用语句描述起来,它的物理存在形式是什么?是一些墨迹,比如我写在纸头上,或者是一些声音。但是我所描述的那个事情,它的物理配置情况是什么?是一些大活人。维特根斯坦的意思是说,无论你把它说出来还是写下来,这肯定就是事实。但是你所描述的那个东西,也是物理存在的事实。这两个事实之间,它是怎么发生关系的?他就指出是逻辑上同构的。在他举的例子,比如贝多芬的音乐,我把它写在乐谱上,我把它灌成CD,或者我唱出来,物理存在形式都不一样,但是它们的逻辑结构是一样的。他有这样一个比喻。所以他说“句子是事实”指的是句子它的物理存在形式它本身是事实。

王路:
那么我就问,“给出所有真基础句,就完全描述了世界”,他不是说描述了一个世界,描述了世界的一种情况,他说完全描述了世界,这话什么意思?“给出所有真基础句”,注意,所有真基础句,我们给不出来的。完全描述世界,我们也不可能做到。你刚才是给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假定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我们描述了每一个人,我们把封闭空间的情况就描述出来了。按照维特根斯坦,这句话应该怎么解释?

陈嘉映:
现在韩林合负有解释责任,但你没有时间了。等到你做报告的时候,你可以挤出一部分时间来进行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