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苹访问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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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四日”,吃好了中饭,搭十七路无轨电车到荆州路下来,向西约摸跑了数十步,那用白漆写在黑篱笆上斗大的“电通影片公司”这几个字已映在我底眼帘里了;虽然酷炎的太阳光芒直射着我,满身如雨般淌着汗珠,但因为好容易被我找到了处所,所以这却使我有“乐极忘悲”之感,只兴奋地向前迈进。
跨进了大门,门房就站了起来问我找谁,我一边用手巾拭着汗珠,一边告诉他要找蓝苹小姐,但他也只应一声“喔”,却不再问我底姓名就一溜烟地向宿舍那里跑进去了。过了一会,阿房转出来站在摄影底门口,用手在招呼着我,于是我就大阔步地跟着他走进了会客室。这时,刚巧有一个青年埋头在弹钢琴,蓝苹小姐很起劲地站在旁边炼习嗓子;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条子纺绸旗袍,脚上也只穿一双白帆布鞋,连短统反口的袜子都没有穿而裸着,她底脸上既没擦一点粉,又没施胭脂,当然口红更是谈不到了。还有她底头发也不象“娜拉”那样鬈烫着,却只在前额上留着几根短发(俗呼“前留海”)其余都是朝后梳着,真使人感到不如摩登女郎那样的妖艳与讨厌,而是好象乡下姑娘似的纯洁和质朴。
蓝小姐一听到我底皮鞋声,她把头回了过来一看,就好象“小鸟儿”一般活泼泼地向着我迎面跳过来,一边伸出右手来和我握了一下,一边满脸浮现着笑容开口说道:
“今天天气特别来得热,唉,这里还有一点儿风,李先生,请坐吧!”
“是的,今天特别来得热。蓝小姐很忙吧?”我就把上衣卸下挂在椅背上。
“没有什么,空闲得很,因为司徒慧敏先生这几天生病,所以没有拍戏。……”她把头低着,沉思了一下,说:“唉,我底嗓子太不行了,象演《娜拉》似的,虽然我自是拚着命吊起来嗓子,但台下较远的观众老是听不清楚,所以我近来每天在练习嗓子。”接着她便谦虚笑嬉嬉地说道:“李先生,请指教!”
这倒有点把我吓窘了,我既不是批评家,又对于戏剧毫无修养的门外汉,当然我只有用“很好”二字来回答他了。
“那可不敢当。前些时候报纸上批评我底台辞念得太快了一点,就是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虽然我时常想矫正过来,事实上却很不容易,这就是我底缺点。但是,假使第三次再演《娜拉》的时候,我相信一定是可以办得到了。”
这时,大家都静默无言地对坐着,凉风不时还可以从窗口送进来。于是我就把自己底话匣打开来:
“蓝小姐府上那儿?”
“山东济南。”
“府上还有谁?堂上大人都健在吧?”
“只有一个白发年迈的老母,父亲是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死了;还有一个十七岁的小弟弟,此外,还有一个可怜的姐姐和她底两个孩子。”
“蓝小姐今年芳龄……”?
“一百岁。”她自己不觉破口大笑了起来,接着又反问我:“你猜?”
“……”我摇了摇头答她。
“告诉你吧,老了,已经二十二岁了,哦……。”长叹了一口气:“真的,女人过了二十五岁,一切都完了,不是快要老了吗?”
“那里?年轻得很,你是有极大的前途的!蓝小姐,进电通有多少时候了?”我一边勉励她,一边又问她。
“在公演《娜拉》以前虽然已经进电通了,但那时还是临时演员,完全是试验性质的,正式签订合同是在公演《娜拉》以后。”她说话底声音很低,在她底心中若有所思似的。
“每月报酬多少?可否告诉我?”
“那有什么不可以,很少,只六十只大洋一个月。我只得住在公司里,就是想节省几个钱,因为家里边的生活费还需要我负担呢,每月我总得要寄回去四十元,余下的二十元作为我自己底零用。……”说到这里,她把巴托在颌下的两手伸张开来,愁眉不展地硬装着笑容:“家里他们除了我以外,谁都没有收入,我底姐姐因为没有受过高深的教育,所以也和我一样没有什么特长的技能。我想自己以后有机会,总得再多学习一点东西,多读点书。”
“蓝小姐对于各报纸上,关于《娜拉》演出底批评有什么意见没有?”
“他们对于我都太客气了,实际上我有什么,完全是瞎闹的,不过我总觉得“娜拉”底的个性太和我相近了,所以我很喜欢演这个角色,就是对于《娜拉》底台辞,我从没死读过,告诉你,我还只念过两遍,不知怎的,连我自己也都觉得莫明其妙,竟会很自然地从我底口中背出来,不消说,现在我还都没有忘记会背得出来。至于尤娜女士在自由谈上批评我在骂柯乐克的时候,以及觉悟后对于滔佛底反抗态变还欠凶,这是我不同意的,实际上我自己觉得已经太凶了。还有她批评我在《娜拉》出走时候的瞬间的高潮表现得不够,这一点我是接受的,虽然我是已用九牛二虎之力拚命提高嗓子和精神,但这大概是因为我演得时间太久而疲倦了的缘故吧,始终只允许我达到这个地步。”她越讲越起劲,但她底态度可脱不了象那“小鸟儿”一般天真烂漫,接着她真的好象“娜拉”已觉悟后似的由懦弱而转为强力的富于理智的反抗精神,把眉头皱了一下,咬紧着牙齿兴奋地说道:“不过我自始至终相信在高唱‘妇女回到家庭去’的声浪中出演《娜拉》正如吴湄女士所说的,的确是有很重大的意义的了;但可惜易卜生没有把出走后的娜拉应该怎样去找出路的法子告诉我们……是的,不应该做‘小鸟儿’,做男子的底奴隶和玩具,不应该把自己底生命为男子而牺牲,我们妇女应该自立,不应该做寄生虫!”
“蓝小姐近来作何消遣。到上海后看过什么影戏”?
“很少出去,因为钱的关系。到上海后,我只看过瑙玛希拉底《闺怨》,虽然她底演技是很高美的,但在我总感不到兴趣。还有茂利斯希佛莱底《风流寡妇》,真的我很喜欢那女主角麦唐纳底态度和表情的活泼。”想了一下:“对啦,我记起了,还有我在北方看过凯丝琳赫本底《小妇人》,虽然她长得这样丑陋,但我也很喜欢她那付天真烂漫活龙活现的态度和表情。华雷斯皮莱底《金银岛》,我也看过,但这里他底演技却不见得怎样的高明,不过听说他在《自由万岁》里是演得很成功,因为经济关系买不起票,直到现在还没有看过。哈哈!”突然大笑了起来,“真好笑,这些片子还都是轮映到三等戏院只化两毛钱才去看的。”
“对于国产片的意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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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在济南的时候,看得很多,什么《火烧红莲寺》,《空谷兰》之类的片子,我也以为很不差,相当有趣味,当然我那时候是不懂什么内容和形式的。现在我只看过《女人》,《渔光曲》,《新女性》,《桃李劫》,《姐妹花》,《重归》等等,但其中的女演员,在我最欢喜的就是阮玲玉,的确她是很会演戏,而且能够扮的角色很广,她可以说是中国最有希望的一个女演员。还有王人美底那象野猫般的姿态和表情,我也很欢喜,的确,她完全是出于自然的,象陆丽霞那样,就觉得做作和扭捏了,至于胡萍和胡蝶她们底经验当然是够丰富,修养工夫也很充足的了,但和我都是无缘的,我不喜欢象她们所演的戏,并且她们底演技看起来也老是停止在这步似的,一年一年都是这样,总看不出有什么进步。哈哈,得啦得啦,不要说了吧,真的,我自己发了疯不是?试问我自己懂得什么?居然批评起人家来了,那不是笑话吗?对不起,李先生,请不要见怪,我是瞎扯的,胡说白道的。”她低着头在沉思着,好象在懊悔说错了话似的觉得有点难为情,两颊上绯红着。
“这有什么关系,各有各的意见,谁都可以自由发表。蓝小姐……”不想她等不到我说完,就抢上来说道:
“真的,我自己什么都不懂得。告诉你吧,那真好玩,就是我拍《自由神》的戏,连自己也都莫名其妙,当初,我以为是也像舞台戏一样按照顺序系统地拍下去的,不想是无头无尾地在东拍几个镜头,西拍几个镜头,所以我相信自己这次演出一定是一塌胡涂,失败是必然的,成功可不要说了。不过我也并不因此而灰心,我正在想:假使以后有机会,任何性格的脚色,我都得要尝试一下。”
“蓝小姐会跳舞吗?”我问。
她就笑迷迷地把头摇,说道:
“不会。不过我到过跳舞场一次,那是朋友硬把我拖进大光明戏院隔壁的那所跳舞场去,但什么名字我可记不出来,因为我最讨厌看见那丧心病狂的舞女舞客,所以我只坐了一会儿,就独自一个踱了出来。”
“蓝小姐已经结婚过没有?”
看上去她象是很怕羞似的,低着头笑嬉嬉地说道:
“我根本是反对结婚的,我主张只要彼此底爱情达到了沸点成熟了的时候,不必经过结婚的仪式,尽可实行同居!不过我现在虽然已有了爱人,但我以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我始终是没有把恋爱看做比事业还更重要。总之,……”
还没等到她说完话,我就抢上去问她:
“蓝小姐可否把爱人底名字告诉我?”
“这何必要管他呢?……,我总觉得我们尤其女人更应该从重重的压迫之下觉醒过来,至少,也得要象“娜拉”这样有反抗出走的精神,想法子能使自己多学习一点东西,把自己底力量充实起来之后再说,不要说恋爱问题,就是其它一切,都不难解决的。”
“蓝小姐进过什么学校?”
“我因为从小便和母亲寄养在姐姐家里,虽然得到姐夫底帮助曾受过高小教育,但从姐夫去世以后,我也就再没有升学的机会了,所以我也只得在家里自修了。我最欢喜看的,就是小说,真的什么书都看过,《从西游记》,《红楼梦》起,到《呐喊》,《羔羊》,《虹》,还有从外面翻译过来的小说,现在叫我还都背得出来。但在我最坏的地方,就是死也不肯看科学的理论书。以后我曾进过王泊生先生他们主持的山东实验剧院,大约有一年多。”
谈到这里,我就向她告辞出来,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大概已经有五点半钟了。总结一句,我们从上边蓝苹女士底谈话当中,可以看出来她并不是象一般人朝浪漫路上走的照片明星可此,她是很虚心地,抱着很大的决心想学习的一个艺人,这一点,她底前途是无限量的,好,那未,我们就这样地在期待着!
原载1935年8月28—9月1日上海《民报》--《影谭》
我的自白
蓝苹
近来各小报有许多关于我和唐纳的消息,这消息主要是说我负情于唐纳。我本想耐性的对付这事,默默的让它过去,因为是可以这样的。我和唐纳早没有关系,他是没有理由再来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我的。不过既然各报发出了许多不利于我的一些不正确的消息,为了使大家明了起见,我不愿再默默地忍受了。
爆发了吧,这久积在心头的郁闷! 带着这毁人的郁闷,我活了一年多! 这悠悠的一年多,除了极少数的朋友以外,一般的人,都在这样说着:“唐纳是那样痴情的热恋着蓝苹,可是蓝苹却一再的对他情变着。”在这些话语中是隐藏着大量的不满和责难的。
现在我实在再也不能忍受了,虽说这样的麻烦在一般有正经事干的人看来,是顶无聊的事情,值不得多费唇舌,可是现在有些人那样甘愿来多费唇舌,又还那样苦心而有计划地来担负起那样重大的“责任”,我不便使别人扫兴,同时也希望一般人明了那事实,所以只得出来说一说。
我要说的是唐纳是用着怎样的方法在热恋着我。他是在用同时爱着别人又在热恋(?)着我的方法!
那是在“电通”的时候,我还没有和他恋爱之前,那时我们是好朋友(什么公司的同事以及他的朋友),都知道他那时在爱着一个女孩(为了不要牵上别人,恕暂不提名)。后来,他同我恋爱起来之后,我曾问他这事。可是他说那是个烟幕弹,是为了怕人知道他在追求我。对一向不曾怀疑过爱我的人会对我说谎的我,这事像一颗流星在心上一闪就过去了,没在心上留下一点痕迹。
可是在去年(1936年)的“三八”节,那时我们是很穷困的,同时我在病着,可是为了青年妇女俱乐部的游艺,我是带病在大冷天里跑着,我带着病上台。因为一点儿误会,朋友们都不来帮忙了,事情是更加繁重了。我就在一种异常痛苦的情绪下干着这繁重的工作,游艺会终于在几个朋友的努力之下结束了。可是我,我也毁了! 我单独的,带着很高的热度和一个灌了铅一样重的头,坐了一部黄包车回家。那时我们住南洋路。回到家忘了是为了找什么,在桌子上发现了他写给别的女人(在 “电通”时所追求的那位)的情书及那位姑娘给他的情书。啊,天哪!你们想象得到一个人会有那样的痛苦吗?朋友们不谅解,病,再加上爱人的不忠实,熔成一枝巨大铁棒,迎头痛击了我!当我醒过来,我还是蓝苹,蓝苹是这样的,不和唐纳打一点麻烦,给他留了一个条子就走了。我没有地方去,我跑到白天排戏开的一个房间里。因为我知道俱乐部的朋友们会来,他们是会替我想法子的。
等了一会儿,门开了,进来的是唐纳。他要我回去,我说既然这样,我们没有再在一道的可能。可是他哭了,哭得哀痛极了!他说就是有什么回去说清楚了再分手,在那时我怕在旅馆里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来,我就同他回去了。可是我跟他说好,没有再同居下去的余地,等天亮了我就走。啊! 我永不会忘记他哭的那可怜的样子!后来他逼着我说原谅了他,可是我不开口。他回头就走了。因为他走的神气很不对,我跳下床,在外间桌子上发现了他留的条子,大意是他要死去。在一种惊急的情况下,我拼了全力跑到外边,追上他了,要他回来。可他问我爱他不,原谅他不,天哪!在一个要死的人跟前我说什么呢?我说我爱他,我原谅了他!就这样从那天起,我就挣扎在40度左右的热度里,我胡说,我捶床,我骂人,我要疯了啊!感谢唐纳那时是很好的看护过我。为了穷,他伴我到他家,在苏州他的一个亲戚家里,我躺了将近两个月。
结婚他是早就提过了,可是直到那时我才同意。不过,我们是说得很清楚的,就是并不是拿这种仪式来挟制着谁,只是为了解决经济问题,因为结婚他可以从家里拿一点儿钱,这样可以还清因为失业和病所欠的债。所以在举行仪式的时候,三对当中我们没有婚书,因为我们明白,如果一旦不相爱了,婚书是没有用的。我和他都没有把这种形式上的婚礼放在心里。
话再说回头。那时我虽说是原谅了他,可是每想起那一夜,那两封信,我的心就像搅碎了一样的痛啊!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因为一方面是伤了我这份可怜的自尊心(我常常这样想着,一个真正热恋着我的人是不会对我情变的),但是最重要的是我那个阿Q的脾气,我觉得我是不应该因为吃醋这事闹笑话的,所以就深深的埋在心头。在这种一触即发的心情下,是很容易闹别扭的,因为我们常常争执,再加上朋友们因为误会和我们的疏远,以及我在职业上,工作上的没有明确的出路,于是发生了回北方的事。
他在济南自杀后,我回到济南时,主要是想跟他当面讲明。并劝他看重自己,以后不要再这样,然后分手。可是当我看到他那可怜的样子,可耻哟! 我的心软的叫人不能相信,我甚至于完全饶恕了他的不忠实, 觉得人人都有错处,只要认错改错就行了。
因为同情心和可怜心,我造成了一生最可耻的事,同他回上海。不过,那时我的确是想和他再建立一种新的生活。可是当我们住到毕勋路不久,我在一本书里发现了一段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诗,因为太衰弱的关系,我全身抖着瘫软在地上。那是一段当我回济南时,他写给在日本的姑娘的热烈的情诗(那时那姑娘已去日本)。我像一个瘫子,呆呆的坐在地上,望着窗外的树枝在风里急剧的颤抖,那蔚蓝天上的云朵,啊!我永不忘记那一片片匆匆掠过的白云,我想自杀了。因为我没有再出走一次的勇气和能力,我的身体坏到极点了,同时又没有一个人可以叫我诉说一下心中的痛苦。这个自杀的念头在我的日记上是写着的(这日记本在本月27日下午6时我不在家时,唐纳拿走了)。可是我已经答应蔡楚生先生拍《王老五》,一种责任心,同时也是一线希望使我活下去。可是我却陷在一种很厉害的郁闷狂躁里! 我时常捶自己的头,打自己,无故的发疯一样的闹脾气,可是一见了人,尤其是朋友,我就只是傻傻的瞪着眼望着,我不能说出心里的郁闷,我漠视了一切友谊。
后来因为一进了联华就有工作,感谢费穆先生给了我一个角色,我把什么都转移到工作上,也就忘了不少的苦恼。接着拍《王老五》。排《大雷雨》,因为有工作,因为多和朋友接触,我再也不想到死,我想到的是解决,解决!于是发生了我们的分居。
在分居的时候,我曾经和朋友,最亲近的朋友——连唐纳也包括在内一一商量过,他们都以为要是一刀两断,怕他吃不住,又自杀,只好采取缓慢的手段,就是给他一个希望,要他努力工作,写作,读书,以后还有相爱的机会。另一方面呢,在这种并不重要的打击下和友谊的鼓励下,他一定会努力的.只要努力,生活一定充实,那么这类的打击是不会使人自杀的。可是他忍受不了,而又没有决心去改变自己(并不是改变了,我就会爱他,我永不会再爱他的,因为抹不掉心上过多的伤痕),所以又发生了一次要自杀,是经我和三个朋友的劝说才不的。可是那时我对他讲了,如果你再自杀,我将更坚强的生活下去,我的头像铁一样,等待着舆论及一切责难,因为我问心无愧,我对得起唐纳!
那以后,他说决不再自杀。我从没有恨他!连现在,虽不再爱他,但还可以做一个好朋友,他是对任何朋友都有着浓厚的友谊的,我决不会因为这事而抹掉他的好处。就这样我们还是来往着,只是很清楚谁都不搅谁。
但是有一天,他忽然找我谈话,说这样下去,他太苦恼,要跟我清算,并给我一封撕破了的信看一一那信是那个从日本回来的姑娘写给他的,是失恋的信一一表示他对我的忠实。但是我已经不爱他了。
我问他既是要将我们的关系清算,要不要登报申明脱离关系呢?他说如果我需要就登,他是不需要的。我当然更不需要了。于是他决定离开上海。
这以后,我开始爱了别的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爱了别人,与他有什么相干?他没有理由过问,更没有理由让我顾及他。可是他回来知道了这事以后,第一次用示威的态度跑到我家里责问我,不知说了许多使我气得流泪的字眼呀!可是我把头偏在一边,不要他看出我的难过。因为不久以前,白天演《大雷雨》,同时夜里拍《王老五》,使我的身体坏到极点,尤其是心脏衰弱的更厉害,他来的这天,又正是我连着拍了两天夜戏的时候,我又病了。
第二天他又来了,进门就骂我,我请他出去,他不出去,于是我叫阿妈(秦桂贞)上来,但是他竟把房门锁了,急得我那个善良的阿妈在外边哭。可是我呢?我却平静的很,我知道他很痛苦,让他骂骂出出气也是好的。可是天哪!他骂的是什么呢了——我生平没有受过的侮辱,他骂我玩弄男性,意志薄弱,利用男人抬高自己的地位,欺骗他,又说到我和他分居时给他的希望。可是这个希望是他自己不要的,他跟我清算了的! 难道我跟他已经清算过了还不能爱别的人?就是不清算,我也有权利爱别的人呀!
我默默的让他骂,他骂够了走了。可是我在心里起誓了,让一让二不让三,他再来我就给他个厉害。我的让一让二,并不是怕他,而是可怜他,另方面是看重自己!
在一个夜里,他又来了,就这样我打了他。他也打了我,我们关着房门,阿妈和朋友都敲不开。我疯了,我就没有那样大声的嚷过。这一次他拿走了他写给我的所有的信,他又说登报脱离关系,但是他并没有登。
我的家里除了一把小水果刀和一把小剪刀之外,别无武器,不要怕,来吧,我绝对不躲藏!讲到所谓的“新闻政策”,我绝对不会像阮玲玉一样,为着“人言可畏”而自杀,或是退缩,我一动都不动的在等着,在等着他们用斗大的铅字来骂我!
唐纳之一再的找麻烦,以及他的朋友们之要对我施以“不利的打击”,不外是我们那次仪式在作怪。因为在这个社会,这个仪式一一虽然没有婚书一一被普通人视为一种良好的两性约束,自然是很平常的事。就是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利用来攻击别人,也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
起先我不愿声张,完全是因为不愿为了这无聊的事来哄传一时,同时我也不忍让他唐纳受到更多的苦恼,因为我一直是在可怜着他的。可是现在他既这样,难道我是一个可怜的小虫子,可以随便让人践踏吗? 不!蓝苹是个人,永不退缩,尤其是对这样无耻的手段。在他的心目中,我既然变成那样一个可耻的女性,他大可不必再来理我,我都没脸理他,从那天起,我不再理他。同时除一两个最亲近的朋友外,我也不想对任何人讲这些事。因为我怕人家说我是向人们乞怜,并且也没什么讲的必要;因为我对得起唐纳,对得起我自己,我什么都不怕,我将倔强的活下去。可是现在我不能不讲了,不然,人们将说我理亏,更加要欺侮我。
27日那天,我从乡下回来,发现他留的条子和一管水笔,还有,他偷走了我的两本日记。因为他说过他决不再自杀,所以在那些隐约的字里行间我没有想到他再自杀。可是他又自杀了。
在他没有自杀以前,就有一部分朋友,不知是因为不知道我们的内情,还是真正为他们的友情,或是??对我表示了不满,这个我是很知道的。他的自杀,我并不知道,只是从一个好朋友一一他是最了解唐纳性格以及我们的纠纷的一一知道了一点。同时,又听到了唐纳的朋友将用武力对付我。哈哈!天哪,要是把这种雄心用到打××上,真的,中国绝不会亡! 可惜用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哈哈。
我仅是想说明事实,并对大家表明我对唐纳的态度,此外,并无别的企图。因此这事一说明,我不愿再为着这无聊的事情来浪费头脑和笔墨,因而浪费了报章的可贵的篇幅。我对这类无聊的事情,没有兴趣再来罗唆了。我是需要保重自己,我要把任何时间都放在我的事业上去!
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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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苹小姐与其前夫的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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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苹小姐被杂志选为封面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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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封面与电影海报选
1935年的夏天,我刚从欧洲回来。那个时候蓝苹同赵丹合演话剧《娜拉》,有一些影响。赵丹原来不叫赵丹,叫赵凤翱。这个人聪明极了,就是比较爱冲动。
当初他刚到美专,就同成家和一道斗争傅雷,还打了他。赵丹本来准备去法国留学,继续深造画画。这个人如果坚持画画,一定会有大成就的。不过他后来搞戏剧电影,成就更大些。
很多人说,赵丹改做演戏是因为偶然,其实不是的。他在美专三年始终是学校剧团的骨干,一直很活跃,也非常爱出风头。毕业的时候他们搞了一个毕业公演,演出话剧,他演男主角。我当时在欧洲还没有回来,听说演得非常成功,这样才被一个叫张石川的电影公司老板看中。很多事情表面看看好像很偶然,其实都不是的。你如果不是那块料,平时没有做很多的积累,给你再多的机会也不行。
“他们在上海金城大戏院公演,一个很大的海报,上面写着赵丹和蓝苹两个人的名字。那个时候赵丹在上海已经很有名了,蓝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一天,赵丹请我到一品香吃饭,我就问起这个蓝苹。赵丹很聪明,他说校长如果有时间,吃完饭我陪你去见蓝苹。我也是一时高兴,就答应了。他领我到他们的排练场,墙边有一个穿旗袍的女孩子,踱来踱去,在那里背台词。赵丹告诉我那就是蓝苹,就招呼她过来,告诉她,这是上海美专的校长刘海粟。蓝苹一听我的名字,很恭敬地向我鞠躬,崇拜得很啊!”
看刘海粟的心情不错,我大胆地问:“江青为什么在乎老师身边有关于她的东西,是不是当初老师真的跟她有一点说不清的关系?”
刘海粟大声地噢了一声,虚着眼睛摇头,很感慨地说:“人世间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啊!谁也不会知道,一个同你做过模特儿,同你……被你冷落不要了,这样的女人,后来竟然……我的侄儿刘狮当年同赵丹他们时常有来往,后来由他出面把蓝苹约来给我画过两张油画。前面一张是清晨欲醒还睡的姿态,后来一张是像安格尔那种样子的躺姿。蓝苹这个人单说外表并不出众,但是她身上的……都非常好。还有一点,这个人倒是有一些艺术天分的,你同她说什么,她都能理解。有一种女人面相一般,但是身躯非常优秀。蓝苹就是这种女人。”
刘海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说:“赵丹也是吃了这方面的亏啊,最后给死掉了。我还算幸运,‘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来了一群小孩子,红小兵,把我的素描、油画,统统拿到院子里烧,中间就有那两张蓝苹的人体油画。再后来,来了一批‘四人帮’的特务,住在我家里搜,不停地审问。我猜想他们是冲着那两张画来的。这个时候幸亏已经被烧掉了,要不然就不得了啦!”
沉默了一会,刘海粟神情严肃地嘱咐我:“这种事情一定不可以拿到外面同别人乱说的!要说,也要等到我百年之后写我的传记回忆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