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曰徽,有水曰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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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潘小平 来源 安徽文化网 浏览 181 发布时间 10/06/02
安徽的历史实在太悠久,安徽的人文实在太绚烂,我希望能以我笔下的文字,唤起安徽人文化上的自豪感。
近代意义上的安徽,建省于清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省名取当时经济发达的安庆和徽州两府首字合成,以安庆为省会,因境内有皖山、皖水和古皖国,简称“皖”。在安徽的境内有两条大河,一条是长江,一条淮河;在这两大河流之间,有一片狭长的原野,俗称江淮地带,它的之北和之南,就习惯上被人们称做皖北和皖南。
这样,安徽就被天然地分成了皖南、皖北和江淮地带三大版块。在中国,还没有哪一个省份像安徽这样,文化上具有如此巨大的差异性;也没有哪一个省份像安徽这样,南部和北部的地理风光,有着如此显著的差别。
也因此我喜欢使用“三皖”的概念,三皖可以是传统意义的皖山、皖水、古皖国,也可以是现代意义的皖北、皖中和皖南。“三”在中国的古文字中,是一个无极数,三秦、三晋、三鲁、三湘……都是“三”。“三”代表着生生不息、无极无限。
好了,现在让我们一起进入三皖大地,进入它北部一望无际的平原,中部起伏跌宕的丘陵,以及南部逶迤秀美的群山。
我们还将一同进入历史,感受安徽人文中绵延不绝的传统,以及她丰盈美丽的精神与情感。
安徽·皖
安徽历史的开端,应从和县猿人算起,他们生活的年代,距今大约28—24万年前。
大地早就存在了,一如我们头顶的蓝天。
但“安徽”二字见诸于文字,却如前所说,是在1667年,康熙六年。这一年的七月,亲政不久的康熙大帝,摆脱了权臣鳌拜的控制,雄心勃勃地干了几件大事,诏设安徽省建制,即是其中的一件。
这是采取跨江而治的办法建立起来的行政区域,有着政治和军事上的双重因素。
在这里,“安”是安庆,“徽”是徽州,它们合并代表该省所辖的安庆、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庐州、凤阳7府;广德、滁州、和州3州,共53个县的广大区域,省会设在安庆府城。
我们也由此可以知道,当时的安庆府和徽州府,在全省经济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安徽简称“皖”,是因为境内有古皖国。古皖国即是今天的潜山县,春秋时称皖。皖山,也就是天柱山,以雄、奇、灵、秀而著称,在《史记》中就有了汉武帝封天柱山为南岳的记载。1997年的春天,我曾随大型文化专题片《皖赋》摄制组,前往潜山寻找安徽的源头,于落日辉煌之中,看见春季的皖水泗漫无际,缭绕着从皖山下流过。
其时的三皖大地,美得无以诉说。
文化·圈
现在让我们来打开地图。从北向南有序地排列,首先进入安徽版图的,是一望无际的皖北大平原。平原缓缓推移,至淮河以南,渐成起伏跌宕的丘陵。这里是平原向高山的过渡,丘如波涛般奔涌而至,仿佛一种叙事的节奏。终于,大别山脉在安徽的西部隆起,而伟大的黄山山脉,也巍然耸立于安徽的东南。
这片土地上河流纵横,湖泊密布,有大小600多条河流。淮河、长江、新安江是三条大水系,此外,还有烟波浩淼、水天一色的巢湖。在这里,河流是一种有力的划分,它最终形成文化圈的概念。“文化圈”是安徽已故思想家、革命家欧远方的提法,他认为,由于历史的原因和地形、地貌的特点,安徽境内形成了淮河、皖江和新安三大文化圈。
在圈内,人们有着相近的生产、生活方式,相近的习俗、脾性,甚至使用相同的语言——方言。
这就是文化,以及文化辐射出去的“圈”。
好了,现在让我们进入平原,进入欧老所说的淮河文化圈。
平原·村庄
在安徽的北部,我愿意郑重使用“平原”的概念。
尤其是冬天,尤其是无雪的冬天,皖北真是一马平川、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太阳懒懒地照着,村庄、草垛和落尽了叶子的老树,都在平原上一目了然。有一年,大约是1987年,我曾只身一人在平原上整整浪游了一个冬春,从一个村庄到一个村庄,从山之阴到水之阳。都是乡村大道,干了多半冬,一脚踩下去,尘土能扬起来多高。这儿的人,把大道叫做“官道”。正是冬闲时候,官道上来来往往,走的满是走亲串户的庄稼人。男人们空乍着两手,甩打甩打地在前头走;女人们挎着篮子,在身后不远处跟着。这就是北方平原上的男人和女人,很多很多年以前,里头走着我爷爷和我奶奶。因此平原和北方对于我来说,是一种生命深处的记忆。往往是一大清早,在投宿的人家吃罢饭,我就上路了。这时的场院和草垛,还有冬日的乡村大道上,都铺了一层薄薄的青霜。走着走着,太阳就一点一点升高,路过的村子头上,也开始有人偎在南墙根下,晒太阳。鸡们走走停停,其中特别鲜亮的一只,会突然昂起头来,对着太阳,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叫。
走在这样的乡村大道上,我的心分外安详。
如果是逢集的日子,挤满了庄户人的乡村集市上,会非常非常热闹。推车的、担担的,还有的赶着猪、牵着羊。妇女们的头上,都扎着大红大绿的花头巾,高声大喉咙地说话;汉子们则多是一言不发,背着手从集这头转悠到集那头。皖北的农人面容粗糙,神情温和而木讷,说话一律很“侉”。
就像这片大平原,那是一种泱泱大美啊。
河流·道
平原上河流纵横,最大的河流是淮河;淮河支流众多,最有名的支流是涡河。道家创始人老子,就出生在涡河北岸。
到达涡水的时间最好是傍晚,这时会有上古的风吹来。就像我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样,河流在夕阳下静静流淌,绚美而和谐。在老子的时代,涡水十分的浩大,有月亮的晚上,你会分不清哪是大水,哪是平原。那时人们拿河流不叫河流,而叫大水,涡水、濮水、淮水、泗水,用以形容它的漫漶无边。
这些纵横交错、汪洋迟缓的大水,哺育了老子智者的哲学。
老子生活的春秋时代,是古代中国史上一个天旋地转的大时代,诸侯起来了,周天子失势了;卿大夫起来了,诸侯又没落了,240年间,战争297次,弑君、亡国无算。坐在东周宫廷的典藏室里,记述这些兴亡成败的历史,老子的心中,弥满了“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慨叹,不知不觉就流下泪来。
所以他后来,在骑着一头青牛逶迤西出涵谷关时,曾对守关的尹喜口述“道德五千言”,希望在政治、社会的剧烈动荡中,找到一个不变的“常”。
这个不变的“常”,就是“道”,水一样柔弱不争,却源远流长。
老子留下的五千言莫测高深,对中国社会影响极大。历史上很多政治家都是外用孔孟,内用黄老。老是老子,黄是黄帝,传说中中国的古文明,就是完成于黄帝之手。黄老之术又称君人南面之术,是一种深不可测的政治谋略。一直以来,人们都有一种误解,认为道家都是很“出世”的,其实黄老政治的代表人物,象吕不韦、陈平、张良、曹参、诸葛亮,以及后来助朱元璋得天下的刘伯温,政治上都很有地位,或为国相,或为帝王师。最典型的黄老政治家是接替萧何为相的曹参,他把道家清静无为的学说,用到复杂的政治现实中去,与民休养生息,结果中央直辖仓库因存粮太多发生了腐烂,库银也实在太多,以致串钱的绳子,都被虫子蛀断了。这就是史学家们所称道的文景之治。
前美国总统里根,在他当政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有感于美国政治的混乱,在一篇国情咨文中引用了老子的一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使老子在当代美国成为轰动一时的人物。
在老子看来,治大国和煎小鱼是一个道理,火候不到你不要乱翻,否则会翻得乱七八糟。
在冬季有风的晚上,仍有一些关于老子的传说,在这片平原上流传。在涡阳县的郑店村,天静宫的残垣颓壁中间,有一尊元代留下的老子石像,他木无表情的面容,让人有一见心惊之感。那是一种简洁到了几乎失去线条的表达,隐隐传达出一种大智慧,如同老子的“道”,浑大圆融以至无边。
在涡河流域著名的道教上、中、下三宫:鹿邑太清宫、亳州道德中宫以及涡阳天静宫中,我最偏爱的是天静宫,还不仅仅是因为它残破的殿落,有着遗址独具的江河日下的美感,更因为“天静”二字,散发着老子哲学的气息。
天有大静,地有大美,人有大成,这是“道”的境界。
后来,长袍飘风的庄子,也时常在涡水边上吟唱,神性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两岸的平原。他将老子的“道”,发展成为一种纯粹而自由的艺术精神,而他自己的文字,也如同夕阳下的涡水,恣肆而绚烂。
这就是涡河,道家源头的涡河,作为支流,它最终流入了伟大的淮河。而作为一种古老政治、军事、人生斗争的智慧体系,道家的思想已经融进了我们民族的生命,它在淮河流域的影响尤其深刻。老庄之后,这里成长起来的人物,大都是智术型,政治家则多权谋。至于涡水,这条小小的淮河的支流,因为诞生了老子和庄子,它目前在西方学术界,是一条著名的河。
亳·高宅
与涡水紧密相连的,还有一个字,这个字是“亳”。
亳是地名,位于涡水的北岸,我们今天把它叫做亳州市。亳是一个古老的字,它的本意是高宅。这个字在《尚书》中曾多次出现,这部古老的经典上说,商汤的帝王八次迁徙,最后定都于亳,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曾在这里居住过。汤的祖先是高辛氏,所以亳州城外,至今还有一处地方名叫高辛集。在商王朝立国的662年间,黄河不断地泛滥,这使得他们不得不常常逃避洪水,于是迁都成为王朝中最大的事件。那时亳是一块水草丰美的高地,有涡水逶迤而过。古人多临水而居。商王朝后来,共有十代君主安居于此,苦心经营了100多年,修筑起高大的城池和屋宇,所以“高宅”二字,合而为“亳”。
如此说来,涡水还是商文化的发源地,历史比道家文化要久远得多。
商是尊神文化,周是尊礼文化,商文化把鬼神和祖先都看得很重,因此在色彩上崇尚黑色。一直到今天,亳州民宅的门窗都还是黑色的,这明显地有别于其他地区的风俗。它的城池也依然高大,并且保存完好。
某一年的冬天,一个晚上,我穿过它黝黑的城门,前往曹操当年演练水兵的涡水浅滩,回来的时候,一轮明月高挂城头,北方冬季凛冽的月光,将这座古城铁铸一般的城堞剪影,衬托得美极了。
英雄·谋略
但是真正让亳州名扬天下的,还是三国时的曹操。
三国是一个出将入相、风云变幻的大时代,各路英雄和奸雄、志士与谋士,都纷纷登上历史舞台。但你不得不承认,笑到最后的一个人,是曹操。
曹操逐鹿中原,争霸天下,一直是以他的家乡为后方基地,因此在亳州,有关他的遗迹有很多。东观稼台、西观稼台、拦马墙、运兵道……但是当我们真正去寻找它们的时候,发现很多遗迹都找不到了。普通人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将昔年的喧哗淹没。我曾在东观稼台的草丛中,抓住一个放羊的孩子,问他知不知道曹操?他用力挣脱我的手,大声说:不知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羊们正卧在衰草之中,温和地看着我。
羊们不知道,在三国古战场,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你死我活的争夺。
它们更不知道的,是曹操的专权,以及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谋略。
曹操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一演再演,成为中国历史的一大模式,因此在京剧舞台上,曹操又被人们叫做白脸曹操。白脸代表奸臣,还有一点谋权篡位的意思。
在曹操幼年读书的义门镇,我曾听他的乡亲,用高亢入云的河南梆子,演唱他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曹操无可挽回地成为一个反面人物,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说,又奸又曹。在这里,“曹”就是曹操的曹,用来形容一个人的狡诈。这是亳州方言,在当地使用频率很高。在亳州北关著名的花戏楼上,我们还将看到十八出重彩描绘的三国戏文,其中有一出,就是击鼓骂曹。
由此你也可以知道,在曹操的家乡亳州,他的名声并不多么好。
在夏季的晚上,如果有风,矮得只剩下一尺多高的拦马墙上,会坐满了老头。拦马墙是三国遗迹,据说是曹操的演练骑兵的地方。天上星河灿烂,身边涡水粼粼,一般这样的时候,老头们都会津津乐道地戏说三国。这时他们的乡党曹操,就由一个历史人物,彻底堕落成为一个反面角色。
但鲁迅有一次却说,曹操是一个英雄。
究竟如何,很难评说。
名士·酒
现在我们仍然盘桓在皖北,盘桓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深冬的日子里,皖北的风很硬,一如曹操的文风,豪迈而苍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千年之下,读着这样的诗句,有些悲凉,有些感慨,一种很复杂很寥落的情绪,会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曹操开创的建安风骨,以及后世所说的魏晋风度,代表的是皖北文化,均是以悲凉苍劲为内涵。
这是因为,曹操当权在大乱之后,人人都想当皇帝,政治上就不能不严酷。影响到文章,就形成了清峻的风格。而且生当乱世,朝不保昔,生命显得宝贵而短促。那么何不放浪一下呢?这就是与清峻相关的通脱。而稍后一点的魏晋,是一个更大的乱世,文人们命如草芥,无数人死于刀下。于是拼命喝酒。鲁迅说魏晋文人,宽袍大袖,人人饮酒;《世说新语》上说痛饮酒而熟读《离骚》,方得为真名士,其实都是苟全性命于乱世,是一种避祸的策略。
但无论怎样长醉不醒,对于嵇康来说,祸事最终还是来了。一个炎热的夏季,嵇康被司马集团所杀。那一天洛阳的东郊阳光灿烂,蝉声如雨,三千太学生涌向刑场,请求朝廷赦免嵇康。这时嵇康缓缓转过头来,遥望着西天将要沉落的夕阳,要过一张琴,开始他从容自若的弹奏——《广陵散》悲悯而博大的旋律,瞬间就覆盖了他家乡的河流与山川。
而那一次,我前往涡阳东北30公里处埋葬嵇康的嵇山,是在深冬的季节,冬阳下嵇山一片衰白。经过1600多年风雨的剥蚀,他的墓地早已失去了标记。但山下还住着嵇康的子孙,他的生命,仍在这些村庄和草垛之间,在这片广阔的平原上,自由自在地生长。
嵇康是庄子之后,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又一个美丽的异端。
干戈·美人
沿宿泗公路往东,出灵璧县城7.5公里,你会在公路边上看见美人虞姬的坟墓。江淮地处中国的南北之交,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许多著名的战争,甚至影响到中华民族历史进程的战争,都发生在这里。比如楚汉垓下之战,秦晋淝水之战,以及近代军事史上著名的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都在这里进行。
但干戈与美人相关,惟有垓下一战。
美人死去的那年,也不知芳龄几许,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常年追随项王于军中的女人,一定有着惊人的青春和美丽。我们到达垓下的那天,是一个阴寒的下午,发生于2200多年前的那场恶战,早已是烟消云散了,昔年千军万马、十面埋伏的垓下古战场,只剩下悲风袅袅,倦阳无限。
有一个农民,在大片的原野上,侍弄自己的麦田。
说起来西楚霸王项羽,是一个何等英雄的人物啊,24岁起兵,身经70余战,威伯天下,名震四海,最后却惨败在垓下。垓下使项羽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失败了的英雄。回望当年,淮阴侯韩信将兵30余万,合围数千重,而楚军此时,早已是兵弱粮尽。这是已亥年的深冬,项王掀帘出帐,信马由缰而行。那一夜垓下的月色一定是清丽绝俗,如同身边随侍的虞氏美人。展眼望去,四周围暗沉沉尽是汉军营垒,灯火错落,刁斗无声。后来不久,就有楚歌自四面八方,一声递一声传来。项王又惊又诧,自言自语道:难道楚军已经全都投降了吗?为什么四面都是楚歌声呢?他往帐外探了探头,随即返身入帐,坐下,与美人同饮。楚歌仍如潮水般从四面涌来,滔滔不绝,入耳惊心。
这时的项王,不由得就怆然泪下了,他说虞啊虞啊,天要亡我了,我该怎么办哪?
虞姬站起来,缓缓拔出腰间的双剑,翩翩舞动起来。她且舞且歌道: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这是美人生命的最后一刻,天地间涌动着一股艳美凄绝的气氛,英雄末路的西楚霸王项羽,再次泣不成声。后来,美人虞姬就仆地而亡了,鲜血将垓下的土地染成鲜红。
此后不久,人世间就多了一种花,名叫虞美人。
明·中都
在这里,明是指明朝,中都是指朱元璋的凤阳府。
这是江淮间的又一个传奇。当我第一次站在凤阳中都故城的城墙下面时,我很难相信它曾经是一座比北京的故宫还要雄伟壮丽的皇城。一些高大的箭堞和城堞,都已成了残垣断壁,曾经异常高大华美的宫殿群,也都坍塌成一片瓦砾。
彼时,落日正照进残破的午门,仿佛历史老人意味深长的目光。
殿宇连绵、金碧辉煌的一切的一切,今天都不见了,能够证明它曾经存在过的,惟有一方据说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盘龙石础。那一年的冬季,我们找到它时,它正陷落在一口水塘当中,有农妇蹲在上头洗菜。
水塘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在这些麦田里,散落着一些皇城城砖和宫廷的汉白玉雕件,而远处,曾经华美高大无以伦比的中都午门,正将它残断的身躯,在黄昏的天宇下无声地展开。
那一刻,我心中针刺一般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沧海桑田。传说中的麻姑,有一次从东海边路过,看见从前涨满海水的地方,现在成了陆地了。她没有惊讶,她已经几次看见大海变成桑田。但那天,站在凤阳城墙下的一个庄户院里,看着那些遗落在猪圈旁、草垛下的宫中石雕,我心里却是针刺一般的痛切,并且感慨万千。
当年为了营造这座超豪华的皇城,这里聚集了上百万的劳工,那时驿道上昼夜奔驰着的,都是前往凤阳的车马。
朱元璋是希望在他的家乡,设置一个超级凤阳府,辖区包括安徽、江苏、河南、湖北4省中的12府23个县,差不多将整个淮海流域都划了进去。为了扩充中都的人口,他甚至从江南富庶地带,强行迁移来20万编民,这些人来了以后,不堪忍受连绵不断的水旱蝗灾,于是在年年返乡祭祖的路上,大唱攻击朱元璋的小调。
伟大的凤阳花鼓,就这样诞生了。
“凤阳妇女唱秧歌,年年正月渡黄河”,从此,凄凉的花鼓调传遍了大江南北,凤阳成了人人都知道的天下最贫穷的地方。
明朝的皇帝,大多非昏即庸,只朱元璋和朱棣,可算英明之主,又都好大喜功,看不起读书人,也不顾民间疾苦。
所以明王朝是一个惨痛的王朝,尤其是晚明。
而这个王朝,最初就是在凤阳这片土地上发迹。在皇恩沐浴下,有明一代,凤阳名满天下,喧噪一时。就是今天,夏季的傍晚,老人们给孩子讲古,也会用一种复杂的感情说,早先哪,咱这里出过一个朱皇帝。正是夕阳西下时候,有农人牵着牛从城垛下走过。像往常那样,废弃的城墙,在黄昏的天宇下无声地展开,它残断的缺口,仿佛一个巨大的历史缺憾。
寿春·楚
现在,我们终于来到了淮河以南。地势渐渐隆高,开始了它向山地的过渡。如果使用重复的修辞手法,那么即如前面所描述,无数小丘正如波涛般涌来,仿佛一种叙事的节奏。
就在这时你发现,寿县在这些奔涌的波涛间,出现了。
寿县史称寿春,它悠久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夏禹九分天下的时候。在吴楚春秋争霸的年代,它是楚国最后的国都,城池深峻,文化绚烂,以致多年以后,司马迁路过这里时,还要忍不住赞叹说:寿春,她是一座多么丰美的都城啊!
其时的司马迁正击铎乡间,为他的煌煌巨制《史记》搞社会调查。
雄长南方而又政治腐败的楚国,最后也是在寿春被秦国所灭,它最后的国君负刍,也是在这里做了俘虏。但是寿春的城墙真是结构繁复、美伦美奂啊,经过几千年风雨侵蚀,你仍然能够感到它美得无以复加。
而且今天的寿春,也正是因为这段伤痛的亡国史,成为中国著名的地下博物馆。这里的文物层出不穷,最撼动考古界的,是楚国的金币“郢爰”。我一生自信不为金子所惑,但第一次看见它们的时候,却强烈地感受到心动目眩。
那是一种美的震撼。
楚国最后的边界,是在今天的含山县境内,俗称昭关。这是楚国东北边境上的最后一个关口,吴头楚尾,过了昭关,便是吴国的地盘。所以当衣衫褴褛的伍子胥,穿过楚国广袤而又危机四伏的国土,终于到达这里时,他忍不住就松了一口气。
但他随即看到,昭关的城门楼上,张贴着捉拿他的告示,守关的兵士一边对照画影图形的造像,一边验看关牒,盘查过往行人。伍子胥看看四周,不禁一阵绝望。岘山有城山之间,是一道鬼斧劈开的岩口,两侧悬崖壁立,一线天开,昭关就坐落在岩口的尽头,险关天成,插翅难逃。前途既绝,后路又断,父兄深仇未报,自家性命难保,伍子胥茫然四顾,忧愤而孤伤。
这时,绵绵秋雨也渐骤渐密了,站在潇潇悲风之中的伍子胥,一夜白了头。
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为著名的故事,逃出去的伍子胥不知道,299年后,强大富饶得不可战胜的楚国,最后会迁都于寿春,并且在那里灭亡。
黄山·北纬30°
在蜚声国际影坛的电影《卧虎藏龙》里,李安以东方文化的细腻,处理武侠世界的情感与伦理,得到了东方和西方的普遍认同。这使它一举夺得了包括最佳外语片奖在内的四项奥斯卡奖,而影片所创造的幻美风格和悠远意境,也引起世界影坛的瞩目。
《卧虎藏龙》的外景地,是在黄山。
在史前漫长的岁月中,江淮大地历经了多次高山为谷、深谷为陵的地质演化,在这一过程中,原始江南古陆不断地隆升,最终隆升出一片海拔1000米以上的峰峦,这就是黄山。原始江南古陆,是安徽最早的两块远古陆地之一,包括我们今天的歙县、祁门、东至诸县。而另一块远古陆地是淮阳古陆,包括我们今天长江以北的广大的范围。
传说黄山的得名,是因为中华民族的先祖黄帝轩辕,曾在这里采药炼丹,而在唐代以前,黄山叫黟山。“黟”是黑的意思,因为黄山岩石多为青黑色。唐明皇李隆基很相信黄帝炼丹的说法,于是在天宝六年,公元747年,下了一道诏书,将黟山改名黄山。
所以说黄山的英文翻译,应该是“黄帝的山”,而不应该是现在的“黄色的山”。
黄山处在北纬30°神秘线上,绵延500余里,习称72峰,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并称为黄山四绝。
明朝万历以前,黄山一直寂寂无名。黄山的名满天下,是因为一个名叫徐霞客的人,他的出现,让黄山的命运从此改变。
明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这一年的2月,徐霞客从他的老家江阴出发,游历黄山。几百年后,我们重读他的两篇有关黄山的游记,仍然被他饱满的激情,豪放的襟抱,浪漫的情怀,张扬的文字所感染。这时的徐霞客,足迹已经遍及祖国的山山水水,曾经沧海。沉浸于黄山的鬼斧神工,美伦美焕,这位伟大的旅行家和地理学家,忍不住发出了“登黄山天下无山”的千古之叹。
这就是“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由来。
黄山是中国最早确立的国家级重点风景名胜区,1990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收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人类的共同财富。
今日黄山,已是世界黄山。
从黄山北麓下来,是被人们称之为“黄山情侣”的太平湖。太平是吉语,《庄子·天道》上说,“太平,治之至也”,是治理社会的最高境界。所以我们所看到的太平湖水平如镜,碧波万顷,倒映着黄山的奇峰秀峦。选一个亦晴亦雨的日子,泛舟于湖上,那时你会看见,太平湖中岛屿星罗棋布,散落如珠,人在其中,和在黄山一样,会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黄山余脉牯牛降,总面积30平方公里,保存着结构复杂功能齐全的自然生态系统,被誉为“绿色自然博物馆”。牯牛降自然保护区内,绝少人类活动的干扰,树木自由生长,植被自然演替,动物种群协调,危崖高耸,烟云万态,老藤缠绕,古木参天。登上牯牛峰顶,佛教名山九华山、道教名山齐云山近在咫尺,滔滔长江亮白如练。
黄山一带,有着安徽境内最神秘瑰丽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
徽州·徽州学
在我关于安徽的表述中,徽州将是又一个重点。
进入群山环绕的徽州以后,你能强烈地感受到它与皖北平原和江淮丘陵的巨大差别。在欧老的划分中,徽州属于新安文化圈,与淮河文化圈和皖江文化圈,在文化形态上有着明显的区别。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都和平原人不一样,习俗和脾性也有明显的差异,还有,他们使用我们听起来吃力的方言。方言表示着地缘和文化,以及文化辐射出去的“圈”。
相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徽州是一个古老的地理概念。徽州原名新安、歙州,宋徽宗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改名徽州,而改歙为徽,传统的说法,是因为绩溪境内有一座大徽岭,或曰徽山。
车子在皖南的低山丘陵间穿行,通过宁国之后,渐渐地山稠岭密。能够感到纯粹意义的地理给人带来的震撼。我们正一步步远离平原。再往前,就是绩溪、歙县、休宁、黟县和祁门,这就是明清之际徽州的概念。当然,还包括今天江西的婺源,所以说到徽州,我们爱说“一府六邑”。从地理环境上看,徽州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独立的单元。早在南宋淳熙《新安志》的时代,徽州就有“山限壤隔,民不染他俗”的说法。所谓“山限壤隔”,是说徽州的一府六县处于万山环绕之中,是一个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地域社会;所谓“民不染他俗”,是指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中,徽州逐渐成为一个独立的民俗单元,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俗和民情。从唐代大历四年,公元769年开始,徽州的行政区域划分就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变化,辖区面积一直比较固定。当时的歙州领有歙、休宁、黟、婺源、祁门和绩溪六县,而明清时期的徽州府,也基本上就是上述区域。据道光《徽州府志》卷一《舆地志》记载,清代徽州府东西长390里,南北长220里。如果采用现代计算数字,总面积为12548平方公里。
山水萦绕的地理,孕育出完全不同于平原的文化形态并将其完好地保存,它们今天,仍放射出灿烂的光彩。作为传统社会中最具典型意义的区域社会之一,徽州在现代社会,也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以徽州历史文化为研究对象的“徽学”,已经成为继“敦煌学”、“藏学”之后崛起的第三大地方学。
山水·滩
人在徽州,最能够感受到山水萦绕的美好。徽州地势高峻,在浙江最高的天目山,到了徽州境内,就仅与平地一般高了。而古称黟山的黄山山麓,标高约1800米,自东北向西南逶迤而过全境,号称“三十六峰,五百里黄山”。
其实黄山又何止三十六峰,但天下名山胜境,无论峰峦多少,古人习称三十六峰,或七十二峰。《太平县志》上就说,黄山群峰,“莫可数计”,登上黄山之后,只觉千峰竞秀,万壑峥嵘,风云变幻,大气磅礴。我们久已经耳熟能详的明代著名地理学家徐霞客,有一天在游历了三山五岳之后来到黄山,一下子就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他感慨说自己走遍了天下,也没有看到过比徽州的黄山更美丽的地方啊。他因此发出了这样的千古之叹:“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
这就是我们后来所说的“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
“欲识金银气,须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这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的新安诗,这里的“黄”是指黄山,而“白”是指白岳,也就是齐云山。与湖北武当山、江西龙虎山、四川鹤鸣山并称为中国四大道教名山的齐云山,与黄山遥遥相望,1998年的初夏,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我们沿着崎岖险峻的山道攀缘而上,终于于上午九点多钟,登上了烟火缭绕的齐云山。阳光正好,站在山顶往下看,阡陌纵横,田畴如展,一条不大的河流,蜿蜒着从中间穿过,将葱茏如染的田畴分作两半。就是这时,我们经人指点,看见了传说已久的、由自然山川造就的太极图。
我们一时,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太阳渐渐升高,那条小河波光粼粼,银子般耀眼。
这也不知是条什么河,也不知它最终流向了哪里,在徽州,这样叫不上名字的河流溪水遍地流淌,数不胜数。而且徽州的水,也和徽州的山一样,有高屋建瓴之势,就像清代诗人黄仲则所描绘的那样:“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山高水激,是新安山水的特点。在徽州,不仅是最大的河流新安江,就是西接鄱阳的一般人都不熟知的阊江,也有八十四个险滩。
新安江由率水、横江和练江三水汇聚而成,而这三水又各自纵横流淌,将众多的小水系融汇进来。一位休宁的同志告诉我,仅在休宁境内,就有大小河流237条。真是无法想象啊,我感叹说。所以人在徽州,似乎总能感觉到天地之间,有訇訇的水流之声,在你的前后左右环绕。在这些古老的河流边上,至今还留有许多水码头,比如渔亭、溪口、临溪、渔梁等等,在历史上,它们都曾经非常非常的繁华,和热闹。
“深潭与浅滩,万转出新安。”曾经有一次,我从新安江边的古镇深渡上船,前往浙江境内的千岛湖,其时新安江水春来如染,将两岸的村舍、塔桥,农人和茶树,都映照得美极了。更兼有山花烂漫,草木繁荣,两岸不时地闪过一团团鹅黄,一团团绛紫,一团团雪白……著名的三潭枇杷,这时都还青着,但再有个十几二十几天,也就熟成通透的金黄色。山上的茶园里,有女子在采茶,穿着杏红衫子,因为远,也看不清是姑娘还是媳妇。若用徽州方言来形容,那采茶的女子真是“翘楚”。
“翘楚”在《辞海》上的解释,是指杰出的人才,而徽州却以“翘楚”二字,形容俏丽的女子。
这是一个多么古老的形容词啊。
村落·世外
车行在徽州川谷崎岖的山间公路上,隔着车窗,能看见远处那些峰峦掩映的狭小盆地之间,坐落着一些村庄。若是傍晚,它们的上空,会有一些久久不散的炊烟。这时你的心中,会蓦然浮上“人烟”这两个字来。而那一刹那,徽州所独有的粉壁黛瓦马头墙,也会在青山和绿水之间,显出分外的醒目和幽雅。
对于平原上的人们来说,徽州的村落美得仿佛不是一些真实的村子,而是一张张水墨洇染的山水画。那往往是早上的八、九点钟,太阳暖暖地照着,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而这样的时候,周边的茶树总是绿得迫人,万物都生机勃勃。记得我站在高处,梦一样地看着山凹里的村庄,心里浮上一种不可思议的惊诧。村庄早起的炊烟已经差不多消散尽了,但还有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山岚笼罩着,太阳下能看见隐隐颤动的光波。这时的村子总是很安静,孩子们上学去了,大人们去了茶园,偶尔,会有一两声鸡叫,响彻在村子的上空。
这时的鸡啼,听上去也总是十分辽阔。
于是我惊醒一般地想:这样的深山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片村子啊。
多年以前,曾听人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写的就是黟县的某处,一直未敢深信,但是深入进去后,纵观黟县的山水形胜,采听乡间的风情掌故,我却对“世外桃源”即古黟的说法,产生了强烈的认同。黟县旧时有“桃源洞”,为南向进入黟县的必经道口。洞悬于山崖之上,下临百尺深渊。从渔亭逆流而上的渔舟,因河道里乱石嶙峋,至此则难以上行了。若往黟县县城,则须舍舟登岸,穿过桃源洞,再经“浔阳台”,在崎岖的山道间穿行。缘溪而上,两岸悬崖陡峭,古木森森,行数里,峰回路转,眼前忽然开阔,一大片村落奇迹般地出现在面前,而这,就是“桃源”。
不管它是不是陶渊明所记述的那个地方,它都确确实实是一片美若仙境的“世外桃源”。旧时,黟县人家的门上,贴有这样的春联:以八千岁为春;之九万里而南。
取上古《庄子》之意,可以看出徽州民俗的雅驯与古老。
深巷·墙
徽州村落的街巷多是石板路,色泽青纯,古朴沉重,两边的沟渠里长年流水淙淙。在沟渠的后面,才是一些砖木结构的古民居,这样门前流水的局面,只有徽州才能看到。这些建筑看上去都朴素端庄,而且都是一些楼房,但格局较小。这是因为徽州地少人多,田价高昂,加以子孙绵延,家族繁衍,为了扩充居住空间,解决人口和土地的矛盾,就只好建楼了。是传统的双披屋顶,半掩半露,隐在层层叠叠的山墙后面。山墙则是为了适应防火的需要,设置的防火墙。徽州的村落,动辄上千人家,更有所谓“烟火万家”者,一旦着火,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防火成为村落建设中惟此为大的事情。徽州人家,房屋与房屋之间都有防火墙,以紧急时割断火路,防止火势的蔓延。这些防火墙都很高,并且有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叫做“马头墙”。
登高眺望,高高低低的马头墙在一片屋宇中错落参差,与众多的蝴蝶青瓦小山脊交相辉映,显示出特有的韵律美与和谐美。
也因此进入徽州民居的院落,或是走在它的街巷中,会有迷失其间的错觉。大一点的村落,往往有近百条小巷纵横勾连,迷宫一样。小巷幽深而且幽静,两边的巷壁上长满了斑驳的苔癣。抬头看看,蓝天一线,有白云飘过,不是正午,不会有阳光照进来。偶尔在某一巷道的墙上,你会发现一扇雕刻成树叶形的石窗,当年曾有美丽的少妇站在窗下,幽怨地等待着她外出经商的丈夫。
常年经商的丈夫最终叶落归根,这是旧时徽州妇女的最大心愿。
徽文化·商
徽州的男人,大都出外经商。
徽州山多地少,人烟稠密,素有“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加田园”的形容,由此造成徽州人深刻的危机意识。为了生存,人们蜂拥而出,求食于四方,徽谚所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由此形成了一支与晋商相抗衡的商业力量,史称徽商。
明中叶之后,新安商人崛起于东南地区,而徽商中的巨商大贾,又多是盐商。明清之际,江浙有大盐商35名,其中28名是徽商。名中叶是中国社会发现剧变的时期,风俗由淳朴趋向于奢侈,城市中弥漫着享乐主义的气息。而这种变化,与徽商在淮扬一带挥金如土的生活方式有直接关系。
徽商借助于宗族势力和读书入仕的途径,雄霸中国商业舞台几400年,以它雄厚的财力物力,滋育出灿烂的徽州文化。徽州六邑,宗祠遍布,并且是当地最宏伟华严的建筑。而和祠堂一起蔚为壮观的,是高大而造型独特的牌坊。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地区,拥有徽州这样数量众多的牌坊,它们和祠堂、书院、古民居一起,构成徽州独具一格的建筑风貌,并上升为具有象征意义的徽州文化表征。
如果没有众多的富商大贾提供的丰厚物质基础,徽州不可能建造起这么多宏伟的宗祠、书院和牌坊。
从广义的文化范畴来看,徽州地区在徽商鼎盛的那一历史阶段,一切文化领域里的成就,都达到了当时我国、有些甚至是当时世界的先进水平。比如徽州教育、徽州刻书、徽派经学、新安理学、徽派建筑、徽州园林、新安画派、徽派篆刻、新安医学、徽派版画、徽州三雕、徽州水口等等。而这一时期,徽州的自然科学、数学、谱牒学、方志学,也都有了很大的发展,并且富有特色。徽剧和徽州菜系的诞育与形成,更是与徽商奢侈的生活方式有关。徽商利润尤其是盐商巨额利润所形成的丰厚的经济基础,将古老的徽州文化一步步推向了辉煌。
堂·井·雕
“有堂皆设井,无宅不雕花”,这是对徽派建筑最准确的描述。“堂”指阶前,所谓“四水归堂”,即是将住宅屋面的雨水集于天井之中,它表达了一种“暗室生财”的风水观念。
徽州人常说,家有天井一方,子子孙孙兴旺。而我从审美的角度,则以为天井的设置,把天宇与人心连接起来,此即中国古代生命观所谓的“天人合一”的体现。曾有一次,我站在西递著名的“敬爱堂”天井前躲雨,看那雨淅沥淅沥淅沥淅沥一刻不停地下着,心中微感迷茫。“敬爱堂”原是壬派胡氏十四世祖仕亨公的住宅,后因子孙繁衍,日趋昌盛,遂成为族祠。这是一座面积为1800平方米的建筑,天井十分阔大。徽派建筑所独有的鳞鳞鸳瓦,在雨中渐渐变成墨黑,那一刻我想,李约瑟于他的煌煌巨制《中国科技史》中所赞美的中国旧宅的雨,就是从这样的屋檐下滴落的吧?
徽州民居的各个部分——主要是门楼、门罩、柱础、梁架、窗棂、栏杆等部位,都饰以各类雕刻,它们分别是石雕、木雕与砖雕。这是与汉画像砖同样伟大的民间艺术,是手工艺人们的杰出创造。三雕艺术有别于绘画艺术的,在于以“刀”代笔,所以从雕刻手法上看,三雕都有浅浮雕、高浮雕、透雕、圆雕以及镂空雕等等类型,一般都有七八个层次,最多达九层,异常的华美与繁复。
由于徽商的财力越来越雄厚,他们在本土的生活也不免日趋浮靡,加上新安画派和徽派版画艺术旨趣的侵染,徽州民居的建造遂成为徽商资本消耗的一个重要途径。曾在胡适和江冬秀结婚的新房里,看到12扇落地隔扇门,上面雕满了阴刻的兰草,气韵生动,格调清雅,据说是徽州墨模高手胡国宾的作品。
后来,胡适对这些兰草的歌唱,曾风靡台湾的校园。
有一天,是个春日融融的下午,我随电视台的一个摄制组从大山深处的宏潭村回来,路过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时,看见路边的草丛中,随意堆放着很多很多木雕。主人正大兴土木,建造现代材质的钢筋水泥楼房,这些古老而破旧的东西,弃之不用了。看见我们过来,他上前来搭讪,希望能够把这一堂家伙卖掉。他开价4000元。那些隔扇、门楣、窗棂上的雕刻无不精美异常,巨大的雀替有半人多高。光那一对雀替,就值4000块。雀替是我国传统建筑中枋与柱相交处的托座,有加固构架和装饰作用,而徽州老屋的雀替,更是精美得无法表达。但这样的山重水复,如何运得出去呢?我们犹豫了很久,还是放弃了。
后来,在屯溪的老街上,我又无数次地看见无数雕刻精美的木雕,它们来自那些民间的老房子,而那些老房子,如今都已经倒塌了。
所以街市上才会出现这么多的木雕。
在徽州,每天每天,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老房子,于我们不知道的僻野荒村,破败,坍塌。
宗族·祠堂
如果你前往徽州,那么你会发现,在徽州的各个村落之中,耸然高出民居的、最雄伟宏丽的建筑,当推宗祠。宗祠是全宗族或宗族的某一部分成员共同拥有的建筑,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同时,它又是敬奉祖先牌位的地方,是祖先魂魄的依归之所,具有宗教性和神圣性。所以,与一般的民居相比较,宗祠建造得高大气派,它既要符合宗族全体成员进行祭祖仪式的需要,又要使人在它面前产生肃穆和敬畏的感觉。
祠堂最多的村落是黟县西南的南屏村,那里聚居着叶、李、程三大宗族,各有“家祠”、“支祠”和“宗祠”,因此保留下一个完整的祠堂群。最大的叶姓支祠“叶奎光堂”,目前是南屏小学校舍,门前有一个小操场。叶奎光是叶氏四世祖,号南屏,曾当过山西太原府岚县知县,是家族中值得骄傲的人物。叶氏支祠门楼高大,气势嵯峨,大门两侧配有一对抱鼓石,雕刻精致。当年,张艺谋拍摄《菊豆》,将这里略加粉饰,改造成剧中的染坊。
目前,南屏村的旅游业,即以《菊豆》和它美丽的女演员巩俐为号召。
祠堂的肃穆和尊严,已经在徽州的乡村中消失了。
有一回,路过徽州的一个村庄,人们告诉我说,他们的祠堂,在不久前的一个雨夜,轰然倒塌了。绕过牛槽、草垛和成群的鸡鸭,我进到这座祠堂的深处,站在它空阔寥落露出天空的大殿里,心中黯然。几只老鸦“呱呱”地叫着,从依然精美的雀替上飞起,大约是受惊了。据唐力行教授在《徽商与宗族社会的历史考察》中所提供的数字,徽州共有大小祠堂6000多座,不知今天,它们还剩下多少座了?
寂寞·风雨·牌坊
走进徽州,最使人感到突兀而且受到震撼的意象,是蓝天下寂寞站立的牌坊。
在徽州,牌坊是与民居、祠堂并存的古建筑,共同构成徽州独具一格的人文景观。徽州的牌坊种类很多,有功名坊、孝义坊、科第坊、百岁坊,当然,还有很多很多的贞节牌坊。徽州的牌坊,几乎表达了徽州人全部的伦理观、价值观和人生理想。
徽州现存最大的牌坊群,在东距歙县十多里的棠樾村,它由明清时代的七座牌坊所组成,属于居住于当地的鲍氏。鲍氏在科举方面并不成功,但家族中的鲍志道、鲍漱芳父子,却是名著一时的大盐商。《歙县志》中所记载的鲍氏父子的义行很多,比如洪泽湖决堤,鲍漱芳捐米六万石;淮河、黄河大水成灾,他又“公捐四万石”;改六圹河从开山归海,又“输银三百万两”。疏浚芒稻河,又捐银六万两。这样屡次捐输,深得皇上的欢心,才赐建了这座“乐善好施”的“义”字坊。
“义”字坊是棠樾牌坊群中,最重要的一座牌坊。
不过在徽州,说到底最多的还是贞洁牌坊。山潆水聚的徽州是个高移民输出的地区,根据徽州俗例,男子最迟到了十六岁,就要出门做生意,因此当地有“歙南太荒唐,十三爹来十四娘”的俗谚。因为要出去学生意,徽州人往往早婚,十二三岁完婚的比比皆是,此后外出学徒、经商,有时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还乡。据胡适先生说,徽州当地有“一世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的说法,一些妇女新婚离别后,“夜夜孤身睡空床”,最后等到的只是一纸唁文。
刚烈的,就作了烈女节妇。
旧时徽州的许多家庭,都是或婆媳、或母女、或妯娌、或姐妹同为节妇,相互依存,共守清贫。所以在徽州烂漫的山野中,总会有那么一座两座不知名的牌坊站立,它们被风雨侵成了黑色的构架,在蓝天的映照下,给人一种寥落的美感。
歙县最晚大约也是徽州最晚的牌坊,是位于县城新南街的贞烈砖坊,它建于清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距今不过100年的时间。一方面,它的简陋,表明了曾经喧赫一时的徽商开始走向衰落,另一方面,它旌表的人数之多,让人惊骇:一共旌表了65078名节烈妇女。
翻过政府机关高大的院墙,我来到这座砖坊前,仔细辨认额枋上的字,发现上面写的是:“徽州府属孝贞烈节六万五千零七十八名”。
也不知这65078名妇女,有过怎样的生活?有过怎样的青春和爱情?
都不知道了,只剩下这面牌坊。
任何一种文明,都是以无数人的生命为代价,而历史,却毫不犹豫地抹杀了这些活生生的个体,甚至姓名。
就连贞烈砖坊,这座徽州妇女整体的节烈纪念碑,也隐藏在了重重叠叠的院落后面,一道仅容一人的窄巷之中。
如同隐藏在历史的深处。
雄村·书院
清朝的文坛盟主、大诗人王世贞说,徽州“虽十户村落,亦有讽诵之声。”明代中叶以后,由于徽商财力的大量投入,徽州的教育非常兴盛。据统计,徽属六邑明代中进士者,是392名,清代是226名。随着进士的大批涌现,徽州人逐渐进入政治高层。最有名的如歙西雄村的曹文埴、曹振镛父子,都做到官居一品的尚书,民间所谓“父子宰相”。
曹振镛做了首辅之后,自恃是道光皇帝做太子时的老师,气焰熏天,成为两淮盐务中官商勾结的典型。后来的史家,把他与道光朝的另一个权相穆彰阿相提并论。在历史上,穆彰阿很是臭名昭著。但有趣的是,在民间,尤其是在曹振镛的家乡,他却成了一个生活中的楷模,一个人们言必称颂的乡前贤。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中国老百姓对官,尤其是对大官的迷信。
两年前一个晴朗的日子,我曾经专门去了一趟雄村。几经兵燹和动荡,雄村也已经很破败了,不复有“宰相故里”的气概。但“四世一品坊”还在村头上耸立,显示着它厚重的历史。雄村原名“洪村”,曹姓迁入后,据曹全碑名句“枝分叶布,所在为雄”而易名。这里曾是徽州封建科举的摇篮,仅明清两代,雄村曹姓子弟中中举者就达52人之多,其中有一名状元。在清代,又出现了“同科五进士,一朝三学政”的科举奇迹。这是青山连绵中的一个村落,清丽的渐江从村前缭绕而过。依岸而筑的“桃花坝”,有一些新栽的桃树。据说,曹氏家族繁盛之际,这里就曾经建有桃花坝,沿江构筑长堤,堤上遍植桃花。所以在过去的时代,每当春来,雄村红云灿烂,为这一带有名的“十里红云”胜景。
面对渐江的,是有名的竹山书院,为雄村目前保存得最为完好的古建筑。在清代,这个坐落在深山里的村落,因为科举负一时之盛,而傲居江南,有着无与伦比的尊贵和繁荣。一条石基小路,从高高的书院门前,一直通到江边。
当年这所书院,也不知有多少人布履长衫,走上开往杭州的渡船。
暮色苍茫时分,我走进这所占地1130平方米的古老书院。书院为二进三楹的学舍建筑,正壁悬有一副蓝底金字的板联:“竹解心虚,学然后知不足;山由篑进,为则必要其成。”曹文埴字“竹虚”,不知这副联语是不是对他的吹捧。沿着曲径回廊,几经周折,可以到达书院后面的桂花厅。天近黄昏时候,桂花厅里暗沉沉一片。曹氏宗族规定,凡中举的士子,可以在厅中种植桂花一本,寓意蟾宫折桂,所以当年,这里曾遍植桂树。
坦·亭·鸳鸯礼书
至今在徽州的大山里走,仍能感受到它古朴的风俗。
这当然是指深山。第一次体会到这一点,是在绩溪城东25里的龙须村,登源水之滨的一个小村落。登源水是绩溪境内最有名的大河,古称登水,全长55公里,上游多跌水,水势峻湍。称“水”的河流都比较古老,比如河、汉、淮、洛,最早都是称“水”,所以最早的“河”是专指黄河。登源水的下游,水势渐缓,两岸密集着古老的村落。从河上望去,不少村子依山面水,或沿溪筑街,地势却都高低错落,宅基相差有时能达百十级台阶。
有一些木桥或石桥,连接着村庄与田畴。如果你走进去,会发现一般的村落中,都有一块或几块较大的平地,供村民们聚会或娱乐。这块平地叫做“坦”,山区的“坦”难得。过去,祠堂前有祠坦,寺庙前有寺坦,万年台前有戏坦,都是公共场所。万年台是指戏台,在别处似乎没听说过这么个称呼。
当我们在戏坦前站着的时候,恰有一队迎亲的队伍从边上经过。大红大绿的陪嫁,一担一担,一抬一抬,由送亲的人抬着,或是挑着。山区不比平原,农村可以用拖拉机或者“小江淮”送亲,崎岖的山道,只能这样抬或者挑。也因此,古老的送亲仪式,在徽州得以较为完整地保留下来了。一身大红的新娘,由她的娘家兄弟背着,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边上,她的姊妹为她打一把大红伞,亦步亦趋,再后头,才是同样穿得大红大绿的送亲队伍。那打伞的姊妹未必是她的亲姊妹,却一定是一起玩大的好姊妹,这时候送她出嫁,心里、脸上,都有些恋恋不舍。没有发现新郎,这也沿于古老的习俗。在过去,男方的代表,仅只媒人和四个男丁,想来这些习俗,在深山里还保留着。
曾在一些深山里的人家,看到几份“鸳鸯礼书”,大红或是梅红纸印制,民间木版雕刻。书为两折,封面是竖排“鸳鸯礼书”四个字,周围饰以孩童和鱼龙麒麟等吉祥图案,打开来,是一副类似联语的话,上句是:乾造癸丑十月十三亥时;下句是:坤造甲寅辛未庚时丁亥。横批为:亲允大吉。
这两句话,是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另一份“鸳鸯礼书”上写着:乾造壬戌壬子丙申丁丑;坤造壬戌辛亥壬午已酉。这两个人生于同一年,一般大。
这其实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天作好合”,“合”是合什么?合八字,只有当八字“合”上了,才能谈得上其他。
这份“批”过的礼书,要和彩礼一起送到女家。
徽州因为雕版和印刷都比较发达,民间印制的这类小玩意很多。旧时除夕,平原上的人给晚辈压岁钱,给就给了,顶多用一小块红纸包裹一下,但徽州却要印制专门的钱袋,称为“红纸包”。从这些细节上,可以看出徽州人的商业头脑。徽州红纸包,后来已经不单单是长辈给晚辈的压岁钱,商人们相互应酬,或是官商间的交易,也相互致送,上面印着这样的字句:
相遇诸途,相揖而起;其言惟何,恭喜恭喜。
这样,即便是行贿,彼此也不会太尴尬了。
不知我们今天的“红纸包”,和这个有没有联系?
与“徽州”名称相关的徽山、徽水和大徽村,都在绩溪。据嘉庆《绩溪县志》称:徽山在县城西北十多里处,有徽水出其阳。紧傍着徽水,是一条直通旌德的官道,如果是清晨路过这里,会有云气缭绕。不知是一种什么景象。徽州的官道都是青石铺就,不像平原上,是土路。这条官道古称翚岭驿道,南起县城西门,过大徽村然后一路逶迤而越翚岭,全长36公里,是著名的徽、宣、池通道。走在这样寂寂无人的古驿道上,你会深切地感受到徽州历史的古老。偶尔的,能看见古道旁坍塌的亭子。那是茶亭,或是路亭。旧时山路迢迢,行旅艰难,民间视建路亭、茶亭为善举,所以古徽州的主要道路上都是“三里一路亭,五里一茶亭”,由邻近的村落挨户轮年当值。多数茶亭,还赠借给夜行的客人火把和灯烛。在漫长而黑暗的山道上,亮起一星两点的火把,想一想,那该是多么温暖而美丽的意象。
胡适·上庄·曹
上庄位于绩溪城西约40公里处,古称上川,水口“杨林”,是徽州少有的几个保存完好的水口之一,虽经世事动荡,依然美丽。
但上庄的声名,并不来自于它美丽的水口,而是因为它是胡适的故乡。也因此在我以往的文字中,我总是称之为“胡适的上庄”。村中有一条宽不盈庹的小路,铺着窄窄的青条石,以胡适的字“适之”命名。顺着这条小路,婉转着一直走向村落深处,可以到达胡适故居。“胡适故居”几个字,是当代著名书家沙孟海题写,为了对应胡适在白话文中的地位,特为用了新式匾额的样式。
胡适的名气虽然很大,他的故居却几乎没有什么人前来参观,听他说在台湾的墓园也很冷清。这是一座砖木结构的院落,二进三间两厢,“回”形通转楼,连院落一起,共占地1134平方米。它建于清光绪二十三年,是在胡适母亲手里起的屋。胡母23岁守寡,是一个刚烈的女人。胡适结婚时已经27岁,刚刚受聘为北大教授,有人以“三十夜大月亮,二十七老新郎”一联戏赠,当时流传很广。
胡适一生得过35个荣誉博士学位,是上庄的骄傲,也是徽州的骄傲,如果从文化传承的角度说,他还应该是皖派汉学的终结性人物。蔡元培先生在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一书的序言中说:“适之先生出生于世传‘汉学’的绩溪胡氏,禀有‘汉学’的遗传性。”虽然胡适自己,后来纠正了这个说法,声明他与绩溪十八、十九世纪以汉学闻名的书香望族、著名学者胡培翚并不同宗,但胡适的父亲胡铁花先生,曾跟他读过书,而胡适自己,也无疑深受他的影响。
最近一次去徽州,我搜寻到胡适的一副联语,写与大家知道,以免被岁月的尘埃湮没了:“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跟好学好跟差学差”。
如此通俗易懂而又意味深长,五四新文化运动大师级的人物中,恐怕惟有胡适才能做到。
站在胡适故居的院落里,隐约看见对面杨桃岭的山道上,有行人走过。那是江冬秀拿出胡家聘礼所修的一条路,江冬秀的娘家,和上庄仅一岭之隔。
江冬秀因为胡适,而成为旧式妇女中的幸运者。
离开“胡适的上庄”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当时整个村子都陷入烟雨朦胧之中了。桥梁一下子变得醒目,很远就能看见桥下翻卷着的如雪的浪花。但伸出手去试试,雨并不大。这大约也是山区和平原的区别吧。路过村头的杨林桥时,有人告诉我说,它是胡适早年的恋人曹诚英退休后捐钱所建,而曹女士的墓,就孤零零地站在离桥不远的路边上。曹为绩溪旺川人,曾留学于美国康奈尔大学。记得胡适最初也是在康奈尔大学学农。再大的人物也有感情,也有私情。胡适死后,蒋介石为他撰写的挽联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极准确地概括了胡适的为文和为人,心术与学术。
曹诚英女士终身未嫁,她到晚年还在这儿建一座桥,是希望能和这个令她肝肠寸断的男人水天相望呢,还是暗示了他们终其一生的水天相隔?
大徽村·麒麟干
追寻“徽”字的源头,要去绩溪西北方向的大徽岭。大徽岭也称大徽山,海拔不高但山势险峻。绵延百里的徽岭山脉,将绩溪一分为二,岭南与岭北的风俗差异甚大,比如岭北的“一品锅”,岭南就不时新。徽岭同时也是绩溪县境之内,长江水系和钱塘江水系的主要分水岭。《徽州府志》上说,宋宣和三年,也就是公元1121年,平了方腊之后,朝廷改歙为徽,取绩溪大徽村为名。宋《太平广记》上也说,徽州是以绩溪境内徽岭、徽溪、大徽村而名。从大多数文献上看,徽州的“徽”字的确出自绩溪。文献记载的大徽村,当年是一个千灶万丁的大村落,经数百年沧桑之变,往日的繁华,早已被雨打风吹去。
但是对于这一说法,多年以来,一直有人持有疑义。绩溪在徽州一府六邑之中,不独偏处东北一隅,而且是个“蕞尔小县”,“田畴不抵婺源,商贸不如休歙”,苏轼之弟苏辙在此作县令时,称为“巴掌城”。歙州若要改名,尽可以从歙县大好山水中任取一字,小小大徽村,如何可作大大徽州府的府名?
但是当我们深入走访,发现“徽”字出自大徽村的记载,确有史实依据。徽岭一带山水奇丽,风光宜人,宋代大诗人王安石,曾在此留下过“晓渡藤溪霜落后,夜过徽岭月明中”的诗句。在古代,大诗人的诗往往以春风一般的速度传播,带来很大的轰动效应。所以王安石之后,徽岭的知名度迅速提高,文人们争相追捧,如同今日粉丝们的追星。清代休宁人赵继序的诗说:“自有荆公题句后,居然形胜压江东”,由此可知大徽岭的名气。
那一时期,因为有两条商道交汇于此:一条从县城出望徽门而上徽岭,一条由西南临溪方向上徽岭而过旌德,夹在商道之间的大徽村,就自然而然成了通衢干道,经济重镇。而况朝廷动议改名,是在境内方腊起义被镇压之后,而“徽”字的古意,有美丽的意思,因此以府治最邻近的绩溪山水为思考线索,取一个吉祥美好的字眼,从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如今,千灶万丁,喧嚣繁华的大徽村,已被青青桑田所覆盖,空留下麒麟街的地名。麒麟街当地叫作“麒麟干”,是一个很小的自然村。徽水訇然而下,周围有氤氲的水气。走出村子,偶尔还会看见一段鹅卵石铺成的道路,堙没在田野之间,是麒麟商道的遗迹。
练江·廊桥·渔梁
歙县城内,有河流自北往南,穿境而过,这就是练江。
练江由富资、布射、丰乐、扬之四水于歙城之北汇合聚集以后,经西门南下至浦口,再与渐江汇合,就是新安江,所以说练江也是新安江的上游。
整个徽州都布满了河流,也因此徽州人建造了很多桥梁。据民国《歙县志》记载,清末仅歙县一县,就存有各式桥梁441座,占徽州古桥总数的四成以上。
现在让我们一同前往练江。古人说静江如练,可知练江天生是条宁静的江。除了每年的六、七月份,正当汛期的时候,练江始终波平如镜,清澈见底。练江也是一条短促的江,仅6·5公里长。但就在这样局促的流程中,练江却负载了九座桥梁,其中著名的有太平桥、万年桥、紫阳桥,合称古歙三桥。都是中国传统的石拱桥,远远的,就能看见它特有的长虹一般的造型,优美地跨越在练水之上。
在桥上建亭,或是建廊,歙人称之为桥屋,现代刘敦桢先生命名为“廊桥”。歙县古廊桥尚遗存有十多处,著名的如北岸的北溪桥,许村的高阳桥等等,都是非常非常美丽的桥。
流连在西溪的高阳桥上,是从许村准备返回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廊有七间,通面阔21米,进深5·3米,走进去后,有很宽敞的感觉,并不觉得是在桥上。两侧都置有坐凳,也许是因为不知经了多少朝代、坐了多少人吧,这些木质的坐具,都是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因为下雨,廊两边的坐凳上坐满了人,有一些是做田回来的农民,将农具靠在廊上吸烟;更多的,是雨前就来此闲坐的老人和孩子。
有小贩在卖糖。
在过去,廊桥属于水口,是村民们歇息娱乐的地方。廊上的龙凤彩绘,在雨天里有些暗淡,廊桥两端的阶梯式三山封火墙,也有些雨意潸潸。我们站着,看远处烟雨蒙蒙,青山、绿树、山里人家,还有雨中茫然的牛,都因绵绵细雨而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朦胧感。桥下的流水声,这时也由潺潺一变而为宏大,一种山区才有的声响,渐渐充斥于天地之间。
在平原,即使是在雨季,也不会有这样充斥于天地之间的水声。
在我走过的徽州所有的桥中,我个人最偏爱的还是紫阳桥。紫阳桥位于歙县城南渔梁坝下,最初的名字叫寿民桥。桥西即是紫阳山麓,因“每将晓日未出,紫气照耀,山光显灿,类似城霞,故曰紫阳。”真是一个吉祥华灿的地方。桥九孔,高14米,所用石料为红砂岩,往来船只可以不落风帆地从桥下畅荡而过。桥北端因为是建在山崖上的,站在桥上,东观高眉,西望紫阳,两峰对峙,江陷如谷,看上去就有些气势赫然了。而不远处,水声訇訇,江流渐湍,那是著名的渔梁坝,正以它浩大的声势,轰响于古歙的天地间。
徽州的流水,总是给人以一天一地的感觉。
渔梁坝是新安江上最大的石质滚水坝,整座水坝固为一体,在涨水的夏季,足以抵御突如其来的山洪暴发。出西门沿新安古道逶迤而行,也不过三五百步,就可以到达梁下。去时最好是黄昏,当薄暮的天空中,出现丁香一般的颜色,古坝渔梁的黄昏就又来了。这是古老练水一天中最为恬静的时刻,首先是鱼鹰们忽闪着翅膀栖息下来,接着,天光也开始一点一点地柔和黯淡,将碎金一般的效果,撒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这时的渔梁真是象水墨画一样的简净淡雅,鱼鹰在水边冥思,边上,则是被中国诗人们不绝如缕地咏叹了上千年的那一叶扁舟。
出水不久的鱼鹰很黑,栖立于长竿之上,造型独特。它们好象睡着了。它们的主人,也穿着一身黑衣,一言不发地在边上守着。
这是梁下风光,缓流平水,白沙浅滩,在有月的晚上,忤衣声此起彼落。但这也只是梁下的风光,上溯百步,那情景就有些惊心动魄:练江翻越渔梁呼啸而下,湍急的水流在嶙峋的乱石之间卷起如雪的浪花。而这时,先前隐隐的水流声也开訇訇地响彻于天上地下,给人以无比的惊诧。
练江至此,一改“静江如练”的柔情,飞流直下,而且声震数里。
先有渔梁坝,后有渔梁街,渔梁坝的兴建,带动了渔梁街区的形成与繁荣。如今,这座水埠小镇依然保持着旧时的风貌,滨江而立的青石屋基上布满了水渍和苍苔,越发显出它作为徽州名镇的古老。你可以沿着江边那些年代久远的石阶走上去,几转几回,直接进入古风尤存的渔梁老街。从街面上铺的是鹅卵石,其状如鳞,所以老街又叫鱼鳞街。走遍徽州以后我发现,在现存的所有的徽州老街中,最有味道的老街是渔梁。虽然说是屯溪美,一半街巷一半水,但那是过去,如今的屯溪老街人气太旺,建筑太新,车辆太多,声音太嘈杂,是典型的现代仿古;万安老街又过于寥落破败了。只有渔梁老街,宁静、古朴、悠长,有一种怀旧的色彩。旧式的木板街面上,古店号、古庄号字迹比比皆是,依稀可辨,店面上飘拂着的,还是百年老店布质的市招。街两旁的徽式木楼,也保存完好,灰墙青瓦,退色的木门,古色古香。我们到的时候,是一个黄昏,孩子在石卵路上玩耍,老人倚在门上享受着最后一缕阳光,鸡和狗们则满街里寻寻觅觅,不知想干什么。这时有人家搬出小桌,准备吃晚饭——又一个温情而安详的小镇黄昏如期而至了。
而现在,让我们在渔梁的某一个角落,也许是梁上高高的石阶上,等候暮色的降临。徽州民居那对比分明的白墙黑瓦,渐渐染上了怀旧的暖红,街下的练水也如同泼下万斛胭脂,满江绚烂,美得无以诉说。这是一个充满寓意的时刻,富有徽派建筑风格的紫阳桥,正静静地跨越在练水之上,白色的马头墙,也在夕阳下展开它独特的造型;而夕阳,夕阳此刻正向着古老的练水坠落。
桐城·书
时间进入近代,而我们此时,也来到了皖江。
皖江是指长江流入安徽的一段,以安庆为起点,以马鞍山为终点,全长416公里,号称“八百里皖江”。皖江文化以桐城为中心,而在有清一代,桐城都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
桐城古有“七省通衢”之称,文风昌盛,早在明代中叶,就形成结社讲学之风,有力地推动了皖江一带文化的繁荣。后来,中国文学史上时间最长、参加人数最多、影响最大的一个文学流派桐城派的代表人物戴名世、方苞、刘大魁、姚鼐等等,又都是桐城人。
戴名世是以大逆不道的罪名被清廷诛杀的,他的死轰动一时。明清易代之际,民间修史风起云涌,戴名世希望能在这种混乱杂芜中保存亡明的史实,他的勇气和识见,和司马迁有相似之处。
戴名世为桐城文人,建立了入世的学术。
他后来以《南山集》蒙难,一同蒙难的还有他家族的老少几百口。传说他们是被淹死在他老家红庙清水村的水塘中的,所以当地的老百姓,把这口塘叫做鬼塘,在阴霾的傍晚,这里会传出哭泣声。
1998年的早春,冒着霏霏细雨,我们曾去寻找戴名世的墓地,在无边的菜花中间,这个一代史才的墓园,显得格外冷清。
与戴名世交往密切的方苞,因为给《南山集》作序,也被打入刑部大牢。他因此写出了他的传世之作《狱中杂记》。牢狱之灾使他的文字洗练苍劲,风骨凛凛。这以后他才能对在东厂监狱受尽酷刑的左光斗有深切的理解,也才能写出在中国散文史上著名的篇章《左忠毅公逸事》。
桐城从这时起,便注定要成为一座名城;中国文学史上,也注定要有一个新的古文派别产生。
贵池·傩
在皖西南的山地,属于贵池的广大山区,至今流行着一种被称为“傩”的仪式戏剧,是一种极为古老的文化遗存。
中国自有历史以来,就是以农为本,不仅是处于最底层的农民,对土地保持着久远的眷恋和依赖,就是上层统治者,也把土地作为邦国之所系,春秋四时,均有隆重的祭祀。傩的起源,与祭祀、崇拜、繁衍、土地、丰收等等概念有关,几乎涵盖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发展史。春秋时,就是孔子看见乡人傩祀的队伍,也是必恭必敬地肃立于一边。
面具是傩祀活动的中心,傩的全过程,都是围绕着面具进行。面具有种种禁忌,妇女是不能触摸的。给面具点光,一般是在金鸡报晓的时刻,巫师画符烧纸,取雄鸡鲜血,兑以朱砂金粉,点面具七窍。一般家族的面具,都是24尊,称为24尊号啕神。号啕为大哭,也可解释为歌哭,是一种与鬼神相通的巫语,《周礼》上就有“凡邦有大灾,(女巫)歌哭以请神”的记载。
古人深信,歌与哭都能感动鬼神,使他们有怜悯之心。
贵池古为吴楚之地,吴楚都崇信巫术。
因为孟姜女的哭感天动地,曾经将万里长城哭倒,所以贵池傩普遍上演孟姜女的故事。
冬闲是贵池傩事正红火的时候,如果你现在去,可以看见乡人们正戴着面具歌哭。
李鸿章·淮系
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到江淮地带。
在中华5000年的历史长河中,变革最激烈、色彩最斑斓的,是19世纪的下半叶。内忧外患蜂拥而至,各种矛盾交错而来。而合肥李氏,则是这段特殊历史时期崛起的特殊历史人物。
李鸿章以一介书生投笔从戎,在列强环伺、国家积弱的时候,特别强烈地感受到,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和军事装备对中国的威胁。他因此鼓吹穷则变、变则通,他的“变局观”,比康梁都早。他后来投身于清政府几乎所有新兴的、冒险的事业,诸如工业、交通、矿产、教育等等,办了很多实事。这场被后来的史学界称之为“洋务运动”的新政,给中国近代社会带来巨大的冲击,西方将它视为“中国近代化”的起点。
但李鸿章在后来的历史中,却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人物。
这是因为,19世纪下半叶以来,几乎所有的不平等条约,我们后来称之为卖国条约的,都是由他出面签订。甲午惨败以后,李鸿章以特命全权大臣的身份赴日谈判,虽然挨了一枪,可还是在《马关条约》上签了字。消息传来,举国震怒,康有为发动公车上书,在国人皆曰可杀的舆论谴责下,李鸿章被解除了位居25年之久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职务。
但更大的耻辱还在后头。庚子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仓皇西行,局势由是大乱。朝廷于是再次命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从广州赶来收拾残局,签订了更加臭名昭著的《辛丑条约》。
签过这个赔银4亿5000万两,空前屈辱的条约后不过两个月,李鸿章就吐血而亡,死前双目炯炯不瞑。而此时的大清王朝,也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毛泽东说到李鸿章,这样评价说,吾观合肥李氏,水浅而舟大。这是说他生得不是时候,清政府的这汪浅水,载不动李合肥这只大船。同曹操、朱元璋一样,李鸿章也是战争不断的江淮大地陶冶出来的枭雄,这里后来又出了一个段祺瑞,一个倪嗣冲,他们身上,都有皖派政治人物娴熟于权力场上,翻云覆雨生死搏斗的非凡政治手腕和组织才能。
站在修缮一新的李氏故居前,你会感慨万千。李氏故居位于合肥市中心,最热闹的步行街上,对外正式的名称是“李府”。每天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李鸿章和他的淮系集团,就是从这里起步,从地方走向全国,从内地走向沿海,由地缘性集团成为全国性集团,改变着中国近代政治的格局,并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而李氏自己,也权倾一时,谤满天下,成为一个盖棺百年,至今仍然不能定论的人物。
五四·陈独秀与胡适
曾有人以“三个没有”,来形容安徽对中国社会的贡献:没有李鸿章,就没有中国近代化;没有胡适,就没有白话文运动;没有陈独秀,就没有中国共产党。
基本符合事实。“五四”前后的中国,是一个风雨如晦、思想激荡的时代,而发起并领导了最能代表那一时代精神的新文化运动的,是两个皖籍人物:陈独秀与胡适。
多年前的5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曾奔走于安庆的大街小巷,寻找陈独秀的诞生地。但后来当我们终于找到安庆北门后营时,才发现百多年的时光,已经使所有的一切荡然无存。
没有有关陈独秀的任何说明,但可以肯定的是,树着“陈延年、陈乔年故居”牌子的地方,是陈独秀的故居。
延年和乔年,都先后为革命献身。纵观陈独秀的一生,充满了惊险和坎坷,变幻与莫测。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前,清政府及北洋军阀时期,陈独秀就两次被捕,八次遭通缉,四次流亡日本。而这以后的人生,更是大起大落,让人不忍评说。
陈一生的经历,为中国近代史所罕见,也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一个最为光怪陆离的人物。
但是《新青年》时期的陈独秀,是多么的光彩夺目、咄咄逼人啊,这本杂志的创办,实际上是在中国发起一场思想运动。李大钊、鲁迅、胡适、蔡元培、钱玄同等等,都先后聚集在《新青年》的旗帜之下,向传统的腐朽的旧文化发起猛烈进攻。
这场思想运动,为后来的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扫清了思想障碍。
被誉为吹响白话文运动号角的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就是发表于1917年1月的《新青年》上,陈独秀随之发表了《文学革命论》,作为对胡适的声援。这两篇文章,被史学界认为,是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开端。陈独秀和胡适,都不是文学家,之所以提倡文学革命,是想从这里打开一个缺口,为新思想凿开一条传播的渠道。
所以他们二人,对20世纪的中国文化,影响极大。
在中华5000年文明史上,安徽创造过两次大的辉煌,一次是先秦,老庄将深邃旷达的哲思,融进我们民族的思维;一次是“五四”,以陈独秀和胡适为首的知识分子,将青春的血质,注入我们民族的血液。有了这一代人的努力,中国才有可能打破单一的文化传承格局,将20世纪的中国文化,融入世界文化的大格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