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论"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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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红是《红楼梦》里唯一的表现了正常爱情的丫头──何只丫头,包括小姐在内的一切少女。

  《红楼梦》是一部人书,人是从非人中生长出来的。几百个少女,长长幼幼,都只十几岁,关在一个“牢坑”(龄官的话)。名之曰丫头,也就未成年将成年、已成年的女奴。这些女奴,其实也包括小姐在内──甚至包括公子,都是没有人身自主权的。有的是被卖出来的,有的是家生的(家奴之女)。这些少女不但在这牢坑里无人身自主权,在外面也一样,除了吃喝穿戴,生活坏得多以外,外面有拐子,香菱就是被拐卖来的;有强盗,妙玉据高鹗说就是被劫去的。少女甚至妇女,没有社会,没有家庭,只是父兄丈夫甚至儿子的所有物。不但如此,谁都可以抢她们卖她们,《红楼梦》若还写得不够,如鲁迅的《祝福》里的祥林嫂,被抢卖几次,她固然没有自主权,那抢卖她的人,既不是她父、兄、丈夫、儿子,又哪来对她的所有权呢,只不过是非人社会的胡作非为,使她们在哪儿也是过非人生活。

  少男少女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象生理上缺少了什么,要填补一下;又象多出了什么,闷在心里发泄不出来。由于生理上的改变,进而引起心理上的改变,也象缺少什么和多出什么,于是产生烦闷,其实生理与心理是一件事,又是两件事,是两件事又是一件事。这正是人的需要,是人的青春期的需要。善哉,《聊斋志异·绩女》篇,绩女之言曰:“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致为淫词所污。”所说的情障,就是这里说的需要。她不但以色身示人,还需要欣赏对方的色身,互相欣赏,享受彼此的色身。绩女显示了一回色身,使人倾家来朝,可惜她所得的只是一首“淫词”,而不是“淫词”以上的实际,她感觉失败,立刻从这地方逃走了。这样的题材的长短小说,外国不少,都忘其书名和作者的名字。好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里有,高尔基有一短篇,白朗宁诗《立像与胸像》也属于这之类。

  我深恨自己的脑子乱杂无章,正写到这里又想到别的。我想那倾家朝绩女的人,绩女问他:“何以教我。”他回答只想饱饱眼福之类。这当然不是真情实话。但他的封建思想、礼教观念太深,他大概以为他的回答已经是最大胆(放肆)的了吧。

  黛玉对宝玉的直接的挑逗,“你也是银样蜡枪头!”

  这一句话当是一颗炸弹,把宝玉惊死震死,至少要把脑门震动。他以为至美至圣至洁至高的林妹妹根本只是下到凡尘来被人崇敬伏拜的,任何俗人凡念下流私意,也看不见、想不到、听不懂。对于我宝玉这个只是离云端不知几千万里的一个匍匐者,看也看不清楚,谁知倒还看见了我、于我不敢亵渎的地方,还说“你也是银样蜡枪头”!

  谁知这颗炸弹是没有炸药的,什么都没炸开,引起的只是我也告诉谁去以及黛玉的只许过目不忘不许一目十行之类的废话。这是因为宝玉(尽管是反封建的主角,但这时候还很封建很封建)尽管心在“意淫”(恋爱?),真碰着对方表白,反而无法应付了。宝玉尚且如此,黛玉的不仅对宝玉,甚至对紫鹃,甚至对自己,无数次无法应付,更是理所当然。

  理解了这一个问题,对下一个问题也可随之而理解了。脂批说小红是“奸邪婢”,把这和令雪芹把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改掉以及在宝玉出场的《西江月》词下批“终身惭恨”(显然是宝玉的口吻)一齐读起来,这脂批者无论其名脂砚斋或畸笏叟或别的谁,无论为一个人或几个人,这位或这几位先生脑子里装的是些什么?他配批《石头记》么?他是和那说什么人是腐儒禄蠹,厌弃经济学问,说女清男浊的贾宝玉是一路的人么?

  一个人的思想感情的演变,是非常细微、曲折而缓慢的,比如最初的革命者或革命者的最初阶段,应该是一面革革命对象的命,一面革自己身上的革命对象成分的命。所谓改变客观世界同时也改变主观世界,要经无数次反复,无数次成败,无数次的正面与反面的教训。贾宝玉的思想、感情乃至性格的变化,非一朝一夕之故,他要从晴雯、林黛玉起,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几乎是一片白茫大地了,这才形成和完成了宝玉的世界观。在此之前,宝玉的思想是时时在矛盾、时时在变幻、有时也萦心功名富贵,爱听人称他为“富贵闲人”,说袭人不走,不愁没八人轿坐……

  撮土为香,是一段好文章;芙蓉诔自然更好,但宝玉对金钏、晴雯的态度,也很少平等观念。爽兴说了吧,说“公子”与“女儿”固然是不平等,说女清男浊,也不是平等。崇拜女性与卑视女性,都不是平等思想。不,《红楼梦》时代,还谈不上这些,而不过前者比后者总要强些罢了。

  贾宝玉的转变既然如此,贾宝玉就是书中的曹雪芹和脂砚斋、畸笏叟等等。曹雪芹、脂砚斋、畸笏叟就是书外面的贾宝玉。不说绝对,若干程度的近似是可以说的。宝玉尚且有富贵荣华之类的观念,曹雪芹、脂砚斋、畸笏叟等当然也有封建观念,不过彼此间程度参差罢了。他们有人说小红的奸邪婢,何足为奇。

  话说回来,一个少女,有了对象或正在争取某人为对象,日夜不忘,梦魂颠倒,眼波才动,心有灵犀。千言万语,不着一字,恨不得逢人便讲:“我心里有人了呵!人心里有我了吗?”不讲就闷在心里,通身不适。这正是正常恋爱的一种表现,而小红正是这样的。

  鲁迅说:“苟奴隶立于其前,必衷悲而嫉视,衷悲所以哀其不幸;嫉视所以怒其不争。”《红楼梦》里的丫头,有许多却是在争的。不过方面不同,性质不同,方式不同,成败及其程度不同。如金钏、鸳鸯、晴雯、紫鹃、龄官、芳官、司棋、万儿等,何一非争?只是别人争的结果除了下落不明的以外,多归之于一死,逐出贾府而死或死在贾府。小红也是争,为恋爱而争,以正常的恋爱态度表现了爱情,而又得了可说完全的胜利,终于和贾芸结了婚,过着幸福的夫妇生活,后来还同茜雪一道到监狱里去探望宝玉,即探望已经不是公子哥儿而是犯人了的宝玉(脂批所示后三十回情节)这恐怕是在恋爱上得到了大欢乐,因而器量恢宏,豪侠好义,平等看人,不让自己在任何方面有何遗憾,才这样做的吧。

  就算是这样吧,这在《红楼梦》里只是一个小插曲,除了无意中谈了几句话以外,究与宝玉何涉,写它则甚?不,《红楼梦》的一切人和事都是写给宝玉看的,都是为了造成促成宝玉这个人物的形成和完成而写的。只要可以关联,都在使之和宝玉发生一点若有若无、或深或浅的关系,来表示某事某人,宝玉是不会谈漠而是放进脑子里去了的。

 

  秦可卿与宝玉何涉?偏写宝玉到秦可卿房里午睡和一个极不平常的梦,许多书中情节都在这里点出。后来可卿死了,还要宝玉去吊丧,让宝玉首先看出这个丧礼的许多情景。龄官与宝玉何涉?偏要因划蔷一事而引起宝玉到梨香院去,目睹龄官与贾蔷的一段,并听见龄官说贾府是“牢坑”。尤三姐与宝玉更何涉?偏要写柳湘莲问他关于尤三姐的事,使尤三姐之死多少与他有点关系。鸳鸯与宝玉何涉?偏写宝玉吃鸳鸯唇上的胭脂;鸳鸯找平儿、袭人表示某事件的态度时,却有宝玉藏在暗处,让他知道底里。妙玉与宝玉何涉?偏写大家罚宝玉到栊翠庵去讨梅花,后来又随大家去饮茶,更后还有什么槛内人槛外人。平儿和香菱与宝玉何涉?偏要写平儿理妆,香菱换裙。特别是刘姥姥与宝玉何涉?偏写刘姥姥醉后闯进怡红院,在宝玉床上睡了一大觉。……哪有以正常的恋爱态度,取得完全胜利,正过着幸福生活的小红,而不记上一笔的?大书特书怡红院,一玉一红,单独相对的一段若有情若无情,双方都是正常的。宝玉方面,如鲁迅所说:“昵而敬之”是他对一切少女的主要态度,多一个少一个不是问题;小红方面,心里已经有人,怡红院和宝玉的一切,尽管使她眼花缭乱,但齐大非偶,寻春已迟,心不在焉,又似在焉,以不了了之,以为将来探狱张本。这是小红这个人物在书中能够存在而且非常独特的存在的理由。《红楼梦》一部大书,就是为人,为少男少女,尤其是奴婢,争取一点作为人的存在,小红的爱,就是惟一的样本。

  如果《红楼梦》的一切人和事都是为宝玉写的,写给宝玉看的,以促成宝玉的人的思想和世界观的形成,那么那些说某些人是腐儒禄蠹、批评什么文死谏、武死战、不愿同为官作宰的来往、甚至不愿人劝他懂点经济世态以及男子是泥作的骨肉、女子是水作的骨肉……一大堆大家认为是奇谈怪论的话,应该是他看到了一切、听到一切,逐渐形成了人的觉悟之后,对世事作的大彻大悟的结论。《红楼梦》把它分作一点一点,在少儿时代的宝玉口中说出来,所得的结果是大家都不懂,以为宝玉是怪物、狂人、色鬼、淫虫之类。宝玉之所以为宝玉,不是天生的而是逐渐形成的。

  还有一事的颠倒,附在这里谈谈。荣府的长子是贾赦。承袭官爵也是贾赦,荣府应以贾赦、夫人为主,应称之为老爷太太,与儿子贾琏,儿媳王熙凤共同当家,供养老太太。贾政、夫人则是“二老爷”、“二太太”,习惯如此,顺理成章。但《红楼梦》不这样写,说贾政是老爷,夫人是太太,贾赦、夫人反是“大老爷”,“大太太”,是“那边”(平儿对凤姐说的)贾琏夫妇,反是借用到“这边”来帮助夫人当家的。这个颠倒,恐怕是故意的。写贾赦是老爷,其他事不变,除了鸳鸯的形象更为高大以外,似无甚好处。《红楼梦》是要以宝玉为主角,为“凤凰”(玉钏语),如果荣府以“赦老”为主,宝玉这个人物就非常难处了,一个“二老爷”的儿子,情况会大不相同。若宝玉写成“赦老”的儿子,那就非得把“赦老”与“政老”的性格掉换过来。贾政对宝玉无论怎么严,他是知道和爱宝玉之才的。赦老刚刚相反,他只爱贾环之才,认为他们这种人家有贾环之才就够了,对宝玉怎么办,宝玉会成什么样子?或曰:这是可知的:第二个贾琏!还有一件大事,荣府是夫人当家,薛宝钗一家与邢夫人毫无关系,就根本不会打算住进荣府,也住不进去,宝钗不进荣府,《红楼梦》这部书就要改样了。以下事情尚多,恕不一一。

  说小红是正常恋爱的唯一的标本,是不是说别人的恋爱不正常或不很正常或很不正常呢?有这意思,例如司棋与潘又安,智能儿与秦钟,万儿与焙茗,应该说也是恋爱,但因为缺少很长一段过程,就显得不正常了。宝玉挨打之后,宝钗去看他,两人相对,彼此表示关切和亲近,宝钗尤多羞媚,这是正常的恋爱。不过是初步的,才开始接触到这个问题,比之于互识金锁通灵,进步不多。表现互爱的场合,当然是宝玉与黛玉,不但有由浅入深的层次,也有较深的心理分析,但是多是以一种奇特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即以吵嘴的形式。为了误会,为了求全责备,为了掩饰真面目等等。在《红楼梦》时代,在即使是反封建反礼教的男女主角,自己也还封建、还很多礼教观念的时代,那种表现固然也算正常,在现在看来,恐怕不很正常了。

  试放论之:正常不正常,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现在所说的正常,恐怕正是《红楼梦》里的不正常,我们说的不正常,在那时代也许反而是正常。我曾写了一点小文,题为《神仙也封建》。说:神仙唱的“世人皆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在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这不是主张丈夫死了妻再嫁是可鄙的。应该不随人去么?而这高见,正是我们所说的封建。上文说过,黛玉挑逗宝玉,说“你也是银样蜡枪头!”恐怕是林黛玉一辈子说的最大胆的一句话。试问,宝玉当怎么回答?假如答:“以后不做银样蜡枪头,要做有实用的东西,咱们现在就来实用吧!”于是……这样一来,宝玉还成为怡红公子么?黛玉还成为千小姐,《红楼梦》还成为《红楼梦》么?现在我们所说为正常的,在《红楼梦》里的某些人就未必正常了。宝玉对黛玉说:“我就是那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个倾城倾国貌!”又在黛玉面前对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叫黛玉怎么表示呢?凤姐在广众中对黛玉说:“你吃了我们家茶,不给我们家做媳妇?”黛玉说她“贫嘴讨厌。”紫鹃几次分析宝玉,真是黛玉的好对象,叫黛玉早吃定心丸,只落得黛玉的一场奚落,而黛玉奚落了紫鹃之后,自己却整夜地流泪,恨没有父母为之作主。薛姨妈找宝钗一道,对黛玉说自己要给黛玉与宝玉提媒,黛玉笑(当是平生唯一的一次真乐真笑)打宝钗,说宝钗不该引起她妈的“老不正经的话”来!所有这些,都写得好极了。黛玉只有这样表示,才是黛玉,才是那时的千小姐,也才是《红楼梦》。黛玉对各方面的态度,是百分之百的正常。是封建社会唯一的正常。反而是紫鹃劝黛玉早下决心,决心其实早下了,有什么用呢?黛玉以为问题不能解决,是没有父母作主。其实,父母只做他们替你选择的人作主,不会作你自己心里的对象的主,而且你还不能把心事在父母面前展开。紫鹃又以情词试莽玉,要宝玉早为之所。宝玉又能怎么样呢?他能把他的心事告之父母么?趁老太太还在,请老太太作主。老太太只称赞薛宝钗为好姑娘,从不提起黛玉。反而指桑骂槐地说:“什么佳人,纵有满腹文章,做出这种事来,也算不得佳人了!”甚至还暗示:如果宝玉不为大人争气,也要打死!老太太也好,老爷、太太也好,如果心里以黛玉是宝玉的好配偶,中国连指腹为婚的都有,何况双方都十多岁了呢?岂有不早为之所者哉!二玉、紫鹃及别的许多人所谈的是二玉的恋爱问题,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所着重的是贾家的祀问题,只为替贾府生几个健康子孙,他们也不会要黛玉。再说,《礼记·内则》说:“子甚宜于其妻,父母不悦,出!子不宜于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妇之礼,没身不衰!”一部《红楼梦》于宝玉、钗、黛之间的问题,几乎就是隐隐约约演的这几句话。也正是《狂人日记》说的“礼教吃人!”正常与否,也不全系于时代,也关于什么人。从上文看来,在小红是正常的,在黛玉就不正常,在黛玉正常,在小红就不正常。这个和那个的正常不同;两种不同的行为,都是正常,是不是立论有矛盾呢?是矛盾,但这不是立论问题,而是客观存在如此。客观存在告诉我们说,有两种正常──小红的正常与黛玉的正常,谁正常谁不正常,谁是人的正常,谁非人的正常,由我们选择。

  写到这里,关于小红本人的话,大概不必再说什么了。关于由小红而引起的其他问题,则还有值得谈谈的。俟另论之。

 

                       一九八四.五.十二.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