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曾经惊动中央军委的女文艺兵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9:24:32

1971年夏季的一天,解放军陕西某部。

一位名叫邓小妮的女文艺兵身患疟疾,部队将她送到医院后,立刻就被院方留院治疗了。就在这时,中央军委给陕西军区发来一份公函,责令该军区中止邓小妮的军籍,让她立刻复员回家!

但是,本应由邓小妮战士面对的这次突如其来的政治厄运,却让一个小小的营级干部,以阳奉阴违的手段化解了——尽管事情的起因,很是让那位教导员摸不着头脑。

邓小妮那段奇特的遭遇,虽然是中国非常年代的一个缩影,但是,具有“一滴水可以反映太阳光辉”的标本意义。

 

偷偷违背父亲意愿

女兵邓小妮还是小学女生的时候,就背着父亲偷偷地酷爱文艺。她的父亲邓旭初早年奔赴延安,后以新四军、解放军、志愿军的身份,分别投身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从朝鲜回国后,邓旭初脱下军装转业到地方,参与创建华东航空学院。在向祖国输送了第一批制造飞机的毕业生之后,邓旭初就奉派到上海的交通大学,出任校长办公室主任。长期在高校工作的邓旭初,亲身体会到百废待兴的祖国,是多么急需尖端的科技人才!因此,他认为自己的女儿学理工科是不容置疑的选择。邓小妮深深地知道,她的个人爱好,与父亲的期待完全背道而驰。

但是,终日忙于工作的邓旭初,对大女儿的爱好及才能毫不知情。直到有一天,邓小妮被市委大院的女孩叫上,到上海音乐学院附属小学陪考,她的音乐才能被出自“鲁艺”的附属小学校长姜瑞芝发现,邓小妮被录取为该校一年级的学生。这个消息小妮只敢告诉妈妈,她对爸爸作了隐瞒。在一次电话中,做爸爸的得知小妮的秘密之后,她被父亲打了一个大巴掌。时任上海音乐学院院长的贺渌汀,从妻子姜瑞芝那里得知,邓旭初的大女儿被附小录取了,在一次开会遇到邓旭初时,很高兴地对他说:“你女儿考取音乐学院附小了,孩子很有天分啊。”当时邓旭初不自在地笑了笑,后一转念,假如不让小妮去音乐学院附小上学的话,就是不给贺院长面子了。回到家,他对女儿下达命令说:“你先去读一年,读不好就撤!”

学自己喜爱的课业,邓小妮哪有读不好的道理?她一口气将小学六年给品学兼优地读了下来。然而,邓旭初不是一个轻易放弃自认为是正确想法的人,他早在暗中想好了主意。

1965年,时任上海交通大学党委副书记的邓旭初,经过与长篇小说《红日》的作者吴强一番密谋后,一起来到上海音乐学院。他们找到了院长贺淥汀的门上,表明为各自即将升入音乐附中的女儿,办理转读普通中学手续的来意。他们虽则面带微笑,但骨子里却是务请贺院长给予放行的坚定意志。

贺渌汀大惑不解:入读音乐附中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当初这两个女孩可是出类拔萃,技压群芳,才被音乐附中录取的。做家长的何以不珍惜这一来之不易的机会?贺院长追问转学理由,并试图挽留极有音乐天赋的这两名学生。两位父亲一致认为,当下国家急需高精尖的科技人才,个人的爱好必须服从祖国的需要!几经磨牙,贺渌汀终是拗不过去意已坚的二位家长,只好看着两个一步三回头的女孩,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音乐附中。

没过多久,在普通中学为恶补数理化犯晕的邓小妮,与全中国的大、中、小学的学生们一道,迎来了停课闹革命的非常年代。令这个聪明伶俐的少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她今后的人生历程,将因为音乐而彻底改写。

 

 夜奔西安

1968年1月,张春桥发出“‘交大’山高林密,是否存在一个地下资产阶级司令部”的诘问,一举将上海交通大学“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推向运动的峰巅状态。邓旭初被打成“叛徒、走资派”,关进了造反派私设的隔离室里,受尽非人的折磨……

经历了母亲含冤故去、父亲被批被斗的大悲大恸之后,邓小妮在1969年被下放到安徽农村去插队落户。当时的安徽农村穷得叮当响,许多农民纷纷外出讨饭,以期将生命延续下去。而上海知青邓小妮,却得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扎根一辈子,改造一辈子。

繁重的体力劳动,水土不服,使得小妮全身长满了疥疮。加上常年吃不饱肚子,邓小妮的体重只有70多斤,一阵风就能将她刮到九霄云外。1970年初,专案组实在找不到邓小妮父亲叛变革命背叛党的确凿罪证,将他从隔离室中放了出来,实行“监外审查”。邓小妮闻讯,急忙赶回上海探亲。邓旭初乍一见到邓小妮,心里大大吃了一惊!眼前这个瘦得皮包骨、说话有气无力的女孩,就是昔日那个面若桃花的大女儿吗?做父亲的心如刀绞一般,他当即给时任陕西军区政委的谷风鸣写信,向谷政委表达了他想让女儿当文艺兵的愿望。邓旭初的想法很简单,到部队去一样可以锻炼人,但是女儿却不会再挨饿了。

谷政委回信说,最近军区要招收文艺兵。但是小妮得通过考试这一关,行即留,不行则去。谷政委铁面无私,绝无为小妮开后门之意。甚至,就连向老战友通风报信说要招文艺兵的事,谷政委都说得很委婉,用了大概、也许、好象这样的词。

邓旭初问女儿:“怎么样,去不去?”

小妮的回答掷地作金石声:“去!”

1971年1月,邓小妮要远赴大西北了。深冬的夜晚,寒气逼人。有着丰富地下斗争经验的父亲,像当年通过敌人封锁线那样,特地为女儿选择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她的人生新旅程。

上身是一件土里土气的深色棉袄,一个个破洞里飘飞出一缕缕棉花瓤子,像春天里无处不在的柳絮。棉袄的扣子早就没了踪影,邓小妮用一根布绳拦腰一系,既暖和又省事。裤子洗得发白,已经看不出它的原色了——这身不起眼的打扮,就为了遮人耳目。没有带行李,即便被造反派看到,也不像是出远门的样子。父亲是不能送行的,他只能站在楼上的窗前,目送女儿远去。两个妹妹送姐姐到公交车站,不能并肩而行,只能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

火车吐着大团大团的白气,将邓小泥带往不可预知前途的远方。

 

令人咂舌的400选5

在西安,蓬头垢面的邓小妮找到招兵点。眼前黑压压的人群,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很快就搞清了状况:这400多号人全都是来参加考试的,部队只从这片如林的人群里,挑选5名幸运儿。在那里“候场”的男青年气宇轩昂,女孩子则趾高气昂。人堆里的邓小妮,因了服饰的破旧,居然有了“鸡立鹤群”的效果!她甚至听到,那些打量自己的人发出的讥讽:

“瞧瞧那个小破孩,居然有胆量来应考!她以为文工团招收替人提鞋子的呢。”

邓小妮没有理会那些人,她只是专心一意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全神贯注地想心事:假如,考不上怎么办?那就只有回到安徽去,继续挨饿,然后……坐等饿死。不,今天不可以有“假如”!我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考进前5名!

轮到邓小妮上场了。主考官叫了她的名字之后,就没有抬起过头。眼下,那考官低头翻看着桌面上的表格问:

“你会些啥?”

邓小妮挺了挺胸脯:“我啥都会!”

主考官一听这话儿,不禁抬起了头,紧盯着这个骨瘦如柴的女孩足有半分钟,而后说:“你先来一段京剧。”

其他考生很快就围拢过来,他们想看看这个“小破孩”都会些啥。

邓小妮提气,开声,在《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唱段里,任由嗓音越走越高。围观的人群里,有稀落的掌声。

“停!跳舞。”

邓小妮跳完藏族的《洗衣歌》,看到考官们没反应,就又跳起蒙族舞蹈《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任由邓小妮把几个不同民族的舞蹈跳下来,主考官问:“你会拉手风琴吗?”

“会。”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将一个大大的手风琴,搁到了邓小妮的膝盖上。手风琴的上半部分,立马将她眼睛以下的部位,遮挡得严严实实。

邓小妮酣畅淋漓地拉了一曲《在北京的金山上》。围观者报以热烈的掌声,邓小妮偷眼去看一字儿排开的考评席,考官们却一个个面无表情,正襟危坐。

“你在报名表上写了会弹钢琴?”

“是的,我在上海音乐附中专门学习过。”

围观人群中响起嗡嗡之声,考官们忙于交头接耳。之后,主考官说:“明天早上九点,到××幼儿园去,你在那儿接着考钢琴。”

第二天,邓小妮落落大方地在钢琴前坐定,接着,身子稍稍前倾,双手从半空中漂亮地落到键盘上,旋即,《洪常青就义》的旋律,便从邓小妮纤细的十指下,气势磅礴、雄浑悲壮地迸发而出,一泻千里。

一曲未了,主考官叫停,说:“好了,你到那边去吧。”

邓小妮当即觉得脑袋“嗡”的一下,接着就有金星在眼前乱晃:怎么,我落选了?当年贺绿汀同志不是说过我出类拔萃、技压群芳的话吗?难道……

然而,主考官的下一句话,终将邓小妮的魂给牵了回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到那边去领军装。下一个!”

 

厄运悄然而至

新兵蛋子邓小妮,在文工团受到了严重歧视。出身农村的干部认定,这个来自上海的娇小姐,一准是个让人麻头皮的货。于是,言语间总少不了对邓小妮的冷讥热讽。

上海兵在部队中口碑不咋地,邓小妮自然清楚得很。但她认为自己是上海兵中的异类。她们姐妹三个从小就不娇生惯养,父母对他们的要求极其严格。每逢周末,父母会带她们到南京路去看热闹,有时也为她们买些学习和生活用品。父亲从来不让她们坐公交车,而让她们从宛平路步行到南京路。军人出身的邓旭初,硬是要女儿们排成一列纵队,自己在前领头,以控制不疾不徐的速度。妻子断后,给走得疲乏的孩子做宣传鼓动工作。在邓家,三个女孩都很独立,很自立。这个良好的家风,让邓小妮在部队一改大家对上海女兵的不良印象。

不管是三伏酷暑,还是数九严寒,邓小妮都是第一个起床。她悄悄地为全班战士打好洗脸和刷牙的水,脸盆茶缸里的水一律冬暖夏凉。毛巾整齐地摆放在脸盆里,牙刷上挤好长短一致的牙膏。下连队演出时,那只大号手风琴,一定是邓小妮抢着背在肩上的。她还经常不分昼夜,耐心地陪着新队员练声……

让那位姓王的教导员对邓小妮另垂青眼的,不是她抢着干的那些重活、累活,而是邓小妮在艺术上的专业眼光。王教导员不是科班出身,但是每年招收文艺新兵的任务,总要落到他的头上。为了不看走眼,教导员每次当主考官时,总要让邓小妮坐在他旁边当“参谋”。这个真相还得遮掩着,不能让人看出来:新兵邓小妮这么快就成了文工团里的艺术权威。于是,每当一个考生考下来,教导员就会尽量不牵动嘴唇,而从牙缝里对邓小妮哼哼:“中不中?”假如邓小妮说“不中”,教导员即大声叫道:“下一个!”如果邓小妮说“中”,那个考生则会被通知去领军装了。

1971年7月,邓小妮入伍刚满半年,在安徽农村落下的一年一次打摆子的毛病,再次“光顾”邓小妮。持续不退的高热,让部队不敢怠慢,赶紧把邓小妮送去住院治疗。

邓小妮的病症稍有缓解就闹着要出院,因为当时全军文艺会演即将开始,她急于回去修改一个“三句半”的台本。再者,邓小妮觉得,三天两头跑来医院探视自己的教导员,每回都暗藏着要她尽快出院的心思。而邓小妮从来都不是个让领导操心的士兵。

没想到,教导员一听邓小妮闹出院的消息,竟然态度恶劣地对她吼叫:“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擅自出院!”教导员历来反对小病大养,没病硬养的“泡病号”行为,他认为,这号人与逃兵、叛徒无异。如今教导员的异常反应,着实让邓小妮大惑不解。

邓小妮被迫在病好后硬养了一个多月,才在忽然喜形于色的教导员的带领下,得以出院归队了。邓小妮后来才知道,教导员的反常举动,源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厄运——上海造反派不知从什么途径,嗅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陕西军区居然胆敢让大叛徒、大走资派邓旭初的女儿,混进解放军这个“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写信给当时的第九届中共中央委员、中央军委委员黄永胜,强烈要求将邓小妮清除出军队,以保证无产阶级军事力量的纯洁性。

黄永胜当即在这封信上批字:“请陕西军区酌情处理。”

于是,黄永胜的“指示”被迅速传达到陕西军区。政委谷风鸣只好派人到邓小妮的部队去,要他们转告邓小妮,她从哪里来,只能回到哪里去了。

但是,邓小妮所在的部队领导,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同时认为,她父亲的问题不应该由女儿来承担。王教导员闻讯,更是没好气地回应:“现在人病在医院里,总得等她好了以后再传达执行吧?”于是,上面的人表示,可以稍后再让邓小妮离队。

从那以后,教导员往医院跑得很勤,不为别的,就怕邓小妮不明就里,贸贸然出院归队,一下就撞在人家的枪口上了。刚开始,上面还打过电话,询问邓小妮的病情。都被王教导员一声“还在医院躺着呢”给忽悠过去了。到了后来,上面就没人再管这茬事了。直到这时,王教导员才到医院把邓小妮接回了部队。

邓小妮得知真相后,想对王教导员表示感谢,但是教导员却说:“谢我干啥?前途是你自己挣下的。”此后,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

王教导员与邓小妮,重又开始了“中不中”的“拉练”。

 

历史被翻到了1977年这一页。

中国终于恢复了高考制度,邓小妮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西安音乐学院。由于当时师资不足,邓小妮先后被送到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深造。上个世纪的80年代,邓小妮远赴美国,在纽约大学音乐学院主攻钢琴教育,取得硕士学位。

然而,不论是在国内的高等学府,还是在异国他乡的音乐殿堂,以往的人间温暖,人性善良,无不在邓小妮的记忆深处,闪烁着不可磨灭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