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共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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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共产梦

2010-06-09 20:47:45

我盼着这出歌剧《红楼梦》很久了。朝鲜是地球上绝无仅有的“共产奇观”,我对这个国家的任何东西都感兴趣,就像一直我很喜欢读纳粹集中营的故事。我总觉得每次对它了解多一点,都会热爱自己的生活多一点。所以,当一位党报的女记者告诉我她有两张这部歌剧的票时,我兴奋得差点哭了。她一直在追求我,上次她用陈楚生演唱会来约我,我冷冷拒绝了;这一次,我决定为艺术而牺牲。这个美好的晚上,我修了鬓角,刮了胡子,拿出珍藏已久的“李宁”牌战衣,穿上了那对新买的“特步”跑鞋。到了保利剧场门口,女记者早就在那儿翘首以盼了。她和我仿佛心灵相通,一袭低胸长裙,盛装出席。尤其她那只手袋镶满了碎钻,拼成“LV”字样,令我十分满意。面对朝鲜客人,身为东道主的我们岂能失礼,一定要让他们看到“改革开放”的好处,理解“科学发展观”的道理。我们不能只享受优越感,还应担负启蒙他们的责任。

拿到节目单,我优雅地笑了。上面有朝鲜文化部长的话,“访华演出一定能为加强和发展朝中传统友谊作出贡献。”我对女记者说,为政治而艺术,就是为经济而艺术,借到钱就是传统友谊,借不到就无情无义。显然,我的睿智折服了女记者,她握拳轻打了我一下,娇嗔道“讨厌”。我继续翻节目单,看到演出剧团的名字,忍不住又笑了。“血海”,分明是一支死亡金属乐队。还是金正日亲自题名,真够前卫的,搞不好英明领袖也纹身、穿刺、带环什么的。关于这个血海剧团,有一句介绍特别诱人,“为人民的文化情趣生活做出贡献”。“情趣生活”,中国人民都是到“情趣用品商店”里去找,朝鲜人民到剧场里就能得。看来,那个传言是真的,共产制度里比较容易有高潮体验。

观看演出过程中,我得承认,自己颇感意外。毕竟上过网翻过墙,多少受到西方媒体的影响,我染上了资产阶级的偏见,以为朝鲜人经历了大饥荒,必然衣衫褴褛、瘦骨如柴。即使这些演员都吃上了特供食品,但他们国家封闭了那么久,艺术上也应该是落后的,停留在我们六十年代的水平。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剧团演出水准达到了国际一流,即是央视春晚那个高水平。无论舞美、灯光、服装,还是音乐、舞蹈,都不觉得老土过时,演员们的营养也挺好,皮肤白嫩,声音洪亮。女记者说,她觉得黛玉和宝玉不像,只有薛宝钗“脸若银盘”,长得忠实原著。我倒没有这么挑剔,唯一让我不满意的是,演员是用朝鲜语演出,而不是用中国话。我们中国人唱意大利歌剧,都是用意大利语,这才专业。既然朝鲜人演出的是中国名著,又是访华演出,要讨中国观众高兴,为什么不干脆讲中国话呢?幸亏这个剧团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有些小地方,例如“林妹妹”、“多谢”之类,就采用了中文发音。每次演到这些地方,台下就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并且夹杂着观众的笑声,表示赞许。我也在其中,拼命鼓掌叫好——朝鲜人还是很识相的嘛!有求于人,当然得学会尊重。

不过话得说回来,虽然从该剧来看朝中的差距不大,但不能说没有差距。例如跳集体舞的女演员,人都还标致,但服装过于保守,衣领到了下巴,裙摆拖到脚踝,明显没有到达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假如让张艺谋导演来弄,肯定是台上女娃波涛汹涌,台下领导热血沸腾。这类细节没做好,自然免不了有些闷场。我中间打过好几次呵欠,困意阵阵袭来。但女记者貌似很投入,一直聚精会神地,宝玉哭黛玉那一场,她甚至也抹起了眼泪。我悄悄问她怎么回事,手放在她光洁的大腿上,安慰着。她跟我解释说,她天生眼浅,看琼瑶戏都能稀里哗啦的。我突然醒悟过来,《红楼梦》的爱情线就是琼瑶小说的母本,尤其是那个宝玉,成人儿童化,又哭又闹,装疯卖傻,越看越像古装版的马景涛。一个封建大家族,严厉的老爹压制,老中青女人护短,一对鸳鸯非要被棒打,两相爱慕却误会频发,反正最后不弄成家破人亡,阴阳永隔,就不算至真至纯的爱情。琼瑶琼瑶,真是太琼瑶了。

一个叫“血海”的革命剧团,上演一出哀怨缠绵的外国琼瑶戏,虽然担负着政治任务,但是肯定会有思想上的疙瘩。共产主义是大视野,誓死拯救全人类;琼瑶主义是小眼界,只要抱着小亲亲——钢铁般的朝鲜人如何调和两种世界观的矛盾呢?我带着这个问题,饶有兴致地坚持到了最后,终于有了答案。最后一幕叫“宝玉出走”,宝玉在黛玉灵堂前哭了一轮,离家出走。小说里是宿命论,宝玉从此走向了虚无,遁入空门,大雪白茫茫真干净。但朝鲜人无法接受这种封建思想,他们将其处理成了一个革命者的诞生。宝玉走出荣府,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天上电闪雷鸣,把门前那座大狮子劈成两半,但宝玉面不改色心不跳,几个箭步一个急转身,像杨子荣般振臂高呼起来。具体唱词我不记得了,大意就是,我要离开万恶的旧社会,我不再追求功名利禄,我从此告别了污淖臭沟。这样一来,宝玉的爱情也就被解释清楚了,非常地政治正确。宝钗是富家小姐,黛玉是穷家亲戚。宝玉嫌富爱贫,宁选黛玉,不惜与强迫他和宝钗成亲的封建势力做斗争,说明他本质上是一个觉醒者。当红楼梦碎,剥削阶级温情脉脉的面纱被撕下,这个有觉悟的人必然要出走,踏上万里长征的险途,与阶级敌人决一死战。

这么励志的结尾,自然获得了满堂的喝彩。许多观众激动万分,齐刷刷地起立鼓掌。我坐在包厢里,伸出脑袋望了望,大部分是头发花白的老人,嘴巴合不拢了,眼睛亮晶晶的,显然被击中心灵深处。我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纪录片,文革时的人民大会堂,毛主席出现,代表们脸涨得酱紫,使劲鼓掌,脸上差不多也是这个表情。中国人其实没有变,虽然改革开放以来,一小撮人被金钱腐蚀了,精神境界下降了,但是总体而言,国人内心中一直有人类平等的理想之火,从未熄灭。我还想到,明天的朝鲜日人民报的头条,一定是大字套红标题,宣告“血海”精神征服了物欲的中国。当年梅兰芳就是这样,跑去美国演了一圈,直到今天人们还在传诵,中国艺术博大精深,一个伪娘就迷倒了整个美利坚。想到这里,我也忍不住激动起来,一手搂紧身边的女记者,一手揩了揩湿润的眼角。女记者马上心领神会,身上顺势靠了过来,忽闪忽闪大眼睛,痴痴地仰望着我。

人间有爱,我不应该拒绝她的。这么久,什么考验也够了。虽然我是操守严谨的右派,她是撒娇发嗲的左派。但她对我这么好,党媒女干部,阶级成分又好,而且这么晚了,没地铁坐,我搭的士挺贵的,而她是开车来的。于是,我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今晚就睡你那儿,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