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明】冯梦龙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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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卷 闹阴司司马貌断狱
  扰扰劳生,待足何时是足?据见定、随家丰俭,便堪龟缩。得意浓时休进步,须防世事多番覆。枉教人、白了少年头,空碌碌。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锺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又何须、采药访蓬莱?但寡欲。
  这篇词,名《满江红》,是晦庵和尚所作,劝人乐天知命之意。凡人万事莫逃乎命,假如命中所有,自然不求而至;若命里没有,枉自劳神,只索罢休。你又不是司马重湘秀才,难道与阎罗王寻闹不成?说话的,就是司马重湘,怎地与阎罗王寻闹?毕竟那个理长,那个理短?请看下回便见。诗曰:
  世间屈事万千千,欲觅长梯问老天。
  休怪老天公道少,生生世世宿因缘。
  话说东汉灵帝时,蜀郡益州有一秀才,复姓司马,名貌,表字重湘。资性聪明,一目十行俱下。八岁纵笔成文,本郡举他应神童,起送至京。因出言不逊,冲突了试官,打落下去。及年长,深悔轻薄之非,更修端谨之行,闭户读书,不问外事。双亲死,庐墓六年,人称其孝。乡里中屡次举他孝廉、有道及博学宏词,都为有势力者夺去,悒悒不得志。
  自光和元年,灵帝始开西邸,卖官鬻爵,视官职尊卑,入钱多少,各有定价,欲为三公者,价千万;欲为卿者,价五百万。崔烈讨了傅母的人情,入钱五百万,得为司徒。后受职谢恩之日,灵帝顿足懊悔道:"好个官,可惜贱卖了。若小小作难,千万必可得也。"又置鸿都门学,敕州、郡、三公,举用富家郎为诸生。若入得钱多者,出为刺史,入为尚书,士君子耻与其列。司马重湘家贫,因此无人提挈,淹滞至五十岁,空负一腔才学,不得出身,屈埋于众之人中,心中怏怏不平。乃因酒醉,取文房四宝,且吟且写,遂成《怨词》一篇,词曰:
  天生我才兮,岂无用之?豪杰自期兮,奈此数奇。
  五十不遇兮,困迹蓬虆。纷纷金紫兮,彼何人斯?
  胸无一物兮,囊有余资。富者乘云兮,贫者堕泥。
  贤愚颠倒兮,题雄为雌。世运沦夷兮,俾我嵚崎。
  天道何知兮,将无有私?欲叩末曲兮,悲涕淋漓。
  写毕,讽咏再四。余情不尽,又题八句:得失与穷通,前生都注定。问彼注定时,何不判忠佞?善土叹沉埋,凶人得暴横。我若作阎罗,世事皆更正。
  不觉天晚,点上灯来,重湘于灯下,将前诗吟哦了数遍,猛然怒起,把诗稿向灯焚了,叫道:"老天,老天!你若还有知,将何言抵对?我司马貌一生鲠直,并无奸佞,便提我到阎罗殿前,我也理直气壮,不怕甚的!"说罢,自觉身子困倦,倚卓而卧。
  只见七八个鬼卒,青面獠牙,一般的三尺多长,从卓底下钻出,向重湘戏侮了回,说道:"你这秀才,有何才学,辄敢怨天尤地,毁谤阴司!如今我们来拿你去见阎罗王,只教你有口难开。"重湘道:"你阎罗王自不公正,反怪他人谤毁,是何道理!"众鬼不由分说,一齐上前,或扯手,或扯脚,把重湘拖下坐来,便将黑索子望他颈上套去。重湘大叫一声,醒将转来,满身冷汗。但见短灯一盏,半明半灭,好生凄惨。
  重湘连打几个寒噤,自觉身子不快,叫妻房汪氏点盏热茶来吃。汪氏点茶来,重湘吃了,转觉神昏体倦,头重脚轻。
  汪氏扶他上床。次日昏迷不醒,叫唤也不答应,正不知什么病症。捱至黄昏,口中无气,直挺挺的死了。汪氏大哭一场,见他手脚尚软,心头还有些微热,不敢移动他,只守在他头边,哭天哭地。
  话分两头。原来重湘写了《怨词》,焚于灯下,被夜游神体察,奏知玉帝。玉帝见了大怒,道:"世人爵禄深沉,关系气运。依你说,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有才显荣,无才者黜落;天下世世太平,江山也永不更变了。岂有此理!小儒见识不广,反说天道有私。速宜治罪,以儆妄言之辈。"时有太白金星启奏道:"司马貌虽然出言无忌,但此人因才高运蹇,抑郁不平,致有此论。若据福善祸淫的常理,他所言未为无当,可谅情而恕之。"玉帝道:"他欲作阎罗,把世事更正,甚是狂妄。阎罗岂凡夫可做?阴司案牍如山,十殿阎君,食不暇给。偏他有甚本事,一一更正来?"金星又奏道:"司马貌口出大言,必有大才。若论阴司,果有不平之事。凡百年滞狱,未经判断的,往往地狱中怨气上冲天庭。以臣愚见,不若押司马貌到阴司,权替阎罗王半日之位,凡阴司有冤枉事情,着他剖断。若断得公明,将功恕罪;倘若不公不明,即时行罚,他心始服也。"玉帝准奏。即差金星奉旨,到阴司森罗殿,命阎君即勾司马貌到来,权借王位与坐。只限一晚六个时辰,容他放告理狱。若断得公明,来生注他极富极贵,以酬其今生抑郁之苦;倘无才判问,把他打落酆都地狱,永不得转人身。
  阎君得旨,便差无常小鬼,将重湘勾到地府。重湘见了小鬼,全然无惧,随之而行。到森罗殿前,小鬼喝教下跪。重湘问道:"上面坐者何人?我去跪他!"小鬼道:"此乃阎罗天子。"重湘闻说,心中大喜,叫道:"阎君,阎君,我司马貌久欲见你,吐露胸中不平之气,今日幸得相遇。你贵居王位,有左右判官,又有千万鬼卒,牛头、马面,帮扶者甚众。我司马貌只是个穷秀才,孑然一身,生死出你之手。你休得把势力相压,须是平心论理,理胜者为强。"阎君道:"寡人忝为阴司之主,凡事皆依天道而行,你有何德能,便要代我之位?所更正者何事?"重湘道:"阎君,你说奉天行道,天道以爱人为心,以劝善惩恶为公。如今世人有等悭吝的,偏教他财积如山;有等肯做好事的,偏教他手中空乏;有等刻薄害人的,偏教他处富贵之位,得肆其恶;有等忠厚肯扶持人的,偏教他吃亏受辱,不遂其愿。作善者常被作恶者欺瞒,有才者反为无才者凌压。有冤无诉,有屈无伸,皆由你阎君判断不公之故。即如我司马貌,一生苦志读书,力行孝弟,有甚不合天心处,却教我终身蹭蹬,屈于庸流之下?似此颠倒贤愚,要你阎君何用?若让我司马貌坐于森罗殿上,怎得有此不平之事?"
  阎君笑道:"天道报应,或迟或早,若明若暗;或食报于前生,或留报于后代。假如富人悭吝,其富乃前生行苦所致;今生悭吝,不种福田,来生必受饿鬼之报矣。贫人亦由前生作业,或横用非财,受享太过,以致今生穷苦;若随缘作善,来生依然丰衣足食。由此而推,刻薄者虽今生富贵,难免堕落;忠厚者虽暂时亏辱,定注显达。此乃一定之理,又何疑焉?人见目前,天见久远。人每不能测天,致汝纷纭议论,皆由浅见薄识之故也。"重湘道:"既说阴司报应不爽,阴间岂无冤鬼?你敢取从前案卷,与我一一稽查么?若果事事公平,人人心服,我司马貌甘服妄言之罪。"阎君道:"上帝有旨,将阎罗王位权借你六个时辰,容放告理狱。若断得公明,还你来生之富贵;倘无才判问,永堕酆都地狱,不得人身。"重湘道:"玉帝果有此旨,是吾之愿也。"
  当下阎君在御座起身,唤重湘入后殿,戴平天冠,穿蟒衣,束玉带,装扮出阎罗天子气象。鬼卒打起升堂鼓,报道:"新阎君升殿!"善恶诸司,六曹法吏,判官小鬼,齐齐整整,分立两边。重湘手执玉简,昂然而出,升于法座。诸司吏卒,参拜已毕,禀问要抬出放告牌。重湘想道:"五岳四海,多少生灵?上帝只限我六个时辰管事,倘然判问不结,只道我无才了,取罪不便。"心生一计,便教判官分付:"寡人奉帝旨管事,只六个时辰,不及放告。你可取从前案卷来查,若有天大疑难事情,累百年不决者,寡人判断几件,与你阴司问事的做个榜样。"判官禀道:"只有汉初四宗文卷,至今三百五十余年,未曾断结,乞我王拘审。"重湘道:"取卷上来看。"判官捧卷呈上,重湘揭开看时:
  一宗屈杀忠臣事。原告:韩信、彭越、英布被告:刘邦、吕氏。
  一宗恩将仇报事。
  原告:丁公。
  被告:刘邦。
  一宗专权夺位事。
  原告:戚氏。
  被告:吕氏。
  一宗乘危逼命事。
  原告:项羽。
  被告:王翳、杨喜、夏广、吕马童、吕胜、杨武。
  重湘览毕,呵呵大笑道:"恁样大事,如何反不问决?你们六曹吏司,都该究罪。这都是向来阎君因循担阁之故,寡人今夜都与你判断明白。"随叫直日鬼吏,照单开四宗文卷原被告姓名,一齐唤到,挨次听审。那时振动了地府,闹遍了阴司。有诗为证:
  每逢疑狱便因循,地府阳间事体均。
  今日重湘新气象,千年怨气一朝伸。
  鬼吏禀道:"人犯已拘齐了,请爷发落。"重湘道:"带第一起上来。"判官高声叫道:"第一起犯人听点!"原、被共五名,逐一点过,答应:原告韩信有,彭越有,英布有。被告刘邦有,吕氏有。
  重湘先唤韩信上来,问道:"你先事项羽,位不过郎中,言不听,计不从;一遇汉祖,筑坛拜将,捧毂推轮,后封王爵以酬其功。如何又起谋叛之心,自取罪戮,今日反告其主!"
  韩信道:"阎君在上,韩信一一告诉。某受汉王筑坛拜将之恩,使尽心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与汉王定了三秦;又救汉皇于荥阳,虏魏王豹,破代兵,禽赵王歇;北定燕,东定齐,下七十余城;南败楚兵二十万,杀了名将龙且;九里山排下十面埋伏,杀尽楚兵;又遣六将,逼死项王于乌江渡口。造下十大功劳,指望子子孙孙世享富贵。谁知汉祖得了天下,不念前功,将某贬爵。吕后又与萧何定计,哄某长乐宫,不由分说,叫武士缚某斩之;诬以反叛,夷某三族。某自思无罪,受此惨祸,今三百五十余年,衔冤未报,伏乞阎君明断。"重湘道:"你既为元帅,有勇无谋,岂无商量帮助之人?被人哄诱,如缚小儿,今日却怨谁来?"韩信道:"曾有一个军师,姓蒯,名通,奈何有始无终,半途而去。"重湘叫鬼吏,快拘蒯通来审。
  霎时间,蒯通唤到。重湘道:"韩信说你有始无终,半途而逃,不尽军师之职,是何道理?"蒯通道:"非我有始无终,是韩信不听忠言,以致于此。当初韩信破走了齐王田广,是我进表洛阳,与他讨个假王名号,以镇齐人之心。汉王骂道:'胯下夫,楚尚未灭,便想王位!'其时张子房在背后,轻轻蹑汉皇之足,附耳低言:'用人之际,休得为小失大。'汉皇便改口道:'大丈夫要便为真王,何用假也?'乃命某赍印封信为三齐王。某察汉王,终有疑信之心,后来必定负信,劝他反汉,与楚连和,三分天下,以观其变。韩信道:'筑坛拜将之时,曾设下大誓:汉不负信,信不负汉。今日我岂可失信于汉皇?'某反复陈说利害,只是不从,反怪某教唆谋叛。某那时惧罪,假装风魔,逃回田里。后来助汉灭楚,果有长乐宫之祸,悔之晚矣。"重湘问韩信道:"你当初不听蒯通之言,是何主意?"
  韩信道:"有一算命先生许复,算我有七十二岁之寿,功名善终,所以不忍背汉。谁知夭亡,只有三十二岁。"重湘叫鬼吏,再拘许复来审问,道:"韩信只有三十二岁,你如何许他七十二岁?你做术士的,妄言祸福,只图哄人钱钞,不顾误人终身,可恨,可恨!"许复道:"阎君听禀:常言'人有可延之寿,亦有可折之寿',所以星家偏有寿命难定。韩信应该七十二岁,是据理推算。何期他杀机太深,亏损阴骘,以致短折。非某推算无准也。"重湘问道:"他那几处阴骘亏损?可一一说来。"
  许复道:"当初韩信弃楚归汉时,迷踪失路,亏遇两个樵夫,指引他一条径路,住南郑而走。韩信恐楚王遣人来追,被樵夫走漏消息,拔剑回步,将两个樵夫都杀了。虽然樵夫不打紧,却是有恩之人。天条负恩忘义,其罚最重。诗曰:
  亡命心如箭离弦,迷津指引始能前。
  有恩不报翻加害,折堕青春一十年。"
  重湘道:"还有三十年呢?"许复道:"萧何丞相三荐韩信,汉皇欲重其权,筑了三丈高坛,教韩信上坐,汉皇手捧金印,拜为大将,韩信安然受之。诗曰:大将登坛阃外专,一声军令赛皇宣。微臣受却君皇拜,又折青春一十年。"
  重湘道:"臣受君拜,果然折福。还有二十年呢?"许复道:"辩士郦生,说齐王田广降汉。田广听了,日日与郦生饮酒为乐。韩信乘其无备,袭击破之。田广只道郦生卖己,烹杀郦生。韩信得了大功劳,辜负了齐王降汉之意,掩夺了郦生下齐之功。诗曰:
  说下三齐功在先,乘机掩击势无前。
  夺他功绩伤他命,又折青春一十年。"
  重湘道:"这也说得有理。还有十年?"许复道:"又有折寿之处。汉兵追项王于固陵,其时楚兵多,汉兵少,又项王有拔山举鼎之力,寡不敌众,弱不敌强。韩信九里山排下绝机阵,十面埋伏,杀尽楚兵百万,战将千员,逼得项王匹马单枪,逃至乌江口,自刎而亡。诗曰:
  九里山前怨气缠,雄兵百万命难延。
  阴谋多杀伤天理,共折青春四十年。"
  韩信听罢许复之言,无言可答。重湘问道:"韩信,你还有辩么?"韩信道:"当初是萧何荐某为将,后来又是萧何设计,哄某入长乐宫害命。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某心上至今不平。"重湘道:"也罢,一发唤萧何来与你审个明白。"
  少顷,萧何当面,重湘问道:"萧何,你如何反复无常,又荐他,又害他?"萧何答道:"有个缘故。当初韩信怀才未遇,汉皇缺少大将,两得其便。谁知汉皇心变,忌韩信了得。后因陈豨造反,御驾亲征,临行时,嘱付娘娘,用心防范。汉皇行后,娘娘有旨,宣某商议,说韩信谋反,欲行诛戮。某奏道:'韩信是第一个功臣,谋反未露,臣不敢奉命。'娘娘大怒道:'卿与韩信敢是同谋么?卿若没诛韩信之计,待圣驾回时,一同治罪。'其时某惧怕娘娘威令,只得画下计策,假说陈豨已破灭了,赚韩信入宫称贺,喝教武士拿下斩讫。某并无害信之心。"重湘道:"韩信之死,看来都是刘邦之过。"
  分付判官,将众人口词录出。"审得汉家天下,大半皆韩信之力;功高不赏,千古无此冤苦。转世报冤明矣。"立案且退一边。
  再唤大梁王彭越听审:"你有何罪,吕氏杀你?"彭越道:"某有功无罪。只为高祖征边去了,吕后素性淫乱,问太监道:'汉家臣子,谁人美貌?'太监奏道:'只有陈平美貌。'娘娘道:'陈平在那里?'太监道:'随驾出征。'吕后道:'还有谁来?'太监道:'大梁王彭越,英雄美貌。'吕后听说,即发密旨,宣大梁王入朝。某到金銮殿前,不见娘娘。太监道:'娘娘有旨,宣入长信宫议机密事。'某进得宫时,宫门落锁。只见吕后降阶相迎,邀某入宫赐宴。三杯酒罢,吕后淫心顿起,要与某讲枕席之欢。某惧怕礼法,执意不从。吕后大怒,喝教铜锥乱下打死,煮肉作酱,枭首悬街,不许收葬。汉皇归来,只说某谋反,好不冤枉!"
  吕后在傍听得,叫起屈来,哭告道:"阎君,休听彭越一面之词,世间只有男戏女,那有女戏男?那时妾唤彭越入宫议事,彭越见妾宫中富贵,辄起调戏之心。臣戏君妻,理该处斩。"彭越道:"吕后在楚军中,惯与审食其私通。我彭越一生刚直,那有淫邪之念!"重湘道:"彭越所言是真,吕氏是假饰之词,不必多言。审得彭越,乃大功臣,正直不淫,忠节无比,来生仍作忠正之士,与韩信一同报仇。"存案。
  再唤九江王英布听审。英布上前诉道:"某与韩信、彭越三人,同动一体。汉家江山,都是我三人挣下的,并无半点叛心。一日某在江边玩赏,忽传天使到来,吕娘娘懿旨,赐某肉酱一瓶。某谢恩已毕,正席尝之,觉其味美。偶吃出人指一个,心中疑惑,盘问来使,只推不知。某当时发怒,将来使拷打,说出真情,乃大梁王彭越之肉也。某闻言凄惨,便把手指插入喉中,向江中吐出肉来,变成小小螃蟹。至今江中有此一种,名为'蟛蚏',乃怨气所化。某其时无处泄怒,即将使臣斩讫。吕后知道,差人将三般朝典,宝剑、药酒、红罗三尺,取某首级回朝。某屈死无申,伏望阎君明断。"重湘道:"三贤果是死得可怜,寡人做主,把汉家天下三分与你三人,各掌一国,报你生前汗马功劳,不许再言。"画招而去。
  第一起人犯权时退下,唤第二起听审。第二起恩将仇报事原告:丁公有。被告:刘邦有。
  丁公诉道:"某在战场上围住汉皇,汉皇许我平分天下,因此开放。何期立帝之后,反加杀害。某心中不甘,求阎爷作主。"
  重湘道:"刘邦怎么说?"汉皇道:"丁公为项羽爱将,见仇不取,有背主之心,朕故诛之。为后人为臣不忠者之戒,非枉杀无辜也。"丁公辨道:"你说我不忠,那纪信在荥阳替死,是忠臣了,你却无一爵之赠,可见你忘恩无义。那项伯是项羽亲族,鸿门宴上,通同樊哙,拔剑救你,是第一个不忠于项氏,如何不加杀戮,反得赐姓封侯?还有个雍齿,也是项家爱将,你平日最怒者,后封为什方侯。偏与我做冤家,是何意故?"汉皇顿口无言。重湘道:"此事我已有处分了,可唤项伯、雍齿与丁公做一起,听候发落。暂且退下。"
  再带第三起上来。第三起专权夺位事,原告:戚氏有。被告:吕氏有。
  重湘道:"戚氏,那吕氏是正宫,你不过是宠妃,天下应该归于吕氏之子。你如何告他专权夺位,此何背理?"戚氏诉道:"昔日汉皇在睢水大战,被丁公、雍齿赶得无路可逃,单骑走到我戚家庄,吾父藏之。其时妾在房鼓瑟,汉皇闻而求见,悦妾之貌,要妾衾枕,妾意不从。汉皇道:'若如我意时,后来得了天下,将你所生之子立为太子。'扯下战袍一幅,与妾为记,奴家方才依允。后生一子,因名如意。汉皇原许万岁之后传位如意为君,因满朝大臣都惧怕吕后,其事不行。未几汉皇驾崩,吕后自立己子,封如意为赵王,妾母子不敢争。谁知吕后心犹不足,哄妾母子入宫饮宴,将鸩酒赐与如意,如意九窍流血,登时身死。吕后假推酒辞,只做不知。妾心怀怨恨,又不敢啼哭,斜看了他一看。他说我一双凤眼,迷了汉皇,即叫宫娥,将金针刺瞎双眼。又将红铜熔水,灌入喉中,断妾四肢,抛于坑厕。妾母子何罪,枉受非刑?至今含冤未报,乞阎爷做主。"说罢,哀哀大哭。重湘道:"你不须伤情,寡人还你个公道,教你母子来生为后为君,团揓到老。"画招而去。
  再唤第四起乘危逼命事,人犯到齐,唱名已毕,重湘问项羽道:"灭项兴刘,都是韩信,你如何不告他,反告六将?"
  项羽道:"是我空有重瞳之目,不识英雄,以致韩信弃我而去,实难怪他。我兵败垓下,溃围逃命,遇了个田夫,问他左右两条路,那一条是大路?田夫回言:'左边是大路。'某信其言,望左路而走,不期走了死路,被汉兵追及。那田夫乃汉将夏广,装成计策。某那时仗生平本事,杀透重围,来到乌江渡口,遇了故人吕马童,指望他念故旧之情,放我一路。他同着四将,逼我自刎,分裂支体,各去请功。以此心中不服。"
  重湘点头道是。"审得六将原无斗战之功,止乘项羽兵败力竭,逼之自刎,袭取封侯,侥幸甚矣。来生当发六将,仍使项羽斩首,以报其怨。"立案讫,且退一边。
  唤判官将册过来,一一与他判断明白:恩将恩报,仇将仇报,分毫不错。重湘口里发落,判官在傍用笔填注,何州、何县、何乡,姓甚名谁,几时生,几时死,细细开载。将人犯逐一唤过,发去投胎出世:"韩信,你尽忠报国,替汉家夺下大半江山,可惜衔冤而死。发你在樵乡曹嵩家托生,姓曹,名操,表字孟德。先为汉相,后为魏王,坐镇许都,享有汉家山河之半。那时威权盖世,任从你谋报前世之仇。当身不得称帝,明你无叛汉之心。子受汉禅,追尊你为武帝,偿十大功劳也。"
  又唤过汉祖刘邦发落:"你来生仍投入汉家,立为献帝,一生被曹操欺侮,胆战魂惊,坐卧不安,度日如年。因前世君负其臣,来生臣欺其君以相报。"
  唤吕后发落:"你在伏家投胎,后日仍做献帝之后,被曹操千磨百难,将红罗勒死宫中,以报长乐宫杀信之仇。"韩信问道:"萧何发落何处?"重湘道:"萧何有恩于你,又有怨于你。"
  叫萧何发落:"你在杨家投胎,姓杨,名修,表字德祖。当初沛公入关之时,诸将争取金帛,偏你只取图籍,许你来生聪明盖世,悟性绝人,官为曹操主簿,大俸大禄,以报三荐之恩。不合参破曹操兵机,为操所杀。前生你哄韩信入长乐宫,来生偿其命也"。判官写得明白。
  又唤九江王英布上来:"发你在江东孙坚家投胎,姓孙,名权,表字仲谋。先为吴王,后为吴帝,坐镇江东,享一国之富贵。"
  又唤彭越上来:"你是个正直之人,发你在涿郡楼桑村刘弘家为男,姓刘,名备,字玄德。千人称仁,万人称义。后为蜀帝,抚有蜀中之地,与曹操、孙权三分鼎足。曹氏灭汉,你续汉家之后,乃表汝之忠心也"。彭越道:"三分天下,是大乱之时。西蜀一隅之地,怎能敌得吴、魏?"重湘道:"我判几个人扶助你就是。"
  乃唤蒯通上来:"你足智多谋,发你在南阳托生,复姓诸葛,名亮,表字孔明,号为卧龙。为刘备军师,共立江山。"
  又唤许复上来:"你算韩信七十二岁之寿,只有三十二岁,虽然阴骘折堕,也是命中该载的。如今发你在襄阳投胎,姓庞,名统,表字士元,号为凤雏,帮刘备取西川。注定三十二岁,死于落凤坡之下,与韩信同寿,以为算命不准之报。今后算命之人,胡言哄人,如此折寿,必然警醒了。"彭越道:"军师虽有,必须良将帮扶。"重湘道:"有了。"
  唤过樊哙:"发你范阳涿州张家投胎,名飞,字翼德。"
  又唤项羽上来:"发你在蒲州解良关家投胎,只改姓不改名,姓关,名羽,字云长。你二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与刘备桃园结义,共立基业。樊哙不合纵妻吕须帮助吕后为虐,妻罪坐夫。项羽不合杀害秦王子婴,火烧咸阳,二人都注定凶死。但樊哙生前忠勇,并无谄媚。项羽不杀太公,不污吕后,不于酒席上暗算人。有此三德,注定来生俱义勇刚直,死而为神。"
  再唤纪信过来:"你前生尽忠刘家,未得享受一日富贵,发你来生在常山赵家出世,名云,表字子龙,为西蜀名将。当阳长坂百万军中救主,大显威名。寿年八十二,无病而终。"
  又唤戚氏夫人:"发你在甘家出世,配刘备为正宫。吕氏当初慕彭王美貌,求淫不遂,又妒忌汉皇爱你,今断你与彭越为夫妇,使他妒不得也。赵王如意,仍与你为子,改名刘禅,小字阿斗。嗣位为后主,安享四十二年之富贵,以偿前世之苦。"
  又唤丁公上来:"你去周家投胎,名瑜,字公瑾。发你孙权手下为将,被孔明气死,寿止三十五而卒。原你事项羽不了,来生事孙权亦不了也。"
  再唤项伯、雍齿过来:"项伯背亲向疏,贪图富贵,雍齿受仇人之封爵,你两人皆项羽之罪人。发你来生一个改名颜良,一个改名文丑,皆为关羽所斩,以泄前世之恨。"项羽问道:"六将如何发落?"
  重湘发六将于曹操部下,守把关隘。杨喜改名卞喜,王翳改名王植,夏广改名孔秀,吕胜改名韩福,杨武改名秦琪,吕马童改名蔡阳。关羽过五关,斩六将,以泄前生乌江逼命之恨。重湘判断明白已毕,众人无不心服。
  重湘又问楚、汉争天下之时,有兵将屈死不甘者,怀才未尽者,有恩欲报、有怨欲伸者,一齐许他自诉,都发在三国时投胎出世。其刻薄害人,阴谋惨毒,负恩不报者,变作战马,与将帅骑坐。如此之类,不可细述。判官一一细注明白,不觉五更鸡叫。重湘退殿,卸了冠服,依旧是个秀才。将所断簿籍,送与阎罗王看了,阎罗王叹服,替他转呈上界,取旨定夺。
  玉帝见了,赞道:"三百余年久滞之狱,亏他六个时辰断明,方见天地无私,果报不爽,真乃天下之奇才也。众人报冤之事,一一依拟。司马貌有经天纬地之才,今生屈抑不遇,来生宜赐王侯之位,改名不改姓,仍托生司马之家,名懿,表字仲达。一生出将入相,传位子孙,并吞三国,国号曰晋。曹操虽系韩信报冤,所断欺君弑后等事,不可为训。只怕后人不悟前因,学了歹样,就教司马懿欺凌曹氏子孙,一如曹操欺凌献帝故事,显其花报,以警后人,劝他为善不为恶。"玉帝颁下御旨。阎王开读罢,备下筵席,与重湘送行。重湘启告阎王:"荆妻汪氏,自幼跟随穷儒,受了一世辛苦,有烦转乞天恩,来生仍判为夫妻,同享荣华。"阎王依允。
  那重湘在阴司与阎王作别,这边床上,忽然番身,挣开双眼,见其妻汪氏,兀自坐在头边啼哭。司马貌连叫怪事,便将大闹阴司之事,细说一遍:"我今已奉帝旨,不敢久延,喜得来生复得与你完聚。"说罢,瞑目而逝。汪氏己知去向,心上到也不苦了,急忙收拾后事。殡殓方毕,汪氏亦死。到三国时,司马懿夫妻,即重湘夫妇转生。至今这段奇闻,传留世间。后人有诗为证:
  半日阎罗判断明,冤冤相报气皆平。
  劝人莫作亏心事,祸福昭然人自迎。
  第三十二卷 游酆都胡母迪吟诗
  自古机深祸亦深,休贪富贵昧良心。
  檐前滴水毫无错,报应昭昭自古今。
  话说宋朝第一个奸臣,姓秦名桧,字会之,江宁人氏。生来有一异相,脚面连指长一尺四寸,在太学时,都唤他做"长脚秀才"。后来登科及第,靖康年间,累官至御史中丞。其时金兵陷汴,徽、钦二帝北迁,秦桧亦陷在虏中,与金酋挞懒郎君相善,对挞懒说道:"若放我南归,愿为金邦细作。侥幸一朝得志,必当主持和议,使南朝割地称臣,以报大金之恩。"挞懒奏知金主,金主教四太子兀术与他私立了约誓,然后纵之南还。
  秦桧同妻王氏,航海奔至临安行在,只说道杀了金家监守之人,私逃归宋。高宗皇帝信以为真,因而访问他北朝之事。秦桧盛称金家兵强将勇,非南朝所能抵敌。高宗果然惧怯,求其良策。秦桧奏道:"自石晋臣事夷敌,中原至今丧气,一时不能振作。靖康之变,宗社几绝,此殆天意,非独人力也。今行在草创,人心惶惶,而诸将皆握重兵在外,倘一人有变,陛下大事去矣。为今之计,莫若息兵讲和,以南北分界,各不侵犯,罢诸将之兵权,陛下高枕而享富贵,生民不致涂炭,岂不美哉!"高宗道:"朕欲讲和,只恐金人不肯。"
  秦桧道:"臣在虏中,颇为金酋所信服。陛下若以此事专委之臣,臣自有道理,保为陛下成此和议,可必万全不失。"高宗大喜,即拜秦桧为尚书仆射。未几,遂为左丞相。桧乃专主和议,用勾龙如渊为御史中丞,凡朝臣谏沮和议者,上疏击去之。赵鼎、张浚、胡铨、晏敦复、刘大中、尹焞、王居正、吴师古、张九成、喻樗等,皆被贬逐。
  其时岳飞累败金兵,杀得兀术四太子奔走无路。兀术情急了,遣心腹王进,蜡丸内藏着书信,送与秦桧。书中写道:"既要讲和,如何边将却又用兵?此乃丞相之不信也。必须杀了岳飞,和议可成。"秦桧写了回书,许以杀飞为信,打发王进去讫。一日发十二道金牌,召岳飞班师。军中皆愤怒,河南父老百姓,无不痛哭。飞既还,罢为万寿观使。秦桧必欲置飞于死地,与心腹张俊商议。访得飞部下统制王俊与副都统制张宪有隙,将厚赏诱致王俊,教他妄告张宪谋据襄阳,还飞兵权。王俊依言出首,桧将张宪执付大理狱,矫诏遣使召岳飞父子与张宪对理。御史中丞何铸,鞫审无实,将冤情白知秦桧。桧大怒,罢去何铸不用,改命万俟卨。那万俟卨素与岳飞有隙,遂将无作有,构成其狱,说岳飞、岳云父子与部将张宪、王贵通谋造反。大理寺卿薛仁辅等讼飞之冤;判宗正寺士儾,请以家属百口,保飞不反;枢密使韩世忠愤不平,亲诣桧府争论,俱各罢斥。
  狱既成,秦桧独坐于东窗之下,踌躇此事:"欲待不杀岳飞,恐他阻挠和议,失信金邦,后来朝廷觉悟,罪归于我;欲待杀之,奈众人公论有碍。"心中委决不下。其妻长舌夫人王氏适至,问道:"相公有何事迟疑?"秦桧将此事与之商议。王氏向袖中摸出黄柑一只,双手劈开,将一半奉与丈夫,说道:"此柑一劈两开,有何难决?岂不闻古语云'擒虎易纵虎难'乎?"只因这句话,提醒了秦桧,其意遂决。将片纸写几个密字封固,送大理寺狱官。是晚就狱中缢死了岳飞。其子岳云与张宪、王贵,皆押赴市曹处斩。
  金人闻飞之死,无不置酒相贺,从此和议遂定。以淮水中流及唐、邓二州为界,北朝为大邦,称伯父;南朝为小邦,称侄。秦桧加封太师魏国公,又改封益国公,赐第于望仙桥,壮丽比于皇居。其子秦熺,十六岁上状元及第,除授翰林学士,专领史馆。熺生子名埙,襁褓中便注下翰林之职。熺女方生,即封崇国夫人。一时权势,古今无比。
  且说崇国夫人六七岁时,爱弄一个狮猫。一日偶然走失,责令临安府府尹,立限挨访。府尹曹泳差人遍访,数日间拿到狮猫数百,带累猫主吃苦使钱,不可尽述。押送到相府,检验都非。乃图形千百幅,张挂茶坊酒肆,官给赏钱一千贯。此时闹动了临安府,乱了一月有余,那猫儿竟无踪影。相府遣官督责,曹泳心慌,乃将黄金铸成金猫,重赂奶娘,送与崇国夫人,方才罢手。只这一节,桧贼之威权,大概可知。
  晚年谋篡大位,为朝中诸旧臣未尽,心怀疑忌,欲兴大狱,诬陷赵鼎、张浚、胡铨等五十三家,谋反大逆。吏写奏牍已成,只待秦桧署名进御。是日,桧适游西湖。正饮酒间,忽见一人披发而至,视之,乃岳飞也。厉声说道:"汝残害忠良,殃民误国,吾已诉闻上帝,来取汝命。"桧大惊,问左右,都说不见。桧因此得病归府。次日,吏将奏牍送览。众人扶桧坐于格天阁下,桧索笔署名,手颤不止,落墨污坏了奏牍。
  立刻教重换来,又复污坏,究竟写不得一字。长舌妻王夫人在屏后摇手道:"勿劳太师!"须臾桧仆于几上,扶进内室,已昏愦了,一语不能发,遂死。此乃五十三家不该遭在桧贼手中,亦见天理昭然也。有诗为证:
  忠简流亡武穆诛,又将善类肆阴图。
  格天阁下名难署,始信忠良有嘿扶。
  桧死不多时,秦熺亦死。长舌王夫人设醮追荐,方士伏坛奏章,见秦熺在阴府荷铁枷而立。方士问:"太师何在?"秦熺答道:"在酆都。"方士径至酆都,见秦桧、万俟卨、王俊披发垢面,各荷铁枷,众鬼卒持巨梃驱之而行,其状甚苦。桧向方士说道:"烦君传语夫人,东窗事发矣。"方士不知何语,述与王氏知道。王氏心下明白,吃了一惊。果然是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因这一惊,王氏亦得病而死。未几,秦埙亦死。不勾数年,秦氏遂衰。后因朝廷开浚运河,畚土堆积府门。有人从望仙桥行走,看见丞相府前,纵横堆着乱土,题诗一首于墙上,诗曰:
  格天阁在人何在?偃月堂深恨亦深。
  不向洛阳图白发,却于郿邬贮黄金。
  笑谈便解兴罗织,咫尺那知有照临?
  寂寞九原今已矣,空余泥泞积墙阴。
  宋朝自秦桧主和,误了大计,反面事仇,君臣贪于佚乐。
  元太祖铁木真起自沙漠,传至世祖忽必烈,灭金及宋。宋丞相文天祥,号文山,天性忠义,召兵勤王。有志不遂,为元将张弘范所执,百计说他投降不得。至元十九年,斩于燕京之柴市。子道生、佛生、环生,皆先丞相而死。其弟名璧,号文溪,以其子升嗣天祥之后,璧、升父子俱附元贵显。当时有诗云:
  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可惜梅花各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元仁宗皇帝皇庆年间,文升仕至集贤阁大学士。
  话分两头。且说元顺宗至元初年间,锦城有一秀才,复姓胡母,名迪。为人刚直无私,常说:"我若一朝际会风云,定要扶持善类,驱尽奸邪,使朝政清明,方遂其愿。"何期时运未利,一气走了十科不中。乃隐居威凤山中,读书治圃,为养生计。然感愤不平之意,时时发露,不能自禁于怀也。
  一日,独酌小轩之中。饮至半酣,启囊探书而读,偶得《秦桧东窗传》,读未毕,不觉赫然大怒,气涌如山,大骂奸臣不绝。再抽一书观看,乃《文文山丞相遗藁》,朗诵了一遍,心上愈加不平,拍案大叫道:"如此忠义之人,偏教他杀身绝嗣,皇天,皇天,好没分晓!"闷上心来,再取酒痛饮,至于大醉。磨起墨来,取笔题诗四句于《东窗传》上,诗云:
  长脚邪臣长舌妻,忍将忠孝苦诛夷。
  愚生若得阎罗做,剥此奸雄万劫皮!
  吟了数遍,撇开一边。再将文丞相集上,也题四句:
  只手擎天志已违,带间遗赞日争辉。
  独怜血胤同时尽,飘泊忠魂何处归?
  吟罢,余兴未尽,再题四句于后:
  桧贼奸邪得善终,羡他孙子显荣同。
  文山酷死兼无后,天道何曾识佞忠!
  写罢掷笔,再吟数过,觉得酒力涌上,和衣就寝。俄见皂衣二吏,至前揖道:"阎君命仆等相邀,君宜速往。"
  胡母迪正在醉中,不知阎君为谁,答道:"吾与阎君素昧平生,今见召,何也?"皂衣吏笑道:"君到彼自知,不劳详问。"胡母迪方欲再拒,被二吏挟之而行。
  离城约行数里,乃荒郊之地,烟雨霏微,如深秋景象。再行数里,望见城郭,居人亦稠密,往来贸易不绝,如市廛之状。行到城门,见榜额乃"酆都"二字,迪才省得是阴府。业已至此,无可奈何。既入城,则有殿宇峥嵘,朱门高敞,题曰"曜灵之府",门外守者甚严。皂衣吏令一人为伴,一人先入。少顷复出,招迪曰:"阎君召子。"迪乃随吏入门,行至殿前,榜曰"森罗殿"。殿上王者,衮衣冕旒,类人间神庙中绘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绿袍皂履,高幞广带,各执文簿。阶下侍立百余人,有牛头马面,长喙朱发,狰狞可畏。
  胡母迪稽颡于阶下,冥王问道:"子即胡母迪耶?"迪应道:"然也。"冥王大怒道:"子为儒流,读书习礼,何为怨天怒地,谤鬼侮神乎?"胡母迪答道:"迪乃后进之流,早习先圣先贤之道,安贫守分,循理修身,并无怨天尤人之事。"冥王喝道:"你说'天道何曾识佞忠',岂非怨谤之谈乎?"迪方悟醉中题诗之事,再拜谢罪道:"贱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读忠奸之传,致吟忿憾之辞。颙望神君,特垂宽宥。"
  冥王道:"子试自述其意,怎见得天道不辨忠佞?"胡母迪道:"秦桧卖国和番,杀害忠良,一生富贵善终,其子秦熺,状元及第,孙秦埙,翰林学士,三代俱在史馆;岳飞精忠报国,父子就戮;文天祥宋末第一个忠臣,三子俱死于流离,遂至绝嗣;其弟降虏,父子贵显。福善祸淫,天道何在?贱子所以拊心致疑,愿神君开示其故。"
  冥王呵呵大笑:"子乃下土腐儒,天意微渺,岂能知之?那宋高宗原系钱镠王第三子转生,当初钱镠独霸吴越,传世百年,并无失德。后因钱俶入朝,被宋太宗留住,逼之献土。到徽宗时,显仁皇后有孕,梦见一金甲贵人。怒目言曰:'我吴越王也。汝家无故夺我之国,吾今遣第三子托生,要还我疆土。'醒后遂生皇子构,是为高宗。他原索取旧疆,所以偏安南渡,无志中原。秦桧会逢其适,力主和议,亦天数当然也。但不该诬陷忠良,故上帝斩其血胤。秦熺非桧所出,乃其妻兄王焕之子,长舌妻冒认为儿。虽子孙贵显,秦氏魂魄,岂得享异姓之祭哉?岳飞系三国张飞转生,忠心正气,千古不磨。一次托生为张巡,改名不改姓;二次托生为岳飞,改姓不改名。虽然父子屈死,子孙世代贵盛,血食万年。文天祥父子夫妻,一门忠孝节义,传扬千古。文升嫡侄为嗣,延其宗祀,居官清正,不替家风,岂得为无后耶?夫天道报应,或在生前,或在死后;或福之而反祸,或祸之而反福。须合幽明古今而观之,方知毫厘不爽。子但据目前,譬如以管窥天,多见其不知量矣。"
  胡母迪顿首道:"承神君指教,开示愚蒙,如拨云见日,不胜快幸。但愚民但据生前之苦乐,安知身后之果报哉?以此冥冥不可见之事,欲人趋善而避恶,如风声水月,无所忌惮。宜乎恶人之多,而善人之少也。贱子不才,愿得遍游地狱,尽观恶报,传语人间,使知儆惧自修,未审允否?"冥王点头道是,即呼绿衣吏,以一白简书云:"右仰普掠狱官,即启狴牢,引此儒生,遍观泉扃报应,毋得违错。"
  吏领命,引胡母迪从西廊而进。过殿后三里许,有石垣高数仞,以生铁为门,题曰"普掠之狱"。吏将门钚叩三下,俄顷门开,夜叉数辈突出,将欲擒迪。吏叱道:"此儒生也,无罪。"便将阎君所书白简,教他看了。夜叉道:"吾辈只道罪鬼入狱,不知公是书生,幸勿见怪。"乃揖迪而入。
  其中广袤五十余里,日光惨淡,风气萧然。四围门牌,皆榜名额:东曰"风雷之狱",南曰"火车之狱",西曰"金刚之狱",北曰"溟冷之狱"。男女荷铁枷者千余人。
  又至一小门,则见男子二十余人,皆被发裸体,以巨钉钉其手足于铁床之上,项荷铁枷,举身皆刀杖痕,脓血腥秽不可近。旁一妇人,裳而无衣,罩于铁笼中。一夜叉以沸汤浇之,皮肉溃烂,号呼之声不绝。绿衣吏指铁床上三人,对胡母迪说道:"此即秦桧、万俟卨、王浚这铁笼中妇人,即桧妻长舌王氏也。其他数人,乃章惇、蔡京父子、王黼、朱勔、耿南仲、丁大全、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皆其同奸党恶之徒。王遣施刑,令君观之。"
  即驱桧等至风雷之狱,缚于铜柱,一卒以鞭扣其环,即有风刀乱至,绕刺其身,桧等体如筛底。良久,震雷一声,击其身如齑粉,血流凝地。少顷,恶风盘旋,吹其骨肉,复聚为人形。吏向迪道:"此震击者阴雷也,吹者业风也。"又呼卒驱至金刚、火车、溟冷等狱,将桧等受刑尤甚,饥则食以铁丸,渴则饮以铜汁。吏说道:"此曹凡三日,则遍历诸狱,受诸苦楚。三年之后,变为牛、羊、犬、豕,生于世间,为人宰杀,剥皮食肉。其妻亦为牝豕,食人不洁,临终亦不免刀烹之苦。今此众已为畜类于世五十余次了。"迪问道:"其罪何时可脱?"吏答道:"除是天地重复混沌,方得开除耳。"
  复引迪到西垣一小门,题曰"奸回之狱"。荷桎梏者百余人,举身插刀,浑类猬形。迪问:"此辈皆何等人?"史答道:"是皆历代将相、奸回党恶、欺君罔上,蠹国害民,如梁冀、董卓、卢杞、李林甫之流,皆在其中。每三日,亦与秦桧等同受其刑。三年后,变为畜类,皆同桧也。"
  复至南垣一小门,题曰"不忠内臣之狱"。内有牝牛数百,皆以铁索贯鼻,系于铁柱,四围以火炙之。迪问道:"牛,畜类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摇手道:"君勿言,姑俟观之。"即呼狱卒,以巨扇拂火,须臾烈焰亘天,皆不胜其苦,哮吼踯躅,皮肉焦烂。良久,大震一声,皮忽绽裂,其中突出个人来。视之俱无须髯,寺人也。吏呼夜叉掷于镬汤中烹之,但见皮肉消融,止存白骨。少顷,复以冷水沃之,白骨相聚,仍复人形。吏指道:"此皆历代宦官,秦之赵高,汉之十常侍,唐之李辅国、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童贯之徒,从小长养禁中,锦衣玉食,欺诱人主,妒害忠良,浊乱海内。今受此报,累劫无已。"
  复至东壁,男女数千人,皆裸体跣足,或烹剥刳心,或烹烧舂磨,哀呼之声,彻闻数里。吏指道:"此皆在生时为官为吏,贪财枉法,刻薄害人,及不孝不友,悖负师长,不仁不义,故受此报。"迪见之大喜,叹曰:"今日方知天地无私,鬼神明察,吾一生不平之气始出矣。"吏指北面云:"此去一狱,皆僧尼哄骗人财,奸淫作恶者。又一狱,皆淫妇、妒妇、逆妇、狠妇等辈。"迪答道:"果报之事,吾已悉知,不消去看了。"吏笑携迪手偕出,仍入森罗殿。迪再拜,叩首称谢,呈诗四句。诗曰:
  权奸当道任恣睢,果报原来总不虚。
  冥狱试看刑法惨,应知今日悔当初。
  迪又道:"奸回受报,仆已目击,信不诬矣。其他忠臣义士,在于何所?愿希一见,以适鄙怀,不胜欣幸。"冥王俯首而思,良久,乃曰:"诸公皆生人道,为王公大人,享受天禄。寿满天年,仍还原所,以俟缘会,又复托生。子既求见,吾躬导之。"于是登舆而前,分付从者,引迪后随。
  行五里许,但见琼楼玉殿,碧瓦参横,朱牌金字,题曰"天爵之府"。既入,有仙童数百,皆衣紫绡之衣,悬丹霞玉珇,执彩幢绛节,持羽葆花旌,云气缤纷,天花飞舞,龙吟凤吹,仙乐铿锵,异香馥郁,袭人不散。殿上坐者百余人,头带通天之冠,身穿云锦之衣,足蹑朱霓之履,玉珂琼珇,光彩射人。绛绡玉女五百余人,或执五明之扇,或捧八宝之盂,环侍左右。见冥王来,各各降阶迎迓,宾主礼毕,分东西而坐。仙童献茶已毕,冥王述胡母迪来意,命迪致拜。诸公皆答之尽礼,同声赞道:"先生可谓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矣。"
  乃别具席于下,命迪坐。迪谦让再三不敢。王曰:"诸公以子斯文,能持正论,故加优礼,何用苦辞!"迪乃揖谢而坐。冥王拱手道:"座上皆历代忠良之臣,节义之士,在阳则流芳史册,在阴则享受天乐。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扶持江山,功施社稷。今天运将转,不过数十年,真人当出,拨乱反正。诸公行且先后出世,为创功立业之名臣矣。"迪即席又呈诗四句。诗曰:
  时从窗下阅遗编,每恨忠良福不全。
  目击冥司天爵贵,皇天端不负名贤。
  诸公皆举手称谢。冥玉道:"子观善恶报应,忠佞分别不爽。假令子为阎罗,恐不能复有所加耳。"迪离席下拜谢罪。诸公齐声道:"此生好善嫉恶,出于至性,不觉见之吟咏,不足深怪。"冥王大笑道:"诸公之言是也。"迪又拜问道:"仆尚有所疑,求神君剖示。仆自小苦志读书,并无大过,何一生无科第之分?岂非前生有罪业乎?"冥王道:"方今胡元世界,天地反覆。子秉性刚直,命中无夷狄之缘,不应为其臣子。某冥任将满,想子善善恶恶,正堪此职。某当奏知天廷,荐子以自代。子暂回阳世,以享余龄,更十余年后,耑当奉迎耳。"
  言毕,即命朱衣二吏送迪还家。迪大悦,再拜称谢,及辞诸公而出。
  约行十余里,只见天色渐明,朱衣吏指向迪道:"日出之处,即君家也。"迪挽住二吏之衣,欲延归谢之,二吏坚却不允。迪再三挽留,不觉失手,二吏已不见了。迪即展臂而寤,残灯未灭,日光已射窗纸矣。
  迪自此绝意干进,修身乐道。再二十三年,寿六十六,一日午后,忽见冥吏持牒来,迎迪赴任。车马仪从,俨若王者。是夜迪遂卒。
  又十年,元祚遂倾,天下仍归于中国,天爵府诸公已知出世为卿相矣。后人有诗云:
  王法昭昭犹有漏,冥司隐隐更无私。
  不须亲见酆都景,但请时吟胡母诗。
  第三十三卷 张古老种瓜娶文女
  长空万里彤云作,迤逦祥光遍斋阁。
  未教柳絮舞千球,先使梅花开数萼。
  入帘有韵自飕飕,点水无声空漠漠。
  夜来阁向古松梢,向晓朔风吹不落。
  这八句诗题雪,那雪下相似三件物事:似盐,似柳絮,似梨花。
  雪怎地似盐?谢灵运曾有一句诗咏雪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苏东坡先生有一词,名《江神子》:
  黄昏犹自雨纤纤,晓开帘,玉平檐。
  江阔天低,无处认青帘。
  独坐闲吟谁伴我?呵冻手,捻衰髯。
  使君留客醉恹恹,水晶盐,为谁甜?
  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
  雪似古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
  这雪又怎似柳絮?谢道韫曾有一句咏雪道:"未若柳絮因风起。"黄鲁直有一词,名《踏莎行》:
  堆积琼花,铺陈柳絮,晓来已没行人路。
  长空犹未绽彤云,飘飖尚逐回风舞。
  对景衔杯,迎风索句,回头却笑无言语。
  为何终日未成吟?前山尚有青青处。
  又怎见得雪似梨花?李易安夫人曾道:"行人舞袖拂梨花。"晁叔用有一词,名《临江仙》:
  万里彤云密布,长空琼色交加。
  飞如柳絮落泥沙。
  前村归去路,舞袖拂梨花。
  此际堪描何处景?江湖小艇渔家。
  旋斟香酝过年华。
  披簑乘远兴,顶笠过溪沙。
  雪似三件物事,又有三个神人掌管。那三个神人?姑射真人、周琼姬、董双成。周琼姬掌管芙蓉城;董双成掌管贮雪琉璃净瓶,瓶内盛着数片雪;每遇彤云密布,姑射真人用黄金箸敲出一片雪来,下一尺瑞雪。
  当日紫府真人安排筵会,请姑射真人、董双成,饮得都醉。把金箸敲着琉璃净瓶,待要唱只曲儿。错敲破了琉璃净瓶,倾出雪来,当年便好大雪。曾有只曲儿,名做《忆瑶姬》:
  姑射真人宴紫府,双成击破琼苞。
  零珠碎玉,被蕊宫仙子,撒向空抛。
  乾坤皓彩中宵,海月流光色共交。
  向晓来、银压琅,数枝斜坠玉鞭梢。
  荆山隈,碧水曲,际晚飞禽,冒寒归去无巢。
  檐前为爱成簪箸,不许儿童使杖敲。
  待效他、当日袁安谢女,才词咏嘲。
  姑射真人是掌雪之神。又有雪之精,是一匹白骡子,身上抖下一根毛,下一丈雪,却有个神仙是洪崖先生管着,用葫芦儿盛着白骡子。赴罢紫府真人会,饮得酒醉,把葫芦塞得不牢,走了白骡子,却在番人界里退毛。洪崖先生因走了白骡子,下了一阵大雪。
  且说一个官人,因雪中走了一匹白马,变成一件蹊跷神仙的事,举家白日上升,至今古迹尚存。
  萧梁武帝普通六年冬十二月,有个谏议大夫姓韦名恕,因谏萧梁武帝奉持释教得罪,贬在滋生驷马监做判院。这官人:中心正直,秉气刚强。有回天转日之言,怀逐佞去邪之见。
  这韦官人受得溢生驷马监判院,这座监在真州六合县界上。萧梁武帝有一匹白马,名作"照殿玉狮子":蹄如玉削,体若琼妆。荡胸一片粉铺成,摆尾万条银缕散。能驰能载,走得千里程途;不喘不嘶,跳过三重阔涧。浑似狻猊生世上,恰如白泽下人间。
  这匹白马,因为萧梁武帝追赶达摩禅师,到今时长芦界上有失,罚下在滋生驷马监,教牧养。
  当日大雪下,早晨起来,只见押槽来禀覆韦谏议道:"有件祸事,昨夜就槽头不见了那照殿玉狮子。"吓得韦谏议慌忙叫将一监养马人来,却是如何计结?就中一个押槽出来道:"这匹马容易寻。只看他雪中脚迹,便知着落。"韦谏议道:"说得是。"即时差人随着押槽,寻马脚迹。迤逦间行了数里田地,雪中见一座花园,但见:粉妆台榭,琼锁亭轩。两边斜压玉栏杆,一径平钩银绶带。太湖石陷,恍疑盐虎深埋;松柏枝盘,好似玉龙高耸。径里草枯难辨色,亭前梅绽只闻香。
  却是一座篱园。押槽看着众人道:"这匹马在这庄里。"即时敲庄门,见一个老儿出来。押槽相揖道:"借问则个,昨夜雪中滋生驷马监里,走了一匹白马。这匹白马是梁皇帝骑的御马,名唤做'照殿玉狮子'。看这脚迹时,却正跳入篱园内来。
  老丈若还收得之时,却教谏议自备钱酒相谢。"老儿听得道:"不妨,马在家里。众人且坐,老夫请你们食件物事了去。"众人坐定,只见大伯子去到篱园根中,去那雪里面,用手取出一个甜瓜来。看这瓜时,真个是:
  绿叶和根嫩,黄花向顶开。
  香从辛里得,甜向苦中来。
  那甜瓜藤蔓枝叶都在上面。众人心中道:"莫是大伯子收下的?"看那瓜颜色又新鲜。大伯取一把刀儿,削了瓜皮,打开瓜顶,一阵异气喷人。请众人吃了一个瓜,又再去雪中取出三个瓜来,道:"你们做老拙传话谏议,道张公教送这瓜来。"
  众人接了甜瓜。大伯从篱园后地,牵出这匹白马来,还了押槽。押槽拢了马儿。谢了公公,众人都回滋生驷马监。见韦谏议道:"可煞作怪!大雪中如何种得这甜瓜?"即时请出恭人来,和这十八岁的小娘子都出来,打开这瓜,合家大小都食了。恭人道:"却罪过这老儿,与我收得马,又送瓜来,着个甚道理谢他?"
  捻指过了两月,至次年春半,景色清明。恭人道:"今日天色晴和,好去谢那送瓜的张公,谢他收得马。"谏议即时教安排酒樽食垒,暖汤撩锅,办几件食次。叫出十八岁女儿来,道:"我今日去谢张公,一就带你母子去游玩闲走则个。"谏议乘着马,随两乘轿子,来到张公门前,使人请出张公来。大伯连忙出来唱喏。恭人道:"前日相劳你收下马,今日谏议置酒,特来相谢。"就草堂上铺陈酒器,摆列杯盘,请张公同坐。大伯再三推辞,掇条凳子,横头坐地。
  酒至三杯,恭人问张公道:"公公贵寿?"大伯言:"老拙年已八十岁。"恭人又问:"公公几口?"大伯道:"孑然一身。"
  恭人说:"公公也少不得个婆婆相伴。"大伯应道:"便是。没恁么巧头脑。"恭人道:"也是说个七十来岁的婆婆。"大伯道:"年纪须老,道不得个:百岁光阴如捻指,人生七十古来希"恭人道:"也是说一个六十来岁的。"大伯道:"老也: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
  恭人道:"也是说一个五十来岁的。"大伯又道:"老也:三十不荣,四十不富,五十看看寻死路。"
  恭人忍不得,自道看我取笑他:"公公说个三十来岁的。"大伯道:"老也。"恭人说:"公公,如今要说几岁的?"大伯抬起身来,指定十八岁小娘子道:"若得此女以为匹配,足矣。"
  韦谏议当时听得说,怨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却不听他说话,叫那当直的都来要打那大伯。恭人道:"使不得,特地来谢他,却如何打他?这大伯年纪老,说话颠狂,只莫管他。"收拾了酒器自归去。
  话里却说张公,一并三日不开门六合县里有两个扑花的,一个唤做王三,一个唤做赵四,各把着大蒲篓来,寻张公打花。见他不开门,敲门叫他,见大伯一行说话,一行咳嗽,一似害痨病相思,气丝丝地。怎见得?曾有一《夜游宫》词:
  四百四病人皆有,只有相思难受。
  不疼不痛在心头,魆魆地教人瘦。
  愁逢花前月下,最怕黄昏时候。
  心头一阵痒将来,一两声咳嗽咳嗽。
  看那大伯时,喉咙哑飒飒地出来道:"罪过你们来,这两日不欢,要花时打些个去,不要你钱。有件事相烦你两个:与我去寻两个媒人婆子,若寻得来时,相赠二百足钱,自买一角酒吃。"
  二人打花了自去,一时之间,寻得两个媒人来。这两个媒人: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和谐。掌人间凤只鸾孤,管宇宙孤眠独宿。折莫三重门户,选甚十二楼中?男儿下惠也生心,女子麻姑须动意。传言玉女,用机关把手拖来;侍香金童,下说辞拦腰抱祝引得巫山偷汉子,唆教织女害相思。
  叫得两个媒婆来,和公公厮叫。张公道:"有头亲相烦说则个。这头亲曾相见,则是难说。先各与你三两银子,若讨得回报,各人又与你五两银子。说得成时,教你两人撰个小小富贵。"
  张媒、李媒便问:"公公,要说谁家小娘子?"张公道:"滋生驷马监里韦谏议有个女儿,年纪一十八岁,相烦你们去与我说则个。"两个媒婆含着笑笑,接了三两银子出去。
  行半里田地,到一个土坡上,张媒看着李媒道:"怎地去韦谏议宅里说?"张媒道:"容易,我两人先买一角酒吃,教脸上红拂拂地,走去韦谏议门前旋一遭,回去说与大伯,只道说了,还未有回报。"道犹未了,则听得叫道:"且不得去!"
  回头看时,却是那张公赶来。说道:"我猜你两个买一角酒,吃得脸上红拂拂地,韦谏议门前旋一遭回来,说与我道未有回报,还是恁地么?你如今要得好,急速便去,千万讨回报。"两个媒人见张公恁地说道,做着只得去。
  两人同到滋生驷马监,倩人传报与韦谏议。谏议道:"教入来。"张媒、李媒见了。谏议道:"你两人莫是来说亲么?"两个媒人笑嘻嘻的,怕得开口。韦谏议道:"我有个大的儿子,二十二岁,见随王僧辩征北,不在家中;有个女儿,一十八岁,清官家贫,无钱嫁人。"两个媒人则在阶下拜,不敢说。韦谏议道:"不须多拜,有事但说。"张媒道:"有件事,欲待不说,为他六两银;欲待说,恐激恼谏议,又有些个好笑。"
  韦谏议问如何。张媒道:"种瓜的张老,没来历,今日使人来叫老媳妇两人,要说谏议的小娘子。得他六两银子,见在这里。"怀中取出那银子,教谏议看,道:"谏议周全时,得这银;若不周全,只得还他。"谏议道:"大伯子莫是风?我女儿才十八岁,不曾要说亲。如今要我如何周全你这六两银子?"
  张媒道:"他说来,只问谏议觅得回报,便得六两银子。"谏议听得说,用指头指着媒人婆道:"做我传话那没见识的老子:要得成亲,来日办十万贯见钱为定礼,并要一色小钱,不要金钱准折。"教讨酒来劝了媒人,发付他去。
  两个媒人拜谢了出来,到张公家,见大伯伸着脖项,一似望风宿鹅。等得两个媒人回来道:"且坐,生受不易!"且取出十两银子来,安在卓上,道:"起动你们,亲事圆备。"张媒问道:"如何了?"大伯道:"我丈人说,要我十万贯钱为定礼,并要小钱,方可成亲。"两个媒人道:"猜着了,果是谏议恁地说。公公,你却如何对副?"那大伯取出一掇酒来开了,安在卓子上,请两个媒人各吃了四盏。将这媒人转屋山头边来,指着道:"你看!"两个媒人用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瞳人,打一看时,只见屋山头堆垛着一便价十万贯小钱儿。道:"你们看,先准备在此了。"只就当日,教那两个媒人先去回报谏议,然后发这钱来。媒人自去了。
  这里安排车仗,从里面叫出几个人来,都着紫衫,尽戴花红银揲子,推数辆太平车:平川如雷吼,旷野似潮奔。猜疑地震天摇,仿佛星移日转。初观形象,似秦皇塞海鬼驱山;乍见威仪,若夏奡烻行舟临陆地。满川寒雁叫,一队锦鸡鸣。车子上旗儿插着,写道:"张公纳韦谏议宅财礼。"众人推着车子,来到谏议宅前,喝起三声喏来,排着两行车子,使人入去,报与韦谏议。
  谏议出来看了车子,开着口则合不得。使人入去,说与恭人:"却怎地对副!"恭人道:"你不合勒他讨十万贯见钱,不知这大伯如今那里擘划将来?待不成亲,是言而无信;待与他成亲,岂有衣冠女子嫁一园叟乎?"夫妻二人倒断不下,恭人道:"且叫将十八岁女儿前来,问这事却是如何。"女孩儿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来。原来这女子七岁时,不会说话。一日,忽然间道出四句言语来。
  天意岂人知?应于南楚畿。
  寒灰热如火,枯杨再生*''。
  自此后便会行文,改名文女。当时着锦囊盛了这首诗,收十二年。今日将来教爹爹看道:"虽然张公年纪老,恐是天意却也不见得。"恭人见女儿肯,又见他果有十万贯钱,此必是奇异之人,无计奈何,只得成亲。拣吉日良辰,做起亲来。张公喜欢。正是:旱莲得雨重生藕,枯木无芽再遇春。
  做成了亲事,卷帐回,带那儿女归去了。韦谏议戒约家人,不许一人去张公家去。
  普通七年复六月间,谏议的儿子,姓韦名义方,文武双全,因随王僧辩北征回归,到六合县。当日天气热,怎见得?
  万里无云驾六龙,千林不放鸟飞空。
  地燃石裂江湖沸,不见南来一点风。
  相次到家中。只见路傍篱园里,有个妇女,头发蓬松,腰系青布裙儿,脚下拖双靎鞋,在门前卖瓜。这瓜:西园摘处香和露,洗尽南轩暑。莫嫌坐上适无蝇,只恐怕寒难近玉壶冰。井花浮翠金盆小,午梦初回了。诗翁自是不归来,不是青门无地可移栽。
  韦义方觉走得渴,向前要买个瓜吃。抬头一觑,猛叫一声道:"文女,你如何在这里?"文女叫:"哥哥,我爹爹嫁我在这里。"韦义方道:"我路上听得人说道,爹爹得十万贯钱,把你卖与卖瓜人张公,却是为何?"那文女把那前面的来历,对着韦义方从头说一遍。韦义方道:"我如今要与他相见,如何?"文女道:"哥哥要见张公,你且少待。我先去说一声,却相见。"文女移身,已挺脚步入去房里,说与张公。复身出来道:"张公道你性如烈火,意若飘风,不肯教你相见。哥哥,如今要相见却不妨,只是勿生恶意。"说罢,文女引义方入去相见。
  大伯即时抹着腰出来。韦义方见了,道:"却不叵耐!恁么模样,却有十万贯钱娶我妹子,必是妖人。"一会子掣出太阿宝剑,觑着张公,劈头便剁将下去。只见剑靶掿在手里,剑却折做数段。张公道:"可惜又减了一个神仙!"文女推那哥哥出来,道:"教你勿生恶意,如何把剑剁他?"
  韦义方归到家中,参拜了爹爹妈妈,便回如何将文女嫁与张公。韦谏议道:"这大伯是个作怪人。"韦义方道:"我也疑他,把剑剁他不着,到坏了我一把剑。"
  次日早,韦义方起来,洗漱罢,系裹停当,向爹爹妈妈道:"我今日定要取这妹子归来。若取不得这妹子,定不归来见爹爹妈妈。"相辞了,带着两个当直,行到张公住处,但见平原旷,踪迹荒凉。问那当方住的人,道:"是有个张公,在这里种瓜。住二十来年,昨夜一阵乌风猛雨,今日不知所在。"
  韦义方大惊,抬头只见树上削起树皮,写着四句诗道:
  两枚箧袋世间无,盛尽瓜园及草庐。
  要识老夫居止处,桃花庄上乐天居。
  韦义方读罢了书,教当直四下搜寻。当直回来报道:"张公骑着匹蹇驴,小娘子也骑着匹蹇驴儿,带着两枚箧袋,取真州路上而去。"韦义方和当直三人,一路赶上,则见路上人都道:"见大伯骑着蹇驴,女孩儿也骑驴儿。那小娘子不肯去,哭告大伯道:'教我归去相辞爹妈。'那大伯把一条杖儿在手中,一路上打将这女孩儿去。好恓惶人!令人不忍见。"韦义方听得说,两条忿气,从脚板灌到顶门,心上一把无明火,高三千丈,按捺不下。带着当直,迤逦去赶。
  约莫去不得数十里,则是赶不上。直赶到瓜洲渡口,人道见他方过江去。韦义方教讨船渡江,直赶到茅山脚下。问人时,道他两个上茅山去。韦义方分付了当直,寄下行李,放客店中了,自赶上山去。行了半日,那里得见桃花庄?正行之次,见一条大溪拦路,但见:
  寒溪湛湛,流水冷冷。照人清影澈冰壶,极目浪花番瑞雪。垂杨掩映长堤岸,世俗行人绝往来。
  韦义方到溪边,自思量道:"赶了许多路,取不得妹子归去,怎地见得爹爹妈妈?不如跳在溪水里死休。"迟疑之间,着眼看时,则见溪边石壁上,一道瀑布泉流将下来,有数片桃花,浮在水面上。韦义方道:"如今是六月,怎得桃花片来?上面莫是桃花庄,我那妹夫张公住处?"则听得溪对岸一声哨笛儿响。看时,见一个牧童骑着蹇驴,在那里吹这哨笛儿,但见:
  浓绿成阴古渡头,牧童横笛倒骑牛。
  笛中一曲升平乐,唤起离人万种愁。
  牧童近溪边来,叫一声:"来者莫是韦义方?"义方应道:"某便是。"牧童说:"奉张真人法旨,教请舅舅过来。"牧童教蹇驴渡水,令韦官人坐在驴背上渡过溪去。牧童引路,到一所庄院。怎见得?有《临江仙》为证:
  快活无过庄家好,竹篱茅舍清幽。
  春耕夏种及秋收。
  冬间观瑞雪,醉倒被蒙头。
  门外多栽榆柳树,杨花落满溪头。
  绝无闲闷与闲愁。
  笑他名利客,役役市廛游。
  到得庄前,小童入去,从篱园里走出两个朱衣吏人来,接见这韦义方,道:"张真人方治公事,未暇相待,令某等相款。"遂引到一个大四望亭子上,看这牌上写着"翠竹亭",但见:
  茂林郁郁,修竹森森。
  翠阴遮断屏山,密叶深藏轩槛。
  烟锁幽亭仙鹤唳,云迷深谷野猿啼。
  亭子上铺陈酒器,四下里都种夭桃艳杏,异卉奇葩,簇着这座亭子。朱衣吏人与义方就席饮宴。义方欲待问张公是何等人,被朱衣吏人连劝数杯,则问不得。及至筵散,朱衣相辞自去,独留韦义方在翠竹轩,只教少待。
  韦义方等待多时无信,移步下亭子来。正行之间,在花木之外,见一座殿屋,里面有人说话声。韦义方把舌头舔开朱红球路亭隔看时,但见:朱栏玉砌,峻宇雕墙。云屏与珠箔齐开,宝殿共琼楼对峙。灵芝丛畔,青鸾彩凤交飞;琪树阴中,白鹿玄猿并立。玉女金童排左右,祥烟瑞气散氤氲。
  见这张公顶冠穿履,佩剑执圭,如王者之服,坐于殿上。殿下列两行朱衣吏人,或神或鬼。两面铁枷,上手枷着一个紫袍金带的人,称是某州城隍,因境内虎狼伤人,有失检举。下手枷着一个顶盔贯甲,称是某州某县山神,虎狼损害平人,部辖不前。看这张公书断,各有罪名。韦义方就窗眼内望见,失声叫道:"怪哉,怪哉!"殿上官吏听得,即时差两个黄巾力士,捉将韦义方来,驱至阶下。
  官吏称韦义方不合漏泄天机,合当有罪,急得韦义方叩头告罪。真人正恁么说,只见屏风后一个妇人,凤冠霞帔,珠履长裙,转屏风背后出来,正是义方妹子文女,跪告张公道:"告真人,念是妾亲兄之面,可饶恕他。"张公道:"韦义方本合为仙,不合以剑剁吾,吾以亲戚之故,不见罪。今又窥觑吾之殿宇,欲泄天机,看你妹妹面,饶你性命。我与你十万钱,把件物事与你为照去支讨。"张公移身,已挺脚步入殿里。
  去不多时,取出一个旧席帽儿,付与韦义方,教往扬州开明桥下,寻开生药铺申公,凭此为照,取钱十万贯。张公道:"仙凡异路,不可久留。"令吹哨笛的小童:"送韦舅乘蹇驴,出这桃花庄去。"到溪边,小童就驴背上把韦义方一推,头掉脚掀,颠将下去义方如醉醒梦觉,却在溪岸上坐地。看那怀中,有个帽儿。似梦非梦,迟疑未决。且只得携着席帽儿,取路下山来。
  回到昨所寄行李店中,寻两个当直不见。只见店二哥出来,说道:"二十年前有个韦官,寄下行李,上茅山去担阁,两个当直等不得,自归去了。如今恰好二十年,是隋炀帝大业二年。"韦义方道:"昨日才过一日,却是二十年。我且归去六合县滋生驷马监,寻我二亲。"便别了店主人。
  来到六合县。问人时,都道二十年前滋生驷马监里,有个韦谏议,一十三口白日上升,至今升仙台古迹尚存,道是有个直阁,去了不归。韦义方听得说,仰面大哭。二十年则一日过了,父母俱不见,一身无所归。如今没计奈何,且去寻申公讨这十万贯钱。
  当时从六合县取路,迤逦直到扬州。问人寻到开明桥下,果然有个申公,开生药铺。韦义方来到生药铺前,见一个老儿:生得形容古怪,装束清奇。颔边银剪苍髯,头上雪堆白发。鸢肩龟背,有如天降明星;鹤骨松形,好似化胡老子。多疑商岭逃秦客,料是碻溪执钓人。在生药铺里坐。韦义方道:"老丈拜揖!这里莫是申公生药铺?"
  公公道:"便是。"韦义方着眼看生药铺厨里:四个茗荖三个空,一个盛着西北风。韦义方肚里思量道:"却那里讨十万贯钱支与我?"且问大伯,买三文薄荷。公公道:"好薄荷!《本草》上说凉头明目,要买几文?"韦义方道:"回些个百药煎。"公公道:"百药煎能消酒面,善润咽喉,要买几文?"韦义方道:"回三钱。"公公道:"恰恨卖荆"韦义方道:"回些甘草。"公公道:"好甘草!性平无毒,能随诸药之性,解金石草木之毒,市语叫做'国老'。要买几文?"韦义方道:"问公公回五钱。"公公道:"好教官人知,恰恨也缺。"
  韦义方对着公公道:"我不来买生药,一个人传语,是种瓜的张公。"申公道:"张公却没事,传语我做甚么?"韦义方道:"教我来讨十万贯钱。"申公道:"钱却有,何以为照?"韦义方去怀里摸索一和,把出席帽儿来。申公看着青布帘里,叫浑家出来看。青布帘起处,见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出来,道:"丈夫叫则甚?"韦义方心中道:"却和那张公一般,爱娶后生老婆。"申公教浑家看这席帽儿:"是也不是?"女孩儿道:"前日张公骑着蹇驴儿,打门前过,席帽儿绽了,教我缝。当时没皂线,我把红线缝着顶上。"翻过来看时,果然红线缝着顶。申公即时引韦义方入去家里,交还十万贯钱。韦义方得这项钱,把来修桥作路,散与贫人。
  忽一日,打一个酒店前过,见个小童,骑只驴儿。韦义方认得是当日载他过溪的,问小童道:"张公在那里?"小童道:"见在酒店楼上,共申公饮酒。"韦义方上酒店楼上来,见申公与张公对坐,义方便拜。张公道:"我本上仙长兴张古老。文女乃上天玉女,只因思凡,上帝恐被凡人点污,故令吾托此态取归上天。韦义方本合为仙,不合杀心太重,止可受扬州城隍都土地。"道罢,用手一招,叫两只仙鹤,申公与张古老各乘白鹤,腾空而去。则见半空遗下一幅纸来,拂开看时,只见纸上题着八句儿诗,道是:
  一别长兴二十年,锄瓜隐迹暂居廛。
  因嗟世上凡夫眼,谁识尘中未遇仙?
  授职义方封土地,乘鸾文女得升天。
  从今跨鹤楼前景,壮观维扬尚俨然。
  第三十四卷 李公子救蛇获称心
  劝人休诵经,念甚消灾咒。
  经咒总慈悲,冤业如何救?
  种麻还得麻,种豆还得豆。
  报应本无私,作了还自受。
  这八句言语,乃徐神翁所作,言人在世,积善逢善,积恶逢恶。古人有云: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昔日孙叔敖晓出,见两头蛇一条,横截其路。孙叔敖用砖打死而埋之。归家告其母曰:"儿必死矣。"母曰:"何以知之?"敖曰:"尝闻人见两头蛇者必死,儿今日见之。"
  母曰:"何不杀乎?"叔敖曰:"儿已杀而埋之,免使后人再见,以伤其命,儿宁一身受死。"母曰:"儿有救人之心,此乃阴骘,必然不死。"后来叔敖官拜楚相。今日说一个秀才,救一条蛇,亦得后报。
  南宋神宗朝熙宁年间,汴梁有个官人,姓李,名懿,由杞县知县,除佥杭州判官。本官世本陈州人氏,有妻韩氏。子李元,字伯元,学习儒业。李懿到家收拾行李,不将妻子,只带两个仆人,到杭州赴任。在任倏忽一年,猛思子李元在家攻书,不知近日学业如何?写封家书,使王安往陈州,取孩儿李元来杭州,早晚作伴,就买书籍。王安辞了本官,不一日,至陈州,参见恭人,呈上家书。书院中唤出李元,令读了父亲家书,收拾行李。李元在前曾应举不第,近日琴书意懒,止游山玩水,以自娱乐。闻父命呼召,收拾琴剑书箱,拜辞母亲,与王安登程。沿路觅船,不一日,到扬子江。李元看了江山景物,观之不足,乃赋诗曰:
  西出昆仑东到海,惊涛拍岸浪掀天。
  月明满耳风雷吼,一派江声送客船。
  渡江至润州,迤逦到常州,过苏州,至吴江。
  是日申牌时分,李元舟中看见吴江风景,不减潇湘图画,心中大喜,令梢公泊舟近长桥之侧。元登岸上桥,来垂虹亭上,凭栏而坐,望太湖晚景。李元观之不足,忽见桥东一带粉墙中有殿堂,不知何所。却值渔翁卷网而来,揖而问之:"桥东粉墙,乃是何家?"渔人曰:"此三高士祠。"李元问曰:"三高何人也?"渔人曰:"乃范蠡、张翰、陆龟蒙三个高士。"
  元喜,寻路渡一横桥,至三高士祠。入侧门,观石碑。上堂,见三人列坐,中范蠡,左张翰,右陆龟蒙。李元寻思间,一老人策杖而来。问之,乃看祠堂之人。李元曰:"此祠堂几年矣?"老人曰:"近千余年矣。"元曰:"吾闻张翰在朝,曾为显官,因思鲈鱼莼菜之美,弃官归乡,彻老不仕,乃是急流中勇退之人,世之高士也。陆龟蒙绝代诗人,隐居吴淞江上,惟以养鸭为乐,亦世之高士。此二人立祠,正当其理。范蠡乃越国之上卿,因献西施于吴王夫差,就中取事,破了吴国。后见越王义薄,扁舟遨游五湖,自号鸱夷子。此人虽贤,乃吴国之仇人,如何于此受人享祭?"老人曰:"前人所建,不知何意。"李元于老人处借笔砚,题诗一绝于壁间,以明鸱夷子不可于此受享。诗曰:
  地灵人杰夸张陆,共预清祠事可宜。
  千载难消亡国恨,不应此地着鸱夷。
  题罢,还了老人笔砚,相辞出门。见数个小孩儿,用竹杖于深草中戏打小蛇。李元近前视之,见小蛇生得奇异,金眼黄口,赭身锦鳞,体如珊瑚之状,腮下有绿毛,可长寸余。
  其蛇长尺余,如瘦竹之形。元见尚有游气,慌忙止住小童休打:"我与你铜钱百文,可将小蛇放了,卖与我。"小童簇定要钱。李元将朱蛇用衫袖包裹,引小童到船边,与了铜钱自去。唤王安开书箱取艾叶煎汤,少等温贮于盘中,将小蛇洗去污血。命梢公开船,远望岸上草木茂盛之处,急无人到,就那里将朱蛇放了。蛇乃回头数次,看着李元。元曰:"李元今日放了你,可于僻静去处躲避,休再教人见。"朱蛇游入水中,穿波底而去。李元令移舟望杭州而行。
  三日已到,拜见父亲,言讫家中之事。父问其学业,李元一一对答,父心甚喜。在衙中住了数日,李元告父曰:"母亲在家,早晚无人侍奉,儿欲归家,就赴春眩"父乃收拾俸余之资,买些土物,令元回乡,又令王安送归。行李已搬下船,拜辞父亲,与王安二人离了杭州。出东新桥官塘大路,过长安坝,至嘉禾,近吴江。从旧岁所观山色湖光,意中不舍。
  到长桥时,日已平西,李元教暂住行舟,且观景物,宿一宵来早去就桥下湾住船,上岸独步。上桥,登垂虹亭,凭阑伫目。遥望湖光潋滟,山色空蒙。风定渔歌聚,波摇雁影分。
  正观玩间,忽见一青衣小童,进前作揖,手执名榜一纸,曰:"东人有名榜在此,欲见解元,未敢擅便。"李元曰:"汝东人何在?"青衣曰:"在此桥左,拱听呼唤。"李元看名榜纸上一行书云:"学生朱伟谨谒。"元曰:"汝东人莫非误认我乎?"青衣曰:"正欲见解元,安得误耶!"李元曰:"我自来江左,并无相识,亦无姓朱者来往为友,多敢同姓者乎?"青衣曰:"正欲见通判相公李衙内李伯元,岂有误耶!"李元曰:"既然如此,必是斯文,请来相见何碍。"
  青衣去不多时,引一秀才至,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飘飘然有凌云之气。那秀才见李元先拜,元慌忙答礼。朱秀才曰:"家尊与令祖相识甚厚,闻先生自杭而回,特命学生伺候已久。倘蒙不弃,少屈文旆,至舍下与家尊略叙旧谊,可乎?"李元曰:"元年幼,不知先祖与君家有旧,失于拜望,幸乞恕察。"朱秀才曰:"蜗居只在咫尺,幸勿见却。"李元见朱秀才坚意叩请,乃随秀才出垂虹亭。
  至长桥尽处,柳阴之中,泊一画舫,上有数人,容貌魁梧,衣装鲜丽。邀元下船,见船内五彩装画,裀褥铺设,皆极富贵。元早惊异。朱秀才教开船,从者荡桨,舟去如飞,两边搅起浪花,如雪飞舞。
  须臾之间,船已到岸,朱秀才请李元上岸。元见一带松柏,亭亭如盖,沙草滩头,摆列着紫衫银带约二十余人,两乘紫藤兜轿。李元问曰:"此公吏何府第之使也?"朱秀才曰:"此家尊之所使也,请上轿,咫尺便是。"李元惊惑之甚,不得已上轿,左右呵喝入松林。
  行不一里,见一所宫殿,背靠青山,面朝绿水。水上一桥,桥上列花石栏干,宫殿上盖琉璃瓦,两廊下皆捣红泥墙壁。朱门三座,上有金字牌,题曰"玉华之宫"。轿至宫门,请下轿。李元不敢那步,战栗不已。宫门内有两人出迎,皆头顶貂蝉冠,身披紫罗襕,腰系黄金带,手执花纹简,进前施礼,请曰:"王上有命,谨请解元。"李元半晌不能对答。朱秀才在侧曰:"吾父有请,慎勿惊疑。"李元曰:"此何处也?"秀才曰:"先生到殿上便知也。"李元勉强随二臣宰行,从东廊历阶而进。
  上月台,见数十个人皆锦衣,簇拥一老者出殿上。其人蝉冠大袖,朱履长裾,手执玉圭,进前迎迓。李元慌忙下拜。王者命左右扶起。王曰:"坐邀文旆,甚非所宜,幸沐来临,万乞情耍"李元但只唯唯答应而已。左右迎引入殿,王升御座,左手下设一绣墩,请解元登席。元再拜于地,曰:"布衣寒生,王上御前,安敢侍坐?"王曰:"解元于吾家有大恩,今令长男邀请至此,坐之何碍。"二臣宰请曰:"王上敬礼,先生勿辞。"李元再三推却,不得已低首躬身,坐于绣墩。王乃唤小儿来拜恩人。
  少顷,屏风后宫女数人,拥一郎君至。头戴小冠,身穿绛衣,腰系玉带,足蹑花靴,面如傅粉,唇似涂脂,立于王侧。王曰:"小儿外日游于水际,不幸为顽童所获;若非解元一力救之,则身为齑粉矣。众族感戴,未尝忘报。今既至此,吾儿可拜谢之。"小郎君近前下拜,李元慌忙答礼。王曰:"君是吾儿之大恩人也,可受礼。"命左右扶定,令儿拜讫。李元仰视王者满面虬髯,目有神光,左右之人,形容皆异,方悟此处是水府龙宫,所见者龙君也;傍立年少郎君,即向日三高士祠后所救之小蛇也。元慌忙稽颡,拜于阶下。王起身曰:"此非待恩人处,请入宫殿后,少进杯酌之礼。"
  李元随王转玉屏,花砖之上,皆铺绣褥,两傍皆绷锦步障。出殿后,转行廊,至一偏殿。但见金碧交辉,内列龙灯凤烛,玉炉喷沉麝之香,绣幕飘流苏之带。中设二座,皆是蛟绡拥护,李元惊怕而不敢坐。王命左右扶李元上座。两边仙音缭绕,数十美女,各执乐器,依次而入。前面执宝杯盘进酒献果者,皆绝色美女。但闻异香馥郁,瑞气氤氲,李元不知手足所措,如醉如痴。王命二子进酒,二子皆捧觞再拜。
  台上果卓,伫目观之,器皿皆是玻璃、水晶、琥珀、玛瑙为之,曲尽巧妙,非人间所有。王自起身与李元劝酒,其味甚佳,肴馔极多,不知何物。王令诸宰臣轮次举杯相劝,李元不觉大醉,起身拜王曰:"臣实不胜酒矣。"俯伏在地而不能起。王命侍从扶出殿外,送至客馆安歇。
  李元酒醒,红日已透窗前。惊起视之,房内床榻帐幔,皆是蚊绡围绕。从人安排洗漱已毕,见夜来朱秀才来房内相邀,并不穿世之儒服,裹球头帽,穿绛绡袍,玉带皂靴,从者各执斧钺。李元曰:"夜来大醉,甚失礼仪。"朱伟曰:"无可相款,幸乞情耍父王久等,请恩人到偏殿进膳。"引李元见王,曰:"解元且宽心怀,住数日去亦不迟。"李元再拜曰:"荷王上厚意。家尊令李元归乡侍母,就赴春选,日已逼近。更兼仆人久等,不见必忧;倘回杭报父得知,必生远虑。因此不敢久留,只此告退。"王曰:"既解元要去,不敢久留。虽有纤粟之物,不足以报大恩,但欲者当一一奉纳。"李元曰:"安敢过望,平生但得称心足矣。"王笑曰:"解元既欲吾女为妻,敢不奉命。但三载后,须当复回。"王乃传言,唤出称心女子来。
  须臾,众侍女簇拥一美女至前,元乃偷眼视之,雾鬓云鬟,柳眉星眼,有倾国倾城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王指此女曰:"此是吾女称心也。君既求之,愿奉箕帚。"李元拜于地曰:"臣所欲称心者,但得一举登科,以称此心,岂敢望天女为配偶耶?"王曰:"此女小名称心,既以许君,不可悔矣。若欲登科,只问此女,亦可办也。"王乃唤朱伟送此妹与解元同去。李元再拜谢。
  朱伟引李元出宫,同到船边,见女子已改素妆,先在船内。朱伟曰:"尘世阻隔,不及亲送,万乞保重。"李元曰:"君父王,何贤圣也?愿乞姓名。"朱伟曰:"吾父乃西海群龙之长,多立功德,奉玉帝敕命,令守此处。幸得水洁波澄,足可荣吾子孙。君此去切不可泄漏天机,恐遭大祸。吾妹处亦不可问仔细。"元拱手听罢,作别上船。朱伟又将金珠一包相送。但耳畔闻风雨之声,不觉到长桥边。从人送女子并李元登岸,与了金珠,火急开船,两桨如飞,倏忽不见。
  李元似梦中方觉,回观女子在侧,惊喜。元语女子曰:"汝父令汝与我为夫妇,你还随我去否?"女子曰:"妾奉王命,令吾侍奉箕帚,但不可以告家中人。若泄漏,则妾不能久住矣。"李元引女子同至船边,仆人王安惊疑,接入舟中曰:"东人一夜不回,小人何处不寻?竟不知所在。"李元曰:"吾见一友人,邀于湖上饮酒,就以此女与我为妇。"王安不敢细问情由,请女子下船,将金珠藏于囊中,收拾行船。
  一路涉河渡坝,看看来到陈州。升堂参见老母,说罢父亲之事,跪而告曰:"儿在途中娶得一妇,不曾得父母之命,不敢参见。"母曰:"男婚女聘,古之礼也。你既娶妇,何不领归?"母命引称心女子拜见老母,合家大喜。自搬回家,不过数日,已近试期。
  李元见称心女子聪明智慧,无有不通,乃问曰:"前者汝父曾言,若欲登科,必问于汝。来朝吾人试院,你有何见识教我?"女子曰:"今晚吾先取试题,汝在家中先做了文章,来日依本去写。"李元曰:"如此甚妙,此题目从何而得?"女子曰:"吾闭目作用,慎勿窥戏。"李元未信。女子归房,坚闭其门。但闻一阵风起,帘幕皆卷。约有更余,女子开户而出,手执试题与元。元大喜,恣意检本,做就文章。来日入院,果是此题,一挥而出。后日亦如此,连三场皆是女子飞身入院,盗其题目。待至开榜,李元果中高科,初任江州佥判,闾里作贺,走马上任。一年,改除奏院。三年任满,除江南吴江县令。引称心女子并仆从五人,辞父母来本处之任。
  到任上不数日,称心女子忽一日辞李元曰:"三载之前,为因小弟蒙君救命之恩,父母教奉箕帚。今已过期,即当辞去,君宜保重。"李元不舍,欲向前拥抱,被一阵狂风,女子已飞于门外,足底生云,冉冉腾空而去。李元仰面大哭。女子曰:"君勿误青春,别寻佳配。官至尚书,可宜退步。妾若不回,必遭重责。聊有小诗,永为表记。"空中飞下花笺一幅,有诗云:
  三载酬恩已称心,妾身归去莫沉吟。
  玉华宫内浪埋雪,明月满天何处寻?
  李元终日悒怏。后三年官满,回到陈州,除秘书,王丞相招为婿,累官至吏部尚书。直至如今,吴江西门外有龙王庙尚存,乃李元旧日所立。有诗云:
  昔时柳毅传书信,今日李元逢称心。
  恻隐仁慈行善事,自然天降福星临。
  第三十五卷 简帖僧巧骗皇甫妻
  白苎轻衫入嫩凉,春蚕食叶响长廊。
  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
  明知此日登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长安京北有一座县,唤做咸阳县,离长安四十五里。一个官人,复姓宇文,名绶,离了咸阳县,来长安赶试,一连三番试不遇。有个浑家王氏,见丈夫试不中归来,把复姓为题,做一个词儿嘲笑丈夫,名唤做《望江南》词,道是:
  公孙恨,端木笔俱收。
  枉念西门分手处,闻人寄信约深秋。
  拓拔泪交流。
  宇文弃,闷驾独孤舟。
  不望手勾龙虎榜,慕容颜好一齐休。
  甘分守闾丘。
  那王氏意不尽,看着丈夫,又做四句诗儿:
  良人得意负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君面从今羞妾面,此番归后夜间来。
  宇文解元从此发愤道:"试不中,定是不回。"到得来年,一举成名了,只在长安住,不肯归去。
  浑家王氏,见丈夫不归,理会得道:"我曾作诗嘲他,可知道不归。"修一封书,叫当直王吉来:"你与我将这书去四十五里,把与官人。"书中前面略叙寒暄,后面做只词儿,名唤《南柯子》,词道:
  鹊喜噪晨树,灯开半夜花。
  果然音信到天涯,报道玉郎登第出京华。
  旧恨消眉黛,新欢上脸霞。
  从前都是误疑他,将谓经年狂荡不归家。
  这词后面,又写四句诗道: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福
  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
  宇文绶接得书,展开看,读了词,看罢诗,道:"你前回做诗,教我从今归后夜间来;我今试遇了,却要我回!"就旅邸中取出文房四宝,做了只曲儿,唤做《踏莎行》:
  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高挂登科记。
  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缀。
  宴罢归来,恣游花市,此时方显平生志。
  修书速报凤楼人,这回好个风流婿。
  做毕这词,取张花笺,折叠成书,待要写了付与浑家。正研墨,觉得手重,惹翻砚,水滴儿打湿了纸。再把一张纸折叠了,写成一封家书,付与当直王吉教分付家中孺人:"我今在长安试遇了,到夜了归来。急去传与孺人,不到夜我不归来。"
  王吉接得书,唱了喏,四十五里田地,直到家中。
  话里且说宇文绶发了这封家书,当日天晚,客店中无甚的事,便去睡。方才朦胧睡着,梦见归去,到咸阳县家中,见当直王吉在门前一壁脱下草鞋洗脚。宇文绶问道:"王吉,你早归了?"再四问他不应。宇文绶焦躁,抬起头来看时,见浑家王氏,把着蜡烛入去房里。宇文绶赶上来,叫:"孺人,我归了。"浑家不采他。又说一声,浑家又不采。宇文绶不知身是梦里,随浑家入房去,看这王氏放烛在卓子上,取早间这一封书,头上取下金篦儿,一剔剔开封皮看时,却是一幅白纸。浑家含笑,就烛下把起笔来,于白纸上写了四句:
  碧纱窗下启缄封,一纸从头彻底空。
  知汝欲归情意切,相思尽在不言中。
  写毕,换个封皮,再来封了。那浑家把金篦儿去剔那烛烬,一剔剔在宇文绶脸上,吃了一惊,撒然睡觉,却在客店里床上睡,烛犹未灭。卓子上看时,果然错封了一幅白纸归去,取一幅纸写这四句诗。到得明日早饭后,王吉把那封回书来,拆开看时,里面写着四句诗,便是夜来梦里见那浑家做的一般。当便安排行李,即时回家去。
  这便唤做"错封书",下来说的便是"错下书"。有个官人,夫妻两口儿,正在家坐地,一个人送封简帖儿来与他浑家。只因这封简帖儿,变出一本跷蹊作怪的小说来,正是:尘随马足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有《鹧鸪词》一首,单道着佳人: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欢拈弄绣工夫。
  云窗雾阁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
  多艳丽,更清妹。神仙标格世间无。
  当时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在京汴州开封府枣槊巷里,有个官人,复姓皇甫,单名松,本身是左班殿直,年二十六岁。有个妻子杨氏,年二十四岁。一个十三岁的丫鬟,名唤迎儿。只这三口,别无亲戚。当时皇甫殿直官差去押衣袄上边,回来是年节了。
  这枣槊巷口一个小小的茶坊,开茶坊的唤做王二。当日茶市已罢,已是日中,只见一个官人入来。那官人生得:浓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入来茶坊里坐下。开茶坊的王二拿着茶盏,进前唱喏奉茶。那官人接茶吃罢,看着王二道:"少借这里等个人。"王二道:"不妨。"等多时,只见一个男女,名叫僧儿,托个盘儿,口中叫卖鹌鹑馉饳儿。官人把手打招,叫:"买馉饳儿。"
  僧儿见叫,托盘儿入茶坊内,放在卓上,将条篾黄穿那馉饳儿,捏些盐放在官人面前,道:"官人,吃馉饳儿。"官人道:"我吃,先烦你一件事。"僧儿道:不知要做什么?"那官人指着枣槊巷里第四家,问僧儿:"认得这人家么?"僧儿道:"认得,那里是皇甫殿直家里。殿直押衣袄上边,方才回家。"官人问道:"他家有几口?"僧儿道:"只是殿直,一个小娘子,一个小养娘。"官人道:"你认得那小娘子也不?"僧儿道:"小娘子寻常不出帘儿外面,有时叫僧儿买馉饳儿,常去认得。问他做甚么?"官人去腰里取下版金线箧儿,抖下五十来钱,安在僧儿盘子里。僧儿见了,可煞喜欢,叉手不离方寸:"告官人,有何使令?"官人道:"我相烦你则个。"袖中取出一张白纸,包着一对落索环儿,两只短金钗子,一个简帖儿,付与僧儿,道:"这三件物事,烦你送去适间问的小娘子。你见殿直,不要送与他。见小娘子时,你只道:'官人再三传语,将这三件物来与小娘子,万望笑留。'你便去,我只在这里等你回报。"
  那僧儿接了三件物事,把盘子寄在王二茶坊柜上,僧儿托着三件物事,入枣槊巷来。到皇甫殿直门前,把青竹帘掀起,探一探。当时皇甫殿直正在前面交椅上坐地,只见卖馉饳儿的小厮掀起帘子,猖猖狂狂,探了一探,便走。皇甫殿直看着那厮,震威一喝,便是:当阳桥上张飞勇,一喝曹公百万兵。
  喝那厮一声,问道:"做什么?"那厮不顾便走。皇甫殿直拽开脚,两步赶上,捽那厮回来,问道:"甚意思,看我一看了便走?"那厮道:"一个官人,教我把三件物事与小娘子,不教把来与你。"殿直问道:"什么物事?"那厮道:"你莫问,不要把与你。"皇甫殿直捻得拳头没缝,去顶门上屑那厮一暴道:"好好的把出来教我看!"那厮吃了一暴,只得怀里取出一个纸裹儿,口里兀自道:"教我把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你却打我则甚!"皇甫殿直劈手夺了纸包儿,打开看,里面一对落索环儿,一双短金钗,一个简帖儿。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拆开简帖,看时:某惶恐再拜上启小娘子妆前:即日孟春初时,恭惟懿处起居万福。某外日荷蒙持杯之款,深切仰思,未尝少替。某偶以薄干,不及亲诣,聊有小词,名《诉衷情》,以代面禀。伏乞懿览。词道是:
  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杯。
  落索环儿一对,简子与金钗。
  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
  自从别后,孤帏冷落,独守书斋。
  皇甫殿直看了简帖儿,劈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问僧儿道:"谁教你把来?"僧儿用手指着巷口王二哥茶坊里道:"有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不教我把与你。"皇甫殿直一只手捽住僧儿狗毛,出这枣槊巷,径奔王二哥茶坊前来。僧儿指着茶坊道:"恰才在这里面打的床铺上坐地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你却打我!"皇甫殿直见茶坊没人,骂声:"鬼话!"再捽僧儿回来,不由开茶坊的王二分说。
  当时到家里,殿直把门来关上,搇来搇去,唬得僧儿战做一团。殿直从里面叫出二十四岁花枝也似浑家出来,道:"你且看这件物事!"那小娘子又不知上件因依,去交椅上坐地。殿直把那简帖儿和两件物事度与浑家看。那妇人看着简帖儿上言语,也没理会处。殿直道:"你见我三个月日押衣袄上边,不知和甚人在家中吃酒?"小娘子道:"我和你从小夫妻,你去后,何曾有人和我吃酒?"殿直道:"既没人,这三件物从那里来?"小娘子道:"我怎知?"殿直左手指,右手举,一个漏风掌打将去。小娘子则叫得一声,掩着面,哭将入去。
  皇甫殿直再叫将十三岁迎儿出来,去壁上取下一把箭篺子竹来放在地上,叫过迎儿来。看着迎儿,生得:短胳膊,琵琶腿。劈得柴,打得水。会吃饭,能窝屎。
  皇甫松去衣架上取下一条绦来,把妮子缚了两只手,掉过屋梁去,直下打一抽,吊将妮子起去。拿起箭篺子竹来,问那妮子道:"我出去三个月,小娘子在家中和甚人吃酒?"妮子道:"不曾有人。"皇甫殿直拿起箭篺子竹,去妮子腿下便摔,摔得妮子杀猪也似叫。又问又打,那妮子吃不得打,口中道出一句来:"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皇甫殿直道:"好也!"放下妮子来,解了绦,道:"你且来,我问你,是和兀谁睡?"那妮子揩着眼泪道:"告殿直,实不敢相瞒,自从殿直出去后,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不是别人,却是和迎儿睡。"皇甫殿直道:"这妮子,却不弄我!"喝将过去。带一管锁,走出门去,拽上那门,把锁锁了。
  走去转湾巷口,叫将四个人来,是本地方所由,如今叫做"连手",又叫做"巡军"。张千、李万、董超、薛霸四人,来到门前,用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从里面扯出卖馉饳的僧儿来,道:"烦上名收领这厮。"四人道:"父母官使令,领台旨。"殿直道:"未要去,还有人哩。"从里面叫出十三岁的迎儿,和二十四岁花枝的浑家,道:"和他都领去。"四人唱喏道:"告父母官,小人怎敢收领孺人?"殿直发怒道:"你们不敢领他,这件事干人命。"吓倒四个所由,只得领小娘子和迎儿并卖馉饳的僧儿三个同去,解到开封钱大尹厅下。
  皇甫殿直就厅下唱了大尹喏,把那简帖儿呈复了。钱大尹看罢,即时教押下一个所属去处,叫将山前行山定来。当时山定承了这件文字,叫僧儿问时,应道:"则是茶坊里见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他把这封简子来与小娘子,打杀也只是恁地供招!"问这迎儿,迎儿道:"即不曾有人来同小娘子吃酒,亦不知付简帖儿来的是何人,打杀也只是恁地供招!"却待问小娘子,小娘子道:"自从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往来,只有夫妻二人。亦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何等人?"山前行山定看着小娘子,生得恁地瘦弱,怎禁得打勘?怎地讯问他?从里面交拐将过来两个狱卒,押出一个罪人来,看这罪人时:
  面长皴轮骨,胲生渗癞腮。
  犹如行病鬼,到处降人灾。
  这罪人原是个强盗头儿,绰号"静山大王"。小娘子见这罪人,把两只手掩着面,那里敢开眼。山前行喝着狱卒道:"还不与我施行!"狱卒把枷梢一纽,枷梢在上,罪人头向下,拿起把荆子来,打得杀猪也似叫。山前行问道:"你曾杀人也不曾?"静山大王应道:"曾杀人!"又问:"曾放火不曾?"应道:"曾放火!"教两个狱卒把静山大王押入牢里去。山前行回转头来,看着小娘子道:"你见静山大王,吃不得几杖子,杀人放火都认了。小娘子,你有事,只好供招了。你却如何吃得这般杖子?"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告前行,到这里隐讳不得。觅幅纸和笔,只得与他供招。"小娘子供道:"自从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往,即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甚色样人。如今看要侍儿吃甚罪名,皆出赐大尹笔下。"便恁么说,五回三次问他,供说得一同。
  似此三日,山前行正在州衙门前立,倒断不下。猛抬头看时,却见皇甫殿直在面前相揖,问及这件事:"如何三日理会这件事不下?莫是接了寄简帖的人钱物,故意不与决这件公事?"山前行听得,道:"殿直,如今台意要如何?"皇甫松道:"只是要休离了。"
  当日山前行入州衙里,到晚衙,把这件文字呈了钱大尹。大尹叫将皇甫殿直来,当厅问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又无证见,如何断得他罪?"皇甫松告钱大尹:"松如今不愿同妻子归去,情愿当官休了。"大尹台判:听从夫便。殿直自归。
  僧儿、迎儿喝出,各自归去。只有小娘子见丈夫不要他,把他休了,哭出州衙门来,口中自道:"丈夫又不要我,又没一个亲戚投奔,教我那里安身?不若我自寻个死休。"至天汉州桥,看着金水银堤汴河,恰待要跳将下去。则见后面一个人,把小娘子衣裳一捽捽住。回转头来看时,恰是一个婆婆,生得:眉分两道雪,髻挽一窝丝。眼昏一似秋水微浑,发白不若楚山云淡。婆婆道:"孩儿,你却没事寻死做甚么?你认得我也不?"
  小娘子道:"不识婆婆。"婆婆道:"我是你姑姑。自从你嫁了老公,我家寒,攀陪你不着,到今不来往。我前日听得你与丈夫官司,我日逐在这里伺候。今日听得道休离了,你要投水做甚么?"小娘子道:"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丈夫又不要我,又无亲戚投奔,不死更待何时!"婆婆道:"如今且同你去姑姑家里,看后如何。"妇女自思量道:"这婆子知他是我姑姑也不是,我如今没投奔处,且只得随他去了,却再理会。"即时随这姑姑家去看时,家里莫甚么活计,却好一个房舍,也有粉青帐儿,有交椅、桌凳之类。
  在这姑姑家里过了两三日。当日方才吃罢饭,则听得外面一个官人,高声大气叫道:"婆子,你把我物事去卖了,如何不把钱来还?"那婆子听得叫,失张失志,出去迎接来叫的官人,请入来坐地。小娘子着眼看时,见入来的人: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
  小娘子见了,口喻心,心喻口,道:"好似那僧儿说的寄简帖儿官人。"只见官人入来,便坐在凳子上,大惊小怪道:"婆子,你把我三百贯钱物事去卖了,今经一个月日,不把钱来还。"婆子道:"物事自卖在人头,未得钱。支得时,即便付还官人。"官人道:"寻常交关钱物东西,何尝挨许多日了?讨得时,千万送来。"官人说了自去。
  婆子入来,看着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却是怎好?"小娘子问道:"有什么事?"婆子道:"这官人原是蔡州通判,姓洪,如今不做官,却卖些珠翠头面。前日一件物事教我把去卖,吃人交加了,到如今没这钱还他,怪他焦躁不得。他前日央我一件事,我又不曾与他干得。"小娘子问道:"却是甚么事?"婆子道:"教我讨个细人,要生得好的。若得一个似小娘子模样去嫁与他,那官人必喜欢。小娘子你如今在这里,老公又不要你,终不然罢了?不若听姑姑说合,你去嫁了这官人,你终身不致担误,挈带姑姑也有个倚靠,不知你意如何?"小娘子沉吟半晌,不得已,只得依允。婆子去回覆了。不一日,这官人娶小娘子来家,成其夫妇。
  逡巡过了一年,当年是正月初一日。皇甫殿直自从休了浑家,在家中无好况。正是: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自思量道:"每年正月初一日,夫妻两个,双双地上本州大相国寺里烧香。我今年却独自一个,不知我浑家那里去了?"簌地两行泪下,闷闷不已。只得勉强着一领紫罗衫,手里把着银香盒,来大相国寺里烧香。
  到寺中烧了香,恰待出寺门,只见一个官人领着一个妇女。看那官人时,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领着的妇女,却便是他浑家。当时丈夫看着浑家,浑家又觑着丈夫,两个四目相视,只是不敢言语。那官人同妇女两个入大相国寺里去。皇甫松在这山门头正沉吟间,见一个打香油钱的行者,正在那里打香油钱。看见这两人入去,口里道:"你害得我苦,你这汉,如今却在这里!"大踏步赶入寺来。
  皇甫殿直见行者赶这两人,当时呼住行者道:"五戒,你莫待要赶这两个人上去?"那行者道:"便是。说不得,我受这汉苦,到今日抬头不起,只是为他。"皇甫殿直道:"你认得这个妇女么?"行者道:"不识。"殿直道:"便是我的浑家。"
  行者问:"如何却随着他?"皇甫殿直把送简帖儿和休离的上件事对行者说了一遍。行者道:"却是怎地!"行者却问皇甫殿直:"官人认得这个人么?"殿直道:"不认得。"行者道:"这汉原是州东墦台寺里一个和尚,苦行便是台寺里行者。我这本师,却是墦台寺里监院,手头有百十钱,剃度这厮做师。
  一年已前时,这厮偷了本师二百两银器,逃走了,累我吃了好些拷打。今赶出寺来,没讨饭吃处。罪过这大相国寺里知寺厮认,留苦行在此间打香油钱。今日撞见这厮,却怎地休得!"方才说罢,只见这和尚将着他浑家,从寺廊下出来。行者牵衣拔步,却待去捽这厮。皇甫殿直扯住行者,闪那身已在山门一壁,道:"且不要捽他,我和你尾这厮去,看那里着落,却与他官司。"两个后地尾将来。
  话分两头。且说那妇人见了丈夫,眼泪汪汪,入去大相国寺里烧了香出来。这汉一路上却问这妇人道:"小娘子,如何你见了丈夫便眼泪出?我不容易得你来。我当初从你门前过,见你在帘子下立地,见你生得好,有心在你处。今日得你做夫妻,也非通容易。"两个说来说去,恰到家中门前。入门去,那妇人问道:"当初这个简帖儿,却是兀谁把来?"这汉道:"好教你得知,便是我教卖馉饳的僧儿把来你的。你丈夫中了我计,真个便把你休了。"妇人听得说,捽住那汉,叫声屈,不知高低。那汉见那妇人叫将起来,却慌了,就把只手去克着他脖项,指望坏他性命。外面皇甫殿直和行者尾着他。两人来到门首,见他们入去,听得里面大惊小怪,抢将入去看时,见克着他浑家,踹性命。皇甫殿直和这行者两个,即时把这汉来捉了,解到开封府钱大尹厅下。这钱大尹是谁?出则壮士携鞭,入则佳人捧臂。世世靴踪不断,子孙出入金门。他是两浙钱王子,吴越国王孙。
  大尹升厅,把这件事解到厅下。皇甫殿直和这浑家,把前面说过的话,对钱大尹历历从头说了一遍。钱大尹大怒,教左右索长枷把和尚枷了。当厅讯一百腿花,押下左司理院,教尽情根勘这件公事。勘正了,皇甫松责领浑家归去,再成夫妻;行者当厅给赏。和尚大情小节,一一都认了:不合设谋奸骗,后来又不合谋害这妇人性命。准"杂犯"断,合重杖处死;这婆子不合假妆姑姑,同谋不首,亦合编管邻州。当日推出这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法场上做了一只曲儿,唤作《南乡子》:
  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摸受典刑。
  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囚示万民。
  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观世音。
  护法喜神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钱如流水去还来,恤寡周贫莫吝财。
  试览石家金谷地,于今荆棘昔楼台。
  话说晋朝有一人,姓石名崇,字季伦。当时未发迹时,专一在大江中驾一小船,只用弓箭射鱼为生。忽一日,至三更,有人扣船言曰:"季伦救吾则个!"石崇听得,随即推篷。探头看时,只见月色满天,照着水面,月光之下,水面上立着一个年老之人。
  石崇问老人:"有何事故,夜间相恳?"老人又言:"相救则个!"石崇当时就令老人上船,问有何缘故。老人答曰:"吾非人也,吾乃上江老龙王。年老力衰,今被下江小龙欺我年老,与吾斗敌,累输与他。老拙无安身之地,又约我明日大战,战时又要输与他。今特来求季伦:明日午时弯弓在江面上,江中两个大鱼相战,前走者是我,后赶者乃是小龙。但望君借一臂之力,可将后赶大鱼一箭,坏了小龙性命,老拙自当厚报重恩。"石崇听罢,谨领其命。那老人相别而回,涌身一跳,入水而去。
  石崇至明日午时,备下弓箭。果然将傍午时,只见大江水面上,有二大鱼追赶将来。石崇扣上弓箭,望着后面大鱼,风地一箭,正中那大鱼腹上。但见满江红水,其大鱼死于江上。此时风浪俱息,并无他事。夜至三更,又见老人扣船来谢道:"蒙君大恩,今得安迹。来日午时,你可将船泊于蒋山脚下南岸第七株杨柳树下相候,当有重报。"言罢而去。
  石崇明日依言,将船去蒋山脚下杨柳树边相候。只见水面上有鬼使三人出,把船推将去。不多时,船回,满载金银珠玉等物。又见老人出水,与石崇曰:"如君再要珍珠宝贝,可将空船来此相候取物。"相别而去。这石崇每每将船于柳树下等,便是一船珍宝,因致敌国之富。将宝玩买嘱权贵,累升至太尉之职,真是富贵两全。遂买一所大宅于城中,宅后造金谷园,园中亭台楼馆。用六斛大明珠,买得一妾,名曰绿珠。又置偏房姨奶侍婢,朝欢暮乐,极其富贵。结识朝臣国戚,宅中有十里锦帐,天上人间,无比奢华。
  忽一日排筵,独请国舅王恺,这人姐姐是当朝皇后。石崇与王恺饮酒半酣,石崇唤绿珠出来劝酒,端的十分美貌。王恺一见绿珠,喜不自胜,便有奸淫之意。石崇相待宴罢,王恺谢了自回,心中思慕绿珠之色,不能勾得会。王恺常与石崇斗宝,王恺宝物,不及石崇,因此阴怀毒心,要害石崇。每每受石崇厚待,无因为之。
  忽一日,皇后宣王恺入内御宴。王恺见了姐姐,就流泪,告言:"城中有一财主富室,家财巨万,宝贝奇珍,言不可荆每每请弟设宴斗宝,百不及他一二。姐姐可怜与弟争口气,于内库内那借奇宝,赛他则个。"皇后见弟如此说,遂召掌内库的太监,内库中借他镇库之宝,乃是一株大珊瑚树,长三尺八寸。不曾启奏天子,令人扛抬往王恺之宅。王恺谢了姐姐,便回府用蜀锦做重罩罩了。
  翌日,广设珍羞美馔,使人移在金谷园中,请石崇会宴。
  先令人扛抬珊瑚树去园上开空闲阁子里安了。王恺与石崇饮酒半酣,王恺道:"我有一宝,可请一观,勿笑为幸。"石崇教去了锦袱,看着微笑,用杖一击,打为粉碎。王恺大惊,叫苦连天道:"此是朝廷内库中镇库之宝,自你赛我不过,心怀妒恨,将来打碎了,如何是好?"石崇大笑道:"国舅休虑,此亦未为至宝。"石崇请王恺到后园中看珊瑚树、大小三十余株,有长至七八尺者。内一株一般三尺八寸,遂取来赔王恺填库,更取一株长大的送与王恺。王恺羞惭而退,自思国中之宝,敌不得他过,遂乃生计嫉妒。
  一日,王恺朝于天子,奏道:"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石名崇,官居太尉,家中敌国之富。奢华受用,虽我王不能及他快乐。若不早除,恐生不测。"天子准奏,口传圣旨,便差驾上人去捉拿太尉石崇下狱,将石崇应有家资,皆没入官。王恺心中只要图谋绿珠为妾,使兵围绕其宅欲夺之。绿珠自思道:"丈夫被他诬害性命,不知存亡。今日强要夺我,怎肯随他?虽死不受其辱!"言讫,遂于金谷园中坠楼而死,深可悯哉!王恺闻之,大怒,将石崇戮于市曹。石崇临受刑时叹曰:"汝辈利吾家财耳。"刽子曰:"你既知财多害己,何不早散之?"石崇无言可答,挺颈受刑。胡曾先生有诗曰:
  一自佳人坠玉楼,晋家宫阙古今愁。
  惟余金谷园中树,已向斜阳叹白头。
  方才说石崇因富得祸,是夸财炫色,遇了王恺国舅这个对头。如今再说一个富家,安分守己,并不惹事生非;只为一点悭吝未除,便弄出非常大事,变做一段有笑声的小说。
  这富家姓甚名谁?听我道来:这富家姓张名富,家住东京开封府,积祖开质库,有名唤做张员外。这员外有件毛病,要去那:虱子背上抽筋,鹭鸶腿上割股。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痰唾留着点灯,捋松将来炒菜。
  这个员外平日发下四条大愿: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三愿拾得物事,四愿夜梦鬼交。是个一文不使的真苦人。他还地上拾得一文钱,把来磨做镜儿,捍做磬儿,掐做锯儿,叫声"我儿",做个嘴儿,放入箧儿。人见他一文不使,起他一个异名,唤做"禁魂张员外"。
  当日是日中前后,员外自入去里面,白汤泡冷饭吃点心。
  两个主管在门前数见钱。只见一个汉,浑身赤膊,一身锦片也似文字,下面熟白绢绲拽扎着,手把着个笊篱,觑着张员外家里,唱个大喏了教化。口里道:"持绳把索,为客周全。"
  主管见员外不在门前,把两文撇在他笊篱里。张员外恰在水瓜心布帘后望见,走将出来道:"好也,主管!你做甚么,把两文撇与他?一日两文,千日便两贯。"大步向前,赶上捉笊篱的,打一夺,把他一笊篱钱都倾在钱堆里,却教众当直打他一顿。路行人看见也不忿。那捉笊篱的哥哥吃打了,又不敢和他争,在门前指着了骂。只见一个人叫道:"哥哥,你来,我与你说句话。"捉笊篱的回过头来,看那个人,却是狱家院子打扮一个老儿。两个唱了喏。老儿道:"哥哥,这禁魂张员外,不近道理,不要共他争。我与你二两银子,你一文价卖生萝卜,也是经纪人。"捉笊篱的得了银子,唱喏自去,不在话下。
  那老儿是郑州奉宁军人,姓宋,排行第四,人叫他做宋四公,是小番子闲汉。宋四公夜至三更前后,向金梁桥上四文钱买两只焦酸馅,揣在怀里,走到禁魂张员外门前。路上没一个人行,月又黑。宋四公取出蹊跷作怪的动使,一挂挂在屋檐上,从上面打一盘盘在屋上,从天井里一跳跳将下去。
  两边是廊屋,去侧首见一碗灯。听着里面时,只听得有个妇女声道:"你看三哥恁么早晚,兀自未来。"宋四公道:"我理会得了,这妇女必是约人在此私通。"看那妇女时,生得:黑丝丝的发儿,白莹莹的额儿,翠弯弯的眉儿,溜度度的眼儿,正隆隆的鼻儿,红艳艳的腮儿,香喷喷的口儿,平坦坦的胸儿,白堆堆的奶儿,玉纤纤的手儿,细袅袅的腰儿,弓弯弯的脚儿。
  那妇女被宋四公把两只衫袖掩了面,走将上来。妇女道:"三哥,做甚么遮了脸子唬我?"被宋四公向前一捽,捽住腰里,取出刀来道:"悄悄地!高则声,便杀了你!"那妇女颤做一团道:"告公公,饶奴性命。"宋四公道:"小娘子,我来这里做不是。我问你则个:他这里到上库有多少关闭?"妇女道:"公公出得奴房,十来步有个陷马坑,两只恶狗。过了便有五个防土库的,在那里吃酒赌钱,一家当一更,便是土库。
  入得那土库,一个纸人,手里托着个银球,底下做着关棙子。踏着关棙子,银球脱在地下,有条合溜,直滚到员外床前,惊觉,教人捉了你。"宋四公道:"却是恁地。小娘子,背后来的是你兀谁?"妇女不知是计,回过头去,被宋四公一刀,从肩头上劈将下去,见道血光倒了。
  那妇女被宋四公杀了。宋四公再出房门来,行十来步,沿西手走过陷马坑,只听得两个狗子吠。宋四公怀中取出酸馅,着些个不按君臣作怪的药,入在里面,觑得近了,撇向狗子身边去。狗子闻得又香又软,做两口吃了。先摆番两个狗子,又行过去,只听得人喝么么六六,约莫也有五六人在那里掷骰。宋四公怀中取出一个小罐儿,安些个作怪的药在中面,把块撇火石,取些火烧着,喷鼻馨香。那五个人闻得道:"好香!员外日早晚兀自烧香。"只管闻来闻去,只见脚在下头在上,一个倒了,又一个倒。看见那五个男女,闻那香,一霎间都摆番了。宋四公走到五人面前,见有半掇儿吃剩的酒,也有果菜之类,被宋四公把来吃了。只见五个人眼睁睁地,只是则声不得。
  便走到上库门前,见一具胳膊来大三簧锁,锁着土库门。宋四公怀里取个钥匙,名唤做"百事和合",不论大小粗细锁都开得。把钥匙一斗,斗开了锁,走入土库里面去。入得门,一个纸人手里,托着个银球。宋四公先拿了银球,把脚踏过许多关棙子,觅了他五万贯锁赃物,都是上等金珠,包裹做一处。怀中取出一管笔来,把津唾润教湿了,去壁上写着四句言语,道:
  宋国逍遥汉,四海尽留名。
  曾上太平鼎,到处有名声。
  写了这四句言语在壁上,土库也不关,取条路出那张员外门前去。宋四公思量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连更彻夜,走归郑州去。
  且说张员外家,到得明日天晓,五个男女苏醒,见土库门开着,药死两个狗子,杀死一个妇女,走去覆了员外。员外去使臣房里下了状。滕大尹差王七殿直干遵,看贼踪由。做公的看了壁上四句言语,数中一个老成的叫做周五郎周宣,说道:"告观察,不是别人,是宋四。"观察道:"如何见得?"周五郎周宣道:"'宋国逍遥汉',只做着上面个'宋'字;'四海尽留名',只做着个'四'字;'曾上太平鼎',只做着个'曾'字;'到处有名声',只做着个'到'字。上面四字道:'宋四曾到'。"王殿直道:"我久闻得做道路的,有个宋四公,是郑州人氏,最高手段。今番一定是他了。"便教周五郎周宣将带一行做公的,去郑州于办宋四。
  众人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到郑州,问了宋四公家里,门前开着一个小茶坊。众人入去吃茶,一个老子上灶点茶。众人道:"一道请四公出来吃茶。"老子道:"公公害些病未起在,等老子入去传话。"老子走进去了,只听得宋四公里面叫起来道:"我自头风发,教你买三文粥来,你兀自不肯。每日若干钱养你,讨不得替心替力,要你何用?"刮刮地把那点茶老子打了几下。只见点茶的老子,手把粥碗出来道:"众上下少坐,宋四公教我买粥,吃了便来。"
  众人等个意休不休,买粥的也不见回来,宋四公也竟不见出来。众人不奈烦,入去他房里看时,只见缚着一个老儿。众人只道宋四公,来收他。那老儿说道:"老汉是宋公点茶的,恰才把碗去买粥的,正是宋四公。"众人见说,吃了一惊,叹口气道:"真个是好手,我们看不仔细,却被他瞒过了。"只得出门去赶,那里赶得着?众做公的只得四散,分头各去,挨查缉获,不在话下。
  原来众人吃茶时,宋四公在里面,听得是东京人声音,悄地打一望,又像个干办公事的模样,心上有些疑惑,故意叫骂埋怨。却把点茶老儿的儿子衣服,打换穿着,低着头,只做买粥,走将出来,因此众人不疑。
  却说宋四公出得门来,自思量道:"我如今却是去那里好?我有个师弟,是平江府人,姓赵名正。曾得他信道,如今在谟县。我不如去投奔他家也罢。"宋四公便改换色服,妆做一个狱家院子打扮,把一把扇子遮着脸,假做瞎眼,一路上慢腾腾地,取路要来谟县。来到谟县前,见个小酒店,但见:
  云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舒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会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岸,一竿斜刺杏花傍。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宋四公觉得肚中饥馁,入那酒店去,买些个酒吃。酒保安排将酒来,宋四公吃了三两杯酒。只见一个精精致致的后生,走入酒店来。看那人时,却是如何打扮:砖顶背系带头巾,皂罗文武带背儿,下面宽口裤,侧面丝鞋。
  叫道:"公公拜揖。"宋四公抬头看时,不是别人,便是他师弟赵正。宋四公人面前,不敢师父师弟厮叫,只道:"官人少坐。"赵正和宋四公叙了间阔就坐,教酒保添只盏来筛酒。
  吃了一杯,赵正却低低地问道:"师父一向疏阔?"宋四公道:"二哥,几时有道路也没?"赵正道:"是道路却也自有,都只把来风花雪月使了。闻知师父入东京去得拳道路。"宋四公道:"也没甚么,只有得个四五万钱。"又问赵正道:"二哥,你如今那里去?"赵正道:"师父,我要上东京闲走一遭,一道赏玩则个,归平江府去做话说。"宋四公道:"二哥,你去不得。"赵正道:"我如何上东京不得?"宋四公道:"有三件事,你去不得。第一,你是浙右人,不知东京事,行院少有认得你的,你去投奔阿谁?第二,东京百八十里罗城,唤做'卧牛城'。我们只是草寇,常言:'草入牛口,其命不久。'第三,是东京有五千个眼明手快做公的人,有三都捉事使臣。"赵正道:"这三件事都不妨。师父你只放心,赵正也不到得胡乱吃输。"
  宋四公道:"二哥,你不信我口,要去东京时,我觅得禁魂张员外的一包儿细软,我将归客店里去,安在头边,枕着头。你觅得我的时,你便去上东京。"赵正道:"师父,恁地时不妨。"
  两个说罢,宋四公还了酒钱,将着赵正归客店里。店小二见宋四公将着一个官人归来,唱了喏。赵正同宋四公入房里走一遭,道了"宋置",赵正自去。当下天色晚,如何见得:暮烟迷远岫,薄雾卷晴空。群星共皓月争光,远水与山光斗碧。深林古寺,数声钟韵悠扬;曲岸小舟,几点渔灯明灭。枝上子规啼夜月,花间粉蝶宿芳丛。
  宋四公见天色晚,自思量道:"赵正这汉手高。我做他师父,若还真个吃他觅了这般细软,好吃人笑,不如早睡。"宋四公却待要睡,又怕吃赵正来后如何,且只把一包细软安放头边,就床上掩卧。只听得屋梁上知知兹兹地叫,宋四公道:"作怪!未曾起更,老鼠便出来打闹人。"仰面向梁上看时,脱些个屋尘下来,宋四公打两个喷涕。少时老鼠却不则声,只听得两个猫儿,乜凹乜凹地厮咬了叫,溜些尿下来,正滴在宋四公口里,好臊臭!宋四公渐觉困倦,一觉睡去。
  到明日天晓起来,头边不见了细软包儿。正在那里没摆拨,只见店小二来说道:"公公,昨夜同公公来的官人来相见。"宋四公出来看时,却是赵正。相揖罢,请他入房里,去关上房门。赵正从怀里取出一个包儿,纳还师父。宋四公道:"二哥,我问你则个,壁落共门都不曾动,你却是从那里来,讨了我的包儿?"赵正道:"实瞒不得师父,房里床面前一带黑油纸槛窗,把那学书纸糊着。吃我先在屋上,学一和老鼠,脱下来屋尘,便是我的作怪药,撒在你眼里鼻里,教你打几个喷涕;后面猫尿,便是我的尿。"宋四公道:"畜生,你好没道理!"赵正道:"是吃我盘到你房门前,揭起学书纸,把小锯儿锯将两条窗栅下来;我便挨身而入,到你床边,偷了包儿。再盘出窗外去,把窗栅再接住,把小钉儿钉着,再把学书纸糊了,恁地便没踪迹。"宋四公道:"好,好!你使得,也未是你会处。你还今夜再觅得我这包儿,我便道你会。"赵正道:"不妨,容易的事。"赵正把包儿还了宋四公道:"师父,我且归去,明日再会。"漾了手自去。
  宋四公口里不说,肚里思量道:"赵正手高似我,这番又吃他觅了包儿,越不好看,不如安排走休!"宋四公便叫将店小二来说道:"店二哥,我如今要行。二百钱在这里,烦你买一百钱爊肉,多讨椒盐,买五十钱蒸饼,剩五十钱,与你买碗酒吃。"店小二谢了公公,便去谟县前买了爊肉和蒸饼。却待回来,离客店十来家,有个茶坊里,一个官人叫道:"店二哥,那里去?"店二哥抬头看时,便是和宋四公相识的官人。
  店二哥道:"告官人,公公要去,教男女买爊肉共蒸饼。"赵正道:"且把来看。"打开荷叶看了一看,问道:"这里几文钱肉?"店二哥道:"一百钱肉。"赵正就怀里取出二百钱来道:"哥哥,你留这爊肉蒸饼在这里。我与你二百钱,一道相烦,依这样与我买来,与哥哥五十钱买酒吃。"店二哥道:"谢官人。"道了便去。不多时,便买回来。赵正道:"甚劳烦哥哥,与公公再裹了那爊肉。见公公时,做我传语他,只教他今夜小心则个。"店二哥唱喏了自去。到客店里,将肉和蒸饼递还宋四公。宋四公接了道:"罪过哥哥。"店二哥道:"早间来的那官人,教再三传语,今夜小心则个。"
  宋四公安排行李,还了房钱,脊背上背着一包被卧,手里提着包裹,便是觅得禁魂张员外的细软,离了客店。行一里有余,取八角镇路上来。到渡头看那渡船,却在对岸,等不来,肚里又饥,坐在地上,放细软包儿在面前,解开爊肉裹儿,擘开一个蒸饼,把四五块肥底爊肉多蘸些椒盐,卷做一卷,嚼得两口,只见天在下,地在上,就那里倒了。宋四公只见一个丞局打扮的人,就面前把了细软包儿去。宋四公眼睁睁地见他把去,叫又不得,赶又不得,只得由他。那个丞局拿了包儿,先过渡去了。
  宋四公多样时苏醒起来,思量道:"那丞局是阿谁?捉我包儿去。店二哥与我买的爊肉里面有作怪物事!"宋四公忍气吞声走起来,唤渡船过来,过了渡,上了岸,思量那里去寻那丞局好。肚里又闷,又有些饥渴,只见个村酒店,但见:柴门半掩,破旆低垂。村中量酒,岂知有涤器相如?陋质蚕姑,难效彼当垆卓氏。壁间大字,村中学究醉时题;架上麻衣,好饮芒郎留下当。酸醨破瓮土床排,彩画醉仙尘土暗。
  宋四公且入酒店里去,买些酒消愁解闷则个。酒保唱了喏,排下酒来,一杯两盏,酒至三杯。宋四公正闷里吃酒,只见外面一个妇女入酒店来:油头粉面,白齿朱唇。锦帕齐眉,罗裙掩地。鬓边斜插些花朵,脸了微堆着笑容。虽不比闺里佳人,也当得垆头少妇。
  那个妇女入着酒店,与宋四公道个万福,拍手唱一只曲儿。宋四公仔细看时,有些个面熟,道这妇女是酒店擦卓儿的,请小娘子坐则个。妇女在宋四公根底坐定,教量酒添只盏儿来,吃了一盏酒。宋四公把那妇女抱一抱,撮一撮,拍拍惜惜,把手去摸那胸前道:"小娘子,没有奶儿。"又去摸他阴门,只见累累垂垂一条价。宋四公道:"热牢,你是兀谁?"那个妆做妇女打扮的,叉手不离方寸道:"告公公,我不是擦卓儿顶老,我便是苏州平江府赵正。"宋四公道:"打脊的捡才!我是你师父,却教我摸你爷头!原来却才丞局便是你。"赵正道:"可知便是赵正。"宋四公道:"二哥,我那细软包儿,你却安在那里?"赵正叫量酒道:"把适来我寄在这里包儿还公公。"量酒取将包儿来。宋四公接了道:"二哥,你怎地拿下我这包儿?"赵正道:"我在客店隔儿家茶坊里坐地,见店小二哥提一裹爊肉。我讨来看,便使转他也与我去买,被我安些汗药在里面裹了,依然教他把来与你。我妆做丞局,后面踏将你来。你吃摆番了,被我拿得包儿,到这里等你。"宋四公道:"恁地你真个会,不枉了上得东京去。"即时还了酒钱,两个同出酒店。去空野处除了花朵,溪水里洗了面,换一套男子衣裳着了,取一顶单青纱头巾裹了。宋四公道:"你而今要上京去,我与你一封书,去见个人,也是我师弟。他家住汴河岸上,卖人肉馒头。姓侯,名兴,排行第二,便是侯二哥。"赵正道:"谢师父。"到前面茶坊里,宋四公写了书,分付赵正,相别自去。宋四公自在谟县。
  赵正当晚去客店里安歇,打开宋四公书来看时,那书上写道:师父信上贤师弟二郎、二娘子:别后安乐否?今有姑苏贼人赵正,欲来京做买卖,我特地使他来投奔你。这汉与行院无情,一身线道,堪作你家行货使用。我吃他三次无礼,可千万剿除此人,免为我们行院后患。
  赵正看罢了书,伸着吞头缩不上。"别人便怕了,不敢去。我且看他,如何对副我!我自别有道理。"再把那书折迭,一似原先封了。
  明日天晓,离了客店,取八角镇;过八角镇,取板桥,到陈留县,沿那汴河行。到日中前后,只见汴河岸上,有个馒头店。门前一个妇女,玉井栏手巾勒着腰,叫道:"客长,吃馒头点心去。"门前牌儿上写着:"本行侯家,上等馒头点心。"赵正道:"这里是侯兴家里了。"走将入去,妇女叫了万福,问道:"客长用点心?"赵正道:"少待则个。"就脊背上取将包裹下来。一包金银钗子,也有花头的,也有连二连三的,也有素的,都是沿路上觅得的。侯兴老婆看见了,动心起来,道:"这客长,有二三百只钗子!我虽然卖人肉馒头,老公虽然做赞老子,到没许多物事。你看少间问我买馒头吃,我多使些汗火,许多钗子都是我的。"
  赵正道:"嫂嫂,买五个馒头来。"侯兴老婆道:"着!"楦个碟子,盛了五个馒头,就灶头合儿里多撮些物料在里面。赵正肚里道:"这合儿里便是作怪物事了。"赵正怀里取出一包药来,道:"嫂嫂,觅些冷水吃药。"侯兴老婆将半碗水来,放在卓上。赵正道:"我吃了药,却吃馒头。"赵正吃了药,将两只箸一拨,拨开馒头馅,看了一看,便道:"嫂嫂,我爷说与我道:'莫去汴河岸上买馒头吃,那里都是人肉的。'嫂嫂,你看这一块有指甲,便是人的指头,这一块皮上许多短毛儿,须是人的不便处。"侯兴老婆道:"官人休耍,那得这话来!"
  赵正吃了馒头,只听得妇女在灶前道:"倒也!"指望摆番赵正,却又没些事。赵正道:"嫂嫂,更添五个。"侯兴老婆道:"想是恰才汗火少了,这番多把些药倾在里面。"赵正怀中又取包儿,吃些个药。侯兴老婆道:"官人吃甚么药?"赵正道:"平江府提刑散的药,名唤做'百病安丸'。妇女家八般头风,胎前产后,脾血气痛,都好服。"侯兴老婆道:"就官人觅得一服吃也好。"赵正去怀里别搠换包儿来,撮百十丸与侯兴老婆吃了,就灶前颠番了。赵正道:"这婆娘要对副我,却到吃我摆番。别人漾了去,我却不走。"特骨地在那里解腰捉虱子。
  不多时,见个人挑一担物事归。赵正道:"这个便是侯兴,且看他如何?"侯兴共赵正两个唱了喏。侯兴道:"客长吃点心也未?"赵正道:"吃了。"侯兴叫道:"嫂子,会钱也未?"寻来寻去,寻到灶前,只见浑家倒在地下,口边溜出痰涎,说话不真,喃喃地道:"我吃摆番了。"侯兴道:"我理会得了,这婆娘不认得江湖上相识,莫是吃那门前客长摆番了?"
  侯兴向赵正道:"法兄,山妻眼拙,不识法兄,切望恕罪。"赵正道:"尊兄高姓?"侯兴道:"这里便是侯兴。"赵正道:"这里便是姑苏赵正。"两个相揖了。侯兴自把解药与浑家吃了。赵正道:"二兄,师父宋四公有书上呈。"侯兴接着,拆开看时,书上写着许多言语,末梢道:"可剿除此人。"侯兴看罢,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道:"师父兀自三次无礼,今夜定是坏他性命!"向赵正道:"久闻清德,幸得相会!"即时置酒相待,晚饭过了,安排赵正在客房里睡,侯兴夫妇在门前做夜作。
  赵正只闻得房里一阵臭气,寻来寻去,床底下一个大缸。探手打一摸,一颗人头;又打一摸,一只人手共人脚。赵正搬出后门头,都把索子缚了,挂在后门屋檐上。关了后门,再入房里,只听得妇女道:"二哥,好下手!"侯兴道:"二嫂,使未得!更等他落忽些个。"妇女道:"二哥,看他今日把出金银钗子,有二三百只。今夜对副他了,明日且把来做一头戴,教人唱采则个。"赵正听得道:"好也!他两个要恁地对副我性命,不妨得。"
  侯兴一个儿子,十来岁,叫做伴哥,发脾寒,害在床上。赵正去他房里,抱那小的安在赵正床上,把被来盖了,先走出后门去。不多时,侯兴浑家把着一碗灯,侯兴把一把劈柴大斧头,推开赵正房门,见被盖着个人在那里睡,和被和人,两下斧头,砍做三段。侯兴揭起被来看了一看,叫声:"苦也!二嫂,杀了的是我儿子伴哥!"两夫妻号天洒地哭起来。赵正在后门叫道:"你没事自杀了儿子则甚?赵正却在这里。"侯兴听得焦燥,拿起劈柴斧赶那赵正,慌忙走出后门去,只见扑地撞着侯兴额头,看时却是人头、人脚、人手挂在屋檐上、一似闹竿儿相似。侯兴教浑家都搬将入去,直上去赶。
  赵正见他来赶,前头是一派溪水。赵正是平江府人,会弄水,打一跳,跳在溪水里。后头侯兴也跳在水里来赶。赵正一分一蹬,顷刻之间,过了对岸。侯兴也会水,来得迟些个。赵正先走上岸,脱下衣裳挤教干。侯兴赶那赵正,从四更前后,到五更二点时候,赶十一二里,直到顺天新郑门一个浴堂。赵正入那浴堂里洗面,一道烘衣裳。正洗面间,只见一个人把两只手去赵正两腿上打一掣,掣番赵正。赵正见侯兴来掣他,把两秃膝桩番侯兴,倒在下面,只顾打。
  只见一个狱家院子打扮的老儿进前道:"你们看我面放手罢。"赵正和侯兴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师父宋四公,一家唱个大喏,直下便拜。宋四公劝了,将他两个去汤店里吃盏汤。侯兴与师父说前面许多事。宋四公道:"如今一切休论。则是赵二哥明朝入东京去,那金梁桥下,一个卖酸馅的,也是我们行院,姓王,名秀。这汉走得楼阁没赛,起个浑名,唤做'病猫儿'。他家在大相国寺后面院子里祝他那卖酸馅架儿上一个大金丝罐,是定州中山府窖变了烧出来的,他惜似气命。你如何去拿得他的?"赵正道:"不妨。"等城门开了,到日中前后,约师父只在侯兴处。
  赵正打扮做一个砖顶背系带头巾,皂罗文武带背儿,走到金梁桥下,见一抱架儿,上面一个大金丝罐,根底立着一个老儿:郓州单青纱现顶儿头巾,身上着一领筩杨柳子布衫。腰里玉井栏手巾,抄着腰。
  赵正道:"这个便是王秀了。"赵正走过金架桥来,去米铺前撮几颗红米,又去菜担上摘些个叶子,和米和叶子,安在口里,一处嚼教碎。再走到王秀架子边,漾下六文钱,买两个酸馅,特骨地脱一文在地下。王秀去拾那地上一文钱,被赵正吐那米和菜在头巾上,自把了酸馅去。却在金梁桥顶上立地,见个小的跳将来,赵正道:"小哥,与你五文钱,你看那卖酸馅王公头巾上一堆虫蚁屎,你去说与他,不要道我说。"
  那小的真个去说道:"王公,你看头巾上。"王秀除下头巾来,只道是虫蚁屎,入去茶坊里揩抹了。走出来架子上看时,不见了那金丝罐。
  原来赵正见王秀入茶坊去揩那头巾,等他眼慢,拿在袖子里便行,一径走往侯兴家去。宋四公和侯兴看了,吃一惊。
  赵正道:"我不要他的,送还他老婆休!"赵正去房里换了一顶搭飒头巾,底下旧麻鞋,着领旧布衫,手把着金丝罐,直走去大相国寺后院子里。见王秀的老婆,唱个喏了道:"公公教我归来,问婆婆取一领新布衫、汗衫、裤子、新鞋袜,有金丝罐在这里表照。"婆子不知是计,收了金丝罐,取出许多衣裳,分付赵正。赵正接得了,再走去见宋四公和侯兴道:"师父,我把金丝罐去他家换许多衣裳在这里。我们三个少间同去送还他,博个笑声。我且着了去闲走一回耍子。"
  赵正便把王秀许多衣裳着了,再入城里,去桑家瓦里,闲走一回,买酒买点心吃了,走出瓦子外面来。
  却待过金梁桥,只听得有人叫:"赵二官人!"赵正回过头来看时,却是师父宋四公和侯兴。三个同去金梁桥下,见王秀在那里卖酸馅。宋四公道:"王公拜茶。"王秀见了师父和侯二哥,看了赵正,问宋四公道:"这个客长是兀谁?"宋四公恰待说,被赵正拖起去,教宋四公:"未要说我姓名,只道我是你亲戚,我自别有道理。"王秀又问师父:"这客长高姓?"宋四公道:"是我的亲戚,我将他来京师闲走。"王秀道:"如此。"即时寄了酸馅架儿在茶坊,四个同出顺天新郑门外僻静酒店,去买些酒吃。
  入那酒店去,酒保筛酒来,一杯两盏,酒至三巡。王秀道:"师父,我今朝呕气。方才挑那架子出来,一个人买酸馅,脱一钱在地下。我去拾那一钱,不知甚虫蚁屙在我头巾上。我入茶坊去揩头巾出来,不见了金丝罐,一日好闷!"宋四公道:"那人好大胆,在你跟前卖弄得,也算有本事了。你休要气闷,到明日闲暇时,大家和你查访这金丝罐。又没三件两件,好歹要讨个下落,不到得失脱。"赵正肚里,只是暗暗的笑,四个都吃得醉,日晚了,各自归。
  且说王秀归家去,老婆问道:"大哥,你恰才教人把金丝罐归来?"王秀道:"不曾。"老婆取来道:"在这里,却把了几件衣裳去。"王秀没猜道是谁,猛然想起今日宋四公的亲戚,身上穿一套衣裳,好似我家的。心上委决不下,肚里又闷,提一角酒,索性和婆子吃个醉,解衣卸带了睡。王秀道:"婆婆,我两个多时不曾做一处。"婆子道:"你许多年纪了,兀自鬼乱!"王秀道:"婆婆,你岂不闻:'后生犹自可,老的急似火。'"王秀早移过共头,在婆子头边,做一班半点儿事,兀自未了当。
  原来赵正见两个醉,掇开门躲在床底下,听得两个鬼乱,把尿盆去房门上打一抧。王秀和婆子吃了一惊,鬼慌起来。看时,见个人从床底下趱将出来,手提一包儿。王秀就灯光下仔细认时,却是和宋四公、侯兴同吃酒的客长。王秀道:"你做甚么?"赵正道:"宋四公教还你包儿。"王公接了看时,却是许多衣裳。再问:"你是甚人?"赵正道:"小弟便是姑苏平江府赵正。"王秀道:"如此,久闻清名。"因此拜识。便留赵正睡了一夜。
  次日,将着他闲走。王秀道:"你见白虎桥下大宅子,便是钱大王府,好拳财。"赵正道:"我们晚些下手。"王秀道:"也好。"到三鼓前后,赵正打个地洞,去钱大王土库偷了三万贯钱正赃,一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王秀在外接应,共他归去家里去躲。明日,钱大王写封简子与滕大尹。大尹看了,大怒道:"帝辇之下:有这般贼人!"即时差缉捕使臣马翰,限三日内要捉钱府做不是的贼人。
  马观察马翰得了台旨,分付众做公的落宿,自归到大相国寺前。只见一个人背系带砖顶头巾,也着上一领紫衫,道:"观察拜茶。"同入茶坊里,上灶点茶来。那着紫衫的人怀里取出一裹松子胡桃仁,倾在两盏茶里。
  观察问道:"尊官高姓?"那个人道:"姓赵,名正,昨夜钱府做贼的便是小子。"马观察听得,脊背汗流,却待等众做公的过捉他。吃了盏茶,只见天在下,地在上,吃摆番了。赵正道:"观察醉也。"扶住他,取出一件作怪动使剪子,剪下观察一半衫袖,安在袖里,还了茶钱。分付茶博士道:"我去叫人来扶观察。"赵正自去。
  两碗饭间,马观察肚里药过了,苏醒起来。看赵正不见了,马观察走归去。
  睡了一夜,明日天晓,随大尹朝殿。大尹骑着马,恰待入宣德门去,只见一个人裹顶弯角帽子,着上一领皂衫,拦着马前,唱个大喏,道:"钱大王有札目上呈。"滕大尹接了,那个人唱喏自去。大尹就马上看时,腰裹金鱼带不见挞尾。简上写道:"姑苏贼人赵正,拜禀大尹尚书:所有钱府失物,系是正偷了。若是大尹要来寻赵正家里,远则十万八千,近则只在目前。"大尹看了越焦燥,朝殿回衙,即时升厅,引放民户词状。词状人抛箱,大尹看到第十来纸状,有状子上面也不依式论诉甚么事,去那状上只写一只《西江月》曲儿,道是:
  是水归于大海,闲汉总入京都。三都捉事马司徒,衫褙难为作主。盗了亲王玉带,剪除大尹金鱼。要知闲汉姓名无?小月傍边疋士。
  大尹看罢道:"这个又是赵正,直恁地手高。"即唤马观察马翰来,问他捉贼消息。马翰道:"小人因不认得贼人赵正,昨日当面挫过。这贼委的手高,小人访得他是郑州宋四公的师弟。若拿得宋四,便有了赵正。"腾大尹猛然想起,那宋四因盗了张富家的土库,见告失状未获。即唤王七殿直王遵,分付他协同马翰访捉贼人宋四、赵正。王殿直王遵禀道:"这贼人踪迹难定,求相公宽限时日;又须官给赏钱,出榜悬挂,那贪着赏钱的便来出首,这公事便容易了办。"滕大尹听了,立限一个月缉获;依他写下榜文,如有缉知真赃来报者,官给赏钱一千贯。
  马翰和王遵领了榜文,径到钱大王府中,禀了钱大王,求他添上赏钱。钱大王也注了一千贯。两个又到禁魂张员外家来,也要他出赏。张员外见在失了五万贯财物,那里肯出赏钱!众人道:"员外休得为小失大。捕得着时,好一主大赃追还你。府尹相公也替你出赏,钱大王也注了一千贯。你却不肯时,大尹知道,却不好看相。"张员外说不过了,另写个赏单,勉强写足了五百贯。马观察将去府前张挂,一面与王殿直约会,分路挨查。
  那时府前看榜的人山人海,宋四公也看了榜,去寻赵正来商议。赵正道:"可奈王遵、马翰日前无怨,定要加添赏钱缉获我们;又可奈张员外悭吝,别的都出一千贯,偏你只出五百贯,把我们看得恁贱!我们如何去蒿恼他一番,之出得气。"宋四公也怪前番王七殿直领人来拿他,又怪马观察当官禀出赵正是他徒弟。当下两人你商我量,定下一条计策,齐声道:"妙哉!"赵正便将钱大王府中这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递与宋四公,四公将禁魂张员外家金珠一包就中检出几件有名的宝物,递与赵正。两下分别各自去行事。
  且说宋四公才转身,正遇着向日张员外门首捉笊篱的哥哥,一把扯出顺天新郑门,直到侯兴家里歇脚。便道:"我今日有用你之处。"那捉笊篱的便道:"恩人有何差使?并不敢违。"宋四公道:"作成你趁一千贯钱养家则个。"那捉笊篱的到吃一惊,叫道:"罪过!小人没福消受。"宋四公道:"你只依我,自有好处。"取出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教侯兴扮作内官模样:"把这条带去禁魂张员外解库里去解钱。这带是无价之宝,只要解他三百贯,却对他说:'三日便来取赎,若不赎时,再加绝二百贯。你且放在铺内,慢些子收藏则个。'"侯兴依计去了。
  张员外是贪财之人,见了这带,有些利息,不问来由,当去三百贯足钱。侯兴取钱回覆宋四公。宋四公却教捉笊篱的到钱大王门上揭榜出首。钱大王听说获得真赃,便唤捉笊篱的面审。捉笊篱的说道:"小的去解库中当钱,正遇那主管,将白玉带卖与北边一个客人,索价一千五百两。有人说是大王府里来的,故此小的出首。"钱大王差下百十名军校,教捉笊篱的做眼,飞也似跑到禁魂张员外家,不由分说,到解库中一搜,搜出了这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张员外走出来分辩时,这些个众军校,那里来管你三十二十一,一条索子扣头,和解库中两个主管,都拿来见钱大王。钱大王见了这条带,明是真赃,首人不虚,便写个钧帖,付与捉笊篱的,库上支一千贯赏钱。
  钱大王打轿,亲往开封府拜滕大尹,将玉带及张富一干人送去拷问。大尹自己缉获不着,到是钱大王送来,好生惭愧,便骂道:"你前日到本府告失状,开载许多金珠宝贝。我想你庶民之家,那得许多东西?却原来放线做贼!你实说这玉带甚人偷来的?"张富道:"小的祖遗财物,并非做贼窝赃。这条带是昨日申牌时分,一个内官拿来,解了三百贯钱去的。"大尹道:"钱大王府里失了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你岂不晓得?怎肯不审来历,当钱与他?如今这内官何在?明明是一派胡说!"喝教狱卒,将张富和两个主管一齐用刑,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张富受苦不过,情愿责限三日,要出去挨获当带之人。三日获不着,甘心认罪。滕大尹心上也有些疑虑,只将两个主管监候。却差狱卒押着张富,准他立限三日回话。
  张富眼泪汪汪,出了府门,到一个酒店里坐下,且请狱卒吃三杯。方才举盏,只见外面踱个老儿入来,问道:"那一个是张员外?"张富低着头,不敢答应。狱卒便问:"阁下是谁?要寻张员外则甚?"那老儿道:"老汉有个喜信要报他,特到他解库前,闻说有官事在府前,老汉跟寻至此。"张官方才起身道:"在下便是张富,不审有何喜信见报?请就此坐讲。"
  那老儿捱着张员外身边坐下,问道:"员外土库中失物,曾缉知下落否?"张员外道:"在下不知。"那老儿道:"老汉到晓得三分,特来相报员外。若不信时,老汉愿指引同去起赃。见了真正赃物,老汉方敢领赏。"张员外大喜道:"若起得这五万贯赃物,便赔偿钱大王,也还有余。拚些上下使用,身上也得干净。"便问道:"老丈既然的确,且说是何名姓?"那老儿向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张员外大惊道:"怕没此事。"老儿道:"老汉情愿到府中出个首状,若起不出真赃,老汉自认罪。"张员外大喜道:"且屈老丈同在此吃三杯,等大尹晚堂,一同去禀。"
  当下四人饮酒半醉,恰好大尹升厅。张员外买张纸,教老儿写了首状,四人一齐进府出首。滕大尹看了王保状词,却是说马观察、王殿直做贼,偷了张富家财,心中想道:"他两个积年捕贼,那有此事?"便问王保道:"你莫非挟仇陷害么?有什么证据?"王保老儿道:"小的在郑州经纪,见两个人把许多金珠在彼兑换。他说家里还藏得有,要换时再取来。小的认得他是本府差来缉事的,他如何有许多宝物?心下疑惑。今见张富失单,所开宝物相像,小的情愿跟同张富到彼搜寻。如若没有,甘当认罪。"滕大尹似信不信,便差李观察李顺,领着眼明手快的公人,一同王保、张富前去。
  此时马观察马翰与王七殿直王遵,但在各县挨缉两宗盗案未归,众人先到王殿直家,发声喊,径奔入来。王七殿直的老婆,抱着三岁的孩子,正在窗前吃枣糕,引着耍子。见众人罗唣,吃了一惊,正不知什么缘故。恐怕吓坏了孩子,把袖榅子掩了耳朵,把着进房。众人随着脚跟儿走,围住婆娘问道:"张员外家赃物,藏在那里?"婆娘只光着眼,不知那里说起。众人见婆娘不言不语,一齐掀箱倾笼,搜寻了一回。
  虽有几件银钗饰和些衣服,并没赃证。李观察却待埋怨王保,只见王保低着头,向床底下钻去,在贴壁床脚下解下一个包儿,笑嘻嘻的捧将出来。众人打开看时,却是八宝嵌花金杯一对,金镶玳瑁杯十只,北珠念珠一串。张员外认得是土库中东西,还痛起来,放声大哭。连婆娘也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慌做一堆,开了口合不得,垂了手抬不起。众人不由分说,将一条索子,扣了婆娘的颈。婆娘哭哭啼啼,将孩子寄在邻家,只得随着众人走路。众人再到马观察家,混乱了一常又是王保点点搠搠,在屋檐瓦棂内搜出珍珠一包,嵌宝金钏等物,张员外也都认得。
  两家妻小都带到府前,滕大尹兀自坐在厅上,专等回话。
  见众人蜂拥进来,阶下列着许多赃物,说是床脚上、瓦棂内搜出,见有张富识认是真。滕大尹大惊道:"常闻得捉贼的就做贼,不想王遵、马翰真个做下这般勾当!"喝教将两家妻小监候,立限速拿正贼,所获赃物暂寄库。首人在外听候,待赃物明白,照额领赏。张富磕头禀道:"小人是有碗饭吃的人家,钱大王府中玉带跟由,小人委实不知。今小的家中被盗赃物,既有的据,小人认了晦气,情愿将来赔偿钱府。望相公方便,释放小人和那两个主管,万代阴德。"滕大尹情知张富冤枉,许他召保在外。王保跟张员外到家,要了他五百贯赏钱去了。原来王保就是王秀,浑名"病猫儿",他走得楼阁没赛。宋四公定下计策,故意将禁魂张员外家土库中赃物,预教王秀潜地埋藏两家床头屋檐等处,却教他改名王保,出首起赃,官府那里知道!
  却说王遵、马翰正在各府缉获公事,闻得妻小吃了官司,急忙回来见滕大尹。滕大尹不由分说,用起刑法,打得希烂,要他招承张富赃物,二人那肯招认?大尹教监中放出两家的老婆来,都面面相觑,没处分辩,连大尹也委决不下,都发监候。次日又拘张富到官,劝他且将己财赔了钱大王府中失物,"待从容退赃还你。"张富被官府逼勒不过,只得承认了。归家想想,又恼又闷,又不舍得家财,在土库中自缢而死。
  可惜有名的禁魂张员外,只为"悭吝"二字,惹出大祸,连性命都丧了。那王七殿直王遵、马观察马翰,后来俱死于狱中。这一班贼盗,公然在东京做歹事,饮美酒,宿名娼,没人奈何得他。那时节东京扰乱,家家户户,不得太平。直待包龙图相公做了府尹,这一班贼盗方才惧怕,各散去讫,地方始得宁静。有诗为证,诗云:
  只因贪吝惹非殃,引到东京盗贼狂。
  亏杀龙图包大尹,始知官好自民安。
  第三十七卷 梁武帝累修成佛
  香雨琪园百尺梯,不知窗外晓莺啼。
  觉来悟定胡麻熟,十二峰前月未西。
  这诗为齐明帝朝盱眙县光化寺一个修行的,姓范,法名普能而作。这普能,前世原是一条白颈曲蟮,生在千佛寺大通禅师关房前天井里面。那大通禅师坐关时刻,只诵《法华经》。这曲蟮偏有灵性,闻诵经便舒头而听。那禅师诵经三载,这曲蟮也听经三载。忽一日,那禅师关期完满出来,修斋礼佛。偶见关房前草深数尺,久不芟除,乃唤小沙弥将锄去草。
  小沙弥把庭中的草去尽了,到墙角边,这一锄去得力大,入土数寸。却不知曲蟮正在其下,挥为两段。小沙弥叫声:"阿弥陀佛!今日伤了一命,罪过,罪过!"掘些土来埋了曲蟮,不在话下。
  这曲蟮得了听经之力,便讨得人身,生于范家。长大时,父母双亡,舍身于光化寺中,在空谷禅师座下,做一个火工道人。其人老实,居香积厨下,煮茶做饭,殷勤伏事长老。便是众僧,也不分彼此,一体相待。普能虽不识字,却也硬记得些经典。只有《法华经》一部,背诵如流。晨昏早晚,一有闲空之时,着实念诵修行。
  在寺三十余年,闻得千佛寺大通禅师坐化去了,去得甚是脱洒,动了个念头,来对长老说:"范道在寺多年,一世奉斋,并不敢有一毫贪欲,也不敢狼藉天物。今日拜辞长老回首,烦乞长老慈悲,求个安身去处。"说了下拜跪着。长老道:"你起来,我与你说。你虽是空门修行,还不晓得灵觉门户。你如今回首去,只从这条寂静路上去,不可落在富贵套子里。差了念头,求个轮回也不可得。"
  范道受记了,相辞长老,自来香积厨下沐浴,穿些洁净衣服,礼拜诸佛天地父母,又与众僧作别,进到龛子里,盘膝坐了,便闭着双眼去了。
  众僧都与他念经,叫工人打这龛子到空地上,正要去请长老下火。只听得殿上撞起钟来,长老忙使人来说道:"不要下火。"长老随即也抬乘轿子,来到龛子前。叫人开了龛子门,只见范道又醒转来了,依先开了眼,只立不起来,合掌向长老说:"适才弟子到一个好去处,进在红锦帐中,且是安稳。又听得钟鸣起来,有个金身罗汉,把弟子一推,跌在一个大白莲池里。吃这一惊就醒转来,不知有何法旨?"长老说道:"因你念头差了,故投落在物类。我特地唤醒你来,再去投胎。"
  又与众僧说:"山门外银杏树下掘开那青石来看。"众僧都来到树下,掘起那青石来看,只见一条小火赤链蛇,才生出来的,死在那里。众僧见了,都惊异不已,来回覆长老,说果有此事。长老叫上首徒弟,与范道说:"安净坚守,不要妄念,去投个好去处。轮回转世,位列侯王帝主,修行不怠,方登极乐世界。"范道受记了,着高高的念声"南无阿弥陀佛",便合了眼。
  众僧来请长老下火。长老穿上如来法衣,一乘轿子,抬到范道龛子前,分付范道如何?偈曰:
  范道范道,每日厨灶。
  火里金莲,颠颠倒倒。
  长老念毕了偈,就叫人下火,只见括括杂杂的著将起来。众僧念声佛,只见龛子顶上一道青烟:从火里卷将出来,约有数十丈高,盘旋回绕,竟往东边一个所在去了。
  说这盱眙县东,有个乐安村,村中有个大财主,姓黄名岐,家资殷富,不用大秤小斗,不违例克剥人财,坑人陷人,广行方便,普积阴功。其妻孟氏,身怀六甲,正要分娩。范道乘着长老指示,这道灵光竟投到孟氏怀中。这里范道圆寂,那里孟氏就生下这个孩儿来。说这孩儿相貌端然,骨格秀拔。
  黄员外四十余岁无子,生得这个孩儿,就如得了若干珍宝一般,举家欢喜。好却十分好了,只是一件,这孩儿生下来,昼夜啼哭,乳也不肯吃。夫妻二人忧惶,求神祈佛,全然不验。
  家中有个李主管对员外说道:"小官人啼哭不已,或有些缘故,不可知得。离此间二十里,山里有个光化寺,寺里空谷长老,能知过去未来,见在活佛。员外何不去拜求他,必然有个道理。"黄员外听说,连忙备盒礼信香,起身往光化寺来。其寺如何?诗云:
  山寺钟鸣出谷西,溪阴流水带烟齐。
  野花满地闲来往,多少游人过石堤。
  进到方丈里,空谷禅师迎接着,黄员外慌忙下拜说:"新生小孩儿,昼夜啼哭,不肯吃乳,危在须臾。烦望吾师慈悲,没世不忘。"长老知是范道要求长老受记,故此昼夜啼哭,长老不说出这缘故来。长老对黄员外说道:"我须亲自去看他,自然无事。"就留黄员外在方丈里吃了素斋,与黄员外一同乘轿,连夜来到黄员外家里。请长老在厅上坐了,长老叫抱出令郎来。黄员外自抱出来,长老把手摸着这小儿的头,在着小儿的耳朵,轻轻的说几句,众人都不听得。长老又把手来摸着这小儿的头,说道:"无灾无难,利益双亲,道源不替。"只见这小儿便不哭了。众人惊异,说道:"何曾见这样异事,真是活佛超度!"黄员外说:"待周岁送到上刹,寄名出家。"长老说:"最好。"就与黄员外别了,自回寺里来。黄员外幸得小儿无事,一家爱惜抚养。
  光阴捻指,不觉又是周岁。黄员外说:"我曾许小儿寄名出家。"就安排盒子表礼,叫养娘抱了孩儿,两乘轿子,抬往寺里。来到方丈内,请见长老拜谢,送了礼物。长老与小儿取个法名,叫做黄复仁,送出一件小法衣、僧帽,与复仁穿戴,吃些素斋,黄员外仍与小儿自回家去。来来往往,复仁不觉又是六岁。员外请个塾师教他读书。这复仁终是有根脚的,聪明伶俐,一村人都晓得他是光化寺里范道化身来的,日后必然富贵。
  这县里有个童太尉,见复仁聪明俊秀,又见黄家数百万钱财。有个女儿,与复仁同年,使媒人来说,要把女儿许聘与复仁。黄员外初时也不肯定这太尉的女儿,被童太尉再三强不过,只得下三百个盒子,二百两金首饰,一千两银子,若干段匹色丝定了。也是一缘一会,说这女子聪明过人,不曾上学读书,便识得字,又喜诵诸般经卷。为何能得如此?他却是摩诃迦叶祖师身边一个女侍,降生下来了道缘的。初时男女两个幼小,不理人事。到十五六岁,年纪渐长,两个一心只要出家修行,各不愿嫁娶。黄员外因复仁年长,选日子要做亲。童小姐听得黄家有了日子,要成亲,心中慌乱,忙写一封书,使养娘送上太太。书云:
  切惟《诗》重《梅》,礼端合卺。奈世情一,法律难齐。紫玉志向禅门,不乐唱随之偶;心悬觉岸,宁思伉俪之偕。一虑百空,万缘俱尽,禅灯一点,何须花烛之辉煌;梵磬数声,奚取琴瑟之嘹亮?破盂甘食,敝衲为衣。泯色象于两忘,齐生死于一彻。伏望母亲大人,大发慈悲,优容苦志。
  永谢为云神女,宁追奔月嫦娥。佛果倘成,亲恩可报。莫问琼箫之响,长寒玉杵之盟。干冒台慈,幸惟怜鉴。
  养娘拿着小姐书,送上太太。太太接得这书,对养娘道:"连日因黄家要求做亲,不曾着人来看小姐。我女儿因甚事,叫你送书来?"养娘把小姐不肯成亲,闲常只是看经念佛要出家的事,说了一遍。太太听了这话,心中不喜,就使人请老爷来看书。太太把小姐的书送与太尉,太尉看了,说道:"没教训的婢子!男婚女嫁,人伦常道。只见孝弟通于神明,那曾见修行做佛?"把这封书扯得粉碎,骂道:"放屁,放屁!"太尉只依着黄家的日子,把小姐嫁过去。
  黄复仁与童小姐两个,那日拜了花烛,虽同一房,二人各自歇宿。一连过了半年有余,夫妇相敬相爱,就如宾客一般。黄复仁要辞了小姐,出去云游。小姐道:"官人若出去云游,我与你正好同去出家。自古道:'妇人嫁了从夫。'身子决不敢坏了。"复仁见小姐坚意要修行,又不肯改嫁,与小姐说道:"恁的,我与你结拜做兄姊,一同双修罢。"小姐欢喜,两个各在佛前礼拜。誓毕,二人换了粗布衣服,粗茶淡饭,在家修行。黄员外看见这个模样,都不欢喜。恐怕被人笑耻,员外只得把复仁夫妻二人,连一个养娘,两个梅香,都打发到山里西庄上冷落去处住下。夫妻二人,只是看经念佛,参禅打坐。
  三年有余,两个正在佛前长明灯下坐禅。黄复仁忽然见个美貌佳人,妖娇袅娜,走到复仁面前,道个万福,说道:"妾是童太尉府中唱曲儿的如翠,太太因大官人不与小姐同床,必然绝了黄家后嗣,二来不碍大官人修行,并无一人知觉。"说罢,与复仁眷恋起来。复仁被这美貌佳人亲近如此,又听说道绝了黄门后嗣,不觉也有些动心。随又想道:"童小姐比他十分娇美,我尚且不与他沾身,怎么因这个女子,坏了我的道念?"才然自忖,只听得一声响亮,万道火光,飞腾缭绕。复仁惊醒来,这小姐也却好放参。复仁连忙起来礼拜菩萨,又来礼拜小姐,说道:"复仁道念不坚,几乎着魔,望姐姐指迷。"说这小姐,聪明过人,智慧圆通,反胜复仁。小姐就说道:"兄弟被色魔迷了,故有此幻象。我与你除是去见空谷祖师,求个解脱。"
  次日两个来到光化寺中,来见长老。空谷说道:"欲念一兴,四大无着。再求转脱,方始圆明。"因与复仁夫妻二人口号,如何:跳出爱欲渊,渴饮灵山泉。夫也亡去住,妻也履福田。休休同泰寺,荷荷极乐天。
  夫妻二人拜辞长老,回到西庄来,对养娘、梅香说:"我姊妹二人,今夜与你们别了,各要回首。"养娘说道:"我伏事大官人小姐数载,一般修行,如何不带挈养娘同回首?"复仁说道:"这个勉强不得,恐你缘分不到。"养娘回话道:"我也自有分晓。"夫妻二人沐浴了,各在佛前礼拜,一对儿坐化了。这养娘在房里不知怎么也回首去了。黄员外听得说,自来收拾,不在话下。
  且说黄大官人精灵,竟来投在萧家,小姐来投在支家。渔湖有个萧二郎,在齐为世胄之家,萧懿、萧坦之俱是一族。萧二郎之妻单氏,最仁慈积善,怀娠九个月,将要分娩之时,这里复仁却好坐化。单氏夜里梦见一个金人,身长丈余,衮服冕旒,旌旗羽雉,辉耀无比。一伙绯衣人,车从簇拥,来到萧家堂上歇下。这个金身人,独自一个,进到单氏房里,望着单氏下拜。单氏惊惶,正要问时,恍惚之间,单氏梦觉来,就生下一个孩儿来。
  这孩儿生下来便会啼啸,自与常儿不群,取名萧衍。八九岁时,身上异香不散。聪明才敏,文章书翰,人不可及。亦且长于谈兵,料敌制胜,谋无遗策。衍以五月五日生,齐时俗忌伤克父母,多不肯举。其母密养之,不令其父知之,至是始令见父。父亲说道:"五月儿刑克父母,养之何为?"衍对父亲说道:"若五月儿有损父母,则萧衍已生九岁,九年之间,曾有害于父母么?九岁之间,不曾伤克父母,则九岁之后,岂能刑克父母哉?请父亲勿疑。"其父异其说,其惑稍解。
  其叔萧懿闻之,说道:"此儿识见超卓,他日必大吾宗。"由此知其为不凡,每事亦与计议。
  时有刺史李贲谋反,僭称越帝,置立官属。朝命将军杨瞟讨贲。杨瞟见李贲势大,恐不能取胜,每每来问计于萧懿。懿说:"有侄萧衍,年虽幼小,智识不凡,命世之才。我着人去请来,与他计议,必有个善处。"萧懿忙使人召萧衍来见杨瞟。瞟见衍举止不常,遂致礼敬,虚心请问,要求破贲之策。衍说:"李贲蓄谋已久,兵马精强,士众归向。足下以一旅之师与彼交战,犹如以肉投虎,立见其败。闻贲跨据淮南,近逼广州。孙冏逗遛取罪,子雄失律赐死。贲志骄意满,不复顾忌。足下引大军屯于淮南,以一军与陈霸先抄贲之后,略出数千之众,与贲接战,勿与争强,佯败而走,引至淮南大屯之所。且淮南芦苇深曲,更兼地湿泥泞,不易驰骋,足下深沟高垒,不与接战,坐毙其锐;候得天时,因风纵火,霸先从后断其归路,诈为贲军逃溃,袭取其城。贲进退无路,必成擒矣。"瞟闻衍言,叹异惊伏,拜辞而去。杨瞟依衍计策,随破了李贲。萧衍名誉益彰,远近羡慕,人乐归向。
  衍有大志。一日,齐明帝要起兵灭魏,又恐高欢这枝人马强众,不敢轻发,特遣黄门召衍入朝问计。萧衍随着使者进到朝里,见明帝,拜舞已毕。明帝虽闻萧衍大名,却见衍年纪幼小,说道:"卿年幼望重,何才而能?"萧衍回奏道:"学问无穷,智识有限,臣不敢以之事陛下。"明帝悚然启敬,不以小儿待之。因与衍计议:"要伐魏,灭尔朱氏,只是高欢那厮士众兵强,故与卿商议。"衍奏道:"所谓众者,得众人之死;所谓强者,得天下之心。今尔朱氏凶暴狡猾,淫恶滔天;高欢反复挟诈,窃窥不轨,名虽得众,实失士心。况君臣异谋,各立党与,不能固守其常也。陛下选将练兵,声言北伐,便攻其东,彼备其东,我罢其战。今年一师,明年一旅,日肆侵扰,使彼不安,自然困毙。且上下不和,国必内乱。陛下因其乱而乘之,蔑不胜矣。"明帝闻言大悦,留衍在朝,引入宫内,皇后妃嫔时常相见,与衍日亲日近。衍赞画既多,勚劳日积,累官至雍州刺史。
  后至齐主宝卷,惟喜游嬉,荒淫无度,不接朝士,亲信宦官。萧衍闻之,谓张弘策曰:"当今始安王遥光、徐孝嗣等,六贵同朝,势必相乱。况主上慓虐嫌忌,赵王伦反迹已形,一朝祸发,天下土崩,不可不为自备。"于是衍乃密修武备,招聚骁勇数万,多伐竹木,沈之檀溪,积茅如冈阜。齐主知萧衍有异志,与郑植计议,欲起兵诛衍。郑值奏道:"萧衍图谋日久,士马精强,未易取也。莫若听臣之计,外假加爵温旨,衍必见臣,因而刺杀之,一匹夫之力耳,省了许多钱粮兵马。"齐主大喜,即便使郑植到雍州来,要刺杀萧衍。
  惊动了光化寺空谷长老,知道此事,就托个梦与萧衍。长老拿着一卷天书,书里夹着一把利刃,递与萧衍。衍醒来,自想道:"明明的一个僧人,拿这夹刀的一卷天书与我,莫非有人要来刺我么?明日且看如何。"只见次日有人来报道,朝廷使郑植赍诏书要加爵一事。萧衍自说道:"是了。"且不与郑植相见,先使人安排酒席,在宁蛮长史郑绍寂家里。都埋伏停当了,与郑植相见,说道:"朝廷使卿来杀我,必有诏书。"
  郑植赖道:"没有此事。"萧衍喝一声道:"与我搜看。"只见帐后跑出三四十个力士,就把郑植拿下,身边搜出一把快刀来,又有杀衍的密诏。萧衍大怒,说道:"我有甚亏负朝廷,如何要刺杀我?"连夜召张弘策计议起兵,建牙树旗,选集甲士二万余人马千余匹,船三十余艘,一齐杀出檀溪来。昔日所贮下竹木茅草,葺束立办。又命王茂、曹景宗为先锋,军至汉口,乘着水涨,顺流进兵,就袭取了嘉湖地方。
  且说郢城与鲁城,这两个城是嘉湖的护卫,建康的门户。今被王先锋袭取了嘉湖,这两处守城官,心胆惊落,料道敌不过,彼此相约投降。这建康就如没了门户的一般,无人敢敌,势如破竹,进克建康。兵至近郊,齐主游骋如故,遣将军王珍国等,将精兵十万陈于朱雀航。被吕僧珍纵火焚烧其营,曹景宗大兵乘之,将士殊死战,鼓噪震天地。珍国等不能抗,军遂大败。衍军长驱进至宣阳门,萧衍兄弟子侄皆集。
  将军徐元瑜以东府城降,李居士以新亭降。十二月,齐人遂弑宝卷。萧衍以太后令,迫废空卷为东昏侯,加衍为大司马,迎宣德太后入宫称制。衍寻自为国相,封梁国公,加九锡。黄复仁化生之时,却原来养娘转世为范云,二女侍一转世为沈约,一转世为任昉,与梁公同在竟陵王西府为官,也是缘会,自然义气相合。至是梁公引云为谘议,约为侍中,昉为参谋。
  二年夏四月,梁公萧衍受禅,称皇帝,废齐主为巴陵王,迁太后于别宫。梁主虽然马上得了天下,终是道缘不断,杀中有仁,一心只要修行。
  梁主因兵兴多故,与魏连和。一日,东魏遣散骑常侍李谐来聘。梁主与谐谈久,命李谐出得朝,更深了不及还宫,就在便殿斋阁中宿歇。散了官嫔诸官,独自一个默坐,在阁儿里开着窗看月。约莫三更时分,只见有三五十个青衣使人,从甬巷中走到阁前来,内有一个口里唱着歌,歌:
  从入牢笼羁绊多,也曾罹毕走洪波。
  可怜明日庖丁解,不复辽东白蹢歌。
  梁主听这歌,心中疑惑。这一班人走近,朝着梁主叩头奏道:"陛下仁民爱物,恻隐慈悲,我等俱是太庙中祭祀所用牲体,百万生灵,明日一时就杀。伏愿陛下慈悲,敕宥某等苦难,陛下功德无量。"梁主与青衣使人说道:"太庙一祭,朕如何知道杀戮这许多牲体?朕实不忍。来日朕另有处。"这青衣人一齐叩头哀祈,涕泣而去。梁主次日早朝,与文武各官说昨夜斋阁中见青衣之事,又说道:"宗庙致敬,固不可已;杀戮屠毒,朕亦不忍。自今以后,把粉面代做牺牲,庶使祀典不废,仁恻亦存,两全无害。"永为定制,谁敢违背!
  梁主每日持斋奉佛,忽夜间梦见一伙绛衣神人,各持旌节,祥麟凤辇,千百诸神,各持执事护卫,请梁主去游冥府。
  游到一个大宝殿内,见个金冠法服神人,相陪游览。每到一殿,各有主事者都来相见。有等善人,安乐从容,优游自在,仙境天堂,并无挂碍;有等恶人,受罪如刀山血海,拔舌油锅,蛇伤虎咬,诸般罪孽。又见一伙蓝缕贫人,蓬头跣足,疮毒遍体,种种苦恼,一齐朝着梁主哀告:"乞陛下慈悲超救!某等俱是无主孤魂,饥饿无食,久沉地狱。"梁主见说,回曰:"善哉,善哉!待朕回朝,即超度汝等。"请罪人皆哀谢。
  末后到一座大山,山有一穴,穴中伸出一个大蟒蛇的头来,如一间殿屋相似,对着梁主昂头而起。梁主见了,吃一大惊,正欲退走,只见这蟒蛇张开血池般口,说起话来,叫道:"陛下休惊,身乃郗后也。只为生前嫉妒心毒,死后变成蟒身,受此业报。因身躯过大,旋转不便,每苦腹饥,无计求饱。陛下如念夫妇之情,乞广作佛事,使妾脱离此苦,功德无量。"原来郗后是梁主正宫,生前最妒,凡帝所幸宫人,百般毒害,死于其手者,不计其数。梁主无可奈何,闻得鹝鸟作羹,饮之可以治妒。乃命猎户每月责取鹝百头,日日煮羹,充入御馔进之,果然其妒稍减。后来郗后闻知其事,将羹泼了不吃,妒复如旧。今日死为蟒蛇,阴灵见帝求救。梁主道:"朕回朝时,当与汝忏悔前业。"蟒蛇道:"多谢陛下仁德,妾今送陛下还朝,陛下勿惊。"说罢那蟒蛇舒身出来,大数百围,其长不知几百丈。梁主吓出一身冷汗,醒来乃南柯一梦,咨嗟到晓。
  次日朝罢,与众僧议设盂兰盆大斋,又造梁皇宝忏。说这盂兰盆大斋者,犹中国言普食也,盖为无主饿鬼而设也。梁皇忏者,梁主所造,专为郗后忏悔恶业,兼为众生解释其罪。冥府罪人,因梁主设斋造经二事,即得超救一切罪业,地狱为彼一空。梦见郗后如生前装束,欣然来谢道:"妾得陛下宝忏之力,已脱蟒身生天,特来拜谢。"又梦见百万狱囚,皆朝着梁主拜谢,齐道:"皆赖陛下功德,幸得脱离地狱。"
  梁主以此奉佛益专,屡诏寻访高僧礼拜,阐明其教,未得其人。闻得有个榎头和尚,精通释典,遣内侍降敕,召来相见。榎头和尚随着使命而来,武帝在便殿正与侍中沈约弈棋。内侍禀道:"奉敕唤榎头师已在午门外听旨。"适值武帝用心在围棋上,算计要杀一段棋子,这里连禀三次,武帝全不听得,手持一个棋子下去,口里说道:"杀了他罢。"武帝是说杀那棋子,内侍只道要杀榎头和尚。应道:"得旨。"便传旨出午门外,将榎头和尚斩讫。武帝完了这局围棋,沈约奏道:"榎头师已唤至,听宣久矣。"武帝忙呼内侍教请和尚进殿相见。内侍奏道:"已奉旨杀了。"武帝大惊,方悟杀棋时误听之故,乃问内侍道:"和尚临刑有何言语?"内侍奏道:"和尚说前劫为小沙弥时,将锄去草,误伤一曲蟮之命。帝那时正做曲蟮,今生合偿他命,乃理之当然也。"武帝叹惜良久,益信轮回报应之理,乃传旨厚弊榎头和尚。一连数日,心中怏怏不乐。
  沈约窥知帝意,乃遣人遍访名僧。忽闻得有个圣僧法号道林支长老,在建康十里外结茅而居,在那里修行。乃奏知梁主,梁主即命侍中沈约去访其僧。约旌旗车马,仆从都盛,势如山岳,惊动远近。一路传呼,道林自在庵中打坐,寂然不动。沈约走到榻前说道:"和尚知侍中来乎?"道林张目说道:"侍中知和尚坐乎?"沈约又说道:"和尚安身处所那里得来的?"道林回话道:"出家人去住无碍。"只说得这一声,这个庵连里面僧人一切都不见了,只剩得一片白地。沈约吃这一惊不小,晓得真是圣僧,慌忙望空下拜道:"弟子肉眼凡庸,烦望吾师慈悲。非约僭妄,乃朝廷所使,约不得不如此。"支公仍见沈约,就留沈约吃些斋饭。沈约恳求禅旨指迷,支公与沈约口号云:栗事护前,断舌何缘?欲解阴事,赤章奏天。纸后又写十来个"隐"字。
  为何支公有此四句口号?一日,豫州献二寸五分大栗子,梁主与沈约各默书栗子故事。沈约故意少书三事,乃云:"不及陛下。"出朝语人曰:"此公护前。"盖言梁主护短也。后梁主知道,以此憾约。断舌之事,约与范云劝武帝受禅,约病中梦齐和帝以剑割其舌。约恐惧,命道士密为赤章奏天,以禳其孽。都是沈约的心事,无人知得,被支公说着了。沈约惊得一身冷汗魂不附体,木呆了一会,又再三拜问"隐"字之义。支公为何连写这十来个"隐"字?日后沈约身死,朝议欲谥沈约为文侯。梁主恨约,不肯谥为文侯,说道:"情怀不尽为'隐'。"改其谥为隐侯。支公所书前二事,是沈约已往之事;后谥法一事,是沈约未来之事,沈约如何便悟得出来?再三拜求,定要支公明示。支公说道:"天机不可尽泄,侍中日后自应。"说罢,依先闭着眼坐去了。
  沈约怅然而归,回见武帝,把支公变化之事,备细奏上武帝。武帝说道:"世上真有仙佛,但俗人未晓耳。"武帝传旨,来日銮舆幸其庵,命集文武大臣,起二万护卫兵,仪从卤簿,旗幡鼓吹,一齐出城,竟到庵里来迎支公。支公已先知了,庵里都收拾停当,似有个起行的模样。武帝与沈约到得庵里,相见支公。武帝屈尊下拜,尊礼支公为师。行礼已毕,支公说道:"陛下请坐,受和尚的拜。"武帝说道:"那曾见师拜弟?"支公答道:"亦不曾见妻抗夫。"只这一句话头,武帝听了,就如提一桶冷水,从顶门上浇下来,遍身苏麻。此时武帝心地不知怎地忽然开明,就省悟前世黄复仁、童小姐之事。二人点头解意,眷眷不已。武帝就请支公一同在鉴舆里回朝,供养在便殿斋阁里。武帝每日退朝,便到阁子中,与支公参究禅理,求解了悟。支公与武帝道:"我在此终是不便,与陛下别了,仍到庵里去祝"武帝道:"离此间三十里,有个白鹤山,最是清幽仙境之所。朕去建造个寺刹,请师傅到那里去祝"支公应允了。武帝差官督造这个山寺,大兴工作,极土木之美,殿刹禅房,数千百间,资费百万,取名同泰寺,夫妇同登佛地之意。四方僧人来就食者,千百余人。支公供养在同泰寺,一年有余。
  梁主有个昭明太子,年方六岁,能默诵五经,聪明仁孝。一日,忽然四肢不举,口眼紧闭,不知人事。合宫慌张,来告梁主。遍召诸医,皆不能治。梁主道:"朕得此子聪明,若是不醒,朕亦不愿生了。"举朝惊恐,东宫一班宫嫔宫属奏道:"太子虽然不省人事,身体犹温,陛下何不去见支太师,问个备细如何?"武帝忙排驾,到同泰寺见支公,说太子死去缘故。
  支公道:"陛下不须惊张,太子非死也,是尸蹶也。昔秦穆公曾游天府,闻钧天之乐,七日而苏。赵简子亦游于天,五日而苏。射熊之事,符契扁鹊之言,命董安于书于宫。今太子亦在天上已四日矣,因忉利天有恒伽阿做青梯优迦会,为听仙乐忘返,被三足神乌啄了一口,西王母已杀是乌。太子还在天上,我为陛下取来。"梁主下拜道:"若得太子更生,朕情愿与太子一同舍身在寺出家。"支公言:"陛下第还宫,太子已苏矣。"
  梁主急回朝,见太子复生,搂抱太子,父子大哭起来。又说道:"我儿,因你蹶了这几日,惊得我死不得死,生不得生,好苦!"太子回话道:"我在天上看做会,被神乌啄了手,上帝命天医与我敷药。正要在那里耍,被个僧人抱了下来。"梁主说道:"这个师傅,是支长老,明日与你去礼拜长老。"又说舍身之事。梁主致斋三日,先着天厨官来寺里办下大斋,普济群生,报答天地。梁主与太子就舍身在寺里。太子有诗一首,云:
  粹宇迎阊阖,天衢尚未央。
  鸣辂和鸾凤,飞旆入羊肠。
  谷静泉通峡,林深树奏琅。
  火树含日炫,金刹接天长。
  月逈塔全见,烟生楼半藏。
  法雨香林泽,仁风颂圣王。
  皈依惟上乘,宿化喜陶唐。
  且进香胡饭,山樱处处芳。
  长生客有外,诸福被遐方。
  梁主、太子在寺里一住二十余日,文武臣僚者老百姓都到寺里请梁主回朝。梁主不允。太后又使宦官来请回朝,梁主也不肯回去。支公夜里与梁主说道:"爱欲一念,转展相侵,与陛下还有数年魔债未完,如何便能解脱得去?陛下必须还朝,了这孽缘,待时日到来,自无住碍。"梁主见说依允。
  次日,各官又来请梁主回朝。梁主与各官说:"朕已发誓舍身,今日又没缘故,便回了朝,这是虚语。朕有个善处:如要朕回朝,须是各出些钱财,赎朕回去才可。朕舍得一万两,各官舍一万两,太后舍一万两,都送在寺里来供佛斋僧,朕方可与太子回朝。"各官太后都送银子在寺里,梁主也发一万银子,送到寺里来,梁主才回朝。
  无多时,适有海西一个大素犁鞬国,辖下有个条枝国,其人长八九尺,食生物,最猛悍,如禽兽一般;又善为妖妄眩惑,如吞刀吐火、屠人截马之术。闻得梁主受禅,他却要起倾国人马,来与大梁归并。边海守备官闻知这个消息,飞报与梁主知道。梁主见报,与文武官员商议:"别的要厮杀都不打紧,老说这条枝国人马,怎生与他对敌?如何是好?各官有能为朕领兵去敌得他,重加官职。"各官听得说,都面面相看,无人敢去迎敌。侍中范云奏道:"臣等去同泰寺与道林长老求个善处道理。"梁主道:"朕须自去走一遭。"
  梁主慌忙命驾来到寺里,礼拜支长老,把条枝国要来厮杀归并,备说一遍。支公说道:"不妨事,条枝国要过西海方才转洋入大海,一千七百里到得明州;明州过二三条江,才到得建康。明州有个释迦真身舍利塔,是阿育王所造,藏释迦佛爪发舍利于塔中。这塔寺非是无故而设,专为镇西海口子,使彼不得来暴中国,说不尽的好处。今塔已倒坏了,陛下若把这塔依先修起来,镇压风水,老僧上祝释迦阿育王佛力护持,条枝国人马,如何过得海来?"梁主见说,连忙差官修造释迦塔,要增高做九十丈,刹高十文,与金陵长干塔一般。钱粮工力,不计其数。
  这里正好修造,说这大秦犁鞬王,催促条枝国,兴起十万人马,海船千艘,精兵猛将,都过大海,要来厮并。道林长老入定时,见这景象。次日,来请梁主在寺里,打个释迦阿育王大会。长老拜佛忏祝,武帝也释去御服,持法衣,行清净大舍,素床瓦器,亲为礼拜讲经。你看这佛力浩大,非同小可!这里祈佛做会,那条枝国人马,下得海,开船不到三四日,就阻了飓风,各船几乎覆没。躲得在海中一个阿耨屿岛里住下,等了十余日,风息了,方敢开船。不到一会间,风又发了,白浪滔天,如何过得来?仍旧回洋,躲在岛里。不开船便无风,若要开船就有风。条枝国大将军乾笃说道:"却不是古怪!不开船便无风,一要开船风就发起来,还是中国天子福分。天若容我们去厮并,看这光景,便过得海,也未必取胜他们,不若回了兵罢!"把船回得洋时,风也没了,顺顺的放回去。乾笃领着众头目,来见大秦国王满屈,备说这缘故。满屈说道:"中国天子弘福,我们终是小邦,不可与大国抗礼。"令乾笃领几个头目,修一通降表,进贡狮子、犀牛、孔雀、三足雉、长鸣鸡,一班夷官来朝拜进贡。梁主见乾笃说阻风不敢过海一事,自知修塔的佛力,以此深信释教,奉事益谨。
  梁王恃中国财力,欲并二魏,遂纳侯景之降。景事东魏高欢,景左足偏短,不长弓马,而谋算诸将莫及,尝与高欢言:"愿得精兵三万,横行天下,渡江缚取萧老,公为太平主。"
  欢大喜,使将兵十万,专制河南。适欢死,梁主因欢子高澄素与景不和,用反间高澄。澄果疑景,作为欢书召景。景发书知澄诈,遂据河南叛魏。景遂使郎中丁和奉降表于梁主,举河南十三州归附。梁主正月丁卯夜,梦中原牧守皆以地来降。
  次日,见朱异说梦中之事。异奏道:"此宇内混一之兆也。"及丁和奉降表见梁主,言景定降计,实是正月乙卯。梁主益神其事,遂纳景降,封景为河南王,又发兵马助景。那里晓得侯景反复凶人,他知道临贺王萧正德屡以贪暴得罪于梁主,正德阴养死士,只愿国家有变,景因致书于正德。书云:天子年尊,奸臣乱国。大王属当储贰,今被废黜,景虽不才,实思自效。正德得书大喜,暗地与景连和,又致书与景。书云:仆为其内,公为其外,何为不济?事机在速,今其时矣。
  说这侯景与正德密约,遂诈称出猎起兵。十月,袭谯州,执刺史萧泰。又攻破历阳,太守庄铁以城投降,因说侯景曰:"国家承平岁久,人不习战斗。大王举兵,内外震骇。宜乘此际,速趋建康,兵不血刃,而成大功。若使朝廷徐得为备,使羸兵千人,直据采石,虽有精甲百万,不能济矣。"景闻大悦,遂以铁为导引。梁主不知正德与景暗通,反令正德督军屯丹阳。正德遣大船数十艘,诈称载荻,暗济景众。侯景得渡,遂围台城,昼夜攻城不息。被董勋引景众登城,就据了台城。把梁主拘于太极东堂,以五百甲士防卫内外,周围铁桶相似。
  景遂入宫,恣意肆取宫中宝玩珍鼎前代法器之类,又选美好宫嫔,名姬千数,悉归于己。景阴体弘壮,淫毒无度,夜御数十人,犹不遂其所欲。闻溧阳公主音律超众,容色倾国,欲纳为妃。遂使小黄门田香儿,以紫玉软丝同心结儿一奁,并合欢水果,盛以金泥小盒,密封遗公主。公主启看,左右皆怒,劝主碎其盒,拒而不纳。公主曰:"不然,非尔辈所知。侯王天下豪杰,父王昔曾梦狝猴升御榻,正应今日。我不束身归侯王,则萧氏无遗类矣。"遂以双凤名锦被,珊瑚嵌金交莲枕,遗侯景。景见田香儿回奏,大悦,遣亲近左右数十人迎公主。定情之夕,景虽狎毒万端,主亦曲为忍受。日亲不移,致景宠结,得以颠倒是非,妨于朝务,保全公族,主之力也。后王伟劝景废立,尽除衍族,主与伟忤,爱弛。
  梁主既为侯景所制,不得来见支公。所求多不遂意,饮膳亦为所裁节。忧愤成疾,口苦索密不得,荷荷而殂,年八十六岁。景秘不发丧,支长老早已知道,况时节已至,不可待也,在寺里坐化了。
  且说梁湘东王绎痛梁主被景幽死,遂自称假黄钺大都督中外诸军,承制起兵,来诛侯景。先使竟陵太守王僧辩领五千人马,来复台城。军到湘州地方,僧辩暗令孙伯超来探听侯景消息。
  伯超恐路上不好行,装做个平常商人,行到柏桐尖山边深林里走过,望见梁主与支公二人,各倚着一杖,缓缓的行来。伯超走近,见了梁主,吃这一惊不小,连忙跪下奏道:"陛下与长老因甚到此?今要往何处去?"梁主回答道:"朕功行已满,与长老往西天竺极乐国去。有封书寄与湘东王,正没人可寄,卿可仔细收好,与朕寄去。"说了,梁主就袖中取出书,递与赵伯超。伯超刚接得书,就不见了梁主与支公。
  后伯超探听侯景消息,回复王僧辩,忙将书送上湘东王,说见梁主一事。湘东王拆开书看,是一首古风,诗云:
  好虏窃神器,毒痡流四海。嗟哉萧正德,为景所愚卖。凶逆贼君父,不复办翊戴。惟彼湘东王,愤起忠勤在。落星霸先谋,使景台城败。窜身依答仁,为鸱所屠害。身首各异处,五子诛夷外。暴尸陈市中,争食民心快。今我脱敝履,去住两无碍。极乐为世尊,自在兜利界。篡逆安在哉?鈇钺诛千载。
  湘东王读罢是诗,泪涕潜流,不胜呜咽。后王僧辩、陈霸先攻破侯景。景竟欲走吴依答仁。羊侃二子羊鸱杀之,暴景尸于市,民争食之,并骨亦荆溧阳公主亦食其肉,雪冤于天,期以自死。景五子皆被北齐杀荆于诗无一不验。诗曰:
  堪笑世人眼界促,只就自前较祸福。
  台城去路是西天,累世证明有空谷。
  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为神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作恶姻缘。
  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
  闲花野草且休拈,赢得身安心自然。
  山妻本是家常饭,不害相思不费钱。
  这首词,单道着色欲乃忘身之本,为人不可苟且。
  话说南宋光宗朝绍熙元年,临安府在城清河坊南首升阳库前有个张员外,家中巨富,门首开个川广生药铺。年纪有六旬,妈妈已故。止生一子,唤着张秀一郎,年二十岁,聪明标致。每日不出大门,只务买卖。父母见子年幼,抑且买卖其门如市,打发不开。
  铺中有个主管,姓任名珪,年二十五岁。母亲早丧,止有老父,双目不明,端坐在家。任珪大孝,每日辞父出,到晚才归参父,如此孝道。祖居在江干牛皮街上。是年冬间,凭媒说合,娶得一妻,年二十岁,生得大有颜色,系在城内日新桥河下做凉伞的梁公之女儿,小名叫做圣金。自从嫁与任珪,见他笃实本分,只是心中不乐,怨恨父母,千不嫁万不嫁,把我嫁在江干,路又远,早晚要归家不便。终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妆饰皆废。这任珪又向早出晚归,因此不满妇人之意。
  原来这妇人未嫁之时,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名周得有奸。此人生得丰姿俊雅,专在三街两巷贪花恋酒,趋奉得妇人中意。年纪三十岁,不要娶妻,只爱偷婆娘。周得与梁姐姐暗约偷期,街坊邻里那一个不晓得。因此梁公、梁婆又无儿子,没奈何只得把女儿嫁在江干,省得人是非。这任珪是个朴实之人,不曾打听仔细,胡乱娶了。不想这妇人身虽嫁了任珪,一心只想周得,两人余情不断。
  荏苒光阴,正是:
  看见垂杨柳,回头麦又黄。
  蝉声犹未断,孤雁早成行。
  忽一日,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日。满城的佳人才子,皆出城看潮。这周得同两个弟兄,俱打扮出候潮门。只见车马往来,人如聚蚁。周得在人丛中丢撇了两个弟兄,潮也不看,一径投到牛皮街那任珪家中来。原来任公每日只闭着大门,坐在楼檐下念佛。周得将扇子柄敲门,任公只道儿子回家,一步步摸出来,把门开了。周得知道是任公,便叫声:"老亲家,小子施礼了。"任公听着不是儿子声音,便问:"足下何人?有何事到舍下?"周得道:"老亲家,小子是梁凉伞姐姐之子。有我姑表妹嫁在宅上,因看潮特来相访。令郎姐夫在家么?"任公双目虽不明,见说是媳妇的亲,便邀他请坐。就望里面叫一声:"娘子,有你阿舅在此相访。"
  这妇人在楼上正纳闷,听得任公叫,连忙浓添脂粉,插戴钗环,穿几件色服,三步那做两步,走下楼来,布帘内瞧一瞧:"正是我的心肝情人,多时不曾相见!"走出布帘外,笑容可掬,向前相见。这周得一见妇人,正是:
  分明久旱逢甘雨,赛过他乡遇故知。
  只想洞房欢会日,那知公府献头时?
  两个并肩坐下。这妇人见了周得,神魂飘荡,不能禁止。遂携周得手揭起布帘,口里胡说道:"阿舅,上楼去说话。"这任公依旧坐在楼檐下板凳上念佛。
  这两个上得楼来,就抱做一团。妇人骂道:"短命的!教我思量得你成玻因何一向不来看我?负心的贼!"周得笑道:"姐姐,我为你嫁上江头来,早晚不得见面,害了相思病,争些儿不得见你。我如常要来,只怕你老公知道,因此不敢来望你。"一头说,一头搂抱上床,解带卸衣,叙旧日海誓山盟,云情雨意。正是: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贴腮。手捻着香酥奶,绵软实奇哉。退了裤
  儿脱绣鞋。玉体靠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倒凤颠鸾云雨罢,嘱多才,明
  朝千万早些来。
  这词名《南乡子》,单道其日间云雨之事,这两个霎时云收雨散,各整衣巾。妇人搂住周得在怀里道:"我的老公早出晚归,你若不负我心,时常只说相访。老子又瞎,他晓得什么!只顾上楼和你快活,切不可做负心的。"周得答道:"好姐姐,心肝肉,你既有心于我,我决不负于你。我若负心,教我堕阿鼻地狱,万劫不得人身。"这妇人见他设咒,连忙捧过周得脸来,舌送丁香,放在他口里道:"我心肝,我不枉了有心爱你。从今后频频走来相会,切不可使我倚门而望。"道罢,两人不忍分别。只得下楼别了任公,一直去了。
  妇人对任公道:"这个是我姑娘的儿子,且是本分淳善,话也不会说,老实的人。"任公答道:"好,好。"妇人去灶前安排中饭与任公吃了,自上楼去了,直睡到晚。任珪回来,参了父亲,上楼去了。夫妻无话,睡到天明。辞了父亲,又入城而去。俱各不题。
  这周得自那日走了这遭,日夜不安,一心想念。歇不得两日,又去相会,正是情浓似火。此时牛皮街人烟稀少,因此走动,只有数家邻舍,都不知此事。不想周得为了一场官司,有两个月不去相望。这妇人淫心似火,巴不得他来。只因周得不来,恹恹成病,如醉如痴。正是:乌飞兔劫,朝来暮往何时歇?女娲只会炼石补青天,岂会熬胶粘日月?
  倏忽又经元宵,临安府居民门首扎缚灯棚,悬挂花灯,庆贺元宵。不期这周得官事已了,打扮衣巾,其日巳牌时分,径来相望。却好任公在门首念佛,与他施礼罢,径上楼来。袖中取出烧鹅熟肉,两人吃了,解带脱衣上床。如糖似蜜,如胶似漆,恁意颠鸾倒凤,出于分外绸缪。日久不曾相会,两个搂做一团,不舍分开。耽阁长久了,直到申牌时分,不下楼来。
  这任公肚中又饥,心下又气,想道:"这阿舅今日如何在楼上这一日?"便在楼下叫道:"我肚饥了,要饭吃!"妇人应道:"我肚里疼痛,等我便来。"任公忍气吞声,自去门前坐了,心中暗想:"必有跷蹊,今晚孩儿回来问他。"这两人只得分散,轻轻移步下楼,款款开门,放了周得去了。那妇人假意叫肚痛,安排些饭与任公吃了,自去楼上思想情人,不在话下。
  却说任珪到晚回来,参见父亲。任公道:"我儿且休要上楼去,有一句话要问你。"任珪立住脚听。任公道:"你丈人丈母家,有个甚么姑舅的阿舅,自从旧年八月十八日看潮来了这遭,以后不时来望,径直上楼去说话,也不打紧。今日早间上楼,直到下午,中饭也不安排我吃。我忍不住叫你老婆,那阿舅听见我叫,慌忙去了。我心中十分疑惑,往日常要问你,只是你早出晚回,因此忘了。我想男子汉与妇人家在楼上一日,必有奸情之事。我自年老,眼又瞎,管不得,我儿自己慢慢访问则个。"
  任珪听罢,心中大怒,火急上楼。端的是:
  口是祸之门,舌为斩身刀。
  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当时任珪大怒上楼,口中不说,心下思量:"我且忍住,看这妇人分豁。"只见这妇人坐在楼上,便问道:"父亲吃饭也未?"答应道:"吃了。"便上楼点灯来,铺开被,脱了衣裳,先上床睡了。任珪也上床来,却不倒身睡去,坐在枕边问那妇人道:"我问你家那有个姑长阿舅,时常来望你?你且说是那个。"
  妇人见说,爬将起来,穿起衣裳,坐在床上。柳眉剔竖,娇眼圆睁,应道:"他便是我爹爹结义的妹子养的儿子。我的爹娘记挂我,时常教他来望我,有什么半丝麻线!"便焦躁发作道:"兀谁在你面前说长道短来?老娘不是善良君子,不裹头巾的婆婆!洋块砖儿也要落地,你且说是谁说黄道黑,我要和你会同问得明白。"任珪道:"你不要嚷!却才父亲与我说,今日甚么阿舅在楼上一日,因此问你则个。没事便罢休,不消得便焦躁。"一头说,一头便脱衣裳自睡了。那妇人气喘气促,做神做鬼,假意儿装妖作势,哭哭啼啼道:"我的父母没眼睛,把我嫁在这里。没来由教他来望,却教别人说是道非。"
  又哭又说。任珪睡不着,只得爬起来,那妇人头边搂住了,抚恤道:"便罢休,是我不是。看往日夫妻之面,与你陪话便了。"那妇人倒在任珪怀里,两个云情雨意,狂了半夜,俱不题了。
  任珪天明起来,辞了父亲入城去了。每日巴巴结结,早出晚回。那痴婆一心只想要偷汉子,转转寻思:"要待何计脱身?只除寻事回到娘家,方才和周得做一块儿,耍个满意。"
  日夜挂心,捻指又过了半月。
  忽一日饭后,周得又来,拽开门儿径入,也不与任公相见,一直上楼。那妇人向前搂住,低声说道:"叵耐这瞎老驴,与儿子说道你常来楼上坐定说话,教我分说得口皮都破,被我葫芦提瞒过了。你从今不要来,怎地教我舍得你?可寻思计策,除非回家去与你方才快活。"周得听了,眉头一簇,计上心来:"如今屋上猫儿正狂,叫来叫去。你可漏屋处抱得一个来,安在怀里,必然抓碎你胸前。却放了猫儿,睡在床上啼哭。等你老公回来,必然问你。你说:'你的好爷,却来调戏我。我不肯顺他,他将我胸前抓碎了。'你放声哭起来,你的丈夫必然打发你归家去。我每日得和你同欢同乐,却强如偷鸡吊狗,暂时相会。且在家中住了半年三个月,却又再处,此计大妙。"妇人伏道:"我不枉了有心向你,好心肠,有见识!"二人和衣倒在床上调戏了。云雨罢,周得慌忙下楼去了。正是: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那妇人伺候了几日。忽一日,捉得一个猫儿,解开胸膛,包在怀里。这猫儿见衣服包笼,舒脚乱抓。妇人忍着疼痛,由他抓得胸前两奶粉碎。解开衣服,放他自去。此是申牌时分,不做晚饭,和衣倒在床上,把眼揉得绯红,哭了叫,叫了哭。
  将近黄昏,任珪回来,参了父亲。到里面不见妇人,叫道:"娘子,怎么不下楼来?"那妇人听得回了,越哭起来。任珪径上楼,不知何意,问道:"吃晚饭也未?怎地又哭?"连问数声不应,那淫妇巧生言语,一头哭,一头叫道:"问什么!说起来妆你娘的谎子。快写休书,打发我回去,做不得这等猪狗样人!你若不打发我回家去,我明日寻个死休!"说了又哭。任珪道:"你且不要哭,有甚事对我说。"这妇人爬将起来,抹了眼泪,擗开胸前,两奶抓得粉碎,有七八条血路,教丈夫看了道:"这是你好亲爷干下的事!今早我送你出门,回身便上楼来。不想你这老驴老畜生,轻手轻脚跟我上楼,一把双手搂住,摸我胸前,定要行奸。吃我不肯,他便将手把我胸前抓得粉碎,那里肯放!我慌忙叫起来,他没意思,方才摸下楼去了。教我眼巴巴地望你回来。"说罢,大哭起来,道:"我家不见这般没人伦畜生驴马的事。"任珪道:"娘子低声!邻舍听得,不好看相。"妇人道:"你怕别人得知,明日讨乘轿子,抬我回去便罢休。"任珪虽是大孝之人,听了这篇妖言,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罢罢,原来如此!可知道前日说你与什么阿舅有奸,眼见得没巴鼻,在我面前胡说。今后眼也不要看这老禽兽!娘子休哭,且安排饭来吃了睡。"这妇人见丈夫听他虚说,心中暗喜,下楼做饭,吃罢去睡了。正是:娇妻唤做枕边灵,十事商量九事成。
  这任珪被这妇人情色昏迷,也不问爷却有此事也无。过了一夜,次早起来,吃饭罢,叫了一乘轿子,买了一只烧鹅,两瓶好酒,送那妇人回去。妇人收拾衣包,也不与任公说知,上轿去了。抬得到家,便上楼去。周得知道便过来,也上楼去,就搂做一团,倒在梁婆床上,云情雨意。周得道:"好计么?"妇人道:"端的你好计策!今夜和你放心快活一夜,以遂两下相思之愿。"两个狂罢,周得下楼去要买办些酒馔之类。
  妇人道:"我带得有烧鹅美酒,与你同吃。你要买时,只觅些鱼菜时果足矣。"周得一霎时买得一尾鱼,一只猪蹄。四色时新果儿,又买下一大瓶五加皮酒。拿来家里,教使女春梅安排完备,已是申牌时分。妇人摆开桌子,梁公梁婆在上坐了,周得与妇人对席坐了,使女筛酒,四人饮酒,直至初更。吃了晚饭,梁公梁婆二人下楼去睡了。这两个在楼上。正是:欢来不似今日,喜来更胜当初。
  正要称意停眠整宿,只听得有人敲门。正是: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这两个指望做一夜快活夫妻,谁想有人敲门。春梅在灶前收拾未了,听得敲门,执灯去开门。见了任珪,惊得呆了,立住脚头,高声叫道:"任姐夫来了!"周得听叫,连忙穿衣径走下楼。思量无处躲避,想空地里有个东厕,且去东厕躲闪。这妇人慢慢下楼道:"你今日如何这等晚来?"任珪道:"便是出城得晚,关了城门。欲去张员外家歇,又夜深了,因此来这里歇一夜。"妇人道:"吃晚饭了未?"任珪道:"吃了,只要些汤洗脚。"春梅连忙掇脚盆来,教任珪洗了脚。妇人先上楼,任珪却去东厕里净手。时下有人拦住,不与他去便好。只因来上厕,争些儿死于非命。正是:
  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
  冤仇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
  任珪刚跨上东厕,被周得劈头揪住,叫道:"有贼!"梁公、梁婆、妇人、使女各拿一根柴来乱打。任珪大叫道:"是我,不是贼!"众人不由分说,将任珪痛打一顿。周得就在闹里一径走了。任珪叫得喉咙破了,众人方才放手。点灯来看,见了任珪,各人都呆了。任珪道:"我被这贼揪住,你们颠倒打我,被这贼走了。"众人假意埋冤道:"你不早说!只道是贼,贼到却走了。"说罢,各人自去。任珪忍气吞声道:"莫不是藏什么人在里面,被我冲破,到打我这一顿?且不要慌,慢慢地察访。"听那更鼓已是三更,去梁公床上睡了。心中胡思乱想,只睡不着。捱到五更,不等天明,起来穿了衣服便走。梁公道:"待天明吃了早饭去。"任珪被打得浑身疼痛,那有好气?也不应他,开了大门,拽上了,趁星光之下,直望候潮门来。却忒早了些,城门未开。城边无数经纪行贩,挑着盐担,坐在门下等开门。也有唱曲儿的,也有说闲话的,也有做小买卖的。任珪混在人丛中,坐下纳闷。你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正所谓:
  吃食少添盐醋,不是去处休去。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当时任珪心下郁郁不乐,与决不下。内中忽有一人说道:"我那里有一邻居梁凉伞家,有一件好笑的事。"这人道:"有什么事?"那人道:"梁家有一个女儿,小名圣金,年二十余岁。
  未曾嫁时,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周得通奸。旧年嫁在城外牛皮街卖生药的主管叫做任珪。这周得一向去那里来往,被瞎阿公识破,去那里不得了。昨日归在家里,昨晚周得买了嗄饭好酒,吃到更荆两个正在楼上快活,有这等的巧事,不想那女婿更深夜静,赶不出城,径来丈人家投宿,奸夫惊得没躲避处,走去东厕里躲了。任珪却去东厕净手,你道好笑么?那周得好手段,走将起来劈头将任珪揪住,到叫:'有贼!'丈人、丈母、女儿,一齐把任珪烂酱打了一顿,奸夫逃走了。世上有这样的异事!"众人听说了,一齐拍手笑起来,道:"有这等没用之人!被奸夫淫妇安排,难道不晓得?"这人道:"若是我,便打一把尖刀,杀做两段!那人必定不是好汉,必是个煨脓烂板乌龟。"又一个道:"想那人不晓得老婆有奸,以致如此。"说了又笑一常。正是: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当时任珪却好听得备细,城门正开,一齐出城,各分路去了。此时任珪不出城,复身来到张员外家里来,取了三五钱银子,到铁铺里买了一柄解腕尖刀,和鞘插在腰间。思量钱塘门晏公庙神明最灵,买了一只白公鸡,香烛纸马,提来庙里,烧香拜告:"神圣显灵,任珪妻梁氏,与邻人周得通奸,夜来如此如此。"前话一一祷告罢,将刀出鞘,提鸡在手,问天买卦:"如若杀得一个人,杀下的鸡在地下跳一跳,杀他两个人,跳两跳。"说罢,一刀剁下鸡头,那鸡在地下一连跳了四跳,重复从地跳起,直从梁上穿过,坠将下来,却好共是五跳。当时任珪将刀入鞘,再拜,望神明助力报仇。化纸出庙上街,东行西走,无计可施。到晚回张员外家歇了。没情没绪,买卖也无心去管。
  次日早起,将刀插在腰间,没做理会处。欲要去梁家干事,又恐撞不着周得,只杀得老婆也无用,又不了事。转转寻思,恨不得咬他一口。径投一个去处,有分教:任珪小胆番为大胆,善心改作恶心;大闹了日新桥,鼎沸了临安府。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这任珪东撞西撞,径到美政桥姐姐家里。见了姐姐说道:"你兄弟这两日有些事故,爹在家没人照管,要寄托姐姐家中住几时,休得推故。"姐姐道:"老人家多住些时也不妨。"姐姐果然教儿去接任公,扶着来家。
  这日任珪又在街坊上串了一回,走到姐姐家,见了父亲,将从前事,一一说过,道:"儿子被这泼淫妇虚言巧语,反说父亲如何如何,儿子一时被惑,险些堕他计中。这口气如何消得?"任公道:"你不要这淫妇便了,何须呕气?"任珪道:"有一日撞在我手里,决无干休!"任公道:"不可造次。从今不要上他门,休了他,别讨个贤会的便罢。"任珪道:"儿子自有道理。"辞了父亲并姐姐,气忿忿的入城。
  恰好是黄昏时候,走到张员外家,将上件事一一告诉:"只有父亲在姐姐家,我也放得心下。"张员外道:"你且忍耐,此事须要三思而行。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倘或不了事,枉受了苦楚。若下在死囚牢中,无人管你。你若依我说话,不强如杀害人性命?冤家只可解,不可结。"任珪听得劝他,低了头,只不言语。员外教养娘安排酒饭相待,教去房里睡,明日再作计较。任珪谢了。到房中寸心如割,和衣倒在床上,番来覆去,延捱到四更尽了,越想越恼,心头火按捺不祝起来抓扎身体急捷,将刀插在腰间,摸到厨下,轻轻开了门,靠在后墙。那墙苦不甚高,一步爬上墙头。其时夏末秋初,其夜月色正明如昼。将身望下一跳,跳在地上。道:"好了!"一直望丈人家来。
  隔十数家,黑地里立在屋檐下,思量道:"好却好了,怎地得他门开?"踌躇不决。只见卖烧饼的王公,挑着烧饼担儿,手里敲着小小竹筒过来。忽然丈人家门开,走出春梅,叫住王公,将钱买烧饼。任珪自道:"那厮当死!"三步作一步,奔入门里,径投胡梯边梁公房里来。掇开房门,拔刀在手,见丈人、丈母俱睡着。心里想道:"周得那厮必然在楼上了。"按住一刀一个,割下头来,丢在床前。正要上楼,却好春梅关了门,走到胡梯边。被任珪劈头揪住,道:"不要高声!若高声,便杀了你。你且说,周得在那里?"那女子认得是任珪声音,情知不好了,见他手中拿刀,大叫:"任姐夫来了!"任珪气起,一刀砍下头来,倒在地下,慌忙大踏步上楼去杀奸夫淫妇。正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当时任珪跨上楼来。原来这两个正在床上狂荡,听得王公敲竹筒,唤起春梅买烧饼,房门都不闭,卓上灯尚明。径到床边,妇人已知,听得春梅叫,假做睡着,任珪一手按头,一手将刀去咽喉下切下头来,丢在楼板上。口里道:"这口怒气出了,只恨周得那厮不曾杀得,不满我意。"猛想:"神前杀鸡五跳,杀了丈人、丈母、婆娘、使女,只应得四跳。那鸡从梁上跳下来,必有缘故。"抬头一看,却见周得赤条条的伏在梁上。任珪叫道:"快下来,饶你性命!"那时周得心慌,爬上去了,一见任珪,战战兢兢,慌了手脚,禁了爬不动。任珪性起,从床上直爬上去,将刀乱砍,可怜周得从梁上倒撞下来。任珪随势跳下,踏住胸脯,搠了十数刀。将头割下,解开头发,与妇人头结做一处。将刀入鞘,提头下楼。到胡梯边,提了使女头,来寻丈人、丈母头,解开头发,五个头结做一块,放在地上。此时东方大亮,心中思忖:"我今杀得快活,称心满意。逃走被人捉住,不为好汉。不如挺身首官,便吃了一剐,也得名扬于后世。"
  遂开了门,叫两边邻舍,对众人道:"婆娘无礼,人所共知。我今杀了他一家,并奸夫周得。我若走了,连累高邻吃官司,如今起烦和你们同去出首。"众人见说未信,慌忙到梁公房里看时,老夫妻两口俱没了头。胡梯边使女尸倒在那里。上楼看时,周得被杀死在楼上,遍身刀搠伤痕数处,尚在血里,妇人杀在床上。众人吃了一惊,走下楼来。只见五颗头结做一处,都道:"真好汉子!我们到官,依直与他讲就是。"
  道犹未了,嚷动邻舍、街坊、里正、缉捕人等,都来缚住任珪。任珪道:"不必缚我,我自做自当,并不连累你们。"说罢,两手提了五颗头,出门便走。众邻舍一齐跟定,满街男子妇人,不计其数来看,哄动满城人。只因此起,有分教任珪,正是:生为孝子肝肠烈,死作明神姓字香。
  众邻舍同任珪到临安府。大尹听得杀人公事,大惊,慌忙升厅。两下公吏人等排立左右,任珪将五个人头,行凶刀一把,放在面前,跪下告道:"小人姓任名珪,年二十八岁,系本府百姓,祖居江头牛皮街上。母亲早丧,止有老父,双目不明。前年冬间,凭媒说合,娶到在城日新桥河下梁公女儿为妻,一向到今。小人因无本生理,在卖生药张员外家做主管。早去晚回,日常间这妇人只是不喜。至去年八月十八日,父亲在楼下坐定念佛。原来梁氏未嫁小人之先,与邻人周得有奸。其日本人来家,称是姑舅哥哥来访,径自上楼说话。日常来往,痛父眼瞎不明。忽日父与小人说道:'什么阿舅常常来楼上坐,必有奸情之事。'小人听得说,便骂婆娘。一时小人见不到,被这婆娘巧语虚言,说道老父上楼调戏。因此三日前,小人打发妇人回娘家去了。至日,小人回家晚了,关了城门,转到妻家投宿。不想奸夫见我去,逃躲东厕里。小人临睡,去东厕净手,被他劈头揪住,喊叫有贼。当时丈人、丈母、婆娘、使女,一齐执柴乱打小人,此时奸夫走了。小人忍痛归家,思想这口气没出处。不合夜来提刀入门,先杀丈人、丈母,次杀使女,后来上楼杀了淫妇。猛抬头,见奸夫伏在梁上,小人爬上去,乱刀砍死。今提五个首级首告,望相公老爷明镜。"大尹听罢,呆了半晌。遂问排邻,委果供认是实。所供明白,大尹钧旨,令任珪亲笔供招。随即差个县尉,并公吏仵作人等,押着任珪到尸边检验明白。其日人山人海来看。险道神脱了衣裳,这场话非同小可。
  当日一齐同到梁公家,将五个尸首一一检验讫,封了大门。县尉带了一干人犯,来府堂上回话道:"检得五个尸,并是凶身自认杀死。"大尹道:"虽是自首,难以免责。"交打二十下,取具长枷枷了,上了铁镣手肘,令狱卒押下死囚牢里去。一干排邻回家。教地方公同作眼,将梁公家家财什物变卖了,买下五具棺材,盛下尸首,听候官府发落。
  且说任珪在牢内,众人见他是个好男子,都爱敬他。早晚饭食,有人管顾,不在话下。
  临安府大尹与该吏商量:任珪是个烈性好汉,只可惜下手忒狠了,周旋他不得。只得将文书做过,申呈刑部。刑部官奏过天子,令勘官勘得本犯奸夫淫妇,理合杀死,不合杀了丈人、丈母、使女,一家非死三人。着令本府待六十日限满,将犯人就本地方凌迟示众。梁公等尸首烧化,财产入官。
  文书到府数日,大尹差县尉率领仵诈、公吏、军兵人等,当日去牢中取出任珪。大尹将朝廷发落文书,教任珪看了。任珪自知罪重,低头伏死。大尹教去了锁枷镣肘,上了木驴。只见:
  四道长钉钉,三条麻素缚。
  两把刀子举,一朵纸花遥。
  县尉人等,两棒鼓,一声锣,簇拥推着任珪,前往牛皮街示众。但见犯由牌前引,棍棒后随。当时来到牛皮街,围住法场,只等午时三刻。其日看的人,两行如堵。将次午时,真可作怪,一时间天昏地黑,日色无光,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播土扬泥,你我不能相顾。看的人惊得四分五落,魄散魂飘。
  少顷,风息天明,县尉并刽子众人看任珪时,掷索长钉俱已脱落,端然坐化在木驴之上。众人一齐发声道:"自古至今,不曾见有这般奇异的怪事。"监斩官惊得木麻,慌忙令仵作、公吏人等,看守任珪尸首,自己忙拍马到临安府,禀知大尹。大尹见说大惊,连忙上轿,一同到法场看时,果然任珪坐化了。大尹径来刑部禀知此事,着令排邻地方人等,看守过夜。明早奏过朝廷,凭圣旨发落。次日巳牌时分,刑部文书到府,随将犯人任珪尸首,即时烧化,以免凌迟。县尉领旨,就当街烧化。城里城外人,有千千万万来看,都说:"这样异事,何曾得见!何曾得见!"
  却说任公与女儿得知任珪死了,安排些羹饭。外甥挽了瞎公公,女儿拾着轿子,一齐径到当街祭祀了,痛哭一常任珪的姐姐,教儿子挽扶着公公,同回家奉亲过世。
  话休絮烦,过了两月余,每遇黄昏,常时出来显灵。来往行人看见者,回去便患病,备下羹饭纸钱当街祭献,其病即痊。忽一日,有一小儿来牛皮街闲耍,被任珪附体起来。众人一齐来看,小儿说道:"玉帝怜吾是忠烈孝义之人,各坊城隍、土地保奏,令做牛皮街土地。汝等善人可就我屋基立庙,春秋祭祀,保国安民。"说罢,小儿遂醒。当坊邻佑,看见如此显灵,那敢不信?即日敛出财物,买下木植,将任珪基地盖造一所庙宇。连忙请一个塑佛高手,塑起任珪神像,坐于中间,虔备三牲福礼祭献。自此香火不绝,祈求必应,其庙至今尚存。后人有诗题于庙壁,赞任珪坐化为神之事,诗云:
  铁销石朽变更多,只有精神永不磨。
  除却奸淫拚自死,刚肠一片赛阎罗。
  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
  白发苏堤老妪,不知生长何年。
  相随宝驾共南迁,往事能言旧汴。
  前度君王游幸,一时询旧凄然。
  鱼羹妙制味犹鲜,双手擎来奉献。
  话说大宋乾道淳熙年间,孝宗皇帝登极,奉高宗为太上皇。那时金邦和好,四郊安静,偃武修文,与民同乐。孝宗皇帝时常奉着太上乘龙舟来西湖玩赏。湖上做买卖的,一无所禁,所以小民多有乘着圣驾出游,赶趁生意。只卖酒的也不止百十家。
  且说有个酒家婆姓宋,排行第五,唤做宋五嫂。原是东京人氏,造得好鲜鱼羹,京中最是有名的。建炎中随驾南渡,如今也侨寓苏堤赶趁。一日太上游湖,泊船苏堤之下,闻得有东京人语音。遣内官召来,乃一年老婆婆。有老太监认得他是汴京樊楼下住的宋五嫂,善煮鱼羹,奏知太上。太上题起旧事,凄然伤感,命制鱼羹来献。太上尝之,果然鲜美,即赐金钱一百文。此事一时传遍了临安府,王孙公子,富家巨室,人人来买宋五嫂鱼羹吃。那老妪因此遂成巨富。有诗为证:
  一碗鱼羹值几钱?旧京遗制动天颜。
  时人倍价来争市,半买君恩半买鲜。
  又一日,御舟经过断桥。太上舍舟闲步,看见一酒肆精雅,坐启内设个素屏风,屏风上写《风入松》词一首,词云:
  一春常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得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移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太上览毕,再三称赏,问酒保此词何人所作。酒保答言:"此乃太学生于国宝醉中所题。"太上笑道:"此词虽然做得好,但末句'重移残酒',不免带寒酸之气。"因索笔就屏上改云:"明日重扶残醉。"即日宣召于国宝见驾,钦赐翰林待诏。那酒家屏风上添了御笔,游人争来观看,因而饮洒,其家亦致大富。后人有诗,单道于国宝际遇太上之事,诗曰:
  素屏风上醉题词,不道君王盼睐奇。
  若问姓名谁上达?酒家即是魏无知。
  又有诗赞那酒家云:
  御笔亲删墨未干,满城闻说尽争看。
  一般酒肆偏腾涌,始信皇家雨露宽。
  那时南宋承平之际,无意中受了朝廷恩泽的不知多少。同时又有文武全才,出名豪侠,不得际会风云,被小人诬陷,激成大祸,后来做了一场没挞煞的笑话,此乃命也,时也,运也。正是: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话说乾道年间,严州遂安县有个富家,姓汪,名孚,字师中,曾登乡荐,有财有势,专一武断乡曲,把持官府,为一乡之豪霸。因杀死人命,遇了对头,将汪孚问配吉阳军去。
  他又夤缘魏国公张浚,假以募兵报效为由,得脱罪籍回家,益治资产,复致大富。
  他有个嫡亲兄弟汪革,字信之,是个文武全才。从幼只在哥哥身边居住,因与哥哥汪孚酒中争论一句问绐彆口气只身径走出门,口里说道:"不致千金,誓不还乡!"身边只带得一把雨伞,并无财物,思想:"那里去好?我闻得人说,淮庆一路有耕冶可业,甚好经营。且到彼地,再作道理。"只是没有盘缠。心生一计:自小学得些枪棒拳法在身,那时抓缚衣袖,做个把势模样。逢着马头聚处,使几路空拳,将这伞权为枪棒,撇个架子。一般有人喝采,赍发几文钱,将就买些酒饭用度。
  不一日,渡了扬子江。一路相度地势,直至安庆府。过了宿松,又行三十里,地名麻地坡。看见荒山无数,只有破古庙一所,绝无人居,山上都是炭材。汪革道:"此处若起个铁冶,炭又方便,足可擅一方之利。"于是将古庙为家,在外纠合无籍之徒,因山作炭,卖炭买铁,就起个铁冶。铸成铁器,出市发卖。所用之人,各有职掌,恩威并著,无不钦服。
  数年之间,发个大家事起来。遣人到严州取了妻子,来麻地居祝起造厅屋千间,极其壮丽。又占了本处酤坊,每岁得利若干。又打听望江县有个天荒湖,方圆七十余里,其中多生鱼蒲之类。汪革承佃为己业,湖内渔户数百,皆服他使唤,每岁收他鱼租,其家益富。独霸麻地一乡,乡中有事,俱由他武断。出则佩刀带剑,骑从如云,如贵官一般。四方穷民,归之如市。解衣推食,人人愿出死力。又将家财交结附近郡县官吏,若与他相好的,酒杯来往;若与他作对的,便访求他过失,轻则遣人讦讼,败其声名;重则私令亡命等于沿途劫害,无处踪迹。以此人人惧怕,交欢恐后,分明是:郭解重生,朱家再出。气压乡邦,名闻郡国。
  话分两头。却说江淮宣抚使皇甫倜,为人宽厚,颇得士心。招致四方豪杰,就中选骁勇的,厚其资粮,朝夕训练,号为"忠义军"。宰相汤思退忌其威名,要将此缺替与门生刘光祖。乃明令心腹御史,劾奏皇甫倜糜费钱粮,招致无赖凶徒,不战不征,徒为他日地方之害。朝廷将皇甫倜革职,就用了刘光祖代之。那刘光祖为人又畏懦,又刻薄,专一阿奉宰相,乃悉反皇甫倜之所为,将忠义军散遣归田,不许占住地方生事。可惜皇甫倜几年精力,训练成军,今日一朝而散。这些军士,也有归乡的,也有结伙走绿林中道路的。
  就中单表二人,程彪、程虎,荆州人氏。弟兄两个,都学得一身好武艺,被刘光祖一时驱逐,平日有的请受都花消了,无可存活,思想投奔谁好。猛然想起洪教头洪恭,今住在太湖县南门仓巷口,开个茶坊。他也曾做军校,昔年相处得好,今日何不去奔他,共他商议资身之策。二人收拾行李,一径来太湖县寻取洪恭。洪恭恰好在茶坊中,相见了,各叙寒温,二人道其来意。洪恭自思家中蜗窄,难以相容。当晚杀鸡为黍,管待二人,送在近处庵院歇了一晚。
  次日,洪恭又请二人到家中早饭,取出一封书信,说道:"多承二位远来,本当留住几时,争奈家贫待慢。今指引到一个去处,管取情投意合,有个小小富贵。"二人谢别而行,将书札看时,上面写道:"此书送至宿松县麻地坡汪信之十二爷开拆"。二人依言来到麻地坡,见了汪革,将洪恭书札呈上。
  汪革拆开看时,上写道:侍生洪恭再拜,字达信之十二爷阁下:自别台颜,时切想念。兹有程彪、程虎兄弟,武艺超群,向隶籍忠义军。今为新统帅散遣不用,特奉荐至府,乞留为馆宾,令郎必得其资益。外敝县有湖荡数处,颇有出产,阁下屡约来看,何迟迟耶?专候拨冗一临。若得之,亦美业也。
  汪革看毕大喜,即唤儿子汪世雄出来相见。置酒款待,打扫房屋安歇。自此程彪、程虎住在汪家,朝夕与汪世雄演习弓马,点拨枪棒。
  不觉三月有余,汪革有事欲往临安府去。二程闻汪革出门,便欲相别。汪革问道:"二兄今往何处?"二程答道:"还到太湖会洪教头则个。"汪革写下一封回书,寄与洪恭,正欲赍发二程起身,只见汪世雄走来,向父亲说道:"枪棒还未精熟,欲再留二程过几时,讲些阵法。"汪革依了儿子言语,向二程说道:"小儿领教未全,且屈宽住一两个月,待不才回家奉送。"二程见汪革苦留,只得住了。
  却说汪革到了临安府,干事已毕。朝中讹传金虏败盟,诏议战守之策。汪革投匦上书,极言向来和议之非。且云:"国家虽安,忘战必危。江淮乃东南重地,散遣忠义军,最为非策。"末又云:"臣虽不之,愿倡率两淮忠勇,为国家前驱,恢复中原,以报积世之仇,方表微臣之志。"天子览奏,下枢密院会议。这枢密院官都是怕事的,只晓得临渴掘井,那会得未焚徙薪?况且布衣上书,谁肯破格荐引?又未知金鞑子真个杀来也不,且不覆奏,只将温言好语,款留汪革在本府候用。汪革因此逗留临安,急切未回。正是:
  将相无人国内虚,布衣有志枉嗟吁。
  黄金散尽貂裘敝,悔向咸阳去上书。
  话分两头,再说程彪、程虎二人住在汪家,将及一载,胸中本事倾倒得授与汪世雄,指望他重重相谢。那汪世雄也情愿厚赠,奈因父亲汪革,一去不回。二程等得不耐烦,坚执要行。汪世雄苦苦相留了几遍,到后来,毕竟留不住了。一时手中又值空乏,打并得五十两银子,分送与二人,每人二十五两,衣服一套,置酒作别。席上汪世雄说道:"重承二位高贤屈留赐教,本当厚赠,只因家父久寓临安,二位又坚执要去,世雄手无利权,只有些小私财,权当路费。改日两位若便道光顾,尚容补谢。"
  二人见银两不多,大失所望。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洪教头说得汪家父子万分轻财好义,许我个小富贵。特特而来,淹留一载,只这般赍发起身,比着忠义军中请受,也争不多。早知如此,何不就汪革在家时,即便相辞,也少不得助些盘费。如今汪革又不回来,欲待再住些时,又吃过了送行酒了。"只得怏怏而别。临行时,与汪世雄讨封回书与洪教头。汪世雄文理不甚通透,便将父亲先前写下这封书,递与二程,托他致意,二程收了。汪世雄又送一程,方才转去。
  当日二程走得困乏,到晚寻店歇宿,沽酒对酌,各出怨望之语。程虎道:"汪世雄不是个三岁孩儿,难道百十贯钱钞,做不得主?直恁装穷推故,将人小觑!"程彪道:"那孩子虽然轻薄,也还有些面情。可恨汪革特地相留,不将人为意,数月之间,书信也不寄一个。只说待他回家奉送,难道十年不回,也等他十年?"程虎道:"那些倚着财势,横行乡曲,原不是什么轻财好客的孟尝君。只看他老子出外,儿子就支不动钱钞,便是小家样子。"程彪道:"那洪教头也不识人,难道别没个相识,偏荐到这三家村去处?"二个一递一句,说了半夜,吃得有八九分酒了。程虎道:"汪革寄与洪教头书,书中不知写甚言语,何不折来一看?"程彪真个解开包裹,将书取出,湿开封处看时,上写道:
  侍生汪革再拜,覆书子敬教师门下:久别怀念,得手书如对面,喜可知也。承荐二程,即留与小儿相处。奈彼欲行甚促,仆又有临安之游,不得厚赠。有负水意,惭愧,惭愧!
  书尾又写细字一行,云:别谕俟从临安回即得践约,计期当在秋凉矣。革再拜。
  程虎看罢,大怒道:"你是个富家,特地投奔你一场,便多将金帛结识我们,久后也有相逢处。又不是雇工代役,算甚日子久近!却说道欲行甚促,不得厚赠,主意原自轻了。"程虎便要将书扯碎烧毁,却是程彪不肯,依旧收藏了。说道:"洪教头荐我兄弟一番,也把个回信与他,使他晓得没甚汤水。"程虎道:"也说得是。"当夜安歇无话。
  次早起身,又行了一日,第三日赶到太湖县,见了洪教头。洪恭在茶坊内坐下,各叙寒温。原来洪恭向来娶下个小老婆,唤做细姨,最是帮家做活,看蚕织绢,不辞辛苦,洪恭十分宠爱。只是一件,那妇人是勤苦作家的人,水也不舍得一杯与人吃的。前次程彪、程虎兄弟来时,洪恭虽然送在庵院安歇,却费了他朝暮两餐,被那妇人絮叨了好几日。今番二程又来,洪恭不敢延款了,又乏钱相赠;家中存得几匹好绢,洪恭要赠与二程。料是细姨不肯,自到房中,取了四匹,揣在怀里。刚出房门,被细姨撞见,拦住道:"老无知,你将这绢往那里去?"洪恭遮掩不过,只得央道:"程家兄弟,是我好朋友。今日远来别我还乡,无物表情。你只当权借这绢与我,休得违拗。"细姨道:"老娘千辛万苦织成这绢,不把来白送与人的。你自家有绢,自家做人情,莫要干涉老娘。"
  洪恭又道:"他好意远来看我,酒也不留他吃三杯了,这四匹绢怎省得?我的娘,好歹让我做主这一遭儿,待送他转身,我自来陪你的礼。"说罢就走。
  细姨扯住衫袖,道:"你说他远来,有甚好意?前番白白里吃了两顿,今番又做指望。这几匹绢,老娘自家也不舍得做衣服穿。他有甚亲情往来,却要送他?他要绢时,只教他自与老娘取讨。"洪恭见小老婆执意不肯,又怕二程等久,只得发个狠,洒脱袖子,径奔出茶坊来。惹得细姨喉急,发起话来道:"什么没廉耻的光棍,非亲非眷,不时到人家蒿恼!各人要达时务便好,我们开茶坊的人家,有甚大出产?常言道:'贴人不富自家穷。'有我们这样老无知老禽兽,不守本分,惯一招引闲神野鬼,上门闹炒!看你没饭在锅里时节,有那个好朋友,把一斗五升来资助你?"故意走到屏风背后,千禽兽万禽兽的骂。
  原来细姨在内争论时,二程一句句都听得了,心中十分焦燥。又听得后来骂詈,好没意思,不等洪恭作别,取了包裹便走。洪恭随后赶来,说道:"小妾因两日有些反目,故此言语不顺,二位休得计较。这粗绢四匹,权折一饭之敬,休嫌微鲜。"程彪、程虎那里肯受,抵死推辞。洪恭只得取绢自回。细姨见有了绢,方之住口。正是:
  从来阴性吝啬,一文割舍不得。
  剥尽老公面皮,恶断朋友亲戚。
  大抵妇人家勤俭惜财,固是美事,也要通乎人情。比如细姨一味悭吝,不存丈夫体面。他自躲在房室之内,做男子的免不得出外,如何做人?为此恩变为仇,招非揽祸,往往有之。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闲话休题。再说程彪、程虎二人,初意来见洪教头,指望照前款留,他便细诉心腹,再求他荐到个好去处,又作道理。不期反受了一场辱骂,思量没处出气。所带汪革回书未投,想起:"书中有别谕候秋凉践约等话,不知何事?心里正恨汪革,何不陷他谋叛之情,两处气都出了?好计,好计!只一件,这书上原无实证,难以出首,除非如此如此。"二人离了太湖县,行至江州,在城外觅个旅店,安放行李。
  次日,弟兄两个改换衣装,到宣抚司衙门前踅了一回。回来吃了早饭,说道:"多时不曾上浔阳楼,今日何不去一看?"
  两个锁上房门,带了些散碎银两,径到浔阳楼来。那楼上游人无数,二人倚栏观看。忽有人扯着程彪的衣袂,叫道:"程大哥,几时到此?"程彪回头看,认得是府内惯缉事的,诨名叫做张光头。程彪慌忙叫兄弟程虎,一齐作揖,说道:"一言难荆且同坐吃三杯,慢慢的告诉。"当下三人拣副空座头坐下,分付酒保取酒来饮。
  张光头道:"闻知二位在安庆汪家做教师,甚好际遇!"程彪道:"什么际遇!几乎弄出大事来!"便附耳低言道:"汪革久霸一乡,渐有谋叛之意。从我学弓马战阵,庄客数千,都教演精熟了,约太湖洪教头洪恭,秋凉一同举事。教我二人纠合忠义军旧人为内应,我二人不从,逃走至此。"张光头道:"有甚证验?"程虎道:"见有书札托我回覆洪恭,我不曾替他投递。"张光头道:"书在何处?借来一看。"程彪道:"在下处。"三人饮了一回,还了酒钱。张光头直跟二程到下处,取书看了道:"这是机密重情,不可泄漏。不才即当禀知宣抚司,二位定有重赏。"说罢,作别去了。
  次日,张光头将此事密密的禀知宣抚使刘光祖。光祖即捕二程兄弟置狱,取其口词,并汪革覆洪恭书札,密地飞报枢密府。枢密府官大惊,商量道:"汪革见在本府候用,何不擒来鞫问?"差人去拿汪革时,汪革已自走了。原来汪革素性轻财好义,枢密府里的人,一个个和他相好。闻得风声,预先报与他知道,因此汪革连夜逃回。枢密府官见拿汪革不着,愈加心慌,便上表奏闻天子。天子降诏,责令宣抚使捕汪革、洪恭等。宣抚司移文安庆李太守,转行太湖、宿松二县,拿捕反贼。
  却说洪恭在太湖县广有耳目,闻风先已逃避无获。只有汪革家私浩大,一时难走。此时宿松县令正缺,只有县尉姓何名能,是他权樱奉了郡檄,点起士兵二百余人,望麻地进发。行未十里,何县尉在马上思量道:"闻得汪家父子骁勇,更兼冶户鱼户,不下千余。我这一去可不枉送了性命!"乃与士兵都头商议,向山谷僻处屯住数日,回来禀知李太守道:"汪革反谋,果是真的。庄上器械精利,整备拒捕。小官寡不敌众,只得回军。伏乞钧旨,别差勇将前去,方可成功。"李公听信了,便请都监郭择商议。郭择道:"汪革武断一乡,目无官府,已非一日。若说反叛,其情未的。据称拒捕,何曾见官兵杀伤?依起愚见,不须动兵,小将不才,情愿挺身到彼,观其动静。若彼无叛情,要他亲到府中分辨。他若不来,剿除未晚。"李公道:"都监所言极当,即烦一行。须体察仔细,不可被他瞒过。"郭择道:"小将理会得。"李公又问道:"将军此行,带多少人去?"郭择道:"只亲随十余人足矣。"李公道:"下官将一人帮助。"即唤缉捕使臣王立到来。王立朝上唱个喏,立于傍边。李公指着道:"此人胆力颇壮,将军同他去时,缓急有用。"原来郭择与汪革素有交情,此行轻身而往,本要劝谕汪革,周全其事。不期太守差王立同去,他倚着上官差遣,便要夸才卖智,七嘴八张,连我也不好做事了。欲待推辞不要他去,又怕太守疑心。只得领诺,怏怏而别。
  次早,王立抓扎停当,便去催促郭择起身。又向郭择道:"郡中捕贼文书,须要带去。汪革这厮,来便来,不来时,小人带着都监一条麻绳扣他颈皮。王法无亲,那怕他走上天去!"郭择早有三分不乐,便道:"文书虽带在此,一时不可说破,还要相机而行。"王立定要讨文书来看,郭择只得与他看了。王立便要拿起,却是郭择不肯,自己收过,藏在袖里。当日郭择和王立都骑了马,手下跟随的,不上二十个人,离了郡城,望宿松而进。
  却说汪革自临安回家,已知枢密院行文消息,正不知这场是非从何而起。却也自恃没有反叛实迹,跟脚牢实,放心得下。前番何县尉领兵来捕,虽不曾到麻地,已自备细知道。
  这番如何不打探消息?闻知郡中又差郭都监来,带不满二十人,只怕是诱敌之计,预戒庄客,大作准备。分付儿子汪世雄埋伏壮丁伺候,倘若官兵来时,只索抵敌。
  却说世雄妻张氏,乃太湖县盐贾张四郎之女,平日最有智数。见其夫装束,问知其情,乃出房对汪革说道:"公公素以豪侠名,积渐为官府所忌。若其原非反叛,官府亦自知之。为今之计,不若挺身出辨,得罪犹小,尚可保全家门。倘一有拒捕之名,弄假成真,百口难诉,悔之无及矣。"汪革道:"郭都监,吾之故人,来时定有商量。"遂不从张氏之言。
  再说郭择到了麻地,径至汪革门首。汪革早在门外迎候,说道:"不知都监驾临,荒僻失于远接。"郭择道:"郭某此来,甚非得已,信之必然相谅。"两个揖让升厅,分宾坐定,各叙寒温。郭择看见两厢廊庄客往来不绝,明晃晃摆着刀枪,心下颇怀悚惧。又见王立跟定在身旁,不好细谈。汪革开言问道:"此位何人?"郭择道:"此乃太守相公所遣王观察也。"汪革起身,重与王立作揖,道:"失瞻,休罪!"便请王立在厅侧小阁儿内坐下,差个主管相陪,其余从人俱在门首空房中安扎。
  一时间备下三席大酒:郭择客位一席,汪革主位相陪一席,王立另自一席。余从满盘肉,大瓮酒,尽他醉饱。饮酒中间,汪革又移席书房中小坐,却细叩郭择来意。郭择隐却郡檄内言语,只说道:"太守相公深知信之被诬,命郭某前来劝谕。信之若藏身不出,便是无丝有线了;若肯至郡分辨,郭某一力担当。"汪革道:"且请宽饮,却又理会。"郭择真心要周全汪革,乘王立不在眼前,正好说话,连次催并汪革决计。汪革见逼得慌,愈加疑惑。此时六月天气,暑气蒸人,汪革要郭择解衣畅饮,郭择不肯。郭择连次要起身,汪革也不放。只管斟着大觥相劝,自巳牌至申牌时分,席还不散。
  郭择见天色将晚,恐怕他留宿,决意起身,说道:"适郭某所言,出于至诚,并无半字相欺。从与不从,早早裁决,休得两相担误。"汪革带着半醉,唤郭择的表字道:"希颜是我故人,敢不吐露心腹。某无辜受谤,不知所由。今即欲入郡参谒,又恐郡守不分皂白,阿附上官,强入人罪。鼠雀贪生,人岂不惜命?今有楮券四百,聊奉希颜表意,为我转眼两三个月,我当向临安借贵要之力,与枢密院讨个人情。上面先说得停妥,方敢出头。希颜念吾平日交情,休得推委。"郭择本不欲受,只恐汪革心疑生变,乃佯笑道:"平昔相知,自当效力,何劳厚赐?暂时领爱,容他日璧还。"却待舒手去接那楮券,谁知王观察王立站在窗外,听得汪革将楮券送郭择,自己却没甚贿赂。带着九分九厘醉态,不觉大怒,拍窗大叫道:"好都监!枢密院奉圣旨着本郡取谋反犯人,乃受钱转限,谁人敢担这干系?"
  原来汪世雄率领壮丁,正伏在壁后。听得此语,即时跃出,将郭择一索捆番,骂道:"吾父与你何等交情,如何藏匿圣旨文书,吃骗吾父入郡,陷之死地?是何道理?"王立在窗外听见势头不好,早转身便走。正遇着一条好汉,提着朴刀拦祝那人姓刘名青,绰号"刘千斤",乃汪革手下第一个心腹家奴,喝道:"贼子那里走!"王立拔出腰刀厮斗,夺路向前,早被刘青左臂上砍上一刀。王立负痛而奔,刘青紧步赶上。只听得庄外喊声大举,庄客将从人乱砍,尽皆杀死。王立肩胛上又中了一朴刀,情知逃走不脱,便随刀仆地,妆做僵死。庄客将挠钩拖出,和众死尸一堆儿堆向墙边。汪革当厅坐下,汪世雄押郭择,当面搜出袖内文书一卷。汪革看了大怒,喝教斩首。郭择叩头求饶道:"此事非关小人,都因何县尉妄禀拒捕,以致太守发怒。小人奉上官差委,不得已而来。若得何县尉面对明白,小人虽死不恨。"汪革道:"留下你这驴头也罢,省得那狗县尉没有了证见。"分付权锁在耳房中。教汪世雄即时往炭山冶坊等处,凡壮丁都要取齐听令。
  却说炭山都是村农怕事,闻说汪家造反,一个个都向深山中藏躲。只有冶坊中大半是无赖之徒,一呼而集,约有三百余人。都到庄上,杀牛宰马,权做赏军。庄上原有骏马三匹,日行数百里,价值千金。那马都有名色,叫做:惺惺骝,小骢骒,番婆子。又平日结识得四个好汉,都是胆勇过人的,那四个:龚四八,董三,董四,钱四二。其时也都来庄上,开怀饮酒,直吃到四更尽,五更初。众人都醉饱了,汪革扎缚起来,真像个好汉:
  头总旋风髻,身穿白锦袍。
  聬鞋兜脚紧,裹肚系身牢。
  多带穿杨箭,高擎斩铁刀。
  雄威真罕见,麻地显英豪。
  汪革自骑着番婆子,控马的用着刘青,又是一个不良善的。怎生模样:
  刚须环眼威风凛,八尺长躯一片锦。
  千斤铁臂敢相持,好汉逢他打寒噤。
  汪革引着一百人为前锋。董三、董四、钱四二共引三百人为中军。汪世雄骑着小骢骒,却教龚四八骑着惺惺骝相随,引一百余人,押着郭都监为后队。分发已定,连放三个大硋,一齐起身,望宿松进发,要拿何县尉。正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离城约五里之近,天色大明。只见钱四二跑上前向汪革说道:"要拿一个县尉,何须惊天动地,只消数人突然而入,缚了他来就是。"汪革道:"此言有理。"就教钱四二押着大队屯住,单领董三、董四、刘青和二十余人前行,望见城濠边一群小儿连臂而歌,歌曰:"二六佳人姓汪,偷个船儿过江。过江能几日?一杯热酒难当。"歌之不已。汪革策马近前叱之,忽然不见,心下甚疑。
  到县前时,已是早衙时分,只见静悄悄地,绝无动静。汪革却待下马,只见一个直宿的老门子,从县里面唱着哩花儿的走出,被刘青一把拿住回道:"何县尉在那里?"老门子答道:"昨日往东村勾摄公事未回。"汪革就教他引路,径出东门。约行二十余里,来到一所大庙,唤做福应侯庙,乃是一邑之香火,本邑奉事甚谨,最有灵应。老门子指道:"每常官府下乡,只在这庙里歇宿,可以问之。"汪革下马入庙,庙祝见人马雄壮,刀仗鲜明正不知甚人,唬得尿流屁滚,跪地迎接。汪革问他县尉消息,庙祝道:"昨晚果然在庙安歇,今日五更起马,不知去向。"汪革方信老门子是实话,将他放了。
  就在庙里打了中火,遣人四下踪迹县尉,并无的信。看看挨至申牌时分,汪革心中十分焦燥,教取火来,把这福应侯庙烧做白地,引众仍回旧路。刘青道:"县尉虽然不在,却有妻小在官廨中。若取之为质,何愁县尉不来。"汪革点头道是。
  行至东门,尚未昏黑,只见城门已闭。却是王观察王立不曾真死,负痛逃命入城,将事情一一禀知巡检。那巡检唬得面如土色,一面分付闭了城门,防他罗唣;一面申报郡中,说汪革杀人造反,早早发兵剿捕。再说汪革见城门闭了,便欲放火攻门。忽然一阵怪风,从城头上旋将下来。那风好不利害!吹得人毛骨俱悚,惊得那匹番婆子也直立嘶鸣,倒退几步。汪革在马上大叫一声,直跌下地来。正是: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刘青见汪革坠马,慌忙扶起看时,不言不语,好似中恶模样,不省人事。刘青只得抱上雕鞍,董三、董四左右防护,刘青控马而行。转到南门,却好汪世雄引着二三十人,带着火把接应,合为一处。又行二里,汪革方才苏醒,叫道:"怪哉!分明见一神人,身长数丈,头如车轮,白袍金甲,身坐城堵上,脚垂至地。神兵簇拥,不计其数,旗上明写'福应侯'三字。那神人舒左脚踢我下马,想是神道怪我烧毁其庙,所以为祸也。明早引大队到来,白日里攻打,看他如何?"汪世雄道:"父亲还不知道,钱四二恐防累及,已有异心,不知与众人如何商议了,他先洋洋而去。以后众人陆续走散,三停中已去了二停。父亲不如回到家中再作计较。"汪革听罢,懊恨不已。
  行至屯兵之地,见龚四八,所言相同。郭择还锁押在彼,汪革一时性起,拔出佩刀,将郭择劈做两截。引众再回麻地坡来,一路上又跑散了许多人。到庄点点人数,止存六十余人。汪革叹道:"吾素有忠义之志,忽为奸人所陷,无由自明。初意欲擒拿县尉,究问根由,报仇雪耻。因借府库之资,招徕豪杰,跌宕江淮,驱除这些贪官污吏,使威名盖世。然后就朝廷恩抚,为国家出力,建万世之功业。今吾志不就,命也。"对龚四八等道:"感众兄弟相从不舍,吾何忍负累!今罪犯必死,此身已不足惜,众兄弟何不将我鞍+去送官,自脱其祸?"龚四八等齐声道:"哥哥说那里话!我等平日受你看顾大恩,今日患难之际,生死相依,岂有更变!哥哥休将钱四二一例看待。"汪革道:"虽然如此,这麻地坡是个死路,若官兵一到,没有退步。大抵朝廷之事,虎头蛇尾且暂为逃难之计,倘或天天可怜,不绝尽汪门宗祀,此地还是我子孙故业。不然,我汪革魂魄,亦不复到此矣!"讫言,扑簌簌两行泪下。汪革雄放声大哭,龚四八等皆泣下,不能仰视。
  汪革道:"天明恐有军马来到,事不宜迟矣。天荒湖有渔户可依,权且躲避。"乃尽出金珠,将一半付与董三、董四,教他变姓易名,往临安行都为贾,布散流言,说何县尉迫胁汪革,实无反情。只当公道不平,逢人分析。那一半付与龚四八,教他领了三岁的孙子,潜往吴郡藏匿。"官府只虑我北去通虏,决不疑在近地。事平之后,径到严州遂安县,寻我哥哥汪师中,必然收留。"乃将三匹名马分赠三人。龚四八道:"此马毛色非凡,恐被人识破,不可乘也。"汪革道:"若遗与他人,有损无益。"提起大刀,一刀一匹,三马尽皆杀死。庄前庄后,放起一把无情火,必必剥剥,烧得烈焰腾天。汪革与龚、董三人,就火光中洒泪分别。世雄妻张氏,见三岁的孩儿去了,大哭一场,自投于火而死。若汪革早听其言,岂有今日?正是: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有智妇人,赛过男子。
  汪革伤感不已,然无可奈何了。天色将明,分付庄客,不愿跟随的,听其自便。引了妻儿老少,和刘青等心腹三十余人,径投望江县天荒湖来,取五只渔船,分载人口,摇向芦苇深处藏躲。
  话分两头。却说安庆李太守见了宿松县申文,大惊,忙备文书各上司处申报。一面行文各县,招集民兵剿贼。江淮宣抚司刘光祖将事情装点大了,奏闻朝廷。旨意倒下枢密院,着本处统帅约会各郡军马,合力剿捕,毋致蔓延。刘光祖各郡调兵,到者约有四五千之数。已知汪革烧毁房舍,逃入天荒湖内。又调各处船兵水陆并进,又支会平江,一路用兵邀截,以防走逸。那领兵官无非是都监、提辖、县尉、巡检之类,素闻汪革骁勇,党与甚众,人有畏怯之心。陆军只屯住在望江城外,水军只屯在里湖港口,抢掳民财,消磨粮饷,那个敢下湖捕贼?
  住了二十余日,湖中并无动静。有几个大胆的乘个小撶船,哨探出去,望见芦苇中烟火不绝,远远的鼓声敲响。不敢近视,依旧撶转。又过几日,烟火也没了,鼓声也不闻了,水哨禀知军官,移船出港,筛锣擂鼓,摇旗呐喊而前,摥入湖中,连打鱼的小船都四散躲过,并不见一只。向芦苇烟起处搜看时,鬼脚迹也没一个了。但见几只破船上堆却木屑和草根,煨得船板焦黑。浅渚上有两三面大鼓,鼓上缚着羊,连羊也饿得半死了。原来鼓声是羊蹄所击,烟火乃木屑。汪革从湖入江,已顺流东去,正不知几时了。军官惧罪,只得将船追去。
  行出江口,只见五个渔船,一字儿泊在江边,船上立着个汉子,有人认得这船是天荒湖内的渔船。拢船去拿那汉子查问时,那汉子噙着眼泪,告诉道:"小人姓樊名速,川中人氏。因到此做些小商贩,买卖已毕,与一个乡亲同坐一只大船,三日前来此江口,撞着这五个渔船。船上许多好汉,自称汪十二爷,要借我大船安顿人口,将这五个小船相换。我不肯时,腰间拔出雪样的刀来便要杀害,只得让与他去了。你看这个小船,怎过得川江?累我重复觅船,好不苦也!"船上两个军官商量道:"眼见得换船的汪十二爷,便是汪革了。他人众已散,只有两只大船,容易算计了,且放心赶去。"
  行至采石矶边,见江面上摆列战舰无数。却是太平郡差出军官,领水军把截采石,盘诘行船,恐防反贼汪革走逸。打听的实,两处军官相会。安庆军官说起:"汪革在湖中逃走入江,劫上两只大客船,装载家小之事,料他必从此过。小将跟寻下来,如何不见?"采石军官听说,大惊顿足道:"我被这奸贼瞒过了也!前两日辰牌时分,果有两只大客船,船中满载家校其人冠带来谒,自称姓王名中一,为蜀中参军,任满赴行都升补。想来'汪'字半边是'王'字,'革'字下截是'中一'二字,此人正是汪革。今已过去,不知何往矣!"两处军官度道,失了汪革正贼,料瞒不过,只得从实申报上司。上司见汪革踪迹神出鬼没,愈加疑虑,请枢密院悬下赏格,画影图形,各处张挂。有能擒捕汪革者,给赏一万贯,官升三级;获其嫡亲家属一口者,赏三千贯,官升一级。
  却说汪革乘着两只客船,径下太湖。过了数日,闻知官府挨捕紧急,料是藏躲不了,将客船凿沉湖底,将家小寄顿一个打鱼人家,多将金帛相赠,约定一年后来龋却教刘青跟随儿子汪世雄,间道往无为州漕司出首,说父亲原无反情,特为县尉何能陷害。见今逃难行都,乞押去追寻,免致兴兵调饷。此乃保全家门之计,不可迟滞。世雄被父亲所逼,只得去了。漕司看了汪世雄首词,问了备细,差官锁押到临安府,挨获汪革,一面禀知枢密等院衙门去讫。
  却说汪革发脱家小,单单剩得一身,改换衣装,径望临安而走。在城外住了数日,不见儿子世雄消息,想起城北厢官白正,系向年相识,乃夜入北关,叩门求见。白正见是汪革,大惊,便欲走避。汪革扯往说道:"兄长勿疑,某此来束手投罪,非相累也。"白正方才心稳,开言问道:"官府捕足下甚急,何为来此?"汪革将冤情告诉了一遍:"如今愿借兄长之力,得诣阙自明,死亦无恨。"白正留汪革住了一宿,次早报知枢密府,遂下于大理院狱中。狱官拷问他家属何在,及同党之人姓名。汪革道:"妻小都死于火中,只有一子名世雄,一向在外做客,并不知情。庄丁俱是村民,各各逃命去讫,亦不记姓名。"狱官严刑拷讯,终不肯说。
  却说白正不愿领赏,记功升官,心下十分可怜汪革,一应狱中事体,替他周旋。临安府闻说反贼汪革投到,把做异事传播。董三、董四知道了,也来暗地与他使钱。大尹院上官下吏都得了贿赂,汪革稍得宽展。遂于狱中上书,大略云:臣汪革,于某年某月投匦献策,愿倡率两淮忠义,为国家前驱破虏,恢复中原。臣志在报国如此,岂有贰心?不知何人谤臣为反,又不知所指何事?愿得其人与臣面质,使臣心迹明白,虽死犹生矣。
  天子见其书,乃诏九江府押送程彪、程虎二人到行都,并下大理鞠问。其时无为州漕司文书亦到,汪世雄也来了。
  那会审一日,好不热闹。汪革父子相会,一段悲伤,自不必说。看见对头,却是二程兄弟,出自意外,到吃一惊,方晓得这场是非的来历。刑官审问时,二程并无他话。只指汪革所寄洪恭之书为据。汪革辨道:"书中所约秋凉践约,原欲置买太湖县湖荡,并非别情。"刑官道:"洪恭已在逃了,有何对证?"汪世雄道:"闻得洪恭见在宣城居住,只拿他来审,便知端的。"刑官一时不能决,权将四人分头监候,行文宁国府去了。
  不一日,本府将洪恭解到。刘青在外面已自买嘱解子,先将程彪、程虎根由备细与洪恭说了。洪恭料得没事,大着胆进院。遂将写书推荐二程,约汪革来看湖荡,及汪家赍发薄了,二人不悦,并赠绢不受之故,始末根由,说了一遍。汪革回书,被程彪、程虎藏匿不付。两头怀恨,遂造此谋,诬陷平人,更无别故。
  堂上官录了口词,向狱中取出汪家父子、二程兄弟面证。
  程彪、程虎见洪恭说得的实了,无言可答。汪革又将何县尉停泊中途,诈称拒捕,以致上司激怒等因,说了一遍。问官再四推鞫无异,又且得了贿赂,有心要周旋其事。当时判出审单,略云:审得犯人一名汪革,颇有侠名,原无反状。始因二程之私怨,妄解书词;继因何尉之论言,遂开兵衅。察其本谋,实非得已。但不合不行告辨,纠合凶徒,擅杀职官郭择及士兵数人。情虽可原,罪实难宥。思其束手自投,显非抗拒。但行凶非止一人,据革自供当时逃散,不记姓名。而郡县申文,已有刘青名字。合行文本处访拿治罪,不可终成漏网。革子泄雄,知情与否,亦难悬断。然观无为州首词与同恶相济者不侔,似宜准自首例,姑从末减。
  汪革照律该凌迟处死,仍枭首示众,决不待时。汪世雄杖脊发配二千里外。程彪、程虎首事妄言,杖脊发配一千里外。俱俟凶党刘青等到后发遣。洪恭供明释放。县尉何能捕贼无才,罢官削籍。
  狱具,覆奏天子。圣旨依拟。刘青一闻这个消息,预先漏与狱中,只劝汪革服毒自荆汪革这一死,正应着宿松城下小儿之歌。他说"二六佳人姓汪",汪革排行十二也;"偷个船儿过江",是指劫船之事;"过江能几日?一杯热酒难当",汪革今日将热酒服毒,果应其言矣。古来说童谣乃天上荧惑星化成小儿,预言祸福。看起来汪革虽不曾成什么大事,却被官府大惊小怪,起兵调将,骚找几处州郡,名动京师,忧及天子,便有童谣预兆,亦非偶然也。
  闲话休题。再说汪革死后,大理院官验过,仍将死尸枭首悬挂国门。刘青先将尸骸藏过,半夜里偷其头去藁葬于临安北门十里之外。次日私对董三说知其处,然后自投大理院,将一应杀人之事,独自承认,又自诉偷葬主人之情。大理院官用刑严讯,备诸毒苦,要他招出葬尸处,终不肯言。是夜受苦不过,死于狱中。后人有诗赞云:
  从容就狱申王法,慷慨捐生报主恩。
  多少朝中食禄者,几人殉义似刘青?
  大理院官见刘青死了,就算个完局。狱中取出汪世雄及程彪、程虎,决断发配。董三、董四在外已自使了手脚,买嘱了行杖的,汪世雄皮肤也不曾伤损。程彪、程虎着实吃了大亏,又兼解子也受了买嘱,一路上将他两个难为。行至中途,程彪先病故了,只将程虎解去,不知下落。那解汪世雄的得了许多银两,刚行得三四百里,将他纵放。汪世雄躲在江湖上,使枪棒卖药为生,不在话下。
  再说董三、董四收拾了本钱,往姑苏寻着了龚四八,领了小孩子。又往太湖打鱼人家,寻了汪家老校三个人扮作仆者模样,一路跟随,直送至严州遂安易汪师中处。汪孚问知详细,感伤不已,拨宅安顿。龚、董等都移家附近居祝却有汪孚卫护,地方上谁敢道个不字。
  过了半载,事渐冷了。汪师中遣龚四八、董四二人,往麻地坡查理旧时产业。那边依旧有人造炭冶铁。问起缘故,却是钱四二为主,倡率乡民做事,就顶了汪革的故业。只有天荒湖渔户不肯从顺。董四大怒,骂道:"这反复不义之贼,恁般享用得好,心下何安?我拚着性命,与汪信之哥哥报仇。"提了朴刀,便要寻钱四二赌命。龚四八止住道:"不可,不可。他既在此做事,乡民都帮助他的,寡不敌众,枉惹人笑。不如回覆师中,再作道理。"二人转至宿松,何期正在郭都监门首经过,有认得董四的,闲着口,对郭都监的家人郭兴说道:"这来的矮胖汉,便是汪革的心腹帮手,叫做董学,排行第四。"
  郭兴听罢,心下想道:"家主之仇,如何不报?"让一步过去,出其不意,从背心上狠的一拳,将董四抑倒,急叫道:"拿得反贼汪革手下杀人的凶徒在此!"宅里奔出四五条汉子出来,街坊上人一拥都来,唬得龚四八不敢相救,一道烟走了。郭兴招引地方将董四背剪挷起,头发都挦得干干净净,一步一棍,解到宿松县来。此时新县官尚未到任,何县尉又坏官去了,却是典史掌印,不敢自专,转解到安庆李太守处。
  李太守因前番汪革反情不实,轻事重报,被上司埋怨了一场,不胜懊悔。今日又说起汪革,头也疼将起来,反怪地方多事,骂道:"汪革杀人一事,奉圣旨处分了当。郭择性命已偿过了,如何又生事扰害!那典史与他起解,好不晓事!"嘱教将董四放了。郭兴和地方人等,一场没趣而散。董四被郭家打伤,负痛奔回遂安县去。
  却说龚四八先回,将钱四二占了炭冶生业,及董四被郭家拿住之事,细说一遍。汪孚度道必然解郡。却待差人到安庆去替他用钱营干,忽见董四光着头奔回,诉说如此如此,若非李太守好意,性命不保。汪孚道:"据官府口气,此事已撇过一边了。虽然董四哥吃了些亏,也得了个好消息。"
  又过几日,汪孚自引了家童二十余人,来到麻地坡,寻钱四二与他说话。钱四二闻知汪孚自来,如何敢出头?带着妻子,连夜逃走去了,到撇下房屋家计。汪孚道:"这不义之物,不可用之。"赏与本地炭户等,尽他搬运,房屋也都拆去了。汪孚买起木料,烧砖造瓦,另盖起楼房一所。将汪革先前炭冶之业,一一查清,仍旧汪氏管业。又到天荒湖拘集渔户,每人赏赐布钞,以收其心。这七十里天荒湖,仍为汪氏之产。又央人向郡中上下使钱,做汪孚出名,批了执照。汪孚在麻地坡住了十个多月,百事做得停停当当。留下两个家人掌管,自己回遂安去。
  不一日,哲宗皇帝晏驾,新天子即位,颁下诏书,大赦天下。汪世雄才敢回家,到遂安拜见了伯伯汪师中,抱头而哭。闻得一家骨肉无恙,母子重逢,小孩儿已长成了,是汪孚取名,叫做汪千一。汪世雄心中一悲一喜。
  过了数日,汪世雄禀过伯伯,同董三到临安走遭,要将父亲骸骨奔归埋葬。汪孚道:"此是大孝之事,我如何阻当?但须早去早回。此间武疆山广有隙地,风水尽好,我先与你葺理葬事。"汪世雄和董三去了。
  一路无事,不一日,负骨而回。重备棺木殡殓,择日安葬。
  事毕,汪孚向侄儿说道:"麻地坡产业虽好,你父亲在彼,挫了威风。又地方多有仇家,龚四八和董三、董四多有人认得,你去住不得了。我当初为一句闲话上,触了你父亲,彆口气走向麻地坡去了,以致弄出许多事来。今日将我的产业尽数让你,一来是见成事业,二来你父亲坟茔在此,也好看管,也教你父亲在九泉之下,消了这口怨气。那麻地坡产业,我自移家往彼居住,不怕谁人奈何得我。"汪世雄拜谢了伯伯。当日汪孚将遂安房产帐目,尽数交付汪世雄明白,童仆也分下一半。自己领了家小,向麻地坡一路而去。
  从此遂安与宿松分做二宗,往来不绝。汪世雄凭藉伯伯的财势,地方无不信服。只为妻张氏赴火身死,终身不娶,专以训儿为事。后来汪千一中了武举,直做到亲军指挥使之职,子孙繁盛无比。这段话本叫做《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后人有诗赞云:
  烈烈轰轰大丈夫,出门空手立家模。
  情真义士多帮手,赏薄宵人起异图。
  仗剑报仇因迫吏,挺身就狱为全孥。
  汪孚让宅真高谊,千古传名事岂诬?
  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闲向书斋阅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
  忠臣翻受奸臣制,肮脏英雄泪满襟。
  休解绶,慢投簪,从来日月岂常阴?
  到头祸福终须应,天道还分贞与淫。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圣人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为用错了一个奸臣,浊乱了朝政,险些儿不得太平。那奸臣是谁?姓严名嵩,号介溪,江西分宜人氏。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先意迎合,精勤斋醮,供奉青词,由此骤致贵显。为人外装曲谨,内实猜刻。谗害了大学士夏言,自己代为首相,权尊势重,朝野侧目。儿子严世蕃,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
  他为人更狠,但有些小人之才,博闻强记,能思善算。介溪公最听他的说话,凡疑难大事,必须与他商量,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
  他父子济恶,招权纳贿,卖官鬻爵。官员求富贵者,以重赂献之,拜他门下做干儿子,即得超迁显位。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市,科道衙门皆其心腹牙爪。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戮,好不利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儿。若不是真正关龙逢、比干,十二分忠君爱国的,宁可误了朝廷,岂敢得罪宰相?其时有无名子感慨时事,将《神童诗》改成四句云:
  少小休勤学,钱财可立身。
  君看严宰相,必用有钱人。
  又改四句,道是:
  天子重权豪,开言惹祸苗。
  万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只为严嵩父子恃宠贪虐,罪恶如山,引出一个忠臣来,做出一段奇奇怪怪的事迹,留下一段轰轰烈烈的话柄。一时身死,万古名扬。正是:家多孝子亲安乐,国有忠臣世泰平。
  那人姓沈名炼,别号青霞,浙江绍兴人氏。其人有文经武纬之才,济世安民之志。从幼慕诸葛孔明之为人。孔明文集上有《前出师表》、《后出师表》,沈炼平日爱诵之,手自抄录数百遍,室中到处粘壁。每逢酒后,便高声背诵,念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往往长叹数声,大哭而罢。以此为常,人都叫他是狂生。嘉靖戊戌年中了进士,除授知县之职。
  他共做了三处知县。那三处?溧阳、庄平、清丰。这三任官做得好,真个是:
  吏肃惟遵法、官清不爱钱。
  豪强皆敛手,百姓尽安眠。
  因他生性伉直,不肯阿奉上官,左迁锦衣卫经历。一到京师,看见严家赃秽狼藉,心中甚怒。
  忽一日值公宴,见严世蕃倨傲之状,已自九分不像意。饮至中间,只见严世蕃狂呼乱叫,旁若无人,索巨觥飞酒,饮不尽者罚之。这巨觥约容酒斗余,两坐客惧世蕃威势,没人敢不吃。只有一个马给事,天性绝饮,世蕃固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马给事再三告免,世蕃不依。马给事略沾唇,面便发赤,眉头打结,愁苦不胜。世蕃自去下席,亲手揪了他的耳朵,将巨觥灌之。那给事出于无奈,闷着气,一连几口吸荆不吃也罢,才吃下时,觉得天在下,地在上,墙壁都团团转动,头重脚轻,站立不祝世蕃拍手呵呵大笑。
  沈炼一肚子不平之气,忽然揎袖而起,抢那只巨觥在手,斟得满满的,走到世蕃面前说道:"马司谏承老先生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世蕃愕然,方欲举手推辞,只见沈炼声色俱厉道:"此杯别人吃得,你也吃得。别人怕着你,我沈炼不怕你!"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世蕃一饮而荆沈炼掷杯于案,一般拍手呵呵大笑。唬得众官员面如土色,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则声。世蕃假醉,先辞去了。
  沈炼也不送,坐在椅上,叹道:"咳,'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一连念了七八句。这句书也是《出师表》上的说话,他把严家比着曹操父子。众人只怕世蕃听见,到替他捏两把汗。沈炼全不为意,又取酒连饮几杯,尽醉方散。
  睡到五更醒来,想道:"严世蕃这厮,被我使气逼他饮酒,他必然记恨来暗算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为强。我想严嵩父子之恶,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宠信甚固,我官卑职小,言而无益,欲待觑个机会,方才下手。
  如今等不及了,只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虽然击他不中,也好与众人做个榜样。"就枕头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有了,起来焚香盥手,写就表章。表上备说严嵩父子招权纳贿穷凶极恶,欺君误国十大罪,乞诛之以谢天下。圣旨下道:"沈炼谤讪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一百,发去口外为民。"严世蕃差人分付锦衣卫官校,定要将沈炼打死。
  喜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陆名炳,平时极敬重沈公的节气;况且又是属官,相处得好的,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个出头棍儿,不甚利害。户部注籍,保安州为民。沈炼带着棒疮,即日收拾行李,带领妻子,顾着一辆车儿,出了国门,望保安进发。
  原来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个儿子:长子沈襄,本府廪膳秀才,一向留家。次子沈衮、沈褒,随任读书。幼子沈衺,年方周岁。嫡亲五口儿上路。满朝文武,惧怕严家,没一个敢来送行。有诗为证:
  一纸封章忤庙廊,萧然行李入遐荒。
  相知不敢攀鞍送,恐触权奸惹祸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说。且喜到了保安州了。那保安州属宣府,是个边远地方,不比内地繁华。异乡风景,举目凄凉,况兼连日阴雨,天昏地黑,倍加惨戚。欲赁间民房居住,又无相识指引,不知何处安身是好。
  正在徬徨之际,只见一人打个小伞前来,看见路旁行李,又见沈炼一表非俗,立住了脚,相了一回,问道:"官人尊姓?何处来的?"沈炼道:"姓沈,从京师来。"那人道:"小人闻得京中有个沈经历,上本要杀严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
  沈炼道:"正是。"那人道:"仰慕多时,幸得相会。此非说话之处,寒家离此不远,便请携宝眷同行到寒家权下,再作区处。"沈炼见他十分殷勤,只得从命。
  行不多路便到了。看那人家,虽不是个大大宅院,却也精致。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纳头便拜。沈炼慌忙答礼,问道:"足下是谁?何故如此相爱?"那人道:"小人姓贾名石,是宣府卫一个舍人。哥哥是本卫千户,先年身故无子,小人应袭。为严贼当权,袭职者都要重赂,小人不愿为官。托赖祖荫,有数亩薄田,务农度日。数日前闻阁下弹劾严氏,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又闻编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见,不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说罢又拜下去。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衮、沈褒与贾石相见。贾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内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发车夫等去了。分付庄客,宰猪买酒,管待沈公一家。贾石道:"这等雨天,料阁下也无处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请安心多饮几杯,以宽劳顿。"沈炼谢道:"萍水相逢,便承款宿,何以当此!"贾石道:"农庄粗粝,休嫌简慢。"
  当日宾主酬酢,无非说些感慨时事的说话。两边说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见之晚。
  过了一宿,次早沈炼起身,向贾石说道:"我要寻所房子,安顿老小,有烦舍人指引。"贾石道:"要什么样的房子?"沈炼道:"只像宅上这一所,十分足意了,租价但凭尊教。"贾石道:"不妨事。"出去踅了一回,转来道:"赁房尽有,只是龌龊低洼,忽切难得中意的。阁下不若就在草舍权住几时,小人领着家小,自到外家去祝等阁下还朝,小人回来,可不稳便。"沈炼道:"虽承厚爱,岂敢占舍人之宅!此事决不可。"
  贾石道:"小人虽是村农,颇识好歹。慕阁下忠义之士,想要执鞭坠镫,尚且不能。今日天幸降临,权让这几间草房与阁下作寓,也表得我小人一点敬贤之心,不须推逊。"话毕,慌忙分付庄客,推个车儿,牵个马儿,带个驴儿,一伙子将细软家私搬去,其余家常动使家火,都留与沈公日用。沈炼见他慨爽,甚不过意,愿与他结义为兄弟。贾石道:"小人是一介村农,怎敢僭扳贵宦?"沈炼道:"大丈夫意气相许,那有贵贱?"贾石小沈炼五岁,就拜沈炼为兄;沈炼教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贾石也唤妻子出来都相见了,做了一家儿亲戚。
  贾石陪过沈炼吃饭已毕,便引着妻子到外舅李家去讫。自此沈炼只在贾石宅子内居祝时人有诗叹贾舍人借宅之事,诗曰:
  倾盖相逢意气真,移家借宅表情亲。
  世间多少亲和友,竞产争财愧死人!
  却说保安州父老,闻知沈经历为上本参严阁老贬斥到此,人人敬仰,都来拜望,争识其面。也有运柴运米相助的,也有携酒看来请沈公吃的,又有遣子弟拜于门下听教的。沈炼每日间与地方人等,讲论忠孝大节及古来忠臣义士的故事。说到关心处,有时毛发倒竖,拍案大叫;有时悲歌长叹,涕泪交流。地方若老若小,无不耸听欢喜。或时唾骂严贼,地方人等齐声附和,其中若有不开口的,众人就骂他是不忠不义。
  一时高兴,以后率以为常。又闻得沈经历文武全材,都来合他去射箭。沈炼教把稻草扎成三个偶人,用布包裹,一写"唐奸相李林甫",一写"宋奸相秦桧",一写"明奸相严嵩",把那三个偶人做个射鹄。假如要射李林甫的,便高声骂道:"李贼看箭!"秦贼、严贼,都是如此。北方人性直,被沈经历咶得热闹了,全不虑及严家知道。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世间只有权势之家,报新闻的极多。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严嵩父子。严嵩父子深以为恨,商议要寻个事头杀却沈炼,方免其患。适值宣大总督员缺,严阁老分付吏部,教把这缺与他门下干儿子杨顺做去。吏部依言,就将杨侍郎杨顺差往宣大总督。杨顺往严府拜辞,严世蕃置酒送行,席间屏人而语,托他要查沈炼过失。杨顺领命,唯唯而去。正是:
  合成毒药惟需酒,铸就钢刀待举手。
  可怜忠义沈经历,还向偶人夸大口。
  却说杨顺到任不多时,适遇大同鞑虏俺答,引众入寇应州地方,连破了四十余堡,掳去男妇无算。杨顺不敢出兵救援,直待鞑虏去后,方才遣兵调将,为追袭之计。一般筛锣击鼓,扬旗放炮,都是鬼弄,那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儿?杨顺情知失机惧罪,密谕将士,搜获避兵的平民,将他剃头斩首,充做鞑虏首极,解往兵部报功。那一时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
  沈炼闻知其事,心中大怒,写书一封,教中军官送与杨顺。中军官晓得沈经历是个揽祸的太岁,书中不知写甚么说话,那里肯与他送。沈炼就穿了青衣小帽,在军门伺候杨顺出来,亲自投递。杨顺接来看时,书中大略说道:"一人功名事极小,百姓性命事极大。杀平民以冒功,于心何忍?况且遇鞑贼止于掳掠,遇我兵反加杀戮,是将帅之恶,更甚于鞑虏矣!"书后又附为一首,诗云:
  杀生报主意何如?解道功成万骨枯。
  试听沙场风雨夜,冤魂相唤觅头颅。
  杨顺见书大怒,扯得粉碎。
  却说沈炼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领门下子弟,备了祭礼,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鬼。又作《塞下吟》云: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已著劳。
  不斩单于诛百姓,可怜冤血染霜刀。
  又诗云:
  本为求生来避虏,谁知避虏反戕生!
  早知虎首将民假,悔不当时随虏行。
  杨总督标下有个心腹指挥,姓罗名铠,抄得此诗并祭文,密献于杨顺。杨顺看了,愈加怨恨,遂将第一首诗改窜数字,诗曰: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枉著劳。
  何似借他除佞贼,不须奏请上方刀。
  写就密书,连改诗封固,就差罗铠送与严世蕃。书中说:"沈炼怨恨相国父子,阴结死士剑客,要乘机报仇。前番鞑虏入寇,他吟诗四句,诗中有借虏除佞之语,意在不轨。"世蕃见书大惊,即请心腹御史路楷商议。路楷曰:"不才若往按彼处,当为相国了当这件大事。"世蕃大喜,即分付都察院便差路楷巡按宣大。临行世蕃治酒款别,说道:"烦寄语杨公,同心协力,若能除却这心腹之患,当以侯伯世爵相酬,决不失信于二公也。"路楷领诺。
  不一日,奉了钦差敕令来到宣府,到任与杨总督相见了。
  路楷遂将世蕃所托之语,一一对杨顺说知。杨顺道:"学生为此事朝思暮想,废寝忘餐,恨无良策,以置此人于死地。"路楷道:"彼此留心,一来休负了严公父子的付托,二来自家富贵的机会,不可挫过。"杨顺道:"说得是,倘有可下手处,彼此相报。"当日相别去了。
  杨顺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次早坐堂,只见中军官报道:"今有蔚州卫拿获妖贼二名,解到辕门外,伏听钧旨。"杨顺道:"唤进来。"解官磕了头,递上文书。杨顺拆开看了,呵呵大笑。
  这二名妖贼,叫做阎浩、杨胤夔,系妖人萧芹之党。原来萧芹是白莲教的头儿,向来出入虏地,惯以烧香惑众,哄骗虏酋俺答,说自家有奇术,能咒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颓。虏酋愚甚,被他哄动,尊为国师。其党数百人,自为一营。俺答几次入寇,都是萧芹等为之向号,中国屡受其害。
  先前史侍郎做总督时,遣通事重赂虏中头目脱脱,对他说道:"天朝情愿与你通好,将俺家布粟换你家马,名为'马市',两下息兵罢战,各享安乐,此是美事。只怕萧芹等在内作梗,和好不终。那萧芹原是中国一个无赖小人,全无术法,只是狡伪,哄诱你家,抢掠地方,他于中取事。郎主若不信,可要萧芹试其术法。委的喝得城颓,咒得人死,那时合当重用。若咒人人不死,喝城城不颓,显是欺诳,何不缚送天朝?天朝感郎主之德,必有重赏。'马市'一成,岁岁享无穷之利,煞强如抢掠的勾当。"脱脱点头道是,对郎主俺答说了。俺答大喜,约会萧芹,要将千骑随之,从右卫而入,试其喝城之技。萧芹自知必败,改换服色,连夜脱身逃走,被居庸关守将盘诘,并其党乔源、张攀隆等拿住,解到史侍郎处。招称妖党甚众,山陕畿南,处处俱有,一向分头缉捕。今日阎浩、杨胤夔亦是数内有名妖犯。杨总督省见获解到来,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二者要借这个题目,牵害沈炼,如何不喜?
  当晚就请路御史,来后堂商议道:"别个题目摆布沈炼不了,只有白莲教通虏一事,圣上所最怒。如今将妖贼阎浩、杨胤夔招中,窜入沈炼名字,只说浩等平日师事沈炼,沈炼因失职怨望,教浩等煽妖作幻,勾虏谋逆。天幸今日被擒,乞赐天诛,以绝后患。先用密禀禀知严家,教他叮嘱刑部作速覆本。料这番沈炼之命,必无逃矣。"路楷拍手道:"妙哉,妙哉!"
  两个当时就商量了本稿,约齐了同时发本。严嵩先见了本稿及禀贴,便教严世蕃传语刑部。都则间尚书许论,是个罢软没用的老儿,听见严府分付,不敢怠慢,连忙覆本,一依杨、路二人之议。圣旨倒下:妖犯着本处巡按御史即时斩决。杨顺荫一子锦衣卫千户,路楷纪功,升迁三级,俟京堂缺推用。
  话分两头。却说杨顺自发本之后,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炼下于狱中。慌得徐夫人和沈衮、沈褒没做理会,急寻义叔贾石商议。贾石道:"此必杨、路二贼为严家报仇之意,既然下狱,必然诬陷以重罪。两位公子及今逃窜远方,待等严家势败,方可出头。若住在此处,杨、路二贼,决不干休。"沈衮道:"未曾看得父亲下落,如何好去?"贾石道:"尊大人犯了对头,决无保全之理。公子以宗祀为重,岂可拘于小孝,自取灭绝之祸?可劝令堂老夫人,早为远害全身之计。尊大人处贾某自当央人看觑,不烦悬念。"二沈便将贾石之言,对徐夫人说知。徐夫人道:"你父亲无罪陷狱,何忍弃之而去!贾叔叔虽然相厚,终是个外人。我料杨、路二贼奉承严氏,亦不过与你爹爹作对,终不然累及妻子。你若畏罪而逃,父亲倘然身死,骸骨无收,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何颜在世为人乎?"说罢,大哭不止。沈衮、沈褒齐声恸哭。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叹惜而去。
  过了数日,贾石打听的实,果然扭入白莲教之党,问成死罪。沈炼在狱中大骂不止。杨顺自知理亏,只恐临时处决,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不好看相预先问狱官责取病状,将沈炼结果了性命。贾石将此话报与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自不必说。又亏贾石多有识熟人情,买出尸首,嘱付狱卒:"若官府要枭示时,把个假的答应。"却瞒着沈衮兄弟,私下备棺盛殓,埋于隙地。事毕,方才向沈衮说道:"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后,方好指点与你知道,今犹未可泄漏。"
  沈衮兄弟感谢不已,贾石又苦口劝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衮道:"极知久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砍待是非稍定,搬回灵柩,以此迟延不决。"贾石怒道:"我贾某生平,为人谋而尽忠。今日之言,全是为你家门户,岂因久占住房,说发你们起身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强。但我有一小事,即欲远出,有一年半载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觑着壁上贴得有前后《出师表》各一张,乃是沈炼亲笔楷书。贾石道:"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一路上做个纪念。他日相逢,以此为信。"沈衮就揭下二纸,双手折迭,递与贾石。贾石藏于袖中,流泪而别。原来贾石算定杨、路二贼,设心不善,虽然杀了沈炼,未肯干休。自己与沈炼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预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权时居住,不在话下。
  却说路楷见刑部覆本,有了圣旨,便于狱中取出阎浩、杨胤夔斩讫,并要割沈炼之首,一同枭示。谁知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官府也那里辨验得出,不在话下。
  再说杨顺看见止于荫子,心中不满,便向路楷说道:"当初严东楼许我事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言,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炼是严家紧对头,今止诛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斩草不除根,萌芽复发。相国不足我们之意,想在于此。"杨顺道:"若如此,何难之有?如今再上个本,说沈炼虽诛,其子亦宜知情,还该坐罪,抄没家私,庶国法可伸,人心知惧。再访他同射草人的几个狂徒,并借屋与他住的,一齐拿来治罪,出了严家父子之气,那时却将前言取赏,看他有何推托。"路楷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乘他家属在此,一网而尽,岂不快哉!只怕他儿子知风逃避,却又费力。"杨顺道:"高见甚明。"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再写禀贴到严府知会,自述孝顺之意;一面预先行牌保安州知州,着用心看守犯属,勿容逃逸。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诗曰:
  破巢完卵从来少,削草除根势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将家属媚当权。
  再过数日,圣旨下了。州里奉着宪牌,差人来拿沈炼家属,并查平素往来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贾石名字先经出外,只得将在逃开报。此见贾石见几之明也。时人有诗赞云:
  义气能如贾石稀,全身远避更知几。
  任他罗网空中布,争奈仙禽天外飞。
  却说杨顺见拿到沈衮、沈褒,亲自鞫问,要他招承通虏实迹。二沈高声叫屈,那里肯招?被杨总督严刑拷打,打得体无完肤。沈衮、沈褒熬炼不过,双双死于杖下。可怜少年公子,都入托死城中。其同时拿到犯人,都坐个同谋之罪,累死者何止数十人。幼子沈衺尚在襁褓,免罪随着母徐氏,另徙在云州极边,不许在保安居祝路楷又与杨顺商议道:"沈炼长子沈襄,是绍兴有名秀才,他时得地,必然衔恨于我辈。不若一并除之,永绝后患,亦要相国知我用心。"杨顺依言,便行文书到浙江,把做钦犯,严提沈襄来问罪。又分付心腹经历金绍,择取有才干的差人,赍文前去,嘱他中途伺便,便行谋害,就所在地方,讨个病状回缴。事成之日,差人重赏,金绍许他荐本超迁。
  金绍领了台旨,汲汲而回,着意的选两名积年干事的公差,无过是张千、李万。金绍唤他到私衙,赏了他酒饭,取出私财二十两相赠。张千、李万道:"小人安敢无功受赐?"金绍道:"这银两不是我送你的,是总督杨爷赏你的。教你赍文到绍兴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他。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回来还有重赏。若是怠慢,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你两个自去回话。"张千、李万道:"莫说总督老爷钧旨,就是老爷分付,小人怎敢有违!"收了银两,谢了金经历。在本府领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进发。
  却说沈襄,号小霞,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他在家久闻得父亲以言事获罪,发去口外为民,甚是挂怀,欲亲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无人主管,行止两难。忽一日,本府差人到来,不由分说,将沈襄锁缚,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书与沈襄看了备细,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嘱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亲又远徙极边,放声大哭。哭出府门,只见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搅做一团的啼哭。原来文书上有"奉旨抄没"的话,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将人口尽皆逐出。沈小霞听说,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无气。霎时间亲戚都来与小霞话别,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银子,送与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顾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对,方才收了。
  沈小霞带着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为我忧念,只当我已死一般,在爷娘家过活。你是书礼之家,谅无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指着小妻闻淑女说道:"只这女子年纪幼小,又无处着落,合该教他改嫁。奈我三十无子,他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绝了沈氏香烟。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发带他到丈人家去住几时,等待十月满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时凭你发遣他去便了。"话声未绝,只见闻氏淑女说道:"官人说那里话!你去数千里之外,没个亲人朝夕看觑,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来官人免致寂寞,二来也替大娘分得些忧念。"沈小霞道:"得个亲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乡何益?"闻氏道:"老爷在朝为官,官人一向在家,谁人不知?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当,家乡隔绝,岂是同谋?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辩,决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狱,还留贱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得闻氏说得有理,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有智,又见孟氏苦劝,只得依允。
  当夜众人齐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张千、李万催趱上路。闻氏换了一身布衣,将青布裹头,别了孟氏,背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那时分别之苦,自不必说。一路行来,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茶汤饭食,都亲自搬龋张千、李万初时还好言好语。过了扬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乡已远,就做出嘴脸来,呼么喝六,渐渐难为他夫妻两个来了。闻氏看在眼里,私对丈夫说道:"看那两个泼差人,不怀好意。奴家女流之辈,不识路径,若前途有荒僻旷野的所在,须是用心提防。"沈小霞虽然点头,心中还只是半疑不信。
  又行了几日,看见两个差人,不住的交头接耳,私下商量说话。又见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动,害怕起来,对闻氏说道:"你说这泼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觉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济宁府界上,过了府去,便是大行山、梁山泺,一路荒野,都是响马出入之所。倘到彼处,他们行凶起来,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闻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脱身之计,请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两个泼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济宁府东门内,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此人最有侠气,是我父亲极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纳。只怕你妇人家,没志量打发这两个泼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胆。不然与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当然,死而无怨。"闻氏道:"官人有路尽走,奴家自会摆布,不劳挂念。"这里夫妻暗地商量,那张千、李万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齁齁的熟睡,全然不觉。
  次自早起上路,沈小霞问张千道:"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张千道:"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济宁东门内冯主事,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师时,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有文契在此。他管过北新关,正有银子在家。我若去取讨前久,他见我是落难之人,必然慨付。取得这项银两,一路上盘缠,也得宽裕,免致吃苦。"张千意思有些作难。李万随口应承了,向张千耳边说道:"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况爱妾行李都在此处,料无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银两,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张千道:"虽然如此,到饭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紧跟着同去,万无一失。"
  话休絮烦。看看巳牌时分,早到济宁城外,拣个洁净店儿,安放了行李。沈小霞便道:"你二位同我到东门走遭,转来吃饭未迟。"李万道:"我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饭也不见得。"闻氏故意对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冯主事虽然欠下老爷银两,见老爷死了,你又在难中,谁肯唾手交还?枉自讨个厌贱,不如吃了饭赶路为上。"沈小霞道:"这里进城到东门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李万贪了这二百两银子,一力撺掇该去。沈小霞分付闻氏道:"耐心坐坐,若转得快时,便是没想头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赍发。明日顾个轿儿抬你去。这几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惯。"闻氏觑个空,向丈夫丢个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则个。"李万笑道:"去多少时,有许多说话,好不老气!"闻氏见丈夫去了,故意招李万转来嘱付道:"若冯家留饭坐得久时,千万劳你催促一声。"李万答应道:"不消分付。"比及李万下阶时,沈小霞已走了一段路了。
  李万托着大意,又且济宁是他惯走的熟路,东门冯主事家,他也认得,全不疑惑。走了几步,又里急起来,觑个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东门而去。
  却说沈小霞回头看时,不见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也是小霞合当有救,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两人京中,旧时识熟,此时相见,吃了一惊。沈襄也不作揖,扯住冯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说话。"冯主事已会意了,便引到书房里面。沈小霞放声大哭。冯主事道:"年侄有话快说,休得悲伤,误其大事。"
  沈小霞哭诉道:"父亲被严贼屈陷,已不必说了。两个舍弟随任的,都被杨顺、路楷杀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问罪。一家宗祀,眼见灭绝。又两个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杨、路二贼之嘱,到前途大行、梁山等处暗算了性命。寻思一计,脱身来投老年伯。老年伯若有计相庇,我亡父在天之灵,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护小侄,便就此触阶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强似死于奸贼之手。"冯主事道:"贤侄不妨。我家卧室之后,有一层复壁,尽可藏身,他人搜检不到之处。今送你在内权住数日,我自有道理。"沈襄拜谢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
  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引入卧房之后,揭开地板一块,有个地道。从此钻下,约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廊屋三间,四面皆楼墙围裹,果是人迹不到之处。每日茶饭,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他家法极严,谁人敢泄漏半个字,正是:
  深山里隐豹,柳密可藏鸦。
  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
  且说这一日,李万上了毛坑,望东门冯家而来。到于门首,问老门公道:"主事老爷在家么?"老门公道:"在家里。"
  又问道:"有个穿白的官人来见你老爷,曾相见否?"老门公道:"正在书房里吃饭哩。"李万听说,一发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厅上走一个穿白的官人出来。李万急上前看时,不是沈襄。那官人径自出门去了。李万等得不耐烦,肚里又饥,不免问老门公道:"你说老爷留饭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见出来?"老门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万道:"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老门公道:"这到不知。"李万道:"方之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门公道:"是老爷的小舅,常常来的。"李万道:"老爷如今在那里?"老门公道:"老爷每常饭后,定要睡一觉,此时正好睡哩。"
  李万听得话不投机,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瞒大伯说,在下是宣大总督老爷差来的。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号沈小霞,系钦提人犯。小人提押到于贵府,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叔侄之谊,要来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进宅去了,在下等候多时,不见出来,想必还在书房中。大伯,你还不知道,烦你去催促一声,教他快快出来,要赶路走。"老门公故意道:"你说的是甚么说话?我一些不懂。"李万耐了气,又细细的说一遍。老门公当面的一啐,骂道:"见鬼!何常有什么沈公子到来?老爷在丧中,一概不接外客。这门上是我的干纪,出入都是我通禀,你却说这等鬼话!你莫非是白日撞么?强装么公差名色,掏摸东西的。快快请退,休缠你爷的帐!"李万听说,愈加着急,便发作起来道:"这沈襄是朝廷要紧的人犯,不是当要的,请你老爷出来,我自有话说。"老门公道:"老爷正瞌睡,没甚事,谁敢去禀!你这獠子,好不达时务!"说罢洋洋的自去了。
  李万道:"这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想沈襄定然在内,我奉军门钧帖,不是私事,便闯进去怕怎的?"李万一时粗莽,直撞入厅来,将照壁拍了又拍,大叫道:"沈公子好走动了。"不见答应,一连叫唤了数声,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出来问道:"管门的在那里?放谁在厅上喧嚷?"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向西边走去了。李万道:"莫非书房在那西边?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从厅后转西走去,原来是一带长廓。李万看见无人,只顾望前而行。只见屋宇深邃,门户错杂,颇有妇人走动。李万不敢纵步,依旧退回厅上,听得外面乱嚷。
  李万到门首看时,却是张千来寻李万不见,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张千一见了李万,不由分说,便骂道:"好伙计!只贪图酒食,不干正事!巳牌时分进城,如今申牌将尽,还在此闲荡!不催趱犯人出城去,待怎么?"李万道:"呸!那有什么酒食?连人也不见个影儿!"张千道:"是你同他进城的。"李万道:"我只登了个东,被蛮子上前了几步,跟他不上。一直赶到这里,门上说有个穿白的官人在书房中留饭,我说定是他了。等到如今不见出来,门上人又不肯通报,清水也讨不得一杯吃。老哥,烦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处医了肚皮再来。"张千道:"有你这样不干事的人!是甚么样犯人,却放他独自行走?就是书房中,少不得也随他进去。如今知他在里头不在里头?还亏你放慢线儿讲话。这是你的干纪,不关我事!"说罢便走。李万赶上扯住道:"人是在里头,料没处去。大家在此帮说句话儿,催他出来,也是个道理。你是吃饱的人,如何去得这等要紧?"张千道:"他的小老婆在下处,方才虽然嘱付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这是沈襄穿鼻的索儿,有他在,不怕沈襄不来。"李万道:"老哥说得是。"当下张千先去了。
  李万忍着肚饥守到晚,并无消息。看看日没黄昏,李万腹中饿极了,看见间壁有个点心店儿,不免脱下布衫,抵当几文钱的火烧来吃。去不多时,只听得打门声响,急跑来看,冯家大门已闭上了。李万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这般呕气。主事是多大的官儿,门上直恁作威作势?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处,既然这里留宿,信也该寄一个出来。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乱过一夜,天明等个知事的管家出来,与他说话。"此时十月天气,虽不甚冷,半夜里起一阵风,簌簌的下几点微雨,衣服都沾湿了,好生凄楚。
  捱到天阴雨止,只见张千又来了。却是闻氏再三再四催逼他来的。张千身边带了公文解批,和李万商议,只等开门,一拥而入,有厅上大惊小怪,高声发话。老门公拦阻不往,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七嘴八张,好不热闹。街上人听得宅里闹炒,也聚拢来,围住大门外闲看。惊动了那有仁有义守孝在家的冯主事,从里面踱将出来。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头带栀子花匾摺孝头巾,身穿反摺缝稀眼粗麻衫,腰系麻绳,足着草履。
  众家人听得咳嗽响,道一声:"老爷来了。"都分立在两边。主事出厅问道:"为甚事在此喧嚷?"张千、李万上前施礼道:"冯爷在上,小的是奉宣大总督爷公文来的,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经由贵府。他说是冯爷的年侄,要来拜望。小的不敢阻挡,容他进见。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见出来,有误程限,管家们又不肯代禀。伏乞老爷天恩,快些打发上路。"
  张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冯主事看了,问道:"那沈襄可是沈经历沈炼的儿子么?"李万道:"正是。"冯主事掩着两耳,把舌头一伸,说道:"你这班配军,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钦犯,尚犹自可。他是严相国的仇人,那个敢容纳他在家?他昨日何曾到我家来?你却乱话,官府闻知传说到严府去,我是当得起他怪的?你两个配军,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钱财,买放了要紧人犯,却来图赖我!"叫家童与他乱打那配军出去:"把大门闭了,不要惹这闲是非,严府知道不是当要!"冯主事一头骂,一头走进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恓的恓,霎时间被众人拥出大门之外,闭了门,兀自听得嘈嘈的乱骂。
  张千、李万面面相觑,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进。张千埋怨李万道:"昨日是你一力撺掇,教放他进城,如今你自去寻他。"李万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问他老婆,或者晓得他的路数,再来抓寻便了。"张千道:"说得是,他是恩爱的夫妻。昨夜汉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泪,巴巴的独坐了两三个更次。他汉子的行藏,老婆岂有不知?"两个一头说话,飞奔出城,复到饭店中来。
  却说闻氏在店房里面听得差人声音,慌忙移步出来,问道:"我官人如何不来?"张千指李万道:"你只问他就是。"李万将昨日往毛厕出恭,走慢了一步,到冯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后这般这般,备细说了。张千道:"今早空肚皮进城,就吃了这一肚寡气。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小娘子趁早说来,我们好去抓寻。"说犹未了,只见闻氏噙着眼泪,一双手扯往两个公人叫道:"好,好!还我丈夫来!"张千、李万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么年伯,我们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连累我们,在此着急,没处抓寻。你到问我要丈夫,难道我们藏过了他?说得好笑!"将衣袂掣开,气忿忿地对虎一般坐下。
  闻氏到走在外面,拦住出路,双足顿地,放声大哭,叫起屈来。老店主听得,忙来解劝。闻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无子,娶奴为妾。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个多月身孕,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从。一路上寸步不离,昨日为盘缠缺少,要去见那年伯,是李牌头同去的。
  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两个自回,一定将我丈夫谋害了。你老人家替我做主,还我丈夫便罢休!"老店主道:"小娘子休得急性,那排长与你丈夫前日无怨,往日无仇,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闻氏哭声转哀道:"公公,你不知道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他两个必定受了严府的嘱托来的,或是他要去严府请功。公公,你详情他千乡万里,带着奴家到此,岂有没半句说话,突然去了?就是他要走时,那同去的李牌头,怎肯放他?你要奉承严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紧,教奴家孤身妇女,看着何人?公公,这两个杀人的贼徒,烦公公带着奴家同他去官府处叫冤。"张千、李万被这妇人一哭一诉,就要分析几句,没处插嘴。
  老店主听见闻氏说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怜那妇人起来,只得劝道:"小娘子说便是这般说,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闻氏道:"依公公等候一日不打紧,那两个杀人的凶身,乘机走脱了,这干系却是谁当?"
  张千道:"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要走脱时,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甚?"闻氏道:"你欺负我妇人家没张智,又要指望好骗我。好好的说,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白。"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语。店中闲看的,一时间聚了四五十人。闻说妇人如此苦切,人人恼恨那两个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们引你到兵备道去。"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哭道:"多承列位路见不平,可怜我落难孤身,指引则个。这两个凶徒,相烦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众人道:"不妨事,在我们身上。"张千、李万欲向众人分剖时,未说得一言半字,众人便道:"两个排长不消辨得,虚则虚,实则实。若是没有此情,随着小娘子到官,怕他则甚!"妇人一头哭,一头走,众人拥着张千、李万,搅做一阵的,都到兵备道前。道里尚未开门。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闻氏束了一条白布裙,径抢进栅门,看见大门上架着那大鼓,鼓架上悬着个槌儿。闻氏抢槌在手,向鼓上乱挝,挝得那鼓振天的响。唬得中军官失了三魂,把门吏丧了七魄,一齐跑来,将绳缚往,喝道:"这妇人好大胆!"闻氏哭倒在地,口称泼天冤枉。只见门内么喝之声,开了大门,王兵备坐堂,问击鼓者何人。中军官将妇人带进。
  闻氏且哭且诉,将家门不幸遭变,一家父子三口死于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谋害,有枝有叶的细说了一遍。王兵备唤张千、李万上来,问其缘故。张千、李万说一句,妇人就剪一句,妇人说得句句有理,张千、李万抵搪不过。王兵备思想到:"那严府势大,私谋杀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难保其无。"便差中军官押了三人,发去本州勘审。
  那知州姓贺,奉了这项公事,不敢怠慢,即时扣了店主人到来,听四人的口词。妇人一口咬定二人谋害他丈夫;李万招称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张千、店主人都据实说了一遍。知州委决不下。那妇人又十分哀切,像个真情;张千、李万又不肯招认。想了一回,将四人闭于空房,打轿去拜冯主事,看他口气若何。
  冯主事见知州来拜,急忙迎接归厅。茶罢,贺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说得"沈襄"二字,冯主事便掩着双耳道:"此乃严相公仇家,学生虽有年谊,平素实无交情。老公祖休得下问,恐严府知道,有累学生。"说罢站起身来道:"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贺知州一场没趣,只得作别。在轿上想道:"据冯公如此惧怕严府,沈襄必然不在他家,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见得;或者去投冯公见拒不纳,别走个相识人家去了,亦未可知。"
  回到州中,又取出四人来,问闻氏道;"你丈夫除了冯主事,州中还认得有何人?"闻氏道:"此地并无相识。"知州道:"你丈夫是甚么时候去的?那张千、李万几时来回复你的说话?"闻氏道:"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饭前就去的,却是李万同出店门。到申牌时分,张千假说催趱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来。张千兀自向小妇人说道:'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冯主事家歇了,明日我早去催他去城。'今早张千去了一个早晨,两人双双而回,单不见了丈夫,不是他谋害了是谁?若是我丈夫不在冯家,昨日李万就该追寻了,张千也该着忙,如何将好言语稳住小妇人?其情可知。一定张千、李万两个在路上预先约定,却教李万乘夜下手。今早张千进城,两个乘早将尸首埋藏停当,却来回复我小妇人。望青天爷爷明鉴!"贺知州道:"说得是。"
  张千、李万正要分辨,知州相公喝道:"你做公差所干何事?若非用计谋死,必然得财买放,有何理说!"喝教手下将那张、李重责三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张千、李万只是不招。妇人在旁,只顾哀哀的痛哭。知州相公不忍,便讨夹棍将两个公差夹起。那公差其实不曾谋死,虽然负痛,怎生招得?一连上了两夹,只是不招。知州相公再要夹时,张、李受苦不过,再三哀求道:"沈襄实未曾死,乞爷爷立个限期,差人押小的捱寻沈襄,还那闻氏便了。"知州也没有定见,只得勉从其言。闻氏且发尼姑庵住下。差四名民壮,销押张千、李万二人,追寻沈襄,五日一比。店主释放宁家。将情具由申详兵备道,道里依缴了。
  张千、李万一条铁链锁着,四名民壮,轮番监押。带得几两盘缠,都被民壮搜去为酒食之费;一把倭刀,也当酒吃了。那临清去处又大,茫茫荡荡,来千去万,那里去寻沈公子?也不过一时脱身之法。闻氏在尼姑庵住下,刚到五日,准准的又到州里去啼哭,要生要死。州守相公没奈何,只苦得批较差人张千、李万。一连比了十数限,不知打了多少竹批,打得爬走不动。张千得病身死,单单剩得李万,只得到尼姑庵来拜求闻氏道:"小的情极,不得不说了。其实奉差来时,有经历金绍口传杨总督钧旨,教我中途害你丈夫,就所在地方,讨个结状回报。我等口虽应承,怎肯行此不仁之事?不知你丈夫何故,忽然逃走,与我们实实无涉。青天在上,若半字虚情,全家祸灭!如今官府五日一比,兄弟张千,已自打死;小的又累死,也是冤枉。你丈夫的确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妻相逢有日。只求小娘子休去州里啼啼哭哭,宽小的比限,完全狗命,便是阴德。"闻氏道:"据你说不曾谋害我丈夫,也难准信。既然如此说,奴家且不去禀官,容你从容查访。只是你们自家要上紧用心,休得怠慢。"李万喏喏连声而去。有诗为证:
  白金甘两酿凶谋,谁料中途已失囚。
  锁打禁持熬不得,尼庵苦向妇人求。
  官府立限缉获沈襄,一来为他是总督衙门的紧犯,二来为妇人日日哀求,所以上紧严比。今日也是那李万不该命绝,恰好有个机会。
  却说总督杨顺、御史路楷,两个日夜商量奉承严府,指望旦夕封侯拜爵。谁知朝中有个兵科给事中吴时来,风闻杨顺横杀平民冒功之事,把他尽情劾奏一本,并劾路楷朋奸助恶。嘉靖爷正当设醮祝噇,见说杀害平民,大伤和气,龙颜大怒,着锦衣卫扭解来京问罪。严嵩见圣怒不测,一时不及救护,到底亏他于中调停,止于削爵为民。可笑杨顺、路楷杀人媚人,至此徒为人笑,有何益哉?
  再说贺知州听得杨总督去任,已自把这公事看得冷了;又闻氏连次不来哭禀,两个差人又死了一个,只剩得李万,又苦苦哀求不已。贺知州分付,打开铁链,与他个厂捕文书,只教他用心缉访,明是放松之意。李万得了广捕文书,犹如捧了一道赦书,连连磕了几个头,出得府门,一道烟走了。身边又无盘缠,只得求乞而归,不在话下。
  却说沈小霞在冯主事家复壁之中,住了数月,外边消息无有不知,都是冯主事打听将来,说与小霞知道。晓得闻氏在尼姑庵寄居,暗暗欢喜。过了年余,已知张千病死,李万逃了,这公事渐渐懒散。冯主事特地收拾内书房三间,安放沈襄在内读书,只不许出外,外人亦无有知者。冯主事三年孝满,为有沈公子在家,也不去起复做官。
  光阴似箭,一住八年。值严嵩一品夫人欧阳氏卒,严世蕃不肯扶柩还乡,唆父亲上本留己侍养,却于丧中簇拥姬妾,日夜饮酒作乐。嘉靖爷天性至孝,访知其事,心中甚是不悦。
  时有方士蓝道行,善扶鸾之术。天子召见,教他请仙,问以辅臣贤否。蓝道行奏道:"臣所召乃是上界真仙,正直无阿,万一箕下判断有忤圣心,乞恕微臣之罪。"嘉靖爷道:"朕正愿闻天心正论,与卿何涉?岂有罪卿之理?"蓝道行书符念咒,神箕自动,写出十六个字来,道是:高山番草,父子阁老;日月无光,天地颠倒。
  嘉靖爷爷看了,问蓝道行道:"卿可解之。"蓝道行奏道:"微臣愚昧未解。"嘉靖爷道:"朕知其说。'高山'者,'山'字连'高',乃是'嵩'字;'番草'考,'番'字'草'头,乃是'蕃'字。此指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也。朕久闻其专权误国,今仙机示朕,朕当即为处分,卿不可泄于外人。"蓝道行叩头,口称不敢,受赐而出。
  从此嘉靖爷渐渐疏了严嵩。有御史邹应龙看见机会可乘,遂劾奏:"严世蕃凭借父势,卖官鬻爵,许多恶迹,宜加显戮。
  其父严嵩溺爱恶子,植党蔽贤,宜亟赐休退,以清政本。"嘉靖爷见疏大喜,即升应龙为通政右参议。严世蕃下法司,拟成充军之罪,严嵩回籍。未几,又有江西巡按御史林润,复奏严世蕃不赴军伍,居家愈加暴横,强占民间田产,畜养奸人,私通倭虏,谋为不轨。得旨三法司提问,问官勘实复奏,严世蕃即时处斩,抄没家财;严嵩发养济院终老。被害诸臣尽行昭雪。
  冯主事得此喜信,慌忙报与沈襄知道,放他出来,到尼姑庵访问那闻淑女。夫妇相见,抱头而哭。闻氏离家时,怀孕三月,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已十岁了。闻氏亲自教他念书,《五经》皆已成诵,沈襄欢喜无限。冯主事方上京补官,教沈襄同去讼理父冤,闻氏暂迎归本家园上居住,沈襄从其言。
  到了北京,冯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邹参议,将沈炼父子冤情说了,然后将沈襄讼冤本稿送与他看。邹应龙一力担当。
  次日,沈襄将奏本往通政司挂号投递。圣旨下,沈襄忠而获罪,准复原官,仍进一级,以旌其直。妻子召还原籍;所没入财产,府县官照数给还。沈襄食廪年久准贡,敕授知县之职。沈襄复上疏谢恩,疏中奏道:"臣父炼向在保安,因目击宣大总督杨顺,杀戮平民冒功,吟诗感叹。适值御史路楷,阴受严世蕃之嘱,巡按宣大,与杨顺合谋,陷臣父于极刊,并杀臣弟二人,臣亦几于不免。冤尸未葬,危宗几绝,受祸之惨,莫如臣家。今严世蕃正法,而杨顺、路楷安然保首领于乡,使边廷万家之怨骨,衔恨无伸;臣家三命之冤魂,含悲莫控。恐非所以肃刑典而慰人心也。"圣旨准奏,复提杨顺、路楷到京,问成死罪,监刑部牢中待决。
  沈襄来别冯主事,要亲到云州,迎接母亲和兄弟沈衺到京,依傍冯主事寓所相近居住;然后往保安州访求父亲骸骨,负归理葬。冯主事道:"老年嫂处适才已打听个消息,在云州康健无恙。令弟沈衺,已在彼游庠了。下官当遣人迎之。尊公遗体要紧,贤侄速往访问,到此相会令堂可也。"
  沈襄领命,径往保安。一连寻访两日,并无踪迹。第三日,因倦借坐人家门首,有老者从内而出,延进草堂吃茶。见堂中挂一轴子,乃楷书诸葛孔明两次《出师表》也。表后但写年月,不着姓名。沈小霞看了又看,目不转睛。老者道:"客官为何看之?"沈襄道:"动问老丈,此字是何人所书?"老者道:"此乃吾亡友沈青霞之笔也。"沈小霞道:"为何留在老丈处?"老者道:"老夫姓贾名石,当初沈青霞编管此地,就在舍下作寓。老夫与他八拜之交,最相契厚。不料后遭奇祸,老夫惧怕连累,也往河南逃避。带得这二幅《出师表》,裱成一幅,时常展视,如见吾兄之面。杨总督去任后,老夫方敢还乡。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衺,徙居云州,老夫时常去看他。
  近日闻得严家势败,吾兄必当昭雪,已曾遣人去云州报信。恐沈小官人要来移取父亲灵柩,老夫将此轴悬挂在中党,好教他认认父亲遗笔。"沈小霞听罢,连忙拜倒在地,口称"恩叔"。贾石慌忙扶起道:"足下果是何人?"沈小霞道:"小侄沈襄,此轴乃亡父之笔也。"贾石道:"闻得杨顺这厮,差人到贵府来提贤侄,要行一网打尽之计。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不知贤侄何以得全?"
  沈小霞将临清事情,备细说了一遍。贾石口称难得,便分付家童治饭款待。沈小霞问道:"父亲灵柩,恩叔必知,乞烦指引一拜。"贾石道:"你父亲屈死狱中,是老夫偷尸埋葬,一向不敢对人说知。今日贤侄来此搬回故土,也不托老夫一片用心。"
  说罢,刚欲出门,只见外面一位小官人骑马而来。贾石指道:"遇巧,遇巧!恰好令弟来也。"那小官便是沈衺,下马相见,贾石指沈小霞道:"此位乃大令兄讳襄的便是。"此日弟兄方才识面,恍如梦中相会,抱头而哭。贾石领路,三人同到沈青霞幕所,但见乱草迷离,土堆隐起。贾石引二沈拜了,二沈俱哭倒在地。贾石劝了一回道:"正要商议大事,休得过伤。"二沈方才收泪。贾石道:"二哥、三哥,当时死于非命,也亏了狱卒毛公存仁义之心,可怜他无辜被害,将他尸藁葬于城西三里之外。毛公虽然已故,老夫亦知其处,若扶令先尊灵柩回去,一起带回,使他父子魂魄相依,二位意下如何?"二沈道:"恩叔所言,正合愚弟兄之意。"当日又同贾石到城西看了,不胜悲感。
  次日,另备棺木,择吉破土,重新殡殓。二人面色如生,毫不朽败,此乃忠义之气所致也。二沈悲哭自不必说。当时备下车仗,抬了三个灵柩,别了贾石起身。临别,沈襄对贾石道:"这一轴《出师表》,小侄欲问恩叔取去,供养祠堂,幸勿见拒。"贾石慨然许了,取下挂轴相赠。二沈就草堂拜谢,垂泪而别。沈襄先奉灵柩到张家湾,觅船装载。
  沈襄复身又到北京,见了母亲徐夫人,回复了说话,拜谢了冯主事起身。此时京中官员,无不追念沈青露忠义,怜小霞母子扶柩远归,也有送勘合的,也有赠馈金的,也有馈赆仪的。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张,余俱不受。到了张家湾,另换了官座船,驿递起人夫一百名牵缆,走得好不快。
  不一日,来到临清,沈襄分付座船暂泊河下,单身入城,到冯主事家投了主事平安书信,园上领了闻氏淑女并十岁儿子下船。先参了灵柩,后见了徐夫人。那徐氏见了孙儿如此长大,喜不可言。当初只道灭门绝户,如今依旧有子有孙;昔日冤家,皆恶死见报。天理昭然,可见做恶人的到底吃亏,做好人的到底便宜。
  闲话休题。到了浙江绍兴府,孟春元领了女儿孟氏,在二十里外迎接。一家骨肉重逢,悲喜交集。将丧船停泊马头,府县官员都在吊孝。旧时家产,已自清查给还。二沈扶柩葬于祖茔,重守三年之制,无人不称大孝。抚按又替沈炼建造表忠祠堂,春秋祭祀。亲笔《出师表》一轴,至今供奉在祠堂方中。
  服满之日,沈襄到京受职,做了知县。为官清正,直升到黄堂知府。闻氏所生之子,少年登科,与叔叔沈衺同年进士。子孙世世书香不绝。
  冯主事为救沈襄一事,京中重其义气,累官至吏部尚书。
  忽一日,梦见沈青霞来拜候道:"上帝怜某忠直,已授北京城隍之职。屈年兄为南京城隍,明日午时上任。"冯主事觉来甚以为疑。至日午,忽见轿马来迎,无疾而逝。二公俱已为神矣。有诗为证,诗曰:
  生前忠义骨犹香,魂魄为神万古扬。
  料得奸魂沉地狱,皇天果报自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