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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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集》记

顾 骧《 人民日报 》( 2008年11月1日   08 版)

这是我近些年来所写的部分散文随笔结集。随手拈来“蒹葭”二字为书名,无它,一层意思是寄托我对故乡的些许情思。

  我的家乡为古淮东,苏北里下河地区,濒临黄海。这里湖荡星罗,河港棋布。境内大纵湖、马家荡苇海千顷,黄海沿岸芦滩绵延百里。每当春节刚过,冰河开冻,那一针针暗紫嫩绿的芦芽,便争相钻出水面。还没到清明,沟渠港汊就满眼青翠;待到端阳,那无涯无际的芦苇已绿水乡,绿遍平原。射阳河夹河两岸的芦苇,恣意向河心疯长,舟行水上,宛如在绿林间穿行。夏日天长,迷宫般芦苇荡静谧、幽深,不时有惊鸟起飞,水下水鱼啪喇喇跃动。及至秋深,月夕霜晨,北雁南飞,则是万竿金黄,芦花飞白了。我们家乡人,对自己所处偏僻、闭塞的谦词是:“多见芦花少见人”。江苏民歌,具有江南特色的是“茉莉花”;具有江北韵味的则是“拔根芦柴花”。我的苏北文工团战友雪飞大姐唱了几十年,至今无人出其右。那特有的“芦柴花”味,好比郭兰英唱山西民歌,别人是学不来的。抗日战争时期,北方有高粱、玉米庄稼构成的“青纱帐”,成为游击战争的疆场;在我的家乡,芦苇荡则是打击侵略者的水乡“青纱帐”。蓝天、白云、流水、轻帆、风车、稻香、荷碧、蒲青,伴着绿得醉人的荒芜,就是留在我心中永远的童年记忆。

  再一层意思是对《诗经·秦风·蒹葭》的钟爱。我以为,“诗三百”最具有诗的魅力,或说,对我而言,最受诗美陶醉的是这首咏芦苇的诗“蒹葭”。从儿时在家乡塾中诵读《诗经》起,直到生命的晚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直是我心灵诗意栖居的艺苑。以往人们曾简单化以现实主义文学、反现实主义文学的消长,来划分一部中国文学史,尊崇《诗经》是现实主义文学滥觞,《离骚》是浪漫主义文学源头。削足适履,方枘圆凿,框套无限丰富的文学现象。“蒹葭”究竟是现实主义作品,还是浪漫主义作品,抑或是象征主义作品,谁能说清?现在还有人说这是“朦胧诗”“鼻祖”呢。“蒹葭”的艺术魅力是千古难解之谜。李商隐的诗以难解著名,他的《锦瑟》与若干无题诗,若将笺注本与考释研究文字合辑,将会是一部卷帙浩繁的文本。但是,在玉谿生之前上溯1000多年,这首无名氏的民间歌谣,自汉代以后,也早已注家蜂起,聚讼纷纭了。这就是诗的魅力所在。它的多元审美,迷离意蕴,难以捕捉的思绪,亦真亦幻,亦诗亦梦的意境,在重章叠句,回环往复的旋律中,引发你遐思无尽,回味绵长。

先哲们无论是对《锦瑟》的训释,还是对《蒹葭》的索解,除了留给我们若干诗美思考的高见外,也存在一个通弊,这就是总想坐实什么,总想去直白地索出诗美背后指陈的谜底。这是大煞风景的事。这种索隐法,又常常将谜底归为两类,或是政治纪事诗,或是具体有所批量的爱情诗。对李商隐的《锦瑟》与无题诗,主“政治纪事诗”说,认为此乃李商隐慨叹在牛李党争中宦途的尴尬,主“爱情诗”说,则认为是李商隐思念所爱之人。那么确指谁呢?有说是诗人妻子王氏,此乃一首“悼亡诗”;还有说是另有所指。这就索然无趣,诗味寡淡了。对于《蒹葭》,主“政治诗”说,认为是讥讽秦襄公(《毛诗序》),主“爱情诗”说,则无法像对李商隐那样有身世可考,所以无法确指“伊人”为谁。还是朱熹老夫子聪明,道出真谛,“不知其何所指也”。(《诗集传》)近人梁启超氏虽然在文学观念上有强烈功利色彩,但是对《锦瑟》之类无题诗却有着穿透诗歌艺术本质的理解,他认为不必拘泥诗的具体确切指陈,只要领受它的“美”就成了。(《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只要“秋水伊人”能给你必诞生神摇的审美感受,何必再去考证“伊人”何氏?“蒹葭”就是一首使你永远猜不透,却让你情思不绝的审美高境界的诗。我的家乡芦苇荡与这首咏芦苇的诗,就是我心中散文的高境界。它是我永远达不到的高境界。但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