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二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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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二编(又名《老残游记二集》)

版本: 光绪三十三(1907)年七月初七至十月初六日,在《天津日日新闻》连载。九回。另附残稿四千七百二十八字。

作者: 刘鹗(1857~1909),字铁云,江苏丹徒人。精算学、水利,懂医学,曾在上海行医。后转投金石学家吴大澄名下,涉猎金石学,结识王懿荣。王死后,家人为了还债,将王懿荣收藏的甲骨卜辞,大部分转让刘鹗。刘氏此时也收购刻辞甲骨,前后藏有近五千片。1903年将收藏的刻辞甲骨拓印了1058片,在罗振玉帮助下,出版了我国第一部甲骨文书籍:《铁云藏龟》。另着《老残游记》一书。

内容:作者藉由一走方郎中老残之眼,描述了酷吏昏官误国之害与清末官场之腐败。

 

自序     

第一回     元机旅店传龙语 素壁丹青绘马鸣

第二回     宋公子蹂躏优昙花 德夫人怜惜灵芝草

第三回     阳偶阴奇参大道 男欢女悦证初禅

第四回     九转成丹破壁飞 七年返本归家坐

第五回     俏逸云除欲除尽 德慧生救人救澈

第六回     斗姥宫中逸云说法 观音庵里环翠离尘

第七回     银汉浮槎仰瞻月姊 森罗宝殿伏见阎王

第八回     血肉飞腥油锅炼骨 语言积恶石磨研魂

第九回     德业积成阴世富 善缘发动化身香

外编卷一     (老残游记残稿)

 

自序     

  人生如梦耳。人生果如梦乎?抑或蒙叟之寓言乎,吾不能知。趋而质诸蜉蝣子,蜉蝣子不能决。趋而质诸灵椿子,灵椿子亦不能决。还而叩之昭明。
  昭明曰:「昨日之我如是,今日之我复如是。观我之室,一榻,一几,一席,一灯,一砚,一笔,一纸。昨日之榻、几、席、灯、砚、笔、纸若是,今日之榻、几、席、灯、砚、笔、纸仍若是。固明明有我,并有此一榻,一几,一席,一灯,一砚,一笔,一纸也。非若梦为鸟而厉乎天乎,觉则鸟与天俱失也。非若梦为鱼而没于渊,觉则鱼与渊俱无也,更何所谓厉与没哉?顾我之为我,实有其物,非若梦之为梦,实无其事也。然则人生如梦,固蒙叟之寓言也夫!

  吾不敢决,又以质诸杳冥。杳冥曰:「子昨日何为者?」对曰:「晨起洒扫,午餐而夕寐,弹琴读书,晤对良朋,如是而已。」杳冥曰:「前月此日,子何为者?」吾略举以对。又问:「去年此月此日,子何为者?」强忆其略,遗忘过半矣。「十年前之此月此日,子何为者?」则茫茫然矣。推之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四五十年前此月此日,子何为者?缄口结舌无以应也。杳冥曰:「前此五十年之子,固已随风驰云卷、雷奔电激以去,可知后此五十年间之子,亦必应随风驰云卷、雷奔电激以去。然则与前日之梦,昨日之梦,其人、其物、其事之同归于无者,又何以别乎?前此五十年间之日月,既已渺不知其何之,今日之子,固俨然其犹存也。以俨然犹存之子,尚不能保前此五十年间之日月,使之暂留。则后此五十年后之子,必且与物俱化,更不能保其日月之暂留,断断然矣。谓之如梦,蒙叟岂欺我哉?」
  夫梦之情境,虽已为幻为虚,不可复得,而叙述梦中情境之我,固俨然其犹在也。若百年后之我,且不知其归于何所,虽有此如梦之百年之情境,更无叙述此情境之我而叙述之矣。是以人生百年,比之于梦,犹觉百年更虚于梦也!呜呼!以此更虚于梦之百年,而必欲孜孜然,斤斤然,骎骎然,狺狺然,何为也哉?虽然前此五十年间之日月,固无法使之暂留,而其五十年间,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业,固历劫而不可以忘者也。夫此如梦五十年间,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既不能忘,而此五十年间之梦,亦未尝不有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亦同此而不忘也。同此而不忘,世间于是乎有《老残游记二编》。

             鸿都百炼生自序

  

第一回     元机旅店传龙语 素壁丹青绘马鸣

  话说老残在齐河县店中,遇着德慧生携眷回扬州去,他便雇了长车,结伴一同起身。当日清早,过了黄河,眷口用小轿搭过去,车马经从冰上扯过去。过了河不向东南,往济南府那条路走,一直向正南奔 台而行。到了午牌时分,已到 台。打过了尖,晚间遂到泰安府南门外下了店。因德慧生的夫人要上泰山烧香,说明停车一日,故晚间各事自觉格外消停了。
  却说德慧生名修福,原是个汉军旗人,祖上姓乐,就是那燕国大将乐毅的后人。在明朝万历末年,看着朝政日衰,知道难期振作,就搬到山海关外锦州府去住家。崇祯年间,随从太祖入关,大有功劳,就赏了他个汉军旗籍。从此一代一代的便把原姓收到荷包里去,单拿那名字上的第一字做了姓了。这德慧生的父亲,因做扬州府知府,在任上病故的,所以家眷就在扬州买了花园,盖一所中等房屋住了家。德慧生二十多岁上中进土,点了翰林院庶吉士,因书法不甚精,朝考散馆散了一个吏部主事,在京供职。当日在扬州与老残会过几面,彼此甚为投契。今日无意碰着,同住在一个店里,你想他们这朋友之乐,尽有不言而喻了。
  老残问德慧生道:「你昨日说明年东北恐有兵事,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慧生道:「我在一个朋友座中,见张东三省舆地图,非常精细,连村庄地名俱有。至于山川险隘,尤为详尽。图末有『陆军文库』四字。你想日本人练陆军,把东三省地图当作功课,其用心可想而知了!我把这话告知朝贵,谁想朝贵不但毫不惊慌,还要说:『日本一个小国,他能怎样?』大敌当前,全无准备,取败之道,不待智者而决矣。况闻有人善望气者云:『东北杀气甚重,恐非小小兵戈蠢动呢!』」老残点头会意。

  慧生问道:「你昨日说的那青龙子,是个何等样人?」老残道:「听说是周耳先生的学生。这周耳先生号柱史,原是个隐君子,住在西岳华山里头人迹不到的地方。学生甚多。但是周耳先生不甚到人间来。凡学他的人,往往转相传授,其中误会意旨的地方,不计其数。惟这青龙子等兄弟数人,是亲炙周耳先生的,所以与众不同。我曾经与黄龙子盘桓多日,故能得其梗概。」慧生道:「我也久闻他们的大名。据说决非寻常炼气士的蹊径,学问都极渊博的﹔也不拘拘专言道教,于儒教、佛教,亦都精通。但有一事,我不甚懂,以他们这种高人,何以取名又同江湖术士一样呢?」既有了青龙子、黄龙子,一定又有白龙子、黑龙子、赤龙子了。这等道号实属讨厌。」

  老残道:「你说得甚是,我也是这么想。当初曾经问过黄龙子,他说道:『你说我名字俗,我也知道俗,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雅,雅有怎么好处?卢杞、秦桧名字并不俗﹔张献忠、李自成名字不但不俗,「献忠」二字可称纯臣,「自成」二字可配圣贤。然则可能因他名字好就算他是好人呢?老子《道德经》说:「世人皆有有,我独愚且鄙。」鄙还不俗吗?所以我辈大半愚鄙,不像你们名士,把个「俗」字当做毒药,把个「雅」字当做珍宝。推到极处,不过想借此讨人家的尊敬。要知这个念头,倒比我们的名字,实在俗得多呢。我们当日,原不是拿这个当名字用。因为我是己巳年生的,青龙子是乙巳年生的,赤龙子是丁巳年生的,当年朋友随便呼唤着顽儿,不知不觉日子久了,人家也这么呼唤。难道好不答应人家么?譬如你叫老残,有这么一个老年的残废人,有什么可贵?又有什么雅致处?只不过也是被人叫开了,随便答应罢了。怕不是呼牛应牛,呼马应马的道理吗?』」德慧生道:「这话也实在说得有理。佛经说人不可以着相,我们总算着了雅相,是要输他一筹哩!」

  慧生又道:「人说他们有前知,你曾问过他没有?」老残道:「我也问过他的。他说叫做有也可,叫做没有也可。你看儒教说『至诚之道,可以前知』,是不错的。所以叫做有也可。若像起课先生,琐屑小事,言之凿凿,应验的原也不少,也是那只叫做术数小道,君子不屑言。邵尧夫人颇聪明,学问也极好,只是好说术数小道,所以就让朱晦庵越过去的远了。这叫做谓之没有也可。」

  德慧生道:「你与黄龙子相处多日,曾问天堂地狱究竟有没有呢?还是佛经上造的谣言呢?」老残道:「我问过的。此事说来真正可笑了。那日我问他的时候,他说:『我先问你,有人说你有个眼睛可以辨五色,耳朵可以辨五声,鼻能审气息,舌能别滋味,又有前后二阴,前阴可以撒溺,后阴可以放粪。此话确不确呢?』我说:『这是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何用问呢?』他说:『然则你何以教瞎子能辨五色?你何以能教聋子能辨五声呢?』我说:『那可没有法子。』他就说:『天堂地狱的道理,同此一样。天堂如耳目之效灵,地狱如二阴之出秽,皆是天生成自然之理,万无一毫疑惑的。只是人心为物欲所蔽,失其灵明,如聋盲之不辨声色,非其本性使然,若有虚心静气的人,自然也会看见的。只是你目下要我给个凭据与你。让你相信,譬如拿了一幅吴道子的画给瞎子看,要他深信真是吴道子画的,虽圣人也没这个本领。你若要想看见,只要虚心静气,日子久了,自然有看见的一天。』我又问:『怎样便可以看见?』他说:『我已对你讲过,只要虚心静气,总有看见的一天。你此刻着急,有什么法子呢?慢慢的等着罢。』」德慧生笑道:「等你看见的时候,务必告诉我知道。」老残也笑道:「恐怕未必有这一天。」

  两人谈得高兴,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同说道:「明日还要起早,我们睡罢。」德慧生同夫人住的西上房,老残住的是东上房,与齐河县一样的格式。各自回房安息。

  次日黎明,女眷先起梳头洗脸。雇了五肩山轿。泰安的轿子像个圈椅一样,就是没有四条腿。底下一块板子,用四根绳子吊着,当个脚踏子。短短的两根轿杠,杠头上拴一根挺厚挺宽的皮条,比那轿车上驾骡子的皮条稍为软和些。轿夫前后两名,后头的一名先趱到皮条底下,将轿子抬起一头来,人好坐上去,然后前头的一个轿夫再趱进皮条去,这轿子就抬起来了。当时两个女眷,一个老妈子,坐了三乘山轿前走,德慧生同老残坐了两乘山轿,后面跟着。
  进了城,先到岳庙里烧香。庙里正殿九间,相传明朝盖的时候,同北京皇宫是一样的。德夫人带着环翠正殿上烧过了香,走着看看正殿四面墙上画的古画。因为殿深了,所以殿里的光,总不大十分够,墙上的画年代也很多,所以看不清楚。不过是些花里胡绍的人物便了。

  小道士走过来,向德夫人:「请到西院里用茶﹔还有块温凉玉,是这庙里的镇山之宝,请过去看看。」德夫人说:「好。只是耽搁时候太多了,恐怕赶不回来。」环翠道:「听说上山四十五里地哩!来回九十里,现在天光又短,一霎就黑天,还是早点走罢!」

  老残说:「依我看来,泰山是五岳之一,既然来到此地,索兴痛痛快快的逛一下子。今日上山,听说南天门里有个天街,两边都是香铺,总可以住人的。」小道士说:「香铺是有的,他们都预备干净被褥,上山的客人在那儿住的多着呢,老爷太太们今儿尽可以不下山,明天回来,消停得多,还可以到日观峰去看出太阳。」德慧生道:「这也不错。我们今日竟拿定主意,不下山罢。」德夫人道:「使也使得。只是香铺子里被褥,什么人都盖,骯脏得了不得,怎么盖呢?若不下山,除非取自己行李去,我们又没有带家人来,叫谁去取呢?」老残道:「可以写个纸条儿,叫道士着个人送到店里,叫你的管家雇人送上山去,有何不可?」慧生道:「可以不必。横竖我们都有皮斗篷在小轿上,到了夜里披着皮斗篷,歪一歪就算了。谁还当真睡吗?」德夫人道:「这也使得。只是我瞧铁二叔他们二位,都没有皮斗篷,便怎么好?」老残笑道:「这可多虑了!我们走江湖的人,比不得你们做官的,我们哪儿都可以混。不要说他山上有被褥,就是没被褥,我们也混得过去。」慧生说:「好,好!我们就去看温凉玉去罢。」

  说着就随了小道士走到西院,老道士迎接出来,深深施了一礼,各人回了一礼。走进堂屋,看见收拾得甚为干净。道士端出茶盒,无非是桂圆、栗子、玉带糕之类。大家吃了茶,要看温凉玉。道士引到里间,一个半桌上放着,还有个锦幅子盖着,道士将锦幅揭开,原来是一块青玉,有三尺多长,六七寸宽,一寸多厚,上半截深青,下半截淡青。道士说:「儜用手摸摸看,上半多冻扎手,下半截一点不凉,仿佛有点温温的似的,上古传下来是我们小庙里镇山之宝。」德夫人同环翠都摸了,诧异的很。老残笑道:「这个温凉玉,我也会做。」大家都怪问道:「怎么?这是做出来假的吗?」老残道:「假却不假,只是块带半璞的玉,上半截是玉,所以甚凉﹔下半截是璞,所以不凉。」德慧生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

  稍坐了一刻,给了道人的香钱,道士道了谢,又引到东院去看汉柏。有几棵两人合抱的大柏树,状貌甚是奇古,旁边有块小小石碣,上刻「汉柏」两个大字,诸人看过走回正殿,前面二门里边山轿俱已在此伺候。

  老残忽抬头,看见西廊有块破石片嵌在壁上,心知必是一个古碣,问那道士说:「西廊下那块破石片是什么古碑?」道士回说:「就是秦碣,俗名唤做『泰山十字』。此地有拓片卖,老爷们要不要?」慧生道:「早已有过的了。」老残笑道:「我还有廿九字呢!」道士说:「那可就宝贵的了不得了。」

  说着,各人上了轿,看看搭连里的表已经十点过了。轿子抬着出了北门,斜插着向西北走﹔不到半里多路,道旁有大石碑一块立着,刻了六个大字:「孔子登泰山处。」慧生指与老残看,彼此相视而笑,此地已是泰山跟脚,从此便一步一步的向上行了。

  老残在轿子上,看泰安城西南上有一座圆陀陀的山,山上有个大庙,四面树木甚多,知道必是个有名的所在。便问轿夫道:「你瞧城西南那个有庙的山,你总知道叫什么名字罢?」轿夫回道:「那叫蒿里山,山上是阎罗王庙。山下有金桥、银桥、奈河桥,人死了都要走这里过的,所以人活着的时候多烧几回香,死后占大便宜呢!」老残诙谐道:「多烧几回香,譬如多请几回客,阎王爷也是人做的,难道不讲交情吗?」轿夫道:「你老真明白,说的一点不错。」

  这时已到真山脚,路渐弯曲,两边都是山了。走有点把钟的时候,到了一座庙宇,轿子在门口歇下。轿夫说:「此地是斗姥宫,里边全是姑子,太太们在这里吃饭很便当的。但凡上等客官,上山都是在这庙里吃饭。」德夫人说:「既是姑子庙,我们就在这里歇歇罢。」又问轿夫:「前面没有卖饭的店吗?」轿夫说:「老爷太太们都是在这里吃,前面有饭篷子,只卖大饼咸菜,没有别的,也没地方坐,都是蹲着吃,那是俺们吃饭的地方。」慧生说:「也好,我们且进去再说。」

  走进客堂,地方却极干净。有两个老姑子接出来,一个约五六十岁,一个四十多岁。大家坐下谈了几句,老姑子问:「大太们还没有用过饭罢?」德夫人说:「是的。一清早出来的,还没吃饭呢。」老姑子说:「我们小庙里粗饭是常预备的,但不知太太们上山烧香,是用荤菜是素莱?」德夫人道:「我们吃素吃荤,到也不拘,只是他们爷们家恐怕素吃不来,还是吃荤罢。可别多备,吃不完可惜了的。」老姑子说:「荒山小庙,要多也备不出来。」又问:「太太们同老爷们是一桌吃两桌吃呢?」德夫人道:「都是自家爷们,一桌吃罢,可得劳驾快点。」老姑子问:「儜今儿还下山吗?恐来不及哩!」德夫人说:「虽不下山,恐赶不上山可不好。」老姑子道:「不要紧的,一霎就到山顶了。」

  当这说话之时,那四十多岁的姑子早已走开,此刻才回,向那老姑子耳边咭咕了一阵,老姑子又向四十多岁姑子耳边咭咕了几句,老姑子回头便向德夫人道:「请南院里坐罢。」便叫四十多岁的姑子前边引道,大家让德夫人同环翠先行,德慧生随后,老残打末。

  出了客堂的后门,向南拐弯,过了一个小穿堂,便到了南院,这院子朝南五间北屋甚大,朝北却是六间小南屋,穿堂东边三间,西边两间。那姑子引着德夫人出了穿堂,下了台阶,望东走到三间北屋跟前,看那北屋中间是六扇窗格,安了一个风门,悬着大红呢的夹板棉门帘。两边两间,却是砖砌的窗台,台上一块大玻璃,掩着素绢书画玻璃挡子,玻璃上面系两扇纸窗,冰片梅的格子眼儿。当中三层台阶,那姑子抢上那台阶,把板帘揭起,让德夫人及诸人进内。

  走进堂门,见是个两明一暗的房子,东边两间敞着,正中设了一个小圆桌,退光漆漆得的灼亮。围着圆桌六把海梅八行书小椅子,正中靠墙设了一个窄窄的佛柜,佛柜上正中供了一尊观音像。走近佛柜细看,原来是尊康熙五彩御窑鱼篮观音,十分精致。观音的面貌又美丽,又庄严,约有一尺五六寸高。龛子前面放了一个宣德年制的香炉,光彩夺目,从金子里透出朱砂斑来。龛子上面墙上挂了六幅小屏,是陈章侯画的马鸣、龙树等六尊佛像。佛柜两头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经卷,再望东看,正东是一个月洞大玻璃窗,正中一块玻璃,足足有四尺见方,四面也是冰片梅格子眼儿,糊着高丽白纸。月洞窗下放了一张古红木小方桌,桌子左右两张小椅子,椅子两旁却是一对多宝橱,陈设各样古玩。圆洞窗两旁挂了一副对联,写的是:


  靓妆艳比莲花色﹔

  云幕香生贝叶经。


  上款题「靓云道友法鉴」,下款写「三山行脚僧醉笔」。屋中收拾得十分干净。再看那玻璃窗外,正是一个山涧,涧里的水花喇花喇价流,带着些乱冰,玎玲珰琅价响,煞是好听。又见对面那山坡上一片松树,碧绿碧绿,衬着树根下的积雪,比银子还要白些,真是好看。

  德夫人一面看,一面赞叹,回头笑向德慧生道:「我不同你回扬州了,我就在这儿做姑子罢,好不好?」慧生道:「很好,可是此地的姑子是做不得的。」德夫人道:「为什么呢?」慧生道:「稍停一会,你就知道了。」老残说道:「儜别贪看景致,儜闻闻这屋里的香,恐怕你们旗门子里虽阔,这香倒未必有呢!」德夫人当真用鼻子细细价嗅了会子,说:「真是奇怪,又不是芸香、麝香,又不是檀香、降香、安息香,怎么这们好闻呢?」只见那两个老姑子上前,打了一个稽首说:「老爷太太们请坐,恕老僧不陪,叫他们孩子们过来伺候罢。」德夫人连称:「请便,请便。」

  老姑子出去后,德夫人道:「这种好地方给这姑子住,实在可惜!」老残道:「老姑子去了,小姑子就来了,但不知可是靓云来?如果他来,可妙极了!这人名声很大,我也没见过,很想见见。倘若沾大嫂的光,今儿得见靓云,我也算得有福了。」未知来者可是靓云,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宋公子蹂躏优昙花 德夫人怜惜灵芝草

  话说老残把个靓云说得甚为郑重,不由德夫人听得诧异,连环翠也听得傻了,说道:「这屋子想必就是靓云的罢?」老残道:「可不是呢,你不见那对子上落的款吗?」环翠把脸一红,说:「我要认得对子上的款,敢是好了!」老残道:「你看这屋子好不好呢?」环翠道:「这屋子要让我住一天,死也甘心。」老残道:「这个容易,今儿我们大家上山,你不要去,让你在这儿住一夜。明天山上下来再把你捎回店去,你不算住了一天了吗?」大家听了都呵呵大笑。德夫人说:「这地不要说他羡慕,连我都舍不得去哩!」
  说着,只见门帘开处,进来了两个人,一色打扮:穿着二蓝摹木缎羊皮袍子,玄色摹本皮坎肩,剃了小半个头,梳作一个大辫子,搽粉点胭脂,穿的是挖云子镶鞋。进门却不打稽首,对着各人请了一个双安。看那个大些的,约有三十岁光景﹔二的有二十岁光景。大的长长鸭蛋脸儿,模样倒还不坏,就是脸上粉重些,大约有点烟色,要借这粉盖下去的意思﹔二的团团面孔,淡施脂粉,却一脸的秀气,眼睛也还有神。各人还礼已毕,让他们坐下,大家心中看去:大约第二个是靓云,因为觉得他是靓云,便就越看越好看起来了。

  只见大的问慧生道:「这位老爷贵姓是德罢?儜是到那里上任去吗?」慧生道:「我是送家眷回扬州,路过此地上山烧香,不是上任的官。」他又问老残道:「儜是到那儿上任,还是有差使?」老残道:「我一不上任,二不当差,也是送家眷回扬州。」只见那二的说道:「儜二位府上都是扬州吗?」慧生道:「都不是扬州人,都在扬州住家。」二的又道:「扬州是好地方,六朝金粉,自古繁华。不知道隋堤杨柳现在还有没有?」老残道:「早没有了!世间那有一千几百年的柳树吗?」二的又道:「原是这个道理,不过我们山东人性拙,古人留下来的名迹都要点缀,如果隋堤在我们山东,一定有人补种些杨柳,算一个风景。譬如这泰山上的五大夫松,难道当真是秦始皇封的那五棵松吗?不过既有这个名迹,总得种五棵松在那地方,好让那游玩的人看了,也可以助点诗兴﹔乡下人看了,也多知道一件故事。」

  大家听得此话,都吃了一惊。老残也自悔失言,心中暗想看此吐属,一定是靓云无疑了。又听他问道:「扬州本是名士的聚处,像那『八怪』的人物,现在总还有罢?」慧生道:「前几年还有几个,如词章家的何莲舫,书画家的吴让之,都还下得去,近来可就一扫光了!」慧生又道:「请教法号,想必就是靓云罢?」只见他答道:「不是,不是。靓云下乡去了,我叫逸云。」指那大的道:「他叫青云。」老残插口问道:「靓云为什么下乡?几时来?」逸云道:「没有日子来。不但靓云师弟不能来,恐怕连我这样的乏人,只好下乡去哩!」老残忙问:「到底什么缘故?请你何妨直说呢。」只见逸云眼圈儿一红,停了一停说:「这是我们的丑事,不便说,求老爷们不用问罢!」

  当时只见外边来了两个人,一个安了六双杯箸,一个人托着盘子,取出八个菜碟,两把酒壶,放在桌上。青云立起身来说:「太太老爷们请坐罢。」德慧生道:「怎样坐呢?」德夫人道:「你们二位坐东边,我们姐儿俩坐西边,我们对着这月洞窗儿,好看景致。下面两个坐位,自然是他们俩的主位了。」说完大家依次坐下,青云持壶斟了一遍酒。逸云道:「天气寒,儜多用一杯罢,越往上走越冷哩!」德夫人说:「是的,当真我们喝一杯罢。」

  大家举杯替二云道了谢,随便喝了两杯。德夫人惦记靓云,向逸云道:「儜才说靓云为什么下乡?咱娘儿们说说不要紧的。」逸云叹口气道:「儜别笑话!我们这个庙是从前明就有的,历年以来都是这样。儜看我们这样打扮,并不是像那倚门卖笑的娼妓,当初原为接待上山烧香的上客:或是官,或是绅,大概全是读书的人居多,所以我们从小全得读书,读到半通就念经典,做功课,有官绅来陪着讲讲话,不讨人嫌。又因为尼姑的装束颇犯人的忌讳,若是上任,或有甚喜事,大概俗说看见尼姑不吉祥,所以我们三十岁以前全是这个装束,一过三十就全剃了头了。虽说一样的陪客,饮酒行令。间或有喜欢风流的客,随便诙谐两句,也未尝不可对答。倘若停眠整宿的事情,却说是犯着祖上的清规,不敢妄为的。」德夫人道:「然则你们这庙里人,个个都是处女身体到老的吗?」逸云道:「也不尽然,老子说的好:『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若是过路的客官,自然没有相干的了。若本地绅衿,常来起坐的,既能夹以诙谐,这其中就难说了!男女相爱,本是人情之正,被情丝系缚,也是有的。但其中十个人里,一定总有一两个守身如玉,始终不移的。」

  德夫人道:「儜说的也是,但是靓云究竟为什么下乡呢?」逸云又叹一口气道:「近来风气可大不然了,到是做买卖的生意人还顾点体面﹔若官幕两途,牛鬼蛇神,无所不有,比那下等还要粗暴些!俺这靓云师弟,今年才十五岁,模样长得本好,人也聪明,有说有笑,过往客官,没有不喜欢他的。他又好修饰,儜瞧他这屋子,就可略见一斑了。前日,这里泰安县宋大老爷的少爷,带着两位师爷来这里吃饭,也是庙里常有的事。谁知他同靓云闹的很不象话,靓云起初为他是本县少爷,不敢得罪,只好忍耐着。到后来万分难忍,就逃到北院去了。这少爷可就发了脾气,大声嚷道:『今儿晚上如果靓云不来陪我睡觉,明天一定来封庙门。』老师父没了法了,把两师爷请出去,再三央求,每人送了他二十两银子,才算免了那一晚上的难星。昨儿下午,那个张师爷好意,特来送信说:『你们不要执意,若不教靓云陪少爷睡,庙门一定要封的。』昨日我们劝了一晚上,他决不肯依,你们想想看罢,老师父听了没有法想,哭了一夜,说:『不想几百年的庙,在我手里断送掉了!』今天早起才把靓云送下乡去,我明早也要走了。只留青云、素云、紫云三位师兄在此等候封门。」

  说完,德夫人气的摇头,对慧生道:「怎么外官这么利害!咱们在京里看御史们的折子,总觉言过其实,若像这样,还有天日吗?」慧生本已气得脸上发白,说:「宋次安还是我乡榜同年呢!怎么没家教到这步田地!」这时外间又端进两个小碗来,慧生说:「我不吃了。」向逸云要了笔砚同信纸,说:「我先写封信去,明天当面见他,再为详说。」

  当时逸云在佛柜抽屉内取出纸笔,慧生写过,说:「叫人立刻送去。我们明天下山,还在你这里吃饭。」重新入座。德夫人问:「信上怎样写法?」慧生道:「我只说今日在斗姥宫,风闻因得罪世兄,明日定来封门。弟明日下山,仍须借此地一饭,因偕同女眷,他处不便。请缓封一日,俟弟与阁下面谈后,再封何如?鹄候玉音。」逸云听了,笑吟吟的提了酒壶满斟了一遍酒,摘了青云袖子一下,起身离座,对德公夫妇请了两个双安,说:「替斗姥娘娘谢儜的恩惠。」青云也跟着请了两个双安。德夫人慌忙道:「说那儿话呢,还不定有用没有用呢。」

  二人坐下,青云楞着个脸说道:「这信要不着劲,恐怕他更要封的快了。」逸云道:「傻小子,他敢得罪京官吗?你不知道像我们这种出家人,要算下贱到极处的,可知那娼妓比我们还要下贱,可知那州县老爷们比娼妓还要下贱!遇见驯良百姓,他治死了还要抽筋剥皮,锉骨扬灰。遇见有权势的人,他装王八给人家踹在脚底下,还要昂起头来叫两声,说我唱个曲子儜听听罢。他怕京官老爷们写信给御史参他。你瞧着罢!明天我们这庙门口,又该挂一条彩绸、两个宫灯哩!」大家多忍不住的笑了。

  说着,小碗大碗俱已上齐,催着拿饭吃了好上山。霎时饭已吃毕,二云退出,顷刻青云捧了小妆台进来,让德夫人等匀粉。老姑子亦来道谢,为写信到县的事。德慧生问﹔「山轿齐备了没有?」青云说:「齐备了。」于是大家仍从穿堂出去,过客堂,到大门,看轿夫俱已上好了板,又见有人挑了一肩行李。轿夫代说是客店里家人接着信,叫送来的。慧生道:「你跟着轿子走罢。」老姑子率领了青云、紫云、素云三个小姑子,送到山门外边,等轿子走出,打了稽首送行,口称:「明天请早点下山。」轿子次序仍然是德夫人第一,环翠第二,慧生第三,老残第四。

  出了山门,向北而行,地甚平坦,约数十步始有石级数层而已。行不甚远,老残在后,一少年穿库灰搭连,布棉袍,青布坎肩,头上戴了一顶新褐色毡帽,一个大辫子,漆黑漆黑拖在后边,辫穗子有一尺长,却同环翠的轿子并行。后面虽看不见面貌,那个雪白的颈项,却是很显豁的。老残心里诧异,山路上那有这种人?留心再看,不但与环翠轿子并行,并且在那与环翠谈心。山轿本来离地甚近,走路的人比坐轿子的人,不过低一头的光景,所以走着说话甚为便当。又见那少年指手画脚,一面指,一面说,又见环翠在轿子上也用手指着,向那少年说话,仿佛像同他很熟似的。心中正在不解什么缘故,忽见前面德夫人也回头用手向东指着,对那少年说话﹔又见那少年赶走了几步,到德夫人轿子眼前说了两句,见那轿子就渐渐走得慢了。老残正在纳闷,想不出这个少年是个何人,见前面轿子已停,后面轿子也一齐放下。

  慧生、老残下轿,走上前去,见德夫人早已下轿,手搀着那少年,朝东望着说话呢。老残走到跟前,把那少年一看,不觉大笑,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哟!你怎么不坐轿子,走了来吗?快回去罢。」环翠道﹔「他师父说,教他一直送我们上山呢,」老残道:「那可使不得,几十里地,跑得了吗?」只见逸云笑说道:「俺们乡下人,没有别的能耐,跑路是会的。这山上别说两天一个来回,就一天两个来回也累不着。」

  德夫人向慧生、老残道:「儜见那山涧里一片红吗?刚才听逸云师兄说,那就是经石峪,在一块大盘石上,北齐人刻的一部《金刚经》。我们下去瞧瞧好不好?」慧生说:「哪!」逸云说:「下去不好走,儜走不惯,不如上这块大石头上,就都看见了。」大家都走上那路东一块大石上去,果然一行一行的字,都看得清清楚楚,连那「我相人相众生相」等字,都看得出来。德夫人问:「这经全吗?」逸云说:「本来是全的,历年被山水冲坏的不少,现在存的不过九百多字了。」德夫人又问道:「那北边有个亭子干什么的?」逸云说:「那叫晾经亭,仿佛说这一部经晾在这石头上似的。」

  说罢各人重复上轿,再往前行,不久到了柏树洞。两边都是古柏交柯,不见天日。这柏树洞有五里长,再前是水流云在桥了。桥上是一条大瀑布冲下来,从桥下下山去。逸云对众人说:「若在夏天大雨之后,这水却不从桥下过,水从山上下来力量过大,径射到桥外去﹔人从桥上走,就是从瀑布底下钻过去,这也是一有趣的奇景。」

  说完,又往前行,见面前有「回马岭」三个字,山从此就险峻起来了。再前,过二天门,过五大夫松,过百丈崖,到十八盘。在十八盘下,仰看南天门,就如直上直下似的,又像从天上挂下一架石梯子似的。大家看了都有些害怕,轿夫到此也都要吃袋烟歇歇脚力。环翠向德夫人道:「太太儜怕不怕?」德夫人道:「怎么不怕呢?儜瞧那南天门的门楼子,看着像一尺多高,你想这够多么远,都是直上直下的路。倘若轿夫脚底下一滑,我们就成了肉浆了?想做了肉饼子都不成。」逸云笑道:「不怕的,有娘娘保佑,这里自古没闹过乱子,儜放心罢。儜不信,我走给儜瞧。」说着放开步,如飞似的去了。走得一半,只见逸云不过有个三四岁小孩子大,看他转过身来,面朝下看,两只手乱招。德夫人大声喊道:「小心着,别栽下来!」那里听得见呢?看他转身,又望上去了。这里轿夫脚力已足,说:「太太们请上轿罢。」德夫人袖中取出块花绢子,来对环翠道:「我教你个好法子,你拿手绢子把眼挴上,死活存亡,听天由命去罢。」环翠说:「只好这样。」当真也取块帕子将眼遮上,听他去了。

  顷刻工夫已到南天门里,听见逸云喊道:「德太太,到了平地啦,儜把手帕子去了罢!」德夫人等惊魂未定,并未听见,直至到了元宝店门口停了轿。逸云来搀德夫人,替他把绢子除下。德夫人方立起身来,定了定神,见两头都是平地,同街道一样,方敢挪步。老残也替环翠把绢子除下,环翠回了一口气说:「我没摔下去罢!」老残说:「你要摔下去早死了!还会说话吗?」两人笑了笑,同进店去。原来逸云先到此地,吩咐店家将后房打扫干净,他复往南天门等候轿子,所以德夫人来时,诸事俱已齐备。这元宝店外面三间临街,有柜台发卖香烛元宝等件,里边三间专备香客住宿的。

  各人进到里间,先在堂屋坐下,店家婆送水来洗了脸。天时尚早,一角斜阳,还未沉山。坐了片刻,挑行李的也到了。逸云叫挑夫搬进堂屋内,说:「你去罢。」逸云问:「怎样铺法?」老残说:「我同慧哥两人住一间,他们三人住一间,何如?」慧生说:「甚好。」就把老残的行李放在东边,慧生的放在西边。逸云将东边行李送过去,就来拿西边行李。环翠说:「我来罢,不敢劳儜驾。」其时逸云已将行李提到西房打开,环翠帮着搬铺盖。德夫人说:「怎好要你们动手,我来罢。」其实已经铺陈好了。那边一付,老残等两人亦布置停妥。逸云赶过来,说道:「我可误了差使了,怎么儜已经归置好了吗?」慧生说:「不敢当,你请坐一会歇歇好不好?」逸云说声:「不累,歇什么!又往西房去了。慧生对老残说:「你看逸云何如?」老残:「实在好。我又是喜爱,又是佩服,倘若在我们家左近,我必得结交这个好友。」慧生说:「谁不是这们想呢?」

  慢提慧生、老残这边议论。却说德夫人在庙里就契重逸云,及至一路同行,到了一个古迹,说一个古迹,看他又风雅,又泼辣,心里想:「世间那里有这样好的一个文武双全的女人?若把他弄来做个帮手,白日料理家务,晚上灯下谈禅﹔他若肯嫁慧生,我就不要他认嫡庶,姊妹称呼我也是甘心的。」自从打了这个念头,越发留心去看逸云,见他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笑起来一双眼又秀又媚,却是不笑起来又冷若冰霜。趁逸云不在眼前时,把这意思向环翠商量。环翠喜的直蹦说:「儜好歹成就这件事罢,我替儜磕一个头谢谢儜。」德夫人笑道:「你比我还着急吗?且等今晚试试他的口气,他若肯了,不怕他师父不肯。」究竟慧生姻缘能否成就,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阳偶阴奇参大道 男欢女悦证初禅

  却说德夫人因爱惜逸云,有收做个偏房的意思,与环翠商量。那知环翠看见逸云,比那宋少爷想靓云还要热上几分。正算计明天分手,不知何时方能再见,忽听德夫人这番话,以为如此便可以常常相见,所以欢喜的了不得,几乎真要磕下头去,被德夫人说要试试口气,意在不知逸云肯是不肯,心想倒也不错,不觉又冷了一段。说时,看逸云带着店家婆子摆桌子,搬椅子,安杯箸,忙了个够,又帮着摆碟子。摆好,斟上酒说:「请太太们老爷们坐罢,今儿一天乏了,早点吃饭,早点安歇。」大家走出来说:「山顶上那来这些碟子?」逸云笑说:「不中吃,是俺师父送来的。」德夫人说:「这可太费事了。」
  闲话休提,晚饭之后,各人归房。逸云少坐一刻,说:「二位太太早点安置,我失陪了。」德夫人说:「你上那儿去?不是咱三人一屋子睡吗?」逸云说:「我有地方睡,儜放心罢。这家元宝店,就是婆媳两个,很大的炕,我同他们婆媳一块儿睡,舒服着呢。」德夫人说:「不好,我要同你讲话呢。这里炕也很大,你怕我们三个人同睡不暖和,你就抱副铺子里预备香客的铺盖,来这儿睡罢。你不在这儿,我害怕,我不敢睡。」环翠也说:「你若不来,就是恶嫌咱娘儿们,你快点来罢。」逸云想了想,笑道:「不嫌脏,我就来。我有自己带来的铺盖,我去取来。」

  说着,便走出去,取进一个小包袱来,有尺半长,五六寸宽,三四寸高。环翠急忙打开一看,不过一条薄羊毛毯子,一个活脚竹枕而已。看官,怎样叫活脚竹枕?乃是一片大毛竹,两头安两片短毛竹,有枢轴,支起来像个小几,放下来只是两片毛竹,不占地方,北方人行路常用的,取其便当。且说德夫人看了说:「嗳呀!这不冷吗?」逸云道:「不要他也不冷,不过睡觉不盖点不像个样子。况且这炕在墙后头烧着火呢,一点也不冷。」德夫人取表一看,说:「才九点钟还不曾到,早的很呢,你要不困,我们随便胡说乱道好不好呢?」逸云道:「即便一宿不睡,我也不困,谈谈最好。」德夫人叫环翠:「劳驾儜把门关上,咱们三人上炕谈心去,这底下坐着怪冷的。」

  说着三人关门上炕,炕上有个小炕几儿,德夫人同环翠对面坐,拉逸云同自己并排坐,小小声音问道:「这儿说话,他们爷儿们听不着,咱们胡说行不行?」逸云道:「有什么不行的?儜爱怎么说都行。」德夫人道:「你别怪我,我看青云、紫云他们姐妹三人,同你不一样,大约他们都常留客罢?」逸云说:「留客是有的,也不能常留,究竟庙里比不得住家,总有点忌讳。」德夫人又问:「我瞧儜没有留过客,是罢?」逸云笑说:「儜何以见得我没有留过客呢?」德夫人说:「我那么想,然则你留过客吗?」逸云道:「却真没留过客。」德夫人说:「你见了标致的爷们,你爱不爱呢?」逸云说:「那有不爱的呢!」德夫人说:「既爱怎么不同他亲近呢?」逸云笑吟吟的说道:「这话说起来很长。儜想一个女孩儿家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什么都知道了,又在我们这个庙里,当的是应酬客人的差使。若是疤麻歪嘴呢,自不必说。但是有一二分姿色,搽粉抹胭脂,穿两件新衣裳,客人见了自然人人喜欢,少不得甜言蜜语的灌两句。我们也少不得对人家瞧瞧,朝人家笑笑,人家就说我们飞眼传情了,少不得更亲近点,这时候儜想,倘若是个平常人倒也没啥,倘若是个品貌又好,言语又有情意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自然而然的那个心就到了这人身上了。可是咱们究竟是女孩儿家,一半是害羞,一半是害怕,断不能像那天津人的话,『三言两语成夫妻』,毕竟得避忌点儿。

  「记得那年有个任三爷,一见就投缘,两三面后别提多好。那天晚上睡了觉,这可就胡思乱想开了。初起想这个人跟我怎么这么好,就起了个感激他的心,不能不同他亲近﹔再想他那模样,越想越好看﹔再想他那言谈,越想越有味。闭上眼就看见他,睁开眼还是想着他,这就着上了魔,这夜觉可就别想睡得好了!到了四五更的时候,脸上跟火烧的一样,飞热起来。用个镜子照照,真是面如桃花。那个样子,别说爷们看了要动心,连我自己看了都动心。那双眼珠子,不知为了什么,就像有水泡似的,拿个手绢擦擦,也真有点湿渌渌的。奇怪!到天明,头也昏了,眼也涩了,勉强睡一霎儿。刚睡不大工夫,听见有人说话,一骨碌就坐起来了。心里说:『是我那三爷来了罢?」再定神听听,原来是打粗的火工清晨扫地呢。歪下头去再睡,这一觉可就到了晌午了。等到起来,除了这个人没第二件事听见,人说什么马褂子颜色好,花样新鲜,冒冒失失的就问:『可是说三爷的那件马褂不是?」被人家瞅一眼笑两笑,自己也觉得失言,臊得脸通红的。停不多大会儿,听人家说,谁家兄弟中了举了。又冒失问:『是三爷家的五爷不是?』被人家说:『你敢是迷了罢。』又臊得跑开去,等到三爷当真来了,就同看见自己的魂灵似的,那一亲热,就不用问了。可是闺女家头一回的大事,那儿那么容易呢?自己固然不能启口,人家也不敢轻易启口,不过干亲热亲热罢哩!

  「到了几天后,这魔着的更深了,夜夜算计,不知几时可以同他亲近。又想他要住下这一夜,有多少话都说得了﹔又想在爹妈眼前说不得的话,对他都可以说得。想到这里,不知道有多欢喜。后来又想:我要他替我做什么衣裳﹔我要他替我做什么帐幔子﹔我要他替我做什么被褥:我要他买什么木器﹔我要问师父要那南院里那三间北屋,这屋子我要他怎么收拾,各式长桌、方桌,上头要他替我办什么摆饰,当中桌上、旁边墙上要他替我办坐钟、挂钟﹔我大襟上要他替我买个小金表。我们虽不用首饰,这手胳膊上实金镯子是一定要的,万不能少﹔甚至妆台、粉盒,没有一样不曾想到。这一夜又睡不着了。又想知道他能照我这样办不能?又想任三爷昨日亲口对我说:『我真爱你,爱极了,倘若能成就咱俩人好事,我就破了家,我也情愿﹔我就送了命,我也愿意,古人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只是不知你心里有我没有?』我当时怪臊的,只说了一句:『我心同你心一样。』我此刻想来要他买这些物件,他一定肯的。又想我一件衣服,穿久了怪腻的,我要大毛做两套,是什么颜色,什么材料﹔中毛要两套﹔小毛要两套﹔棉、夹、单、纱要多少套,颜色花纹不要有犯重的。想到这时候,仿佛这无限若干的事物,都已经到我手里似的。又想正月香市,初一我穿什么衣裳,十五我穿什么衣裳﹔二月二龙抬头,我穿什么衣裳﹔清明我穿什么衣裳﹔四月初八佛爷生日,各庙香火都盛,我应该穿什么衣裳﹔五月节,七月半,八月中秋,九月重阳,十月朝,十一月冬至,十二月腊,我穿什么衣裳:某处大会,我得去看,怎么打扮﹔某处小会,我也得去,又应该怎样打扮。青云、紫云他们没有这些好装饰,多寒蠢,我多威武。又想我师父从七八岁抚养我这么大,我该做件什么衣服酬谢他﹔我乡下父母我该买什么东西叫他二老欢喜欢喜,他必叫着我的名儿说:『大妞儿,你今儿怎么穿得这么花绍?真好看煞人!』又想二姨娘、大姑姑,我也得买点啥送他,还没有盘算得完,那四面的鸡子,胶胶角角,叫个不住。我心里说这鸡真正浑蛋,天还早着呢!再抬头看,窗户上已经白洋洋的了,这算我顶得意的一夜。

  「过了一天,任三爷又到庙里来啦,我抽了个空儿,把三爷扯到一个小屋子里,我说:『咱俩说两句话。』到了那屋子里,我同三爷并肩坐在炕沿上,我说:『三爷我对你说……』这句才吐出口,我想那有这么不害臊的人呢?人家没有露口气,咱们女孩儿家倒先开口了。这一想把我臊的真没有地洞好钻下去,那脸登时飞红,振开腿就往外跑。三爷一见,心里也就明白一大半了,上前一把把我抓过来望怀里一抱,说:『心肝宝贝,你别跑,你的话我知道一半啦,这有什么害臊呢?人人都有这一回的,这事该怎么办法?你要什么物件?我都买给你,你老老实实说罢!』」

  逸云说:「我那心勃腾勃腾的乱跳,跳了会子,我就把前儿夜里想的事都说出来了。说了一遍,三爷沉吟了一沉吟说:『好办,我今儿回去就禀知老太太商量,老太太最疼爱我的,没那个不依。俺三奶奶暂时不告诉他,娘们没有不吃醋的,恐怕在老太太眼前出坏。就是这么办,妥当,妥当。』话说完了,恐怕别人见疑,就走出来了。我又低低嘱咐一句:『越快越好,我听儜的信儿。』三爷说:『那还用说。』也就匆匆忙忙下山回家去了。我送他到大门口,他还站住对我说:『倘若老太太允许了,我这两天就不来,我托朋友来先把你师父的盘子讲好了,我自己去替你置办东西。』我说:『很好,很好。盼望着哩!』

  「从此,有两三夜也没睡好觉,可没有前儿夜里快活,因为前儿夜里只想好的一面。这两夜,却是想到好的时候,就上了火焰山﹔想到不好的时候,就下了北冰洋:一霎热,一霎凉,仿佛发连环疟子似的。一天两天还好受,等到第三天,真受不得了!怎么还没有信呢?俗语说的好,真是七窍里冒火,五脏里生烟。又想他一定是慢慢的制买物件,同作衣裳去了。心里埋怨他:『你买东西忙什么呢?先来给我送个信儿多不是好,叫人家盼望的不死不活的干么呢?』到了第四天,一会儿到大门上去看看,没有人来﹔再一会儿又到大门口看看,还没有人来!腿已跑酸啦,眼也望穿啦。到得三点多钟,只见大南边老远的一肩山轿来了,其实还隔着五六里地呢,不知道我眼怎么那么尖,一见就认准了一点也不错,这一喜欢可就不要说了!可是这四五里外的轿子,走到不是还得一会子吗?忽然想起来,他说倘若老太太允许,他自己不来,先托个朋友来跟师父说妥他再来。今儿他自己来,一定事情有变!这一想,可就是仿佛看见阎罗王的勾死鬼似的,两只脚立刻就发软,头就发昏,万站不住,飞跑进了自己屋子,捂上脸就哭。哭了一小会,只听外边打粗的小姑子喊道:『华云,三爷来啦!快去罢!』二位太太,儜知道为什么叫华云呢,因为这逸云是近年改的,当年我本叫华云。我听打粗的姑子喊,赶忙起来,擦擦眼,匀匀粉,自己怪自己:这不是疯了吗?谁对你说不成呢?自言自语的,又笑起来了!脸还没匀完,谁知三爷已经走到我屋子门口,揭起门帘说:『你干什么呢?』我说:『风吹砂子迷了眼啦!我洗脸的。』

  「我一面说话,偷看三爷脸神,虽然带着笑,却气像冰冷,跟那冻了冰的黄河一样。我说:『三爷请坐。』三爷在炕沿上坐下,我在小条桌旁边小椅上坐下,小姑子揭着门帘,站着支着牙在那里瞅。我说:『你还不泡茶去!』小姑子去了。我同三爷两个人脸对脸,白瞪了有半个时辰,一句话也没有说。等到小姑子送进茶来,吃了两碗,还是无言相对。我耐不住了,我说:『三爷,今儿怎么着啦,一句话也没有?』三爷长叹一口气,说:『真急死人,我对你说罢!前儿不是我从你这里回去吗?当晚得空,我就对老太太说了个大概。老太太问得多少东西,我还没敢全说,只说了一半的光景,老太太拿算盘一算,说:「这不得上千的银子吗?」我就不敢言语了。老太太说:「你这孩子,你老子千辛万苦挣下这个家业,算起来不过四五万银子家当,你们哥儿五个,一年得多少用项。你五弟还没有成家,你平常喜欢在山上跑跑,我也不禁止。你今儿想到这种心思,一下子就得用上千的银子,还有将来呢?就不花钱了吗?况且你的媳妇模样也不寒蠢,你去年才成的家,你们两口子也怪好的。去年我看你小夫妇很热,今年就冷了好些,不要说是为这华云,所以变了心了。我做婆婆的为疼爱儿子,拿上千的银子给你干这事,你媳妇不敢说什么,他倘若说:『赔嫁的衣服不时样了。』要我给他做三二百银子衣服,明明是挤我这个短儿,我怎么发付他呢?你大嫂子、二嫂子都来赶罗我,我又怎么样?我不给他们做,他们当面不说,背后说:『我们制买点物件,姓任的买的,还在姓任的家里,老太太就不愿意了。老三花上千的银子,给别人家买东西,三天后就不姓任了,老太太倒愿意。也不知道是护短呢,是老昏了!』这话要传到我耳朵里,我受得受不得呢?你是我心疼的儿子,你替我想想,你在外边快乐,我在家里受气,你心里安不安呢?倘若你媳妇是不贤慧的,同你吵一回,闹一回,也还罢了﹔倘若竟仍旧的同你好,格外的照应你,你就过意得去吗?倘若依你做了去,还是永远就住在山上,不回家呢?还是一边住些日子呢?倘若你久在山上,你不要媳妇,你连老娘都不要了,你成什么人呢?你一定在山上住些时,还得在家里住些时,是不用说的了。你在家里住的时候,人家山上又来了别的客,少不得也要留人家住。你花钱买的衣裳真好看,穿起来给别人看﹔你买的器皿,给别人用﹔你买的帐幔,给别人遮羞﹔你买的被褥,给人家盖﹔你心疼心爱心里怜惜的人,陪别人睡。别人脾气未必有你好,大概还要闹脾气。睡的不乐意还要骂你心爱的人,打你心爱的人,你该怎么样呢?好孩子!你是个聪明孩子,把你娘的话,仔细想想,错是不错?依我看,你既爱他,我也不拦你,你把这第一个傻子让给别人做,你做第二个人去,一样的称心,一样的快乐,却不用花这么多的冤钱,这是第一个办法。你若不以为然,还有第二个办法:你说华云模样长得十分好,心地又十分聪明,对你又是十二分的恩爱,你且问他是为爱你的东西,是为爱你的人?若是为爱你的东西,就是为你的钱财了,你的钱财几时完,你的恩爱就几时断绝。你算花钱租恩爱,你算算你的家当,够租几年的恩爱?倘若是爱你的人,一定要这些东西吗?你正可以拿这个试试他的心,若不要东西,真是爱你﹔要东西,就是假爱你。人家假爱你,你真爱人家,不成了天津的话:『剃头挑子一头想』吗?我共总给你一百银子,够不够你自己斟酌办理去罢!」』」

  逸云追述任三爷当日叙他老太太的话到此已止,德夫人对着环翠伸了一伸舌头说:「好个利害的任太太,真会管教儿子!」环翠说:「这时候虽是逸云师兄,也一点法子没有吧!」德夫人向逸云道:「你这一番话,真抵得上一卷书呢!任三爷说完这话,儜怎么样呢?」逸云说:「我怎么呢?哭罢咧!哭了会子,我就发起狠来了。我说:『衣服我也不要了!东西我也不要了!任么我都不要了!儜跟师父商议去罢!』任三爷说:『这话真难出口,我是怕你着急,所以先来告诉你,我还得想法子,就这样是万不行!儜别难受。缓两天我再向朋友想法子去。』我说:『儜别找朋友想法子了,借下钱来,不还是老太太给吗?倒成了个骗上人的事,更不妥了,我更对不住儜老太太了!』那一天就这么,我们俩人就分手了!」

  逸云便向二人道:「二位太太如果不嫌絮烦,愿意听,话还长着呢!」德夫人道:「愿意听,愿意听,你说下去罢。」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九转成丹破壁飞 七年返本归家坐

  却说逸云又道:「到了第二天,三爷果然托了个朋友来跟师父谈论,把以前的情节述了一遍,问师父肯成就这事不肯?并说华云已经亲口允许甚么都不要,若是师父肯成就,将来补报的日子长呢。老师父说道:『这事听华云自主。我们庙里的规矩可与窑子里不同:窑子里妓女到了十五六岁,就要逼令他改装,以后好做生意。庙里留客本是件犯私的事,只因祖上传下来:年轻的人,都要搽粉抹胭脂,应酬客人。其中便有难于严禁处,恐怕伤犯客人面子。前几十年还是暗的,渐渐的近来,就有点大明大白的了!然而也还是个半暗的事。儜只可同华云商量着办,倘若自己愿意,我们断不过问的。但是有一件不能不说,在先也是本庙里传下来的规矩,因为这比丘尼本应该是童贞女的事,不应该沾染红尘。在别的庙里犯了这事,就应逐出庙去,不再收留,惟我们这庙不能打这个官话欺人。可是也有一点分别:若是童女呢,一切衣服用度,均是庙里供给。别人的衣服,童女也可以穿,别人的物件,童女也可以用。若一染尘事,他就算犯规的人了,一切衣服等项,俱得自己出钱制买,并且每月还须津贴庙里的用项。若是有修造房屋等事,也须摊在他们几个染尘人的身上。因为庙里本没有香火田,又没有缘簿,但凡人家写缘簿的,自然都写在那清修的庙里去,谁肯写在这半清不浑的庙里呢?儜还不知道吗?况且初次染尘,必须大大的写笔功德钱,这钱谁也不能得,收在公账上应用,儜才说的一百银子,不知算功德钱呢?还是给他置买衣服同那动用器皿呢?若是功德钱,任三爷府上也是本庙一个施主,断不计较﹔若是置办衣物,这功德钱指那一项抵用呢?所以这事我们不便与闻,儜请三爷自己同华云斟酌去罢。况且华云现在住的是南院的两间北屋,屋里的陈设,箱子里的衣服,也就不大离值两千银子。要是做那件事,就都得交出来,照他这一百银子的牌子,那一间屋子也不称,只好把厨房旁边堆柴火的那一间小屋腾出来给他,不然别人也是不服的。儜瞧是不是呢?』
  「那朋友听了这番话,就来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我想师父这话也确是实情,没法驳回。我就对那朋友说:『叫我无论怎么寒蠢,怎么受罪,我为着三爷都没有什么不肯,只是关着三爷面子,恐怕有些不妥,不必着急,等过一天三爷来,我们再商议罢。』那个朋友去了,我就仔细的盘算了两夜。我起初想,同三爷这么好,管他有衣服没衣服,比要饭的叫化子总强点。就算那间厨房旁边的小房子,也怪暖和的,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瞧那戏上王三姐抛彩球打着了薛平贵,是个讨饭的,他舍掉了相府小姐不做,去跟那薛平贵,落后做了西凉国王,何等荣耀,有何不可。又想人家那是做夫妻,嫁了薛平贵,我这算什么呢?就算我苦守了十七年,任三爷做了西凉国王,他家三奶奶自然去做娘娘,我还不是斗姥宫的穷姑子吗?况且皇上家恩典、虽准其貤封,也从没有听见有人说过:谁做了官貤封到他相好的女人的,何况一个姑子呢!《大清会典》上有貤封尼姑的一条吗?想到这里,可就凉了半截了!又想我现在身上穿的袍子是马五爷做的,马褂是牛大爷做的,还有许多物件都是客人给的,若同任三爷落了交情,这些衣物都得交出去。马五爷、牛大爷来的时候不问吗?不告诉他不行,若告诉他,被他们损两句呢?说:『你贪图小白脸,把我们东西都断送了!把我们待你的好意,都摔到东洋大海里去,真没良心!真没出息!』那时我说什么呢?况且既没有好衣服穿,自然上不了台盘。正经客来,立刻就是青云他们应酬了,我只好在厨房里端菜,送到门帘子外头,让他们接进去,这是什么滋味呢!等到吃完了饭,刷洗锅碗是我的差使。这还罢了,顶难受是清早上扫屋子里的地!院子里地是火工扫,上等姑子屋里地是我们下等姑子扫。倘若师兄们向客人睡在炕上,我进去扫地,看见帐幔外两双鞋,心里知道:这客当初何等契重我,我还不愿意理他,今儿我倒来替他扫地!心里又应该是什么滋味呢!如是又想:在这儿是万不行的了!不如跟任三爷逃走了罢。又想逃走,我没有什么不行,可是任三爷人家有老太太,有太太,有哥哥,有兄弟,人家怎能同我逃走呢?这条计又想左了。翻来复去,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后来忽然间得了一条妙计:我想这衣服不是马五爷同牛大爷做的吗?马五爷是当铺的东家,牛大爷是汇票庄掌柜的。这两个人待我都不错,要他们拿千把银子不吃力的,况且这两个人从去年就想算计我,为我不喜欢他们,所以吐不出口来,眼前我只要略为撩拨他们下子,一定上钩。待他们把冤钱花过了,我再同三爷慢慢的受用,正中了三爷老太大的第一策,岂不大妙?

  「想到这里,把前两天的愁苦都一齐散尽,很是喜欢。停了一会子,我想两个人里头,找谁好呢?牛大爷汇票庄,钱便当,找他罢。又想老西儿的脾气,不卡住脖儿梗是不花钱的,花过之后,还要肉疼。明儿将来见了衣裳,他也说是他做的﹔见了物件,也要说是他买的,唧唧咕咕,絮叨的没有完期。况且醋心极大,知道我同三爷真好,还不定要唧咕出什么样子来才罢呢!又抽鸦片,一嘴的烟味,比粪还臭,教人怎么样受呢?不用顾了眼前,以后的罪不好受。算了罢,还是马五爷好得多呢。又想马五爷是个回子,专吃牛羊肉。自从那年县里出告示,禁宰耕牛,他们就只好专吃羊肉了。吃的那一身的羊膻气,五六尺外,就教人作恶心,怎样同他一被窝里睡呢,也不是主意!又想除了这两个呢,也有花得起钱的,大概不像个人样子﹔像个人的呢,都没有钱。我想到这里,可就有点醒悟了。大概天老爷看着钱与人两样都很重的,所以给了他钱,就不教他像人﹔给了他个人,就不教他有钱,这也是不错的道理。后来又想任三爷人才极好,可也并不是没有钱,只是拿不出来,不能怨他。这心可就又迷回任三爷了,既迷回了任三爷,想想还是刚才的计策不错,管他马呢牛呢,将就几天让他把钱花够了,我还是跟任三爷快乐去。看银子同任三爷面上,就受几天罪也不要紧的。这又喜欢起来了,睡不着,下炕剔明了灯,没有事做拿把镜子自己照照,觉得眼如春水,面似挑花,同任三爷配过对儿,真正谁也委曲不了谁。

  「我正在得意的时候,坐在椅子上倚在桌子上,又盘算盘算想道:这事还有不妥当处。前儿任三爷的话不知真是老太太的话呢,还是三爷自家使的坏呢?他有一句话很可疑的,他说老太太说,『你正可以拿这个试试他的心』,直怕他是用这个毒着儿来试我的心的罢?倘若是这样,我同牛爷、马爷落了交,他一定来把我痛骂一顿,两下绝交。嗳呀险呀!我为三爷含垢忍污的同牛马落交,却又因亲近牛马,得罪了三爷,岂不大失算吗?不好,不好!再想看三爷的情形,断不忍用这个毒着下我的手,一定是他老太太用这个着儿破三爷的迷。既是这样,老太太有第二条计预备在那里呢!倘若我与牛爷、马爷落了交情,三爷一定装不知道,拿二千银票来对我说:『我好容易千方百计的凑了这些银子来践你的前约,把银子交给你,自己去采办罢。』这时候我才死不得活不得呢!逼到临了,他总得知道真情,他就把那二千银票扯个粉碎,赌气走了。请教我该怎么样呢?其实他那二千的票子,老早挂好了失票,虽然扯碎票子,银子一分也损伤不了。只是我可就没法做人,活臊也就把我臊死了!这么说,以前那个法子可就万用不得了!

  「又想,这是我的过虑,人家未必这么利害,又想就算他下了这个毒手,我也有法制他。什么法子呢?我先同牛马商议,等有了眉目,我推说我还得跟父母商议,不忙作定,然后把三爷请来,光把没有钱不能办的苦处告诉他,再把为他才用这忍垢纳污的主意说给他,请他下个决断。他说办得好,以后他无从挑眼﹔他说不可以办,他自然得给我个下落,不怕他不想法子去,我不赚个以逸待劳吗?这法好的。又想,还有一事,不可不虑,倘若三爷竟说:『实在筹不出款来,你就用这个法子,不管他牛也罢,马也罢,只要他拿出这宗冤钱来,我就让他一头地也不要紧。』自然就这么办了。可是还有那朱六爷,苟八爷,当初也花过几个钱。你没有留过客,他没有法想,既有人打过头客,这朱爷、苟爷一定也是要住的了。你敢得罪谁呢?不要说,这打头客的一住,无论是马是牛,他要住多少天,得陪他多少天,他要住一个月两个月,也得陪他一个月两个月。剩下来日子,还得应酬朱苟。算起来一个月里的日子,被牛马朱苟占去二十多天,轮到任三爷不过三两天的空儿。再算到我自己身上,得忍八九夜的难受,图了一两夜的快乐,这事还是不做的好。又想,嗳呀,我真昏了呀!不要说别人打头客,朱苟牛马要来,就是三爷打头客,不过面子大些,他可以多住些时,没人敢撑他。可是他能常年在山上吗?他家里三奶奶就不要了吗?少不得还是在家的时候多,我这里还是得陪着朱苟牛马睡。

  「想到这里,我就把镜子一摔,心里说:都是这镜子害我的!我要不是镜子骗我,搽粉抹胭脂,人家也不来撩我,我也惹不了这些烦恼。我是个闺女,何等尊重,要起什么凡心?堕的什么孽障?从今以后,再也不与男人交涉,剪了辫子,跟师父睡去。到这时候,我仿佛大澈大悟了不是?其实天津落子馆的话,还有题目呢。

  「我当时找剪子去剪辫子,忽然想这可不行,我们庙里规矩过三十岁才准剪辫子呢,我这时剪了,明天怕不是一顿打!还得做几个月的粗工。等辫子养好了,再上台盘,这多么丢人呢!况且辫子碍着我什么事,有辫子的时候,糊涂难过,剪了辫子,得会明白吗?我也见过多少剪辫子的人,比那不剪辫子的时候,还要糊涂呢!只要自己拿得稳主意,剪辫子不剪辫子一样的事。那时我仍旧上炕去睡,心里又想,从今以后无论谁我都不招惹就完了。

  「谁知道一面正在那里想斩断葛藤,一面那三爷的模样就现在眼前,三爷的说话就存在耳朵里,三爷的情意就卧在心坎儿上,到底舍不得。转来转去,忽然想到我真糊涂了!怎么这么些天数,我眼前有个妙策,怎么没想到呢?你瞧,任老太太不是说吗,花上千的银子,给别人家买东西,三天后就不姓任的,可见得不是老太太不肯给钱,为的这样用法,过了几天,东西也是人家的,人还是人家的,岂不是人财两空吗?我本没有第二个人在心上,不如我径嫁了三爷,岂不是好?这个主意妥当,又想有五百银子给我家父母,也很够欢喜的﹔有五百银子给我师父,也没有什么说的。我自己的衣服,有一套眼面前的就行了,以后到他家还怕没得穿吗?真正妙计,巴不得到天明着人请三爷来商量这个办法。谁知道往常天明的很快,今儿要他天明,越看那窗户越不亮,真是恨人!又想我到他家,怎样伺候老太太,老太太怎样喜欢我。我又怎样应酬三奶奶,三奶奶又怎样喜欢我。我又怎样应酬大奶奶、二奶奶,他们又怎样喜欢我。将来生养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他念书,读文章中举,中进士,点翰林,点状元,放八府巡按,做宰相。我做老太太,多威武。二儿子叫他出洋,做留学生,将来放外国钦差,我再跟他出洋,逛那些外国大花园,岂不快乐死了我吗?咳!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好!

  「可是我听说七八年前,我们师叔嫁了李四爷,是个做官的,做过那里的道台,去的时候,多么耀武扬威!末后听人传说,因为被正太太凌虐不过,喝生鸦片烟死了。又见我们彩云师兄,嫁了南乡张三爷,也是个大财主。老爷在家的时候,待承的同亲姊妹一样,老爷出了门,那磨折就说不上口了,身上烙的一个一个的疮疤。老爷回来,自然先到太太屋里了,太太对老爷说:『你们这姨太太,不知道向谁偷上了,着了一身的杨梅疮,我好容易替他治好了,你明儿瞧瞧他身上那疮疤子,怕人不怕人?你可别上他屋里去,你要着上杨梅疮,可就了不得啦!』把个老爷气的发抖。第二天清早起,气狠狠的拿着马鞭子,叫他脱衣裳看疤,他自然不肯。老爷更信太太说的不错,扯开衣服,看了两处,不问青红皂白,举起鞭子就打。打了二三百鞭子,教人锁到一间空屋子里去,一天给两碗冷饭,吃到如今,还是那么半死不活的呢!再把那有姨太太的人盘算盘算:十成里有三成是正太太把姨太太折磨死了的﹔十成里也有两成是姨太太把正太太憋闷死了的﹔十成里有五成是唧唧咕咕,不是斗口就是淘气﹔一百里也没有一个太太平平的。我可不知道任三奶奶怎么,听说也很利害。然则我去到他家,也是死多活少。况且就算三奶奶人不利害,人家结发夫妻过的太太平平和和气气的日子,要我去扰得人家六畜不安,末后连我也把个小命儿送掉了,图着什么呢?嗳!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不如睡我的觉罢。

  「刚闭上眼,梦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翁对我说道:『逸云!逸云!你本是有大根基的人,只因为贪恋利欲,埋没了你的智慧,生出无穷的魔障,今日你命光发露,透出你的智慧,还不趁势用你本来具足的慧剑,斩断你的邪魔吗?』我听了连忙说:『是,是!』我又说:『我叫华云,不叫逸云。』那老者道:『迷时叫华云,悟时就叫逸云了。』我惊了一身冷汗,醒来可就把那些胡思乱想一扫帚扫清了,从此改为逸云的。」

  德夫人道:「看你年纪轻轻的真好大见识,说的一点也不错。我且问你:譬如现在有个人,比你任三爷还要好点,他的正太太又爱你,又契重你的,说明了同你妹妹称呼,把家务全交给你一个人管,永远没有那咭咭咕咕的事,你还愿意嫁他,不愿意呢?」逸云道:「我此刻且不知道我是女人,教我怎样嫁人呢?」德夫人大惊道:「我不解你此话怎讲?」未知逸云说出甚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俏逸云除欲除尽 德慧生救人救澈

  话说德夫人听逸云说:他此刻且不知道他是女人,怎样嫁人呢?慌忙问道:「此话怎讲?」逸云道:「《金刚经》云:『无人相,无我相。』世间万事皆坏在有人相我相。《维摩诘经》:维摩诘说法的时候,有天女散花,文殊菩萨以下诸大菩萨,花不着身,只有须菩提花着其身,是何故呢?因为众人皆不见天女是女人,所以花不着身。须菩提不能免人相我相,即不能免男相女相,所以见天女是女人,花立刻便着其身。推到极处,岂但天女不是女身,维摩诘空中,那得会有天女?因须菩提心中有男女相,故维摩诘化天女身而为说法。我辈种种烦恼,无穷痛苦,都从自己知道自己是女人这一念上生出来的。若看明白了男女本无分别,这就入了西方净土极乐世界了。」
  德夫人道:「你说了一段佛法,我还不能甚懂,难道你现在无论见了何等样的男子,都无一点爱心吗?」逸云道:「不然。爱心怎能没有?只是不分男女,却分轻重。譬如见了一个才子,美人,英雄,高士,却是从钦敬上生出来的爱心﹔见了寻常人却与我亲近的,便是从交感上生出来的爱心﹔见了些下等愚蠢的人,又从悲悯上生出爱心来。总之,无不爱之人,只是不管他是男是女。」德夫人连连点头说:「师兄不但是师兄,我真要认你做师父了。」又问道:「你是几时澈悟到这步田地的呢?」逸云道:「也不过这一二年。」德夫人道:「怎样便会证明到这地步呢?」逸云道:「只是一个变字。《易经》说:『穷则变,变则通。』天下没有个不变会通的人。」

  德夫人道:「请你把这一节一节怎样变法,可以指示我们罢?」逸云道:「两位太太不嫌烦琐,我就说说何妨。我十二三岁时什么都不懂,却也没有男女相。到了十四五岁,初开知识,就知道喜欢男人了,却是喜欢的美男子。怎样叫美男子呢?像那天津捏的泥人子,或者戏子唱小旦的,觉得他实在是好。到了十六七岁,就觉得这一种人真是泥捏的绢糊的,外面好看,内里一点儿没有。必须有点斯文气,或者有点英武气,才算个人,这就是同任三爷要好的时候了。再到十六八岁,就变做专爱才子英雄,看那报馆里做论的人,下笔千言,天下事没有一件不知道的,真是才子!又看那出洋学生,或者看人两国打仗要去观战,或者自己请赴前敌,或者借个题目自己投海而死,或者一洋枪把人打死,再一洋枪把自己打死,真是英雄!后来细细察看,知道那发议论的,大都知一不知二,为私不为公,不能算个才子。那些借题目自尽的,一半是发了疯痰病,一半是受人家愚弄,更不能算个英雄。只有像曾文正,用人也用得好,用兵也用得好,料事也料得好,做文章也做得好,方能算得才子。像曾忠襄自练一军,救兄于祁门,后来所向无敌,困守雨花台,毕竟克复南京而后已,是个真英雄!再到十八九岁又变了,觉得曾氏弟兄的才子英雄,还有不足处,必须像诸葛武侯才算才子,关公、赵云才算得英雄﹔再后觉得管仲、乐毅方是英雄,庄周、列御寇方是才子﹔再推到极处,除非孔圣人、李老君、释迦牟尼才算得大才子、大英雄呢!推到这里,世间就没有我中意的人了。既没有我中意的,反过来又变做没有我不中意的人,这就是屡变的情形。近来我的主意把我自己分做两个人:一个叫做住世的逸云,既做了斗姥宫的姑子,凡我应做的事都做。不管什么人,要我说话就说话,要我陪酒就陪酒,要搂就搂,要抱就抱,都无不可,只是陪他睡觉做不到。又一个我呢,叫做出世的逸云,终日里但凡闲暇的时候,就去同那儒释道三教的圣人顽耍,或者看看天地日月变的把戏,很够开心的了。」

  德夫人听得喜欢异常,方要再往下问,那边慧生过来说:「天不早了,睡罢!还要起五更等着看日出呢。」德夫人笑道:「不睡也行,不看日出也行,儜没有听见逸云师兄谈的话好极了,比一卷书还有趣呢!我真不想睡,只是愿意听。」慧生说:「这么好听,你为什么不叫我来听听呢?」德夫人说:「我听入了迷,什么都不知道了,还顾得叫你呢!可是好多时没有喝茶了。王妈,王妈!咦!这王妈怎么不答应人呢?」

  逸云下了炕说:「我去倒茶去。」就往外跑。慧生说:「你真听迷了,那里有王妈呢?」德夫人说:「不是出店的时候,他跟着的吗?」慧生又大笑。环翠说:「德太太,儜忘记了,不是我们出岳庙的时候,他嚷头疼的了不得,所以打发他回店去,就顺便叫人送行李来的吗?不然这铺盖怎样会知道送来呢?」德夫人说:「可不是,我真听迷糊了。」慧生又问:「你们谈的怎么这么有劲?」德夫人说:「我告诉你罢,我因为这逸云有文有武,又能干,又谦和,真爱极了!我想把他……」

  说到这里,逸云笑嘻嘻的提了一壶茶进来说:「我真该死!饭后冲了一壶茶,搁在外间桌上,我竟忘了取进来,都凉透了!这新泡来的,儜喝罢。」左手拿了几个茶碗,一一斟过。逸云既来,德夫人适才要说的话,自然说不下去。略坐一刻,就各自睡了。

  天将欲明,逸云先醒,去叫人烧了茶水、洗脸水,招呼各人起来,煮了几个鸡蛋,烫了一壶热酒,说:「外边冷的利害,吃点酒挡寒气。」各人吃了两杯,觉得腹中和暖,其时东方业已发白,德夫人、环翠坐了小轿,披了皮斗篷。环翠本没有,是慧生不用借给他的。

  慧生、老残步行,不远便到了日观峰亭子等日出。看那东边天脚下已通红,一片朝霞,越过越明,见那地下冒出一个紫红色的太阳牙子出来。逸云指道:「儜瞧那地边上有一条明的跟一条金丝一样的,相传那就是海水。」只说了两句话,那太阳已半轮出地了。只可恨地皮上面,有条黑云像带子一样横着。那太阳才出地,又钻进黑带子里去,再从黑带子里出来,轮脚已离了地,那一条金线也看不见了。德夫人说:「我们去罢。」回头向西,看了丈人峰、舍身岩、玉皇顶,到了秦始皇没字碑上,摩挲了一会儿。原来这碑并不是个石片子,竟是迭角斩方的一枝石柱,上面竟半个字也没有。

  再往西走,见一个山峰,仿佛劈开的半个馒头,正面磨出几丈长一块平面,刻了许多八分书。逸云指着道:「这就是唐太宗的〈纪泰山铭〉。」旁边还有许多本朝人刻的斗大字,如栲栳一般,用红油把字画里填得鲜明照眼,书法大都学洪钧殿试策子的,虽远不及洪钧的饱满,也就肥大的可爱了。又向西走,回到天街,重入元宝店里,吃了逸云预备下的汤面,打了行李,一同下山。出天街,望南一拐,就是南天门了。出得南天门,便是十八盘。谁知下山比上山更属可怕,轿夫走的比飞还快,一霎时十八盘已走尽。不到九点钟,已到了斗姥宫门首。慧生抬头一看,果然挂了大红彩绸,一对宫灯。其时大家已都下了轿子,老残把嘴对慧生向彩绸一努,慧生说:「早已领教了。」彼此相视而笑。

  两个老姑子迎在门口,打过了稽首,进得客堂,只见一个杏仁脸儿,面着桃花,眼如秋水,琼瑶鼻子,樱桃口儿,年纪十五六岁光景,穿一件出炉银颜色的库缎袍子,品蓝坎肩,库金镶边有一寸多宽,满脸笑容赶上来替大家请安,明知一定是靓云了。正要问话,只见旁边走上一个戴熏貂皮帽沿没顶子的人,走上来向德慧生请了一安,又向众人略为打了个千儿,还对慧生手中举着年愚弟宋琼的帖子,说:「敝上给德大人请安,说昨儿不知道大人驾到,失礼的很。接大人的信,敝上很怒,叫了少爷去问,原来都是虚证,没有的事。已把少爷申斥了几句,说请大人万安,不要听旁人的闲话。今儿晚上请在衙门里便饭,这里挑选了几样菜来,先请大人胡乱吃点。」

  慧生听了,大不悦意,说:「请你回去替你贵上请安,说送菜吃饭,都不敢当,谢谢罢。既说都是虚诳,不用说就是我造的谣言了。明天我们动身后,怕不痛痛快快奈何这斗姥宫姑子一顿吗?既不准我情,我自有道理就是了。你回去罢!」那家人也把脸沉下来说:「大人不要多心,敝上不是这个意思。」回过脸对老姑子说:「你们说实话,有这事吗?」慧生说:「你这不是明明当我面逞威风吗?我这穷京宫,你们主人瞧不起,你这狗才也敢这样放肆!我摇你主人不动,难道办你这狗才也办不动吗?今天既是如此,我下午拜泰安府,请他先把你这狗才打了,递解回籍,再向你们主人算帐!子弟不才,还要这么护短。」回头对老残说:「好好的一个人,怎样做了知县就把天良丧到这步田地!」那家人看势头不好,赶忙跪在地下磕头。德夫人说:「我们里边去罢。」慧生把袖子一拂,竟往里走,仍在靓云房里去坐。泰安县里家人知道不妥,忙向老姑子托付了几句,飞也似的下山去了。暂且不题。

  却说德夫人看靓云长的实在是俊,把他扯在怀里,仔细抚摩了一回说:「你也认得字吗?」靓云说:「不多几个。」问:「念经不念经?」答:「经总是要念的。」问:「念的什么经?」答:「无非是眼面前几部:《金刚经》、《法华经》、《楞严经》等罢了。」问:「经上的字,都认得吗?」答:「那几个眼面前的字,还有不认的吗?」德夫人又一惊,心里想,以为他年纪甚小,大约认不多几个字,原来这些经都会念了,就不敢怠慢他。又问:「你念经,懂不懂呢?」靓云答:「略懂一二分。」德夫人说:「你要有不懂的,问这位铁老爷,他都懂得。」老残正在旁边不远坐,接上说:「大嫂不用冤人,我那里懂得什么经呢?」又因久闻靓云的大名,要想试他一试,就兜过来说了一句道:「我虽不懂什么,靓云!你如要问也不妨问问看,碰得着,我就说﹔碰不着,我就不说。」

  靓云正待要问,只见逸云已经换了衣服,搽上粉,点上胭脂,走将进来。穿得一件粉红库缎袍子,却配了一件玄色缎子坎肩,光着个头,一条乌金丝的辫子。靓云说:「师兄偏劳了。」逸云说:「岂敢,岂敢!」靓云说:「师兄,这位铁老爷佛理精深,德太太叫我有不懂的问他老人家呢。」逸云说:「好,你问,我也沾光听一两句。」靓云遂立向老残面前,恭恭敬敬问道:「《金刚经》云:『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其福德多,不如以四句偈语为他人说,其福胜彼。』请问那四句偈本经到底没有说破?有人猜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老残说:「问的利害!一千几百年注金刚经的都注不出来,你问我,我也是不知道。」逸云笑道:「你要那四句,就是那四句,只怕你不要。」靓云说:「为么不要呢?」逸云一笑不语,老残肃然起敬的立起来,向逸云唱了一个大肥喏,说:「领教得多了!」靓云说:「你这话铁老爷倒懂了,我还是不懂,为么我不要呢?三十二分我都要,别说四句。」逸云说:「为的你三十二分都要,所以这四句偈语就不给你了。」靓云说:「我更不懂了。」老残说:「逸云师兄佛理真通达,你想六祖只要了『因无所住而生其心』两句,就得了五祖的衣钵,成了活佛。所以说『只怕你不要』,真正生花妙舌。」老残因见逸云非凡,便问道:「逸云师兄,屋里有客么?」逸云说:「我屋里从来无客。」老残说:「我想去看看许不许?」逸云说:「你要来就来,只怕你不来。」老残说:「我历了无限劫,才遇见这个机会,怎肯不来?请你领路同行。」当真逸云先走,老残后跟。德夫人笑道:「别让他一个人进桃源洞,我们也得分点仙酒喝喝。」

  说着大家都起身同去,就是这西边的两间北屋。进得堂门,正中是一面大镜子,上头一块横匾,写着「逸情云上」四个行书字,旁边一副对联写道:


  妙喜如来福德相,

  姑射仙人冰雪姿。


  只有下款「赤龙」二字,并无上款。慧生道:「又是他们弟兄的笔墨。」老残说:「这人几时来的?是你的朋友吗?」逸云说:「外面是朋友,内里是师弟。他去年来的,在我这里住了四十多天呢。」老残道:「他就住在你这庙里吗?」逸云道:「岂俱在这庙里,简直住在我炕上。」德夫人忙问:「你睡在那里呢?」逸云笑道:「太太有点疑心山顶上说的话罢?我睡在他怀里呢!」德夫人道:「那么说,他竟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逸云道:「柳下惠也不算得头等人物,不过散圣罢咧,有什么稀奇!若把柳下惠去比赤龙子,他还要说是贬他呢!」大家都伸舌头。

  德夫人走到他屋里看看,原来不过一张炕,一个书桌,一架书而已。别无长物,却收拾得十分干净。炕上挂了个半旧湖绉幔子,迭着两床半旧的锦被。德夫人说:「我乏了,借你炕上歇歇,行不行?」逸云说:「不嫌骯脏,儜请歇着。」其时环翠也走进房里来。德夫人说:「咱俩躺一躺罢。」慧生、老残进房看了一看,也就退到外间,随便坐下。慧生说:「刚才你们讲的《金刚经》,实在讲的好。」老残道:「空谷幽兰,真想不到这种地方,会有这样高人,而且又是年轻的尼姑,外像仿佛跟妓女一样。古人说:『莲花出于污泥。』真是不错的!」慧生说:「你昨儿心目中只有靓云,今儿见了靓云,何以很不着意似的?」老残道:「我在省城只听人称赞靓云,从没有人说起逸云,可知道曲高和寡呢!」慧生道:「就是靓云,也就难为他了,才十五六岁的孩子家呢……」
  正在说话,那老姑子走来说道:「泰安县宋大老爷来了,请问大人在那里会?」慧生道:「到你客厅上去罢。」就同老姑子出去了,此地剩了老残一个人,看旁边架上堆着无限的书,就抽一本来看,原来是本《大般若经》,就随便看将下去。话分两头:慧生自去会宋琼,老残自是看《大般若经》。

  却说德夫人喊了环翠同到逸云炕上,逸云说:「儜躺下来,我替儜盖点被子罢。」德夫人说:「你来坐下,我不睡,我要问你,赤龙子是个何等样人?」逸云说:「我听说他们弟兄三个,这赤龙子年纪最小,却也最放诞不羁的。青龙子、黄龙子两个呢,道貌严严,虽然都是极和气的人,可教人一望而知他是有道之士。若赤龙子,教人看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嫖赌吃着,无所不为﹔官商士庶,无所不交。同尘俗人处,他一样的尘俗﹔同高雅人处,他又一样的高雅,并无一点强勉处,所以人都测不透他。因为他同青龙、黄龙一个师父传授的,人也不敢不敬重他些,究竟知道他实在的人很少。去年来到这里,同大家伙儿嘻嘻呵呵的乱说,也是上山回来在这里吃午饭,师父留他吃晚饭。晚饭后师父同他谈的话就很不少。师父说:『你就住在这里罢。』他说:『好,好!』师父说:『儜愿意一个人睡,愿意有人陪你睡?』他说:『都可以。』师父说:『两个人睡,你叫谁陪你?』他说:『叫逸云陪我。』师父打了个楞,接着就说:『好,好!』师父就对我说:『你意下何如?』我心里想,师父今儿要考我们见识呢,我就也说:『好,好!』从那一天起,就住了有一个多月。白日里他满山去乱跑,晚上围一圈子的人听他讲道,没有一个不是喜欢的了不得,所以到底也没有一个人说一句闲话,并没有半点不以为然的意思。到了极熟的时候,我问他道:『听说你老人家窑子里颇有相好的,想必也都是有名无实罢?』他说:『我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无戒律,都是因人而施。譬如你清我也清,你浊我也浊。或者妨害人或者妨害自己,都做不得,这是精神上戒律。若两无妨碍,就没什么做不得,所谓形骸上无戒律。……』」

  正谈得高兴,听慧生与老残在外间说话,德夫人惦记庙里的事,赶忙出来问:「怎样了?」慧生道:「这个东西初起还力辩其无,我说子弟倚父兄势,凌逼平民,必要闹出大案来。这件事以情理论,与强奸闺女无异,幸尚未成,你还要竭力护短。俗语说得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已莫为。』阁下一定要纵容世兄,我也不必饶舌,但看御史参起来,是坏你的官,是坏我的官?不瞒你说,我已经写信告知庄宫保说:途中听人传说有这一件事,不知道确不确,请他派人密查一查。你管教世兄也好,不管教也好,我横竖明日动身了。他听了这话,才有点惧怕,说:『我回衙门,把这个小畜生锁起来。』我看锁虽是假的,以后再闹,恐怕不敢了。」德夫人说:「这样最好。」靓云本随慧生进来的,上前忙请安道谢。究竟宋少爷来与不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斗姥宫中逸云说法 观音庵里环翠离尘

  话说靓云听说宋公已有惧意,知道目下可望无事,当向慧生夫妇请安道谢。少顷老姑子也来磕头,慧生连忙掺起说:「这算怎样呢,值得行礼吗?可不敢当!」于老姑子又要替德夫人行礼,早被慧生抓住了,大家说些客气话完事,逸云却也来说:「请吃饭了。」众人回至靓云房中,仍旧昨日坐法坐定。只是青云不来,换了靓云,今日是靓云执壶,劝大家多吃一杯。德夫人亦让二云吃菜饮酒,于是行令猜枚,甚是热闹。瞬息吃完,席面撤去。德夫人说:「天时尚早,稍坐一刻,下山如何?」靓云说:「儜五点钟走到店,也黑不了天,我看儜今儿不走,明天早上去好不好?」德夫人说:「人多,不好打搅的。」逸云说:「有的是屋子,比山顶元宝店总要好点。我们哥儿俩屋子让儜四位睡,还不够吗?我们俩同师父睡去。」德夫人说:「你们走了,我们图什么呢?」逸云说:「那我们就在这里伺候也行。」德夫人戏说道:「我们两口子睡一间屋。」指环翠说:「他们两口子睡一间屋。」问逸云:「你睡在那里呢?」逸云说:「我睡在儜心坎上。」德夫人笑道:「这个无赖,你从昨儿就睡在我心上,几时离开了吗?」大家一齐微笑。
  德夫人又问:「你几时剃辫子呢?」逸云摇头道:「我今生不剃辫子了。」德夫人说:「不是这庙里规定三十岁就得剃辫子吗?」答道:「也不一定,倘若嫁人走的呢,就不剃辫子了。」问:「你打算嫁人吗?」答:「不是这个意思,我这些年替庙里挣的功德钱虽不算多,也够赎身的分际了,无论何时都可以走。我目下为的是自己从小以来,凡有在我身上花过钱的人,我都替他们念几卷消灾延寿经,稍尽我点报德的意思,念完了我就走,大约总在明年春夏天罢。」德夫人说:「你走,可以到我们扬州去住几天,好不好呢?」逸云说:「很好,我大约出门先到普陀山进香,必走过扬州,儜开下地名来,我去瞧儜去。」老残说:「我来写,儜给管笔给张纸我。」靓云忙到抽屉里取出纸笔递与老残,老残就开了两个地名递与逸云说:「儜也惦记着看看我去呀!」逸云说:「那个自然。」又谈了半天话,轿夫来问过数次,四人便告辞而去。送了打搅费二十两银子,老姑子再三不肯收,说之至再,始强勉收去。老姑子同逸云、靓云送出庙门而归。
  这里四人回到店里,天尚未黑,德夫人把山顶与逸云说的话一一告诉了慧生与老残,二人都赞叹逸云得未曾有。慧生问夫人道:「可是呢,你在山顶上说爱极了他,你想把他怎样,后来没有说下去。到底你想把他怎样?」德夫人说:「我想把他替你收房。」慧生说:「感谢之至,可行不行呢?」夫人道:「别想吃天鹅肉了,大约世界上没有能中他的意了。」慧生道:「这个见解倒也是不错的,这人做妾未免太亵渎了,可是我却不想娶这么一个妾,到真想结交这么一个好朋友。」老残说:「谁不是这么想呢?」环翠说:「可惜前几年我见不着这个人,若是见着,我一定跟他做徒弟去。」老残说:「你这话真正糊涂,前几年见着他,他正在那里热任三爷呢,有啥好处?况且你家道未坏,你家父母把你当珍宝一样的看待,也断不放你出家,到是此刻却正是个机会,逸云的道也成了,你的辛苦也吃够了,你真要愿意,我就送你上山去。」环翠因提起他家旧事,未免伤心,不觉泪如雨下,掩面啜泣。听老残说道送他上山,此时却答不出话来,只是摇头。德夫人道:「他此时既已得了你这么个主儿,也就离不开了。」

  正在说话,只见慧生的家人连贵进来回语,立在门口不敢做声。慧生问:「你来有什么事?」连贵禀道:「昨儿王妈回来就不舒服的很,发了一夜的大寒热,今儿一天没有吃一点什么,只是要茶饮。老爷车上的辕骡也病倒了,明日清早开车恐赶不上。请老爷示下,还是歇半天,还是怎么样?」慧生说:「自然歇一天再看,骡子叫他们赶紧想法子。王妈的病请铁老爷瞧瞧,抓剂药吃吃。」正要央求老残,老残说:「我此刻就去看。」站起身来就走。少顷回来对慧生说:「不过冒点风寒,一发散就好了。」

  此时店家已送上饭来,却是两分,一分是本店的,一分是宋琼送来的。大家吃过了晚饭,不过八点多钟,仍旧坐下谈心。德夫人说:「早知明日走不成功,不如今日住在斗姥宫了,还可同逸云再谈一晚上。」慧生说:「这又何难,明日再去花上几个轿钱,有限的很。」老残道:「我看逸云那人洒脱的很,不如明天竟请他来,一定做得到的。我正有话同他商量呢。」慧生说:「也好,今晚写封信,我们两人联名请他来,今晚交与店家,明日一早送去。」老残说:「甚好,此信你写我写?」慧生说:「我的纸笔便当,就是我写罢。」

  当时写好交与店家收了,明日一早送去。老残遂对环翠道:「你刚才摇头,没有说话,是什么意思?我对你说罢:我不是勒令要你出家,因为你说早几年见他,一定跟他做徒弟。我所以说早年是万不行的,惟有此刻倒是机会,也不过是据理而论,其实也是做不到的事情。何以呢,其余都无难处,第一条:现在再要你去陪客,恐怕你也做不到了。若说逸云这种人真是机会难遇,万不可失的,其如庙规不好何?」

  环翠说:「我想这一层到容易办,他们凡剃过头的就不陪客,倘若去时先剃头后去,他就没有法子了。只是有两条万过不去的关头:第一,承你从火水中搭救我出来,一天恩德未报,我万不能出家,于心不安﹔第二,我还有个小兄弟带着,交与谁呢?所以我想只有一个法子,明天等他来,无论怎样,我替他磕个头,认他做师父,请他来生来度我,或者我伺候你老人家百年之后,我去投奔他。」

  老残道:「这倒不然,你说要报恩,你跟我一世,无非吃一世用上一世,那会报得了我的恩呢?倘若修行成道,那时我有三灾八难,你在天上看见了,必定飞忙来搭救我,那才是真报恩呢。或者竟来度我成佛作祖,亦未可知。至于你那兄弟更容易了,找个乡下善和老儿,我分百把银子替他置个二三十亩地,就叫善和老儿替他管理抚养成人,万一你父亲未死,还有个会面的日期。只是你年轻的人,守得住守不住,我不能知道,是一难﹔逸云肯收留你不肯收留你,是第二难。且等明日逸云到来,再作商议。」德夫人道:「铁叔叔说的十分有理,且等逸云到来再议罢。」大家又说了些闲话,各自归寝。

  次日八点钟,诸人起来,盥漱方毕,那逸云业已来到。四人见了异常欢喜,先各自谈了些闲话,便说到环翠身上。把昨晚议论商酌的话,一一告知逸云。逸云又把环翠仔细一看,说:「此刻我也不必说客气话了,铁姨奶奶也是个有根器的人,你们所虑的几层意思,我看都不难。只有一件难处,我却不敢应承。我先逐条说去:第一条,我们庙里规矩不好,是无妨碍的,你也不必先剪头发,明道不明道,关不到头发的事。我们这后山,有个观音庵,也是姑子庙。里头只有两个姑子,老姑子叫慧净,有七十多岁,小姑子叫清修,也有四十多岁了。这两个姑子皆是正派不过的人,与我都极投契。不过只是寻常吃斋念佛而已,那佛菩萨的精义,他却不甚清楚。在观音庵里住,是万分妥当的。第二条,他的小兄弟的话呢,也不为难。我这傲来峰脚下有个田老儿,今年六十多岁了,没有儿子。十年前他老妈妈劝他纳个妾,他说:『没有儿子将来随便抱一个就是了。若是纳了妾,我们这家人家,今儿吵,明儿闹,可就过不成安稳日子了。你留着俺们两个老年人多活几年罢!况且这纳妾是做官的人们做的事,岂是我们乡农好做得吗?』因此他家过得十分安静,从去年常托我替他找个小孩子。他很信服我,非我许可的他总不要,所以到今儿还没选着。他家有二三百亩地的家业,不用贴他钱,他也是喜欢的,只是要姓他的姓。不怕等二老归天后再还宗,或是兼祧两姓俱可。」环翠说道:「我家本也姓田。」逸云道:「这可就真巧了。第三层,铁老爷,你怕你姨太太年轻守不住,这也多虑,我看他一定不会有邪想的。你瞧他眼光甚正,外平内秀,决计是仙人堕落,难已受过,不会再落红尘的了。以上三件,是你们诸位所虑的,我看都不要紧。只是一件甚难,姨太太要出家是因我而发,我可是明年就要走的人,把他一个人放在个荒凉寂寞的姑子庵里,未免太苦。倘若可以明道呢,就辛苦几年也不算事。无奈那两个姑子只会念经吃素,别的全不知道。与其苦修几十年,将来死了,不过来生变个富贵女人,这也就大不合算了!倒不如跟着铁老爷,还可讲几篇经,说几段道,将来还有个大澈大悟的指望,这是一个难处。若说教我也不走,在这里陪他,我却断做不到,不敢欺人。」环翠道:「我跟师父跑不行吗?」逸云大笑道:「你当做我出门也像你们老爷,雇着大车同你坐吗?我们都是两条腿跑,夜里借个姑子庙住住,有得吃就吃一顿,没得吃就饿一顿,一天尽量我能走二百多里地呢。你那三寸金莲,要跑起来怕到不了十里,就把你累倒了!」环翠沉吟了一会,说:「我放脚行不行?」逸云也沉吟了一会,对老残说道:「铁爷,你意下何如?」老残道:「我看这事最要紧的是你肯提挈他不肯,别的都无关系。」

  环翠此刻忽然伶俐,也是他善根发动,他连忙跪到逸云眼前,泪流满面说:「无论怎样都要求师父超度。」逸云此刻竟大剌剌的,也不还礼,将他拉起说:「你果然一心学佛,也不难。我先同你立约:第一件到老姑子庙后,天天学走山道,能把这崎岖山道,走得如平地一般,你的道就根基立定了。将来我再教你念经说法。大约不过一年的恨苦,以后就全是乐境了。古人云:『十月胎成。』也大概不错的,你再把主意拿定一定。」环翠道:「主意已定,同我们老爷意思一样。只要跟着师父,随便怎样,我断无悔恨就是了。」

  老残立起身来,替逸云长揖说:「一切拜托。」逸云慌忙还礼说:「将来灵山会上,我再问儜索谢仪罢。」老残道:「那时候还不知道谁跟谁要谢仪呢?」大家都笑了。环翠立起来替慧生夫妇磕了头道:「蒙成就大德。」末后替老残磕头,就泪如雨下说:「只是对不住老爷到万分了。」老残也觉凄然,随笑说道:「恭喜你超凡入圣。几十年光阴迅速,灵山再会,转眼的事情。」德夫人也含着泪说:「我伤心就不能像你这样,将来倘若我堕地狱,还望你二位早来搭救。」逸云说:「德夫人却万不会下地狱。只是有一言奉劝,不要被富贵拴住了腿要紧!后会有期。」
  老残忙去开了衣箱,取出二百两银子交与逸云设法布置,又把环翠的兄弟叫来,替逸云磕头。逸云收了一百两银子说:「尽够了。不过田老儿处备分礼物,观音庵捐点功德,给他自己置备四季道衣,如此而已。」德慧生说:「我们也送几个钱,表表心意。」同夫人商酌,夫人说:「也是一百两罢。」逸云说:「都用不着了,出家人要多钱做什么?」

  店家来问开饭,慧生说:「开罢。」饭后,逸云说:「我此刻先去到田老儿同观音庵两处说妥了,再来回信,究竟也得人家答应,才能算数呢。」道了一声,告辞去了。

  这里老残一面替环翠收拾东西,一面说些安慰话,环翠哭得泪人儿似的,哽咽不止。德夫人也劝道:「在旁的人万不肯拆散你们姻缘,只因为难得有这么一个逸云,我实在是没法,有法我也同你去了。」环翠含泪道:「我知道是好事,只是站在这里就要分离,心上好像有万把钢刀乱扎一样,委实难受!」慧生道:「明年逸云朝南海,必定到我们那里去,你一定随同去的,那时就可以见面,何必伤心呢!」过了一刻,环翠也收住了泪。

  太阳刚下山的时候,逸云已经回来,对环翠说:「两处都说好了,明日我来接你罢。」德夫人问:「此刻你怎样?」逸云说:「我回庙里去。」德夫人说:「明日我们还要起身,不如你竟在我们这儿睡一夜罢。本来是他们两个官客睡一处,我们两个堂客睡一处的,你竟陪我谈一夜罢。你肯度铁奶奶,难道不肯度我德奶奶吗?」逸云笑道:「那也使得。儜这个德奶奶已有德爷度你了。自古道:『儒释道三教』,没有你们德老爷度他,他总不能成道的。」德夫人道:「此话怎讲?」逸云道:「『德』字为万教的根基,无德便是地狱。种子有德,再从德里生出慧来,没有一个不成功的了。」德夫人道:「那不过是个名号,那里认得真呢?」逸云说:「名者,命也,是有天命的。他怎么不叫德富、德贵呢?可见是有天命的了,我并非当面奉承,我也不骗钱花,你们三位将来都要证果的,不定三教是那一教便了。」德夫人说:「我终不敢自信,请你传授口诀,我也认你做师父。」逸云道:「师父二字语重,既是有缘,我也该奉赠一个口诀,让儜依我修行。」

  德夫人听了欢喜异常,连忙扒下地来就磕头喊师父。逸云也连忙磕头说:「可折死我了。」二人起来,逸云说:「请众人回避。」三人出去,逸云向德夫人耳边说了个「夫唱妇随」四个字。德夫人诧异道:「这是口诀吗?」逸云道:「口诀本系因人而施,若是有个一定口诀,当年那些高真上圣早把他刻在书本子上了。你紧记在心,将来自有个大澈大悟的日子,你就知道不是寻常的套话了。佛经上常说:『受记成佛』,你能受记,就能成佛﹔你不受记,就不能成佛。你们老爷现在心上已脱尘网,不出三年必弃官学道,他的觉悟在你之先,此时不可说破。你总跟定他走,将来不是一个马丹阳、一个孙不二吗?」德夫人凝了一会神,说:「师父真是活菩萨,弟子有缘,谨受记,不敢有忘。」又磕了一个头。

  其时外间晚饭已经开上桌子,王妈竟来伺候。德夫人说:「你病好了吗?」王妈说:「昨夜吃了铁爷的药,出了一身汗,今日全好了。上午吃了一碗小米稀饭,一个馒头,这会子全好了。」

  当时五人同坐吃饭,德慧生问逸云道:「儜何以不吃素?」逸云说:「我是吃素,佛教同你们儒教不同,例得吃素。」慧生说:「我看你同我们一样吃的是荤哩。」逸云说:「六祖隐于四会猎人中,常吃肉边菜。请问肉锅里煮的菜算荤算素?」慧生说:「那自然算荤。」逸云说:「六祖他却算吃素,我们在斗姥宫终日陪客,那能吃素呢?可是有客时吃荤,无客时吃素,儜没留心我在荤碗里仍是夹素菜吃?」环翠说道:「当真我倒留心的,从没见我师父吃过一块肉同鱼虾之类。」逸云道:「这也是世出世间法里的一端。」老残问道:「倘若竟吃肉,行不行呢?」逸云道:「有何不可,倘若有客逼我吃肉,我便吃肉,只是我不自己找肉吃便了。若说吃肉,当年济颠祖师还吃狗肉呢!也挡不住成佛。地狱里的人吃长斋的,不计其数,总之,吃荤是小过犯,不甚要紧。譬如女子失节,是个大过犯,比吃荤重万倍。试问你们姨太太失了多少节了?这罪还数得清吗?其实,若认真从此修行,同那不破身的处子毫无分别。因为失节不是自己要失的,为势所迫,出于不得已,所以无罪。」大家点头称善。

  饭毕之后,连贵上来回道:「王妈病已好了,辕骡又换了一个,明天可以行了。请老爷示下,明天走不走呢?」慧生看德夫人,老残说:「自然是走。」德夫人说:「明天再住一天何如?」老残说:「千里搭凉棚,终无不散的筵席。」逸云说:「依我看,明天午后走罢。清早我先同铁老爷、奶奶送田头兄弟到田老庄上,去后同铁老爷到观音庵,都安置好了儜再走,铁老爷也放心些。」大家都说甚是。

  一宿无话。次日清晨,老残果随逸云将环翠兄弟送去,又送环翠到观音庵。见了两个姑子,嘱托了一番,老姑子问:「下发不下呢?」逸云说:「我不主剃头的,然佛门规矩亦不可坏。」将环翠头发打开剪了一绺,就算剃度了,改名环极。

  诸事已毕,老残回店,告知慧生夫妇,赞叹不绝。随即上车起行,无非「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八九日光阴,已到清江浦。老残因有个亲戚住在淮安府,就不同慧生夫妇同道,径一车拉往淮安府去。这里慧生夫妇雇了一个三舱大南湾子,径往扬州去。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银汉浮槎仰瞻月姊 森罗宝殿伏见阎王

  话说德慧生携眷自赴扬州去了,老残却一车径拉到淮安城内投亲戚。你道他亲戚是谁?原来就是老残的姊丈。这人姓高名维,字曰摩诘。读书虽多,不以功名为意。家有田原数十顷,就算得个小小的富翁了。住在淮安城内勺湖边上。这勺湖不过城内西北角一个湖,风景倒十分可爱。湖中有个大悲阁,四面皆水﹔南面一道板桥有数十丈长,红栏围护﹔湖西便是城墙。城外帆樯林立,往来不断。到了薄暮时候,女墙上露出一角风帆,挂着通红的夕阳,煞是入画。这高摩诘在这勺湖东面,又买了一块地,不过一亩有余,圈了一个槿篱,盖了几间茅屋,名叫「小辋川园」。把那湖水引到园中,种些荷花,其余隙地,种些梅花桂花之类,却用无数的小盆子,栽月季花。这淮安月季本来有名,种数极多,大约有七八十个名头,其中以蓝田碧玉为最。
  那日老残到了高维家里,见了他的胞姊。姊弟相见,自然格外的欢喜。坐了片刻,外甥男女都已见过,却不见他姊丈。便启口问道:「姊丈哪里去了?想必又到哪家赴诗社去了罢。」他大姊道:「没有出门,想必在他小辋川园里呢。」老残道:「姊丈真是雅人,又造了一个花园了。」大姊道:「咦,哪里是什么花园呢,不过几间草房罢了。就在后门外,不过朝西北上去约一箭多远就到了。叫外甥小凤引你去看罢,昨日他的蓝田碧玉开了一朵异种,有碗口大,清香沁人,比兰花的香味还要清些。你来得正好,他必要捉你做诗哩。」老残道:「诗虽不会做,一嘴赏花酒总可以扰得成了。」

  说着就同小凤出了后门,往西不远,已到门口。进门便是一道小桥,过桥迎面有个花篱挡住,顺着回廊往北行数步,往西一拐,就到了正厅。上面横着块扁额,写了四个大字是「散花斗室」。进了厅门,只见那高摩诘正在那里拜佛。当中供了一尊观音像,面前正放着那盆蓝田碧玉的月季花。

  小凤走上前去,看他拜佛起来,说道:「二舅舅来了。」高维回头一着,见了老残,欢喜的了不得,说:「你几时来的?」老残说:「我刚才来的。」高维说:「你来得正好。你看我这花今年出的异种。你看这一朵花,总有上千的瓣子。外面看像是白的,细看又带绿色,定神看下去。仿佛不知有若干远似的。平常碧玉,没有香味,这种却有香,而又香得极清,连兰花的香味都显得浊了。」老残细细的闻了一回,觉得所说真是不差。高维忙着叫小童煎茶,自己开厨取出一瓶碧罗春来说:「对此好花,若无佳茗,未免辜负良朋。」老残笑道:「这花是感你好诗来的。」高维道:「昨日我很想做两首诗贺这花,后来恐怕把花被诗熏臭了,还是不做的好。你来倒是切切实实的做两首罢!」老残道:「不然,大凡一切花木,都是要用人粪做肥料的。这花太清了,用粪恐怕力量太大。不如我们两个做首诗,譬如放几个屁,替他做做肥料,岂不大妙!」二人都大笑了一回。此后老残就在这里,无非都是吃酒、谈诗、养花、拜佛这些事体,无庸细述。

  却说老残的家,本也寄居在他姊丈的东面,也是一个花园的样子。进了角门有大荷花池。池子北面是所船房,名曰「海渡杯」。池子东面也是个船房。面前一棵紫藤,三月齐花,半城都香,名曰「银汉浮槎」。池子西面是一派五间的水榭,名曰「秋梦轩」。海渡杯北面,有一堂太湖石,三间蝴蝶厅,厅后便是他的家眷住居了。

  老残平常便住在秋梦轩里面。无事时,或在海渡杯里着棋,或在银汉浮槎里垂钓,倒也安闲自在。一日在银汉浮槎里看《大圆觉经》,看得高兴,直到月轮西斜,照到槎外如同水晶世界一般,玩赏许久,方去安睡,自然一落枕便睡着了。梦见外边来了一个差人模样,戴着一顶红缨大帽,手里拿了许多文书,到了秋梦轩外间椅子上坐下。老残看了,甚为诧异。心里想:「我这里哪得有官差直至卧室外间,何以家人并不通报?」
  正疑虑间,只见那差人笑吟吟的道:「我们敝上请你老人家去走一趟。」老残道:「你是哪衙门来的,你们贵上是谁?」那差人道:「我们敝上是阎罗王。」老残听了一惊,说道:「然则我是要死了吗?」那差人答道:「是。」老残道:「既是死期已到,就同你走。」那差人道:「还早着呢,我这里今天传的五十多人,你老人家名次在尽后头呢!」手中就捧上一个单子上来。看真是五十多人,自己名字在三十多名上边。老残看罢说道:「依你说,我该甚么时候呢?」那差人道:「我是私情,先来给你老人家送个信儿,让你老人家好预备预备,有要紧话吩咐家人好照着办。我等人传齐了再来请你老人家。」老残说:「承情的很,只是我也没有甚么预备,也没有什么吩咐,还是就同你去的好。」那差人连说:「不忙,不忙。」就站起来走了。

  老残一人坐在轩中,想想有何吩咐,直想不出。走到窗外,觉得月明如昼,景象清幽,万无声籁,微带一分凄惨的滋味。说道:「嗳!我还是睡去罢,管他甚么呢。」走到自己卧室内,见帐子垂着,床前一双鞋子放着。心内一惊说:「呀!谁睡在我床上呢?」把帐子揭开一看,原来便是自己睡得正熟。心里说:「怎会有出两个我来?姑且摇醒床上的我,看是怎样。」极力去摇,原来一毫也不得动。心里明白,点头道:「此刻站着的是真我,那床上睡的就是我的尸首了。」不觉也堕了两点眼泪,对那尸首说道:「今天屈你冷落半夜,明早就有多少人来哭你,我此刻就要少陪你了。」回首便往外走。

  煞是可怪,此次出来,月轮也看不见了,街市也不是这个街市了,天上昏沉沉的,像那刮黄沙的天气将晚不晚的时候。走了许多路,看不见一个熟人,心中甚是纳闷,说:「我早知如此,我不如多赏一刻明月,等那差人回来同行,岂不省事。为啥要这么着急呢?」

  忽见前面有个小童,一跳一跳的来了,正想找他问个路,径走到面前,原来就是周小二子。这周小二子是本宅东头一个小户人家的娃子,前两个月吊死了的。老残看见他是个熟人,心里一喜,喊道:「你不是周小二子吗?」那周小二子抬头一看,说:「你不是铁二老爷吗?你怎么到这里来?」老残便将刚才情形告诉说了一遍。周小二子道:「你老人家真是怪脾气。别人家赖着不肯死,你老人家着急要死,真是稀罕!你老人家此刻打算怎样呢?」老残道:「我要见阎罗王,认不得路。你送我去好不好?」周小二子道:「阎罗王宫门我进不去,我送你到宫门口罢!」老残道:「就是这么办,很好。」说着,不消费力,已到了阎罗王宫门口了。周小二子说道:「你老人家由这东角门进去罢。」老残道:「费你的心,我没有带着钱,对不住你。」周小二子道:「不要钱,不要钱。」又一跳一跳的去了。

  老残进了东角门,约有半里多路,到了二门,不见一个人。又进了二门,心里想道:「直往里跑也不是个事。」又走有半里多路,见是个殿门,不敢造次,心想:「等有个人出来再讲。」却见东边朝房里走出一个人来。老残便迎了上去。只见那人倒先作了个揖,口中说道:「补翁,久违的很了。」老残仔细一看,见这人有五十多岁,八字黑须,穿了一件天青马褂,仿佛是呢的,下边二蓝夹袍子。满面笑容问道:「阁下何以至此?」老残把差人传讯的话说了一遍。那人道:「差人原是个好意,不想你老兄这等性急,先跑得来了,没法只好还请外边去散步一回罢。此刻是五神问案的时候,专讯问那些造恶犯罪的人呢。像你老兄这起案子,是个人命牵连,与你毫不相干。不过被告一口咬定,须要老兄到一到案就了结的。请出去游玩游玩,到时候我自来奉请。」

  老残道了「费心」,径出二门之外,随意散步。走到西角门内,看西面有株大树,约有一丈多的围圆,仿佛有一个人立在树下。心里想走上前去同他谈谈,这人想必也是个无聊的人。及至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极熟的人。这人姓梁名海舟,是前一个月死的。老残见了不觉大喜,喊道:「海舟兄,你在这里吗?」上前作了一个揖。那梁海舟回了半个揖。

  老残道:「前月分手,我想总有好几十年不得见面,谁想不过一个月,竟又会晤了,可见我们两人是有缘分。只是怎样你到今还在这里呢,我不懂的很。」那梁海舟一脸的惨淡颜色,慢腾腾的答道:「案子没有定。」老残道:「你有甚么案子?怎会耽搁许久?」梁海舟道:「其实也不算甚事,欠命的命已还,那还有余罪吗?只是轇葛的了不得。幸喜我们五弟替了个人情,大约今天一堂可以定了。你是甚么案子来的?」老残道:「我也不晓得呢。适才里面有个黑须子老头儿对我说,没有甚么事,一堂就可以了案的。只是我不明白,你老五不是还活着没有死吗,怎会替你托人情呢?」梁海舟道:「他来有何用,他是托了一个有道的人来解散的。」老残点头道:「可见还是道比钱有用。你想,你虽不算富,也还有几十万银子家私,到如今一个也带不来。倒是我们没钱的人痛快,活着双肩承一喙,死后一喙领双肩,歇耗不了本钱,岂不是妙。我且问你:既是你也是今天可以了案的,案了之后,你打甚么主意?」梁海舟道:「我没有甚么主意,你有甚么主意吗?」

  老残道:「有,有,有。我想人生在世是件最苦的事情,既已老天大赦,放我们做了鬼。这鬼有五乐,我说给你听:一不要吃﹔二不要穿﹔三没有家累﹔四行路便当,要快顷刻千里,要慢蹲在那里,三年也没人管你﹔五不怕寒热,虽到北冰洋也冻不着我,到南海赤道底下也热不着我。有此五乐,何事不可为?我的主意,今天案子结了,我就过江。先游天台、雁宕,随后由福建到广东看五岭的形势,访大庾岭的梅花。再到桂林去看青绿山水。上峨媚、上北顺太行转到西岳,小住几天,回到中岳嵩山。玩个够转回家来,看看家里人从我死后是个甚么光景,托个梦劝他们不要悲伤。然后放开脚步子来,过瀚海,上昆仑,在昆仑山顶上最高的所在结个茅屋,住两年再打主意。一个人却也稍嫌寂寞,你同我结了伴儿好不好?」梁海舟只是摇头说:「做不到,做不到。」

  老残以为他一定乐从,所以说得十分兴高采烈。看他连连摇头,心里发急道:「你这个人真正糊涂!生前被几两银子压的气也喘不得一口,焦思极虑的盘算,我劝了你多回决不肯听。今日死了,半个钱也带不来,好容易案子已了,还不应该快活快活吗?难道你还去想小九九的算盘吗?」只见那梁海舟也发了急,皱着眉头瞪着眼睛说道:「你才直下糊涂呢。你知道银子是带不来的,你可知道罪孽是带得来的罢!银子留下给别人用,罪孽自己带来消受。我才说是这一案欠命的案定了,还有别的案子呢!我知道哪一天是了期?像你这快活老儿,吃了灯草灰,放轻巧屁哩!」老残见他十分着急,知他心中有无数的懊恼,又看他面色惨白,心里也替他难受,就不便说下去了。

  正在默然,只见那黑须老头儿在老远的东边招手,老残慌忙去了,走到老头儿面前。老头儿已戴上了大帽子,却还是马褂子。心里说道:「原来阴间也是本朝服饰。」随那老头儿进了宫门,却仍是走东角门进。大甬道也是石头铺的,与阳间宫殿一般,似乎还要大些。走尽甬道,朝西拐弯就是丹墀了。上丹墀仿佛是十级。走到殿门中间,却又是五级。进了殿门,却偏西边走约有十几丈远,又是一层台子。从西面阶级上去,见这台子也是三道阶路。上了阶,就看见阎罗天子坐在正中公案上,头上戴的冕旒,身上着的古衣冠,白面黑须,于十分庄严中却带几分和蔼气象。离公案约有一丈远的光景,那老者用手一指,老残明白是叫他在此行礼了,就跪下匍匐在地。看那老者立在公案西首,手中捧了许多簿子。
  只见阎罗天子启口问道:「你是铁英吗?」老残答道:「是。」阎罗又问:「你在阳间犯的何罪过?」老残说:「不知道犯何罪过。」阎罗说:「岂有个自己犯罪自己不知道呢?」老残道:「我自己见到是有罪过的事,自然不做,凡所做的皆自以为无罪的事。况且阳间有阳间律例,阴间有阴间的律例。阳间的律例,颁行天下,但凡稍知自爱的,皆要读过一两遍,所以干犯国法的事没有做过。至于阴间的律例,世上既没有颁行的专书,所以人也无从趋避,只好凭着良心做去。但觉得无损于人,也就听他去了。所以陛下问我有何罪过,自己不能知道,请按律定罪便了。」阎罗道:「阴律虽无颁行专书,然大概与阳律仿佛。其比阳律加密之处,大概佛经上已经三令五申的了。」老残道:「若照佛家戒经科罪,某某之罪恐怕擢发难数了。」阎罗天子道:「也不见得,我且问你,犯杀律吗?」老残道:「犯。既非和尚,自然茹荤。虽未擅宰牛羊,然鸡鸭鱼虾,总计一生所杀,不计其数。」阎罗颔之。又问:「犯盗律否?」答日:「犯。一生罪业,惟盗戒最轻。然登山摘果,涉水采莲,为物虽微,究竟有主之物,不得谓非盗。」又问:「犯淫律否?」答日:「犯。长年作客,未免无聊,舞榭歌台,眠花宿柳,阅人亦多。」阎罗又问口、意等业,一一对答已毕。每问一事,那老者即举簿呈阅一次。

  问完之后,只见阎罗回顾后面说了两句话,听不清楚。却见座旁走下一个人来,也同那老者一样的装束。走至老残面前说:「请你起来。」老残便立起身来。那人低声道:「随我来。」遂走公案前绕至西,距宝座不远,旁边有无数的小椅子,排有三四层,看着仿佛像那看马戏的起码坐位差不多,只是都已有人坐在上面,惟最下一层空着七八张椅子。那人对老残道:「请你在这里坐。」

  老残坐下,看那西面也是这个样子,人已坐满了。仔细看那坐上的人,煞是奇怪。男男女女参差乱坐,还不算奇。有穿朝衣朝帽的,有穿蓝布棉袄裤的,还有光脊梁的﹔也有和尚,也有道士﹔也有极鲜明的衣服,也有极破烂的衣服,男女皆同。只是穿官服的少,不过一二人,倒是不三不四的人多。最奇第二排中间,一个穿朝服旁边椅子上,就坐了光脊梁赤脚的,只穿了一条蓝布单裤子。点算西首五排,人大概在一百名上下。却看阎罗王宝座后面,却站了有六七十人的光景,一半男,一半女。男的都是袍子马褂,靴子大帽子,大概都是水晶顶子花翎居多,也有蓝顶于的,一两个而已。女的却都是宫装。最奇者,这么多的男男女女立站后面,都泥塑木雕的相仿,没有一人言笑,也无一人左右顾盼。

  老残正在观看,忽听他那旁坐的低低问道:「你贵姓呀!」老残回头一看,原来也是一个穿蓝布棉袄裤的,却有了雪白的下须,大约是七八十岁的人了,满面笑容。老残也低低答道:「我姓铁呀。」那老翁又道:「你是善人呀。」老残戏答道:「我不是善人呀。」那老者道:「凡我们能坐小椅子的,都是善人。只是善有大小,姻缘有远近,我刚才看见西边走了一位去做城隍了,又有两位投生富贵家去了。」老残问道:「这一堆子里有成仙成佛的没有?」那老翁道:「我不晓得,你等着罢,有了,我们总看得见的。」

  正说话间,只见殿庭窗格也看不见了,面前丹墀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仿佛一片敞地,又像演武厅似的。那老翁附着老残耳朵说道:「五神问案了。」当时看见殿前排了五把椅子,五张公案。每张公案面前,有一个差役站班,同知县衙门坐堂的样子仿佛。当真每个公堂面前,有一个牛头,一个马面,手里俱拿着狼牙棒。又有五六个差役似的,手里也拿着狼牙棒。怎样叫做狼牙棒?一根长棒,比齐眉棒稍微长些,上头有个骨朵,有一尺多长,茶碗口粗,四面团团转都是小刀子如狼牙一般。那小刀子约一寸长三四分宽,直站在骨朵上。那老翁对老残道:「你看,五神问案凄惨得很!算计起来,世间人何必作恶,无非为了财色两途,色呢,只图了片时的快活﹔财呢,都是为人忙,死后一个也带不走。徒然受这狼牙棒的苦楚,真是不值。」

  说着,只见有五个古衣冠的人从后面出来,其面貌真是凶恶异常。那殿前本是天清地朗的,等到五神各人上了公座,立刻毒雾愁云,把个殿门全遮住了,五神公座前面,约略还看得见些儿,再往前便看不见了。隐隐之中,仿佛听见无数啼哭之声似的。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血肉飞腥油锅炼骨 语言积恶石磨研魂

  话说老残在那森罗宝殿上面,看那殿前五神问案。只见毒雾愁云里靠东的那一个神位面前,阿旁牵上一个人来。看官,你道怎样叫做阿旁?凡地狱处治恶鬼的差役,总名都叫做阿旁。这是佛经上的名词,仿佛现在借留学生为名的,都自称四百兆主人翁一样的道理。
  闲话少讲,却说那阿旁牵上一个人来,稍长大汉,一脸的横肉,穿了一件蓝布大褂,雄赳赳的牵到案前跪下。上面不知问了几句什么话,距离的稍远,所以听不见。只远远的看见几个阿旁上来,将这大汉牵下去。距公案约有两丈多远,地上钉了一个大木桩,桩上有个大铁环。阿旁将这大汉的辫子从那铁环里穿过去收紧了,把辫子在木桩上缠了有几十道,拴得铁结实,也不剥去衣服。只见两旁凡拿骨朵锤、狼牙棒的一齐下手乱打,如同雨点一般。看那大汉疼痛的乱蹦。起初几下子,打得那大汉脚蹦起直竖上去,两脚朝天,因为辫子拴在木桩上,所以头离不了地,身子却四面乱摔,蹦上去,落下来,蹦上去,落下来,几蹦之后,就蹦不高。落下来的时候,那狼牙棒乱打,看那两丈围圆地方,血肉纷纷落,如下血肉的雹子一样。中间夹着破衣片子,像蝴蝶一样的飘。皮肉分两沉重,落得快,衣服片分两轻,落的慢,看着十分可惨。
  老残座旁那个老者在那里落泪,低低对老残说道:「这些人在世上时,我也劝道许多,总不肯信。今日到了这个光景,不要说受苦的人,就是我们旁观的都受不得。」老残说:「可不是呢!我直不忍再往下看了。」嘴说不忍望下看,心里又不放心这个犯人,还要偷着去看看。只见那个人已不大会动了,身上肉都飞尽,只剩了个通红的骨头架子。虽不甚动,那手脚还有点一抽一抽的。老残也低低的对那老者道:「你看,还没有死透呢,手足还有抽动,是还知道痛呢!那老者擦着眼泪说道:「阴间哪得会死,迟一刻还要叫他受罪呢!」

  再看时,只见阿旁将木桩上辫子解下,将来搬到殿下去。再看殿脚下不知几时安上了一个油锅,那油锅扁扁的形式,有五六丈围圆,不过三四尺高,底下一个炉子,倒有一丈一二尺高,火门有四五尺高,三只脚架住铁锅,那炉口里火穿出来比锅口还要高二三尺呢。看那锅里油滚起来也高出油锅,同日本的富士山一样,那四边油往下注如瀑布一般。看着几个阿旁,将那大汉的骨头架子抬到火炉面前,用铁叉叉起来送上去。那火炉旁边也有几个阿旁,站在高台子上,用叉来接,接过去往油锅里一送。谁知那骨头架子到油锅里又会乱蹦起来,溅得油点子往锅外乱洒。那站在锅旁的几个阿旁,也怕油点子溅到身上,用一块似布非布的东西遮住脸面。约有一二分钟的工夫,见那人骨架子,随着沸油上下,渐渐的颜色发白了。见那阿旁朝锅里看,仿佛到了时候了,将铁叉到锅里将那人骨架子挑出,往锅外地上一摔。又见那五神案前有四五个男男女女在那里审问,大约是对质的样子。老残扭过脸对那老者道:「我实在不忍再往下看了。」

  那老者方要答话,只见阎罗天子回面对老残道:「铁英,你上来,我同你说话。」老残慌忙立起,走上前去。见那宝座旁边,还有两层阶级,就紧在阎罗王的宝座旁边,才知阎罗王身体甚高。坐在椅子上,老残立在旁边,头才同他的肩膊相齐,似乎还要低点子。那阎罗王低下头来,同老残说道:「刚才你看那油锅的刑法,以为很惨了吗?那是最轻的了,比那重的多着呢!」老残道:「我不懂阴曹地府为什么要用这么重的刑法,以陛下之权力,难道就不能改轻了吗?臣该万死,臣以为就用如此重刑,就该叫世人看一看,也可以少犯一二。却又阴阳隔绝,未免有点不教而杀的意思吧。」阎罗王微笑了一笑说:「你的戆直性情倒还没有变哪!我对你说,阴曹用重刑,有阴曹不得已之苦衷。你想,我们的总理是地藏王菩萨。本来发了洪誓大愿,要度尽地狱,然后成佛。至今多少年了,毫无成效。以地藏王菩萨的慈悲,难道不想减轻吗?也是出于无可奈何!我再把阴世重刑的原委告你知道。第一你须知道,人身性上分善恶两根,都是历一劫增长几倍的。若善根发动,一世里立住了脚,下一世便长几倍,历世既多,以至于成就了圣贤仙佛。恶根亦然,历一世亦长几倍。可知增长了善根便救世,增长了恶根便害世,可知害世容易救世难。譬如一人放火,能烧几百间屋﹔一人救火,连一间屋也不能救。又如黄河大汛的时候,一个人决堤,可以害几十万人﹔一人防堤,可不过保全这几丈地不决堤,与全局关系甚小。所以阴间刑法,都为炮炼着去他的恶性的,就连这样重刑,人的恶性还去不尽,初生时很小,一入世途,就一天一天的发达起来。再要刑法加重,于心不忍,然而人心因此江河日下。现在阴曹正在提议这事,目下就有个万不得了的事情,我说给你听,先指给你看。」
  说着,向那前面一指。只见那毒雾愁云里面,仿佛开了一个大圆门似的,一眼看去,有十几里远,其间有个大广厂,厂上都是列的大磨子,排一排二的数不出数目来。那房子大约有三丈多高,磨子下面旁边堆着无数的人,都是用绳子捆缚得像寒菜把子一样的。磨子上头站着许多的阿旁,磨子下面也有许多的阿旁,拿一个人往上一摔,房上阿旁双手接住。如北方瓦匠摔瓦,拿一壮几十片瓦往上一摔,屋上瓦匠接住,从未错过一次。此处阿旁也是这样,磨子上的阿旁接住了人、就头朝下把人往磨眼里一填,两三转就看不见了。底下的阿旁再摔一个上去。只见磨子旁边血肉同酱一样往下流注,当中一星星白的是骨头粉子。

  老残看着约摸有一分钟时的工夫,已经四五个人磨碎了。像这样的磨子不计其数,心里想道:「一分钟磨四五个人,一刻钟岂不要磨上百个人吗?这么无数的磨子,若详细算起来,四百兆人也不够磨几天的。」心里这么想,谁知阎罗王倒已经知道了,说道:「你疑惑一个人只磨一回就完了吗,磨过之后,风吹还原,再磨第二回。一个人不定磨多少回呢!看他积的罪恶有多少,定磨的次数。」老残说:「是犯了何等罪恶,应该受此重刑?」阎罗王道:「只是口过。」老残大惊,心里想道:「口过痛痒的事,为什么要定这样重的罪呢?」其时阎罗王早将手指收回,面前仍是云雾遮住,看不见大磨子了。阎罗王又已知道老残心中所说的话,便道:「你心中以为口过是轻罪吗?为的人人都这么想,所以犯罪人多了。若有人把这道理说给人听,或者世间有点惊惧,我们阴曹少作点难,也是个莫大号功德。」老残心里想道:「倘若我得回阳,我倒愿意广对人说。只是口过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罪,我到底不明白。」
  阎罗王道:「方才我问你杀、盗、淫这事,不但你不算犯什么大罪,有些功德就可以抵过去的。即是寻常但凡明白点道理的人,也都不至于犯着这罪。惟这口过,大家都没有仔细想一想。倘若仔细一想,就知道这罪比什么罪都大,除却逆伦,就数他最大了。我先讲杀字律。我问你,杀人只能杀一个吧!阳律上还要抵命。即使逃了阳律,阴律上也只照杀一个人的罪定狱。若是口过呢,往往一句话就能把这一个人杀了,甚而至于一句话能断送一家子的性命。若杀一个人,照一命科罪。若害一家子人,照杀一家子几口的科罪。至于盗字律呢,盗人财帛罪小,盗人名誉罪大,毁人名誉罪更大。毁人名誉的这个罪为甚么更大呢?因世界上的大劫数,大概都从这里起的。毁人名誉的人多,这世界就成了皂白不分的世界了。世界既不分皂白,则好人日少,恶人日多,必至把世界酿得人种绝灭而后已。故阴曹恨这一种人最甚,不但磨他几十百次,还要送他到各种地狱里去叫他受罪呢!你想这一种人,他断不肯做一点好事的。他心里说,人做的好事,他用巧言既可说成坏事﹔他自己做坏事,也可以用巧言说成好事,所以放肆无忌惮的无恶不作了,这也是口过里一大宗。又如淫字律呢,淫本无甚罪,罪在坏人名节。若以男女交媾谓之淫,倘人夫妻之间,日日交媾,也能算得有罪吗?所以古人下个淫字,也有道理。若当真的漫无节制,虽然无罪,身体即要衰弱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任意毁伤,在那不孝里耽了一分罪去哩。若有节制,便一毫罪都没有的。若不是自己妻妾,就科损人名节的罪了。要知苟合的事也不甚容易,不比随意撒谎便当。若随口造谣言损人名节呢,其罪与坏人名节相等。若听旁人无稽之言随便传说,其罪减造谣者一等。可知这样损人名节,比实做损人名节的事容易得多,故统算一生积聚起来,也就很重的了。又有一种图与女人游戏,发生无根之议论,使女人不重名节,致有失身等事,虽非此人坏其名节,亦与坏人名节同罪。因其所以失节之因,误信此人游谈所致故也。若挑唆是非,使人家不和睦,甚至使人抑郁以死,其罪比杀人加一等。何以故呢?因受人挫折抑郁以死,其苦比一刀杀死者其受苦犹多也。其他细微曲折之事,非一时间能说得尽的,能照此类推,就容易明白了。你试想一人在世数十年间,积算起来,应该怎样科罪呢?」

  老残一想,所说实有至理,不觉浑身寒毛都竖起来,心里想道:「我自己的口过,不知积算起来该怎样呢?」阎罗王又知道了,说:「口过人人都不免的,但看犯大关节不犯,如不犯以上所说各大关节,言语亦有功德,可以口德相抵。可知口过之罪既如此重,口德之功亦不可思议。如人能广说与人有益之事,天上酬功之典亦甚隆也。比如《金刚经》说:『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七宝满尔所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得福多否?须菩提言:甚多,世尊。佛告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为他人说,而此福德胜前福德。』这是佛经上的话,佛岂肯骗人。要知『受持』二字很着力的,言人能自己受持,又向人说,福德之大,至比于无量数之恒河所有之沙的七宝布施还多。以比例法算口过,可知人自身实行恶业,又向人演说,其罪亦比恒河中所有沙之罪过还重。以此推之,你就知道天堂地狱功罪是一样的算法。若人于儒经、道经受持奉行,为他人说,其福德也是这样。」老残点头会意。阎罗王回头向他侍从人说:「你送他到东院去。」

  老残随了此人,下了台子。往后走出后殿门,再往东行过了两重院子,到了一处小小一个院落,上面三间屋子。那人引进这屋子的客堂,揭开西间门帘,进内说了两句话,只见里面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见面作了个揖说:「请屋里坐。」那送来的人,便抽身去了。

  老残进屋说:「请教贵姓?」那人说:「姓顾名思义。」顾君让老残桌子里面坐下,他自己却坐桌子外面靠门的一边。桌上也是纸墨笔砚,并堆着无穷的公牍。他说:「补翁,请宽坐一刻,兄弟手下且把这件公事办好。」笔不停挥的办完,交与一个公差去了。却向老残道:「一向久仰的很。」老残连声谦逊道:「不敢。」顾君道:「今日敝东请阁下吃饭,说公事忙,不克亲陪,叫兄弟奉陪,多饮几杯。」彼此又说了许多客气话,不必赘述。
  老残问道:「阁下公事忙的很,此处有几位同事?」顾君道:「五百余人。」老残道:「如此其多?」顾君道:「我们是幕友,还有外面办事的书吏一万多人呢!」老残道:「公牍如此多,贵东一人问案来得及吗?」顾君道:「敝东亲询案,千万中之一二﹔寻常案件,均归五神讯办。」老残道:「五神也只五人,何以足用?」顾君道:「五神者,五位一班,不知道多少个五位呢,连兄弟也不知底细,大概也是分着省分的吧。如兄弟所管,就是江南省的事,其管别省事的朋友,没有会过面的很多呢,即是同管江南省事的,还有不曾识面的呢!」老残道:「原来如此。」顾君道:「今日吃饭共是四位,三位是投生的,惟有阁下是回府的。请问尊意,在饭后即回去,还是稍微游玩游玩呢?」老残道:「倘若游玩些时,还回得去吗?」顾君道:「不为外物所诱,总回得去的。只要性定,一念动时便回去了。」老残道:「既是如此,鄙人还要考察一番地府里的风景,还望阁下保护,勿令游魂不返,就感激的很了。」顾君道:「只管放心,不妨事的。但是有一事奉告,席间之酒,万不可饮。至嘱至嘱!就是街上游玩去,沽酒市脯也断不可吃呢!」老残道:「谨记指教。」

  少时,外间人来说:「席摆齐了,请师爷示,还请哪几位?」听他说了几个名字,只见一刻人已来齐。顾君让老残到外间,见有七八位,一一作揖相见毕。顾君执壶,一座二座三座俱已让过,方让老残坐了第四座。老残说:「让别位吧!」顾君说:「这都是我们同事了。」入座之后,看桌上摆得满桌都是碟子,青红紫绿都有,却认不出是什么东西。看顾君一径让那三位吃酒,用大碗不住价灌,片刻工夫都大醉了,席也散了。看着顾君吩咐家人将三位扶到东边那间屋里去,回头向老残道:「阁下可以同进去看看。」原来这间屋内,尽是大床。看着把三人每人扶在一张床上睡下,用一个大被单连头带脚都盖了下去,一面着人在被单外面拍了两三秒钟工夫,三个人都没有了,看人将被单揭起,仍是一张空床。老残诧异,低声问道:「这是什么刑法?」顾君道:「不是刑法,此三人已经在那里『呱呱』价啼哭了。」老残道:「三人投生,断非一处,何以在这一间屋里拍着,就会到那里去呢?」顾君道:「阴阳妙理,非阁下所能知的多着呢!弟有事不能久陪,阁下愿意出游,我着人送去何如?」老残道:「费心感甚。」顾君吩咐从人送去,只见一人上来答应一声「是」。老残作揖告辞,兼说谢谢酒饭。顾君送出堂门说:「恕不送了。」

  那家人引着老残,方下台阶,不知怎样一恍,就到了一个极大的街市,人烟稠密,车马往来,击毂摩肩。正要问那引路的人是甚么地方,谁知那引路的人,也不知道何时去了,四面寻找,竟寻不着。心里想道:「这可糟了。我此刻岂不成了野鬼了吗?」然而却也无法,只好信步闲行。看那市面上,与阳世毫无分别,各店铺也是悬着各色的招牌,也有金字的、白字的、黑字的。房屋也是高低大小,新旧不齐。只是天色与阳间差别,总觉暗沉沉的。老残走了两条大街,心里说何不到小巷去看看,又穿了两三条小巷,信步走去,不觉走到一个巷子里面。看见一个小户人家,门口一个少年妇人,在杂货担子买东西。老残尚未留心,只见那妇人抬起头来,对着老残看了一看,口中喊道:「你不是铁二哥哥吗?你怎样到这里来的?」慌忙把买东西的钱付了,说:「二哥哥,请家里坐吧。」老残看着十分面熟,只想不起来她是谁来,只好随她进去,再作道理。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德业积成阴世富 善缘发动化身香

  话说老残正在小巷中瞻望,忽见一个少年妇人将他叫住,看来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来,只好随她进去。原来这家仅有两间楼房,外面是客厅,里间便是卧房了。老残进了客屋,彼此行礼坐下,仔细一看,问道:「你可是石家妹妹不是?」那妇人道:「是呀!二哥你竟认不得我了!相别本也有了十年,无怪你记不得了。还记当年在扬州,二哥哥来了,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那时我们姐妹们同居的四五个人,都来出阁。谁知不到五年,嫁的嫁,死的死,五分七散。回想起来,怎不叫人伤心呢!」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老残道:「嗳!当年石婶娘见我去,同亲侄儿一般待我。」谁知我上北方去了几年,起初听说妹妹你出阁了,不到一二年,又听你去世了,又一二年,听说石婶娘也去世了。回想人在世间,真如做梦一般,一醒之后,梦中光景全不相干,岂不可叹!当初亲戚故旧,一个一个的,听说前后死去,都有许多伤感,现在不知不觉的我也死了,凄凄惶惶的,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去的是好。今日见着妹妹,真如见着至亲骨肉一般。不知妹妹现在是同婶婶一块儿住不是?不知妹妹见着我的父亲母亲没有?」石姑娘道:「我哪里能见着伯父伯母呢?我想伯父伯母的为人,想必早已上了天了,岂是我们鬼世界的人所能得见呢!就是我的父母,我也没有见着,听说在四川呢。究竟怎样也不得知,真是凄惨。」老残道:「然则妹妹一个人住在这里吗?」石姑娘脸一红,说道:「惭愧死人,我现在阴间又嫁了一回了。我现在的丈夫是个小神道,只是脾气非常暴虐,开口便骂,举手便打,忍辱万分,却也没一点指望。」说着说着,那泪便点点滴滴的下来。
  老残道:「你何以要嫁的呢?」石姑娘道:「你想我死的时候,才十九岁,幸尚还没有犯甚么罪,阎王那里只过了一堂,就放我自由了。只是我虽然自由,一个少年女人,上哪里去呢?我婆家的翁姑找不着,我娘家的父母找不着,叫我上哪里去呢?打听别人,据说凡生产过儿女的,婆家才有人来接,不曾生产过的,婆家就不算这个人了。若是同丈夫情义好的,丈夫有系念之情,婆家也有人来接,将来继配生子,一样的祭祀。这虽然无后,尚不至于冻馁。你想我那阳间的丈夫,自己先不成个人,连他父母听说也做了野鬼,都得不着他的一点祭祀,况夫妻情义,更如风马牛不相干了。总之,人凡做了女身,第一须嫁个有德行的人家,不拘怎样都是享福的。停一会我指给你看,那西山脚下一大房子有几百间,仆婢如云,何等快乐。在阳间时不过一个穷秀才,一年挣不上百十吊钱。只为其人好善,又孝顺父母,到阴间就这等阔气。其实还不是大孝呢!若大孝的人,早已上天了,我们想看一眼都看不着呢。女人若嫁了没有德行的人家,就可怕的很。若跟着他家的行为去做,便下了地狱,更苦不可耐,像我已经算不幸之幸了。若在没德行的人家,自己知道修积,其成就的比有德行人家的成就还要大得多呢。只是当年在阳世时不知这些道理,到了阴间虽然知道,已不中用了。然而今天碰见二哥哥,却又是万分庆幸的事。只盼望你回阳后努力修为,倘若你成了道,我也可以脱离苦海了。」

  老残道:「这话奇了。我目下也是个鬼,同你一样,我如何能还阳呢?即使还阳,我又知道怎修积!即使知道修积,侥幸成了道,又与你有甚么相干呢?」石姑娘道:「一夫得道,九族升天。我不在你九族内吗?那时连我爹妈都要见面哩!」老残道:「我听说一夫得道,九祖升天。那有个九族升天之说吗?」石姑娘道:「九祖升天,即是九族升天。九祖享大福,九族亦蒙少惠,看亲戚远近的分别。但是九族之内,如已下地狱者,不能得益。像我们本来无罪者,一定可以蒙福哩!」老残道:「不要说成道是难极的事,就是还阳恐怕也不易罢!」石姑娘道:「我看你一身的生气,决不是个鬼,一定要还阳的。但是将来上天,莫忘了我苦海中人,幸甚幸甚。」老残道:「那个自然。只是我现在有许多事要请教于你。鬼住的是什么地方,人说在坟墓里,我看这街市同阳间一样,断不是坟墓可知。」石姑娘道:「你请出来,我说给你听。」

  两人便出了大门。石姑娘便指那空中仿佛像黄云似的所在,说道:「你见这上头了没有?那就是你们的地皮。这脚下踩的,是我们的地皮。阴阳不同天,更不同地呢!再下一层,是鬼死为聻的地方。鬼到人世去会作祟,聻到鬼世来亦会作祟。鬼怕聻,比人怕鬼还要怕得凶呢!」老残道:「鬼与人既不同地,鬼何以能到人世呢?」石姑娘道:「俗语常言,鬼行地中,如鱼行水中﹔鬼不见地,亦如鱼不见水。你此刻即在地中,你见有地吗?」老残道:「我只见脚下有地,难道这空中都是地吗?」石姑娘道:「可不是呢!我且给凭据你看。」便手掺着老残的手道:「我同你去看你们的地去。」仿佛像把身子往上一攒似的,早已立在空中,原来要东就东,要西就西,颇为有趣。便极力往上游去。石姑娘指道:「你看,上边就是你们的地皮了。你看,有几个人在那里化纸呢。」

  看那人世地皮上人,仿佛站在玻璃板上,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上边有三个人正化纸钱,化过的,便一串一串挂下来了。其下有八九个鬼在那里抢纸钱。老残问道:「这是件甚事?」石姑娘道:「这三人化纸,一定是其家死了人,化给死人的。那死人有罪,被鬼差拘了去,得不着,所以都被这些野鬼抢了去了。」老残道:「我正要请教,这阳间的所化纸钱银锭子,果有用吗?」石姑娘说:「自然有用,鬼全靠这个。」老残道:「我问你,各省风俗不同,银钱纸锭亦都不同,到底哪一省行的是靠得住的呢?」石姑娘道:「都是一样,哪一省行甚么纸钱,哪一省鬼就用甚么纸钱。」老残道:「譬如我们遨游天下的人,逢时过节祭祖烧纸钱,或用家乡法子,或用本地法子,有妨碍没妨碍呢?」石姑娘道:「都无妨碍。譬如扬州人在福建做生意,得的钱都是烂板洋钱,汇到扬州就变成英洋,不过稍微折耗而已。北五省用银子,南京、芜湖用本洋,通汇起来还不是一样吗?阴世亦复如此,得了别省的钱,换作本省通用的钱,代了去便了。」

  老残问道:「祭祀祖、父,能得否?」石姑娘道:「一定能得,但有分别、如子孙祭祀时念及祖、父,虽隔千里万里,祖、父立刻感应,立刻便来享受。如不当一回事,随便奉行故事,毫无感情,祖、父在阴间不能知觉,往往被野鬼抢去。所以孔圣人说『祭如在』,就是这个原故。圣人能通幽明,所以制礼作乐,皆是极精微的道理。后人不肯深心体会,就失之愈远了。」老残又问。「阳间有烧房化库的事,有用没用呢?」石姑娘说:「有用。但是房子一事,不比银钱,可以随处变换。何处化的库房,即在何处,不能挪移。然有一个法子,也可以行。如化库时,底下填满芦席,莫教他着土,这房子化到阴间,就如船只一样,虽千里万里也牵得去。」老残点头道:「颇有至理。」

  于是同回到家里,略坐一刻,可巧石姑娘的丈夫也就归来。见有男子在房,怒目而视,问石姑娘这是何人?石姑娘大有觳觫之状,语言蹇涩。老残不耐烦,高声说道:「我姓铁,名叫铁补残,与石姑娘系表兄妹。今日从贵宅门口过,见我表妹在此,我遂入门问讯一切。我却不知阴曹规矩,亲戚准许相往来否?如其不许,则冒昧之罪在我,与石姑娘无涉。」那人听了,向了老残仔细看了一会,说:「在下名折礼思,本系元朝人,在阴曹做了小官,于今五百余年了。原妻限满,转生山东去了,故又续娶令表妹为妻。不知先生惠顾,失礼甚多。先生大名,阳世虽不甚大,阴间久已如雷震耳。但风闻仙寿尚未满期,即满期亦不会闲散如此,究竟是何原故,乞略示一二。」老残道:「在下亦不知何故,闻系因一个人命牵连案件,被差人拘来。既自见了阎罗天子,却一句也不曾问到。原案究竟是哪一案,是何地何人何事。与我何干系,全不知道,甚为闷闷。」折礼思笑道:「阴间案件,不比阳世,先生一到,案情早已冰消瓦解,故无庸直询。但是既蒙惠顾,礼宜备酒撰款待,惟阴间酒食,大不利于生人,故不敢以相敬之意致害尊体。」老残道:「初次识荆,亦断不敢相扰。但既蒙不弃,有一事请教。仆此刻孤魂飘泊,无所依据,不知如何是好?」折礼思道:「阁下不是发愿要游览阴界吗?等到阁下游兴衰时,自然就返本还原了,此刻也不便深说。」又道:「舍下太狭隘,我们同到酒楼上热闹一霎儿罢!」便约老残一同出了大门。

  老残问向哪方走,析礼思说:「我引路罢。」就前行拐了几个弯,走了三四条大街,行到一处,迎面有条大河,河边有座酒楼,灯烛辉煌,照耀如同白日。上得楼去,一间一间的雅座,如蜂窝一般。折礼思拣了一个座头入去,有个酒保送上菜单来。折公选了几样小菜,又命取花名册来。折公取得,递与老残说:「阁下最喜招致名花,请看阴世比阳间何如?」老残接过册子来惊道:「阴间何以亦有此事。仆未带钱来,不好相累。」折公道:「些小东道,尚做得起,请即挑选可也。」老残打开一看,既不是北方的金桂玉兰,又不是南方的宝宝媛媛,册上分着省份,写道某省某县某某氏。大惊不止,说道:「这不都是良家妇女吗?何以当着妓女!」折礼思道:「此事言之甚长。阴间本无妓女,系菩萨发大慈悲,所以想出这个法子。阴间的妓女,皆系阳间的命妇罚充官妓的,却只入酒楼陪坐,不荐枕席。阴间亦有荐枕席的娼妓,那都是野鬼所为的事了。」老残问道:「阳间命妇,何以要罚充官妓呢?」折礼思道:「因其恶口咒骂所致。凡阳间咒骂人何事者,来生必命自受。如好咒骂人短命早死等,来世必夭折一度,或一岁而死,或两三岁而死。阳间妓女,本系前生犯罪之人,判令投生妓女,受辱受气,更受鞭扑等类种种苦楚。将苦楚受尽,也有即身享福的,也有来生享福的。惟罪重者,一生受苦,无有快乐时候。若良家妇女,自己丈夫眠花宿柳,自己不能以贤德感化,令丈夫回心,却极口咒骂妓女,并咒骂丈夫﹔在被骂的一边,却消了许多罪,减去受苦的年限。如应该受十年苦的,被人咒骂得多,就减作九年或八年不等。而咒骂人的,一面咒骂得多了,阴律应判其来生投生妓女,一度亦受种种苦恼,以消其极口咒骂之罪。惟犯此过的太多,北方尚少,南方几至无人不犯,故菩萨慈悲,将其犯之轻者,以他别样口头功德抵销。若犯得重者,罚令在阴间充官妓若干年,满限以后往生他方,总看他咒骂的数目,定他充妓的年限。」
  老残道:「人在阳间挟妓饮酒,甚至眠花宿柳,有罪没有?」折公道:「不能无罪,但是有可以抵销之罪耳。如饮酒茹荤,亦不能无罪,此等统谓之有可抵销之罪,故无大妨碍。」老残道:「既是阳间挟妓饮酒有罪,何以阴间又可以挟妓饮酒,岂倒反无罪耶?」折公道:「亦有微罪。所以每叫一局,出钱两千文,此钱即赎罪钱也。」老残道:「阳间叫局,也须出钱,所出之钱可算赎罪不算呢?」折公道:「也算也不算。何以谓之也算也不算?因出钱者算官罪,可以抵销﹔不出钱算私罪,不准抵销,与调戏良家妇女一样。所以叫做也算也不算。」老残道:「何以阳间出了钱还算可以抵销之公罪,而阴间出了钱即便抵销无罪,是何道理呢?」折公道:「阳间叫局,自然是狎亵的意思,阴间叫局则大不然。凡有钱之富鬼,不但好叫局,并且好多叫局。因官妓出局,每出一次局,抵销轻口咒骂一次。若出局多者,早早抵销清净,便可往生他方,所以阴间富翁喜多叫局,让他早早消罪的意思,系发于慈悲的念头,故无罪。不但无罪,且还有微功呢。所以有罪无罪,专争在这发念时也。若阳间为慈悲念上发动的,亦无余罪也。」老残点头叹息。

  折公道:「讲了半天闲话,你还没有点人,到底叫谁呀?」老残随手指了一名。折公说:「不可不可!至少四名。」老残无法,又指了三名。折公亦拣了四名,交与酒保去了。不到两秒钟工夫,俱已来到。老残留心看去,个个容貌端丽,亦复画眉涂粉,艳服浓妆。虽强作欢笑,却另有一种阴冷之气,逼人肌肤,寒毛森森欲竖起来。坐了片刻,各自散去。

  折公付了钱钞,与老残出来,说:「我们去访一个朋友吧。」老残说:「甚好。」走了数十步,到了一家,竹篱茅舍,倒也幽雅。折公扣门,出来一个小童,开门让二人进去。进得大门,一个院落,上面三间敞厅。进得敞厅,觉桌椅条台,亦复布置得井井有条。墙上却无字画,三面粉壁,一抹光的,只有西面壁上题着几行大字,字有茶碗口大。老残走上前去一看,原来是一首七律。写道:


  野火难消寸草心,百年荏苒到如今。

  墙根蚯蚓吹残笛,屋角鸦枭弄好音。

  有酒有花春寂寂,无风无雨昼沉沉。

  闲来曳杖秋郊外,重迭寒云万里深。


  老残在墙上读诗,只听折礼思问那小童道:「你主人哪里去了?」小童答道:「今日是他的忌辰,他家曾孙祭奠他呢,他享受去了。」折礼思道:「那么回来还早呢,我们去吧。」老残又随折公出来。折公问老残上哪里去呢,老残道:「我不知道上哪里去。」折公凝了一凝神,忽然向老残身上闻了又闻,说:「我们回去,还到我们舍下坐坐吧。」

  不到几时,已到折公家下。方进了门,石姑娘迎接上来,走至老残面前,用鼻子嗅了两嗅,眉开眼笑的说:「恭喜二哥哥!」折公道:「我本想同铁先生再游两处的,忽然闻着若有檀香味似的,我知道必是他身上发出来的,仔细一闻果然,所以我说赶紧回家吧。我们要沾好大的光呢!」石姑娘道:「可盼望出好日子来了。」折礼思说:「你看此刻香气又大得多了。」老残只是楞,说:「我不懂你们说的甚么话。」石姑娘说:「二哥哥,你自己闻闻看。」老残果然用鼻子嗅了嗅,觉得有股子檀香味,说:「你们烧檀香的吗?」石姑娘说:「阴间哪有檀香烧!要有檀香,早不在这里了。这是二哥哥你身上发出来的檀香,必是在阳间结得佛菩萨的善缘,此刻发动,顷刻你就要上西方极乐世界的。我们这里有你这位佛菩萨来一次,不晓得要受多少福呢!」

  正在议论,只觉那香味越来得浓了,两个小楼忽然变成金阙银台一般。那折礼思夫妇衣服也变得华丽了,面目也变得光彩得多了,老残诧异不解何故,正欲询问。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外编卷一     (老残游记残稿)

  堂堂塌,堂堂塌,今日天气清和,在下唱一个道情儿给诸位贵官解闷何如?唱道:

  尽风流,老乞翁。托钵盂,朝市中。人人笑我真无用。

  远离富贵钻营苦,闲看乾坤造化工。兴来长啸山河动。

  虽不是,相如病渴﹔有些儿,尉迟装疯。


  在下姓百名炼生,鸿都人氏。这个「鸿都」,却不是「南昌故郡,洪都新府」的那个「洪都」,到是「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神致魂魄」的那个「鸿都」。究竟属哪一省哪一府,连我也不知道,大约不过是北京、上海等处便是。少不读书,长不成器,只好以乞丐为生。非但乞衣乞食,并且遇着高人贤士,乞他几句言语,我觉得比衣食还要紧些。适才所唱这首道情,原是套的郑板桥先生的腔调。我手中这鱼鼓简板也是历古相传,听得老年人说道,这是汉朝一个钟离祖师传下来的。只是这「堂堂塌」三声,就有规劝世人的意思在内,更没有甚么工、尺、上、一、四、合、凡等字。

  嗳!堂堂塌,堂堂塌,你到了堂堂的时候,须要防他塌,他就不塌了﹔你不防他塌,也就是一定要塌的了。

  这回书,因老残游历高丽、日本等处,看见一个堂堂箕子遗封,三千年文明国度,不过数十年间,就倒塌到这步田地,能不令人痛哭也么哥!在下与老残五十年形影相随,每逢那万里飞霜、千山落木的时节,对着这一灯如豆、四壁虫吟。老残便说:在下便写,不知不觉已成了《老残游记》六十卷书。其前二十卷,已蒙天津《日日新闻》社主人列入报章,颇蒙海内贤士大夫异常称许。后四十卷因被老残随手包药,遗失了数卷,久欲补缀出来再为请教,又被这「懒」字一个字耽阁了许多的时候。目下不妨就把今年的事情叙说一番,却也是俺叫化子的本等。
  却说老残于乙巳年冬月在北京前门外蝶园中住了三个月,这蝶……(编者按:这中间遗失稿笺一张,约四百字左右)也安闲无事。

  一日正在家中坐着,来了两位,一个叫东阁子、一个叫西园公,说道:「近日朝廷整顿新政,大有可观了。满街都换了巡警兵,到了十二点钟以后,没有灯笼就不许走路,并且这些巡警兵都是从巡警学堂里出来的,人人都有规矩。我这几天在街上行走,留意看那些巡兵,有站岗的,有巡行的,从没有一个跑到人家铺面里去坐着的。不像以前的巡兵,遇着小户人家的妇女,还要同人家胡说乱道。人家不依,他还要拿棍子打人家。不是到这家店里要茶吃,便是到那家要烟吃,坐在板凳上跷着一只脚唱二簧调、西帮子。这些毛病近来一洗都空了。」
  东阁子说道:「不但没有毛病,并且和气的很。前日大风,我从百顺胡同福顺家出来,回粉坊琉璃街。刚走到大街上,灯笼被风吹歪了。我没有知道,哪知灯笼一歪,蜡烛火就燎到灯笼泡子上,那纸灯笼便呼呼的着起来了。我觉得不好,低头一看,那灯笼已烧去了半边,没法,只好把它扔了。走了几步,就遇见了一个巡警兵上来,说道:『现在规矩,过了十二点钟,不点灯笼就不许走路。此刻已有一点多钟,儜没有灯笼,可就犯规了。』我对他说:『我本是有灯的,被风吹烧着了,要再买一个,左近又没有灯笼铺,况且夜已深了,就有灯笼铺,已睡觉了,我有甚么法子呢?』那巡兵道:『儜往哪里去?』我说:『回粉坊琉璃街去。』巡兵道:『路还远呢,我不能送儜去。前边不远,有东洋车子,我送儜去雇一辆车坐回去罢。』我说:『很好很好。』他便好好价拿手灯照着我,送到东洋车子眼前,看着坐上车,还摘了帽子呵呵腰才去,真正有礼。我中国官人总是横声恶气,从没有这么有礼过,我还是头一遭儿见识呢!」老残道:「巡警为近来治国第一要务,果能如此,我中国前途大有可望了。」

  西园公道:「不然。你瞧着罢,不到三个月,这些巡警都要变样子的。我讲一件事给你们听,昨日我到城里去会一个朋友,听那朋友说道:『前日晚间,有一个巡警局委员在大街上撒尿,巡警兵看见,前来抓住说:「嘿!大街上不许撒尿,你犯规了。」那委员从从容容的撒完了尿,大声嚷道:「你不认得我吗?我是老爷,你怎样敢来拉我?」那巡兵道:「我不管老爷不老爷,你只要犯规,就得同我到巡警局去。」那委员更怒,骂道:「瞎眼的王八蛋!我是巡警局的老爷,你都不知道!」那巡兵道:「大人传令时候,只说有犯规的便扯了去,没有说是巡警局老爷就可以犯规。儜无论怎样,总得同我去。」那委员气极,举手便打,那巡警兵亦怒道:「你这位老爷怎么这们不讲理!我是办的公事,奉公守法的,你怎样开口便骂,举手便打?你若再无礼,我手中有棍子,我可就对不起你了。」那委员怒狠狠的道:「好东西,走走走!我到局子里揍你个王八蛋去!」便同到局子里,便要坐堂打这个巡兵。他同事中有一人上来劝道:「不可!不可!他是蠢人,不认得老兄,原谅他初次罢。」那委员怒不可遏,一定要坐堂打他。内中有一个明白的同事说道:「万万不可乱动,此种巡兵在外国倒还应该赏呢。老兄若是打了他或革了他,在京中人看着原是理当的,若被项宫保知道,恐怕老兄这差使就不稳当了。」那委员怒道:「项城便怎样?他难道不怕大军机么?我不是没来历的人,我怕他做甚么?」那一个同事道:「老兄是指日飞升的人,何苦同一小兵呕气呢?」那一个明白事的,便出来对那拉委员来的巡警兵道:「你办事不错,有人撒尿,理当拉来。以后裁判,便是我们本局的事了。你去罢。」那兵垂着手,并一并脚,直直腰去了。』老兄试想一想,如此等事,京城将来层见迭出,怕那巡警不松懈么?况天水侍郎由下位骤升堂官,其患得患失的心必更甚于常人。初疑认真办事可以讨好,所以认真办事,到后来阅历渐多,知道认真办事不但不能讨好,还要讨不好。倒不如认真逢迎的讨好还靠得住些,自然走到认真逢迎的一条路上去了。你们看是不是呢?」

  老残叹道:「此吾中国之所以日弱也!中国有四长,皆甲于全球:廿三行省全在温带,是天时第一﹔山川之孕蓄,田原之腴厚,各省皆然,是地理第一﹔野人之勤劳耐苦,君子之聪明颖异,是人质第一﹔文、周、孔、孟之书,圣祖、世宗之训,是政教第一﹔理应执全球的牛耳才是。然而国日以削,民日以困,骎骎然将至于危者,其故安在?风俗为之也。外国人无论贤愚,总以不犯法为荣﹔中国人无论贤愚,总以犯法为荣。其实平常人也不敢犯法,所以犯法的,大概只三种人,都是有所倚仗,就犯法了。哪三种人呢?一种倚官犯法﹔一种倚众犯法﹔一种倚无赖犯法。倚官犯法的,并不是做了官就敢犯,他既做了官,必定怕丢官,倒不敢犯法的。是他那些官亲或者亲信的朋友,以及亲信的家丁。这三样人里头,又以官家亲信的家丁犯法尤甚,那两样稍微差点。你想,前日巡警局那个撒尿的委员,不是倚仗着有个大军机的靠山吗?这都在倚官犯法部里。第二种就是倚众犯法。如当年科岁考的童生,乡试的考生,到了应考的时候,一定要有些人特意犯法的。第二便是今日各学堂的学生,你看那一省学堂里没有闹过事。究竟为了甚么大事么?不过觉得他们人势众了,可以任意妄为,随便找个题目暴动暴动,觉得有趣,其实落了单的时候,比老鼠还不中用。第三便是京城堂官宅子里的轿夫,在外横行霸道,屡次打戏园子等情,都老爷不敢过问,这都在倚众犯法部里。第三种便是倚无赖犯法,地方土棍、衙门口的差役等人,他就仗着屁股结实。今日犯法,捉到官里去打了板子。明日再犯法,再犯再打,再打再犯,官也无可如何了。这叫做倚无赖犯法。大概天下的坏人无有越过这三种的。」

  西园子道:「儜这话我不佩服。倘若说这三种里有坏人则可,若要说天下坏人没有越过这三种的,未免太偏了。请教:强盗、盐枭等类也在这三种里吗?」老残道:「自然不在那里头。强盗似乎倚无赖犯法,盐枭似乎倚众犯法,其实皆不是的。」西园子道:「既是这么说,难道强盗、盐枭比这三种人还要好点吗?」老残道:「以人品论,是要好点。何以故呢?强盗虽然犯法,大半为饥寒所迫,虽做了强盗,常有怕人的心思。若有人说强盗时,他听了总要心惊胆怕的,可见天良未昧。若以上三种人犯了法,还要自鸣得意,觉得我做得到,别人做不到。闻说上海南洋公学闹学之后,有一个学生在名片上居然刻着『南洋公学退学生』,竟当做一条官衔,必以为天下荣誉没有比这再好的。你想是不是天良丧尽呢?有一日,我在张家花园吃茶,听见隔座一个人对他朋友说:『去年某学堂奴才提调不好,被我骂了一顿,退学去了。今年又在某处监督,被我骂了一顿。这些奴才好不好,都是要骂的,常骂几回,这些监督、教习等人就知道他们做奴才的应该怎样做法呢。可恨我那次要众人退学,众人不肯。这些人都是奴性,所以我不愿与之同居,我竟一人退学了。』」

  老残对西园子道:「儜听一听这种议论,尚有一分廉耻吗?我所以说强盗人品还在他们之上,其要紧的关键,就在一个以犯法为非,一个以犯法为得意。以犯法为非,尚可救药﹔以犯法为得意,便不可救了。我再加一个譬语,让儜容易明白。女子以从一而终为贵,若经过两三个丈夫,人都瞧不起他,这是一定的道理罢?」西园子道:「那个自然。」老残道:「阁下的如夫人,我知道是某某小班子里的,阁下费了二千金付出来的。他在班子里时很红,计算他从十五岁打头客起,至十九岁年底出来,四、五年间所经过的男人,恐怕不止一百罢?」西园子道:「那个自然。」老残道:「阁下何以还肯要他呢?譬如有某甲之妻,随意与别家男子一住两三宿,并爱招别家男子来家随意居住,常常骂本夫某甲不知做奴才的规矩。倘若此人愿意携带二千金来嫁阁下,阁下要不要呢?」西园子道:「自然不要。不但我不要,恐怕天下也没人敢要。」老残道:「然则阁下早已知道有心犯法的人品,实在不及那不得已而后犯法的多矣。妇人以失节为重,妓女失节,人犹娶之,为其失节出于不得已也。某甲之妻失节,人不敢要,为其以能失节为荣也。强盗、盐枭之犯法,皆出于饥寒所迫,若有贤长官,皆可化为良民,故人品实出于前三种有心犯法者之上。二公以为何如?」东阁、西园同声说是。
  东阁子道:「可是近日补哥出去游玩了没有?」老残道:「没有地方去呢。阁下是熟读《北里志》、《南部烟花记》这两部书,近来是进步呢,是退化呢?」东阁子道:「大有进步。此时卫生局已开了捐,分头二三等,南北小班子俱是头等。自从上捐之后,各家都明目张胆的挂起灯笼来。头等上写着某某清吟小班,二等的写某某茶室,三等的写三等某某下处。那二三等是何景象,我却不晓得,那头等却是清爽得多了。以前混混子随便可以占据屋子坐着不走,他来时回他没有屋子,还是不依,往往的把好客央告得让出屋子来给他们。此时虽然照旧坐了屋子尽是不走,若来的时候回他没屋子,他却不敢发膘了。今日清闲无事,何妨出去溜达溜达。」老残说:「好啊!自从庚子之后,北地胭脂我竟未曾寓目,也是缺典,今日同行甚佳。」

  说着便站起身来,同出了大门,过大街,行不多远,就到石头胡同口了。进了石头胡同,望北慢慢地走着,刚到穿心店口,只见对面来了一挂车子,车里坐了一个美人,眉目如画,面上的光彩颇觉动人。老残向东阁子道:「这个人就不错,儜知道他叫甚么?」东阁子说:「很面熟,只是叫不出名字来。」看着那车子已进穿心店去,三人不知不觉的也就随着车子进了穿心店。东阁子嚷道:「车子里坐的是谁?」那美人答道:「是我。你不是小明子么?怎么连我也看不出来哪?」东阁子道:「我还是不明白,请你报一报名罢。」车中美人道:「我叫小蓉。」东阁子道:「你在谁家?」小蓉道:「荣泉班。」说着,那车子走得快,人走得慢,已渐渐相离得远了。

  看官,你道这小蓉为甚么管东阁子叫小明子呢?岂不轻慢得很吗?其实不然,因为这北京是天子脚下,富贵的大半是旗人。那旗人的性情,最恶嫌人称某老爷的,所以这些班子里揣摩风气,凡人进来,请问贵姓后,立刻就要请问行几的。初次见面,可以称某大爷,某二爷,汉人称姓,旗人称名。你看《红楼梦》上,薛蟠是汉军,称薛大爷,贾琏、贾环就称琏二爷、环三爷了,就是这个体例。在《红楼梦》的时候,琏二爷始终称琏二爷,环三爷始终称环三爷。北京风俗,初见一二面时称琏二爷、环三爷,若到第三面时,再称琏二爷、环三爷,客人就要发膘闹脾气,送官、封门等类的辞头汨汨的冒出口来的,必定要先称他二爷、三爷才罢。此之谓普通亲热。若特别的亲热呢,便应该叫小琏子、小环子。汉人呢,姓张的、姓李的,由张二爷、李三爷渐渐的熬到小张子、小李子为度。这个道理不但北方如此,南方自然以苏、杭为文物声明之地,苏、杭人胡子白了,听人叫他一声「度少牙」,还喜欢的了不得呢。可见这是南北的同情了。东阁子人本俊利,加之他的朋友都是漂亮不过的人,或当着极红的乌布﹔或是大学堂的学生﹔或是庚子年的道员,方引见去到省﹔或是汇兑庄的大老板。因为有这班朋友,所以各班子见了他,无不恭敬亲热,也无人不认识他,才修出这「小明子」三个字的徽号,在旁人看着,比得头等宝星还荣耀些呢。

  闲话少讲,却说三人慢慢地走到了荣泉班门口,随步进去。只听门房里的人「嘷」的叫了一声,也不知他叫的是甚么。老残便问,东阁子答道:「他是喊的『瞧厅』两个字,原是叫里面人招呼屋子的意思。」三人进了大门,过了一道板壁腰门,上子穿堂的台阶,已见有个人把穿堂东边的房门帘子打起,口称:「请老爷们这里屈坐屈坐。」三人进房坐下,看墙上囗囗,知是素云的屋子。那伙计还在门口立着,东阁子道:「都叫来见见!」那伙计便大声嚷道:「都见见咧!都见见咧!」只见一个个花丢丢、粉郁郁的,都来走到屋门口一站,伙计便在旁边报名。报名后立一秒钟的时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去了。一共来了六七个人,虽无甚美的,却也无甚丑的。伙计报道:「都来齐了。」东阁子道:「知道了,我们坐一坐。」老残诧异,问道:「为何不见小蓉?」东阁子道:「红脚色例不见客,少停自会来的。」

  约有五六分钟工夫,只见房门帘子开处,有个美人进来,不方不圆的个脸儿,打着长长的前刘海,是上海的时装,穿了一件竹青摹本缎的皮袄,模样也无甚出众处,只是一双眼睛透出个伶俐的样子来。进门便笑,向东阁子道:「小明子呀,你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呀!你怎么好几个月不来,公事很忙吗?」东阁子道:「我在街上,你在车子里一幌……(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