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惠能手植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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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长辉《 人民日报 》( 2010年05月24日   16 版)
这是一棵啜饮1300多年岭南熏风热雨的荔树,它高约10多米的身躯,必须站在远处仰望,才能看清它挺拔的全貌以及悠长的发梢。鸟儿从瘦硬、黢黑的枝干上飞下,穿过翠绿、缤纷的叶子,依恋在莹红如粒粒宝石的荔实之间。相传说,这便是唐朝和尚惠能亲手栽种的一棵荔枝。
广东新兴县六祖镇是六祖惠能的故里。举目所及,浓郁的墨绿染就了龙山周遭的山川,含氲氤之气中,全然分不清哪里是芭蕉蒲葵,哪里是芒果荔枝。
公元661年,新州夏卢村24岁的樵夫惠能,卖柴到筠城金台寺,偶尔听到了《金刚经》的诵经之声——这从未耳闻的天籁之音,竟与他初春稻田样朴素的心灵之音息息相通。他第一次知道了“佛”,第一次知道了“经”。用佛家的话说叫慧根,或者缘分,总之他将拥有的一切放下了,毅然踏上寻“经”之路。
在唐时,从新州北上穿越今天的湖南、湖北到黄梅东禅寺,是难以想象的艰难之旅,这可是要用脚一步一步丈量的啊。但在惠能看来,无非是走路,无非多了时间、多了路程而已。初对五祖弘忍禅师,惠能这个不识字的岭南僻乡弟子,竟直入禅意,堪与大师对话。不过,弘忍给惠能分配的工作只是碓房舂米。在登堂听经的和尚里没有惠能,他在较远的地方专心舂米。8个月的时光里,其实他离佛愈来愈近了。依惠能的本我,他先天地了悟到禅的精神,而在东禅寺,他顿然彻悟。于是就有水到渠成的传承:弘忍破天荒地将禅宗六祖的衣钵,悄然传给了一个毫无名分、不能读经的岭南小子。这个近似传奇的史实本身说明,禅宗作为佛教传入中国的创新再造,它具有不囿佛名、不囿经式、直接切入佛的本质的特质。这下注定要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怨忿了,于是惠能选择了16年的南下隐匿。
公元676年,惠能才以六祖的真实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开始在广州法性寺、韶州宝林寺、新州国恩寺设坛讲经凡20年。惠能毕其一生,实践和光大了禅的精神。弘忍的眼光无疑是犀利、深远的,惠能果然是可以传钵之人,正是在他的手上,继承和绵延了禅学,南派禅宗成为禅宗的正统,禅宗进而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
站在惠能手植荔下,我反复地思考,为什么佛教自汉至唐流传600余年,会有禅宗的出现?大概一个最直接的动因就是,中华民族是最具消化力和创新力的民族,来自西域的佛教一旦在中国落地,就沾上了黄河长江的气息,就将新生出中国的佛教——禅宗。何以禅宗的创始人又是一个移民与土著结合之子惠能呢?
千年来,人们痴迷于禅者的特立独行和精言偈语,其反向思维和异类行为,甚至呵佛骂祖,让往日亦步亦趋的佛家修炼者大吃一惊。惠能当年在东禅寺听到神秀一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这已经是佛家了不起的修为了,而惠能以为尚未彻悟,他将此推向了峰顶,这就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种否定有、回归无的思维,跳出了所有佛经教义的束缚,直抵佛的本心。
为何那么多皓首穷经的佛家不能领悟呢?因为他们沉入其中太久了,?$A5乎其中,不能出乎其外。惠能可以,他不在传统的修佛路上,他甚至鲜有佛经常识,他的心灵一片原始,洋溢着清新的空气和自然之水,他只有一颗天然的佛心。推开石径,心灵豁然通明,一条奔放的溪水流向大海。
每读一次禅诗,我都有一种心灵飞翔的感觉。现代人的定向思维早已凝固了,没有了禅意的空灵与跳跃。而禅,让我们有了明月当空的一睇,有了雨打芭蕉的一听,有了曦光初照的一思。问题的根本在于我们的贪心,风幡非动而心自动。解除一切羁绊,无疑须求助自己的内心。用惠能的话说:“佛在我心,净心自悟”。
让我们心怀愧意的是,禅文化在中国的式微,却在邻国日本开花结果。有唐以来至今,在这个岛国社会的各个层面,都有禅文化的精髓在。日本的建筑、茶艺、文学、武士道里,甚至富士山的樱花里也能嗅到禅味。从川端康成的小说、黑泽明的电影、东山魁夷的绘画里,我们看到禅的如影随形。 禅在日本、朝鲜和东南亚的传扬,这是禅的创始人惠能绝然没有想到的。
站在惠能手植荔下,我仿佛看到当年惠能从曹溪返回故乡的矍铄身影。谁都有叶落归根的思念,大师也不例外。他永逝的双亲、青年的梦想以及儿时的草屋荷塘都在这里啊。他栽下的不仅仅是一棵荔树,而是他浓浓的乡思、长长的期待。
这棵荔树果然青春不老。它穿过千年风雨挺了过来,居然生机盎然,新枝勃发。今年的荔枝出人意料的繁盛,300多斤红殷的果实缀满了枝头,让问禅者大喜过望。“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在新兴的山山岭岭,到处挂满一脸绯红的荔枝。
树因人而名,人因树而存。这棵活的文物树,已如惠能的化身,仰之如仰大师,民间将它称之为佛荔。在龙潭寺看到的惠能画像,是一个颧骨凸出、两颊微陷的黎民形象,是一个典型的岭南农夫形象。惠能以下层之身,披祖师之衣,其内心依然是一个平民,他的禅也是人人皆可顿悟成佛的平民之禅,人称“农禅”。他的佛,原本就在人们内心里,只是蒙尘太久,需要细雨的洗礼而已。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棵荔树何以生命如此不衰,它只是扎根在红土之中,荣辱啊悲喜啊与它无关,自然与天地相守与日月相偕。
荔树,这唐时的定居者,你算主人还是客人?你说:是客,是客。那么谁是主?浩渺的宇宙吗?谁又能说是。恍然之间,我在它的一枝一叶一实里看见了禅的光影。
荔树,这个1300多岁的老者,阅览世间的一切而不作声,真像是禅的仿生。谁说:“走了!”我知道,走不掉的是我徘徊的心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