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响水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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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响水潭

 

呜——呜——呜——三辆警车嘶鸣着向河边公园飞驰而去。

河边公园的草地上聚集了许多人,众多人围着的中间躺着两具蟹肉模糊的男人尸体,一位年轻妇女在捶胸顿足,痛不欲生的号啕大哭。有许多人在旁边劝慰,那寻死觅活、痛彻肝肠的凄楚样子确实让人心酸。人们在交头接耳,神情严肃的议论着什么……

只听得有人说,这两个男人是为情而死,一个是县中的老师,一个是响水镇中学的校长。想必这两个男人是为着这个号啕大哭的女子死的了,故事得从响水镇说起。

     响水镇得名是由于这里有个响水潭。  

     响水潭是由发源于雷打岩山麓的小溪蜿蜒至此,垂直跌落两丈多高,又哗哗流去。长期的高落差流水的冲击,使这里形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水潭。涨水季节,七、八米宽的水面形成一挂瀑布直泻而下,轰轰隆隆,紫烟腾腾,磅礴壮观,让人心旷神怡;枯水季节,一细涓流连绵不断,叮叮当当,尤如碰铃,不绝于耳,让人心静神宁,如临仙境;春秋时节,一对对鸿雁来到潭边,或水中相戏,或滩上相依,让人间那些芸芸众生叹息不已。   

 潭右边的山在潭前嘎然而止,象一只昂首卧伏的雄狮;左边的山在这里向南急转而去,推踊而来的山势象一只奔虎向前扑来。溪水越过深潭顺着山势折向南面和西冲的溪水汇合成小河缓缓流去,汇合处两溪相夹的一个小平原,这里便是响水镇。

一九六六年七月,响水镇人们奔走相告:响水镇要办中学了!这消息对于有着痴心于教育的响水镇人们不亚于读书人状元及第,叫人怎不欢欣鼓舞!    

张天喜作梦也没有想到会让他去当响水中学第一任校长。   

 现在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黄泥巴腿子”要走上讲台,怎么能选上张天喜?二十二岁的张天喜出生于响水镇。他个头不高,言语不多,与人打招呼的方式多是抿嘴一笑,点一下头就是了。当他接到公社的调令时,手拿着一纸调令,睁大眼睛,恨不得再加上一个放大镜。竟忘记了请来下调令的公社文教干事阳道然坐,阳干事干咳了一声,张天喜才回过神来,忙请阳干事坐,给他敬烟泡茶。   

 张天喜出身于老上中农家庭,其父是国民党员,又当过国民党军队的上士班长。一九六三年,张天喜高中毕业,当时全县每年只能考取上十个大学生,而他的高考成绩却上了录取武汉大学的分数线。一经政审,他的高成份将他关在大学门外。回乡后,幸喜党委书记张光柏看重人才,将他召为小学教师。这次又要提他当中学校长,有的人提出怕犯立场错误。那时,出身是贫下中农的就俨然八旗子弟,八旗以外的是不得重用的,这是阶级立场问题。张书记却说,我们响水镇要的是好校长、好教师,只讲工作能力。张天喜的工作能力是无可非议的,秦河小学也是响水公社一个规模较大的小学,六个教学班,二百六十几名学生,他在那里把学校办得红红火火,深受群众欢迎,各方面的工作都胜响水镇中心小学一筹。张天喜虽然家庭成份高了点,但还不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子女,用了他也犯不了大错误,如果上面追究,我负责就是了。既然张书记这样坚持,其他人还复何言?   

 根据公社党委的通知,七月二十二日张天喜来公社报到,接待他的是公社党委副书记,也就是负责筹建中学的王怀林同志。王书记四十来岁,是从大队支部书记中提拔上来的,文化程度小学毕业。他生活俭朴,常年穿一件黑色灯心绒中山服,他说黑色衣服不怕脏。衣兜里涨得鼓鼓的,装的却是用一方较大的手帕包裹的叶子烟,一根五寸长的旱烟袋从不离嘴。他不苟言笑,成天板着一副面孔,让人望而生畏。下面给他汇报工作时,他在一口口认真吸烟时就表示他在认真听,他若在凳子上磕烟袋,就说明他听得不耐烦了,你就得打住。   

 “你是小张?来作公社中学校长的”?王书记的开头语是这样问的。   

 接下来王书记又说:“你可要作好思想准备啊,一是万事开头难,现在离开学时间短,任务重,这要受累;二是你要和我直接打交道,我这个人的外号你可知道?他们叫我‘王老豹子’,文化少,喜欢训人,这要受屈。”   

没等张天喜表态,王书记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明知道我是个大老粗,却要我来办教育,无非是看中各大队的干部、当地百姓都惧我,办事好落实些。小张,你莫要看有些人象蛮有水平的,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逻辑来逻辑去,讲的胯子叉起,肚子晒起,跳破卵子也唬不住人,办事就得讲实打实。我知道你话不多,办实事,这就好。”    

他叭哒了几口旱烟,最后一口竟没有吐出烟子来,深深地吞了一口又道:“小张啊,你跟我干,就要胆子大些,放手干,错了我负责,反正我是工农干部,我不怕。话说回来,错了有什么要紧?我们又不是马列主义者,就是马列主义也还要三七开呢!谁能没有错误?是不是?”    

张天喜向王书记表示,服从领导,努力工作,不辜负公社党委的厚望后,王书记才具体交代他的工作任务。  

 

 响水中学终于开学了,共招了六个教学班,三百二十几名学生。“张氏宗祠”容纳不下,借了四户农民的堂屋作了四间教室,还有两个教学班、教师办公室、师生食堂设在祠堂里。教师宿舍、学生宿舍均借用民房,满镇都是,真正是镇子有多大,学校就有多大了。    

万事开头难,新学校经过一个多月的奋战,秩序终于稳定了。学校工作走上正轨后第一课就是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学校党支部请来一位老贫下中农给师生作报告。大会开始之前,音乐教师指挥师生们唱着歌曲:    

天上布满星,月伢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煽情的歌曲,给师生造就了一圈悲伤的氛围。老人讲的是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这里培养了几个到武汉读书的大学生,学成后回到乡里领导荆当远三县的农民闹革命,组织了农民武装——农民赤卫队,发起了“打响鄂西第一枪”的农民武装起义。后来赤卫队在黑头垴被国民党的三十九军包围,由于敌我力量悬殊,赤卫队全军覆没。一些被俘的赤卫队员惨遭敌人的毒刑,敌人把红红燃烧的白炭装在铁皮桶里,再把铁皮桶绑在脱光上衣的赤卫队员的背上,拉去游街,赤卫队员的背上被烙得兹兹地响,青烟直冒,满街的人们掩面泪涌,惨不忍睹。    

老人讲完后还激情满怀地唱了后来的革命者为烈士谱写的战歌:   

 死难烈士李时鲜,浩气凌青天。    

奋身迎枪弹,抗军阀,争民权,肝脑涂城垣;   

 血中振臂呼,呼声破贼胆。   

 再接复再厉,责任在吾肩,  

 革命的目的,务求其实现,    

那么,殉难烈士方得含笑于九泉。   

 接下来学校党支部书记阳道然给师生讲话,他号召师生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誓保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他说,读书是为了干革命,干革命就要干到鼻子不通风,干到全球一片红。   

 报告会结束后是吃忆苦餐。  

  忆苦餐就是采来一些黄金树叶子,和上一些大米,煮一大铁锅稀粥,让师生们每人一碗,尝尝旧社会贫下中农的苦难生活。黄金树叶子像黄莲一样苦,确实叫人难咽。有位年轻的女老师刘芸未吃几口就吐了出来,再也不愿吃了。阳书记批评她没有贫下中农的感情,刘芸顶他道:“我又不是Q,实事求是,这么苦,为什么还要我们说好吃才有贫下中农的感情?既然好吃,旧社会贫下中农不就是过上幸福生活了?”   

 就这么一点事儿,谁知第二天墙壁上就贴上了刘芸的大字报,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并赠刘芸一副对联:  

  阔少爷碗筷不洗,娇小姐剩菜剩饭。    

刘芸老师是本县太平公社人,今年刚满十八岁,人长得漂亮,在学校里成绩优秀,所以分配时县教育局根据他的档案,把她安排到响水中学任教。她一口普通话纯正流利,语文课教得深受学生欢迎。这件事对未经风雨的她打击太大,她找到校长哭诉了事情的原委,张天喜也觉得这样对待刘芸太过分了。   

 殊不知,刘芸的噩运却在进一步发展。    

学校有八位老师成立了一个造反组织,叫“红卫战斗队”,刘芸的大字报就是他们写的。党支部书记阳道然觉得张天喜只抓教学不抓纲,他要认真地抓住阶级斗争这个纲。但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单薄的,所以在抓阶级斗争这个问题上他只得依靠学校这个“革命组织”了。在忆苦餐上,刘芸对他的顶撞使他大失颜面,晚上他找来“红卫战斗队”的头头魏厚炎道:“你们战斗队在学校要发挥点革命的战斗作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啊。今天的忆苦餐上资产阶级就向无产阶级发起了猖狂进攻,你们要组织回击一下,向他们大喝一声,击一猛掌,这是第一步;再调查一下这个小姐有没有什么‘三反’言论,如果没有就此为止,教育一下就行了,如果有就要批倒批臭”。   

 当刘芸找了张天喜之后,张天喜想和阳道然交换一下意见,取得共识,事情就好办了。没想到还没等张天喜开口,阳书记却说:“小张啊,我们不能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啊,我们学校的阶级斗争还很激烈呢”!    

张天喜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还是心平气和地说:“你说的是刘芸吧?我正想和你交换一下意见。象刘芸这样的年青人,阅历不深,未经过锻炼,说话未计影响,个别找她谈一下话,批评一下就行了,何必这样上纲上线,我们作领导的要爱护教师啊”!    

阳道然笑了笑说。“这主要是你政治嗅觉不灵,据我们调查,刘芸有几个方面的问题,性质还很严重呢”。   

 接着,他伸出四个手指,一个一个地数着说:“第一,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她在学校读书时就说XX副主席的几个字不叫样子;二是替走资派鸣冤叫屈,说他们都是有功之臣;三是含沙射影攻击红色政权,张一老师的小孩叫三红,她经常拉着三红一边打一边骂:‘小坏蛋三红,我打死你这个臭三红’。你看,她对‘三红’政权的仇恨何其深也;四是丑化工人阶级,攻击伟大领袖,替资产阶级涂脂抹粉。”这一条的证据说是刘芸在老师们中间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在某一个城市,一个大学的老师去理发店理发,这个老师很讲究仪表,他想把头发做个波浪型。到了理发店,他想现在文化大革命不兴这个了,年青师傅革命热情高,不敢找他们理,找个老师傅试试看。刚好这时候有个老师傅空着,他就坐了上去,对老师傅说:“老师傅,给我理个发。”  

  当着店里那么多人,不敢说要做个波浪式的发型,只好一边用手做着上下起伏的手势,一边说:“请给我理个大海航行靠舵手”。    

老师傅会意地点了点头,拿着推剪从他的额前逢中一直推到脑后。老师大惊,忙问“喂,老师傅,这是怎么理的”?    

“你要理个‘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就给你理个‘红太阳光辉照全球’嘛。你看,我们工人阶级就最讲革命”。    

老师被剃了个光头,哭笑不得。  

  “你看,这几条还不够严重吗?我看要在全校组织大批判,肃清流毒”。阳道然振振有词地说。  

  “阳书记,不能这样上纲上线吧!如果这样,谁还敢说话呢?那不都成了谨小慎微的君子了吗”?   

 “小张啊,都说你阶级斗争的弦抓得不紧,我看你革命工作的干劲蛮大,一直护着你,你还这样不行哩!很多人议论你和刘芸的关系不正常,你自己也要避避嫌,何必引火烧身呢”?    

张天喜头脑轰地一下像炸开了似的,他已隐隐感到风雨欲来了。但他马上平静下来淡淡地说:“谢谢你的关照,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因为我问心无愧”。   

 从阳道然办公室出来,他站在大门外的场子上,望着天上一行行南飞的鸿雁,不禁想到一句宋词:“空目望,塞鸿去”,才意识到已是秋天了,身子也随着哆嗦了一下,“却道天凉好个秋”!    

在公社管文教的王书记的办公室里,张天喜向王书记汇报了学校工作,并着重汇报了刘芸的情况,王书记听了很恼火,他对张天喜说:“小张,这件事你是对的,要理直气壮,身正不怕影子歪,你回去通知一下,今晚开个全体教职工会议,我要刹一刹这股风”。    

在教职工会议上,校长首先总结了学校近期的工作,特别表扬了像教导主任王朝中和一些兢兢业业工作的老师。并通报了学校近期发生的大字报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同时提出了三条要求:第一,教师要潜心教学,主要精力要放在如何教好响水的孩子们,这也是培养革命接班人的大事,否则我们说革命就是空话;第二,学校领导是教师的主心骨,要关心爱护教师,替教师排忧解难,让他们舒心工作;第三,要讲团结,不要窝里斗。有人说教师是‘臭老九’,我们要自尊自重,不要自己把自己搞臭”。   

 张天喜的三条意见使书记阳道然极为恼火,他想:这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吗?你张天喜想充作好人,把我推向教师的对立面,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张天喜讲完后他接着发了言,他首先读了一条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然后从革命形势到响水中学的动向,又引用最高指示,长篇大论侃侃而谈。下面呢?不少教师窃窃私语:   

 “真无聊,听说他把校长也扯进去了,说校长和刘芸有什么关系……”。    

“莫不是他想书记校长一肩挑吧”?   

 “那倒不是,他是想让魏厚炎当校长,魏是他的小舅子”。  

  “哼,那小子能行?也不撒泡尿照照”。 

  ……    

没等阳道然说完,王书记站了起来,烟袋几磕:“老阳,算了算了,你让我说两句吧”!   

 阳道然只得把话打住。    

“老师们,听说你们中有人成立了一个什么革命组织?我告诉你们,我们现在的响水中学只有一个组织,就是共产党的党组织。你们就别另立山头了吧”。   

 他把烟袋放到嘴里吧哒了几口,接着说:“是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一场群众革命运动,但他老人家说要抓革命,促生产,这就是说目的还是‘促生产’嘛。学校的教学工作作好了,培养好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就是抓了革命。你们去问一问响水的老百姓,看哪个说他的孩子在学校里不读好书,他们没有意见”?   

 他向王朝中主任问道:“老王,你说说看我说的对不对”?   

“是这么个理儿,目前镇上的群众议论纷纷,担心我们学校和外地一些学校一样,到处搞斗争搞批判,不上课”。   

 “这就是了。我们在县里开农村工作会,有人说要在农村掀起大革命的新高潮,并说不要怕粮食减产,说收不到粮食收稻草,收不到稻草收思想。我说这是放他妈的狗屁!这是我要讲的第一个观点。张校长、老阳,这一点你们明白了么”?   

“明白”,二人齐声道。   

“第二呢,听说你们有人开了一个帽子工厂,给刘芸老师造了一顶让她戴不起的帽子,说了一下某个领导人的字写得不好就是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那后人们还说马克思、列宁、斯大林这些领袖们的功过三七开呢,那还得了?哄个小孩儿,逗小孩玩几句,讲个笑话,也上纲上线,太无聊了吧!”   

 他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茶,一脸寒霜:“我告诉你们,谁要是再造乱子,搞得我们的学校上不成课,娃儿们读不好书,我就叫他给我滚出响水镇!我文化不高,说话粗,但我的祖宗八代都是老贫农,根子正,历史清白,我前面讲过的话我负责,我不怕!过去响水镇人敢把他们的父母官从马背上扯下来,现在他们的后人们——个真正的响水人难道就没有这种胆气么?刘芸老师来了没有”?   

 刘芸站了起来。   

 “坐下。响水公社党委、响水人民相信你,你以前的工作作得很好,前一段的一些作法不代表公社党委,不代表响水人民。自古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就坦荡点儿吧”!   

 散会后,张天喜想到刘芸老师这几天受的委屈,想去安慰一下,让她重振精神,投入工作。他来到刘芸住的房东家里,房东一家人正在厅屋里吃饭,见校长来了,忙站起来打招呼。当他从房东那儿了解到刘芸已经回来了后,他来到刘芸住的左厢房门前,房里没有灯,他敲了两下门。   

 “谁呀”?屋里传来刘芸的声音。当她得知来人是张天喜后,连忙开了灯,打开门,把张天喜让到屋里。   

 屋里没有收拾,比较乱:桌子上搁着未吃完的半碗饭和一碟盐黄瓜,未洗的小铁锅还扔在煤油炉上。刘芸的双眼红红的,叹了口气,期期艾艾地说:“你看,要开会,怕误了时,饭也未吃完,碗也未收就走了,回来后也不想动,乱七八糟的,让你见笑了”。  

  坐下后,张天喜说了些宽慰的话,让她坚强些,把工作作好是对那些流言的最好的回击。   

 “没什么,你放心,会上王书记的一番话使我很受感动,我会正确对待的”。刘芸望着他说。    

“关于说我们俩的事,不知是从哪儿说起的,你别放在心上,我没有那意思就行了”。    

这时候刘芸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上,欲言又止,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你没有那意思我可有那意思,我喜欢你,别人都看出来了,你还看不出来”?    

张天喜一下子惊得张大眼睛。天哪!大胆的姑娘,难道你不知道张天喜是已有了家室的人啊!   

 农村里的传统习惯都信奉“早生孩子早享福”。所以,张天喜下学回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十一岁便结了婚。作媒的是大队长的老婆,说的是邻村支部书记的女儿,哪知接进门后才知道,姑娘已是珠胎暗结。可是木已成舟,自己家里成份又高,谁也得罪不起,好在姑娘还能孝敬父母。张天喜想,自己反正长期在外面工作,回家少,父母在家有人照料,也算自己尽了一番孝道吧。从此以后,本来就性格内向的他,就更加言出如金了。   

 刘芸的话使张天喜一下子醒悟过来,以前的几件使他不理解的事现在了然了:    

一个星期六晚上,一个学生的家长接老师们吃饭,吃完饭回来,其他老师都骑着自行车走了,刘芸没有自行车,张天喜只好带着她,落在后面,长时间两人未说一句话。   

 刘芸忍不住了:“哎,我想听你说一句话”。竟然连称呼也没有。    

“说什么,我又不会说话”。   

 “说什么我都喜欢听,你看不出来,我们老师都喜欢你”。   

 今天看来,这不就是一种藏头露尾的表白?    

有一次,张天喜和公社王书记一道去检查新学校修建的进度,又去山上看了一下锯木板的情况,回来很晚了。刘芸老师还在校门上站,看见他回来,连忙问:“你还没有吃饭吧”?  

 “到哪儿吃啊?快饿扁了”。    

“正好,我上完最后一节课,课外活动又和学生一起排节目,也没有吃饭,到我那儿去吃吧”。    

来到刘芸的房里,煤油炉子上架着的铁锅里炖了一锅肉,她从旁边的铝锅里端出一碗蒸鸡蛋,又端出一碗泡辣椒,提出用葡萄糖瓶子装的一瓶白酒。    

她给张天喜酌了一杯酒说:“将就点吧,没有菜,现在有钱也买不到东西”。    

怎么不是呢?在那很多物资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吃商品粮的每月凭票供应一斤猪肉,二十七斤粮食,酒可是走后门的紧悄物资啊。记得供销社为卖酒还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呢。  

一天,一个农村老头提着一个酒瓶子来到供销社,小心翼翼地说:“哎,服务员同志,请你帮点忙,给我打斤酒,我回去给老伴泡点药酒,治治她的风湿病”。  

  “没有酒”。   

 “就只一斤,行行好吧”!  

  “说没有就没有,唠叨个啥”!   

 正在这时,一个公社干部拿着一个酒瓶子往柜台上一说: “哎!三三关”。    

服务员白他一眼,到里面给他灌了一瓶递给他。这时候那老头也来得快:“哎!服务员同志,我们老家伙落后了,不知道这酒现在改名了,我也就是要的这‘三三关’的啊”!   

服务员哭笑不得,只得给他打了一瓶酒。老头一路走,逢人就说:“唉,人老了,不中用了,人不学习要落后啊,你看,这酒就另有它名了啊”!   

 刘芸这里又是酒又是肉的,可见她已是筹措多时啊。    

“你这是哪儿来的”?  

  “供销社买的”。  

  “你还蛮能干的嘛”!   

 “你再想喝酒就到我这儿来,我保证供应”。她自己倒了一小杯红葡萄酒说:“还是用点甜酒陪陪你吧,不然你一个人喝不上劲的”。   

 酒过几巡,她脸红彤彤的说:“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好,传统习惯也好,都乐于我们今天的这种情调和气氛吧,你说这叫什么之乐啊”?   

 他望着她那红彤彤的脸,心跳急剧加速,忙岔开说:“我已喝醉了,今天就喝到这儿吧”。   

 还有几次,他在外面喝多酒回来,她总是跑来给他烧水、冲糖水解酒,看他没有什么事才离开。原来这些举动都是姑娘的一片心啊!张天喜却浑然不觉。现在刘芸自己一言道破,张天喜好象从梦中醒来,在他的情感天地里,爱情与他无缘,什么丘比特神箭、什么诺亚方舟都只是天方夜谭。他长时间的心就象一潭平静的湖水,让刘芸投下的一枚石子激起了千重激浪;又象快要枯死的老树,被刘芸送来的春风吹得一颗颗嫩芽睁开了眼睛;更象一片树叶回黄转绿。刘芸啊,你为什么要发掘我?连同我那些尘封土埋的心事。但他出于多种考虑,还是不要太张狂,就“犹抱琵琶半遮面”吧。口里不说,心里却千遍万遍地喊着“我要爱——我爱你!”    

第二天,张天喜在上课之前赶到刘芸上课的地方,想看她一眼。刘芸见她来了,却不理不睬,抱着学生的作业本走进了教室。这一天,张天喜度日如年,做什么事都没有心事,心儿浮燥得象一团泡沫,你使劲将其捏拢了,只要一松手,就又松散开去,始终聚不拢来。六月的天,女人的脸,说变就变,变幻莫测啊。也好,幸好还陷得不深,免得日后揪肝揪肺的。心里老这么想,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却又忍俊不住,踟蹰到刘芸的房前。刘芸见是他,把他让进房里,关上门,就一头扑进张天喜的怀里,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张天喜忙掏出手帕为她擦干了泪水。刘芸抬起头来,望着张天喜,轻轻地在他肩上捣了一拳,又给他扯了扯衣领,期期艾艾地说:“我以为你不领我的情呢,如果你今天晚上不来,我就从此死了这份心。”   

 “原来你是为此生气啊,害得我一天做不成事。”张天喜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唉,刘芸,这是何苦啊,你不知道我是有家室的人啊?”   

 刘芸白了他一眼:“怎么?你以为我是看上你这个校长?一个小小的中学校长算老几?连‘当当小官,坐坐小车’的资格就没有,如果要攀个当官的,凭我的条件还轮不到你,我只喜欢你,其它什么我都不管。”    

张天喜望着姑娘秀若芝兰的脸,胸如鹿撞,呼吸急促起来,一把拉起她的柔荑,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抚摸着她那嫩若凝脂的粉脸,继而低下头来,吻着她的耳朵、额头、眼敛、鼻子,最后落到她那灵润的朱唇上,两个人的舌头便咬在一起了。    

一阵亲热之后,张天喜说:“刘芸,我们俩的这种关系在目前还要注意影响,工作上还不能袒护你,这要委屈你了。”   

 刘芸叹了一口气,小鸟依人般地说:“这是我自个儿讨的,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了。”过了一会儿,刘芸说:“我的校长,我们什么时候响水潭边坐坐,我喜欢那里,特别是那流水,清澈明净,长流不息,永远,永远……”    

张天喜懂得她的意思,于是点点头说:“我也是,就象我俩。”两人温情缱绻,软语缠绵,不知不觉已是日至西厢,张天喜只好站起身来,道得“一声去也”,心里甜滋滋的,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一九六八年的新春伊始,公社书记张光柏被打倒了,王怀林靠边站了,响水中学革命委员会也应时而生,魏厚炎当上了革委会主任,主持学校工作;学工、学农、学军、大批判是学校的主要课程。最有特色的还是大批判,响水中学的大批判有三大主题:万炮齐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张光柏;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张天喜顽固地坚持封资修的教育黑线罪责难逃;彻底批倒批臭资产阶级臭小姐刘芸!家长们心冷了,有的家长怕孩子们在学校里学坏了就干脆把孩子领回家不让上学了,反正去了也学不了东西。   

 一天上午,魏厚炎刚刚把他的秘书徐红抱在怀里,扯出她扎在裤子里的内衣摸到她的双乳的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妈的,好赶仗,狗拉稀”!他好不情愿地放下怀里的女人去接电话。   

 电话是新校建筑工地打来的,告诉他建筑队要停工,木材没有了,砖没有了,钱没有了;建筑材料无法购回,建筑工人无法开伙食了,声称如果今天下午三点钟以前不解决,他们就停工放工人回家。   

 魏厚炎放下电话,又把手伸到徐红的内衣里摸了一会儿,在她嘴上嘬了一口,急匆匆地出门去公社革委会去了。   

 原来中学的修建公社给各大队分配有任务:响水大队出建筑队,孙垭、卢坪大队负责石料、砖瓦,雷岩大队负责木料,其余大队按比例出钱。过去各大队热情高,建筑所需要的钱、物只要王书记一个电话,他们立刻就送到。现在各大队根本不买革命委员会的账,狡的是你,愚的是我,你是响当当,我是硬梆梆,大风吹不倒犁尾巴,岂奈我何!    

前几天,中学的学生们用了两天的时间,把在雷岩大队的山上锯好的木板搬上了公路,准备第二天用拖拉机去拉回来。谁知雷岩大队的书记、大队长发动全大队的群众一夜之间将所有的木板搬到他们路边的仓库里锁上了。公社革委会派人去交涉了几次未果,大队书记还扬言要去告他们滥砍滥伐。现在各大队均以各种借口钱不出了,物资也不供应了。    

今天魏厚炎找到公社革委会,陈述了建筑队的原话。公社革委会主任是个造反派头头,他已尝到了各大队干部的苦头,已是束手无策,还是结合进来的原公社主任(社长)程启运出面,一面通知公社会计暂支五百元到建筑队,让他们别散伙;一面力主启用王怀林继续抓中学建设。王怀林向革委会只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自己不进革委会,不在革委担任任何职务;二是在修建学校问题上他决不受任何人干涉,他保证在九月一日中学搬进新校,否则他不接这个担子。公社革委会的领导们万般无奈,只得答应了他的条件。   

 响水中学革委会成立后,张天喜的主要工作就是接受批判,到建筑工地上劳动改造。好在工人们不把他当坏人看待,只叫他收一收各大队交来的物资,记一下账,别的事不让他干,他也落得清闲自在。刘芸也被安排在厨房工作,每天早中晚都要等开完饭后自己才能吃饭,她住在老百姓家里非常不方便。张天喜原来就住在学校里,但自己从来没有开过伙。刘芸跟他说,她把炊具搬到他这儿来,两人一起开伙,平时受苦受累,生活开好点,把身体养好,“但教康健,心头过得,莫论无权”。她说她不相信这种形势会长期下去,一旦形势变化了,出来工作也有个好身体。开始张天喜不同意,怕引来更多的闲话。刘芸指着墙上他自己写的鲁迅的名言“自己思索,自己作主”说:“是与非在自己的心中,不在形形色色的说教中,只要自己认为是对的,就随人说三道四吧”。他只好同意了。    

刘芸在厨房撮火方便,经常中午、晚上提前把火撮回来,张天喜在工地上办完事就回来拾掇饭菜,晚上还喝上一杯。大多数老师和他们的关系也不错,经常三五人聚在这儿喝酒聊天。    

这一天晚上,总务主任吴天祥和另外四个老师挤在张天喜这儿喝酒。喝好之后在大家的鼓动下,张天喜拉着二胡,其他人就唱样板戏,一人一段。有唱《红灯记·临行喝妈一碗酒》的,有唱《沙家浜·何日里奋臂挥刀把敌杀》的,轮到刘芸,刘芸说不会唱京剧,她愿朗诵一首元散曲,她清了清嗓子,用她那清纯的普通话朗诵道:    

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撙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你们倒快活啊”!王怀林还是他那粗嗓门,说着一步跨进门来,老师们忙忙地站了起来。    

“我来找小张有点儿事情,打扰了你们,给你们致歉,啊”。老师们忙说没事,就各自离开了。    

等老师们走后,张天喜给王书记泡了杯茶,老王喝了几口后,才说明他的来意。他告诉张天喜,从今天起,他们两人不做别的事,就只抓新学校的修建,他负责找各大队要钱要物,保证物资供应。让张天喜管好钱和物资,在工地上管好工程质量和工程进度。现在是三月底,务必保证在八月二十五日前将学校迁进新校。他说,不管怎样,修好学校是好事,是造福子孙的正事,旧社会人们就注重修学校和庙宇,我们是人民的勤务员,就更应该把这些事情做好了。    

张天喜说:“王书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忧君忧民,真乃古圣贤之风范也”。  

  “你别给我文诌诌的,我不会这些,我们说正经的,你给我说说,怎么样”?   

 张天喜汇报了目前工地上的一些困难,两人商量了一会儿今后的工作后,王书记说:“明天我们俩上一趟雷岩大队,让他们把扣的我们的木料给我们,说好后,你立即带公社的三台拖拉机去拉回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两人来到雷岩大队。二十多里路,他们将近步行了两个小时。大队黎书记见是王书记和张天喜两人,就知道了他们的来意,他对王书记很敬畏,说话很小心,总是避免朝学校的事上扯。王书记也不直接说,只是询问一些生产情况。   

 “你们大队催秧的化肥弄齐了没有?”    

“碳氨差不多了,就是弄不到尿素”。   

 王书记拿过桌上的电话:“喂,你是供销社?哪位?好,就是找你。我问你,你们这里还有尿素没有?”    

对方回答说,尿素很不好进,现在只有一吨多,不敢发放。   

 “请你们把现有的尿素暂调十包给雷岩大队,他们是全公社比较困难的大队,照顾一下”。对方答应之后,王书记让大队书记明天就派人去拉回来。接着又聊起了家常。   

 “你有几个孩子?现在多大了?”王书记问。    

大队书记老老实实地回答:“两个。老大是姑娘,初中未读完,搞文化大革命,让她回来了。还有一个在大队小学里读书。”    

“老大初中程度,身体状况如何?”    

大队书记说,农村孩子嘛,身体还可以。    

王书记似乎想了一会儿,说:“公社准备添两台‘东方红’牌20拖拉机,过两天安排她去培训一下,然后到公社去开拖拉机如何?”    

“谢谢王书记的关照”!大队书记非常感激。要知道那时农村的孩子能谋到这样的好差事那简直是天恩哪!    

王书记接着问了大队群众的生活情况之后,突然话锋一转:“喂,老黎,你扣我们中学的木料给我们吧,中学可是全公社人民的中学啊”!张天喜这时才开口说话,他讲了一下中学现在修建面临的困难,如果解决不了,下半年开学就成了问题。    

大队书记还有什么话说呢?  

  张天喜心里也暗暗佩服这位文化不高的工农干部,无怪乎各大队的书记、大队长都服这位副书记呢!说他粗,他还粗中有细呢。  

  响水中学呢,现在已是内外交困。学生流失三分之一,在校的学生满街偷东西,群众意见大。教师们也懒散得很,大白天只要不上课就下河捞鱼摸虾;教职工会议也开不拢,公然不参加的有之,迟到的有之;就是到会了,也是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闹闹轰轰。    

有一次星期六下午开会,陈新老师迟到了,坐下来之后,他旁边的张一老师开玩笑说:“你怎么姗姗来迟?莫不是中午和嫂子多亲热了一会儿”?   

 “非也”!陈新望了一下张一,神兮兮的说:“哎!真晦气,刚才来的路上,一妇女在路边小便,看见我来了,急忙站起来提裤子,屁股一翘,两腿间那地方金晃晃的……”没等他说完,旁边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原来张一老师口里栽了两颗金牙。   

台上魏厚炎看到会场秩序乱了,心中大怒,桌子一拍,指陈新喝道:“陈新你来迟了还不够,又搅得会场大乱,你还有组织纪律么?你今天必须作好检讨!”   

陈新慢吞吞地说:“主任息怒,我迟到事出有因,来后别人说我,我要还击一下,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又没让他们笑,你看我自己就没有笑,我有什么办法?至于检讨嘛,你另请高明吧,我又没乱搞男女关系,作什么检讨?”人们笑得更厉害了。有的人三三两两趁机溜出了会场,会也就这样开不下去了。   

开会时,刘芸坐在张天喜身边,看见很多人走了,她塞了一张纸条在张天喜手里,起身走了出去。字条上写道:走,狮子洞里瞻仰一下响水的教育圣地。    

二人躬身进到洞里,相依坐在洞里的最里面的中间一个平台上。张天喜问:“今天的会有意思吗?”    

“没有意思,我想哭。”她望了一眼张天喜,将头躺在张天喜的肩上,张天喜说:“孟子曰:‘其身正而天归之。’难啊!”   

 沉默了一会儿,刘芸说:“天喜,说这个洞是响水的教育圣地,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讲讲吧。”张天喜只得把老人们传说的故事讲给刘芸听:   

 相传很早以前响水镇上的人很霸道,经响水镇来往的客商进了响水镇,“打伞的要收伞,骑马的要下鞍”,否则便撕了你的伞,夺了你的马,人不受伤便是万幸。   

 有一年,有个到本县上任的县官骑着马路过此地,虽然风闻这里的人厉害,但想到自己以后便是这里的父母官,这里的人断然不敢招惹自己,便骑着马踏进了响水镇。刚进镇不远,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伙人来,将他扯翻在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敢骑着马在这里耀武扬威”?一边骂一边拉着他的马扬长而去。县官一气之下,官也不作了,跑到鸣凤山跟一个道士学了三年阴阳。    

三年后,一个阴先生来到了响水镇。他一看这里的山势,确实使他大吃了一惊:响水潭两边的山,左边犹如一只奔虎,称为虎头山;右边象一只雄狮昂首俯卧,称为狮子垴,狮子垴的半岩里有一具山洞,好象狮子张着的口。有狮虎守卫着响水镇,难怪这里的人这般厉害了。幸喜的是不知是什么人的主意,在虎头山顶上修了一个山寨,镇住了虎威。   

 阴先生在张氏宗祠见到了老族长。一阵寒喧之后阴阳先生道:“老族长鹤鸣在野,山人虽系云霞外客,但是久闻老族长的贤名,今日幕名来到贵地,一观山水,真乃世上少有的山水宝地,无怪乎贵地人丁俱旺,财运亨通了。”    

先生迟疑了一会儿说:“老族长,贵地似乎没有出过什么做官的人吧?”未等到老族长回答便接着说:“自古道,‘学而优则仕’,凭贵地的山势风水,只要办好学堂,传道解惑,教化子民,还怕不出几个翰林、宰相么”?    

老族长一听,如醍醐灌顶,连忙向阴阳先生作揖道:“请先生教我”。   

 阴阳先生心中暗喜老族长中了自己的道儿,他已看出,这里的风水主要是那只卧狮在起作用,虎已被山寨镇住了。只要再破了狮子,这里便是死山死水了,响水镇也就要衰败下去了,自己也可以报那三年前在此受辱之仇了。   

 于是,他向老族长说:“我观你们镇子两边的山势,左奔虎,右卧狮,虎已加上了王冠,狮子却还缺少一串金铃。你们不如在那半山洞里办一个学堂,孩子们在那里朗朗的读书声就如一串铃在那里叮叮当当。这样一来,卧狮项上有了金铃,同时又培养了人才,狮子口里培养出来的人才难道还非凡么?只要出几个庙堂重器、邦国栋梁,你老族长岂不功标青史乎?”    

其实阴先生明白,风水上生就的狮子就有生就的金铃,就如有龙就有珠一样,响水潭上日夜叮叮当当的水声就是狮子的铃。阴先生要在山洞里办学,其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将一堂学生塞到狮子口里,堵其咽喉,堵死狮子罢了。老族长不明就里,还真以为阴先生在为响水镇人造福呢。把阴先生留在镇上指导施工办学,直到狮子口里有了朗朗的读书声,阴先生才告别了老族长,走山串乡云游去了。    

又过了五年,阴先生又来到了响水镇,响水镇还是那么红火。这里不仅姓张的人丁还那么旺盛,外姓的也迁来不少;这里的人们不仅仍然习武,却更重视了办学,除了狮子口里的学堂外,镇子上也兴修了学堂。也就是说这里的山水仍然是活的,仍然养育着这里的人们。   

 阴阳先生不死心,他到狮口里转了转之后,说是办学就得立孔子牌位,孔子牌位应设在学堂最里面的正中间。于是人们就请来石匠在狮子口里的最里面的正中间,凿了一个孔子牌位供学生们天天礼拜。据说在凿石的时候,干干的山洞里,那个地方竟然凿出水来,人们说那是狮子的血。因此狮子被凿死了,慢慢地山洞坍塌下来,学堂也办不成了。现在人们进到那个山洞根本就无法直起腰来。   

 听了这个故事,刘芸很有感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水清水浊,濯缨濯足,自取之也。家国兴亡,不在外而在内,狮子洞塌下来了,响水镇的教育却发展起来了。”   

 “听说这狮子洞的第一任教书先生是从南漳逃婚到这里来的年轻秀才,他来这里立稳脚根后,把他的恋人也接来了。原来这个镇字里都是姓张的,自这个先生起,就有了姓陈的了。”张天喜补充道。  

 “那这个先生不是个秀才。”   

 “为什么?”   

 刘芸咯咯一笑:“迂腐秀才,风流才子嘛!”   

 

有人说,上帝创造的是一对彼此相爱才不分离的男女,而人类却用自己制造的绳索捆住自己的心灵,由此生出许多恩恩怨怨的故事。婚姻对于张天喜来说是不幸的,他们的婚姻只不过是一种形式,就象一层玻璃,彼此冷视的滋味就象熬不完的黑夜。和刘芸的交往使他经常陷入矛盾的痛苦之中。一方面他盼望经常和她在一起,他们在一起谈人生、谈世态、谈文学,都谈的相当投入,心心相通。他在日记里写道:   

 人与人之间,我曾经以为时间是最好的证明,其实不相知的人即使处了一辈子也是零,而人与人之间的那点因默契而产生的缘是在瞬间决定的永恒。    

而另一方面传统的道德观念,沿袭下来的古老的婚姻习惯束缚了他,使他无力拿起打开婚姻枷锁的钥匙。他的妻子是无辜、不幸的,在家作姑娘时,住在他家的“四清”工作队的队长奸污了她,使她至今抬不起头来。嫁到张家来后勤快、贤惠,孝敬公婆,拉扯儿女,尽管张天喜对她没有感情,长期不回家,她也毫无怨言,默默地忍受。张天喜总觉得对不起她,但又总和她亲不起来,苦痛的心只有和刘芸在一起时才得到一些慰籍。   

 这天晚上,张天喜和往常一样,和刘芸一起吃过晚饭后,坐在一起谈古论今,天南地北地侃,不知怎么触动了张天喜,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刘芸即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李后主的词是不是现时你的心境”?   

 “李后主成了俘虏后才有这亡国之痛,否则还不是整天花天酒地,整日沉醉于宫廷的淫靡生活和享乐之中。所以说,苦难成就美丽的人生。”   

 “我还不知道你的苦难是什么,就是没当校长了?”   

 “学校现在这样的局面怎不叫人心痛呢?我纵有千种妙法,也只能望洋兴叹啊”!  

  刘芸笑了笑,说:“我劝你还是要从风平浪静中安身,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你以为你是救世主”?   

 “算了,不说了,只有你总是毫不留情地直言于我”。   

 她斜了他一眼:“别人我还懒得说呢”!    

又坐了一会儿,已是很晚了,张天喜催刘芸回去休息,刘芸说:“我还不想走,我给你念首曲儿”。说完慢慢地念道: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看着笑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怕着四更早过。四更过,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什么”?   

 她念完已是泪光莹莹,说:“这是元朝贯云石的《红绣鞋·欢情》,不适合此情此景么”?    

张天喜何尚不是呢?但他还是说:“刘芸,我的情况你晓得,我们还是只作朋友吧”。不等刘芸回话,忙岔开话题:“哎,你怎么记的都是元曲啊”?   

 “因为我喜欢元曲,它受传统思想的束缚相对较少,表现了许多诗词未曾表现过或者根本不屑表现的内容”。她又将唐诗宋词与元曲作了些比较,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张天喜。   

 刘芸走后,张天喜翻来复去的睡不着,他想,刘芸就象一只塞外的飞鸿,总有一天要离自己而去,自己还是不要涉足太深吧。心头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响水中学新校的校址就在紧挨“张氏宗祠”的王子冈上,占地面积四十二亩,第一期工程修建了一幢可容二十个教学班带办公室的教学楼,一幢学生宿舍,再就是厨房、厕所,这些都如期完工,保证了九月一日在新校顺利开学。六月份在魏厚炎实在抓不拢的情况下,为了支持新生事物,书记阳道然亲自坐阵指挥,他到底还是搞教育多年,知道症结在哪里,首先是恢复了以课堂教学为主的教学秩序,才帮助稳住了阵局,所以开学的情况比较好。本来各大队都提意见要求恢复张天喜的校长,让他主持学校工作,但文化大革命还在深入发展,不能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成果,只好罢议。    

虽然搬进了新校,但房子还是不够,学生宿舍住不下,幸好教室还有空余,暂作了学生宿舍。没有教师宿舍,搬了一部分教师住进了祠堂,刘芸也搬到了祠堂住了一小间房子。由于学校增班缺教师,再加上她确实会教书,学校安排她带了两个班的语文。    

为了确保明年新学校的建设全面到位,王书记抓住张天喜不放手,张天喜仍然在工地上抓新校的二期工程——建两幢教师宿舍和一幢学生宿舍。他的家虽然隔学校较近,但他还是很少回家,每个月发了工资给家里送点钱回去,只要家里没有重要事情,也是回去一会儿就又回到了学校,他的借口是工地上离不开。直至有一天他妻子素梅的胃病发作,在家里疼得直打滚,父亲到工地上把他找回去,他找了个板车将妻子拉到镇卫生院,陪着住了两天。   

 妻子住院的第二天,刘芸买了一包病人吃喝的东西来医院探望了一下,临走时哀哀怨怨地望了张天喜好一会儿,直望得张天喜心里生痛。他人在医院,心儿早就飞了,时不时痴痴地呆想,直到妻子喊他几遍,他才回过神来。    

刘芸在张天喜的一再劝说下,终于和县一中的一位叫邱山的教师谈上了恋爱,并订于元旦节结婚。十二月二十八日晚上,刘芸来到张天喜的房里,张天喜笑嘻嘻地说:“恭喜你,要做新娘子了,我衷心地祝你们幸福”!心里却酸酸的。   

 “闪电式的恋爱,闪电式的结婚,我幸福么?天喜,我今天只有一个要求,你抱抱我,行么”?   

张天喜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刘芸躺在张天喜的怀里,呐呐地说:“天喜,我爱死你了,你知道吗?我是为你而结婚啊……,我一直想把我少女最珍贵的第一次给你,但我知道你不会那样作……”。未等刘芸说完,他那厚而实的嘴唇将她的小口给堵上了。她面颊上咸咸的泪水也流到了他的嘴里……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两人谁也不说话,长时间的沉默。他不停地用嘴唇吸允她脸上、眼角的泪水,吞到自己的肚里,同时强忍着自己的泪水,不让它流出来,他害怕更加伤害姑娘的心。  

  好一会儿,刘芸才站起来说:“好了,天喜,谢谢你,我已知足了,但是我不会离开你的”。她说她看到张天喜没有毛衣,给他织了件毛衣,穿在身上暖和些,也免得忘了她。   

 刘芸走了,张天喜拿起她织的毛衣,毛衣是黑色的,很厚,足有一斤多重。打开毛衣,里面夹了张字条,上面写了个小曲儿:    

欲寄君衣君不还, 不寄君衣君又寒,  

  寄与不寄间, 妾身千万难。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日记本,里面夹着刘芸的照片和她亲手做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心相随,长相依”六个字,他把照片、明信片、这张字条放在一起,怔怔地看着,心里酸酸的,这难解难分的情结,“剪不断,理还乱,是离绪,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刘芸走了,把张天喜的魂儿也给带走了。阳历年放了三天假,老师们都回家了,张天喜一个人守在祠堂里,连个说话的人儿也没有,他每天天快黑的时候在祠堂周围巡视一遍,觉得放心了就紧栓大门一个人呆在屋里看书。放假的第二天,他吃完晚饭,收拾好了便例行他必作的事,刚刚转到魏厚炎的窗下,听到屋里有响声,心想魏厚炎他们都回家了,怎么屋里好象有人,莫非是盗贼?于是他在窗前,用手指沾上点口水,将窗纸戳了个洞,朝里一瞅,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床上好象有人说话:  

  “你搞起来这么大的劲,恨不得连卵子都塞进去,我转公的事你一点也不使劲,真叫人寒心……”是徐红的声音。   

 “你放心,我已经给姐夫说了,只要一有指标,第一个就是你。宝贝,我们结婚吧,你是知青,如果一回城,我不就完了?”   

 “不,我等转公以后再和你结婚……”    

张天喜听出是他们二人,便悄悄走开了。心想:他们明明都回去了,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俗言道,“正月里不看鹰打鸟,二月里不看人成双”,现时虽然不在正二月,毕竟有些晦气,心中闷闷不乐。同时又想到,爱情本是纯洁的、神圣的、至高无上的,他们两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像商人一样?人与人之间更渴望的是一种真实,一种在抛弃了所有的媚俗,没有虚伪,没有任何功利而言的坦诚相交。这个徐红,简直就是《名利场》中的夏泼。   

 于是,他又想到了刘芸。    

他栓好大门,回到自己的房中,拿出二胡,调好音后,一边拉一边轻轻地唱着:   

连根的树儿风折断,    

连心的人儿活拆散,    

隔墙如隔千重山,  

  啥时候再相见?    

 

一块蓝布两下里裁,   

 一对人儿两分开,   

 隔墙如同隔大海,   

 什么人捎信来?   

 什么人捎信来,捎信来?    

刚刚拉完一曲,只听得窗外连敲几响,他走到窗前,听到窗外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快开门,是我!”    

她——刘芸!犹如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带着勇猛和激情,张天喜被彻底的感动了,连忙跑去打开大门,将刘芸迎到屋里。   

 他把她拉到怀里,灯下那张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原来刘芸已在窗外很站了一回儿,直到张天喜拉完了曲子才敲窗子。   

“天喜,快到杯水我喝,累死我了。过节,乘客多,车又少,没有搭上车,走来的。”   

张天喜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赶忙到了一杯水,还加了一点糖递给她说:“你怎么今天就来了,你刚结了婚啊!”   

 “怎么?嫌我来早了?别装蒜了,听你拉的曲儿,就知道你的心儿了。”刘芸告诉张天喜,邱山的父亲去世了,今天早上打电话到学校。邱山的家在来凤,路太远,让她别去,她也不愿意去,所以就来了。   

 听她讲完,张天喜就又拉过她来要亲她。刘芸轻轻地推开他说:“别急,今天让你亲个够。我早对你说过,我心爱的人只有你,我的一切都给你,我只是你的女人。结婚的只是一种形式,相爱的才是真实的,和他结婚的形式举行了,但真实的还没有给他。结婚那天,我说例假了,没让他动我,两天后我就来了。我说过,我的第一次要给你,这是我的心,你还要伤它么?我今天不走了,行么?”    

张天喜还能说什么呢?   

 “傻哥哥,我还空着肚子呢。”刘芸说着站了起来,点燃煤油炉子说:“煮点面条吃算了。”    

张天喜又拿出两个鸡蛋说:“犒劳一下吧!你躺下休息一下,让我来心疼一下我的女人吧!”    

刘芸躺在床上,心里甜滋滋的,仿佛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吃完后,刘芸说她下午走了二十多里路,要洗个澡才舒服。张天喜一边为她倒水一边说:“今天就不回避了吧?”    

刘芸娇羞地斜他一眼,慢慢地脱下衣服,坐到木盆边。张天喜看着她那白玉一般光芒四射的胴体,早已魂不守舍,忙忙走过去拿起毛巾为她擦背。当擦到前胸时,擦着擦着手就停留在那高粘馍似的乳房上不动了。刘芸这时候也仿佛身上骨头全散要软瘫下去,忙说:“快给我擦干了睡吧。”张天喜匆匆地为她擦干了身子,一下把她抱到床上,三下五除二脱光自己身上的衣服,两人便钻进了被子里……    

被子里风光旖旎,他们无暇流览,张天喜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亲了又亲。做爱时,张天喜知道刘芸还是个处女,生怕弄疼了她,慢慢地往里送,刘芸见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知道是在疼自己,心里格外甜蜜,想到从此以后便与少女无缘了,心里又怅然起来,泪水也涌了出来。张天喜见状,以为是她疼痛,动作又慢了几分。刘芸忙说:“别,别停下来,这是灵与肉的交融,我好象已脱离了万劫不复的尘埃,在天堂上遨游啊!”    

劳伦斯说:“爱,只有在两性结合中才被赋予双重意义:精神之爱和肉体之爱。”情爱与性爱交相辉映,忧心如焚与冰清玉洁,起舞弄倩影与高处不胜寒,人啊人,谁能逃出心灵与肉体的约束!    

事毕,刘芸静静地躺在张天喜的怀里,轻轻地说:“天喜,我好幸福啊,从此刻起我再不是少女了,我为人妇了。”    

张天喜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芸,我总觉得有一种负罪感,将来我死后的灵魂只有下炼狱了。和你这样有悖于传统道德,这是罪过;不和你这样,辜负了你的情意,也扼杀了自己的情感,有悖于上帝的恩德,也是罪过。同样是罪过,我就选择后者吧。从今以后,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我们结婚吧。”    

“不,我们就这样吧,只要相爱就不讲形式了。如果那样伤害太多,你的夫人很贤惠,很受你的父母和亲戚朋友的赞扬,他们会不乐意接受我的。”刘芸如是说。  

“那太委屈你了啊!”    

“我乐意,何况现在我也结了婚啊。”静了一会儿,刘芸又说:“天喜,整个祠堂就只我们二人,如果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张天喜笑了笑说:“怎么会呢?光今天晚上就不只我们二人。”    

刘芸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还有谁?”   

“魏厚炎和徐红。”张天喜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大腿:“睡吧。”   

 她偎在他的怀里,紧紧拥着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张天喜携着她来到了大海边,阳光照耀着大海,海水好蓝好蓝,平如明镜,没有一丝波纹。真奇怪:他们已踏进海水了,海水却象海绵一样柔软,他们可以一直向前走。   

 忽然张天喜不见了,只听到他的声音在说:“芸,躺下吧,大海就是我的胸膛。”   

 她顺从地躺了下来,真舒服,真暖和,还摇呀摇地,像儿时的摇篮;周围还有许多鱼儿嬉戏游乐,不时激起一簇簇浪花。  

 “天喜,你在哪儿啊?”   

“芸,你就躺在我的胸膛上啊!”   

 她侧身躺着,把耳朵紧贴海水,她要听听天喜的心儿在怎样跳动。她听到了,那有节奏的心跳反反复复只呼着两个字“爱你”!   

 就在这时,远处天边一张巨大的鲨鱼嘴向海面伸来,阳光没有了,鱼儿没有了,海水也没有了。她好象在半空中,上下没有依托,往下直掉,下面是无底的深渊……  

“啊!”一声惊叫,她坐了起来。张天喜还睡在她身边,原来是梦。张天喜也被惊醒,忙把她拖进被窝,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她把刚才的梦给他讲了一下,张天喜的心里又多了一层阴影。但他毕竟是男子汉,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女人,亲亲地安慰着,细细地抚摸着,渐渐激情又来了,于是又一阵云雨过后,才甜甜地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早,刘芸拿起垫在底下的浴巾,要放到盆子里去洗,那上面一点点殷红就像一颗颗红宝石,照满了他有生俱来的幸福。张天喜急忙抢过来,折叠好后放到了他的箱底珍藏起来。——落花含义,流水有情,风也动人,雨也感人。痴醉的心,只想在爱中融化,在融化中爱……

林黛玉的一曲葬花曲哭痴了宝玉的心,这浴巾上的一片殷红使张天喜在情感天地里万劫难复,痴心不悔啊!    

早饭后刘芸才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一直睡到吃午饭才起来。老师们都以为她是上午来的,纷纷向她道喜,吃她的喜糖。她也高高兴兴地一直忙活到夜晚十二点才休息,她太高兴了。    

元月三日,张天喜补休回到家里,父亲说家里的煤快烧完了,要买煤了。张天喜到公社拖拉机站联系了一台拖拉机,准备第二天去拖煤。晚饭后,一家人围在火炉旁烤火,只有妻子素梅一人忙进忙出地不知在忙些什么,侯她忙消停了,父母也带着孙子睡觉去了。他俩不言不语地静坐了一会儿,素梅又忙去给他找来鞋子,端上水来让他洗,这是平时催他休息的一种形式。张天喜在洗脚的时候,素梅望了他一眼,默默地蹲下来为他洗脚,以至于他感到了她的手是那样的粗糙,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符。他急忙拉起她的手来,一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双小手,满是裂开的小血口子,有的指头还用胶布缠着……他知道这是冬天里沾冷水、经寒风的结果,看看这双手,妻子在家的辛苦程度就可想而知了。他情不自禁地拉起妻子,默默地注视着她,一种内疚的心情袭得他好生心痛,口里呐呐地说:“你……你……你怎么……也不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素梅却忙抽出自己的手,说:“睡去吧,这样怪难堪的。”张天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让素梅为自己擦干了脚,向房屋走去。   

 张天喜先上了床,素梅又不知在干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到床上。两人并排躺在被窝里,张天喜原本想今天晚上要将他和刘芸的事给素梅说说清楚,求得她的谅解,他不想欺骗这个善良的女人。但自己看了她的手后,又不忍心了。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躺着,谁也没有话说。张天喜忍耐不住这种寂寞,转过身去,抚摸着素梅的脸,素梅还是不作声,眼睛里却有泪水。二十三岁的素梅除手之外,身子还是不乏青春年少的风韵,光如缎子的身子,柔软挺拔的乳房,高低起伏,温香满怀。张天喜好象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妻子还是那样的美丽,他连忙翻身爬到她的身上,但妻子却没有任何激情反应,闭着双眼,也不伸臂来抱他,一声不哼,只是慢慢地张开双腿,任男人行事,没有任何迎合的表示。张天喜的情趣一下子从高峰上跌落下来,下面的那东西也就随之怏了下来。    

第二天张天喜把煤拖回来后就又回到了学校。晚上张一老师接他去喝酒,席间陈新老师说他的家孙垭大队有一个男人乱搞男女关系,被大队的民兵抓住了,弄去游斗,那个男人回去后一气之下,将自己的阳物一斧子剁了下来,以示今后再也不搞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天喜的脸便红了下来,幸喜是晚上,灯光不怎么明亮,别人也没有觉察到。其实,老师们只晓得张天喜与刘芸的关系有点好,还不知他们发展的深度,也是他自己心虚罢了。    

 

阴历腊月二十三是放寒假的第三天,一夜的瑞雪将响水镇妆扮成“银砌就楼台殿阁,粉妆成野外荒郊”。学校安排张天喜寒假留守学校,天冷他起来得很晚。起床后,他刚刚把木炭火发燃,邮差就送来这几天学校的报纸。“看书看皮,看报看题”,他照着这种快速阅报方法一份份翻阅送来的这些报纸。一份前天的《湖北日报》引起了他的注意,报纸的通栏标题是: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副标题是:全省打击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犯罪分子侧记。所谓“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在当时主要是指以各种方式与上山下乡的女知识青年发生性关系的行为。看了这些报道,张天喜心里就有了一种预感:魏厚炎的日子不会长了。但他为人厚道,也替魏厚炎担心,想用一个适当方法给阳道然说说,让他警戒一下魏厚炎。   

 这个时候,徐红正在魏厚炎的家里。徐红是县机械厂一个工人的女儿,高中二年级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停了课,她就闲在家里。由于家里没有什么后台,县里第一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她就被下放到响水公社。响水中学建立,她被安排当了一名民办教师。魏厚炎胸无点墨,徐红主要是看中他的姐夫是公社文教干事,想通过他转为公办教师。昨天晚上他们睡在一起,魏厚炎摸着徐红的下面说:“喂,听说这地方毛多的女人很厉害,你一定很厉害吧?”    

徐红拨开他的手说:“那你得当心点啊。”    

魏厚炎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他说,有一个大队书记和一个现役军人的妻子好上了,要知道,这可是破坏军婚,是要坐牢的。一天,书记和那个女人在床上行云雨之欢,淋漓尽致后,书记的那东西一掉出来,书记即失惊道:“好,掉了!”女人问:“什么掉了?”书记说:“书记掉了!”   

 徐红一边“嘿嘿”地笑,一边说:“要知道,你的老爹也是个大队书记啊,也不成了那东西了?”停了一会儿,徐红又说:“你得当心啊,我是知识青年,跟军婚一样啊。”   

 “这就是我急着要和你结婚原因啊。”   

 “我还是那句话,不转公,就不结婚,事业无成嘛,转不成我还要告发你呢。”    

这时魏厚炎心里象吃了一只苍蝇。   

 张天喜坐在火边一份份翻完了报纸,又清点一些信件,里面竟有自己的一封信,一看信封上那秀丽的字体就知道是刘芸写的。他急忙拆开信,他们之间来往的信是约定不写称谓和落款的,只见信中写道:   

 心象瓶,储满了对你的思恋。瞥一眼落日的余晖里没有你那熟悉的身影,愁绪便如这春日的气息升腾,弥散开来,将孤独无助的我包裹。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坐下来好好地想你,面对白云好好地吐吐我的心曲,向着那流水大声地:“我爱你!”但没有这样的土地。   

 那天晚上(元月二日)好温馨,灯光融融,乐亦融融,至今想起还不能自持,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那么的幸福!   

 ……   

 信最后请他阴历腊月二十六日到她家去作客,并再三嘱咐,务必光临。   

 张天喜如约来到刘芸的家里,家里只有刘芸一个人。一见面刘芸就扑到张天喜的怀里:“天喜,想死我了,这几天度日如年啊!”她告诉张天喜,这是她特意安排的相会的日子。他们昨天就去了娘家,准备在娘家过年,她借口还缺点年货,到城里来再买点,让丈夫在娘家帮忙备点柴火,就一个人回来了。    

张天喜对刘芸的一往深情很是感动,他端起刘芸为他泡的茶喝了一口,说:“你的丈夫也是怪可怜的了。”   

 “感情这东西是个怪物,它的归属是强求不得的,我和他的感情怎么也培养不起来,就连在床上,也没有任何快感,反而觉得一些疼痛。”刘芸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晚饭后,他们就着一盆水洗浴好后就早早地上了床,这回再不是第一次,一阵疯狂过后,刘芸紧紧地抱着张天喜,紧闭着双眼说:“天喜,我会仙逝了……”张天喜也不作声,慢慢地抚摸着、象哄小孩儿睡觉一样轻轻地拍打着怀里的女人。他也觉得他们仿佛身在蓬莱仙阁,周围一片平和安祥,心里充满了幸福。    

就这样静静地躺了好一会儿,张天喜轻轻的捏了一下刘芸的乳头,说起魏厚炎和徐红的事,并说了看到报纸后的想法。刘芸一翻身扒在张天喜的身上,脸贴脸的说:“天喜,我给你说,你不要杞人忧天,这个闲事可管不得,如果你向阳道然说了,一旦他们东窗事发,还怀疑是你告发的呢!所以你什么也不要说,对谁也不要说。”   

 张天喜一想,觉得刘芸说得对,便取消了规劝的念头。  

  第二天早晨刘芸首先醒来,一看手表,已经快八点了,她连忙推醒张天喜:“快,我九点钟的车,不能再睡了,都怪你,昨一夜弄了人家四次,整得磕睡也未睡好。”   

 张天喜一把抱住刘芸拿着腔调说:“古人曰,大地数万里,不可记极,人于其中寝处游息,昼仅一室,夜仅一榻耳,当思珍惜。难道今天就这样分别?”    

“油腔滑调的!”刘芸说着揪了一下张天喜的耳朵:“别急,正月初六我到学校去,你在学校等我吧,估计那天还没有人到校的。”   

 车站里,刘芸说:“别送了,你也去买车票回去吧。”张天喜还是等到刘芸上了车,他才去买返回响水镇的车票。心念道:空目送,塞鸿去也!    

 

世事难料,人生难测,乐极还有生悲的时候。一九六八年六月,魏厚炎被公安局抓走了,以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据说是徐红告的,徐红也因受害提前回城,安排到县百货公司当了一名营业员。  

 张天喜又当上了响水中学校长,在这个问题上他和刘芸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魏厚炎被捕后,公社党委找张天喜谈话,要他再度出任响水中学校长。回来后,张天喜立即找来刘芸,将此事告诉她,谁知她听后一脸阴云:“看来你和我还不算真正的知音,是知音尽说陶潜是啊!”  

  “你什么意思?”   

 “你是还没有了却凡心,世事还没有看透。”    

“怎么能这么说呢?人生在世,仅数十寒暑,当思一搏,再说人生的价值靠自己创造,你希望我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人吗?”   

 刘芸说:“你没听说,‘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高车大纛成何用,一部笙歌断送’吗?”   

 张天喜笑了笑说:“即使我当上了校长,还会忘了你?当炉心既有,题柱志须酬嘛。”   

 “算了吧,你当了校长我还不敢高攀了呢。你也不想想,你一校之长,事事得为教师的表率,你和我这样,怎么在教师面前说话呀?你不记得那年教师会上陈新和魏厚炎干仗的事了?”    

“……”张天喜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又说:“只要我们注意一下就行了。”   

 “怎么注意?偷偷摸摸?人前是人,人后是鬼?”   

 “那么,我不当校长,你就能对着响水镇高声宣布:我们在相爱!?”  

  “我敢!”刘芸眼里噙着泪水:“我……”猛地扭身跑出去了。   

 张天喜痴痴地站在那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刘芸也知道,没有事业就不是张天喜,对于张天喜来说,事业和情感,如果要他作出抉择,恐怕他还是要选择事业的。她爱张天喜,主要的也不就是这一点吗?为什么这个时候又这样要求他呢?她的心矛盾了,迷惘了。女人的矜持又使她不愿意向他低这口气,一连几天不理张天喜,尽管她心里无时不在呼唤他。最后还是张天喜来向她说了好话,他们才又言归于好。    

张天喜上任后就成了一个大忙人,上课、开会、社会活动使得他和刘芸在一起的时间少了。这也未必不是好事,祸兮福所依,如果还是象以前一样,天天在一起,不出问题才怪呢!虽然不至于象魏厚炎一样,但在那个视男女关系为洪水猛兽的年代,也会弄得你臭而不可闻也!   

 张天喜本来是想让刘芸来担任教导主任的,原教导主任王朝中已提成了副校长,但刘芸坚决不干,她说她当不来普罗米修斯,不愿把自己摆在示众的位置上,张天喜只好作罢。   

 刘芸是一个很有思想、很聪明的女人,在工作中,她为张天喜出了好多点子都是很奏效的,包括人才的使用。几经验证之后,张天喜也很愿意听从她的意见,对她也就更加另眼相待了。对于这些刘芸决不在教师中表露丝毫,教师们还不知道校长有这么一个女诸葛,只知道她比以前听话多了。各项工作她决不落后,各项制度她都认真遵守;教师中有些情绪,她帮忙想办法开导,使教师口服心服化解矛盾。这些工作她总作得不显山不显水,无形中替张天喜松了不少担子。   

 第二年春节后开学时,张天喜在县里参加三级干部会,老天又下了一场大雪,学校在开学前按照惯例要安排教师走访。全公社最远的长岭大队老师们都不愿去,刘芸说让她去,这时陈新老师看到男教师都不愿去,让这么一个女教师去,有点不叫话了,只好站出来要求自己去,矛盾就这样和和气气地化解了。    

这一切叫张天喜怎么不感激呢?即便是真正的夫妻,也未必都是这样默契,这般用情吧!奉献和索取是爱情的真与假的试金石,有的尽管山盟海誓,爱的死去活来,私下却有个小九九,大难来时各自飞,还有堂而潢之的一大套理论。刘芸啊!这至高至诚的情意张天喜该如何报答啊!   

 

张天喜的工作能力很快就显示出来了。四年里,响水中学教学质量全县第一,校园建设是省先进,勤工俭学受地区表彰,公社党委称响水中学是“一年一大步,三年一层楼”。响水中学出名了,张天喜出名了,张天喜的危情也来了。   

 刘芸的丈夫邱山是一个自私狭隘的家伙,他不满意刘芸和其它男人交往,不满意刘芸在工作中取得成绩,。曾几次要求将刘芸调到城里,都遭到了刘芸的拒绝。平时刘芸也总以工作忙为借口,一把几个星期不回家,加上新婚第一夜就对刘芸起了疑心,他觉得刘芸在响水中学一定有问题,对刘芸的行为就十分注意了。   

 也是该当有事,一个星期日,刘芸回了家,早上起来洗衣服,把外套脱了放在床上。邱山在她的衣兜里发现了张天喜写给刘芸的一张约会的字条,让他抓住了把柄,两人便吵了起来。但字条上没有署名,任邱山怎么追问,刘芸干脆来它个缄口不言,洗完衣服,就回了响水中学。   

 邱山越想越气,下午也追到响水中学找刘芸闹,并把字条交给张天喜,让他帮忙查出人来。这一闹,问题便明朗化了,老师们也明白了。这种桃色新闻传起来最快,很快全响水镇便知道了张天喜和刘芸的关系了。    

张天喜被公社王怀林副书记叫了去。他一走进王书记的办公室,见王书记黑着个脸,心里就知道是什么事了。坐下后,王书记望也没望他,劈头便问:“你和刘芸的事是事实了?”    

张天喜低着头,沉默代替了回答。    

王书记习惯地磕了几下烟袋,说:“小张啊,你是我看重的年轻人,我给你提个醒,这种事惹上了身,一是不要破坏别人的家庭;二是不要造成恶劣影响;三是,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没有人上告。如果有人一告,你就完了。你好自为之吧,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再滑下去就危险了。”   

晚上,张天喜来到刘芸的房里,把王书记找他说的话给刘芸说了一遍。两人的心里都很沉重,刘芸问:“你打算咋办?”    

张天喜说:“睡吧,睡下来说话,今天不走了。”    

睡下来后,张天喜把刘芸抱在怀里说:“芸,我已想过了,让他们告吧,大不了撤了我的职,事业上我已经成功过了,没有遗憾了,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要了。”    

刘芸心里暖融融的,朝他怀里紧贴了一贴说:“我说过,我在乎你的不是校长,是你这个人,当不当校长无所谓,他告了你我就和他离婚,好在我们还没有孩子,离了婚再也不结婚了,就和你这样一辈子。”   

“和我也不结婚?”   

 “你老婆又没有伤害你,你为什么要伤害她呢?离婚对她的打击就太大了。我要的是感情,不是名份。”刘芸完拉过张天喜的手又说:“天喜,有件事要告诉你,你摸摸我右边的乳房,看能发现什么。”    

“怎么啦?”张天喜有些吃惊。   

 “你摸呗。”   

 张天喜仔细摸了一会儿说:“中间好象有个硬块,有多长时间了?”   

 “时间不长,以前你一直很忙,我没有告诉你。我害怕是肿瘤,天喜,几时抽时间陪我去市医院检查一下好吗?”   

 “芸,别拖了,明天就去。”他把女人紧紧地搂在怀里。    

经过检查,女医生对张天喜说:“看来你对你的妻子还是很关心的,看把你急的。放心吧,是良性的,你们发现的早,还不需动手术,只要坚持吃一段时间的药就会消除的。”  

  张天喜忙不迭声地说“谢谢”,拉着刘芸的手出了医院,来到首饰店给刘芸买了一挂项链。刘芸不让他买,他说金子挂在胸前起放射作用,可以帮助消化肿瘤,刘芸知道是骗她的,但不好拂他的深情,只好接受了。回校后,一进房就忙忙的解开衣服,让张天喜给她戴上。

 

刘芸的丈夫在县教育局将张天喜告上了,教育局派人到响水中学进行了调查核实后,给了他一个“撤销校长职务”的处分。刘云气极了。回到家里要和丈夫离婚。

邱山说:“离婚?你想得到美,我不会成全你们的,等我拆散了你们再离吧”。

离婚不成,刘芸折身便回到了响水中学。

整整一个暑假,刘芸都是在响水中学度过的。天天陪着张天喜,但是她和张天喜都没有好心情。因为她接到了教育局的一纸调令,调她到城关二中任教,通知她八月二十七日到新单位报到。

新学年开始了。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张天喜正在寝室里看书,刘芸来了。两个星期未见,两人相互对望了好久。在刘芸眼里,张天喜现在又黑又瘦,无精打采的头发像一把乱草散在头顶上,胡子茬茬的也不刮一刮,整个人一副焉不拉几的样子。张天喜只觉得刘芸憔悴多了,看看她那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忍不住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刘芸的泪水再也关不住了,一下子涌了出来,悲恸的双肩不停的抖动,眼泪把张天喜胸前的衬衣打湿了一大片。

刘芸利用休息的时间特赶来告诉张天喜,邱山正和响水镇的一位副书记策划如何如何更进一步报复张天喜,这位副书记的儿子在邱山的班上读书。邱山不让刘芸旁听,具体情况刘芸也不清楚,隐隐约约听到还可能与张天喜的父亲有关,她让张天喜小心,起码在心理上要有个准备。

刘芸走后,张天喜想:自己和刘芸的事组织上已经结论了,以后无非是思想改造,大不了还进一步认识啊,检讨啊,还能再怎样不成?父亲也就是历史问题,早已向党和政府交代清楚了,现在的表现地方上也还认为不错,还能有什么问题?但他自己也清楚,在这个时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只好听天由命吧。

刘芸从张天喜那儿回家时,邱山不在家,问他们学校的人,说他回来凤去了。刘芸心里疑云顿生:他去来凤干什么?

这年的冬播季节到了,老天爷一个多月未下雨,坂田干得白生生的一片,河边的畈田都耕不起来,高坡田就更不用说了。张天喜对面坡上有一块田,谁都不愿去耕,眼看别的田都耕了,那块田像被人忘了似的,还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队长安排张天喜的父亲去耕那块地。田太干狠了,弯弯犁根本插不进去。父亲清早就下了田,一亩三分地耕到摸黑回家,上了年纪的人那样累一天,回来后饭也未吃就睡了。谁知第二天,那位公社副书记来检查,见耕过的地里有许多冇犁岗子,硬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于是父亲便成了阶级斗争的活靶子,全大队八个生产队,依次弄去斗争,公社还成立了专案组,专门调查张天喜父亲的问题。

就在这时,公社接到一封来凤县革命委员会的公函,是县革命委员转发下来的,内容是:

我县在清理阶级队伍中,经群众举报,贵县人张荣生,一九四七年为国民党129师34团上士班长,驻来风县城,强奸一少女,致使该少女投河自尽。特此函告。

张荣生就是张天喜的父亲。于是张荣生便被传到公社派出所,让他交代解放前的罪行。交代来交代去,张荣生就只交代了自己一九四七年被抓壮丁当了国民党的兵,后来加入了国民党,当了上士班长,四八年运兵南下时,趁机逃跑回家。还是张天喜打听到了要父亲交代问题的真实情况。晚上,张天喜问父亲是否有那种事情,如果有就老实交代。据父亲自己说,当时在他们连队确实有一名姓张的士兵强奸了一个小商店老板的女儿,老板找到连队里,连长当即召集全连士兵训话,将那个士兵枪毙了。来凤商业界还联合送给连队一面“爱民楷模”的锦旗,这在来凤县城老幼皆知,不知现在怎么栽到了自己头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天喜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周到此时现在是难以说清楚了。但是张天喜还是安慰父亲,我们党还是实事求是的,有就老实交代,没有的事就仔细说明情况,澄清事实。

谁知第二天张天喜的父亲到公社派出所里,派出所所长要他回去将换洗的衣服拿来,从今天起就不用回去了。父亲想到这次可能要被捕入狱了,于是便在牛栏里上吊了。公社广播里播出的、标语上书写的却都是“特大喜讯:历史反革命分子张荣生畏罪自杀!”并公布了他对党对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

张天喜这一下被彻底击倒了,他不吃不喝,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这两天他的头脑里只有一句话:是他杀害了我的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对于恩恩怨怨的报复他不屑一顾,但对于害死他的亲人的深仇,非报不可。

“塞鸿去也!塞鸿去也!”第三天清早,张天喜独自一人在空旷的操场上仰天长叹。县长被撤了,人被拆散了,父亲死了,家破人亡啊!他回到家里,找出一节TNT和一枚雷管,装在一个小药瓶里,接上导线,又买了一节电池,乘车进城去了。

当天下午,县城的沿河公园里一声巨响,两个男人倒在血泊中……

 

巨大的爆炸声引来了周围闲散的人们,引来了警察,刘芸风急火燎地赶来了,一下子扑到张天喜的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哀凄的哭声感动了天地,那满脸笑意的一轮带着冬日光晕的太阳似乎也变得善解人意而富有灵性了,知趣的潜进了灰蒙蒙的云层里,天空稀稀疏疏地散落着象雨、又象雪,更像那一滴滴哀泣泪珠儿的小颗粒。

 发表时间 2003-09-26 09:5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