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迪生

哭迪生

梅李今英

呜呼迪生!抗战终结，胜利来临，而子竟不克享太平之福乎。日夕筹划迁校回杭，而子竟不得参与乎。子所厌倦僻远之贵州，而竟以为长居之所乎。命之所招乎，天之所定乎，抑人生之颠倒刺讽乎。在渝四月，经公私医士检查，无一提及肾脏有疾，是医士之疏忽欤，抑命该如此欤。结婚十八年，英以兼课于外，未能专力家务，又素不善烹饪，未能使子饮食适意，是英之过也，何以对汝。我等之结婚，子尚记忆乎，子所持之理由，为工作上需余为助，余遂不顾一切，以为可为学问牺牲，为子工作牺牲，为人类之高美生活牺牲，又安知为生活奔驰，竟未能助子于万一也。子为人，不偏不苟，不爱钱，不慕誉，不轻动笔，不急出版，故生平落落，著作不多。而国内外各杂志之论文，均在战时散失，未完之书稿，又在杭州被焚。致子于病者此其理由之一也。一生爱国情殷，每见政府派出之国家代表，虽外语流利，而不愔国情，辄愤愧痛心，在美就学九年，在哈佛教授十二年，时刻想念祖国，归心如箭。尚忆民二十五年，决心回国，船票已定，而学生顾立雅在芝加哥大学主持中文系，特来苦留，迄于深夜，子虽为所动，终不能克胜爱国爱家之热情，复不肯失信于浙大，遂决心回国。抗战八年，愤恨哀痛，恨敌之无知，伤城镇市民之受损，此子致病之第二理由也。志虽严正，而对儿女之慈祥，实所罕见，在美友人常引为妙谈。为儿女购买衣物，非最佳者不购．儿女有病，忧虑不已，非即延医不稍放心，常言“汝不知我如何切爱余之家庭，及余儿女”。抗战期间，迟之不带儿女入内地，恐生活骤变影响健康。然友人邀留港任事，则以不能“背弃职务”(desert my post)为辞。及香港事变，不通消息者，三越月，因洞悉港地形势知其危险，不安睡者两月余，又不知延医服药，精神紧张，心绪愁闷，此其致病之第三理由也。去年(三十三年)战事危急，延及黔境，乘舍妹包车之便，促英携儿女赴渝，己则留遵，不忍弃校先行。忧国家大势，虑学校员生安全，朝夕不宁，遂有十二月廿七日之气困脉搏之危急，此致病之第四理由也。抗战八年，同事中有一粥一饭者，有儿女停学者，有学生衣食不敷者，因营养不足病而休学者，子必摇头浩叹。平生爱食豆腐，举碗临飧时，常谓“吾校学生每日不能得一方豆腐之营养”，辄为之饮食不快。每赴渝即将实情向教育部陈述。又浙大分三处，精神不能一贯，耿耿于心，此致病之第五理由也。嗟乎迪生!想念子之生平，余安得不痛心想念。子之寿促，余安得不悲怨乎！抗战八年，校中各种奖助金，绝不肯申请、谓“汝我均作事，虽困苦，不致于最苦，我申请若得，无助者又增一人矣”。尚忆在美时，有交换教授政府人员带玉器或刺绣卖换美金。家况困难时，英曾带笑带真谈说及此，子蹴足怒，曰：“让全世界有一人非为金钱而来美!”英亦非善于筹划生计者，以后虽人口加增，弟侄学费担负日重，亦不敢再提此种事矣。近年来，以为总有一日可脱离校务，暂停授课，半亩田园，可以安心著作。呜呼迪生！检阅遗稿，著作计划按年编月，至民国四十三年为止，天竟不假年以竟其志乎！尚有两年即可退休，竟不可得。即教学三十年应得之一年休假，亦因战时而未果。迪生迪生！子尝说英命真苦，然不如子命之苦也。九月间病发时，欲借小包车到筑，卒至病重始得机会，而吾国汽车不少，乘小包车赴宴会消遣时日者大有人也。嗟夫迪生!教学三十年，生而无养身之具，终而无置棺之力。使人望教育门墙而生畏，英安能不为教育界悲怨，不为吾国教育战栗也。病重时，梦中犹以生徒学业，浙大发展，国家分裂为怀，东北困境，上课开会，喃喃不息。医生护士摇头叹息，以其虽病而绝对不能休养也。除呼家人名字外，无一语及家事。英上念老母，下顾儿女，又安能释然于心也。一生待人宽大为怀，有告以潜言者，一笑置之，交好聘任如故。而对学生学业，则极严正，不稍苟且，常以达最高标准尽力工作为诫。对学生貌似冷淡，然内心之关切期望，知之者方知子为人之热情也。在东南大学主持西洋文学系时，某年以主张不行，离职欲去，全系学生苦切挽留，甚至有流泪下跪者，挽留师长，恳切如此，全校异之，而子亦为之感动而复留。呜呼迪生!汝忽尔而去，我何以慰汝，何以自慰，何以慰儿女，又何以慰汝我七十五龄之老母乎！只有祈求上帝赐英力量，以尽汝未尽之责，子如有灵，应为我一助也。英苦痛中，勉以自慰者有二：一则子自染病至临终时，毫无痛苦，安宁过此生死河，平安到彼岸。二则出乎意料之外，忽欲领洗礼信教。女儿常说恐父今生不肯相信基督，而子最终遂有所觉悟，谓不独个人须有宗教，而全国亦需要宗教，以真诚而负责者少，故国难频频，因此子有圣诞日之受洗。故临终时无所畏惧，无所牵挂。迪生迪生!愿子平平安安，魂升天国，无忧无虑，安心休息。汝之子女，必不至于辍学，汝之老母，必不致于冻馁。在天国稍待，英不久亦至矣。夫复何吉，呜呼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