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哥哥的三个朋友(1)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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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阳 桦树

我哥的这三个朋友里,我最早认识蓝阳,那时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有一年我哥哥从部队回京探亲,他带蓝阳来看望正好从湖北农场回到北京的妈妈和我。我哥介绍说,这就是我的小妹妹,于是蓝阳就随口称呼我小妹。我见到蓝阳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他的特别,言谈举止间有形容不出的人格魅力。他文革前是老高中的,比我哥大,我哥说朋友们都喜欢聚在蓝阳旁边,因为他有思想,他走到哪里大家全都听他的。那天我妈妈有别的事情,嘱咐我们三人去食堂吃饭。他们两个神气地走在前面,我磨磨蹭蹭地拉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我们才走出楼门口时还阳光普照,可突然间电闪雷鸣,北京特有的雷阵暴雨说来就来。我哥大叫快跑,自己就跟范跑跑一样撒开了丫子;蓝阳转过身等着我,然后拉着我的手跟在我哥后面也飞奔起来。不过我们还是被淋成了落汤鸡,蓝阳一边笑一边帮我揩掉满脸的雨水。

等我再一次见到蓝阳已经是好几年后的事了。那是我即将高中毕业的一个日子,我独自一人卷缩在我的小屋里读书。突然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我顿时一惊,从没有人会来我的小屋。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低声问:“谁?”“小妹吗?我是蓝阳。”我打开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两个呆呆地互看着对方,他突然说: “我的天,你长这么大了!”我问他怎么找来的?他说我哥走后他就一直等我去找他,可是没等到。他最近到杭州出差,才从我哥那里得到我的地址,因为没有电话,就竟自试着找来了。我说你再晚来两天就错过了,我马上就要去农村插队。他张开嘴,半晌没说话。最后说,那我送你去。

他送我去延庆插队的那天我们折腾了一整天。清晨他就来帮我把行李打好,然后我们从德胜门长途汽车站出发,坐了差不多3个小时的汽车翻过八达岭到了延庆县城。下车后我先去排队买到了最后一班到后城的汽车,途经白河堡。匆匆扒了几口饭,我们又去赶车。等到了白河堡公社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我去报到,公社的人说我被分在后坑大队,村里来接我的人上午就来了,可现在不知哪里耍去了。不过他又说,接的人牵来的毛驴就拴在外面的电线杆上,你可以把行李放在毛驴上自己先走,不然天太晚了,这里离后坑还有9里山路,要过条白河,还要翻一座大梁(就是大山的意思)。我说可是我不认路啊。那人回答,毛驴认路。

于是蓝阳和我就跟着毛驴上路了。到了那时候我才明白了我来到的是个什么地方。冬天的深山里,气温鄹降,白河堡正好处在赤城以内的关口,所以疾风凛冽。蓝阳边走边和我谈话。他问了许多问题,包括生活读书之类的。我也问很多问题,我几乎每问一个问题他都会诧异地看着我。后来他说,真没想到,你读的书比我多得多,真不懂你的小脑袋里怎么会想那么多复杂的东西。那天我说的话,比我两年加起来还要多。

后坑终于到了,顾名思义,就是绵绵大山群中的一个坑,里面共住有8户人家,加上我们新来的知青,就有9家,添了些许的热闹。届时已经夜色降临,伸手不见五指。蓝阳却说他现在就要赶回白河堡,这样才能赶上一天一班明天清晨6点的公共汽车。我默默地点点头。他拿出钢笔在我军用书包的里层布上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说以免我弄丢了。最后他看我半天,说:“真让人不放心”。

一年零10个月后,公社通知我被北京的一家单位看中,让我那年的12月10号早晨8点去单位大门口报到。报到的前一天,我只背了个书包,书包里有我的档案,两本书和一点儿钱就进城了。上车下车挤车等车坐车,好不容易到了北京。我茫茫然地走在大街上,看着黑灰色接踵擦肩的人群,表情暗淡的一张张素脸。这热闹又凄冷的北京冬天,突然让我感到一阵眩晕。我赶紧找了个台阶坐下,茫然依旧。我问自己上哪儿去呢?又能上哪儿去呢?这个生我养我教我美好与丑陋的我最熟悉的城市里,居然没有我落脚的地方。

最后我决定先去吃点东西,增加热量。如果记得不错,我是到庆丰包子铺喝了碗粥吃了二两包子。接着又去了西单的电报大楼给我父母发了一封电报,告诉他们我回北京了,一切都好不要担心。我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我当时很想在电报大楼里面的长椅上休息片刻,可是人声太嘈杂,使我这个刚从寂静无人的深山里出来的人忍受不了。于是我又在长安街上沿着昏黄的路灯无目地地走着,走到天安门,又折返回来,脑海里空然一片。夜终于深了,长安街上唯一亮灯的就是西单的电报大楼,我坐在它外面的是台阶上,越来越感到寒冷,直到冷得哆嗦了起来。我翻开书包,突然看见蓝阳写在我书包上的电话号码,乌黑的墨迹已经晕开。我从小个性倔强,从不愿给别人找麻烦,我也没想过要去找人帮忙。可是当时我太冷了,觉得眼泪掉下来都马上会结成冰珠。终于,我忍不住给蓝阳拨了电话。

蓝阳夜里接到我的电话,吃惊地半天说不出话来。他问我现在在哪里?我说在西单。他于是在电话那头嚷嚷起来:“你站在那里别动,哪儿也别去,就站在那儿!听到没有,我马上就来。”其实他住得很远,在和平里,当时末班车已经快下班,他只能骑车来接我。我能站着不动吗,我的双脚冻得生疼,又累又渴,倒是不太困。我数着秒针等,等也等不来,时间漫长难熬,就好像过了一百年。终于,我看到远远地有人疯一样地骑车过来,黑影越来越大,我想就是蓝阳了。他找到我二话不说就是一顿乱骂,什么笨蛋啊废物啊,小小年纪那么骄傲干吗?还说我妈说我骄傲,我有你骄傲吗?他骑车骑得满身大汗,头上都冒着缕缕的白烟,只见那白烟在黑暗里冉冉升起。他整个一个胡言乱语,意思根本不对前言不搭后语地乱连着。他从后座上拿下来一件军大衣给我穿上,越骂越气,一抬脚就冲着台阶狠狠踢了过去。我上牙打下牙瑟瑟发抖,可还是忍不住被逗乐了,我想他脚踢得一定很痛。

我们深更半夜回到他家把他妈妈也惊动起来。蓝阳拿暖水瓶在个塑料盆里到了些热水,说你泡泡脚吧。然后又跟他妈说,小妹今晚就跟你睡。于是我就跟他妈妈一个床睡了半夜。早晨天不亮隐隐听见外面厨房有锅盆的碰撞声音,我一个激灵爬起,蓝阳妈妈又拽我躺下,说不要理,等会我叫你。

吃早餐时他们全家人集体批评我。蓝阳说你哥临走时拜托过我照顾你,我就是你大哥,我家就是你家。

从那以后,我们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连他家庭父母和他女朋友经历的悲惨事情都详细地告诉了我。

77年底左右,全国通知可以考大学,当时我正在外地出差,也匆匆赶回北京报名。到北京的当天中午,大门口传达室就打电话来说有人找,让我下去。我跑出去一看是蓝阳,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他说着急找我找不到,骑了一个半小时车来就是要告我一定要去考大学,不管说什么都要去考。我说我报名了,他一下子舒了口气,说那好,那我赶紧回去上班了。又说,你再等我会儿。几分钟后,他手里拿着一根雪糕回来并递给我,然后冲我摆摆手一溜烟就骑车不见了。

一个月后,他考上了南京大学,我考上了人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