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在忘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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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12-5 14:41:00 | By: 发呆的荷叶 ]
--论艺术审美对象是观念的而不是物质的
李壮鹰
一位工匠曾制作了一盆唯妙唯肖的蜡花,与一盆真花摆在一起,人莫能辨。这时来了一只蜜蜂,它径直地飞过蜡花,落到了真花的花蕊上。
人,“万物之灵”,对真假花的辨别力怎么反倒不如一只小昆虫呢?原来,自然界中的一些动物,它们的某种感觉器官要比人灵敏得多。蜜蜂对花香的嗅觉,它比人要灵敏几千倍,人站在近前;都不能嗅出的花香,蜜蜂却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嗅到。
然而,蜜蜂对于花的感受,只是被动地,孤立地接受花中香气这一种物质因素的刺激,而永远不会获得花的整体观念。正如黑格尔说蝴蝶:“它在花朵之间飞来飞去,然面并认识不出它们的灵魂。匆匆地偷一滴花蜜是它的享受,它永远觉察不到那永不消逝的东西”({致南乃太·恩代尔))。人则不然,他在对物体的某种物质因素的感觉能力上,可能比不上动物,但是他能够把他对同一物体的多种感觉联系起来、统一起来,从而在心灵中形成这个物体的观念。单纯的感觉是物在感官上的刺激,而观念则是物在心灵中的反映,它是由感官的感受上升面来的。能否把感觉上升为观念,是人与动物反映外物的最基本区别。人们之所以受了蜡花的骗,是由于蜡花逼真的色质作用于感官,从面在他的心灵中引起了如同真花一样的观念,换言之,他是在内心的观念中把真花和假花等同起来的。因此,人晦易于受骗,固然表现了感官的局限,而另一方面,也正表现了人能高明地观念地感知事物。
人对一般事物的感受是这样,对艺术品的感受也是如此。可以说,人对艺术的欣赏,本身就是一种“受骗"的活动,因为任何艺术作品都是“假”的,它们都是借助于某种物质材料而造成所要表现的真实事物的仿形。欣赏者总要把这假的东西当成真的,在心中形成真实事物的观念。不过,艺术欣赏中的“受骗,,与人被假花所骗有所不同:工匠所制的可以乱真的假花,严格说起来还不是艺术品,人们被它所迷惑,是感官直接被它所骗,所以花的观念在心中的形成是不自觉的。而真正的艺术品,不但在外表上并不追求乱真,甚至一定要让人以感官就能直接觉出它的“假"来。然而艺术品是在假的外表中显示着事物的真相与真义,人们欣赏它的时侯,是主动地通过自己的想象,把“假”所代表的“真”在自己的心中寻绎出来。所以,如果说前者的骗人是使人被动地受骗的话,那么后者的骗人,则是使人主动地自骗--艺术欣赏者总是自己欺骗自己的,不欺骗自己则不能欣赏艺术。
不论何种艺术品,总是由这样或者那样的物质材料构成的,诸如绘画为画布,色彩和线条所构成,音乐为在空气中振动哟不同频串的声响所构成,雕塑为石料所构成,戏剧为舞台、道具和演员所构成,文学为语言、文字所构成,如此等等。这些材料,是艺术作为物质存在的唯一方式。然面,人钡看这些东西,与动物看这些东西有着本质的区别:一幅画或一本书,在动物的眼中看来,只是红红绿绿的颜色和密密麻麻的墨迹;一首乐曲,在动物的耳朵听来,只是频率不等的音波的振动。一句话,它们所感到的,只是艺术品的实在的、物质的存在。但是人们欣赏这些艺术,情况却大不相同,他们并不是欣赏作为物质实实在在存在于那里的艺术品,恰恰相反,假若我们的感受停止在物质上,艺术就会被我们取消了,正如席勒说的:“我们用动物性的感官去直接接触对象,对象便远离了我们”(引自费歇尔:《美的主观印象))。他所说的“对象",即指艺术审美对象。动物只有感觉对象,而人才有审美对象。这就是说,人的审美对象,决不是作为物质存在于那里的艺术品,是什么呢了它应该是欣赏者被眼前艺术品这一物质仿形所唤起的,通过自己的想象而在心中所形成的观念形态的真实形象。具体地说:当我们在看一幅风景画的时候,画布上所涂的重重叠叠的颜料,不能是审美对象,只有我们因看画而在心中所形成的真实风景才是审美对象;当我们读一本小说的时候,那一页页纸上的字迹不能是审美对象,只有因看字面在我们心中所出现的真实场景场景和人物才是审美对象。当然,除了动物以外,即使对于人来说,也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面对着艺术品都能够获得审美对象,比如:一个毫无音乐素养的人听音乐、一个不外文得人看外文作品、一个校宇工人校对一篇文章、一个考古学者鉴定一座青铜像或一本古版书等等,他们都不可能获得艺术审美对象,因为这些人的注意力只能停留在艺术品外在的物质等素上,而心中没有观念形态真实形象的产生。
应该说,关于物质的艺术品不能是审美对象的道理,我们的前人是早有所悟了。譬如欧阳修在谈到绘画欣赏时就说过这样的话:“若乃高下向背、远近重复,此画工之艺也,非精鉴之事也"(杂书)。他所谓“高下向背、远近重复。,指的就是画幅中笔墨色彩的设计布只他指出,被画家画在纸上的这些实实在在的物质因素,恰恰不是鉴赏者的对象。清人汤义愤论赏画,有一句话说得更好:“画成而不见其笔墨痕迹,望而但觉其真者,谓之象”(《画荃析览》)。他所说的“象",即指观念形态的形象即艺术审美对象而言,作为纸上涂有笔墨痕迹的一幅画,是物质的,但这些物质的东西恰恰不是“象",欣赏者要得到“象”,须“不见其笔墨痕迹",而于心中。但觉其真者",即把真物的形象在心中缔构出来。这心中的“真者”才是欣赏者的审美对象。看绘画是如此,读文学作品就更是这样,宋人杨时云:“学诗者不在语言文字字,当想其气味,则诗之意得矣"(龟山语录)。方以智亦云:“必越浮言者,始得其意,超文字者,乃解其宗"(文章薪火)。文学的物质外化的形式是语言文字,但物质的语言文字宇决不等于艺术形象。人们要从文学作品中领会出艺术形象来,必须在自己的心中把属于第二信号系统的文字符号化成第一信号系统的真实形象,只有如此,才能“得其意”、“解其宗”。
高尔基说他小时候读托尔斯泰的作品,深受感动,以为奥妙就在书上的物质字迹中,竟跑到太阳底下去透视书的每一页纸,这正说明儿童的幼稚无知。他那时尚不懂得,我们在欣赏艺术时,使我们受到感动的艺术审美对象,并不是我们实在所看到、所听到的东西,币我们心中所想到的东西。一切艺术,都不能只凭物质材料本身直接创造审美对象,而是助物质材料,在欣赏者的心中把审美对象显现出来。物质材料,只不过是唤起欣赏者心中关观念形象的媒介。面欣赏者心中审美对象的出现,必须通过他自己的想象。莱辛在谈到人与动物对艺术;品感受的区别时说:“动物只看见了它们实在所看到的东西,我们人类却被想象所迷惑,所以我们相信看到了自己实在没有看到的东西。”(〈〈拉奥孔〉〉,讲的就是这个意思。既然艺术审美对象不是物质的而是观念的,所以审美的主体也就不能是感官而只能是心灵,美感不是官能的刺激而是心灵的激动。西方一些古典美学家往往把眼和耳奉为审美感官,似乎凭视觉与听觉就能审美,这是一个错误。相比之下,我们中国古人的说法就高明得多:庄子谓至人听音,是“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庄子·人间世》),至人视物,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庄子·养生主》)。后人移此而论艺术欣赏,如唐人符载说赏画:“遗去机巧,意冥玄化,面物在灵府,不在耳目”(《观张员外揉画松石图序》),欧阳修说听琴:。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觉天地白日愁云阴。(《赠无为军李道士》)。这里所谓的“心听”,“神遇”,都指的是人们在欣赏艺术时,超越肉体感官对物质艺术品的单纯感觉,而在心灵中缔构出观念的审美对象的意思。此类说法,其实外国也有:歌德说莎士比亚,“他似乎在为我们的视觉而创作,但这是我们的错觉,莎士比亚的著作不是为了肉体的眼睛的”,“眼睛也许可以称作最清沏的感官,……但内在的感官比它更清沏。”泰戈尔在《园丁集》中说:“那样的软声低吟,不能用我的耳,只有我的心能听。”这些话都与我们古代的说法不谋而合。
艺术欣赏活动中对官能感觉的超越,也就是审美意识对艺术品物质材料的淘汰。佛家有一句著名的话,叫做“舍筏登岸"。船筏,是过河的工具,然而这工具效用的实现,正建筑在它最后被舍离的条件上。审美活动正可作如是观;欣赏者的想象被艺术品所唤起,而想象力还须挣脱那实在的物质材料的束缚,把它抛弃掉,才能最后达到审美境界。三国时年轻的思想家王弼说过这样的话:“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周易略例·明象》)。这段话如用来说明艺术欣赏,是再深刻也没有的。艺术作品的“言”与“象",都是传达“意”的物质材料,没有“言”与“象。作为传达的材料,“意”就不能表达。但“言"与“象”又实在不等于“意”本身,如果光注意它们,就会失掉“意”。欣赏者要想得到作品的“意",就必须在利用了“言”、“象"之后而又“忘言”、“忘象"。所谓“忘",就是意识对作品物质材料的淘汰。看一幅画,如果光注意纸的质地、颜料的涂法,则不能得画意;读一篇文章,如果光注意文字的形迹、语句的排列,则不能得文意。要想得到画意和文意,必须对这些东西视而不见,在意识中忘掉它们。中外的不少作家都曾从这个角度来说艺术欣赏,叶昼评《水浒》云:“说淫妇便象个淫妇,说烈汉便象个烈汉,说呆子便象个呆子,说马泊六便象个马泊六,说小猴子便象个小猴子。但觉读一过,分明淫妇、烈汉、呆子、马泊六、小猴子光景在眼、声音在耳,不知所谓语言文字也"(《水浒传》第二十四回评语),莱辛论诗歌说:“诗人不只想要被别人了解,他的描写不只要清晰而巳,--他还能给我们唤起生动的概念,要我们想象,仿佛我们亲身经历了他所描绘的事物之实在的可能感觉的情景,同时,要使我们完全忘记在这里使用的媒介--文字”(《拉奥孔》)。读书如此,赏画亦然,杜甫题画云:“障子松林静杳冥,凭轩忽若无丹青"(《题李尊师画松树障子歌》),所谓“若无丹青",即欣赏者看画时在自己心中唤起了真实山水的形象,而忘记了作为物质的丹青颜色的存在。元人汤垦论赏画:“先观天真,后观笔意,相对忘笔墨之迹,方为得趣"(《画论》),也说的是这个意思。明人徐渭说赏画为“舍形而悦影"(《题夏珪山水卷》),“形",指画面上实在的笔墨痕迹,而“影。则是欣赏者在心中所想象出来的影像,“悦影"是必须以“舍形"为条件的。沈灏说画家作画:“辖然鼓毫,瞪目失绡,岩酣瀑呼,或晒或都,一墨大干,一点尘动,是心所现”(《画尘·笔墨》),他所说的“瞪目失绡",是指画家作画时看自己的画,完全忘记了它所依附的物质原料--画布。清人邹一柱谓欣赏花鸟画:“观者但见其花乌树石而不见纸绢。(《小山画谱》)。笪重光说对山水画的欣赏:”纯见邱壑而忘其为图画”(《画筌》),如此等等,都说的是艺术欣赏时。得意忘象"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