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香红:特稿之中追梦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13:15:18
编者按:
《后窗》是一个读编互动的版面。《南方周末》的理念和个性在此处变得鲜活而具体———理性、公正、责任、大气将更为个性化地体现出来。作为一张有21年历史的报纸,作为记录社会变革的一个符号,我们正努力扩大报道视野,向成熟迈进,更为深入、全面、真实地反映中国迈向现代化的进程。
本期出场的是南香红———一位以文字打动了无数读者的新闻人。她的特稿是《南方周末》转型探索的方向之一。你可以看到她温和的面孔,听她讲述她和新闻在路上的故事。
一群执着于新闻事业的南周人,也将陆续和你谋面。当然,《后窗》更是为你敞开的,因为《南方周末》属于我们,更属于读者。
与名字一样,她的文章让人过目难忘。
“那是用诗般的语言写就的新闻稿。”一位《南方周末》的读者说。“尘土腾空而起,弥漫在马圈上空,蹄声震颤着空寂的戈壁。”南香红在描述野马的文章中写道;而对一个大盗的描述是:“在沙漠里盗墓的人,有着野狼一样出没荒野的本领和嗅觉。”
“特稿”是南香红最擅长的文体———从1998年的《野马的故事》,到2002年的《三峡,无法告别》,再到2005年的《大鱼之死》。而在今年7月,抗战胜利60周年之前,她推出了50000字的特刊《极罪》,描述了侵略者在中国发动细菌战的罪恶。
进入《南方周末》近五年来,这位记者发表了上百篇稿件,共计100多万字。她的优秀赢得了《南方周末》600万读者的注目,也赢得了同行们的尊重。
10月27日,她登上了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的讲台,为在座的100多听众———也为喜爱她的所有读者———做了一次精彩的演讲。她于今年8月被评为《南方周末》高级记者。南方周末假座于中国人民大学,举行“南香红作品研讨会”。这次会议是本报高级记者、编辑作品系列研讨的开篇,题目为“探索中国式特稿”。
“这是本报不断探索的文体之一,”《南方周末》执行总编辑向熹说,“一般来讲,特稿有这样的特点:篇幅较长、最接近文学。它所涉及的人或事物比较涉复杂,记者的某些情感穿插在其中,对文字要求很高。”
之所以定名为“中国式”,是因为《南方周末》报道的题材大多具有中国特色,比如说四合院的拆迁———在中国的文化长河中,那些北京特色的建筑是典型的明清的风格。另外从语言上讲,符合中国读者阅读习惯的行文逻辑及写作技巧被大量运用。
“当然,特稿打动读者的不仅是语言,”南香红说,“那只是一个载体。记者的洞察力是胜负手,你需要从瞬间的背后发现永恒的东西。新闻是易碎的,我在力图让它变得更为隽永。做到这一点的关键是判断选题,要把某个题材放在中国发展的大脉络中看待,从纵、横多方面为事件定位。”
拿到一个好的题材之后,42岁的记者出发了。一头半长的卷发、一身休闲但不失庄重的衣服、一个单肩包和一个拉杆箱,更多的时间是行走在西北的土地上。在进入《南方周末》之前,她曾在《新疆日报》供职14年,对那片广袤而神秘的土地有种特殊情结。
在早晨7:00,她会从千里之外给家打电话,把先生和9岁的儿子从睡梦中拖起来。她是充满爱心的女人和妈妈,而这种性格又被贯穿于文字中———《南方周末》的总编辑张东明说,看了这位属下的文章后常常被深深感动。
但当南香红2001年进入中国第一周报时,曾经有过迷茫。因为她并不主流———在那个时候,批评报道和调查报道是南方周末的“王牌”。“你的报道让报纸有了张力。”当她对一位副主编诉说担心时,他回答,“何况,新闻最需要探索和创新。”
在经历了无数次奔波、思考、熬夜写作之后,她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并为这个梦想不断追寻。“希望将来有一天,人们能因为我的名字而看我的报道;而当看到一篇报道后,也能因为我特有的风格而知道作者是南香红。”这位记者说。
我在努力,让新闻永恒
———南香红在研讨会上的发言节选
做记者仅仅是职业似乎是不行的,但做记者只有理想也是不行的。假如仅仅是职业,记者的道德与社会责任,将往哪里安置?如果是理想,当理想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理想凭什么不会破灭?
关于南方周末的特稿
今天的讨论话题是特稿写作。
其实我写的那些东西,更多的时候,并不是特意写成特稿而写成特稿的,更多的是我对世界的关注、观察和思考的表述,就像一架照相机的取景框,我取了这个景,并且这样看和这样想,再找到一个合适我的表达方式,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特稿在南方周末被提出是近二三年的事。2002年,南方周末有了一个专刊形式的一叠8个版《城市》,当时的提法是前4个版为专题,一个话题,一个记者操作,一次要进行2万字左右的写作。
城市版的讨论进行了很长时间。记得在第一次回总部开会的时候,我提出一个想法,城市版成为周末的“特稿”部,周末拿出财力人力进行深度调查或者特稿的写作和采访,只要题目重大,可以做半年一年。后来城市版并入新闻部,成为“特别报道”。
现在看来,1997年的时候我在《新疆日报》为南方周末写《野马的故事》、《塔里木河,在一截一截消失》、《圆沙古城之谜》的时候并不知道还有特稿这样的一种形式,我只是在想,我面对的是一群离新疆很远,对新疆的事一无所知又有兴趣了解新疆的人,我要让他们了解新疆,就得讲故事,讲好一个故事,讲一个好故事。
好故事需要选择
好故事是一种选择,对于每个记者来说,什么样的故事才是一个好故事?对于不同的媒体而言什么样的故事是好故事也是不同的。因为理解的不同,选择也如万花筒一样丰富。
保存下来的,至今还能读下去的东西,都是出于一种自觉的选择。在完成任务的同时,我一直在坚持这种选择,就是给读者讲一个好故事。
新闻是易碎品,我得在新闻的速死中发现永恒。以新闻的短暂生命挑战恒久。我总是希望能从一个个的新闻背后发现一些永恒的东西———或许他们并没有一个模式,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他们都会感动很多人,它们对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国家的人来说都是有意义的,它们在本质上都和长久永恒有关。我想这些东西可能契合了特稿的某些特性。
特稿首先要是一个好故事。特稿的故事肯定不是那么戏剧性的、表面的、喧哗的东西,而是本质的东西。追寻事物的本质和长久的东西,想办法把繁杂的历史和现实进行还原,还原成最普通的简单的东西,还原成妇孺皆知的东西。而这些最本质的东西,是最能够引起不同人群的共鸣,最长久的东西。
真实下的文采
特稿以文采见长,这是显面易见的。特稿也许是具有文学色彩的新闻,但特稿必须与文学划清界限。
真实,是特稿最重要的不可缺失的本质。文本的完美表达是我的一个追求,也一定程度上成为我的一种特性。记者职业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在新闻事实和大众之间的传递关系,这就决定了记者的两个基本职责:调查还原事实,精彩传达事实。
尽管特稿表达借助了很多文学的方法,但我在几年的特稿写作中总是尽力逃避文学。在真实与文学之间,我绝对选择真实。但我可以用文学来表达它,这是手法,与内容无关。
特稿是新闻的展开;特稿是对新闻关节点的深入;特稿还是一个好故事。这种新闻的展开可能就需要借助文学或小说的手法为整个故事搭起一个好的结构框架。它可能有一个平白朴素但意味深长的开头,也可能有意安排一个戏剧性的开头。关键一点是,如果文章头三段还不能将读者抓住的话,那它就死定了。
采访和写作是一种境界和情怀。这是一个虚无的问题,也是一个无法说清楚的问题,但它是作品灵魂。它的因素很复杂,可能有作者的价值观,对人生的看法,生活阅历,态度,性情等等。
有时候当你合上笔记本结束采访的时候,采访才真正开始。随意的聊天气氛,突然之间的一次开敞。真正的东西出现了。这时候你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听,让自己融入这样的氛围里,化做无。
有时候当坐在电脑前,眼睛从窗户上漫无目的地望过去,现场的东西才会如电视画面一般一幕幕放出来。文字对于现场的还原永远是有局限的,但文字有文字的魅力,当它能够捕捉到画面的时候,这种画面就因为文字的锁定而固定下来,文字也因此具有了一种美。
“大腕”点评
她有事业感、使命感,时刻站在社会守望的角度去把握问题。她很谦虚,说完成工作任务是为了赚钱,但是我感觉,她在接触每一个题目时把这些选题当作孩子一样看待,爱得不能再爱了。比如每次聚会谈这些话题,对《野马》的话不知道说多少回,我都觉得挺烦,但是她总是说了一遍又一遍。那是她内心真情的流露,她觉得是她的责任,她的责任感实际上是一种使命感,使命感是比责任感更深层的东西,可以为之献身的东西才能称为使命。我觉得她每一个作品基本上都是这么来的。
———王明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副台长)
南香红的研讨会,不仅仅是对她个人多年来工作的一个总结,一个肯定,更重要的是对新闻工作者业务水平的一个探讨,一个不断追求进步的过程。南方周末,这块土壤成就了南香红等等的一些优秀记者编辑,它的宽容,它的进取,成就了许多怀有新闻梦想的同事。我们的作品,除了是催人思考,也是可以打动人心催人奋进的。
我觉得南香红的作品有“三气”。一是大气,这主要是从她报道视野来说的,无论是重大题材,如反映侵华日军细菌战的《极罪》、反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50年艰辛奋斗历程的《一个兵团的传奇》,还是反映野马重返大自然的野马系列,她都可以驾轻就熟;二是“人气”,她的作品充满了一种人文关怀,这是一个记者社会责任感的体现;三是文气,她的作品流露出一种自然美,这既表现在对内容、题材的把握上,也表现在表达方式的自由运用上。如她对细节的处理,常常是出人意表。“羊群从山坡上漫下来”,一个“漫”字,非常准确、生动传神。除了这次南香红中国式特稿的研讨会外,以后还会有其他记者编辑的研讨会陆续推出,目的就是通过新闻界的学者同行间交流,提高新闻从业者的业务水平,来共同推进新闻事业的发展。
———张东明(南方报业集团副总编辑、南方周末总编辑)
大家知道,冲突是最重要的一种新闻题材。惊天动地、轰轰烈烈,这可能是所有新闻记者所追求的目标。特稿关注的重点是一些小的事,冲突并不是很激烈,或者说是一个隐性事件。要想展现冲突的背后,要让报纸有销路,要让新闻有人看,要让特稿的文体能够在你的手下生龙活虎地表现,怎么办?最好的方式让题材与写作,让题材与特稿进行最好的结合,选就选新闻性强的题材。
南香红有个特点,在讲故事之前,她会把所有相关的资料,故事中的矛盾,全部嚼透了,然后用一种嚼烂的方式来讲这样一个故事。
——向熹(南方周末执行总编辑)
我们从南香红的作品结构中可以看到,她善于分散材料,划小段落,不断变化角度,在各段衔接处有意识地停顿,抬起笔来再写下一段,然后运用类似电影“蒙太奇”的手法把它们结构起来。这种写作的方法就是跳笔,我认为跳笔是特稿写作在结构与笔法上很重要的一个特点,表现为短段落,多分段,断裂行文,这样的一种结构,恰似一个人在一呼一吸,形成了新闻本体内在的生命力和一种节奏,这实际上就是新闻写作特有的一种文体美。
———徐泓(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我对南香红写的《三峡》感受特别深刻,因为我的家就在三峡最大的移民县。当时看这个稿子之后,看一遍哭一遍。到现在这几份报纸我都保留着,但是我不敢再看了。———读者我觉得特稿写作非常重要的一个不同,就是利用细节。实际上,现在很多记者可能也意识到了细节的重要性,但是对它的掌握往往是不得法的,要么是看不到,要么可能整篇文章里充斥着根本没有意义的细节。但是南香红是把握细节的高手,我很想举《盲艺人的乐与路》这篇稿子,这里面有一个细节让我很震撼———只是非常微小的收钱的一个动作,南香红是这么描写的:“药成江把几张纸币对着太阳贴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又把它递到张林庆手里,张林庆一张一张地摸过,又传到陈玉文手里再摸个遍才递回来,药成江解开棉衣扣子,把它们揣进贴肉的口袋里。”这个动作所体现的盲艺人对钱的珍惜,还有盲人的特点,我觉得真的是非常传神。
———杨瑞春(南方周末新闻部执行总监)
《南方周末》的个性中有细腻平和、包容和人文的一面。我们对新闻范畴的定义是宽广的,不仅仅像大家所理解的《南方周末》就是要“铁肩担道义”。所以像南香红,她以写相对静态的报道,能够成为《南方周末》的高级记者。
———张捷(南方周末资深编辑)
特稿式的报道,让内容像插上了翅膀一样,飞得更高、更远,更大程度地激发了读者的共鸣。新浪网一般是在每周四下午转载《南方周末》的文章,从流量上看,点击次数非常多。一星期一次的《南方周末》,尤其是《南方周末》每期的特稿,都能够在传媒圈子里、读者、网友群里引起很大的反应。
———侯小强(新浪网副总编辑)
南香红高度专业化的调查和采访是值得学习的。她的报道有两个格局,一个是人的命运,另外一个是人文地理的景观,或者说一个很边缘化的现象。但是从这里我们真的能够看到作为一个记者职业采访的精准度。
温家宝总理在接受《华盛顿邮报》记者采访的时候讲的一句话,至今压在我的心头。他说当今世界由于误解引起的冲突,远远要比因利益引起的冲突更为剧烈。消除这种冲突的渠道固然多种多样,但是非常重要的是职业新闻人的工作,今天的中国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职业记者。
———高钢(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院长)
“红”档
简历:1963年生于新疆,曾任新疆工人报记者,新疆日报记者、编辑
故乡:山东
爱好:写稿子(儿子的评价)
性格:宽容、随和、负责任
理念:第一是真实的表达,第二是精彩的表达
佳作:
○野马系列
《野马的故事》
《我看见中国第一匹野马死去》
《让野马野去吧》
《如果野马能言》
《野马危急》
《野马在野已三年》
○三峡系列
《蓦回首,已是千年身》
《涪陵:老城的最后容颜》
《丰都殇》
○北京旧城系列
《南池子之劫》
《四合院,黎明时分》
《北京“易地迁建”调查》
《元大都活在胡同里胡同停泊在梦中》
《经租房,半个世纪的纠葛》
○细菌战系列
《极罪》
《她把细菌战真相告诉世界》
《记忆不是为了恨》
○文化历史地理系列
《罗布泊,小河墓地惊世再现》
《莫高窟治“癌”一次输不起的文明拯救》
《塔克拉玛干盗墓现象调查》
《盗墓惊楼兰》
《喀什:一个出发和到达的地方》
《绝域生和田》
《塔里木河,在一节节消失》
○人物系列
《贾兰坡:周口店的守望者》
《王选:记忆不是为了恨》
○特稿
《一个兵团的传奇》
《孤独的孤独症》
《盲艺人的乐与路》
《血友兄弟》
《大鱼之死》
《精英症》
《“神舟”五号诞生内幕》
《琼库尔恰克夜未眠 新疆地震灾区目击记》X登录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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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28 16:49:00南水
南香红 把易碎的新闻写成永恒
http://www.ynet.com/view.jsp?oid=6751354&pageno=1
来源:北京青年报(2005/11/08 02:26
香红絮语
◆新闻太易碎了,新闻中有没有永恒的东西?我相信有。在速死中发现永恒。以新闻的短暂生命挑战恒久。我总是希望能从一个个的新闻背后发现一些永恒的东西。
◆记者似乎有分身术,一个匍匐在地搜寻事实的鳞片,一个高居云端悲悯众生。
◆在事实和表述之间暧昧不明、变动不居的复杂关系中,我时时感到自己的无力与彷徨,这是作为一个职业记者摆脱不掉的痛苦与折磨,也是一个记者荣誉与快乐的源泉。
她,与她所在的报纸同姓,5年的时光,她从报纸的投稿者变成了名记者。多年来,她用独特的笔调温情地抚摸着大自然的馈赠与人类文化的珍宝,她做的是新闻,但她的目光、她的文字正在改变传统意义上的新闻。她,就是《南方周末》的记者南香红。
今天是记者节。谨以此文献给读者,献给在这个行业中享受着快乐与艰辛的同行们。
“南香红作品研讨会”10月27日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举办。会上,南香红第一句话就有点紧张地调侃说,今天像结婚一样。说完,她自己笑了,但是在场的百余人没有一个被她逗乐。
《南方周末》还没有为它的记者这样兴师动众过,尽管《南方周末》拥有一大批优秀的记者,而之所以选择南香红,是因为南香红的不可替代性。尤其是自觉地转型的《南方周末》,除了泪流满面的力量,更需要沉静地表达。而多年来温情地向自然环境、文化遗存、人类心灵开掘的南香红,不期然地成了最适合时下语境的写者。
几天后我跑了远路去采访她,她把我领到了她居住的地下室。狭小、逼仄、潮湿、阴冷,南香红穿了厚厚的毛衣毛裤,另外加了棉坎肩。她的儿子从学校回来不久就流下了一行清鼻涕。
■虽有同一个姓氏,但她在《南方周末》从不自信开始
1996年,在新疆日报从事新闻工作的南香红开始关注《南方周末》并向它投稿。遥远偏僻的新疆什么样的新闻才可以是全国的新闻?这个问题让南香红一直放不下。新疆的新闻要引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的兴趣,一定是有强烈新疆特点的,和内地不一样的东西,或者是和内地有强烈共鸣的东西。南香红首先把目光放在新疆自然历史文化的报道,《圆沙古城之谜》、《塔里木河,在一节节消失》、《寻访罗布人》、《野马的故事》等,借助《南方周末》,新疆的神秘和神奇在南香红的笔下展现在读者面前。
2001年,已经38岁的南香红试探性地给《南方周末》打了电话:“我能不能到记者站做个记者?”这样的年龄,《南方周末》一般都会有顾虑,但是正是因为以往的稿件的来往,《南方周末》接受了南香红。我问她:“从此开始了你人生新的辉煌?”
“这都是后话。在当时是诚惶诚恐,老担心突然有一天被炒掉。”南香红一边监督儿子做作业,一边和我说。
南香红第一次到北京是1997年,35岁,从大西北来,她无法想见首都的繁华,她被吸引了。这是来领“地球奖”的,住了十几天。出租车飞快地行驶在机场高速路上的时候,南香红看着两边的景物心里感慨地想:北京真大,北京真好,但这辈子是与北京无缘了。
但机会就这样不期降临了,因为丈夫的工作调动,南香红随之来到了北京。
2001年元旦一过,南香红就到《南方周末》北京记者站试用,试用期为三个月。如果三个月过了还接不到聘用通知的话,那就意味着通不过试用。那时候,识趣一点的只能自己悄悄走开。
所以,记者开会的时候大家都海阔天空地侃,南香红只是静静的听,从来不敢多说什么。以前在新疆都是自己熟悉的题材,现在一下子到了北京,周围一切都是陌生的,采访谁都不知道,她的压力挺大的。
试用期还没有结束,南香红就写了《贾兰坡:周口店的最后守望者》等报道,被《南方周末》所认可。接着写出的《塔克拉玛干盗墓现象调查》到了编辑手里,大家舍不得删,一次拿出三个版面刊发。从南香红自己的一个统计中看出,2001年下半年,南香红在《南方周末》发表的作品达17篇。除了她自己熟悉的新疆题材《沙临城下》、《如果野马能言》、《让野马野去吧》、《喀什:在这里我听到了祥和》等,有关狱政公开、WTO、国民体质、艾滋病等题材的报道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2002年最令南香红欣慰的是关于三峡的大型报道。《南方周末》准备拿出较大篇幅关注三峡,南香红先期到达成都采访专家,了解长江文明,为整个系列报道定调子、定风格。她先写出“开篇”,让其他参与的记者看。几个人分别采访七个被淹没的城市,以很怀旧的笔调,记录下这些城市最后的身影。
这组报道影响非常大,收到的读者来信最多,梁从诫先生都激动地给南香红写信。人们称颂这组报道是“《南方周末》的经典之作”。
到现在为止的《南方周末》的历史上,与报纸同姓的记者只有一个南香红,她是仰仗这样的一个平台起家的,她以她所从业的媒体为骄傲。同样,由于南香红的贡献,媒体也以她这样的记者为骄傲。在10月27日北京的研讨会上,许多《南方周末》的同事都说到对南香红的羡慕,但是,他们感受到过2001年初南香红的压力与不自信吗?
■新疆的野马,已经花了她8个年头
已经在北京上了五年小学的儿子动辄就说“我们老家新疆”。而到北京之前,南香红在新疆生活了30多年,她怎么能不迷恋新疆呢?在一篇《令人眩惑的新疆》短文中南香红写道:
许多人都说新疆是一个“谜”。新疆是任何一个个体的生命都不可能穷尽的,尽管这个生命一生都和新疆厮磨在一起。新疆太大了,但更主要的不仅仅是它的大,它是造物一时性起用非常规的手段造就的。要不然为什么中国最大的盆地,最大的沙漠,最长的内陆河,最大的内陆淡水湖泊,这些伟大雄奇的自然都会集合在新疆大地上?
从沟沟有黄金的阿尔泰山,一下跌入荒凉的准噶尔盆地;从上可扪天摘星的天山,再次落入塔里木的茫茫沙漠;从喀喇昆仑山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到吐鲁番盆地海平面以下154米的艾丁湖,新疆这种一落千丈、大起大落的地势变化,有一种惊险的美丽。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被日本作家池田大作问及“你喜欢在历史上什么时候的哪个地方出生”时,汤因比回答:“我希望能出生在公元纪年刚开始的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古印度文明、古希腊文明、古伊朗文明和古老的中华文明融合在一起。”古代的新疆就是汤因比描绘的人类诗意的栖居之地。所以有人类学家断言:打开人类文明历史的钥匙就遗落在新疆,遗落在新疆的塔里木盆地。
但现在谁能帮我们找到这把钥匙?谁能帮我们揭开新疆的盖头?
多年来,南香红试图做的就是这样的一种彻底的写作。
她关注沙漠埋葬的古城和古代遗迹,写作了《楼兰———一个百年未解之谜》、《梦幻尼雅》(被称为东方庞培,沙漠里一个栩栩如生的古城)、《交河故城———大地上最完善的废墟》、《吐鲁番———世界上最大的露天博物馆》、《营盘———发现第二个楼兰》。
她关注新疆的人文、地理、山川、动物等等,写作了《绝域生和田》、《喀什,一个出发和到达的地方》、《乌鲁木齐———混血的城》、《塔里木河》、《罗布泊———大地的耳朵》、《野马》等。
她说:“我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都是用新闻的方式写的,这些东西我自认为比学术要浅但好读,要比一般的新闻深并有味道。”
通常的情况下,几篇报道出来之后,有人认为这个事件可能已经是一个老话题,已经让读者疲倦了,于是编辑部便劝记者放弃,或者根本就不再做下去了。但南香红认为,这时候就更需要记者的发现与洞察。她说:“我花在野马身上的时间已经有8个年头了,关于野马的报道到现在为止,仅在《南方周末》就发过5次。”
关于野马,南香红讲了一个感动她的故事。野马放野一年后,头马死亡。不得已人工给野马群配置了一匹公马,代替丈夫的角色。公马很快就征服了其它母马,除了一匹怀孕的母马。这匹母马怀的是上一匹公马的骨肉。当她生下小马后,这匹公马立即就闻出了不是它自己的骨肉,发疯一样冲向小马,并在瞬间杀死了它。养马人得知后,想接近小马,但母马始终护在左右,人不得近前,当人后退的时候,母马又跟上来,似乎在哀求……
南香红写任何一篇报道都试图解决:可以永恒的东西是什么?
她说:“或许可以永恒的东西并没有一个模式,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它们都会感动很多人,它们对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国家的人来说都是有意义的,它们在本质上都和长久永恒有关。我首先要讲一个好故事。这故事肯定不是那么戏剧性的、表面的、喧哗的东西,而是本质的东西。追寻事物的本质和长久的东西,想办法把繁杂的历史和现实进行还原,还原成最普通的简单的东西,还原成妇孺皆知的东西。而这些最本质的东西,是最能够引起不同人群的共鸣,最长久的东西。”
同事们问南香红:“你怎么能把一种动物写得这么有灵性?”南香红说:“我不知道,我想马本身就是有灵性的,马伴随了人类上升的全部过程,马给人飞翔的翅膀。这些也是新闻,而且是新闻的灵魂,而很多报道野马的记者可能忽略了它们。”
已经发过多篇野马报道的南香红说:“野马到目前还是可以做下去的,直到它们变成真正的野马,而跟踪的意义要远远大于一篇报道。”
■南池子,她找到这个同姓的地方就扎了进去
在故乡,寻找真正的新疆文明;在他乡,寻找真正的三峡文明。2002年开始,身在北京的南香红开始寻找真正的古都文明。《北京城站在十字路口》、《四合院,黎明时分》、《北京“易地迁建”调查》、《经租房,半个世纪的纠葛》、《元大都活在胡同里胡同停泊在梦中》一系列报道频繁在《南方周末》推出,她的发掘历史旧闻的兴趣找到了第三个着眼点。
南香红说:“我的‘北京旧城改造’系列持续地关注了近四年,从一篇报道开始,深入地多层面多角度地展现发生在北京城的历史文化与现代建设发展之间的矛盾冲突。我们用5次,每次3-4个版面来进行报道,想来也有了近十万字的内容,没有哪一家媒体比我们做得更充分,揭示得更深刻。持续的累加也能造就深度。正如报社在评报时所说,这就是在记录历史:‘四合院的拆迁不仅关乎文化,也关乎利益,还关乎老百姓的家园之感,它会像当年梁思成保护北京老城一样,成为一大历史公案。本报持续关注,是对历史负责之举,成败利钝倒在其次’(《南方周末》评选佳作时评语)。”
南香红关注北京,从和她同姓的南池子开始。
南池子在北京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它位于故宫东南侧,历史上它是紫禁城的一部分,曾作为官署和库房用地,一直是一块不能随便出入的禁地。民国时期厚厚的隔墙才被打开了一个门洞,后发展成为以居住为主的街区。近百年来,那道厚厚的高墙不仅屏蔽了长安街的车水马龙,保有了南池子幽静与安宁的品格,还基本完好地保有了北京传统民居区的风貌、格局及氛围。“捷报司”、“缎库胡同”、“灯笼库胡同”、“瓷器库”,一个个古老的名字和一座座上百年的老宅都蕴含着一段段古老的历史。2000年,北京市有关部门划定25片历史文化保护区。南池子是其中的修缮与改建试点。
2002年5月14日,“北京市东城区南池子历史文化保护区(试点)修缮房屋和改建实施细则”贴在了南池子大街的墙上。细则上表示,将拆除南池子240个院落中的231个,拆除后的核心地带计划修建2层的单元式小楼,用于居民回迁,其余的拟建一批高档商品房。
仅仅50天之后的7月4日,南香红在《南方周末》发表了相关报道,接下来,她一头扎进南池子,展开深入采访,陆续写了《再看南池子》、《回不去的南池子》等轰动性报道。
南香红忧伤地问:“南池子,你还能恢复往日的风韵吗?”她仿佛不是在写一座城市,而是在写一个令她牵挂多年的朋友。
■太行盲艺人纳闷:“男”记者怎么听着像个“女”的?
2003年10月10日,南香红出现在了首都师范大学《阿炳还活着———左权盲人宣传队演唱会》现场。那天下着大雨,她看了我给她发的一个电子邮件后赶来,没有去找名流学者问东问西,而是静静地观察。她写道:“盲人们僵硬地排成一排坐在舞台上,穿着簇新的衣服,唢呐、锣鼓的声音在音乐厅里冲撞,刺激着人的耳膜。演出结束的时候,一个细节打动了我:这些盲人们面对观众的掌声,不知该怎么做。有人走上舞台,拉他们站起来,他们更不知所措了,有的急忙去摸放在地上的乐器,有的站了一半又坐下了。”
南香红说:“这群盲艺人的舞台在太行山。一个细节刻进了我的脑海:层峦叠嶂的太行山,一群盲人互相搭着肩膀,蹒跚而行。行走,演唱,行走,时间不是以年月计的,而是几乎一个世纪。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生存!”于是,她给我打电话,希望我陪她上太行山,回到盲艺人生活的现场采访。
在崇山峻岭间找盲人是个艰难的过程,找了半天终于看到盲人的时候,作为采访者南香红多少有点兴奋,她写道:
太行山的雪突然就落了下来,密密地扑向人的脸。很大的山,很深的河谷,乱石丛中很少的一点田地。小路随着山势弯曲上升,一个村庄悬挂在高高的山腰上。他们就出现在桃园村后的乱石丛生的小路上。
前面两个挑着担子,后面两个背着捆成的方形行李,一根棍子牵起两个人,另外的手搭着前方的肩膀,串成一个长串。他们仰头向天,脚尖轻轻地颤抖着试探之后,身体的重量才落下来,细长的导盲棍碰在乱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盲人串起的队伍拐过一座屋角,走在最前面的人陷进了泥里,沉重的担子从右肩换到左肩,拔出了脚,但不知向何处落,一个村民把队伍串引出了泥水。
“盲人宣传队来了!”小孩子们跑起来,几只狗吠起来,端着饭碗在街头吃饭的人围了过来。
我上前和盲人们说:“这是南记者。”南香红就和他们打招呼。
盲人纳闷:“‘男’记者怎么听着像个‘女’的?”
跟着盲人走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晚上,乡政府的车来接我们回镇上休息,南香红只想和盲人们在一起,听他们唱,听他们说。晚上就和一个村妇住在一起,虽然初冬太行山已经很冷,但南香红要捕捉盲人乡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她的《走着·唱着·活着》和《一个无法进入的世界》于2003年11月27日在《南方周末》以三个版的篇幅刊发,一个被漠视了百千年的民间盲人说唱艺术和他们艰难的生存,瞬间成为公众关注的话题。
南香红从关注自然的尊严、城市的尊严,继续关注边缘人的尊严。她说:
我们明显地感到了一种隔膜和拒绝。有一个画面我无法忘记:我们和盲人作别,坐了汽车返回,他们继续行走在山路上。就在我关好车门再回首的刹那间,就再也找不到那串负重的队伍了。莽莽苍苍的太行山迎面扑来,阻挡了一切。我突然觉得再也找不到他们了,太行山是那么的大,它的沟沟缝缝是那么的多,当我们这些人在遥远的地方想起他们的时候,他们会在哪一条沟缝里蠕动呢?
几天以来我一直在寻找让我感到隔膜和拒绝的原因,现在我想说,不是因为这些盲人,也不是因为我们和他们相处得太少,而是因为黑暗和光明。黑暗封锁一切进入的渠道,光明固化了思维的方式,一道利剑割裂了两个世界,让他们永远不可弥合。
2005年南香红写了一本书《王选的八年抗战》,南香红在逼近王选和逼近细菌战的交互交代中,将我们民族经受屈辱和还历史清白的抗争,一点点地展示出来。最终,传达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成了如何正确面对历史的观念教育。书中说:“我们倘若失去历史,还将失去从历史的教训中得到进步的机会。”
我做了《王选的八年抗战》的编辑,当我抱了书去见她的时候,她拆开包,抽出一本书放在桌子上。她的儿子发现妈妈让桌子上的水浸了新书,惋惜地说:“花那么大心血写的书,就这样弄坏了。”妈妈说自己“不是特别细致”的人。
南香红做了新疆拉条让她儿子招呼我吃,她问我:“吃醋不?”儿子插话:“‘吃醋’在我们同学们嘴里有讽刺人的意思。”我说:“妈妈写了书广受欢迎,爸爸觉得妈妈太能耐,有些无名的恼火,说话酸溜溜的,就叫‘吃醋’。”
“才不会呢!那天开妈妈的作品研讨会,爸爸高兴得什么似的,我们举家庆贺!”儿子说着,擦一把鼻涕,被南香红督促着做作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