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年少万兜鍪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3 17:40:43
       公元前221年,秦王扫六合,混一宇内,始称皇帝。
  
  而在“宇外大荒之西”的西班牙,新迦太基城中也在进行着权力的重组。作为“外戚”的美男子哈斯德鲁巴死后,军政大权回到巴卡家族手里,哈米尔卡的长子,时年二十六岁的汉尼拔从将领变为统帅,走到了前台。当时的他,据李维描写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汉尼拔生行伍间,幼习韬略,严正有威,顾盼之姿,绝类乃父。恩威有度,指挥若定,虽骄兵悍将亦甘以驱驰。哈斯德鲁巴见而异之,委以兵马之职,倚重之隆,三军无出其右……每将兵出,临阵必前,不避矢石,遇危断后,不弃士卒,由是部曲莫不用命争先……生性澹泊,不喜声色之娱,饥餐渴饮,食无兼味,寝则席地,裹以鄙毡,与小卒抵足而憩……酷烈嗜杀,谲而不正,罔顾信义,不敬鬼神。(译自李维War With Hannibal,企鹅出版社1965年版)
  
  李维生活的年代,距离汉尼拔已近两百年,他对后者的这段描述,无疑是参考了前人的文献,由此可见,这两个世纪中,汉尼拔就以上述这幅形象,作为罗马人最恐怖的传说世代流传。
  
  为了让这个形象更立体,我们先回溯17年前的一个场景。那是在公元前237年岁末,哈米尔卡刚平定了雇佣军之乱,正在筹划西征之举。那一天,9岁的汉尼拔被父亲叫到身前,哈米尔卡问他的长子,是否愿意随自己一起远征西班牙。
  
  都说少女情怀总是诗,其实少男的胸中也都藏着一阙诗篇,如果说少女的情怀是莺莺燕燕的婉约体,男孩子的诗就是铜琶铁板的豪放派——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生在哈米尔卡西西里岛铁打营盘中的汉尼拔,怎么能抵制得住这个诱惑,男孩用力地点着头。闪电眼露嘉许,带着小汉尼拔走入供奉着大神汉姆巴力的神殿,哈米尔卡出征前总会在此宰牲献祭,求神明佑护。这里刚进行过祭典,祭坛上摆放着新宰杀的牛羊,其血尚温。哈米尔卡屏退众人,命儿子把右手放在祭坛上的血泊中,一字一句地教他说出如下誓词:
  
  “我汉尼拔,神前谨奏,强梁罗马,国之世仇,终此一生,不与为友,志灭此邦,两存为羞,永明此誓,除死方休,背斯言者,诸神不佑。”
  
  小汉尼拔遵照父亲的吩咐立下誓言,次年,他和两个弟弟小哈斯德鲁巴(本文中出现的第二个哈斯德鲁巴)、马戈都出现在了西进的大军中,这“一窝小狮子”(哈米尔卡语)的表现让乃父大感欣慰。
  
  十七年过去了,不同于我们今天早把儿时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抛诸脑后,26岁的汉尼拔对当年在父亲和神明面前立下的誓词无时或忘,对罗马人的恨意也和他的本领一样与日俱增。这十七年间,他跟父亲学兵法、跟姐夫学政治,还曾回迦太基城补习文化功课,学了四年希腊文,已然出落得文武双全,公元前224年起担任西班牙骑兵统领,他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就凭借骁勇的作风确立了自己在军队中的威望,以至于哈斯德鲁巴死后他被全军一致推举为继任者。李维的书中说,哈米尔卡当年是为了掩护汉尼拔逃生,才单骑引开追兵,结果身陷绝境。如果这个感人的描述属实,那么闪电算得上死得其所,他的英武雄略、他的家国情怀、他的音容相貌,以及他对罗马人的刻骨仇恨,都被他舍命救出的爱子完美地继承了下来,哈米尔卡泉下有知当可欣慰,自己的仇恨教育是成功的。
  
  但是恨归恨,汉尼拔清楚现在不是和罗马硬碰的时候,后者刚刚扫荡了高卢,气势正盛,而自己新官上任,还需要夯实在西班牙的统治基础。于是他选了两个位于版图边缘,一向不听殖民政府管束的城邦来开刀,公元前220年,汉尼拔挺进西北,先是击破了位于今天马德里一代的奥尔卡德部落,接着又北渡杜罗河,征服了西北高原的瓦卡伊人,至此,埃布罗河以南诸部落尽皆拜服于汉尼拔脚下——除了一座小城,新迦太基以北200余公里的海港城邦萨贡托。
  
  萨贡托就在今天的瓦伦西亚,现在该城的图腾是蝙蝠,而古时候的萨贡托也有这种蝙蝠属性,虽然位于埃布罗河以南迦太基的势力范围,却和罗马人走得很近。按照今天的标准来看,一个国家有权选择自己的外交取向,别人管不着,但公元前三世纪还没有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小的城邦想苟全于乱世,最好的选择是“事大”,就是找个有实力的老大来罩着自己。萨贡托选择依附罗马,这个老大固然有实力,可他们对萨贡托人并不仗义,公元前226年罗马政府与哈斯德鲁巴约定划埃布罗河而治,当时他们对萨贡托的地位并没做任何附加说明,等于默许迦太基人将其纳入势力范围。哈斯德鲁巴生性谨慎,并不曾去招惹萨贡托,唯恐罗马人借题发挥,因此双方一直相安无事。但汉尼拔接班之后,罗马人在萨贡托扶植仇视迦太基的政党上台,迫害亲迦太基人士,试图把萨贡托变成一颗锲入西班牙的钉子。
  
  汉尼拔对谍报工作的重视,远远领先于同时代的其他将领,在哈斯德鲁巴手下为将时,他就着手在西班牙和北非构建谍报网,有时还亲自乔装搜集情报,如果当时有电视剧导演,这些素材完全够拍一部《汉总微服私访记》。得益于这个高效的间谍系统,汉尼拔对西班牙诸城邦、迦太基各政党的动向都了如指掌,萨贡托的局势自然也尽在掌握,几仗打下来感觉很顺手的汉尼拔决定对付萨贡托,借此给罗马来个敲山震虎。
  
  萨贡托被罗马当枪使尚不自知,起劲地反迦太基。公元前219年春天,汉尼拔的西征大军休整已毕,一路踏青,兵临萨贡托城下,要求他们接受统治。萨贡托依山傍海,地势易守难攻,又自恃有罗马人撑腰,并不把迦太基新统帅放在眼里,与之开打。汉尼拔当时的兵源多是来自伊比利亚诸部落,这些蛮族战士长于野战而不善攻城,虽然他们人数众多(李维说有15万,这显然不可能,汉尼拔全部家底也凑不足此数),在坚城之下却无计可施。萨贡托人英勇地保家卫国,他们的秘密武器是一种超大号标枪,用弩炮发射,枪头涂以沥青,射击前点燃,在冷兵器时代这就算是“火箭炮”,不仅杀伤力巨大,还有强烈的心理震慑作用,据李维记载,汉尼拔本人也被这种标枪刺伤了大腿。
  
  苦守了八个月,兵器库里的标枪都快用光了,汉尼拔围城的部队还是不走,而萨贡托人引颈而盼的罗马援军也迟迟不来。其实他们不知道,老大还是派了人来的,就在他们死守待援的时候,两个罗马人走进汉尼拔的大营,不过他们不是刺客,而是说客。这两位一上来就拿出公元前240年哈米尔卡代表迦太基政府与罗马签的协议说,萨贡托是罗马的同盟国,汉尼拔攻打他们,违反了和约,罗马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汉尼拔深知如果屈从,等于向罗马和西班牙诸部落示弱,会开一个很坏的先例,所失将远不止萨贡托一城一地,其他的城邦、部落也会纷纷倒向罗马——自己的小弟犯了帮规就转投别的老大门下,自己却拿他没辙,那以后还怎么约束手下,怎么在江湖上混?于是他针锋相对地指出,罗马人与哈斯德鲁巴有约,已将埃布罗河以南之地尽许于我方,萨贡托既然也在界河之南,那就是我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萨贡托问题属于我国内政,任何外国势力都无权干涉。
  
  罗马使者说,人权高于主权,你在萨贡托的所作所为,已经犯了战争罪、反人类罪和种族清洗罪,我们罗马身为国际警察,致力于维护和平与人权,少不得要管上一管。
  
  汉尼拔大笑:你们罗马也敢谈人权,你们在高卢抓了多少奴隶屠了多少村子?这些不说,单是在萨贡托,你们搞和平演变,把亲迦太基的政界人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煽动他们反对我,其实是拿他们当猫爪子给你们罗马人火中取栗。我们迦太基的立国精神就是不能让被压迫者孤立无援,一定要把萨贡托从你们的傀儡政权之下解放出来。
  
  就这样,双方比着说漂亮话,效果则完全是鸡同鸭讲,罗马使者软硬招数用尽,说不动汉尼拔,只好到迦太基城找议院讨说法。他们的非洲之行如何,史料上没有记载,但肯定是斡旋失败。
  
  终于,公元前219年岁尾,萨贡托城破,财物人民被劫掠一空,他们为站错队付出了惨痛代价。弱国无外交,而更可悲的是,弱国还常被强国当作自己外交战略中的棋子,操于人手,进退全不由己。
  
  汉尼拔向迦太基议院报捷献俘,又照例将金银财帛尽数分给手下兵将,自己一介不取,麾下三军粲然。不过这仅仅是热身,与罗马人的较量刚刚开始,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萨贡托就是那个潘多拉魔盒,既然已亲手将它打开,那么战争就会不可避免地从里面飞出来,这一点汉尼拔非常清楚。但这场战争竟会绵亘十七年,伏尸数十万,并彻底改变了两个国家乃至整个西方世界的历史,如此严重的后果,不知是否也在汉尼拔的意料之中。这一年他2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