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中国最美的地方

河南--中国最美的地方
作者：jujuzhe
在中国地形图上，中部表示山地和高原的巨大黄褐色区域中，夹着一小块绿色的洛阳盆地，盆地往东通往平原有一个狭长的通道，这通道的尽头就是郑州。
郑州对我有意义，我的故乡。我居住在中国西部山区与东部平原的分界线上，一位高级地质工程师告诉我，我居住的那条南北向马路在一万年前就是海岸线，出我家门往东走十来米就是中国最大的平原——黄河冲积的黄淮海平原。想一想暴虐的黄河水在任意的历史时刻，从不可能淹到我的脚背，那时我的房子还有重大海景因素，这超值的感觉使我非常幸福。
而洛阳盆地对数量巨大的华人有意义，那是河洛客家人的故乡。此地的辉煌由来已久，二里头文化证明4000年前夏人在偃师筑过城，史记记载3000年前伯夷叔齐在首阳山采过薇，伟大的汉王朝差不多2000年前在洛阳定过都，1000年前失意诗人向洛阳亲友倾诉过他的玉壶冰心，美女皇帝还在伊水边留过影。而后这些被蒙古军队的铁蹄所粉碎，肥美的良田被他们圈起来放养战马，并被粗暴的冠以南北马屯这样没文化的名字，而后巨多贵族士人们携家洒泪离开此地而后星流云散于世界。
霸道吉普驶上连霍高速沿着腔形通道前行，深深的沙鱼沟一跃而过，险峻的虎牢关一跃而过，宋王朝的先帝们安息的宋陵也一跃而过。这也是河洛人哭离盆地必经的古道，我向这些地方致敬，却不寄托哀思。我的眼睛紧紧盯住与连霍高速平行的陇海铁路，那条铁路在我心里有特别的意义。
我曾想写一篇小说，想好了题目却没有动笔——《我爷爷的父亲是个民工》。上世纪初法国人承揽了陇海铁路郑州至洛阳段的建设工程，我爷爷的父亲就是法国铁路勘测队雇佣的民工，像今天服务于勘测、电力、通讯等行业野外作业的民工一样，任人驱使负重搬运。这个事实说明中国改革开放、引进外资、利用世界先进技术绝不始于1978年。
每天他扛着沉重的仪器在岭上沟底间跋涉，被命令着让仪器摆好姿势。隔着八九十年的时空，我似乎能听见他沉重的喘息，看见他脸上流淌的汗水和被次生灌木划出的血痕，衣衫褴褛——土布衣裳禁不起次生林的拉扯。他笨拙而又愉快的摆弄着仪器，人家一句话他就得跋涉很远的山路，但那命令声甚至呵斥声，在他都是那么亲切那么甜蜜那么满含希望。
甚至在大家都休息的时候还常见他在忙碌，馋嘴的法国人经常猎杀了野猪、狍子甚至金钱豹，那个给他下达工作命令的声音会再度命令他，“做好吃点”。他的烹饪手艺让以美食为人生最大乐趣之一的法国人很是赞赏，他对自己能做一手好菜也很是自豪。我羡慕他，要是我处于他的位置我也会那样做的，而且不会因这顺从奴性而引发丝毫愧疚之情，哪怕是在猫眼被民族主义口水淹死。
因为，那个穿着法国帆布工装，身材高大，帅气的面庞满是年轻，神采飞扬的向他颐指气使的法语翻译，是我的爷爷，他唯一的儿子。
我们家人见证，河南在一百年前身处过开放的前沿。我爷爷在河南为法国铁路公司工作十多年，直到日寇的铁蹄践踏河南。
二
今天，这条路是河南的工业走廊，十几座30万千瓦以上的大型火电厂一溜排开，夷齐采薇而生之处的首阳山电厂则是其中的佼佼者。高速两侧20公里以内都算规划中的工业园区，工业化的脚步隆隆作响。
而我更看重农家的门楣，那上面 “瞻嵩依洛”、“伊洛人家”、“枕河荫嵩”等等满是自豪与骄傲的说辞，悠悠传达出古老的地理文化气息。这块地方东面有伟大的杜甫出发又归来然后永生的故乡；北面是峡谷中的黄河与邙岭，生在苏杭葬在北邙是千余年来中国士人的最高理想；西面是秦岭中的崤函古道及雄伟的潼关，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函谷关前，50岁的老子从青牛背上被请下来，不甚情愿的写下了传颂2500年的5000言《道德经》；而它的南面则是雄峻而孤独的中岳嵩山——唐王朝的圣山，联合国确认的世界自然和文化双遗产。
洛阳盆地被洛河伊水双双环抱，清冽的河水温润的滋养着小盆地，旱不断流，涝不泛滥。清清伊水穿过宏伟的伊阙，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龙门石窟在伊阙西崖矗立千年，主尊卢舍那大佛秀丽的面庞上据说有武则天的形象，在她的对面，伊阙的东山坡上伟大的诗人白居易沉静的安息着。伊洛携手在巩义入黄成为黄河的最后一道主要支流，清浊相激回旋不已，以至于先哲们从中悟出了“河图”，就是名满天下的双鱼太极图。
小盆地是中原的江南，河南最为丰腴之地。1974年我在偃师县邙岭之上的乡下生活过一个月，每天交三毛钱在农家吃三顿。纯朴的农民给学生娃吃最好的饭食，捞面、烙饼、小米粥，都是用新鲜粮食精制，被陈化粮喂大的我第一次吃到粮食的清香，而且那种醉人的香气以后很少遇到了。
爬上火红的柿子树，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尽情摘吃通红的小火罐，是我们劳作之余的必要享受——摘下来，掰掉硬蒂对着露出的内瓤只吸溜一口，那浓稠的汁液就在嘴里甜美的引诱着我的手甩掉柿子皮伸向下一个柿子，乡民们抬眼望见我们只是告诫“吃多了会坏肚子的”，然后一笑而过。
我诧异于他们的麦子能每亩收获五六百斤，他们却说岭下河谷中的土地更肥沃收获量更高。要知道那时在广大的豫东黄泛区，小麦的平均收获量只有每亩一百多斤，大量使用机械化肥的国营农场才能收获二三百斤。
在那里我还知道了乡绅的意义。在谈到本村人从不受外村人欺负的原因时，生产队长骄傲的说，“俺村绅士多。”什么是绅士？“有学问，道德高，还有钱。”怎样成为绅士？“俺们辈辈儿念书。”现在呢？“照样，俺村国民党共产党的大官都有。”其实，他在吹牛，我在劳动中认识了村里一位大绅士的女儿，她端庄秀丽，却二十六七岁了还没嫁出去，而她的女伴大多二十岁以前就做了母亲，大地主出身使她成为贱民。
队长家内室的门上悄悄贴了精美对联，上联“耕织传家久”，下联“诗书继世长”，横批“枕河荫嵩”——他家距黄河四里距嵩山四十公里——书法刚劲；他女儿卧室的门楣上则是“芝兰之室”，字体秀丽。我尊崇的问他，如何才能把字写得这么好，队长惭愧的笑了，说这是他大哥写的，从小练习别无秘诀。仅仅过了没几年，这一类的对子在农家院落的大门上就堂而皇之的高悬了，而我却每每在回想那年队长内室的对联给我的震撼，那是什么野蛮力量都不能割断的文明传承。
这一小块盆地于中国人于我都有深厚意义，我倾心于这块土地已经很久了。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滋养这块土地千万年的伊水源头，距郑州300公里的白云山，按旅游广告词的说法——中国最美的地方。
三
曾沿陇海线西行，河南境内的山峰还有些绿意也仅仅是绿意而已，出了河南就再也不见青山，呜呼！蜀山兀，阿房出，先人们伐尽青山我辈徒叹奈何。八水戏长安早已胜景不在，北方城市几乎个个水荒，水啊水，水从何来？黄河边的郑州早已是严重缺水城市。嵩山也下雨，却因千年砍伐而到唐初就已“少林”，至今终于无林只能在武林称雄，下多大的雨也会在几个小时内倾泻干净，否则郑州何至于此。
沿着伊水南下，距洛阳60公里处有陆浑水库，土石重力坝截断伊水造出万顷碧波，水体清澈。我刚刚接受反造坝学说，对于这种人工美景并不欣赏，却听说这个水库供应了洛阳嵩县两地的用水，已经有工程将库水引到了巩义不久还将供水于郑州，不禁私心窃喜——伊水水甜我早有体验。站在坝上下眺河川，无尽的绿树和庄稼浓郁的表达着这里水土的肥美。当然，不欣赏造坝不影响食欲，我们在坝上享用了丰盛的鱼宴，鱼丸鱼片鱼羹瓦块鱼烧个鱼黄焖鱼煎银鱼，外加肥美的大鱼头，全是水库野鱼无半点人工喂养，自然滋味鲜美。
过嵩县县城，车窗外绵延着丘陵浅山，已进到伏牛山的外缘。伏牛山脉东西走向，东西长400公里，南北宽200多公里，豫西南地区的10余县市均在山脉范围之内，山脉中海拔1500米以上的山峰37座，其中老君山海拔1967米，石人山海拔2153米，而白云山的玉皇顶海拔2216米，为中原第一高峰。
蜿蜒的伊水绕过座座山峰，它们个个身披绿装全然不似嵩山的灰头土脸模样，得意地引导我们奔白云山而去。伏牛山脉恰是印度洋暖湿气流从西南奔赴华北的必经之地，湿气受山峰托举被林木招引，遂化成祥云凝成瑞雨，雨水被山林所聚而后细细长长的吐出，所以山有多高水有多长。
浩大的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引伏牛山南麓的丹江口水库之水北上驰援京畿；该库下泄库水和众多在伏牛南麓发育的河流汇于汉水，在武汉入扬子，是长江的重要支流；哺育了河南安徽亿万人口的淮河则源于伏牛山西麓；黄河流域的伊水发育于伏牛北坡。中国中部最大的三个水系的分水岭和重要水源地的地位，使我对伏牛山这弥足珍贵的所在充满向往。
快速路旁行道树的叶子新绿娇嫩，骄傲的迎接着烈日的炙烤，热浪翻滚却无些许扬尘。20多年包括禁伐在内的山林保护加上近年来的退耕还林，伏牛山生态正走在良性循环轨道上。虽然是避暑的大好时节，但上山的车辆并不多，原因之一是此山不对外国人开放——伏牛山腹地存留着大量军工军事单位。
车在盘山公路上盘旋，“林木检查站”，“林业站”的遗迹还在，伏牛山作为重要的木材供应地存在了几十年，历经大规模砍伐，其原始森林已经退缩到山脉腹地。但在白云山区仍然保持着90%以上的森林覆盖率，当然，大都是次生林和人工林了。这时清澈的伊水宛如刚出门的少女新娘，新鲜，娇憨，顽皮。
走上进山的25公里旋路，抬眼向山上望去，云偎山林，山林揽云，尽显儿女情长。但当吉普咆哮着冲进云中，刚才看来还娇媚百态纯洁无瑕的白云却黑了脸，大灯雾灯全开，能见度也不到10米。正当吉普左冲右突回旋挣扎着要摆脱云雾的纠缠时，泼似的大雨当头倾泻，伴以阴风凄凄。好在我们的司机在这条路上跑过多年，对此情景习以为常，谈笑间转过两三个山头雨住风歇，而后一跃翻上山岭顿时豁然开朗。回首向来萧瑟处，凝望，却无风雨唯见云，我的下方是青葱的山峰和曼妙的偎依着他的白云。
仙境是一种磨练，如果你进去的话。
四
白云山上有一座类似庐山牯岭的小镇，当然规模要小的多，却也错落有致。有些不大的宾馆看上去相当讲究，城里的有钱单位还在建造宾馆别墅。白云山区附近有丰富的金属钼矿，靠着采钼，栾川城里身家过亿的富翁有十几位，千万不详百万不计。每隔些时日，会有大批奔驰宝马甚至叫不上名字的跑车啸聚于此，玩些有钱人才玩的游戏，据说每注金额令人咂舌，钱似水流。当是时也，小镇莺歌燕舞，艳丽非常。
我来的不是时候，未能躬逢其盛，却没什么好遗憾的，那样的生活与我无关。咱只管上吃街吃饭去，吃街沿着溪流摆开，全是农家菜。坐在棚顶下听水声喧哗，看松林清翠，无淋雨之忧，享清风凉爽，再有一道道山猪肉山鸡肉山野菜及菌类上来，我大快朵颐不饮自醉。山民称，这身边的小溪也是伊水源头之一。
沿着小溪下行，不断地见有溪流加入，山中雾霭弥漫，人称这个季节几乎无日不雨，随处可见泉水冒出，溪流不断壮大。河床中常见滚落的巨石，被水流打磨得光洁，记得出发之前友人曾吩咐拾些好看的卵石，不禁下到溪底沿溪长走，仔细寻觅多时却大失所望。原来此山山体主要为砾岩所成，质地粗松极易风化，大块破碎之后很快散碎成沙子，即使有小块石头表面也粗陋不堪，白云山的美只能现场观赏，不允许收藏。
山路以石板铺就，虽总体说是一路向下却也蜿蜒曲折起伏不止，一个小时的跋涉（天！平整的石板路上的游玩就叫跋涉了，可怜的现代城市人）使我筋疲力尽，真的不愿再走了。却见一行人从远处走来，一五十余岁老者轩昂的走在前面，年轻的女人抱着孩子跟在身后，压阵的是一青年，背着大半口袋粮食。我迎着青年和善的眼神攀谈几句，知道他们要上镇上去，“给老婆孩子买衣裳，顺便磨点玉米。”常去么？“不。三十里山路呢，这次我跟爹在矿上挣了点钱。”青年面带满足的羞涩，负重、走山路、聊天，气定神闲，对照自己的狼狈样子着实惭愧。好在此时听见巨大的水声，我和青年作别，我要去的九龙瀑布到了。
一面高百米宽百多米的巨大垂直绝壁无言矗立，石头的黑色纹路写意的勾勒出若干龙形，宽达5、6米的激流从石壁的左侧倾注而下，咆哮不已。瀑布跌落的瞬间顿生水雾，如烟袅袅，洁白的水烟幻化出千百形象，似有白裙仙女曼舞其间，几株巨大的水曲柳靠近瀑布的一边受水雾相激，枝叶纷飞，和着飞瀑的轰鸣恰成和谐的伴舞。瀑布下没有形成深潭，所以水流几乎就是一个打转儿就翻身跃下一个将近10米的跌水，转身消失在峡谷之中。如果从这个地方可以下行，一定会有更多的景致，因为山民说峡谷的下方还有几处跌水，但是，游道只修至此。
一个孩子不听喝止欢呼着奔下观景台，在水雾中狂秀“泼士”，不一会儿就打着寒颤回来了——他已浑身湿得通透。我雾水满面，丝丝沁入心脾。謂然而叹，果然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漫步在森林氧吧里，不见明月松间照，惟有清泉石上流。70年代飞机播种的日本落叶松高大挺拔硕壮，阔叶林木枝叶舒展，峡谷里时雨时歇。每一朵花儿都被云亲密的拥过，每一片叶子都被雨精心的洗过，每一滴水都被沙洗，每一粒沙都被水洗。抬眼就能看见云儿在山林中进出，呼吸就能感觉温润的湿气沁润周身内外。三峰挺立，四流汇集，一汪深潭掩映于浓浓绿叶之下，绿水之中忽然记起几行诗句，“寻梦，撑一支长篙，向绿水更绿处漫溯，载一船星辉，在星儿斑斓里放歌”，喉头不禁哽咽有想流泪的感觉，我曾以为那剑桥的绿水我不会在我的国里见到了。但见到了，我也不能放歌。
何谓诗意？无处不在的泉和水而已。
想来某年在山上开过笔会，众多当今作家、剧作家、名导在山路旁留下勒石墨宝。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的嘲讽——有人总想着将一生著述删削成几字刻于泰山之上，因而永垂不朽。在白云山上留字的他们当然并无此意，一路看来我却不禁哑然失笑，洋洋洒洒的王蒙，诡谲的余华莫言，痞子王朔，等等等等一干人各三五字七八字的留言，无非是对白云山的赞美，却真看不出所谓微言大义。作家的价值靠等身著述大堆的字码出来，有靠三五页论文轻取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却没有这样的作家；白云山之水的亘古长流，也靠山上的一叶一草与云的拥抱与雾的热吻吞吐而来，也靠一峰踏着一峰挺拔雄峻的高度而来。
山林寂静，空气中没有一丝尘埃，这是尘世的净土。望着绿色的深潭，我却无法保持心的静谧，手中的石子儿已经揉出沙粒，而且渐次粉碎。
夜半，我被霹雳惊醒，起身披衣来到窗前，停电了，小镇漆黑一片。天空中金蛇狂舞，焦响的炸雷撼天动地，静穆的山林被疾风掀动被狂雨扑打被闪电照的黢黑，孤独无助。
这脆弱的，令人心碎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