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花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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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新编赛花铃小说》)
版本: 清初本衙藏板本。十六回。
作者: 题“吴兴白云道人编本”,“南湖烟水散人较阅”。
内容: 叙述苏州才子江文畹与方素云的爱情故事。
第一回     护花神阳台窃雨
诗曰:
弹铗朱门志未扬,为人须负热心肠。
宝刀一掷非谋报,侠骨能令草木香。
其二:
匣底铦锋未曾试,男儿肝胆向谁是。
手提三尺黄河水,天下安有不平事。
这两首诗,名为宝剑行,是赠侠客之作。大凡天生名流,为国柱石,必定上有神灵暗佑,下有侠杰扶持。凭你群奸说陷,百折百磨,到底有个出头日子。这所谓吉人天相,然在自己也须具有慧眼。先辨得他果是仙真,果是侠客,然后不被人欺,而仙侠为我使用。有如宋朝文彦博,征讨贝州妖人王则。一日,升帐独坐,忽被妖人飞一大石磨,从空打来。刚到头上,却得一人飞空抱出,把那交椅打得粉碎。彦博唬了一跳,起来拜谢其人,竟不认得。求其姓氏,那人并不答话,但写“多目神”三字而去。彦博纔省起幼时读书静室,夜半曾有一鬼乞食,形容甚怪,自言是上界多目尊神,因犯九天玄女法旨,罚他下方受苦。彦博遂饱赐酒食,又为他向玄女庙中主诚求恳,果然即得超升。所以今日特来相救,以报前恩。这是所谓神灵保护的了。
还有侠客一桩故事。明朝苏州有一钱生,名唤九畹。为人怀才抱行,磊落不羁。一日,偶在虎丘梅花楼饮酒,见一壮士欠了酒钱,为酒保挫辱。钱生看他不是凡流,竟与他清偿所欠,并邀同饮,那人欣然就座。谈论中间,钱生细叩行藏。那人道:“俺隐姓埋名已久,江湖上相识,但呼俺为申屠丈。因在此期访一道友梅山老人,偶来闲步,不料忘带酒钱,致遭酒保无状。这也是小人,不必计较了。祇是有累足下应还,何以克当?”两人自此结纳了一番,后三年,钱生携资宦归,途遇响马。正在危急之际,忽见一人从松梢而下,手持尺刃杀散强寇,亲解生缚。仔细一看,其人非别,原来就是申屠丈。钱生向前拜谢,申屠丈笑道:“梅花楼一夕酒资,自当偿答,何用谢为。”遂跨步而去。这是旧话,不必细说。
近有一人,也亏了仙真暗佑,侠客扶持。后来得遂功名,脱离祸纲。说来倒也希罕,因做就一本话头,唤做《赛花铃》。看官们不嫌烦琐,待在下的一一备述。
那人是明朝直隶苏州府太仓州红家庄人氏,姓红名芳,表唤子芬。父为礼部侍郎,去世已久。娶妻王氏,琴瑟调和,年俱三十以外。单生一子,唤名文畹。生得仪容秀雅,资性聪明,年方八岁,便能吟咏。芳与王氏,十分爱惜,不啻掌上之珠。每日亲教攻书,不容少辍。你道红芳是个宦家公子,为何不延请西席,却自己教诲?原来先礼部是个清正之官,家道不甚丰裕﹔又因文畹年纪幼小,所以不请先生,祇得权自教他几载。正所谓:
二义并尊师即父,一经堪授子为徒。
却说红芳,家虽清俭,其所居宅第,层楼曲室,仍是阀阅门楣。靠后建着园亭一座,内造书室三间,收拾精雅,即文畹在内读书。室之左首,靠着太湖石畔,有牡丹花二本。其一枝叶扶疏,根株甚大,乃侍郎公所种﹔其一乃红芳亲手栽培,未满十载。此外又有桃柳梅竹之属,独墙角边有绝大的槿树一株,葱茏高茂,将及百年之物。祇是园虽幽雅,往往有妖物作祟。喜得红文畹年纪虽轻,胆力颇壮,所以同著书僮紫筠,在内肄业。祖上相传又有宝剑一口,名曰五道水。光芒焕发,真不亚于干将莫邪。
一日午余读倦,红芳将剑细细的玩弄多时。红生在旁从容问道:“敢问父亲爱玩此剑,不知有甚好处?”红芳答道:“凡做男儿的,上则安邦定国,下则斩怪除妖,非此利器莫能也。”红生道:“据着父亲这般说起来,在孩儿辈祇宜学剑足矣,何以咬文嚼字,又做那清苦生涯。”红芳莞然笑道:“吾儿点点年纪,谁料敏悟至此。祇是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当那用兵时节,非武无以戡乱。若在太平之世,所以致君泽民,岂能舍此三寸毛锥?吾愿儿为文臣,不愿儿为武将也。”自此,红生将那宝剑挂在床头,不时把玩。
光阴荏苒,那一年倏又长成一十五岁。一日早起,忽闻外边传进:“方相公来了。”红芳急忙放下书卷,向前迎接。原来这姓方的,名唤永之,是方正学之后,乃一饱学秀才,就在三十里之外白秀村居住,与红芳是嫡表兄弟,故来探望。红芳迎进客座,问过起居,遂置酒饭款待,着文畹出来亦相见礼毕,方公欣然笑道:“与贤侄别来未几,一发长成,可喜。适纔遥闻诵声朗朗,所读何书?”红芳道:“经与古文,俱已读完,近来胡乱读些小题。祇怪他性耽音律,闲时每每吟哦不辍。弟以诗乃不急之务,若专心致志,必致有妨正业,怎奈再三规训不从。”方公道:“做诗是文人分内事,何谓不急。侄既有此妙才,做表叔的就要面求一首。”因指庭前菊秧为题。文畹不假思索,应声占道:
芍药花开春暮时,东篱消息尚迟迟。
寄言墨客休相笑,一日秋风香满枝。
方公听毕,拍案称赏道:“细聆佳咏,异日前程远大,不卜可知。虽云未臻大雅,然由此再一琢磨,足与李杜来平分一席。”红芳道:“不过随口乱言,仁兄何乃过为奖誉。近闻畹芳与仲馨二位贤侄,闭户苦读,想必进益颇多。”方公摇手叹息道:“祇一部经书尚未读完,哪有进益的日子。”
原来方永之有侄名兰,表字畹芳﹔子名蕙,表唤仲馨。俱与红生年纪相仿。当下方公又问道:“不知今岁西席何人?”红芳道:“弟因窘乏,不及延师。即欲附学,又无善地,祇得自己权为设帐。”方公道:“有了这般资颖,后日必成伟器。虽则自训真切,然闻古人易子而教,还不如延师为妙。我闻曹士彬为人忠厚,所学淹贯。现在敝友何家设帐,不若来岁吾与老弟,共请在家,上半载在弟处坐起,下半年在敝居终局。又闻沈行人之侄西苓,也要出来附学,约他同坐,岂不是好。”红芳道:“如此极妙。在弟虽窘,亦不吝此几两束修。祇是顽儿自幼娇养,恐怕难以出外。”方公道:“我与贤郎,虽云中表,实系叔侄至亲,何妨就业。兄弱息素云,久欲与弟结秦晋之雅,今不若就此订定。则以侄兼婿,骨肉一家,那时便可以放心得下了。”红芳大喜,道:“若得如此,何幸如之。但愧家贫,无以为聘耳。”方公厉声道:“吾辈以亲情道谊为重,一言即定,安用聘为。”红芳实时进去与王氏商议,取出祖上遗下的紫玉钗二股,放在桌上,道:“今日就是吉日,权将此钗为求允之仪。”方公慨然收领。
当晚无话,至次日饭后,同去约了沈西苓。又到曹士彬处,定了来岁之约。光阴迅速,不觉又是新正天气。红家备了船只,一边去接先生,一边去接沈西苓及方兰、方蕙。到馆之夕,未免置酒相款,各自收拾书房安歇,不消细叙。
却说沈西苓,讳叫彼美,乃沈行人之侄。家居吴县,年方十八,学问充足,进学已二载了。祇为曹士彬时髦望重,又兼方红二公相拉,所以出来附学,与众窗友俱不相投,独与红文畹十分莫逆。自此倏忽二载,文畹一来自己天性聪明,二来曹士彬教训之力,三来沈西苓切磋之功,所以学业大进。诗文韬略,无不博览精通,当下取一表号,唤做玉仙。祇因两赴道试,不能入泮,时常愁眉蹙额,怏怏不悦。亏得曹士彬与沈西苓,曲为解慰。于时中秋节近,士彬与众生俱各归去。玉仙闭门自课。
忽一夜,读至二更时候,不觉身子困倦,遂下庭除闲步。徘徊之际,忽然月色朦胧,阴风惨刮。遥闻半空里喧嚷之声不绝,侧耳静听,却是西北角上哄声汹涌,恰像兵马格斗的一般。玉仙惊叹道:“不知又是甚么妖物作怪了。”连把紫筠呼唤,已是熟睡不醒。便向床边取了宝剑,往太湖石畔潜身细看。祇听得哄声渐近,一阵狂风过处,见一老妪手执双刀,向南疾走。那老妪怎生模样?但见:
骨格轻盈,梳妆淡雅。论年庚,虽居迟暮,觑丰态,未损铅华。疾行如电,执利刃而飞趋。杀气横眉,似衔枚而赴敌。若云仙子殊姑射,道是妖姬似永儿。
那老妪过后,随有一将,獠牙红脸,貌极狰狞。手执巨斧,急急的向南赶去。红生偷眼一看,吓得遍身寒抖。原来那将生得:
躯干夭乔,威风凛凛。鬓须苍赤,状貌森森。执开山之巨钺,力堪破石。具丈六之修躯,顶欲摩天。似此狰狞恶相,疑为木客。若令浑身披挂,即是神荼。
祇见红脸将向前驱赶,那老妪回身,抖擞精力,杀了数合。正在酣战之际,刺斜里又忽地闪出一个美貌女子来。那女子生得如何?有诗为证:
国色最盈盈,温柔似太真。
含娇依淡月,弄影惜残春。
杨柳风前断,荼蘼架畔亲。
慈恩今已谢,惆怅洛阳尘。
那女子柳眉直竖,星眼含嗔,舞着双剑与红脸将接住。一来一往,三个混战了一会。那老妪气力不加,刀法渐乱,被那红脸将一斧砍倒。女子急欲救时,又被红脸将轮斧劈来,遂绕着太湖石畔而走。其时玉仙看得长久,心甚不忿,暗想:何物妖怪,辄敢如此跳梁。我闻宝剑可以驱邪,何不将来一用。便大着胆,等那红脸将将次赶近女子,提起宝剑,用力砍去。祇闻空中铮然一响,连剑与女子都不见了。时已二更天气,要去寻剑,却又骤雨如注,祇得进门安寝。
次日清晨,急往园中遍处寻觅,绝无踪迹。惟见老牡丹根株断落,跌倒在地。那新种的小牡丹,全然不动。又寻至墙角边,祇见宝剑砍在槿树之上,剑口血迹淋漓。玉仙不胜骇异,实时拔出剑来,把那槿树一顿砍倒。
忽然一阵香风过处,夜来那个美貌女子,罗袖飘飘,玉环哕哕,向前深深万福道:“妾乃花神也,自居此园,历有年所。近来祸被槿精渔色欺凌,因妾贞介自守,以致昨夜老母与彼相角被戕。若非君子解救,妾亦为之命毙矣。重蒙厚德,特此致谢。”玉仙又惊又喜,向前揖道:“仙卿洪福,自应免祸。槿精作祟,理合去除。若在小生,何力之有,但今日之会,信非偶然。不识仙卿,亦肯效巫山之雨,令小生得以片时亲近否?”花神低首含羞,徐徐应道:“感君大谊,岂敢固却。如欲荐枕,愿俟夜来。”玉仙笑而许之。
及至夜深时候,果见花神冉冉而降。于是披芙蓉之帐,解雾□之衣。玉股既舒,灵犀渐合。既而翻残桃浪,倾泻琼珠,而红生已为之欣然怡快矣。有顷,花神整妆而起,向着玉仙从容说道:“妾虽爱君,奈因天曹法重,自后不获再图一会。然君佳遇颇多,姻缘有在。日后有一大难时,妾当竭力图报,惟郎保重保重。”说罢,回首盼生,殊有恋恋之意,而窗外香风骤起,遂凌风而去。玉仙似梦非梦,痴痴的沉吟了一会,始知红脸将是槿树精,老妪与美貌女子即是牡丹花神也。又连声叹息,道:“非此宝剑,则花神何由免厄,而精祟何以得除。今既斩灭,谅无事矣。”
到了次早,会值曹士彬与沈西苓俱已到馆,遂将此事搁起不题。
要知后来如何?下回便见。
第二回     劫村落潢池弄兵
当下曹士彬到馆,随后方兰、方蕙与沈西苓,一齐同至,各自攻书无话。
你道,下半载应在方家供膳,为何仍到红家?祇因方公患病,故将酒、米、蔬、肴送到红生家里,托暂支持,俟病愈之日即同过去。不料那一年流寇猖獗,湖广、江西等处地方,俱被残破,一连夺踞二十余城。亏得张总制兴湖广总兵莫有功,督兵征剿,稍稍败退。然风闻开去,各处草寇,聚众相应。遂有一员贼将,啸聚泖湖,手下约有三千贼众,官兵莫敢剿捕。其人姓唐名云,系山东响马出身。生得虎头猿臂,黑脸长髯。会使一把大刀,更精骑射,百发百中,所以众贼推拥为首,自号黑虎天王。当下扎寨,连接数里。凡苏松等处,市镇村落,无不被其剽掠。早惊动了上司官长,邀请提督昝元文进剿。
那昝元文以武进士历有战功,升至右府同知,赐一品服,奉敕镇守吴淞。一日升帐,祇见众将官纷纷禀报,泖寇唐云十分猖獗。正在议论间,又值抚院檄文已到,随带副总镇王彪,立时起兵征进。那王彪能使六十三斤一条大鞭,有万夫不当之勇,最为昝元文心腹健将。当下领了三千铁甲军,星夜杀奔前来。地方少不得派出粮饷,犒赏军士。延挨数日,打下战书过去。那黑虎天王闻了这个消息,登时唤过手下四员大将商议,一名三眼夜叉黄俊,一名独脚虎史文,一名小金刚鲁仲,一名撩天手陈达,俱有千斤气力。黑虎天王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史文便道:“吾主不必忧虑,官兵若到祇须如此如此,管教他片甲不回。”众人齐道:“史大哥说得有理。”
计议已定,即批发战书,约定明午出战。其夜,忽值本处乡绅,公宴请着昝元文饮酒,全无整备。及闻战期即在明日,大家仓惶失措,各自整理船只器械。挨到明晨,湖上并没动静,但有几只小船,对面时常来往。昝元文不以为意,遂促王彪为前部,招集众将一直杀过山去。将近山前,祇见芦花滩里,泊下许多船只。昝元文见了,连叫众将放炮。那贼船上听得炮声响处,并没一个迎敌,拥着两员头目东西逃窜去了。王彪乘势杀上岸来,斩开了寨栅,并不见有甚兵马,止有粮草金银堆积如山。众兵看见,尽去抢掳。捡着好的呈献主帅,其余各自分头抢散。正在扰嚷之际,忽然见山后火起,四下喊声齐举。须臾狂风骤作,走石飞沙,早有四员贼将从旁杀出,把昝元文大兵,截为数处。那官兵身边揣着金帛,谁肯恋战。独有王彪自恃骁勇,便轮动钢鞭,向史文就打。史文往后一退,反把王彪围住垓心。此时王彪独战五将,并无惧色。杀到申牌时分,手下仅存二十余人,祇得下了一只小船,向南而走。又被鲁仲一箭射中水手,那船便支撑不定。陈达飞棹赶上,用力一枪,搠着了王彪左眼,翻身落水。众兵不敢捞救,竟死于泖湖之内。正是: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
却说昝元文,见王彪围困核心,正欲奋勇援救,又遇黄俊伏兵拦住去路,杀得七损八伤,大折一阵。归点残兵,刚剩得六百余人,又没了王彪一员勇将。昝元文又羞又恨,欲待再战,缺少兵马﹔欲归吴淞,又恐部抚归咎,便将百姓大骂,道:“今日之败,都因地方不行救护。这些奸民,决与湖寇通情。且不要管他黑白,一个个砍了他的性命,纔雪我恨。”实时传下号令,将近泖一路地方,尽行剿灭。可怜老幼男女,霎时间杀伤了五六百人,俱充作贼人首级,到部抚报功。惊得远近百姓,也有丧身锋镝的,也有逃窜远去的。儿啼女哭,一时星散。
却说黑虎天王,胜这一阵皆由史文妖术。及见官兵败去,越无忌惮,率着众贼四处打粮。看看掳到红家庄来,红芳听得风声不好,后知方公病体已愈,急忙打发儿子与曹士彬等前往方家读书。又将细软什物收拾停当,雇了般只,着王氏竟到长兴外家避乱,自己住在家里,探听消息。正是:
宁为本平犬,莫作离乱人。
红生到了方家,举家相见,礼毕。此时素云年已及笄,生得眉横柳叶,脸衬桃花,真有倾国倾城之色。又兼方老安人,亲教诗词,颇谙吟咏。当下在房一见红生,急向后屏躲避。红生虽不及细看,然亦窥见美艳非常,不觉暗暗欣喜。
看官,你道红生往来读书已经数载,为何素云尚未识面?祇因这头姻事,方公力欲许生,老安人却嫌他家事单薄,意犹未决。况闺禁甚严,红生虽系娇客,非奉呼唤,不敢擅入中堂。即或暂时进去,自有婢妇先行禀报,然后进见。所以红生虽欲偷觑,其如闺阁深藏,难图半面。不料那一日偶然撞见,顿觉芳情牵惹,一时按纳不下。
闲话休提。且说玉仙见了方公,备述泖寇焚劫甚是披猖,所以先期避难。方公与老安人道:“既然如此,可宽心在此读书,待平静之后,归去未迟。”红生又细细的慰问了一会,自到白云轩卧内打扫收拾,日与士彬、西苓讲诵不辍。正是:
闭户不闻戎马事,垂帘惟读圣贤书。
且说素云小姐,年当二八,正在动情时候。自那一日窥见玉仙,风流俊雅,不觉春思顿萦,终日不情不绪,针线全抛。一日午睡起来,连呼侍婢凌霄,杳不见至。忽见几上有花笺一幅,遂研墨濡毫,以屏间画鹊为题,吟诗一绝,道:
谁向生绡写得微,寒梅终日自相依。
佳人睡起蒙眬眼,错认盘旋欲去飞。
原来素云房内有婢女三个。一唤紫菊,一唤春兰,其一即凌霄也。虽均有姿色,惟凌霄尤觉娉婷独立,至如素云宠爱,亦惟凌霄最为得意。当日因往后园攀折桂花,所以不在房内侍候。素云题诗已毕,犹搦管沉吟。忽值方公走进,一眼看见,便问道:“我儿所作何诗?可取来我看。”素云连忙双手奉上。方公看毕,欣然笑道:“我儿有此诗才,谢家道韫,不足数矣。祇是咏物之作,须要不即不离,有玲珑活变之致,方见匠心。吾儿此诗,骨格虽全,风韵犹乏,更宜精细为妙。”素云道:“孩儿睡起无聊,偶尔成咏,谁料为爹爹所见。幸蒙教诲,望乞和韵一章,使孩儿学为规则。”方公一头笑,一头取笔,向笺后写道:
怪杀良工心思微,双双灵羽镇相依。
自从七夕填河后,长绕南枝不肯飞。
方公题毕,把与素云看了一遍,便将来放在袖中,竟自踱出外边去了。素云唤着凌霄问道:“适纔我再四唤你,祇是不见,你在何处去了这半晌?”凌霄道:“说也好笑,适因小姐熟睡不醒,悄悄的走入园中折取桂花。谁料红郎望见,笑嘻嘻的走近身边,深深揖道:‘敢问姐姐,可是凌霄否?闻得小姐最会做诗,奈小生孤馆无聊,不获觌面请教,望乞转达妆右,幸将珠玉见赐,以慰饥渴之望。’凌霄便抢白道:‘君乃东床娇客,袒腹有期,何得倩着婢侍传言,有失尊重。万一为沈生并吾家小主人窃见,岂无瓜李之疑。况幸遇妾身,若是一个不晓事的张扬出来,不惟郎君行止有乖,连累小姐面上也不好意思。’为此正欲告禀。小姐,你道红郎好笑也不好笑。”素云听说,俯首不语,既而低声说道:“你今后没有要紧,不可再到园中。从来文人轻薄,你若遇见,祇宜回避,不可与他调戏,亦不要将他抢白。我方纔睡起,唤你不应,做下画鹊一诗。忽被爹爹撞见,把来袖了出去。你可走到外厢,看是如何,便来回复我。”凌霄连声应诺,遂急急的悄然步至书房门首。
那一日,适值曹士彬不在馆内,祇见方公向着袖中摸出花笺,递与红、沈二生,道:“我因二位老侄诗才甚妙,今以画鹊为题,做下拙作二首,幸勿见笑。祈即依韵和之。”又对方兰、方蕙道:“你两个也做一首,倘有不明之处,可向沈大兄请政。”二生看毕,连声称赞道:“细观两什,字字珠玑,一空凡响。自是天上神仙,非复人间粉黛。侄辈袜线菲才,岂敢班门弄斧。”方公道:“二位老侄不必太谦。幸即次和,以成一时之兴。”言讫,便自踱了出来。
看官,你道方公为何将此二诗俱称自己所作,要着二生和韵?祇因方公素慕红生之才,又闻沈西苓亦名誉藉甚,故借此一题,要他两下和来,以观高下。又因素云,当时亲口许了红生,不料老安人几番埋怨,意犹未决。为此进退两难,正欲红生显出手段。倘若和得高妙,果有出人意见,一来与自己增光,二来学着古人,雀屏中选之兆,三来使老安人晓得,红生学问富足,日后必然显达,不致反悔姻盟。所以瞒了女儿,竟自拿出外厢索和。
当下红、沈二生领了方公之命,与方兰、方蕙各自就席。须臾,红、沈二生先完,随后方兰、方蕙次第成咏。
要知和得高下如何?且听下回解说。
第三回     慧娇娥衡文称藻鉴
诗曰:
一曲阳春竞唱酬,高才难息谤悠悠。
早知世道多奸险,扪舌何如得自由。
当下红玉仙、沈西苓将鹊诗依韵和就,随后方兰、方蕙亦各完篇,共录在一方桐叶笺上,以待方公评阅。等了一会,祇见方公欣然踱进房来,红、沈二生便将诗稿双手递过,方公接来看道:
画史深夸挥洒微,翠屏喜鸟似依依。
双睛更遇仙人点,奋翅天涯自远飞。
第二:
三匝空怜月色微,南林今幸一枝依。
故园欲去愁无主,故傍山梅不忍飞。
第三:
笔尖巧夺化工微,双鹊浑然永自依。
何事儿童痴蠢甚,几番驱逐不曾飞。
第四:
灵画年深墨迹微,一双灵鹊向花依。
旧巢今被谁人占,独自迟回不肯飞。
方公看罢,连连赞赏,道:“细观笺首二章,必系二位老侄所咏。工力悉敌,寓意各深,真是锦心绣口,使我不胜欣快。祇愧儿侄辈,东涂西抹,较之绣虎才情,万不及一,真豚犬耳。”二生再三谦谢道:“下里巴吟,谬承见赏,殊非侄辈所以请政之意。”方公又将方兰、方蕙的诗,细细的评驳了一番,遂将诗笺袖着。回进内房,把与素云看道:“我以儿诗,并我所作,以示红、沈二生,并汝兄汝弟,着各次韵成章。汝且试为评阅,四人高下若何?”素云一连哦了几数遍,便说道:“首章规模宏大,有高飞远举之志﹔次作清新秀雅,不愧大方,然一似有思归之忧者。至第三首,虽非前比,犹有可观。若末篇,潦草不工,卑卑乎不足观也。据着孩儿管见如此,未知爹爹严命以为确否?”方公道:“我儿评品,语语切当。依我看来,第一作想是沈西苓,第二篇口气想是玉仙侄,第三想是蕙郎,若第四定是兰郎这蠢才了。”遂命素云,用上批语。及至一一相询,果如所言。二生看了,亦各叹服,独有方兰批坏,深憾姊氏较评之刻。又见众人暗地笑他,闷闷不悦。话休繁絮。
当日正在看诗,忽见书僮报进:“红相公来到。”玉仙随着方公,急忙迎进。见毕坐定,备问家中消耗。红芳叹息道:“不要说起。自你出来不上半月,即遭那伙贼寇到村焚劫,把屋宇家私都化作灰烬了。你难道还不相闻么?更有一件奇怪,周围俱各烧尽,独有牡丹亭还留在那边。闻说时常鬼现,贼兵倒也不敢擅进。”说罢,父子俱各感伤不已,方公与曹士彬从旁劝慰乃止。当晚少不得置酒款待,不消细叙。到了次日午后,红芳作别,自往长兴外家了。
且说玉仙自闻此信,终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却得方公几番劝慰道:“吾侄家业虽废,犹幸骨肉无恙,何必过为无益之忧。目下闻得宗师将到,且自安心读书,以图克捷。”玉仙听说,祇得强自排遣。一夕,与沈西苓趁着月色澄清,坐于竹荫石畔,闲话移时。玉仙微微叹息,道:“小弟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年将弱冠,功名既未到手,怎奈家下又遭焚劫。遑遑如丧家之狗,为之奈何。”西苓道:“仁兄学业已成,又在具庆之下。今虽偃寒,后当显达。若在小弟,幼年失怙,书剑飘零,虽获幸拾青衿,而负郭无田,齐眉无妇。窃恐将来,不知更作何状也。”玉仙道:“我两人虽则异性,实胜同枝。他日乘车戴笠,永以为好,无相忘此日之情。”正说话时,忽闻后楼鸣鸣的笛声吹响。玉仙慨然道:“弟欲即事为题,共联一律,以舒郁勃,不知兄意若何?”沈生道:“我亦正有此兴。兄如首倡,敢不效颦。”玉仙遂朗吟道:
幸同知己滞孤踪,(玉仙)
曲经无人云自封。(西苓)
梅影横钭侵石砌,(玉仙)
笛声断续到帘栊。(西苓)
柳眠不定因风扰,(玉仙)
花睡含颦带月浓。(西苓)
坐久却怜清露下,(西苓)
梦魂空忆楚云峰。(玉仙)
玉仙吟罢,兴犹未已。复作《蝶恋花》词以寄感。词曰:
夜静谁怜箫馆独?笛弄琼楼,空忆人如玉。孤鹤梦寒声转促,梅花落尽青山绿。破入清商成断续,袅袅余音,赠我愁千斛。曲罢不知银漏速,多情想倚阑干曲。
吟毕抚掌大笑,实时进房,将词录出。写罢,重复吟哦了数遍,然后解衣就寝,一夜无话。到了次日,又值文会之期,曹士彬吃过早膳,同着红、沈二方,自去课文不题。
且说素云,自从凌霄传着玉仙的说话,又见生诗才隽逸,不觉春心顿动,往往托着凌霄,觇生动静。其日倚着雕栏,正在凝眸独立。忽见凌霄手持一张笺纸,笑吟吟的走至。素云问其所以,凌霄道:“今日红家郎君与曹先生俱以会文出外,书房不锁,被我闯进去闲耍一回。祇见砚匣底下压着这张花纸,甚是可爱。又见有几行墨迹在上,小姐平素是极好写字的,故拿来比一比,看谁的好。”素云接来一看,却是一首《蝶恋花》词。然既清新,字又端楷,赏玩数四,方知红生是为夜来闻他吹笛而作。便将来折为方胜,藏在镜箱之内。
当晚玉仙、西苓与方兰、方蕙回来,各将文字清出呈与曹士彬批阅。曹士彬先将沈西苓二艺看了一遍,密密圈点,道:“荆玉无瑕,秋兰挺秀。至其蹊径独辟,有白云在山,芙蓉浥露之故。”次将红玉仙的卷子看道:“析理入玄,譬如悟僧说偈,语语真机,并无一点障碍。矧又高华秀茂,不作秦汉以下文字。试必冠军,允堪独步。”随后把方蕙的二艺,略略批点道:“开讲宏阔,居然大家笔力。中二比,曲折匠心,题旨毕出。独后半篇,稍嫌卑弱耳。”再将方兰的卷子看了一遍,用笔一勾,道:“说理则牵引支离,对股则迭床架屋。终为顽石,何以琢磨。”
不料那一日,方兰偶然不在馆内,沈西苓看见批坏,接过来与红玉仙从头看罢,忍笑不住。既而方兰进来,问道:“吾等文郑,先生曾已阅过否?”西苓戏道:“弟辈拙稿,俱被勘驳。惟吾兄的,先生最为奖赏。”方兰道:“哪有此话,仁兄莫非取笑。”玉仙便取出来,展开一看。祇见自破承题以至结尾,涂抹之处,不计其数。方兰看见如此批坏,登时脸色涨红,夺去藏匿。沈生又谑道:“兄的文字,掷地当作金声。惜乎先生一时错误,沉没佳章,殊可扼腕。”玉仙亦笑道:“吾弟佳作,清奇典硕,在他人再没有做得出的,可惜先生不识奇物耳。”方兰自觉无颜,正在愤懑之际。又被沈、红二生当面讥笑,不觉发怒道:“小弟虽则一字不通,你两个却也忒煞轻薄。昨日偶因身子不快,所以做得平淡,难道我两篇头也完不来的么。”沈生道:“完得来完不来,总与别人无干。弟辈偶尔取笑,吾兄何太认真。”玉仙道:“也不要怪着吾弟。高才见屈,自应愤怒不平。”当下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半真半谑,气得方兰不能开口。再要争竞几句,又值曹士彬走到,祇得气愤愤的踱了出来,坐在椅上暗暗的想了一会,愈觉恼恨,道:“前日的鹊诗,既被那素云满口乱嚼,今日又遭小红当面讥讪。他夫妇如此情毒,我须寻一计较摆布他,纔消此恨。”又想道:“那斯六礼未行,有何把柄做得我家姊丈?须要寻计,拆散他这头姻事方好。”正在自言自语,适值方蕙走来看见,便问道:“吾弟为何不去读书,却怒悻悻的坐在这个所在?”方兰道:“我的文章不好,被着先生批坏,写那沈红两个有何干涉,祇管剌剌的恶言取笑,不怕人的面痛。就是西苓,不过暂时相处,也还气得他过﹔若那小红与我乃是郎舅至戚,反帮着外人把我讥诮,岂不可恨。”方蕙劝道:“祇要自家争气,做得没有破绽就罢了,何消着恼。”方兰又怕叔婶得知,必要见怪,祇得忍气吞声。自后与沈、红二生,面和心不和,暗暗怀恨,不消细说。
那一年正值科考,宗师发下牌来,先着县尊考录童生。等得试后出案,玉仙高取第三,方蕙亦以第十名复试,惟方兰取在一千零七名。既而府试已过,宗师坐在江阴吊考。先录过了各县秀才,然后挂牌考试童生。玉仙府案仍列第三,祇与方蕙两个进道。四书两篇,经与论各一篇,真做得锦绣相似,欣欣然俱觉得意出场。及至宗所发案,玉仙取在第七名,拨入府学。到了送进学那一日,鼓乐喧填一路迎接回来。拜见方公夫妇,方公大喜道:“得婿如此,我无憾矣。更愿及早着鞭,毋负我望。”方老安人默然不语。方兰在旁,微微冷笑。祇有方蕙为着功名蹭蹬,又见红生进学之后十分得意,自此日夕忧苦,染成弱症。沈西苓亦以考在三等,没有科举,怏怏不乐。当下红生满怀欢喜,写了一封书信,着紫筠持到长兴报知红老夫妇。过了数日,祇见红芳即着紫筠赍书回报,红生拆开一看,其略云:
四郊多垒,三匝无枝。每切破家之忧,却获入泮之喜。所以继祖业而高大门闾者,非汝而谁。更宜努力,再图秋闱奏捷。至嘱至嘱。
红生又得了平安家信,愈觉欢喜。遂赋五言一首以自遣道:
家破何须恨,业成志岂违。
愿将寸草意,聊以报春晖。
自后方公相待之情,愈加丰厚。生亦埋头苦读,以图远举。祇是孤馆凄凉,每当风晨月夕,未免因春惹恨,睹花增咸。每每想着素云,十分美貌。虽订姻盟,怎奈媒妁未通,六礼未备,尚未知久后姻亲果是如何。又想起父子各天,虽则外家至戚亦无久居之理。以此寝食俱忌,时时浩汉。
忽一日检理诗稿,不见了曩夜闻笛的那一首《蝶恋花》词,忙向紫筠诘问道:“我这里并没有外人进来,为何不见了花笺一幅?”紫筠祇是推着不知。既而红生又细细的翻捡了一会,再三盘诘,紫筠忽然醒起。
要知果是何人拾去?下回便见。
第四回     俏丫鬟带月闯书斋
红生不见了《蝶恋花》词那幅笺纸,再四诘问紫筠,紫筠忽然醒起,道:“那一日,祇有凌霄姐在此闲耍半晌,除非是他拿去。”红生道:“他又不识个字儿,拿去何用。”正在猜疑不定,恰值凌霄持着午膳走至。红生满面堆着笑容,扯住问道:“前日砚匣底下有一张笺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儿的,被着姐姐拿去,望乞捡还。”凌霄道:“这也好笑,我要这笺儿何用,为何向我取索?想是那一日我家小姐在此闲玩,或者是他拿去了。”红生道:“既是小姐拿去,烦乞姐姐讨来还我。”凌霄也不回言,竟至绣房,向着素云道其所以。素云见说,即忙取出花笺,递与凌霄,道:“我要这笺儿何用,你可拿去掷还了他,切莫与外人知道。”凌霄应了一声,遂又趋出书斋,带笑说道:“小姐说要他无用,着我送还了你。”红生慌忙展开一看,却不是前日的笺纸,又别是新诗一绝。其诗道:
懒抚焦桐懒赋诗,满怀幽思倩谁知。
鸟啼花落春将去,总是香闺肠断时。
红生看毕,暗暗惊喜,道:“原来小姐才情如许,深愧小生薄福,何以消受。祇是室迩人遐,使我一片相思顿添几倍。小姐小姐,你但知鸟啼花落,乃是断肠时候。亦曾想着凄凉孤馆,有欲化之魂否。遂于笺后题词一首,道:
人在曲房,仙洞惆怅,佳期如梦。青鸟带书来,空把相思传送。珍重珍重,盼煞隔墙花动。
──右调《如梦令》
红生写毕,也瞒着凌霄,道:“这幅笺儿不是我的,想是小姐错把拿来。不敢相留,烦乞姐姐带去纳还妆次。”凌霄不知头脑,便即取词而去。
次日,红生正在回廊之下徘徊独步。忽见凌霄走至,红生含笑问道:“姐姐此来,想必小姐更有话说。”凌霄道:“如今将原笺还你了。”红生接过一看,却又是一首新词。祇见上面写道:
庭院深沉人悄悄,几阵狂风,断送花容老。梦破翻嫌莺语巧,云埋咫尺书窗杳。未卜佳期何日好,秦晋空联,反觉添烦恼。昨夜月明愁更绕,笛声吹破关山晓。
──右调《蝶恋花》
红生展玩数四,不觉叹息道:“谁想小姐如此厚情,一片幽思,已展于尺幅之内。却教我旦暮间何以排遣。因想此事必须求着凌霄,或者得与小姐相见一面。”遂将素云瞒着他,暗寄情词之意,备述一遍。凌霄亦叹息道:“原来小姐恁般多心,连我也瞒着了。祇怕非我也成就不得好事。”此时,适值紫筠不在。红生四顾无人,不觉情兴勃勃,便将凌霄一把搂住。凌霄满面涨红,用力死挣,道:“快些放手,我若声张起来,祇怕羞破了你的脸皮。”那红生毕竟胆怯,惟恐叫喊,将手放松。凌霄乘势挣脱,便一溜烟走进去了。红生刚欲掩门,恰遇西苓走至,即邀进坐下,红生道:“细观仁兄,若有不豫之色,何也?”西苓叹息,答道:“我与兄聚首数年,今一旦远别,能无怅怅。”红生道:“有何事故,便欲归去?”西苓道:“昨闻宗师回省,弟以正考见遗要先往省城告考。倘获侥幸,则与仁兄同赴科场﹔若仍不取,有一敝友在京,就到北监营谋了。祇在明旦一别,后会难卜,以是不免怏怏耳。”其夜,二人唧唧哝哝的直话至二鼓就寝。
到得鸡鸣时候,西苓即便起来收拾行李,向着方公与曹士彬,辞别而去。红生独送至十里之外,口占一词为别。其词曰:
乱烟霏远树,鸡唱天初曙。一湾流水孤舟去,断肠惟此处,断肠惟此处。长杨已赋,休叹功名暮。□□日青云路,却因远别增离绪。赠君拈俚句,赠君拈俚句。
──右调《东坡引》
吟毕,犹依徊不舍。西苓握手辞谢,道:“蒙兄远送,足领厚情。此处已是十里长亭,就此别了罢。”红生坚执再送一程,祇得怏怏分袂回到书斋。收拾琴箱,也要别了方公,暂归长兴省亲,以便到京乡试。遂即整衣,同着方蕙进至后房。时因方公卧病在榻,方老安人与素云俱坐在床之左侧。素云见生,即欲回避,方公止之道:“红家官人,乃是至亲骨肉,哪里避得许多。无论订姻,即是表亲,原该兄妹称呼的。祇今以兄妹之礼见罢。”礼毕,即命坐于床之右首。红生问道:“老伯尊体无恙?为何日高尚未起来梳洗?”方公道:“祇因昨夜冒着风寒,不觉旧恙复发。老年风烛,已是没用的了。”红生本欲别公回去,闻说有病,祇得耐住不言。少顷茶罢,忽闻桂香扑鼻,红生便问道:“此时刚值季夏,为何就有桂花?”方公道:“此是你表妹房前的四季桂花,年年不待中秋,预先开的。”便叫蕙郎:“快去折一枝来与红家哥哥,以作今秋折桂之兆。”连唤数声,无人答应。素云便自进内,折了一枝置于几上。红生取花细玩,不胜欣喜。于时偷眼相窥,更觉情热。祇恨人前不便道及衷曲,怏怏而别。红生回至书房,把那桂花再三细玩,题着绝句三首道:
如来金粟布秋枝,仙子殷勤赠别时。
可惜清香虽不减,月明□□□想思。
其二:
朝来何意忽相逢,阵阵天香带晓风。
珍重姮娥亲有约,一枝擎出广寒宫。
其三:
丹桂何缘预放时,清香扑鼻最堪思。
深知折赠非无意,月窟期攀第一枝。
题毕,复研墨濡毫,用着楷书,细细的写在一方素笺之上,以待觅便,寄与素云。于时乃是六月中旬。当夜月明如水,红生勉强饮了数杯,不情不绪,凄凉万状,独自靠在栏杆,举首看月。忽闻隔院红楼丝竹竞奏,嘻笑之声不绝。愀然长叹道:“所谓欢娱嫌夜短,寐寞恨更长,信有之乎。”又向竹荫之下徘徊了半晌,祇得进房就寝。翻来覆去,展转不寐。将至二更时候,忽闻门上指声弹响。侧耳听时,又微闻咳嗽之声。便即起来悄悄的启扉一看,祇见梧桐径畔站着一人,上穿淡罗半臂,下着半旧纱裙。发卷乌云,眉横远岫。乃一十六七岁的美丽人也。曾有一诗为证:
二八最盈盈,含愁似有情。
西厢曾伴月,南陌解闻莺。
逐队依兰幌,微歌发艳声。
主家谁姓氏,疑是郑康成。
红生向前一看,原来非别,即是凌霄也。祇见笑容可掬,低低说道:“你看月转西廊,夜已深了,为何郎君尚未安寝?”红生亦欣然笑道:“不知姐姐在外,有失迎迓,幸勿见罪。敢问如此夜深,忽蒙光降,可是小姐有甚么说话否?”凌霄微微摇首,道:“非也。”红生又笑道:“然则姐姐来意,我已猜着了。莫非为着小生衾寒枕冷,有见怜之意么?”凌霄道:“亦非也。为因月色溶溶,特来与郎闲话片晌。”红生一头笑,一头伸手搂抱。那凌霄半推半就,凭着红生抱进罗帏。原来祇系单裙,遂即解松绣带,一霎时云雨起来。但见:
金莲高耸,粉脸轻偎。皓体呈妍,约纤腰而掀翻红浪﹔朱唇屡咂,倚绣枕而搅乱云鬟。一面笑喘吁吁,娇声如颤﹔几度绸缪款款,魂魄俱飞。正所谓:鸳鸯本是双栖鸟,菡萏元开并蒂花。
有顷,皓魄西沉,鸡声欲唱,而两人欢娱已竟。红生又抱住问道:“蒙卿厚爱,生死不忘。但不知有何良计,使我得与小姐相会否?”凌霄道:“老安人防闲甚密。虽有诸葛,无计可施也。”红生听罢,不胜怅怏。
于时方公病已少瘥,为因试期将近,红芳屡次差人催逼起身。祇得收拾行李,带了紫筠,作别方老夫妇,前往金陵赴试。抵省之后,遍处打听沈西苓消息。原来告考不取,已往北都去了。既而三场毕后,竟遭点额,怏怏而归。先往长兴省候父母,免不得盘垣数日。然后取路来到方家门首。祇见门上挂着孝球。及至中堂,又见举家戴孝,生甚惊愕。忙问所以,方老安人出来哭诉道:“自侄儿去后,表伯的病体又复凶剧。以致药石罔效,于五日前已经身故了。昨即差人亲到长兴报讣,想必与侄在路上错过。”红生听罢,不觉哭扑于地。忙唤紫筠,置备祭仪拜伏灵前,哀恸欲绝。方老安人与素云,亦呜呜的陪他哭了一场。
红生自此,心绪不宁,哀毁骨立,兼值沈西苓北去未返,方蕙又因痛父过伤,卧榻不起。每日祇与方兰同馆,又是面目可憎,话不投机的。惟于风清月朗之夜,翻出几张旧诗细细哦咏。方兰看见,早已十分厌恶,又每每撞着红生与凌霄立在墙边偶语。心下狐疑。
一日,瞷着红生出外拜客,将书匣捵开,捡出那花笺一看,祇见都是情词。词尾写着“贱妾素云书赠”六字。看毕不觉暗暗欢喜,道:“我怀恨许久,正无发泄之处。谁想做出这般勾当,祇怕你也安身不牢了。”便拿了笺纸,急忙走进内房递与老安人,道:“这纸上写的诗句何如?请婶母细看一看。”老安人接过从头看了一遍,慌忙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方兰便把始末细陈,因说道:“这样轻薄之子,原不该容他穿房入户。那段姻事,叔叔前日亦不过是空言相订,并不曾行礼纳聘,怎见得就是他的妻子?今若如此胡行,弄出一个话把,岂不坏了方氏门风。就是婶母,还有甚体面。况这厮近来家业荡尽,赤贫如洗,就使妹妹嫁了他去,难道是不要吃着的么?”方老安人道:“你也说得有理,祇是一时不好遣发他。”方兰道:“这个何难,祇消如此如此,便可以逐渐撒开了。”
原来方老安人,为因红生家事单薄,原有赖姻之意。当下又值方兰搬弄这场是非,心下十分恼怒,祇是不好晓扬。便即步出书斋,向着红生吩咐道:“曹先生既已抱病回家,沈西苓又说北京远去,你在此读书,祇怕心性不静。此去上南二十里之外有一个慈觉寺,倒有许多洁净禅房。那当家老和尚向与我侄儿相熟,我今日备下盘费,着侄儿送你主仆且到那边去暂住几时,待先生病痊之日,就来接你。”当晚连连催促起身。素云闻了这个消息心下骇然。一时间猜不出老安人是何主意,便取出几两零碎银子,着凌霄悄悄的送与红生,以备寓中薪水。红生无奈,祇得收拾行李书箱,命紫筠挑了。自己与方兰辞别了老安人,一直来到寺中。借下三间小小的书室,把行李放在右首一间,做了卧房。方兰与长老送至房内,一茶之后,各自辞别去了。红生在寺,听着暮鼓晨钟,转觉凄惶无限,每每想念:“不知为着何事,平白地把我遣了出来。”又因急急起身,不曾与素云会得一面。左思右想,心下十分不快。
忽一日检点书籍,不见了小姐所赠之笺,方知被那方兰窃去,决在老安人面前搬了是非,所以有此一番风浪。正所谓: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第五回     慈觉寺春风别梦
诗曰:
箫寺奚愁夜独吟,天涯何处少知音。
最怜一和箫声后,更把相思寄梵林。
当下红玉仙自寓在慈觉寺内,倏忽月余。终日凄凄冷冷,哪有情怀把那八股拈弄。每想着方兰窃去诗笺,致遭摈遣,时时浩叹不已。惟托之吟咏,以自消遣。一夕,更余时候,红生读罢将睡。推窗一看,祇见月朗风清,便把箫儿吹度一曲。既而曲终,忽远远听见隔墙亦吹得箫声嘹亮。红生伫听久之,朗吟绝句一首,道:
玉漏迟迟夜未央,远帘花影露凝香。
洞箫何处吹明月?不道离人已断肠。
吟罢,听那箫声哀婉,愈觉凄凉。遂步出庭除,向着石栏徙倚者久之。时已夜分,祇得进房和衣而寝。次早起来,梳洗纔毕,祇见一人年将三五,唇红齿白,温雅绝伦。把房扉轻轻推启,飘然直入。红生慌忙起身迎进,揖毕坐下。那生细细的先问红生姓氏,红生随后也询其居址姓名。那生从容笑道:“小弟姓何名馥,表字猗兰。敝居即在东村,此去不及五里。为因家下不能静坐,所以同一族兄寓此肄业。昨夜忽闻箫声甚妙,弟亦酷嗜此伎,特来请教。”红生道:“俚音污耳,反辱仁兄谬奖。但弟曲终之后,闻得墙东亦度妙音,即是兄否?”何馥道:“因闻雅奏,辄敢效颦。所愧音调乖讹,必为大方窃笑。惟籍仁兄,有以教之耳。”停了一会,何生又问道:“春王未闻吾兄高辙,今已秋杪,何因到此?”红生道:“向来原执贽于曹士彬,在舍肄业。适因进场之后抱恙回家,弟又遭泖寇焚劫,所以暂寓此地。”何生道:“曩年弟亦从着曹师数载,然则与兄虽非共学,实系同门。”红生笑道:“既然如此,小弟与兄乃是契友了。不识令兄在馆否?容当奉拜。”何生道:“家兄昨日偶因有事归去,想数日后方得到馆。”红生道:“寓中更有相知否?”何馥道:“并无他友。”红生道:“祇恐禅寮寂寞,难以独坐,何不过来与弟同榻,以待令兄来时移去何如?”何馥道:“感蒙雅爱,敢不领教。但恐鄙人无似,不足以辱仁兄之知遇耳。”红生抚掌笑道:“虽则乍晤,一见吾兄丰庞秀丽,不减美人。倘获并寓,正所谓蒹葭倚玉。惟虑兄意不允耳,何乃过谦如此。”原来何馥发甫复眉,果然生得秀媚无比。所以红生谈笑间颇多属意,而微言带谑以探之。何生意亦领略,微微含笑,遂即起身别去。自此往来数四,相得甚欢。红生相思无限,渴欲以桃代李。何馥含情缄意,应酬若出无心。
一日,红生偶然步去相望,何馥置酒款待。二人杯盘交错,甚是亲狎。正酬酢之间,忽然阴云布密,霎时间落下雨来。红生见雨势骤大,私自喜曰:“今夕雨阻,必遂我愿矣。”遂慢慢的且变且饮。将至黄昏时候,红生假意起身作别,道:“蒙兄殷殷相劝,弟已不胜酩酊。祇是这样大雨,如何过去,可有雨具否?”何馥道:“夜深雨阻,古人曾有剪烛西窗之兴。吾兄何不在此联榻谈心,而急于返去耶。”红生听了这一句话,正中机怀,不觉满心欢喜。便即脱巾卸服,又取巨觥斟满,与何馥一连饮了几觥。遂命书僮妙才点灯收拾。霎时间,倏又雨散云收,依旧一天星月。红生恐被后悔,急忙解衣。正欲上床,祇听得外面叩门甚急。唤着妙方启门一看,却是何馥的族兄何半虚,满身透湿的踱将进来。何馥忙与他换了衣服,与红玉仙相见,两下通问已毕,何生道:“大兄何处来?却是这般夜深?”何半虚道:“不要说起,偶被一朋友拉去吃酒,怎奈死留不放,以致夜深,又遇着这样大雨。”红生知不可留,遂即辞别归寓。当夜怏怏而睡,不消细说。
次日,何半虚与何馥同来拜望,把些闲话,谈了半晌。何半虚向着袖中摸出几篇稀旧的烂文章求教。红生看过,不觉暗暗捧腹,祇得加上圈点,极口称赞。何半虚见了十分欢喜,便要与生同寓,以便时常请教。红生欣然应允,遂叫书僮打扫东首那一间空室,摆下两张书桌,把文房四宝并行李什物陆续运至。当晚收拾停当,却因屋窄无处安榻,何半虚向红生床上一看,道:“吾兄尊榻颇宽,况近日天气寒冷,三人同睡何如?”红生听说,点头依允。当下整顿已定,吃过夜膳,何半虚先自睡着,红生亦解衣上床,独有何馥徘徊不进。红生催促几次,祇得把条春凳,旁着床沿和衣而睡。红生见了如此光景,心甚不悦。睡到半夜伸手摸他一摸。那一时恰值初冬天气,夜色甚寒,已是四肢冻得冰冷。遂把自己所盖的红绫绵被,扯出一半。与他盖了。又取枕儿与他枕着,自却曲肱作枕而睡。何馥醒来,忽见枕被如此停当,明知是红生美意,然佯推不知,并不说破。窥见窗上略有亮光,遂即起身开门出去。红生祇道他即进来,竟不闭门。谁知西风甚急,在那门缝里刮进吹得毫毛直竖。又因被着何生许多做作,心下十分不快。遂冒了风寒,登时身体发热,饮食不进。何馥见了也不动问,竟往旧寓安歇去了。
一日清早,何半虚有事出去。红生尚未起身,何馥进来问道:“仁兄尊恙,日来稍觉平安否?”红生道:“我病日复沉重,大半为着吾兄而起。近来亏得令兄相伴,庶慰寂寥。若论猗老这般薄情,早已索我在枯鱼之肆了。”何生道:“弟蒙兄一见如故,岂敢有负雅爱。奈因家兄在此,所以不便捧足。若或遇其它出,小弟即来奉陪。”红生听说,从床上跃起,道:“吾兄此言,真耶?假耶?”何生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红生满心欢喜,顿觉病势去了一半,但心犹怏怏,所虑的祇恐何半虚归来。谁想到了晚间,不见动静。遂闭上书房,把些闲事话了一会,又取出紫箫各吹度一曲。时已漏下二鼓,红生携着何馥之手,低声笑道:“你看月转西轩,夜已深了。日间捧足之言,兄岂相忘耶?”何馥祇管翻看经史,沉吟不语。又停了一会,祇见妙才走来问道:“大相公不知还来睡否?”何馥逡巡答道:“你且闭门睡罢。”红生听见,信以为实,遂急忙忙卸衣就寝。不提防何馥假推登厕,竟已回到旧寓去了。红生一场没趣,咨嗟不已。遂作词一阕以志恨。其词曰:
孤馆人无寐,霜天籁正清。旅怀难禁许多情,凄楚不堪,雁唳两三声。  剪剪西风急,娟娟皓月明。相思无奈到残更,悔杀当初两下莫牵萦。
──右调《南乡子》
吟罢依依若失,祇得和衣假寐。到得东方纔白,即便起身将夜来所作《南乡子》一词,写在一方笺上,着紫筠送与何馥。何馥随即过来,红生愀然不悦,道:“足下言犹在耳,何失信若此。古云‘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询有之乎?”何馥道:“落花固为有意,流水未必无情。但恐隔墙春色,被人猜耳。虽然弟固不能忘情于兄,兄亦何消如此着急。祇在早暮间,弟决有以报兄也。”言讫,向生别道:“弟今日要去望一朋友,至晚就回。”便自踱了出去。红生那一日愈觉不情不绪,惟拿着一本《艳史》消遣锁闭,妙才亦不在那里。红生看了半晌,心上一计,道:“今晚要他到我寓所,祇在这锁身上。”遂寻了一根竹片,把那锁门塞满,竟悄悄而归。等到黄昏,祇见何半虚吃得烂醉,同着何生来了。红生看见又喜又气,气的是何半虚同来,面目可憎。喜的是何馥锁门不开,必来同睡。那何半虚已是十分酩酊,进得书房便立脚不住,跨上床去,倒头而睡。何生竟去点火开门,你道这锁门已经塞满,怎生开得。连声唤问妙才,妙才推着不知。枉费了许多气力,祇得回身走进房来,红生徉问道:“吾兄为何还不去睡?”何生道:“书房门锁平日是极易开的,不料顿然作怪,连那锁匙也透不进了。权借大兄的床上一睡,明早去开罢。”说完,衣也不脱,竟向何半虚的那头睡着了。红生也就上床,祇听得半虚鼻息如雷,何馥早已沉沉睡去。便轻轻伸手将他小衣去了,自却捧足居后。而何生竟若未之觉者。把手去抚摸,祇觉浑身细腻,光滑如脂。红生此时意荡神飞,不能自禁。将把灵犀凑进,又恐惊觉,祇得款款而入。哪知宽绰有余,已成熟境。那海棠枝上,早已漏泄春光一二分矣。然两不通语,红生犹恐不为指破,后日定要仍前做势,遂百般使之自觉,何生并不做声。将及二鼓,方纔事毕,遂并头交股而睡。次早起来,何半虚又有别事,用过早膳即出门而去。红生与何馥相顾而笑,既而何馥又向着红生笑道:“乘人熟睡,私下三关,仁兄应得何罪。”红生亦笑道:“冒犯之罪,固知莫赎。但为兄萦逗许久,直至昨夜,始遂此愿。窃恐兄之播弄小弟,其罪亦足以相偿也。”言讫,濡毫展纸,题下绝句一首,以赠何生。其诗曰:
昨夜寒蛩不住啾,月明霜冷共悠悠。
西窗幸获同君梦,消却平生万斛愁。
其二:
芸窗日日费相思,天假良缘不自持。
鳌鱼纔脱金钩去,又逐风波险处来。
要知后来何如?且待下回细解。
第六回     晚香亭夜月重期
却说红生与何馥正在谐谑之际,忽于几上拈着一卷《艳史》,取来一看,却是文成与小友唐虞的故事。便掩卷而笑道:“天下果报循环原来如此迅速,祇是文成奸人妻小,后日被人取债,固理所当然。若那唐虞一节实为多事。”红生道:“文成设局奸骗,坏人名节,情实可恨。至于唐虞之事,所谓小德出入可也。”何馥道:“当日也算唐虞的情好,若不肯从他,如何处置。”红生道:“文成这样厚情待他,岂有不感动之理?况此事不比妇人家,怕坏了甚么名节。当日文成的小使秀僮说得好,今日世间人,那个不如此的。但惜其初会之夜即为俯就,忒觉容易了些。据着今时相处的朋友看来,再过几月祇怕也难成事理。”何馥道:“莫说几月,唐虞倘或不肯,就过几年何益。祇为一时感他情厚,所以半推半就了。”正说话间,恰遇何半虚笑嘻嘻的踱进房来,邀着红生去游太湖,遂即闭了书房而去。三人一路说说笑笑,迤逦而行。忽远远望见一只快船,飞也撑来。何半虚指着说道:“玉仙兄,你看那边船里来的,可不是个观音出现么。”红生回头一看,祇见那船中果有一位美丽女子。但见:
脸映芙蓉,神凝秋水。眉纤纤而若柳,发扰扰而如云。怕着瞧时,意欲避而回眸转盼。为含羞处,帘将下而微笑低头。虽则是春风已识盈盈面,犹惜那玉笋难窥步步莲。
那船内的女子一见红生,却便十分顾盼。祇见舱内又走出一个少年来,红生仔细一看,认得是方兰。连忙问道:“方兄,别来已多时了,为何再不到寺中一会,今却往哪里去?”方兰听见,便叫歇船。走到岸上相见,道:“红兄还不知么,舍弟因哭父过伤,身故已十余日了。今婶母与舍妹俱到东门外关仙转来,正要报兄得知。不期在这里相会,省得小弟又要到寓惊动。”说罢,竟下船而去。红生得了这个信息,怏怏不乐。明知是方兰怪他,所以不来相报。祇得勉强盘桓了半晌,归到寺中,便打点整备楮帛,往吊不题。
却说何半虚自从见了方素云,心下十分牵挂,竟不知是谁家女子,怎么倒与红玉仙相熟?便对红生问道:“昨日在那湖边相遇的是甚么令亲?”红生一时失却检点,便把方公前日订姻一事并方兰平昔妒忌因由,备细说了一遍。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岂可全抛一片心。
何半虚听着这番缘故,心下便起了一点不好的念头,不住的转道:“我何半虚若得了这样美丽女子做了浑家,也不枉人生一世了。祇是红玉仙既已订姻在前,祇怕那方妪不肯改变,怎生得一计较。先离异了他,便好图就自己的亲事。”又想道:“白秀村就在左近,我不若以吊丧为由,去望那方兰,乘机挑拨,有何不可。”当下主意已定。遂备办吊仪,写了一个通家眷弟的名帖,竟向白秀村来。访至方家,吊奠已毕,方兰迎进客座,分宾主坐下。何半虚道:“令先祖与先祖何士恒,原系极相好的通家。不料年来疏阔兼以寒素,不敢仰扳。岂料令弟年甫弱冠,便尔兰摧玉折,使弟辈闻之殊为扼腕。”方兰道:“先叔既已去世,舍弟又值夭亡,家门不幸。一至于此,有辱赐吊,足见通家至谊。”何半虚又将些闲话说了一会。既不见素云的影响,却又不好问起,祇得没趣而归。
一日,正在家中闷坐,家僮忽报方相公来拜。何半虚慌忙整衣迎进,方兰再三致谢。既而一茶又茶,即欲起身告别。何半虚一把拖住,忙命厨下备酒相款。方兰见如此厚情,躇躇不安。何生挽留就席,须臾酒至半酣。何半虚问道:“前日兄去关仙,果有验否?”方兰道:“这是婶母与舍妹要去。据着小弟看来,这也是荒唐之事,不足信也。”半虚又假意问道:“舟中那一位年将及笄的闺媛,是兄何人?”方兰道:“这是舍妹。”何半虚即接口道:“原来就是令妹,未知曾受聘否?”方兰道:“先叔在日,曾口许红家。然无媒妁又不曾行礼,即婶母也不知详细的。今先叔已故,红玉仙家业罄然,家婶母意中尚有几分未决。”半虚又问道:“如今令婶处还有几位令弟?”方兰道:“先叔祇有亡弟一个,今既相继而亡。序着嫡支,应该小弟承祧。”何生道:“兄如此说,祇今家事既已归兄,即令妹出嫁,亦惟吾兄做主。依我看来,得一佳婿便好,倘或错配了对头,不但令妹无倚,即吾兄家事,也难独美了。”方兰叹息道:“小弟鄙意,也是如此,祇是婶母有些犹豫耳。”何半虚击节道:“是了。目前设有一人,原是旧家门第,家资约有四五千金,人材又甚出众,不知兄肯撮合否?”方兰道:“弟原要寻一人家。今承老兄见教,待归与婶母商议妥帖,当即回复便了。”何半虚道:“实不相瞒,适纔所言就是小弟。祇因当时发了一个痴念,要求工容言德之配。若或不遇,情愿终身不娶。所以蹉跎至今未谐伉俪。前一遇令妹,弟看来好个福相,因此特求足下作伐。”遂向袖中取出白金二十两,递与方兰,道:“些须茶敬,伏乞笑留。事成之后,另有重谢。”方兰愕然道:“婚姻大事,须凭家婶母作主。既承美意,小弟祇好从中帮衬,怎么就蒙厚惠,这个断不敢领。”何半虚道:“兄若玉成此事,后日媒礼当再找八十两。倘或不成,今日薄意,也不消挂齿了。”那方兰原是势利之徒,听说便想道:“这人倒也慷慨,我妹嫁他,料必不差。况红玉仙平日待我刻薄无礼。今趁此机会,拆散了他。一则出了我的恶气,二则家业可以独吞,三则又得了他百金媒礼。倘若红家有话,婶母自去理直,有何不可。”暗暗的打算一会,遂向半虚说道:“既承美情,权且收下。若是不能效劳,依先奉纳。”当下酒散别去。
何半虚看见收了他的二十两头,想来事有可谐,心下暗暗欢喜。到了次日,祇见方兰又来,笑容可掬,向着半虚说道:“昨日承教,小弟回去,在婶母面前竭力撺掇,已有八九分好指望了。但小红在此,不便做事。须寻一事端,使他去了方妙。”何半虚道:“这个祇要令婶心允。如今世上没头官司甚多,祇消费一二百金就好超度这小红了。”方兰沉吟了一会,道:“若要事谐,必须如此。”何半虚点头称善,随又置备酒饭,殷勤留款而别。
且说红生自闻信后,过了几日,备办楮帛,亲往吊奠。又作挽诗一章以挽之。其诗道:
尔死黄垆地,吾生白日天。
相依曾几载,离别是今年。
梦断凭蝴蝶,魂归托杜鹊。
故人从此绝,流泪独潜然。
读罢,抚棺潸潸哀恸欲绝。方老安人出来相见,备诉方蕙身故之由,泪如雨下,极其悲痛。当晚仍留在白云轩安寝。恰值方兰以事出外,红生秉烛独坐,愀然长叹道:“死者难以复生,言念吾友竟作终身之别。生者姻好无期,虽获订盟,未审于归何日。重来孤馆,物是人非。想起当时执经问难,聚首一堂,宁复知凄凉欲绝,遂有今夕乎。”正在自言自语,忽见凌霄悄然走至。红生笑问道:“姐姐间别多时,愈觉丰姿秀丽。当此夜阑,幸蒙赐降,岂巫山神女欲向襄王重作行云之梦乎?”凌霄掩口而笑,低声答道:“禁声,小姐在外,谁逗你耍来。”红生又惊又喜,连忙问道:“果、果、果然小姐到来么?”凌霄道:“小姐有句说话,要与郎君面讲。特着妾来相报,已在窗外,好生迎接。”红生听说,欣喜欲狂。正欲趋步下阶,祇见素云已是翩然走进,掩扇低鬟,欲言又忍。红生向前深深一揖,道:“小生风尘未品,琐尾无似。向承令先尊不弃,许谐秦晋。及寓名轩,屡辱小姐瑶章见惠,每欲面谢谈心,其如中外严隔。又不幸令先君物故之后,祸生几席,致为萋菲谗间,立被摈逐。今幸小姐惠然顾我,料必不弃寒微,实为万喜。”素云娇羞满面,低声答道:“下妾生长深闺,言不及外。今因有事面陈,所以夜深逸出。曩者先君重郎才貌,将妾附托终身。岂知一抔之土未干,而变生肘腋。细揣家母与兽兄,意中竟欲将我重栽桃李,更结朱陈。此事唯妾知之,设果事真,唯有以死相报。在君亦宜及早图维,以成先君之志。”言讫欷歔泣下。红生正欲启口,忽闻后楼连声叫唤。惟恐老安人知觉,遂急急的不及终语而退。红生送出,凝眸怅望。祇见凌霄复回转身来,遥语生道:“小姐着我传语报郎,自后日乃是望夕,郎于向晚假以探望为由,再来过宿,小姐还要与你面会。切宜牢记,不可爽约。”红生连声应诺,回至轩中对着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长吁短叹,展转不寐。次早作别回寺,到了十五日薄暮,祇说探望方兰,悄然独自往扣。老安人祇得款留夜饭,仍宿于白云轩内。
原来方兰尚未归来,所以素云约在那一夜相会。当晚红生坐在卧内守至二更,喟然叹息道:“月转星疏,夜已将半,小姐之约谬矣。”沉吟之际,忽闻窗外轻轻步响,慌忙趋出一看,祇见凌霄独自走至。红生惊问道:“为何小姐不来?”凌霄道:“老安人虽已安寝,唯恐醒来叫唤。所以小姐出在晚香亭内,着妾请郎过去一会。”红生遂同着凌霄,委委曲曲,转过了几层廊庑,始抵晚香亭。素云傍着阑干,愁容满面。见了红生,低声说道:“前夜正欲与君细话,不料母亲呼唤,以致匆匆趋进,不及罄谈。今又约郎相会者,非为别事。单因劣兄既不至馆,曹先生又不终局而散。际此岁暮天寒,郎君独自寓居寺内,老母供给渐薄,将若之何。故为郎计,不如收拾行李谢别寺僧速去,与令尊商议,央媒纳采,方保无虞。若再逡巡,祇怕一堕兄母局中便难挽回了。百年之事,贱妾之命,皆系于此,郎勿视作等闲,而尚迟留于进退间也。”红生道:“荷蒙小姐垂爱,岂不知感。但此事小生亦尝终夜思维。祇因被盗之后骨肉分离,竟无寄足之地。若欲央媒纳聘,非百余金不能料理,须待冬底收租,或可措处。以是迟迟不果,非小生之不为留念也。”素云道:“郎君所言亦是,但天下无有做不来之事。亦不宜守株待兔,坐见决裂。妾积有首饰微资,约计三十余金,悉以赠君,少助一礼之费。又金簪一枝并君家原聘玉钗一股,送君带去。虽微物不足以见珍意者,欲使郎君见簪如见妾容耳。”红生道:“过辱卿卿雅爱,使小生没齿难忘。但畴昔之夜,匆匆惊散,深可怅恨。今夕风清月朗,尊堂又值熟寝之际,未识小姐亦肯见怜否?”素云正色道:“贱妾所以会管者,是为百年大事,岂肯蹈丑行而偷苟合之欢乎。妾颇知诗礼,固能以节自持。不谓君乃黉门秀士,而曾不闻绥绥之狐之可鄙也。”言讫,转身而逝。红生一时春意勃然,便向前一把搂住凌霄,凌霄坚推不允。
要知巫山之雨,再能窃否?祇看下回便见。
第七回     感新诗西窗续旧好
诗曰:
寂寂萧斋书和酬,哪堪联榻更含愁。
最怜好梦重谐后,无奈相思明月秋。
话说红生,被着素云抢白了数句,转身进内。红生祇得把凌霄抱住求欢。凌霄半推半就,即于晚香亭下绸缪了半晌。有顷,云收雨散,已是五更天气。红生回至白云轩,把那残灯剔亮,将所赠簪钗藏作一处。暗想此事必系方兰为难,须依小姐之意,早去与父亲商议。当下和衣而寝,等得天明即别了方老安人,前往长兴。见了红芳,便把赖婚之事,备细说了一遍。红芳大惊道:“方家见我家业萧条,就欲赖此姻事,怎么是好?”红母道:“依我主意,祇今朝廷闻说要点秀女,何不趁此机会,备了聘物,送去做亲,看他怎生发落。”红芳道:“你这个算计也好。”随即就选了一个吉日,备办礼物,竟把红生送到方家来。方老安人见了好生不悦。把那礼物,一件也不受。对着红生道:“我这里妆奁毫未准备,你令尊也忒造次了。今着人舟且回,你却在这里住几日再处。”红生听说闷闷不乐,祇得勉强住下。过了数日,忽闻提学将到,红生遂禀过安人,带了紫筠仍往慈觉寺里读书。却喜何馥弟兄尚在,三人依前同寓,握手道欢,意殊恋恋。然红生以暂晤,旋当各别,每每向馥叹息,馥亦不禁嘘吁。红生又以春茗一封,金扇一柄,丝带一双,玉环一枚,送与何馥。馥以珀坠、京香答之。生情不获已,复作杂词三道以示馥。其词曰:
□□□重逢,把酒临风。莺声依旧过墙东。却忆当时□□□,尽变芳丛。  行色已匆匆,情绪无穷。明年花发向谁红?料得玉楼侬去后,自有人同。
──右调《浪淘沙》
轻云日暮凝寒碧,芳草萋萋,遍南陌。此后相逢浑未得。一番憔悴,满腔萧索。总为伊悲戚。  东君哪惜天涯客,浪把殷勤相掷。魂梦祇愁山水碧。彩笺题遍,青衫泪湿,料得无消息。
──右调《青玉案》
碧天暮冷,想楚风瘐月依然如昨。咫尺天涯成浩叹,总是东君情薄。纸帐寒生,牙床烟锁,辜负当时约。最无聊处,空斋相对萧索。  即有阮藉风流,相如词调,至此还闲却。别后不堪云梦杳,生怕他人轻诺。凤去秦楼,莺离楚树,消息应难托。闲情万斛,请君及早收着。
──右调《念奴娇》
何馥看毕,笑道:“东君固为情薄,然玉楼君去,岂复有人同耶?”二人话得兴浓,适值何半虚不在馆内,即于太湖石畔,竹荫之下,解去亵衣,瓷意谐谑了一会。其情款款,绝妙男女欢媾一般,初不知为二男相并也。即而事毕,红生叹息道:“昨闻文宗将到。祇在数日之内,弟即束装别去,不知后会有期否?”何馥道:“祇在尔我有情,奚虑山遐水阻。愿兄着意功名,不必以后会挂怀也。”遂一同趋进书斋。忽何半虚仓忙走至,向着红生说道:“弟有一事,欲借重吾兄大笔,未识允否?”红生道:“愿闻尊谕,倘可效力,敢不领教。”何半虚道:“时下王团练闻得昝都督高升部署,其父昝老封翁七秩寿辰,特央小弟写一锦轴贺寿。弟恐鄙俚不堪,意欲求恳吾兄至家,代笔一挥。”红生唯唯应诺并不推辞,竟辞了何馥,遂一同前去。一到了何家,急忙置酒款待。饮至半酣,何半虚忙唤家僮取出锦轴来。红生展开一看,却是一幅金镶蜀锦的寿轴。看毕,便索笔要写,何半虚道:“弟有一律,尚未成章,当口占请教。”便朗朗念道:
香满金炉烛满台,八仙仿佛下蓬莱。
鹤如白雪云中舞,桃似朱霞海外来。
红生微笑道:“尊作固为妙绝,但止半律。不如待小弟完篇罢。”遂援笔写道:
片片丹霞绕户明,北堂寿域届斯辰。
风来瑶岛香初度,月泛琼觞花正春。
云外已来青鸟使,庭前喜看彩衣新。
一樽遥向南山祝,愿得遐龄比大椿。
写毕,何半虚哦咏数四,连连称赞,复以巨笺索诗。红生便将所作秋兴八首写道:
西风飒飒送悲笳,篱下秋寒菊未花。
梁寺残钟敲夜月,汉宫衰草接天涯。
云连塞北烽常炽,雁到江南信屡赊。
极目萧条愁不尽,烟深何处望京华。
无边风雨入重阳,雁渡江南到处凉。
败叶惊残乡国梦,寒砧敲破故园霜。
风连竹响从秋落,雨带潮声彻夜长。
一片闲愁无语处,楚山烟树尽苍苍。
日落平沙野色浓,清溪寂寞冷芙蓉。
月明湘水谁家笛,风地秋山何处钟。
钓石于今青藓合,琴台自古白云封。
关河迢递愁多少,独旁南屏对暮峰。
画桥秋水接通津,红蓼丹枫处处新。
满地黄花应笑客,一江鸥鸟暗窥人。
毡寒夜雨思杨子,裘敝秋风魏汉臣。
自古豪华俱有泪,五陵年少莫愁贫。
碧天如水雁来时,野客支颐几度思。
巫雨不经神女泪,湘涛空绕楚王祠。
身留海角思仍杳,诗入清秋句自悲。
风景萧萧催日暮,天涯何处问归期。
露滴金茎冷玉台,满庭荒草未曾开。
清江霞影横空落,野塞笳声扑梦来。
作赋独怀王粲志,长沙偏屈贾生才。
干戈到处谁能靖,回首南云思转哀。
秋郊云物望中移,独立长亭怅远离。
去燕无情还泛泛,归鸿有意故迟迟。
怀才不辨檷生赋,忧国谁怜屈子辞。
区宇即今犹战伐,十年沧海泪空垂。
翠璧嵯峨宿雨收,塞南草木复惊秋。
鲸鱼寥落空江冷,客子萧条故国愁。
日远长安青嶂隔,径荒乡曲白云浮。
援毫莫道频题句,杜老经今哭未休。
写得诗既清新,字又端劲,在座宾客无不称赞。独何半虚口内虽则叹赏,心下着实有些妒忌。正在备酒款待,忽见方兰着人赍书相报。拆开一看,其上写道:
承谕云云,弟时刻在念。已于字婶母处,委曲言之,甚有许允之意。讵料此君,前又假托点选淑女为名,特备礼币,欲求赘入寒舍,即谐花烛。弟向家婶母,又力阻之,所以坚辞不受。但恐稍缓,事必有变。况此君若在,决难妥就。急宜设计,祛之远去。则旦暮可谐,决能为兄作嫁衣裳也。
何半虚为见红生文才高妙,心下已怀着十分妒忌之意。及接方兰的简札看了,便欲设谋陷害。当夜假露殷勤,置备酒肴款待。红生开怀畅饮,直至更阑而散,就留宿于后亭。初时酒醉,上床便即睡去。后渐渐酒醒,祇见窗上月光射进,皎如白日。遂即起身,将欲开门出玩。
忽听得门上轻轻弹响,连忙启问,却是一个绝色女子。身着一绣衣,外青里朱,下穿八幅湘裙,袅袅亭亭,真是天然国色,斜倚着园扉站着。红生慌忙施礼,那女子亦深深万福,道:“敢问郎君即是红玉仙么?”红生低声答道:“小生即是红文畹。敢问姐姐贵姓芳名?因何夜深却在此处?”那女子道:“妾家即在何半虚隔壁,先君已故,止有老母在堂。因值月色甚佳,所以潜出香闺徘徊半晌,不意与郎君相遇。”红生又问道:“小生偶尔至此,缘何姐姐知我姓字?”女子道:“日间在楼上望见郎君挥洒寿章,真有子建七步之才。遂询及侍婢,知君为红玉仙也。”红生笑道:“小生袜线庸才,酒后僭笔,乃有辱姐姐谬为推奖,能无愧汗。但细观玉貌,想芳年正在二八,未审曾许配人否?”女人道:“老母钟爱惟妾,所以未即轻许。妾又素性爱才,誓必择配。祇因日间窥郎姿宇不凡,又复诗才敏捷,故俟夜阑母睡,潜出以图一会。郎如不弃,可同至舍一谈。”红生欣然偕往。自园门转西,紫竹径内,有小楼三间。楼西又有巍房一带。生上楼时,祇见残烛尚明,文哭具备。叙谈半晌,女子取出紫竹鸾箫,求生一弄。红生接箫,徐徐吹了一曲,又持纨扇乞诗,红生举笔写道:
偶携双舄下仙洲,谁想花源境自幽。
相对不知明月上,夜深吹笛白云楼。
女子接过,遂出罗帕一方赠生。上有诗云:
紫紫红红斗艳尘,香闺寂寞暗伤神。
欲知黯然双眉色,半是怜春半恨春。
其二:
昨夜东风送暮春,淡烟疏雨滞芳尘。
细腰莫向南楼倚,花落莺啼愁杀人。
红生看罢,连声赞道:“好诗,好诗,小生俚语兔园,怎及姐姐锦江秀句。”女子道:“俚言求正,岂堪谬誉。但妾今夜潜来会君者,非敢效桑间濮上之行。实因慕君才貌,不耻自媒。倘君不弃葑菲,愿作丝萝之托。”红生谢道:“荷承姐姐过爱,没齿难忘。所恨小生已缔朱陈,不克奉命,为之奈何。”女子道:“郎君既有佳配,贱妾甘作小星。”红生大喜道:“若得如此,铭刻难忘。愿乞示以姓氏芳庚,使小生异日得以备弊纳聘。”女子微笑道:“到那时自有见妾之处,何消盘问。”正语时,忽听得东角园侧有人呼唤。红生祇得怆惶作别。
要知何人唤生?下回自见。
第八回     赠吴钩旅次识英雄
红生当下正与那女子绸缪细话,忽听得有人呼唤,连忙趋出看时,却是何半虚家的小使。因起身登厕,看见园门开了,故此叫唤。红生语以他事,遂闭门而睡。次日天明作别回去。何半虚送出红生,登时去拜望方兰。方兰接进坐定,叙过寒温。何半虚道:“昨承翰教,悉知仁兄破格垂爱。欲作数字奉复,惟恐隐衷不便形之楮墨,故特拨冗走晤,不知吾兄可有良策为弟开导否?”方兰道:“荷蒙长兄降睨之后,自惴无功可效,所以时刻挂之心坎。今幸事有八九,但红生若在,不无阻碍。故必如曩时所谋,驱之远徒,纔为稳便耳。”何半虚道:“向蒙见谕,弟已相忘了。更乞仁兄为弟言之。”方兰道:“在弟亦别无良策。为今之计,莫如寻一没头事陷害他,使他立脚不住,则这头姻事可以唾手而就了。”何半虚又慌忙问道:“寻着哪一件事方可陷害他?”方兰道:“祇今守汛的王守备与弟至厚。祇须如此如此,便可以陷害那厮了。”何半虚听罢,心下大喜,折手称赞道:“妙计妙计。”遂一同往见王守备,王守备延入营内。相见毕,分宾主坐定,把地方上的闲事话了一会。随后王守备开口问道:“敢问二位老亲翁光降,有何见谕?”何半虚未及回言,方兰便一把扯了王守备走到侧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祇见王守备笑嘻嘻的点头,说道:“多承见爱,决当一一遵命。”二人遂即起身作别,王守备送出营门,又向着方兰道:“所谕之事,决不差池。但所许云云,必要如数。”方兰点头唯唯,自回家去。何半虚那晚也不到寓,竟自回到家里去了。
且说红生自在寺内,又过了数日,打听宗师消息。方欲收拾起身,忽一日傍晚,听得叩门甚急。红生祇得起身启视,却见一人背着包裹,挨身而进。红生慌忙问其来历,那人答道:“小人唤做花三,系远方人氏。为因贸易,来到贵郡。奈帐目不能上手,今以催索到乡。不料远近并无客店,特向宝剎暂宿一宵。”红生道:“我亦借寓读书,你要寄宿,须问当家和尚。”那人不由分说,竟把行李向着供佛的案桌边放下,和衣而睡。红生也即进房,读了更余天气,上床安寝。谁料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约至半夜,忽听得外面一片声沸嚷,约有二十余人,惧是腰刀弓箭,斩门而入。一见花三,大喊道:“盗在这里了。”竟把花三并红生一齐捆缚。红生连声叫屈,众人道:“花三是个有名湖盗,打家劫舍,犯着弥天大罪。我们缉捕已久,谁教你窝藏在这里。且带你到王将爷那边去,冤枉与不冤枉,听凭发落。”遂将铺盖并那口宝剑,抢掠一空。
候至天明,一齐解到王守备营里来。红生哭诉道:“生员谆谆守法,向来寓寺读书,不与户外一事。这个花三,从不认识。昨晚强要借宿,绝无窝藏情弊,伏乞电情开豁。”王守备哪里肯听,呵呵冷笑道:“做了窝主,还称甚么生员。这花三既在你寓中,他抢掠的金珠千两,窝在哪里?不用刑法,你如何肯招。”喝把红生夹起来。可怜瘦怯身躯,怎生受刑得起,祇得认屈招供。王守备录了招词,也不究那贼赃,竟将红生并那宝剑锁禁在一间冷静屋内,待日起解协镇。
红生被禁,每日茶饭不充,又兼两足夹坏十分疼痛。自嗟自叹,料想凶多吉少。但父母不能得见一面,每思量了一会,即泪如雨下。一夕更阑人静,月明如昼。正在暗暗悲泣,忽见一个女子从空降下,向着红生低声唤道:“红郎,红郎,你还认得妾否?我特来救你也。”红生抬头一看,祇见两脸胭脂,双眉黛绿。那女子非别,即花神也。便纳头拜下,道:“望乞大仙快快救拔弟子。”花神道:“你家虽焚毁,且喜那牡丹亭依然无恙。当日感承你拔剑相助,今闻有难,特来相救。你不消忧苦。”便把手一指,那枷锁纷纷自落,两足伤痕亦即平愈如初。花神遂一手携着红生,一手与他取了宝剑,令红生闭了双眼。祇闻宝剑一挥,脚下如登云雾,拥着红生飘飘漾漾,顷刻间离却龙潭虎穴,已在官塘路口了。红生开眼一看,慌忙拜谢道:“自非大仙超救,我的性命旦暮不保。此恩此德,没齿难忘。”花神把剑递与红生道:“从此一别,后会难期。祇是此剑,目下就有出头日子。愿乞珍重珍重。”言讫,已失花神所在。红生趁着月光,向前行了一会。怎奈路途不熟,盘费全无,不觉放声大哭,道:“我如今单身逃命,无处投奔。万一有人追来,左右原是一死。”正在啼哭之际,祇听得半空中说道:“前往北方避难,不惟保尔无虞,更获功名之路。祇此十步外有黄金二镒,可亟取之。”红生遂向前一看,祇见草丛中火光闪烁。仔细看时,却是一个小匣。启之,果得黄金五十余两,便飞步向北而走。
看官,你道红生这场大祸,从着哪里起的?原来就是方兰为何半虚设计,将银五十余两买嘱王守备,教他先着花三向寺借宿,旋即差兵捕获,其名为放鹰。后因红生逃出,又是何半虚出银,把来做了一个照提。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红生一路奔走,猛省得沈西苓在北坐监,何不上京一走。一则避此灾难,二则寻见沈生,倘得谋个出身也好。暗暗算计已定,在路晓行夜宿,急急的趱行前去。一日到一店中沽饮,独自一个慢慢的饮了数杯。忽然想起家中消息全无,素云姻事未遂,不觉长叹数声,涕泪交下。祇见旁边站着一人,虎形彪目,相貌堂堂。及视其身上,衣衫褴褛,恰像个乞丐模样。向着红生呵呵笑道:“我辈须要慨当以慷,足下少年作客,正所谓鸿鹄有万里之志。虽则独酌无聊,何故学那楚囚悲泣?”红生听他说话不俗,一发起敬。暗想此人必系埋名豪杰,便招他同坐吃酒。那人也不推让,便向红生对面坐下。祇见那满着座头吃酒的客人俱喧哗笑道:“这个后生客官忒没分晓,怎生同着一个花子吃酒。”那人侧着头,任凭众人喧笑,祇做不听得,拿起双箸,把三四碗蔬肴吃得罄尽。又向红生问道:“细观足下,甚有不豫之色,不知有何心事,俺虽沿门乞食之流,素负肝胆。倘不弃嫌,有甚用着俺处,俺须不避水火。”红生惨然下泪道:“小生原系金阊人氏,为因避难而来。不曾与家中父母话别,以此望云增感,不觉堕泪耳。”那人道:“足下既系思亲,何不修书一封着人带去,以免尊父母远顾之忧。”红生道:“书已写下,怎奈衡阳雁断。”那人道:“足下孝思可敬,俺虽不材,愿作陆家黄耳,为你带去,何如?”红生欣然笑道:“若得吾丈肯怜我父子各天,将书捎带,报问平安,誓当铭之心骨,不敢背德。”那人道:“足下说哪里话来,我与你不过萍水相逢。因见被难,所以愿作便鸿捎信,我岂图你日后的酬谢么。”红生便向包袱内取出书来,递与那人道:“半年离梦,千里信音,全在这一封书上。幸蒙老丈慨许寄报,真大恩人也。望乞上坐,受我一拜。”说罢便双膝跪下,那人伸手,一把扶起。引得左右在座饮酒的,无不相顾而笑。
那人重又坐定,从容问道:“足下既云避难离家,此行还到何处地方?作何事业?”红生道:“小生有一故人援例入监,现今寓在京师,我此去祇得投彼相依,以便再为之计。”那人道:“目今流寇纵横,中原鼎沸。大丈夫苟有一材一技,何患无小小富贵。若能运筹帏幄,斩将搴旗,则斗大金印,取之易于翻掌耳。足下既有故人在京,急宜前去,趁事机之会,成远大之业。至于家事,何必挂怀。况俺这般行径,那些凡夫肉眼无不笑我是个乞丐。谁想足下一见如故,邀我同饮。这双眼睛,会能物色好汉,也算是一个豪杰了。”说罢,站起身来,正欲举手作别。忽瞧见红生所佩宝剑,便道:“这是龙泉剑,愿借一观。”红生慌忙解下,双手递过。那人接来,定睛细看了一会,啧啧赏道:“好剑好剑,真是丰城神物。不知足下何处得之?”红生知其属意,便道:“老丈,此剑乃家传异宝,莫非见爱么?”那人道:“千金易得,一剑难求,岂有不爱之理。”红生道:“既是这等,即以相赠便了。”那人接了宝剑,祇一拱道:“承惠承惠。”正所谓:
红粉赠与佳人,宝剑酬与烈士。
当下座客,看见红生把那家传的无价宝剑脱手相赠,无不愕然惊骇。红生既将宝剑赠了,便道:“老丈能识此剑,想必神乎其术,幸乞试舞一回。”那人欣然拔剑起舞。左盘右旋,曲中其度,烁烁闪闪。但见电光万道,惊得红生不能开眼,耳边祇闻风雨之声不绝,须臾舞罢。那些座客,始初认他是个乞丐的,无不惊讶,以为异人,茫然自失。那人临去,红生又扯住问道:“愿闻高姓大名,以便佩之不朽。”那人厉声道:“足下要问俺姓名居址,莫非不能忘情此剑,好在异日向我取索么?祇是俺四海为家,原无定迹。若问日后相逢,当在金鼓丛中,干戈里面。”话讫,取了宝剑,一拱而去。
当晚,红生就在店中歇了。次日算还饭钱,雇了牲口一直到京。向着城中寻下歇店,便去访问沈西苓。谁想城里城外,整整的寻了十余日,绝无影响。回到店中,闷闷不悦。打点明日要到八旗下去访问。
祇因红生这一问,管教:毕竟后来若何?且待下回细讲。
第九回     闯虎穴美媛故人双解难
诗曰:
已作凌云赋,那堪志未酬。
看花几失路,醉酒复为仇。
直道今谁是?孤怀夜独愁。
秋风情太薄,偏老骕骦裘。
话说红生到京,遍寻沈西苓不见。一日要到八旗营内探问,忽在一家酒肆门首经过,遂进店中沽饮。一连消了两壶,不觉醺醺沉醉。算还了酒钱,踉踉跄跄取路回寓。祇见路旁有绝大的花园一座,仔细一看,原来园门半掩,便挨身进内。但见四围翠竹成林,桃李相间,中间楼房三带甚是齐整。正游玩时,祇见秋千架后有一美人,年方及笄,貌极妖娆,同着几个使女在那里折花。一见红生,就转过牡丹亭去。红生注目良久,也随至牡丹亭,却不见那美人。祇见亭内琴书笔砚,色色俱备。红生乘着酒兴磨墨濡毫,题一绝句于壁云:
宿雨初收景物新,醉中何幸遇芳春。
桃花仿佛天台路,羡杀盈盈花下人。
写毕,步出亭来。再欲徘徊细玩,忽远远听见喝道之声从外而至。内中一人,绯袍大帽,拥着许多带刀员役,大踏步的踱进来了。红生急欲趋避,早被那官儿瞧见。大喝道:“这厮怎生在我园内,手下快与我拿住。”红生此时酒尚未醒,欲待上前分诉,奈模模糊糊莫能措语,竟被那人役痛打了一顿。那官道:“这分明是个奸细,不可释放。且带在一边,待我明日细细详审。”手下一声答应,就把红生一推一扯,锁在正堂左侧厢房里面。红生初时酒醉,被锁锁着,即沉沉睡去。及至黄昏时分,其酒渐渐醒来,摸着项上却有一条绝大的铁链锁紧。心下慌张,罔知所以。祇见一老妪,手中拿着白米饭半盂并鱼肉各二碗,递与红生,道:“此是我家小姐好意送与你充饥的。”红生仰首直视道:“你是何等人家,敢拘禁我在此?”老妪笑道:“你这郎君,兀自不知。北京城内外哪个不晓得这个所在,是俺家总督团营昝老爷的别墅,敢有这等擅闯的么?我小姐为见你斯文俊雅,不是无赖之辈,故特命老身送饭与你。又着我传谕手下员役,明日老爷审问时,叫他们大家帮衬,从宽发落。这也是你的福分,邀得我家小姐这等见怜。”语罢竟自去了。红生听了这一番说话,心上十分懊悔。没来由闯此横祸,似此孤身客邸,料想没人搭救的了。一夜凄惶,不消细说。
次日饭后,早有三四个兵丁如狼虎的一般,把红生横拖直拽,一直带到中堂阶下。须臾,鼓声三响,祇见那昝总督身穿大红暗龙马衣,两边兵役各执利械,吆吆喝喝的坐出堂来。原来这昝总督就是镇守吴松的昝元文。为因剿寇有功,升授团营总兵。当下出堂坐定,左右就把红生卸了锁链,当面跪下。昝元文厉声喝道:“你这厮,无故闯入我家园内,意欲何为?”红生哀禀道:“念红文畹乃是吴郡生员,为因求取功名,来至京都。昨晚实系酒醉冒犯,并无别意,望乞老大人电情宽恕。”昝元文微微冷笑,道:“分明是一个奸细,还敢说甚么生员。叫左右的,把那厮夹起来。”阶下一声应诺,就把红生拖下阶沿,将要上刑。祇见管门的手持一个红柬,慌忙禀说:“有兵部项老爷拜见。”昝元文便站起身来,道:“且带在一边。”
遂趋至仪门,接着一位官长进来。红生偷眼一看,那官儿恰似沈西苓模样。正欲叫喊,又住口道:“既是西苓,为何又说项老爷?倘或不是,如何是好。”停了一回,祇见那项兵部一眼瞧着红生,甚有顾盼之意。红生便想道:“虽不是西苓,也该过去分辨一个曲直。”遂大着胆等待他宾主坐定,便叫起出来。那项兵部听见,亲自下阶细验,认得是红生。大惊道:“贤弟在家读书,为何却到这所在?”更不待红生回话,即叫随役:“扶起了红相公。”便向昝元文道:“此乃小弟故人红玉仙,是个饱学秀才,不知有甚冒犯处,却被老先生拘审?”昝总督道:“这人是昨晚在花厅上亲获的,不是奸细即系白撞,老先生不要认错了。”沈西苓艴然道:“同学好友,安有认错之理?就有不是之处,也该发到有司官审理。”便叫随役:“把红相公好好送到衙内,不得有违。”随役听见吩咐,登时扶拥着红生而去。昝元文愤愤不平,道:“此人即系良善,也该待我问个明白,怎么擅自夺去。”沈西苓道:“那些武弁听凭指挥。他是秀才,祇怕老先生也奈何他不得。”遂即起身作别,骤马而归。
红生已先在署中,当下坐定,就把前后事情备细述一遍。沈西苓再三安慰道:“花三虽则被获,那赃物并无实证。据我看来,决系仇家买嘱了王守备,设谋陷害。今既来京,料想也没事了。至如昝元文别墅,吾兄原不该擅闯,以后切须谨慎为主。”红生唯唯称谢,因问道:“适纔兄到昝府,那门役禀称兵部项老爷,这是何故?”沈西苓道:“原来兄尚未知,那嘉兴项工部是我旧交。自从分袂进京,亏得他青目,祇说是项家子弟随在任所。所以顶了项姓,获中了一名乡试。后又是他营谋,得补兵部员外郎之职。前已着人赍信报兄,奈因流寇阻梗,半路回转,不及递上。”红生道:“恭喜仁兄鹏程远举,使弟闻之,殊为忭快。所恨小弟命途多蹇,一事无成。今虽幸遇仁兄,尚无安身之地,如之奈何?”沈西苓道:“吾兄大才,何患功名不就。祇要着意揣摩,以图高捷便了。”当晚置酒叙阔,饮至更阑而散。次日收拾书房,力劝红生精心肄业。怎奈心绪不宁,容颜渐瘦,不觉厌厌成疾。时作诗词以自遣。其略云:
闷坐对斜阳,愁杀秋容到海棠。风曰□端催太骤,鸳鸯。楚水吴山各一方。雁落白云乡,足上无书空断肠。路隔天台今已矣,凄凉。后日相思后日长。
──右调《南乡子》
枝头莺语溜,叶底蜂簧奏。登楼恰值花时候。楼中人在否?楼中人在否?相思情厚,寂寞双眉皱。梦隔楚山云岫,可怜羸得腰肢瘦。海棠开似旧,海棠开似旧。
──右调《东坡引》
且把红生按下不题。单说昝元文因沈西苓擅行发放,便大怒道:“叵耐小项这般欺我么。此人分时是个奸细,他偏认做故人,竟自放了去。这样放肆,怎好让他。待我寻个破绽算计他一番,纔雪我这口恶气。”一日适值项工部设宴,邀请部属各官。沈西苓与昝元文也都在席上。酒至数巡,内中有奉承势利的,向着昝元文一拱,道:“前日老总翁征服泖湖水寇,弟辈不知详细,望乞赐教一二。”昝元文道:“列位先生若不厌烦,小弟愿陈其概。前奉简书征那泖寇时,祇因王彪不谙军务,以致输了一阵。后来是俺奋勇直上,遂斩首五百余级,又倒戈而降者,共三百余人。我想如今寇盗猖獗,原要有些武略方能济世安民。所以干戈交接之时,原用不着这诗云子曰的。”说罢,祇听得满座唯唯称是,独有沈西苓忿然道:“小弟是吴郡人,前台翁剿寇时,亦曾与闻其详。祇闻官兵败了一阵,又闻杀害百姓五百余人,却不晓得台翁原有这般克捷。”昝元文听说,默然不语。沈西苓又道:“诗云子曰,虽是用他不着的,然从来武以平乱,文以治世。难道马上得天下,就可在马上治天下乎。故汉高祖有言,追杀兽兔者狗也,发纵指示者人也。”昝元文登时变色,道:“你比我作狗么。”沈西苓笑道:“弟不过援述先言,岂敢以狗相比。”项工部亦笑道:“善谑兮不为虐兮。”
于时一座大笑,便将巨觥各劝沈、昝一杯。既而席散,沈西苓回到署中备细与红生说知此事,因叹息道:“以败作功,欺君误国,莫此为甚。吾岂肯与那厮共立朝端,意欲出本弹劾,兄意以为何如?”红生力劝道:“此人奸党布满中外,兄当相时而动,不可直言贾祸。”沈西苓道:“我岂不知,祇为身居郎署,安肯虚食君禄而钳口不言,使豺狼当道乎?”红生又再三劝住。于时科考已过,已是七月中旬。沈西苓对着红生道:“兄若早至京师,这一名科举可以稳取。今场期已近,意欲与兄营谋入监,则易得与试。但须数百金方可料理,弟愧囊空,不能全为周助,为之奈何。”红生道:“弟乃落魄之人,无一善况。即使进场,亦万无中式之理。但承仁兄厚爱,真出自肺腑,敢不领命。前幸花神救拔时又蒙指点,拾得黄金五十余两,一路到京,所用不多。其余现在箧内,乞兄持去为弟打点。倘或仰藉台庇,侥幸一第,则仁兄厚恩,与生我者等也。”沈西苓即日与红生援例纳赀,入了北监。随又谋取了一名科举。
光阴瞬息,俄而又是八月初旬。红生打点精神进场与试。及至三场毕后,候至揭晓,已中五十二名举人。沈西苓把酒称贺,红生再三谢道:“皆托仁兄洪福,得邀朱衣暗点。虽则一第,不足为荣。然家贫亲老,姻既未谐,又遭仇难。若非侥幸此举,几无还乡之日矣。”自此红生另寻了一个寓所。又过两日,吃了鹿鸣宴,谢了房考座师,正欲差人归家报捷。适值科场夤缘事发,红生以临场入监,惟恐有人谈论,终日杜门不出,连沈西苓亦为他怀着鬼胎。忽一日,沈西苓早朝已罢,来到政事堂议事。祇见江南都堂一本,为湖寇事。其略云:
湖寇唐云,近复拥众万余,出没于太湖松泖间,以致商贾不通,生民涂炭。臣屡檄守镇将士及地方官,督兵会剿,而皆畏缩不前,并无斩获。此实总兵将领,漫无方略,而纵寇玩兵之所致也。臣窃谓,萑符不靖,则必人民鸟兽,南亩荒芜。夫既民散田荒,则钱粮何从征办。而兵饷因以不足。故今日之急务,以剿寇为第一。而剿寇之法,务宜洗尽根株,此实国家重事。不得不据实奏闻,伏乞圣恩裁夺。臣不胜惶悚待罪之至。
沈西苓见了本章,向着昝元文笑道:“前闻老台翁说,湖寇唐云已经剿者剿、抚者抚,洗靖根株矣。今何湖泖间仍复跳梁如故,岂即是前日之唐云,抑别有一个唐云耶?”昝元文涨得满面通红,大怒道:“汝辈腐儒祇会安坐谈论,岂知我等忘身为国,亲冒矢石,为着朝廷出力何等辛苦,乃敢横肆讯议耶。”遂拂袖而出,心下十分衔恨。连夜倩人做就本章,要把沈西苓劾奏。
要知所劾何事?下回自见。
第十回     触权奸流西剿寇共罹殃
却说昝元文,被着沈西苓当面讥诮,不觉大怒道:“竖儒如此无理,誓不与共立朝端。”遂央人做就本章,次日早朝俱奏。那本内备说西苓冒籍欺君,不供郎职,与流寇暗通消息。共开八款,遂奉旨下着大理寺审究。项工部见报大惊道:“吾每每说那昝元文奸险非常,不可与之争竞。谁想西老不听吾言,果有今日之祸。”遂往见昝元文,代为请罪。又央兵科给事中田大年并同年保奏。奉旨姑减一等,押发辽阳安置。
沈西苓得旨,因以钦限难违,即与红生作别。恰值项工部亦携酒饯送,三人坐下痛饮了一回。沈西苓潸然泣下道:“弟为奸臣陷害,远配辽阳。今此一别,祇怕后会无期了。”项工部道:“仁兄虽则远行绝塞,料必天相吉人,旋车有日,万乞加餐自爱。”红生道:“今日之行,实为昝贼所陷。弟恨绵力,不能少奋一臂扑杀此獠。倘有侥幸日子,管杀他也到雷州。”沈西苓道:“吾一身固不足惜,所痛家下老母与舍妹别无倚赖。倘蒙仁兄念及故人,肯为青目,感戴不朽。”言讫握手欷觑,泪如泉涌。红生道:“天恩雨露,不日金鸡诏下,仁兄且自放心前去。所谕之事,自然领教,不必挂怀。”遂满斟一杯,递与西苓。西苓接酒,悲愤不能下咽。刚饮得一口,遂即放下。项工部又再三解慰。既而酒散,修下家书一封,递与红生,道:“此书烦兄带至家中,付与家母亲拆。若在京中,诸事已有老仆主管,我已会付他即到仁兄寓所。待荣归之日挈带归去。”当下牵袂依依,再欲吩咐几句,却被长解催促,祇得洒泪而别。红生归寓,又作律诗一首,并盘费银五十两,着人赶去送上西苓。其诗曰:
洒泪阳关北,相看云路赊。
别离从此日,生死各天涯。
露滴征衣冷,风翻雁影斜。
此行无驿使,何处寄梅花。
红生正在寓中闷坐,忽闻外边纷纷传说,所中本省举人,对上俱要亲临复试。红生也未免把那经史温习一番。到临场那一日,祇见御颁题目却是“皇都春雨”二十韵。红生素习诗词,这二十韵祇消一挥而就。
钟声初应律,斗柄正逢寅。
奎璧文明转,乾坤沛泽匀。
卷帘书帙润,落笔墨池驯。
浪底鼍鸣急,溪边燕影频。
恩弘培嫩草,怒激散浮萍。
弱质惊摧委,名花喜濯尘。
暮烟生古壑,晚浦接平津。
野豹皆藏雾,江豚尽出滨。
宫桃红色乱,御柳绿容新。
气冷侵朝袖,阴浓覆座茵。
催开孤岭秀,洗出五峰真。
鸟鹊咸依倚,蛟龙岂隐沦。
雷鸣千里肃,泽降万家春。
无语花翻槛,多情鸟唤人。
风来云片片,水过石磷磷。
瑞应黄农象,祥符虞夏淳。
耕夫忘帝力,士子叹皇仁。
诏就来丹阙,诗成献紫宸。
调元凭硕辅,济世贵经纶。
幸有怀才诏,还邀御目亲。
红生出场,自觉文章得意,遂将试卷并平昔窗稿梓刻,遍送朝中士夫。忽一日,官报报来,备说试官将试卷进呈御览,皇上看见了红生排律,龙颜大喜,钦赐二甲进士。红生听说,欢喜不尽,即日进表谢恩并拜见了科部各官。即欲整顿行李,给假省亲。忽见长班报说:“项老爷来拜。”红生慌忙迎进,坐定,项工部道:“承惠尊稿,句句清新,篇篇珠玉。自应皇上恨相见之晚。昨弟偶在昝总老府上赴席,昝翁取出锦轴见示,内有仁兄祝词。后至牡丹亭小叙,又见壁上绝句就是吾兄稿中之诗。昝翁闻知,十分钦慕。访得仁兄未谐佳偶,欲将伊女结为尊配,持简不佞执柯。”说罢,又指着阶下仆从说道:“昝翁惟恐小弟不为转述,又遣盛价在此。一来奉贺高捷,二来恭报佳音。”红生道:“弟已有聘在先,虽辱雅命殷殷,实难遵奉。”项工部道:“前日沈西苓亦言兄未完姻,今何相拒之坚耶。况昝翁虽则武职,官居极品。伊女千金闺秀,淑德素娴,乃肯慕才见招,亦是十分好意,幸乞三思,毋致后悔。”红生正色道:“无论小弟已有糟糠,即使一世无偶,亦岂以昝府为念哉。我友沈西苓无辜受其毒陷,弟既不能奋臂以雪朋仇,复又与彼结为姻娅,则是上何以对苍天,下何以谢西苓乎?人生世上,富贵不忘其旧,利欲不动其心。我与西苓之谓也。宁肯富易交,而贵易妻哉。况此事亦台翁所目睹也,西苓即台翁之至交也。设使弟贪富贵而就姻,谅台翁决不色喜,何况为弟作伐,于心安乎?幸乞善为我辞,感甚荷甚。”项工部听说,不敢再劝,怏怏而退,竟写书回复了昝元文。
那些仆从听见红生说了这番话,更回去一一对那昝元文说了。昝元文大怒道:“不中抬举的小畜生,怎么这般无状,倒把狂辞唐突我么。想这小畜生也是南直隶人,一定是沈西苓同党了。前日沈西苓放肆,被我一本就弄到远远地方,谅这畜生是第二个小沈了。”正在踌蹰之际,恰值太仓王守备差着家丁,将密揭投递。昝元文拆开一看,内中备言黑天大王倡獗,难以剿除,致彼都院具本劾奏,恳乞请旨调将收服等情。昝元文看罢大笑道:“那唐云也忒奇怪,我老昝不能剿灭,难道再没有强如老昝的么?”又低首沉吟了一会,不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呵呵笑道:“我要把那厮陷害,有何难哉。也不须寻他过恶,也不须嘱托纠缠,祇消假公济私。明日奏上一本,举荐他征服唐云,却教各路协镇莫发救兵。待他孤军深入,那条性命,却不稳稳送在黑天王之手。即使不致阵亡,保不得损兵折将。那时以军法究治,也不怕他不死。万一侥幸得胜,我又得举荐之功,再加陷害亦未为晚。”
当下计议已定,次日早朝即具疏举荐。寻奉圣旨批下,授红生以兵部职方司之职,即着团营总督昝元文速拨三千羽林军,着即督兵征进,俟有功之日另行升赏。红生接了诏旨,不胜忧忿。明知是昝元文所害,然圣旨已出,无可奈何,祇得领了敕命,刻日起程。临行那一晚,项工部与各部属俱于芦沟桥设酒送饯。既而众官散去,项工部独留在后,执手向着红生道:“兄亦晓得么,此举乃昝总督以却婚之故,所以假公济私。明为保举,实图倾害。惟兄以军务为重,早晚用心,以成大功,弟当侧耳而听捷音也。”红生道:“昝元文狡谋陷害,小弟已悉其情。但今为天朝效力,虽马革裹尸,亦何畏哉。”遂与项工部作别而散。
次日起程,集点将士,却多是一班疲病老弱之辈,并没有半个壮丁。红生暗暗叹息道:“前日昝元文率领许多兵马,兼有王彪助阵,尚且损兵折将不能克服。况今势非昔比,以疲惫之卒而欲剪此强梁之寇。昝贼的谋计虽工,在红某一身亦不足惜,其如国事何?”遂上疏请益,疏凡三上,俱留中不报。红生不得已,祇得领了三千军士迅速出京。在路脂车峭帆,不一日已抵泖湖,自与唐云对敌,按下不题。
却说何半虚自从问了红生照提之后,弃儒纳吏。随又营谋考满文书,托人进京斡选了山东鲁桥驿一个驿丞。遂与方兰商议,要作速行礼做亲,以便一同赴任。方兰道:“祇今红玉仙已经逃遁无踪,若要行礼成亲,祇消我三寸舌,向着家婶母甜言说合,不怕不从。但舍妹性资执拗,须要缓款而行方得妥就。设或吾兄如此造次,小弟便不敢斗胆相许了。”何半虚看见方兰作难,料因心事未足,便将所许的八十两找足,外又加礼银四两,尺头二疋。方兰得了许多礼物,满心欢喜,便领了他的言语,即向方老安人面前再三撮合。祇因这一番,管教:
云翻雨覆风波起,玉碎香消脂粉寒。
毕竟方兰走去,说出甚么话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解说。
第十一回     势利婆信谤寒盟
诗曰:
月下良缘已有期,谗言忍把旧盟欺。
谁知贞媛心非席,石烂泉枯总不移。
话说方兰既得了何半虚的重谢,急来向着老安人说道:“红玉仙为窝赃的事,前解到防官王守备处。正欲鞫问,谁想心虚,从着半夜里竟自逃走去了。现今行文各处查缉,大抵是出头不得的了。所虑妹妹今已长成,还是别选良姻,还是守他来成亲么?”方老安人失惊道:“原来他做了这样违条犯法的事,早是你来说着,不然我哪里知道。祇是他小小年纪做了一个秀才,怎不守分。如今又不知逃在何处,若把你妹子嫁与他,祇怕误了终身。若就别许人家,又恐老红要来说话。以此两难,如何是好?”方兰道:“那红老儿是说不得的,他不曾费得半个铜钱。我这里并没出个八字,又没有聘书与他,怎见得就是他的媳妇。况且是自家儿子做了不法的事,终不然把一个清白闺女,去嫁那不肖子不成。凭他告到官司,也是说得过的。”祇这一番话却中了方老安人的心,遂点头道:“侄儿你倒说来不差,祇是如今所许的人家,须要胜着红家几分纔好。据你前日所说的何宅,不知人家何如?可以对得么?”方兰道:“我正为此事,要来与婶母商议。谁想何某已有了官职,不日就要上任。若肯许他,须作速出一庚帖,等他即日行礼。若婶母要依前盟守着红玉仙回来,待我回绝了何家罢。”方老安人听说何半虚有了官职,不觉喜道:“你说来不差,悉凭你主持就是。”方兰听见许允,满心欢喜,连忙去对何半虚道:“承托的事体,家婶母初意坚执不肯,被我再四把那话儿笼络他,业已妥当的了。但须作速订期纳聘,省得迟则有变。”何半虚大喜道:“完美此姻,皆赖仁兄玉成厚爱,此恩此德,容当图报。至如聘金礼物,一一遵命便了。”遂选了吉日,送过聘来。方老安人少不得备办回盘礼物,俱不消细说。
却说素云在房闻了这个信息,心下惊疑,暗着凌霄探个明白。谁知方兰与老安人做就机关,祇说道是红家行聘,不日就要亲迎完娶,素云也信了。倒是凌霄乖巧,当行聘那一日,悄悄的偷那礼帖把与素云一看,祇见上面写着“何某端肃顿首拜”,止不住腮边扑簌簌滚下泪来。凌霄再三安慰,道:“是与不是,且再商量,何消这般烦恼。”素云道:“你哪里知我的心事来。从来婚姻之事,一言既定,终身不移。所以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当初我爹爹亲口许着红生,虽则六礼未备,那股钗儿已算是下定的了。况我明知事必有变,曾着你去约他面会两次。生死之盟,前已订定。岂料母亲听着谗言,背盟寒信。我若依允,却不做了失身之妇﹔若不肯从,怎生退得何家?”左思右想,与其偷颜失节,不若一死倒觉干净。说罢,又唏嘘不已。凌霄又从容说道:“闻得何家已选了甚么官儿,若完了姻事,就要上任。据着贱妾看来,比着红家更胜几倍,料想老安人主见不差,小姐何为固执。”素云变色道:“你说哪里话来。莫道何家是个吏员官儿,就是当朝显宦,也难变易我一点冰心。甚且那一晚亲口订约,青天明月,实共闻此言,岂得以贫富易心,腼颜苟活。况人孰无死,我若死得其所,可以含笑见我爹爹于地下矣。今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再休多言。”正在唧唧哝哝,恰值老安人走到。素云慌忙把头来掇转,以袖拭泪。老安人惊问道:“吉期已届。吾儿有甚烦恼,反掉下泪来。”素云道:“还说甚么吉期,孩儿的性命祇怕不久了。”
老安人便把凌霄唤去,问其缘故。凌霄将素云的心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吓得老安人心下着忙,急与方兰计议道:“俱是你劝我许了何家,如今你妹子要死要活,不肯依允。万一做出一件事来,如何是好?”方兰道:“做侄儿的原是一片好意,况何生虽则三考出身,也是一个小小官职,有何辱没了妹子。如今祇索催他早些娶了过去,婶母还该用着好言开慰。想妹子也是一个聪明的,岂不晓得好歹。”老安人原是个没主意的人,听了这一番话,祇得又到素云房内徐徐劝道:“吾儿且省愁烦。量做娘的祇生得你一点骨血,岂不要安放你一个停当。奈因红生家事日渐消乏,近又做了窝藏不法的事情,所以将你许了何家,有甚不好处。你祇管执拗悲啼,却不要苦坏了身子。”素云掩目叹道:“儿若依了母亲,做不得失节之妇,若坚执不从,何以回得何家?如今儿已有个两全妙策,教他早来娶去,决不累着母亲受气。”老安人听说,纔把鬼胎放下。话休絮烦。
不一日,笙歌动地,鼓乐喧天,何半虚家的亲船已到。素云暗暗妆束已定,向着祠堂痛哭了一场,遂即移步出厅。方兰祇恐有变,也不叫何生奠雁,竟唤着几个妇人把素云推拥上轿,如飞的抬下船去了,自己却与凌霄另在小船送去,那嫁妆又另贮一船。行不上三四里光景,忽听得锣声响处,四下喊声骤起。祇见芦苇里面撑出几只巨艘,上面枪刀密布,竟把亲船拦住。为首一人原来就是黑天王部下的陈达,看看觑近,抢上船来,把素云连着轿儿扛了过去,妆奁器皿也掳得精空。何半虚急忙赴水,纔逃脱性命。方兰在后船看见,便拉着凌霄上岸在黑地里藏身半晌。看看贼已远去,心下想道:“我本意祇要拆散红生的夫妇,以消当时恶气,故在婶母面前十分撺合,又在何半虚面前一力担当,谁料忽地里生出这个变故来。若归家去,不但婶母见责,连那何半虚也要怪我,终不然还他银子不成。更有一件,日后红家知道这场是非,怎生分解。何不趁此机会骗了凌霄,拿些银子,出到外边暂住一二年,再作区处,有何不可。”当下暗暗算计已定,遂把凌霄藏在僻处,自己飞身回去悄悄的取了四五十银子。哄着凌霄,祇说领他归家,一径的雇船往外去了不题。
再说素云被着陈达掳去,送至中军请赏。黑天王一见,心下大喜。对陈达道:“我这里有多少女子,却无一个绝色。谁想你拿着这样一个美女,真正有沉鱼落雁之容。使我一见,不觉为之神醉矣。自出兵至今,汝的功居第一,另行重赏。”又向着素云道:“美人,我且问你,姓甚名谁,年纪多少?”素云已惊得魂魄俱丧,唯低头流泪,不措一语。黑天王道:“你不须害怕,我将你做第二位压寨夫人,怕不富贵哩。”素云厉声答道:“贱妾已有丈夫,断无相从之理。如不放归,愿求一死。”激得那黑天王性起,正要捉进强奸,谁想已有人报知仇氏。原来仇氏也有五六分姿色,亦系良家女子,素性淫悍,被着黑天王掳作正妻,却是十分畏惧。当下出来问道:“闻得出阵拿着一个美女,可唤过来与我一看。”素云连忙走至面前,仇氏细细的看了一会,说道:“此女虽则美丽非常,若留之恐有不利。”黑天王忙问所以,仇氏道:“我昨梦一仙姑,指一女子对我说道:‘此女命犯伤官,花烛之夕,其夫就该遇难﹔若或留之,月内定遭其克。直待百日之后,恶星过度,方可成亲。’今此女与梦中相似,又闻自亲船掳来。则花烛遭厄之说已符矣,岂可收纳,以被其殃乎。”说罢,即带素云幽于别室,防禁甚严,永不许与黑天王相见。
单说素云自遭幽禁,每日蓬头垢面,时时痛哭,将及月余。忽一夕风雨萧瑟,雁唳蛩吟。素云想起幽囚盗窟,目下虽不被污,终难保免,不如早寻一死,倒觉干净。忽又想道:“若竟是这般死了,不惟大仇未报,母恩未酬。又不知红郎今在何处,永无见面之日了。”想一会,哭一会,将至夜分,又泫然泣下,道:“我今身罹虎口,迟早总是一死,何须苦苦恋此薄命。罢罢罢,我祇索要自尽了。”遂将腰边绣带解下,悬梁而死。可怜:
倾城倾国佳人,化作南柯一梦。
谁想素云命不该绝,将要悬梁,忽即沉沉睡去。朦胧之际见一仙女,抚背而言道:“吾乃尔夫家后园牡丹花神是也。汝不可短见,日后还有钗接镜圆的日子。目今罗星将过,还有一番水厄。特授汝以花须丸二粒,服之便可转死还生。珍重珍重。”素云接过,一口吞下,倏忽间遂不见了仙女。须臾醒来,犹觉余香在口,暗暗惊喜,道:“既是仙女救我,或者还有出头之日。祇得勉强挨度,再为区处。”曾有名贤一诗为证:
惆怅佳人命最悭,纔离虎穴又龙潭。
若非此夕花神救,安得明珠日后还。
且把素云按下不题。
再说红生领兵出京,一路上官府不敢怠慢,到处措备粮饷应接。不一日,来到苏州,即着内丁同了沈家苍头,先到沈西苓家内下书。又差人到家报喜。自己却为军情事重,不敢擅回。
一日正在舟中闲坐,祇见报道:“太仓王守备迎馈礼物。”红生看了手本,放在一边置之不问。自卯至酉,并没一个人睬他,祇得纳闷而去。到了明日清晨,又至船边伺候。如是者三次,竟不得相见。至第四日,候见红生上轿,认得面貌就是前日把来问过照提的,不觉大惊。登时换了青衣小帽,央着本处乡宦钱世行,现任按察司廉使(致仕在家),王守备就央了他办下二百余金一副盛礼,下船请罪。红生再四推辞道:“既蒙台命,不致难为他就是了。这礼物决不敢受。”钱世行便深深的打着一拱,道:“前日王弁曾获罪于老总台处,皆由奸人何半虚之计,实与他无涉。惟失于查察,获罪深重,容俟日后捕获时,自当解至台下,听候治罪。若使所备微仪,不蒙点领,则治弟亦不敢代为荆请矣。望乞海涵曲宥,则弟亦叨庇无尽。”红生道:“虽是何半虚造谋枉屈,你为防官,就该审豁。为何通同设陷。今承老先生见教,姑恕不究。这些礼物,亦祇得权领。”说犹未已,那王守备跪在船头,祇管叩首不已。红生竟不睬他。钱世行道:“今日王弁实已悔过待罪,伏乞老总台不念旧恶,所谓大人不作小人之过。”红生笑道:“若非老先生力为见谕,决要处置他一个死罪。也罢,就着他为前部冲锋,以便将功折罪。”
遂于当日点起军兵,以裨将甘尽忠、水从源为后队。自己却与老将乌力骨统领中军。一鼓造饭,二鼓取齐,三鼓进发。浩浩荡荡,杀奔泖河而来。
要知胜负何如?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贞洁女捐躯殉节
当下红生领兵征进,先着探子前去探听虚实。祇见纷纷回报:黑天王正在山前点兵候战,鲁仲在山后看守营寨粮草。红生便唤甘尽忠、王守备吩咐:“你二人可带本部兵五百,俱打着贼兵旗号,埋伏在两旁芦苇内。待他兵出之后,随即上山放火,夺得营寨即为头功。”又唤水从源吩咐道:“你带部下人马,俱驾小船,前往山后水湾埋伏。祇看山头火起,便从后乘势杀上,必得全胜。”分拨已定,自与乌力骨领着中军,往山前进发。一声炮响,忽地里冲出五六十号船来。红生忙教摆开船只,两下混战一场。红生往后便退。黑天王赶至,略战数合又走。黑天王见红生船只乱动,遂招动令旗,前来追赶。未及数里,忽见山上火光烛天,烟气蔽日。黑天王祇道粮草上火起,无心恋战。舍了红生,望着自己营寨而走。红生见他回阵,料得贼已中计,便同乌力骨回身杀上。又战一阵,杀伤贼众无数。黑天王慌忙下在一只小船而去,将近沙岸,祇见山上炮石如雨,铳箭交加。左边冲出王守备,右边冲出甘尽忠,大杀一阵,竟不知有多少兵马在此。却不敢上山,遂绕山而逃。不料红生后又杀至,与王守备二将合为一处,就换乌力骨把守湖口,自与二将杀入老营。那鲁仲见势头不好,便弃了粮草,奔救大寨。将及交锋,背后水从源又驱兵掩杀一阵,鲁仲祇得领了败残人马,望着左边小山僻处逃躲。红生也不追赶,即鸣金收军。赏劳已毕,就在山下扎寨,自与水从源扮作小军,乘着一只小船,前去侦探。
约行二十余里,到一芦渚滩头。祇见一只渔船捞着一个死人,在那里喧嚷。红生上前看时,却是个女子的尸骸,尚有几分气息。就唤渔船上的婆子与他换去湿衣,把姜汤徐徐灌下,看是谁家闺女,好着人送他回去。正解衣时,忽见右臂上有小包一个,红生打开一看,是一段白绫裙幅裹着一股玉钗,裙幅上又有绝句十首,一半字迹模糊,其一半云:
自怜薄命强依人,贞节哪知不受尘。
寄语慈亲休怅望,入江犹是女儿身。
其二:
一点冰心矢不磨,孤魂飘泊更如何。
江妃有意从为伴,羞杀东陵设网罗。
其三:
冷冷碧水涨清溪,此夜孤魂何处啼。
河伯若教怜薄命,东流反向洞庭西。
其四:
夜静挑灯读楚辞,从今何处托心思。
生前未获谐鸳侣,死后相逢哪得知。
其五:
一别慈帏已八春,涛声岳色共愁人。
愿持节义轻身死,玉碎香消总不论。
──薄命方素云临死偶书
红生诵毕,方知就是方素云。慌了手脚,便自去抱过船来,覆着绵絮,灌着姜汤。有顷,吐出了许多泥水。虽不能言,却已有几分苏醒了。红生急忙望空祷告,俄而素云星眸微启,低声说道:“这是甚么所在呀?红郎为何却在此处?莫非是梦中相会么?”
红生向前便告以捞救之由。既而坐定,备询其投水之故。素云哭诉道:“自与郎君别后,为遭兽兄不仁,强夺妾志,将妾许配何家。那时妾自分必死,但恐累及老母,以是隐忍苟活。不料何贼亲迎之夕,正拟以颈血溅其衣,却被黑寇手下的头目掳至贼营。又欲强污妾身,幸喜盗妻仇氏,囚妾于别室之中,更获仙女授我灵丹,许我有相会之日,故尔迁延存命。然妾自料必死无疑,谁想昨日官兵征剿,黑寇战败而遁,仇氏与众将俱各分窜,不知下落。妾恐出头露面,又多一番妒辱,因作绝命词十章,投湖自尽。谁料获遇郎君救起,复得全生。想那仙女之言,果不虚谬。但不知我方氏祖上做了许多恶事,使妾受此磨难。”说罢,不觉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红生再三劝慰道:“小姐不必悲伤,大凡姻缘生死,会合分离,总是前生分定的。即如何贼与那方兰两个用尽机谋,终成虚想,还亏得你冰清玉洁。这都是我在京日久,致你受此折挫。今日相逢,真出自意外,所谓天作之合也。但目下领兵在此,正与唐云厮杀之时,祇恐留下不当稳便,随即差人护送回去,以俟剿贼之后,另容相会便了。”素云骇然道:“郎君向在哪里?何幸得此荣职?愿乞为妾细道其详。”红生遂把别后事情,也略略说了一遍。素云不胜欣喜,道:“如此待妾先归,告知母氏,可不悔死他也。”红生遂出银一两赏了渔翁。即备船只,就着渔船上的老妪护送前去。从小港转至白秀村,着即上复方老安人教他好生调养,待剿贼复命之后请假完婚。先具白金一百两,为小姐压惊之费。吩咐已毕,同了水从源送出港口,方纔归入帐内,商议捣巢覆穴之计。
当日造饭食罢,点起合营将领,遣乌力骨等直逼贼营。那黑天王自从折了一阵,归遁武山,正与众将会集,整顿军船复战。忽见乌力骨已统兵近寨,便大怒道:“匹夫如此小觑我,若不与他决一死战,我也决不敢望图王夺霸了。”即刻点兵下山,列成阵势。两军相遇,正在白苹桥迎敌。红生挥兵掩杀,把黑天王围了数匝。怎当他十分骁勇,大喝一声,官兵退下数里。乌力骨渐渐气力少怠,不敢当锋,望着本阵而逃。红生见乌力骨战他不下,遂唤众将一齐杀出阵来。水从源正撞黑天王船,未及数合被黄俊暗地里射了一箭,正中左肩。黑天王赶来抢时,幸得王守备接住,救得回来已是箭深入骨,未几而死。
黑天王遂即奋勇拒杀,红生率着甘尽忠、乌力骨驱着大队人马敌拒。站出船头,高声唤道:“唐云,我这里天兵已下。你还不知死活,辄敢抗拒么。我劝你不如及早投降,庶不致死无噍类。我又为你保荐,使你不失封侯。倘仍前跋扈,祇怕后刃一加,你便噬脐无及了。”黑天王大笑道:“我祇道朝廷差着甚么大将,原来是个白面书生。哪里晓得兵家妙算,却是自来送死。”说罢,遂挥着众贼冲杀过来。甘尽忠慌忙接住,两人混战了一会。不料陈达架起大炮,祇一炮,把红生的大船打得粉碎。甘尽忠失脚堕水而死。陈达遂乘胜赶来。乌力骨舍了黑天王,竟与陈达厮杀,两个又战至傍晚,不分胜负。史文看见不能取胜,便披发仗剑作起法来。祇见口中念着神咒,道一声疾。顷刻间雨雹交加,满天蔽着黑雾,对面不能见人。红生在船站立不住,祇得弃船登岸。那军士刚刚渡得一半,越觉风狂浪涌,霎时间把那船只都翻在水里了。官兵溺死者不计其数。乌力骨向前禀道:“贼兵甚锐,兼有妖术。我军若不退去,皆葬在鱼腹中矣。望乞作速传令退军,以便取到救兵,再图剿灭。”红生依允,祇得退回十里。查点将士,折了大半,心下好生闷闷不悦。当夜惟恐贼兵劫寨,众军皆不卸甲。
将有一更天气,祇见月光皎洁,红生步出帐前,看那星斗。忽见一人,布袍素服,腰边挂着宝剑一把,向红生笑道:“别来未几,恭喜仁兄,荣登黄甲,奉旨出征。小弟偶尔相闻,特来问候,不知还认得故人否?”红生听说,祇道是贼营遣来的刺客,吃了一惊。那人又笑道:“仁兄休得惊疑,可记着当时在酒店中把宝剑赠那乞者么,即俺是也。”红生便大着胆近前仔细一看,认得面庞不差,遂延入帐中,分宾主坐定。红生备细告诉道:“小弟原系文弱书生,不谙军旅。谁想登籍之后即遭奸臣中伤,致奉圣旨,着弟领兵剿贼。不料自与唐云相拒以来,屡战屡北,今日损兵折将,又大败一阵。若欲再战并无良策﹔若即退兵,又恐朝廷以失机绳罪。以此进退两难,计无所出。天幸遇着仁兄赐顾,不知可有胜局以救三军之命么?”那人听毕,不觉呵呵笑道:“红兄之言,何其懦也。量那唐云,不过泖湖中一草寇耳。虽有数千人马,皆乌合之众,可以灭此朝食,何致数败者哉。昔日范中淹韩琦二公,亦皆文章科第,乃胸中却有十万甲兵,故西夏人为之谣曰:‘军中有一范,西夏闻之惊破胆。军中有一韩,西夏闻之心胆寒。’彼二公者,独非文士乎?今足下初登仕籍即奉简书,正宜出奇破贼,扫清泖荡。上免当今宵旰之忧,下慰吴中士庶之望。所以取荣名、享厚禄,在此一举。何乃以小小挫失,遂怀退避耶。”
红生听了这一番话,涨得满面通红,连声谢道:“小弟不材,幸蒙仁兄赐谕,顿开茅塞,不觉愧汗浃背。但目下正在危迫之秋,万望仁兄有以教之。”那人道:“既值败残之后,还宜按兵不动。可速移檄当道,请兵救援,并察贼众来往险要河港,严督居民钉栅断堰以截其去路。更差心腹,潜至贼营。行离间计,使彼自相伤残,则可以一战而破矣。兵贵神速,更贵出奇。神而明之,惟在足下之一心耳。”红生肃然起敬,道:“多谢指教。”遂命左右,备酒款待。
当下两个促膝细谈。饮至三更天气,那人道:“小弟此来,一则奉候台兄,一则有事相恳。前在酒肆中匆匆乍会,即蒙以家传无价之龙泉见赐,如脱敝屣,岂今荣叨恩命,钱粮出于掌握,反有不为鄙人周济者乎。倘不见拒,愿当实告。”红生慌忙问其来意,祇见那人言无数句,有分教:千余将士,几何尽丧泖湖。
要知端的,下回便见。
第十三回     凭侠友功成奏凯
诗曰:
为友倾肝胆,提戈解寇围。
千金轻若屣,一诺重难回。
报国宁辞险,图功岂惮危。
妖氛从此靖,奏凯向朝归。
且说红生当夜置酒款待那侠者,那人道:“俺此来有事相求,若不见拒,愿当实告。”红生即问其来意。那人道:“别无他事,特向足下暂借粮米二百担,白金三百两。到十日之后,即当加利奉纳,决不敢谬约也。如蒙见许,现有人舟等候,幸祈即发为感。”红生便叫管粮军士着今照数付去。乌力骨听见,连忙近前密禀,道:“现今军中乏粮。若发去许多,万一愆期不至,岂不误了大事。”红生道:“汝言固是正理,但业已许诺,祇得付去便了。”那人看见左右俱有难色,便道:“若或贵役不肯相托,俺岂敢强借,就此作别了。”红生欣然笑道:“蒙兄约在十日之外,弟即着令除了十日口粮,其余照数奉与仁兄拿去。大丈夫肝胆相孚,千金不计,况此些须而有吝色者哉。”那人便指挥随来数人将米运放舟中。向生一拱,竟自下船而去。
于时天色大明,祇见黑天王率着众贼的船只,约有五六百艘团团围住,四边炮响如雷。红生看见来得势头,即使收兵上山,祇得勉力拒守,以待近处援兵。谁料各路守镇官俱受了昝元文的约束,哪一个肯发兵来。一连拒守七日,人心愈危。怎奈贼兵愈众,山下围得铁桶相似。红生料难脱身,大哭道:“我为奸臣所卖,以至此地。今日为国而死,诚为死得其所。”遂召诸将,安慰道:“尔等随我出征,本图建功立业,谁想天助寇贼,致遭数败。古人有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祇要死得其所耳。今我势穷力尽,若同尔等降贼,亦有何难。祇是日后朝廷别选良将,再来剿除,却不是仍旧一死,不过偷生几日,却贻万世臭名,非豪杰之所为也。为今之计,倒不如舍命一战,或可全生。就是力毙而死,也不失做个忠臣义士。当日田横之客五百人,自杀在海岛中,至今称其义勇。倘尔等不以我言为然,愿速斩我之头,以献唐云可也。”众军听毕,哭声震地。顷之,俱踊跃大呼道:“我辈愿死不愿降。”红生见众军士肯出死力,遂复出战。自午至酉,两边伤死甚多。不能取胜,红生祇得仍旧上山。
其夜二更时分,坐在山顶石上,祇见贼将史文领了二百余人绕着山脚巡哨。仰首见了红生,大叫道:“红爷不必害怕,我有一言奉告。闻得朝廷发与红爷止有二千残弱之兵,今已深入不测,死伤大半,料想不能济事了。何不解甲归降,共图富贵。况今世界纷纷,有何皂白,纵使尽忠死节,安得旌表,却不白白枉送了性命。”红生大骂道:“狗鼠盗徒,我恨不能实时歼灭以报□□,反敢乱言无忌。你晓得红爷是何等样人,敢来饶舌么?”史文明知志不可夺,遂即率众退去。俄而相拒,一连又是五日。不料寒威愈甚,粮又断绝。众军士啼啼哭哭,哀震山谷。
红生与王、乌二将也没做理会。但闻喊杀连天,正在危急之际,忽见西南角上有几十只大船来到,竟不知是何处兵马。须臾,湖上杀声振动,祇见那来的大船上旌旗蔽日,剑戟横空,约有五百余人,全身披挂,俱是勇纠纠的精壮汉子。初时还认是唐云一伙,哪知一上岸来,就把山下围困的贼寇冲得七零八落,四散逃窜。内有黄罗伞下罩着一人。腰悬宝剑,手执丈八蛇矛,生得威风凛凛,气概轩昂,在山下大呼道:“快请红老爷下来相见。”王守备伸头一看,急忙报与红生,道:“前日那个借粮的已把贼兵杀败,特来请见。”红生大喜,疾趋下山。那人迎住道:“蒙兄慨借粮米、白银,原订十日之后奉璧,今特送到,幸勿见罪。”红生再三谢道:“吾兄真信人也。但弟被着唐云围困,死在旦夕。顷闻仁兄已经杀败一阵,不知可能相助一臂否?”那人道:“俺料足下不能取胜,所以特选精粹五百余人,星夜前来救援,保为足下破之。”红生道:“敢问吾兄,从何得此兵卒以救小弟?”那人呵呵大笑道:“原来足下尚未知俺行藏。俺前年打从伏虎山前经过,被一伙草寇围住。俺拔剑乱砍,一连砍死数贼。那寨主见俺本事高强,便请上山入伙。住不多时,寨主病故,众喽罗遂推俺为头目。以此积草屯粮,四方好汉纷纷投聚。不上半年,遂拥众三千余人,但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算来也不是长久之计,每望招安,又无进路。今幸足下收服唐云,俺正好率兵相助,以便归顺朝廷。祇为粮草缺乏,所以前来告借,今特送还。愿当剿除此贼,以效微劳。”红生道:“原来仁兄慷慨仗义,乃是当世之豪杰。便欲弃暗投明,愈觉可敬可羡。曩者,请问姓名,未蒙见示。今既殄灭强寇,共立功名,不是埋踪遁迹之时了,望乞剖白。”那人道:“俺姓庄,字伟人,江北人也。自幼遇一异人,授我五雷正法并兵书一卷。祇因二十岁上为父报冤,杀死仇家一十六口,遂即遁迹江湖,未尝白人。今遇知己,辄敢尽言。”红生听说,益加恭敬。
那庄伟人便将送到之米运起,着军士饱食一餐,教他休息。自却领了兵马杀到平坡,大叫:“唐云,早早下马受缚。”黑天王听得,大怒道:“我与你唇齿相依,为何反来自相攻击。”正欲出战,黄俊在旁说道:“不劳大哥费力,待小弟生擒此贼。”便轮动双刀直取伟人。伟人大喝一声,竟把黄俊一刀砍死。鲁仲看见,举刀来迎,不一合又被庄伟人一剑挥为两段。惊得黑天王拍马拖刀而走。庄伟人奋勇赶上,祇一箭射中肩窝,便轻舒猿臂,活捉过来。那众贼弃戈卸甲,愿乞投降者约有五六百人,其余各自分头逃窜。庄伟人急忙鸣金收军,着将黑天王解到红生帐下。红生便令军士把来上了囚车,即日解京候旨发落。所获的金银财帛,悉散与众军卒。王守备原居旧职,待请旨后,别加升赏。遂邀庄伟人到营,殷殷作谢道:“若非仁兄到来,弟已死于唐贼之手。今获灭此巨寇,全仗神力,敢问用兵之道,何者为先?”庄伟人道:“为将之道,因敌制宜。上识天文,下察地利。强而示之以弱,实而形之以虚。静如处女,动如脱兔。为奇为正,莫知我之所之,斯为上将耳。至如唐云,不过一勇之夫。虽众至数千,皆乌合之众,惟藉泖荡以为巢窟。欲剪除之,直易易也,何须劳兵动将,费国家之帑金者哉。”红生道:“弟愧腐儒,不知军旅之事,幸遇仁兄,成此大功,意欲结为兄弟,未知允否?”庄伟人欣然许允。遂备牲礼,当日就对神八拜,订为生死之交。
因以钦限严急,不及省亲。即欲班师就道,忽见管门兵役向前禀道:“早间拿着一个贼党,现在衙门外等候发落。”红生便叫解进来。须臾,祇见捆着一人,解至阶前跪下。红生喝问道:“看你小小年纪,怎生投在贼营。今唐云等既已阵获,汝何不实时卸戈归顺,直待缉拿。在我跟前,有何话说?”那人俯伏,不敢抬头。低声哭禀道:“小人并非是贼,恳乞老爷超豁。”红生又问道:“你是何处人氏?姓甚名谁?如果冤枉,可着地邻保结,饶你一命。”那人道:“小的是本地人,姓何名馥,其实是清白良民,望乞老爷详察。”红生便将众军士喝退,吩咐掩门,且带在后堂审问。暗暗传令,着把何馥的绑缚松了,更衣相见。那些兵丁互相猜疑,俱道是本官的亲戚,先前拿获何馥的,倒捏了两把汗,连忙向着何馥哀恳道:“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犯,望乞海涵,在老爷面前饶恕则个。”何馥也摸不着头脑,祇唯唯答应。
既而进去,祇见红生嘻嘻笑道:“老弟别来许久,怎不做那长进的事,乃陷身于盗党。幸而遇我,不然几乎性命不保矣。”何馥仔细一看,认得是红生,始把鬼胎放下,欣然拜谢道:“小弟命不该死,幸遇红爷。但其中冤抑之情,一言难尽。”红生便命看椅坐定,从容问道:“贤弟有何冤抑,可为我备细陈之。”何馥道:“弟之冤苦,皆为着红爷而起。”红生惊问道:“我与你天各一方,为何为着我来?这也十分奇怪,须即一一言之。”何馥道:“当日红爷被家兄何半虚邀请到舍,做那寿诗。弟有弱妹名唤媚娘,年当及笄,尚未受聘。因为爱着红爷才貌,那一夜潜出闺门,向着月明之下与红爷相会。将欲面订百年,不料闻谕已经纳聘,遂即许作小星。及至次日,红爷归寓,祸遭那个变局,以后探听,杳无下落。致舍妹时刻思念,命我直到前途访问。不想经过盗穴,竟遭黑天王手下拿住,强屈入伙。弟再四哀求,哪里肯放,祇今已将三个月。前在阵中几乎丧命。昨被贵役拿住,绑缚拷打,体无完肤。若非遇着红爷,则命已登鬼□。”言讫,泪如雨下。便解开衣服把与红生细看,果然遍体带伤,红生心下惨然。实时传令,着把原获何生的兵役拿到,喝令重责四十。何馥看打到二十棍,为之力劝道:“这是小弟命蹇所致,还求红爷饶了他这二十棍罢。”红生喝叫放起,忙命备酒。当下与何馥饮酒中间,又细细的问道:“当时吾弟并不说起有妹,即曩夜相会,又不肯说出姓名,其中莫非别有缘故?”何馥道:“原不是小弟嫡妹。实姓吴,是弟姨母所出。祇因自幼父母双亡,无所依托,所以继与家母。家母爱之如亲女,与弟亦胜如同胞兄妹。故以实情语弟,央弟出来访探。敢问红爷何时进京,怎生就得荣升贵职?”红生亦备细的将前事话了一遍。是晚直饮至更深而散,就留在帐中安宿。
次日起来,红生执手问道:“贤弟在家,既系无聊。还是先归,还是与我同进京师?待复命之后一同南回。”何馥道:“承辱厚意,本欲奉陪。但自陷贼巢,离家日久,恐老母有倚闾之望。思欲回去报一确信,又省得表妹挂心。”红生道:“这也说得是。”遂取过元宝一个并方小姐所赠的玉钗一股,付与何生道:“二物虽微,权为聘礼。待回朝之后,即图归娶也。”又作小词一首,附赠媚娘,其词曰:
昨夜东风帘外转,晓来无数凄惶。莺啼鸟语为谁忙?可怜春欲去,空解惜春光。不管落花飞絮乱,祇愁香散池塘。佳音虽获寄纱窗。相逢期尚远,相忆在兰房。
──右调《临江仙》
红生送过何猗兰,正欲择日起程。恰值本府知府并同知司李,备酒在虎丘,与红生称贺,兼为饯别。红生向着庄伟人道:“既蒙郡公招饮,弟与兄早间先到山寺,以作竟日之游。亦古人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意也。”庄伟人道:“弟亦正有此意。”当下遂一同去游虎丘。
看有何话说,下回便见。
第十四回     游山寺邂逅娇姿
且把红生按下,再说昝元文。自将沈西苓劾奏流西,又将红生假公济私,举荐他收服黑天王。以是满朝科道俱各愤愤不平道:“他虽官害极品,不过是一武弁出身,怎敢窃弄威福,把我等文官小觑,致流者流,降者降。若不将他弹奏一本,将来朝纲必致紊乱。”遂将昝元文阴受泖寇唐云厚贿,反把百姓杀害充作贼俘,欺君误国等情,做了本头,奏闻圣上。不觉龙颜大怒,立时批下,着将昝元文革了职,候刑部勘问。昝元文闻了这个消息,吃了一惊,连夜打发家小,并将金珠细软,前往浙江暂住。
原来昝元文,单生一女,名唤琼英。年方二八,尚未受茶。自前番在后花园内瞧见红生,丰姿秀丽,心下十分想念。不料昝元文回来撞见,认是奸细,竟将红生捆吊密室。琼英不胜怜悯,候至夜深,密着老妪潜将酒饭与生充饥。及次日遇着沈西苓救去,琼英方纔放心得下。然未知姓甚名谁,无从探访,心心念念思慕不置。祇因年已及笄,春心飘荡,兼值深闺迥寂从不见人,所以一遇红生,便觉十分属意。闲话休提。
且说当日随着母氏急忙忙收拾起身,在路晓行夜宿。不一日,舟次苏州。琼英对着老夫人说道:“孩儿一路为因思念爹爹,心烦意乱。今日舟抵姑苏,闻得虎丘山寺,风景秀丽,意欲上崖去,散闷片时,不知母亲允否?”老夫人道:“果然闻得虎丘为苏州第一胜景。汝若要去,可令乳娘相伴,随喜一会,我自坐在船中罢。”琼英听说,心下大喜。次日清早,催唤早膳吃过,即带了乳妪并丫鬟仆从,前往虎丘游赏。祇因此一去,有分教:
画船唤起相思恨,佳句消磨锦绣肠。
再说红生,正欲进京复命,恰值府厅各官备酒在虎丘饯别。红生遂与庄伟人于早间先到山寺随喜。正在徘徊之际,忽见一队仆媵,随着一个美丽女子,款款而来。红生慌忙前一看,乃一绝色佳人,与方素云不相上下。即着随行兵役问是谁家宅眷。须臾回说,乃是昝老爷的小姐,名唤琼英。祇因昝总兵被着科道纠弹,奉旨革职,所以夫人小姐潜往浙江暂住。便途经过,到寺游赏。红生听说,大喜道:“原来昝元文也有今日,祇可惜他的女儿曾有一饭之恩,何以报答。”一边自言自语,那琼英觑见红生,也暗暗惊疑道:“昔在园内遇着的书生,怎生也在这里。看他许多役从,难道已经出仕的么?”即着家僮问□是哪一位官长。家僮去了一会,登时回报道:“乃是钦差征讨湖寇的兵部职方司红老爷。”琼英心下想道:“或者面颜相似,不是他么?为何就得这般荣擢。”当日回到船中,愈加思念不已。吟诗一绝以自遣,道:
相逢谁解不相思,相见哪知意欲痴。
今夜孤舟何处泊?落花空对水差差。
昝小姐到得船中,老夫人即催开船赶到平望停泊。次日五鼓起身,自向武陵进发。
且说红生当晚在虎丘寺内,饮宴之后,忽报天使来到,开读圣旨已毕,天使道:“恭喜老先生剿除巨寇,皇上大喜,特着下官星夜前来催促进京复命,并要众将官立功册籍,以便次第行赏。钦限紧急,老先生祇索即日起程,不便逗遛了。”红生便与庄伟人择日班师。一路至北逢州过县,无不尽有人马迎接。
不一日,来到鲁桥驿。那驿丞不早准备,缺少驿夫。本府知府不好意思,就把驿丞解来请罪。红生仔细一看,认得就是何半虚。佯为不知,厉声喝骂道:“王师奏凯,凡经临地方,上下衙门,无不躬亲迎送。你许大前程,辄敢违误么?”何半虚抬头见是红生,惊得魂不附体,连连磕头道:“愿求饶恕。”红生喝叫重打四十,即以抗误王师论罪,革去本职。可怜何半虚,打得两腿鲜血淋漓,即日收拾起身回去。自不消细说。
且说红生,不一日到北京。项工部闻知,即到寓中相会。当下叙过寒暄已毕,项工部道“泖寇纵横,虽则是疥癣之疾,然损兵折将,连年征讨未获扫清。今仁兄此举,本为奸臣设谋倾害,谁想竟成大功,凯旋复命,使弟辈殊为庆忭。但闻初时亦屡为贼败,不知后来怎得即尔洗除?愿乞为弟细罄其详。”红生道:“小弟弄笔书生,素不谙军旅之事。前者奉命前去,自分必死。盖权奸名为荐举,阴实中伤,故所调军士皆老弱疲病不堪者。况又粮草不继,外绝救援。弟虽身先士卒,日夜饮泣,其如贼寇披猖,致遭连败。天幸遇一壮士援戈相救,遂得转败为胜,得以一战扫除。此君姓庄名伟人,亦是江湖豪杰。少不得面圣之后,还要同来奉拜。”项工部道:“此皆仁兄洪福,所以有此际遇。”说罢,即令备酒与红生称庆。当晚尽欢而散。
次日,红生早朝复命,龙颜大喜。便宣入金銮殿,细问平复之由。红生把诸将效力,并庄伟人解救之事一一具奏。圣上十分慰劳,钦赐蟒衣一袭,玉带一围,官封兵部少堂。庄伟人弃邪归正,平复有功,即授都督之职。乌力骨、王守备等,俱有汗马之劳,超升三级。水从源、甘尽忠没于王事,荫封其子。宣诏已毕,红生谢恩出朝,拜望同年并翰林科道各衙门知识。在路忽遇着昝元文。昝元文远远望见红生,即把马头拨转,向着小路而去。红生陡然想起,前日保我剿寇,本欲置我死地,谁知反得成功,岂不是因祸致福。祇有沈西苓被他陷害,至今尚在远方,实是可伤。今幸被弹革职,现在审问。若不与西苓雪冤,更有谁人出力。思忖了一回,遂去与庄伟人商议此事。庄伟人听说,不觉大怒道:“这样奸臣,何消与他絮叨叨的论辩,我明日早朝,少不得要上朝谢圣。倘或撞着时,一顿打死便了。”红生道:“他既奉旨候勘,是个钦犯,不是这般卤莽的。待奏过圣上,慢慢的与他厮闹未迟。”再三劝慰,庄伟人哪里肯听。
次日早朝谢恩已毕,正要出来寻那昝元文。昝元文合该晦气,正在朝房之外,劈头撞着庄伟人。喝问道:“你这个就是昝元文么?”昝元文慌忙应道:“阁下是甚么贵职?”那庄伟人便大声道:“簇新钦授都督庄伟人的就是。今早一来上朝,二来要打杀一个奸贼。”话声未绝,挺出升箩大的拳头,祇一拳把昝元文打去了十数步。早惊动了文武各官,尽来解劝。庄伟人道:“待我再是一拳就结果了这奸贼了,倒省得他刑部衙门受苦哩。”正在喧嚷,适值红生与项工部来到,竭力劝免。昝元文抱痛而回,竟不知为着甚么缘故。庄伟人既打了昝元文,便去上朝。朝罢,归与红生计议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今日即打了那厮,那厮明日少不得决有本进了。明早我与你两个,各弹他一本,倒也使得。”红生道:“弟亦料着。此贼气愤愤而去,决有本章奏闻圣上。与其让他先动手,不如弟与仁兄各上一本。兄把克饷丧师,杀害忠良之事劾奏,待弟把那不法欺君弥天大罪,细细具疏。他已是革职候勘的,怕不将他断送了也。”
算计已定,次早二疏同进,昝元文亦具本进上。圣上看见大怒,便着锦衣卫拿下。其沈西苓,即日召还原职。旨下之日,那些受害的官员俱各补疏进内,即着三法司勘问。因恩赦减等,发到雷州安置。家小田园,一概抄没。红生与庄伟人闻知,俱各大喜。飞即差人同着天使出关,迎接沈西苓。
要知后来如何?下回便见。
第十五回     上冤表千里召孤臣
诗曰:
金兰旧谊并雷陈,路浦珠还侠气伸。
一叩九重开雨露,归来十里属阳春。
却说红生与庄伟人两个一同具本,劾奏昝元文。随蒙旨下,着拿元文勘罪,押赴雷州安置讫,便将沈西苓赦还复职。当下红生晓得西苓将至,急忙出关迎接。两人相见,悲喜交集。沈西苓道:“弟自蒙恩谴,祇道此生终于异域,永与故人无相会之日矣。谁料赐环恩诏,即得还都。今日此晤,得非出自梦中耶?”红生再三安慰道:“皆因小弟,致遭奸贼中害。自从别后,弟每回肠日九,天幸偶尔春闱奏捷,又遭昝贼假公济私,将弟举荐剿荡湖寇。幸获扫平复命,得报大仇。今日与兄相会,诚出自圣天子雨露隆渥,并吾兄忠诚格天之所致也。”沈西苓道:“还籍仁兄雪冤,得返故土。自今以后之日,俱君之所赐也。”言讫,又将别后阅历之事细细的叙了一遍。随即引去见庄伟人。庄伟人欣然置酒款待,三人尽欢而饮。将至半夜,沈西苓向着红生道:“小弟离家数载,白云在望,血泪几枯。今虽幸得还京,已无功名之念,明日即欲上表乞养,未审台意何如?”红生道:“小弟婚姻尚未成就,鄙意正欲陈词完娶。兄既宦情厌冷,弟亦作速出都矣。”二人商议已定,遂各写疏辞归。表凡三上乃许。会庄伟人出镇扬州,便一齐离京起程。城中部属,科道各官,无不备酒饯送,馈银作赆。路旁观者如堵,各各赞羡。
三人离京之后,一路谈笑饮宴,极其欢洽。不一日,早已来到扬州关上,同送庄伟人上任,就泊船在总府衙门前。红生想着扬州名妓最多,思欲前去一访。便改换衣服,瞒着庄、沈二人,止带两个仆从,祇说去望朋友,悄悄的竟自踱到院中来。谁想妓女虽多,都是寻常颜色,并无所谓倾国倾城、举世无双者。又闻说城外略有几个好些的,便慢慢的迤逦踱出城来。行了数里,到处访问。看看天色傍晚,回城不及,红生心下着忙。又远远的行了几里,不觉红日西沉,素蟾东出。红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思无处投宿,忽远远望见树林中有灯光照出。遂趋步从之,却是三间茅舍,四下甚是僻静。红生叩门许久,祇听得里边有人脚步响,乃是一个年少妇人启门而出。红生便即挨身进内,告求借宿。抬眼仔细一看,恰有几分面善。那妇人亦定睛细视,道:“相公莫非姓红么?”红生失惊道:“我是远方来的,娘子为何认得?”妇人道:“原来隔别数年,相公已不认得了。妾即是方家的凌霄,何幸相公得到这里相遇。”红生大惊道:“怪道有些面熟,原来就是凌霄姐。你为何却在这里?”凌霄潸然泣下,道:“相公请坐,妾的苦楚,一言难尽。自从相公去后,方兰那厮,竟把小姐许了何半虚。后来何家迎娶,刚到半路,竟被强人把小姐掳去。那方兰惟恐老安人见责,把妾身当日拐了就走。经今数载,不知小姐怎么样了?妾又住在这里落难。”说罢,放声大哭。红生道:“你如今既从了方兰,哭也无益了。祇是他在此处作何勾当?”凌霄道:“据他说在城中生理,妾亦何从查考。祇为不肯从他,终日在此逼迫。妾身也是难过日子的了。”红生道:“如今却在何处?”凌霄道:“往常间进城,或一日一归,或间日一归。今已去了数日,说准在明日回来。”红生道:“方兰既要你成亲,也不差迟,你何故不肯?”凌霄道:“这样不长进的杀才,并没有一点良心,料他是个没结果的,我怎肯从他。”红生道:“既如此,你且不要烦恼。祇你家的小姐,不知经过了多少患难,如今早已到在家里了。今有个沈相公,当日在你家读书的,已中了进士,现做大官。今泊在萱府前那只座船就是。不如我替你写张状纸,告到他手里,就求他带回,却不是好。”凌霄道:“这等多谢相公,若得还乡,衔恩不朽了。”随急忙忙寻出一张旧纸,教红生写状。一边自去整备夜饭与生充饥。就在几旁坐下,满满斟酒,以目斜送,甚是殷勤。
红生旅邸凄凉,正在久旷之际,又是旧交,未免情动。那凌霄虽无十分容貌,然眉目秀丽,亦自可人。兼值灯火之下,越觉丰庞娟媚。红生又多饮了几杯,乘着酒兴,以言挑之道:“姐姐前日在方家辛苦,今得闲养,面庞更觉标致了好些。”凌霄微笑道:“相公倒会取笑,念着奴家离乡背井,有甚好处。”红生道:“姐姐既已随着方兰,向来还是一处歇息,还是两处各寝?”凌霄道:“我房在东,他卧西首。”红生笑道:“祇怕男孤女独,风雨凄凉,怎当此长夜迢迢,管不得那东西之隔。”凌霄明知讽己,便含笑不答。红生又笑道:“与姐姐阔别多时,还记得晚香亭内曾试阳台之梦否?今夕何夕,得再相逢,信是天从人愿,不知姐姐意内若何?”凌霄听说,满脸晕红,低了头寂不做声。见红生这般情厚,又且无人在此,便从旁坐下。既而又将酒满满斟送。红生亦送过一杯,道:“姐姐亦须陪饮一杯。”凌霄再四推辞,被着红生歪缠不过,祇得吃尽了。谁知量甚不高,吃下了这杯急酒,登时面色通红,把持不定。一堆儿蹲在椅上,红生一把搂住,道:“姐姐酒量原来如此不济。愿即与卿再图欢梦,幸勿推阻,以负此良夜。”凌霄双手推开道:“有甚快活处,相公莫要如此。”红生哪里肯听,竟与解裙卸裤。凌霄此时,口中虽则假意不肯,心内早已十分情动,全不是对着方兰的口角了。当下红生婉转求欢,凌霄半推半就,遂即云雨起来。怎见得旷男怨女,一番情梦。曾有一诗为证:
当年曾已效绸缪,此夕相逢兴更稠。
粉项紧搂唇屡咂,金莲斜耸玉双钩。
往来款款春应满,喘笑吁吁乐未休。
无限欢娱描不尽,回看月已下西楼。
有顷,云收雨散,整衣而起。凌霄重剔银灯,收拾已毕,便同红生一床而寝。
睡至天明,凌霄道:“夜来所言,须得相公与我同去便好。”红生道:“我有别事羁身,兼又不便与你同去。你到那里,我自指点你就是。”遂吃了早膳,一同到城。红生远远指着大船,说道:“这只大号座船就是沈爷坐的。你去船边伺候,待沈爷出来,叫喊便了。”说罢,竟自转去。凌霄候了好一会,纔见庄都督送着沈员外下船,凌霄从旁觑得分明,便一片声叫起屈来。沈西苓听见,忙叫手下人拿住,接上状词。看罢,知是方兰拐骗之故,心下转道:“虽是那方兰无赖,做了这般没下梢的事,然当时曾经同窗数载,又不是管属地方官,怎好问得。”便写了一个名帖,并那状词与凌霄,着人送至扬州府正堂审问,自己在船等候回复。
府官见是沈员外送来的事情,不敢迟误,飞速出牌拘审。差人下乡,恰值方兰归来不见了凌霄,正在那里喧嚷。差人向前一把扭住。方兰不知就里,犹乱嚷道:“我是方相公,你怎敢拿着我。”差人道:“我是不敢拿你的,却为着本府太爷请你。”方兰吃了一惊,竟被差役一直扯到府堂。府尊见了,大喝道:“刁奴才,你拐骗良家女子,逃到这里,还是掠卖还是奸拐为妻?”方兰纔晓得是凌霄这件事发作,祇得跪上禀道:“那个凌霄,原是自家的婢女。小人也是簪缨后裔,怎肯做那拐骗之事,望乞太爷电情超豁。”府尊大怒,喝道:“谁许你多讲,且待那凌霄说上来。”凌霄便哭哭啼啼,把前后事情细细的诉了一遍。方兰跪上去再欲辩时,府尊不容开口,便抽签掷下,喝叫重打四十。又取一面大枷,枷在头门示众,即将凌霄并回词送上沈爷,待他自家发放。红生闻知,忙至府前,见方兰道:“方兄请了,兄为何这般模样?”方兰哭道:“说也可丑。其年仁兄为了官事之后,家婶母就把舍妹另许何半虚,比及何家娶去,路上又遇着强盗掳去,如今舍妹还不知下落。此事原是弟与凌霄同送亲的。因无面目回家,祇得同着凌霄住在这里。谁想这个丫头听人唆哄,霹空写着一张状子,告到太爷,竟说我是拐骗,为此屈受刑责。想我异乡孤另,没人搭救的了。”说罢,泪如雨下,甚是可悯。
红生听了,倒也慈悲起来。说道:“看你流落异乡,身受刑罚,其实可怜。祇是当初你的念头不好,所以到了这所在。我与你无论别的,就是同窗几载,岂能无情。”方兰点头道:“弟自今已经件件晓得了。”红生便向店中买了一个帖儿写着,便着巡风民壮传进府去。府尊连忙接进夤宾馆内聚话多时,亲自送出头门。红生见了方兰,假做吃惊,对着府尊道:“这方兰乃是小弟的同窗敝友,不知犯着何事,却被老年翁惩之以法。”府尊一拱道:“领教。”红生别了府尊,府尊登时开枷释放。方兰大吃一惊道:“红玉仙为何与本处太爷相熟?今日倒感激他的大恩,得以开劈。若不遇着他,几乎把那性命送在此处了。”当下再三拜谢,苦苦要留红生到寓。红生道:“我因匆匆返棹,不得工夫。你若要归去,可于今晚作速收拾,明日早到庄总爷衙门前等我。”方兰唯唯应声而去。红生亦遂即到总府前来。此时,沈西苓尚未开船,遂同去拜辞庄伟人。伟人又整备筵席,留着二生祖饯。直至次日送出,沈西苓与红生刚欲下船,祇见方兰背负包裹站在岸边等候,红生忙唤他下舱相见。方兰见了二生这般显耀,逡巡不敢下船。红生在船内微微冷笑道:“看你急急而来,恰是丧家之狗。若追前情,决不轻恕。但今见你十分狼狈,我也不必深究了。”方兰听得,祇得含羞走下船舱,撇了包裹,向着二生深深作了两个揖。转眼望见凌霄立在前舱,越发面色涨得通红起来,旋即走至后梢去了。二生也佯为不知。
当晚饮酒中间,沈西苓便唤凌霄出见,从容语以其事。红生听见,假作不知。不一日,已到苏州关上。红生谓沈西苓道:“弟以白云念切,归思甚浓,不得造府叩谒。至方家岳母处亦不暇探候。惟凌霄姐,既承挈携而归,望乞差一尊价送去,殊沾高谊不浅。”言讫,遂即握手言别。
红生即一径到了长兴,拜见红老夫妇。红公与老安人大悦,便问别后事情。红生细述一遍,道:“不肖命途多舛,数遇凶危,始遭方兰赖姻事,与何半虚局计诬陷窝主。被擒收禁私狱,天幸花神援救,得脱牢笼。及至京都,又因醉闯昝元文别墅,被他朝回遇见,认做奸细,拿住不放。又亏得沈西苓救免,既而春宫奏捷,昝贼犹欲害儿性命,将儿举荐一本,奉旨征剿湖寇。当时与贼三战三北,被困山头三日。若不遇那庄伟人解围,早已作睢阳后身矣。其间艰苦,一言难尽。今幸功成名立,得蒙圣恩,钦赐归娶。皆上赖父母之福,下藉庄、沈之力,不肖何有焉。”红公与老安人道:“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还自你读书的功效。至于患难险阻,也算做天相吉人了。汝于次日可到祖莹拜祭,也见你荣名及祖。”红生唯唯应诺。
要知后来何如?下回便见。
第十六回     赐环诏一朝联三媛
话说红生又盘桓了几日,遂往太仓州,于旧宅基上起造堂屋。比前更加齐整。又于花亭之前起建一座花神阁,内供花神神位。雕梁画栋,备极轮奂之美。但见:
桂殿兰宫,雕甍绣闼。阑干曲曲,备十二之萦回。楼榭嵬嵬,环三千之体势。春来花木争妍,夏至菱莲竞放。小桥流水逐挑浪以过津,幽径埋香转竹林而入胜。诚为裴度之绿野,不数石崇之金谷。
红生正在建造屋宇,忽报守镇王将爷进谒。红生下阶迎接,原来就是王守备。已为叙功,超升游击。一见红生,便拜谢道:“前者剿灭巨寇,小走并无寸功可纪。荷蒙举荐,得与升赏,感仰厚恩,铭之五内。所有何半虚一事,卑职业已捕获,今特解来候请发落。”遂着手下兵役解进。祇见何半虚戴着枷杻,一堆儿跪在阶下。红生虽是大仇,看了如此光景,却有几分怜悯之意。祇得假做不见,自与王守备把些闲话,谈了半晌。恰值何猗兰亦来拜贺,相见礼毕坐定。何馥把进京事情一一询问已毕,便道:“何半虚冒犯翁兄,罪在不赦。但与小弟实系同宗,所以乃父再三央弟冒恳,弟亦难于启口。倘获以薄面,许其悔过,则感荷巨渥,胜于重生。况何半虚没有兄弟,若蒙严创,则乃父一线之传绝矣。”说罢掉下泪来。红生道:“若论谋我原聘寒荆并陷我不法,即置之死地亦不为枉。若以笔砚交游,曾经连床共寓,岂无宽宥之念。祇是以同袍而机械叵测,真一禽兽也。今日不过杀一禽兽,还说甚么何半虚。”王守备亦再三哀恳道:“据着何半虚向卑职苦苦哀求转恳,亦万分追悔无及。望乞海涵饶恕。”何馥又跪下哀求。红生慨然道:“听了子舆氏一句说话,于禽兽又何难焉。又有二位面上,便宜了这畜类罢。”王守备与何馥慌忙致谢,遂即起身作别。何半虚连连叩头,相随而去。
那时红生建造修葺已毕,亲往长兴迎接红老夫妇还家。那些亲友馈送贺礼,填门塞户,登时声势赫奕。里中老老幼幼,无不称羡。又过数日,卜吉完姻。当亲迎那一夕,方、吴二小姐一同进门。真个是笙管沸天,亲宾满座。交拜已毕,正欲迎入洞房,吃那合卺杯。忽外面一片声沸,嚷报道:“圣旨已到。”红生急忙焚香迎接,天使进入正厅,开诏宣读。却是圣上赐来封诰,兼闻红生未娶,特命昝元文之女琼英赐配红生。命完姻以后,作速上京赴任。红生谢恩已罢,心下想道:“那昝元文虽系奸邪,他女儿曾有一饮之恩,况今业奉圣旨赐婚,怎敢不从?”遂禀过红老夫妇,忙备暖轿接去。当下三位夫人同赴花烛,拜见舅姑,合家甚是欢喜。那亲戚朋友愈加称贺,俱不消细叙。沈西苓与庄伟人亦俱差人驰送贺礼。
当夜,红生与三位夫人饮酒中间,素云道:“妾自与君订约之后,将谓姻好有期。不料兽兄诱母夺志,遂致流离患难,出万死而得一生。今幸团圆,实出自神天佑庇。敢问曩时赠君玉钗、琼簪安在?”红生道:“蒙赐二珍,其琼簪佩带在身,顷刻不离。见簪如见卿耳。”素云道:“那玉钗却在何处?”红生遮隐不得,便把赠与媚娘始末细说一遍。素云绝无醋意,笑谓媚娘道:“姐姐亦以此钗作合,可称媒妁。今既完聚,何不取来会合一处。”媚娘便向奁内取出玉钗,红生亦向怀中取出琼簪。并素云这一股俱置桌上,命琼英收藏,以作传家之宝。媚娘道:“妾自那一夜与君会后,料君必无弃妾之意,妾亦自幸终身有托。讵料鱼沉雁杳,竟尔音信茫然,使妾终日闭门愁泣,染成一病,几乎不起。幸有表兄寻访,得会君家。今日断钗重接,完妾素志,可谓天从人愿,苦尽甘来。但有恳于郎君者,家表兄幼年丧父,母又多病。功名未遂,凤鸾不偶,此妾所以放心不下耳。”红生欣然笑道:“不待卿言,我亦筹之熟矣。他为你牵丝,我亦为他作伐便了。”媚娘见说,不觉笑逐颜开,向生作谢。祇有琼英双眉绿锁,向着红生泫然泣下,道:“二位夫人虽罹坎坷,今获坦夷。独妾虽则上邀天子之洪恩,今宵得成伉俪,其如家破人离,难以自问。曾于曩日在园内遇一书生,彼时力劝家君毋致毁辱,而家君固执不听,谁知此生乃是项员外之好友,及春闱奏捷之后,与老项两个苦苦与家君作对,以致籍没家赀,遣戍边远地方。祇今举目无亲,示知金鸡下赦,尚有日否?”红生鼓掌大笑道:“小生与卿已经两次相会,难道还不认得么?要知昔年在园内相遇之人,即是区区也。感卿一饮,并蒙圣恩深重,所以曲就良姻。若论令尊相待之情,言之令人发指。今既蒙夫人见谕,则令尊之事,且再缓缓计议,夫人请自保重。”琼英听说,把红生仔细一认,不觉吃惊道:“原来闯园的就是郎君。后在虎丘相遇的亦是郎君。今又毕竟与君成了姻媾,不信天下有如此异事。”说罢,大家惊异者久之。
当夜就在素云房中安宿。次及媚娘,再次琼英。自不必细说。过了几日,红生去拜望沈西苓,并到方、何二家见礼。先至沈家,西苓慌忙接入,置酒相款。红生道:“今日小弟此来,非为别事。一为拜谒尊堂,二为令妹作伐。舍亲何猗兰年方弱冠,尚未联姻,竟欲相求令妹庚帖送去,未审兄意允否?”沈西苓道:“贤弟既以为可,则竟自执柯可矣,又何必问弟之可不可乎。”遂即进内,请了母命,写了一庚帖付与红生。红生接过,因请太夫人拜见。西苓遂着侍婢请出沈母,向着红生,再三致谢救子之恩。
当下红生辞别西苓,即至方家。方老安人与方兰十分恭敬,备陈前日负盟之愆。红生笑而不答。遂到方公墓上祭拜,以谢当日知遇厚情。
旋到何家,拜见已毕。即取沈家庚帖递与何馥道:“此是敝友沈西苓之妹,年方二八,才貌双全。祇今西苓现为工部员外,与弟乃是莫逆至交,为此特来与老舅作伐。”何馥道:“感蒙老姊丈盛情,自当拜领。”便即择日纳采,即于是秋完姻。当花烛之夕,红生与媚娘同去贺喜。祇见二位新人长短适均,容色相敌,翩翩然一对佳夫妇也。乃作词以贺之曰:
天上玉梅清瘦,院外笙歌迭奏。青鸟度蓝桥,却喜仙郎成就。知否?知否?就里春光暗透。”
──右调《如梦令》
次日红生归去,闻知曹士彬在项工部家设帐,便同沈西苓、何猗兰前去拜望。曹士彬见二生俱跻贵显,大笑道:“二三子俱已作云中人,祇愧我这领破青衫不知几时脱下。”其年苏州提学考取童生,红生即为何馥写书作荐,何馥便获入泮。既而又闻报到,沈西苓升了户部侍郎。红生即持刺往贺。坐席未定,又见京报人报着,红生亦升了兵部左堂。遂即并辔至京。次年何馥科举入场,正值项工部主考,出京之时曾受红、沈所托,遂领了南直乡荐。曹士彬与项工部有宾主之情,亦得与榜。
红生在京,忽一日报到,扬州都督庄伟人将本职印章,及谢表一缄挂在无双亭上,竟向终南山修道去了。红生对沈西苓道:“庄伟人进退希奇,其视富贵功名浑如空花野草,真是大丈夫作为,使我一闻此信,顿觉宦情灰冷。窃念小弟与兄既已功成名遂,亦当知止,步其后尘可也。”沈西苓道:“仁兄所言,与弟意吻合。若不急流勇退,窃恐宦海无边,终遭复溺耳。”两人即日上疏,致仕而归,一同到家。
红生孝事父母,亲奉甘旨。三位夫人,琴瑟调和。那凌霄因有数幸之情,令充下陈。自此,吟风弄月,行乐追欢,俱不消细说。
光阴如箭,倏忽间过了三载。忽一日,有一道士闯进大门,管门的拦阻不住,竟被他走入中堂。管门的连忙传禀进去,红生带了仆从,出来一看,祇见那道士:赤面碧眼,草履箨冠,背上横着一把剑儿,破衲中露出两臂毛长寸许。举动古怪,竟不像个咬菜根的。红生问道:“老师父从何到此?”那道士道:“我当初原是个杀人的祖宗,今做了怕死的菩萨。老擅越就不认得了么?”红生听说,倒也惊疑起来。便留坐问道:“敢问师父可是化斋么?”那道士大声道:“我不为化斋而来。”便于背上解下宝剑,说道:“这件莽东西久已用不着了。谨此奉璧。”红生接过手中,仔细一看,纔晓得就是庄伟人。慌忙与他相见施礼,看坐道:“庄兄,祇闻你弃官入道,谁想尊容改变,令小弟一些也认不出了。”即命厨下置酒款待。庄伟人道:“贫道祇为还剑而来,山中白云,限期相候,不及奉扰了。”红生因叩请长生之术,庄伟人道:“内丹外丹,都是不容易的功夫。你要益寿延年,祇把广成大仙十二字的题目做起。”红生道:“怎的叫做十二字题目?”庄伟人道:“必净必清,无劳尔形,无摇尔精。这便是十二字的长生妙诀。”红生又挽住问他居住何山,庄伟人挥手道:“三年前还有止息之地,近来无有安顿处了。”言讫,飞步而去。
红生自此清心寡欲,同着三位夫人共修积气累精之术。后数年沈西苓过访,见红生容颜转少,因问道:“仁兄别后,反觉少年了。”红生便道及庄伟人送还宝剑,并传十二字的仙诀。沈西苓请出三位夫人,看了一看,不禁大笑道:“足下爱花,今更能养花,而因以自养。直是宝惜造化的手段。”因绘其斋额曰:“宝玄斋。”后红生徒居村僻,匿隐姓名,祇自称宝玄居士。
看官们,祇这一套故事业已讲毕。在下的还有几句后文。人都道红生祇一把宝剑,做出许大规模。分明是英雄亏着宝剑。若论宝剑,落在庄伟人手里,做出许大局面,许大功名,却还是宝剑靠着英雄。这怎么说,总之是红生送得不差,所以有了这本故事。说来到底是古人两句道得好:
红粉赠与佳人,宝剑传与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