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风臆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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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年前在友人手头看见一部戴忠甫的《读风臆评》,明万历时闵氏朱墨套印,心甚爱好,但求诸市场则书既不多,价又颇贵,终未能获得。日前有人送给我几本旧书,其中有一函两册,题曰《读风臆补》,陈舜百著,清光绪庚辰年刻,凡十五卷,乃即是全录戴评而增补之者,书虽晚出而内容加多,是很可喜的事。查《四库书目提要》十七诗类存目中有戴氏《臆评》,批云:
“是书取《诗经》国风,加以评语,纤仄佻巧,已渐开竟陵之门径,其于经义固了不相关也。”《四库提要》的贬词在我们看来有些都可以照原样拿过来,当作赞词去看,如这里所云于经义了不相关,即是一例。我们读《诗经》,一方面固然要查名物训诂,了解文义,一方面却也要注重把他当作文学看,切不可奉为经典,想去在里边求教训。不将三百篇当作经而只当作诗读的人,自古至今大约并不很多,至少这样讲法的书总是不大有,可以为证,若戴君者真是希有可贵,不愧为竟陵派的前驱矣。清代的姚首源著《诗经通论》,略可相比。郝兰皋以经师而能以文学说诗,时有妙解,亦是难得。今知咸丰中尚有陈君,律以五百年一贤犹比膊也之言,可谓此诗学外道之德亦并不怎么孤了。
《臆评》对于《国风》只当文章去讲,毫不谈到训诂,《臆补》亦是如此。这于我这样经书荒疏的人,自然也不大方便,不过他们这样做是很有道理的,所以不能怪他,只好自去查考罢了。戴君似很不满意于朱注,评中常要带说到,如《王风》“有兔■■”章下云:有兔二语,正意已尽,却从有生之初翻出一段逼蹙无聊之语,何等笔力。注乃云,为此诗者犹及见西周之盛云云,令人喷饭。
又《桧风》“匪风发兮”章下云:匪风二语,即唐诗所谓系得王孙归意切,不关春草绿萋萋。注乃云,常时风发而车偈。顾瞻周道,中心恒兮,多少含蓄。注更补伤王室之陵迟,无端续胫添足,致诗人一段别趣尽行抹杀,亦祖龙烈焰后一厄也。
陈君对于朱注不敢作如此声口,盖时为之也。唯二人多引后人句以说诗,手法相同,亦是此派之一特色。如《周南》“采采卷耳”章下《臆评》云:诗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唐人诗,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亦犹是卷耳四句意耳,试取以相较,远近浓淡孰当擅场。
又《豳风》“我徂东山”章下云:有敦瓜苦四句,老杜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差堪伯仲。若王建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以视鹳鸣于垤,妇叹于室二语,更露伧父面孔。
《臆补》中此种说法尤多,今选取其更有风致者,如《周南》“南有乔木”章下云: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永叔云,犹古人言,虽为执鞭所欣慕焉者也。
朱子悦之深,意亦同。唐人香奁诗云,自怜输厩吏,馀暖在香鞯,此即欧朱意也,孰谓《周南》正风乃艳情之滥觞哉。
又“遵彼汝坟”章下云:惄如调饥,后来闺怨不能出此四字。韩诗调饥作朝饥,薛君章句所谓朝饥最难忍也。焦氏《易林》云,惄如旦饥。晋郭遐周诗,言别在斯须,惄焉如朝饥。汉晋去古未远,尚得其实耳。
《召南》“喓喓草虫”章下云:采薇蕨而伤心,正所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也。若杜审言诗,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则与诗意相对照矣。
《邶风》“燕燕于飞”章下云:瞻望勿及,伫立以泣,送别情景,二语尽之,是真可以泣鬼神矣。
张子野短长句云,眼力不如人,远上溪桥去。东坡送子由诗云,登高回首坡垅隔,惟见乌帽出复没。皆远绍其意。
此类尚多,今不具举。
陈君别有一特色,为前人所无,即对于乱世苛政之慨叹。如《王风》“有兔■■”章下云:“极沉痛刻酷之作”。又云:“安得中山千日酒,酩然醉到太平时。”《魏风》“十亩之间兮”章下《臆评》云:“读此觉后人招隐词为烦”。陈君则补评云:“桑园可乐,风政尚佳。后世戈矛加于鸥鸟,征徭及于鸡犬,并野亦不可居矣。至曰闲闲,曰泄泄,往来固自得也,亦实有黜陟不知理乱不闻意。”又《硕鼠》章下云:“呼鼠而汝之,实呼汝而鼠之也,怨毒之深,有如此者。”又云:“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向生处乐,即适彼乐土意。谁之永号,姚承庵谓即哀哀寡妇诛求尽,痛哭郊原何处村也。”
《桧风》“隰有苌楚”章下云:“宋琬诗云,寄与武陵仙吏道,莫将征税及桃花,又是一意。及诵桑柘废时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徭之句,更不禁凄然叹息也。”
不佞小时候读《诗经》,苦不能多背诵了解,但读到这几篇如《王风》“彼黍离离”、“中谷有■”、“有兔■■”,《唐风》“山有枢”,《桧风》”隰有苌楚”,辄不禁愀然不乐。同时亦读唐诗,却少此种感觉,唯“垂死病中惊坐起”及“毋使蛟龙得”各章尚稍记得,但也只是友朋离别之情深耳,并不令人起身世之感如《国风》诸篇也。兴观群怨未知何属,而起人感触则是事实,此殆可以说是学诗之效乎。今得陈君一引伸,乃愈佳妙,但不知今人读之以为何如。诗人生于东周,陈君以至不佞读诗时皆在清末,固宜有此叹息。现在的青年如或读《国风》诸篇及陈君所评不佞所谈皆觉得隔膜,则此乃是中国的大幸事,不佞此文虽无人要读亦所不怨也。即使如此,戴陈二君的书却仍有其价值,要读《诗经》的人还当一看,盖其谈《诗》只以文学论,与经义了不相关,实为绝大特色,打破千馀年来的窠臼。中国古来的经书都是可以一读的,就只怕的钻进经义里去,变成古人的应声虫,《臆评》之类乃正是对症的药。如读《诗经》从这里下手,另外加上名物训诂,便能走上正路,不但于个人有益,乌烟瘴气的思想的徒党渐益减少,其于中国亦岂不大有利乎。(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五日)
□1936 年11 月22 日刊《中央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