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 红禧饼 作者: 道葭-女人怕鬼-情感阵营-搜狐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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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禧饼
   这严家,据说原籍苏州府长洲县,祖上曾在京城里做过扇子的生意,后来因为粗通文墨,便渐渐与一些文人雅士往来,尤其是交际中有一位姓林的秀才,是一位言谈不俗、颇有学问的人物,与京里一些高位的大人有些往来,跟厂里的公公也能说得上话,后又不几年,他便考取了一名进士,次年选拨更给他擎了通州县的签,到通州去做了知县,林县官重情义,就叫严家这位祖上也一同随往通州安置经营,这一住就是十年,竟挣下过百万的家资,林知县后来因为政绩卓著,复调回京师任职,可严家这位大人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所以无心再费心力操持,又仰慕淮扬一带的好风光人景,于是也不回原籍,直接带着一众家人奴仆到了江都,在城里买下倚水的一块地,盖了一幢大宅,自此安居乐业,严家现在的老爷乃是二代子嗣,也已近六旬,老夫人死后,老爷看厌俗世,想踏实安享天年了,才索性将当家的全副担子都交到严家大少爷手中,这才是第三代。
  而严家的二少爷,今年十四岁,据说自小就聪明好学、个性稳重,因此深得严家老夫人疼爱,珍视若宝,只可惜天生体弱多病,又性情有些孤僻,所以为了让他读书安静,调养身体,老夫人在世时就让他单独搬到西边的一套单独院子去住,但是伺候他的人,除了襁褓时起就带他的奶母和外间洒扫房屋的婆子外,配给他的丫鬟他哪一个也不中意,或说嫌其聒噪了,要不就是俗气碍眼,老夫人还在时,时常就打发贴身的大丫头玉香,也就是后来出了家的玉叶尼姑过来照料一下,现在玉香出了家,家中再没有好的丫鬟能担待这事,严家大少爷与大少奶奶合计过后,决定专为二少爷买一个身家清白、又中看能干的,以后若能真正贴合心意了,也可直接收作‘房里人’———
  这些就是我来了严家之后,断断续续从旁人口中听说,慢慢才完全明白过来的,起初的我,还并不知道严家大少爷为何会那样费心思去说动我爹,要买了我来这。
  我到了严家,从西北角一个侧门下车,严大爷这会儿早不见了踪影,只有门里一个包着蓝印包头的婆子接我下了车来,笑吟吟地对我道:“是小月姑娘?我是唐妈。”
  “唐妈。”我紧紧抱着包袱和乌龟,向她弯一弯腰。
  “随我来吧。”她领着我进了门里,一面又问我:“吃饭了么?”我答:“吃过了。”
  转入一条回廊,她就告诉我那边那间屋子就是厨房,而这条路是往后花园去的,到了一个花厅,檐下挂着一只红冠绿身子的大鹦鹉,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唐妈笑说:“这鸟儿是二夫人养的,二夫人平素就爱养这些畜生逗乐。”
  第一次走进严家二少爷严湛琥所住的院子,我便是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起多少。
  院子不大,路都是圆石头铺的弯曲小径,中央挖的一个水池,四周磊着怪石,当中养着鱼和莲花,屋子前面种着一棵高过屋顶的广玉兰,一树繁茂,许是昨夜下一场雨,被打残的萎黄花瓣落了一地,但走过树下依然是芬芳袭人。
  唐妈让我站住,她先去禀告一声,正巧屋里一个身量矮胖但是面圆红润,气色和蔼的婆子掀帘子出来,看见唐妈和我便笑道:“正要去喊你的,这就领来了?”
  “领来了。”唐妈点头,回头对我道:“这是二少爷的奶母韩奶奶。”
  我便行个礼喊一声:“韩奶奶。”
  “噢,你姓什么?叫什么?”韩奶奶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我问。
  “我姓桃,爹娘给取的小名叫月儿。”我答道。
  “好,你随我进来。”韩奶奶招手,我便跟着她进去,可一脚才跨过门槛,韩奶奶就止住我:“你先把脚在这毯子上蹭干净,从外面进来,鞋子上都沾着泥水。”
  我只得仔细把脚在进门的毯子上来回蹭了几下,一抬头,面前正中央的墙上挂着一大副画着白云松柏的墨画,我还未待看仔细,耳边就听见韩奶奶轻轻嗽了嗽嗓子,我赶紧又低下头随她身后往里走,里面靠窗便是一张宽大的书桌,一个穿着常服束着发髻的少年正手拿一本书在看。
  
“少爷,大少爷给你买的丫头带来了。”韩奶奶对那少年说道,我这时紧张得只低头看着地面。
  那少年似乎也没怎么细看我,就淡淡地答一句道:“就劳烦奶娘您带她去先安置吧。”
  韩奶奶就带了我出来,重新仔细打量我一番,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便也低头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在看我手里的乌龟,此刻乌龟的头和四肢全都缩进壳里,看起来就是光溜溜一个龟壳,她便问我:“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只好答道:“是、是我养的乌龟……”
  韩奶奶也就不说什么,带我顺着檐下走到这排屋子的尽头拐角处,推开最末的一间小屋的门,随着她指给我看,屋子极小,似乎是新收拾出来才当作卧室用的,里面摆了一张半旧的木榻,恰好占了屋子的一半,榻上已经铺好席子、被子以及枕头,还有一张方桌,却正好将屋子另一半也占去了,韩奶奶轻轻拍我的肩:“一开始你就先委屈一下睡这屋子,贴身要用的东西也先放这里,按规矩往后你应睡在少爷寝室的外屋,夜里少爷或吃药或喝水,才能喊得着人。”
  “是。”我点头,之后她又叮嘱了我好些细节,让我把包袱和乌龟放下,重新去洗了脸和手,才带我回到少爷读书的屋子这边来,在门外她就问我:“会烹茶么?”
  我怔了怔,才点头:“会的。”
  韩奶奶又故意道:“少爷脾胃不太好。”
  我听出她在试验我,便答:“喝团茶不伤脾胃,略加点姜还可祛风散暑邪。”
  “哦?”韩奶奶笑了,引我到檐下的一角去,那里有专门的小灶和风炉:“你来做吧?”
  烧茶的铫子、茶具一应俱全,韩奶奶打开一个木柜,里面有一排贮茶的锡罐,各个打开给我看,有的茶我是认得的,有些却不认得,没有姜,但有冰糖和甘草,我便按照以前随桃三娘学的烹茶方法,小心翼翼地煮水烹出一壶茶,倒好一杯后,照韩奶奶的示意,双手捧到屋里去给二少爷。
  那少年仍专致看着书,我捧茶到他身边他眉毛也没抬起一下,我低声道:“二、二少爷,请用茶。”
  “放着吧。”少年还是淡淡的。
  我放下茶杯就赶紧出来,韩奶奶问我:“少爷尝了吗?”
  我摇摇头,然后我又倒了另一杯递给韩奶奶,韩奶奶抿了两口,似乎还算满意,又问我家住哪?几个兄弟姊妹?我一一答了,她听我说到柳青街和竹枝儿巷,就问那里否有一家饭馆叫欢香馆,老板娘是北方过来的人,治厨烹调十分了得?我连忙说:“欢香馆与我家最近,桃三娘不但饭菜做得好,酒糖糕饼做得更好,中秋、重阳的时候,大家街坊都要买她的点心吃才算过节呢。”
  “是这么着,那我就把家里那事托她去做好了。”韩奶奶笑道,我才知道原来是她的亲生儿子过几天就要娶亲,那位新媳妇也是严家的下人,名叫玉灵,当初同样是伺候老夫人的,老夫人没了以后,玉香出家,她就跟随了那位二夫人,但二夫人脾性大,对老夫人身边过来的丫鬟更是没什么好气,主仆间不合,便干脆让她择婿嫁人了事。
  韩奶奶要找桃三娘做的是婚庆时摆设和分送的‘红禧饼’,新人拜完天地入洞房后,还要同吃一个这种饼,表明团圆甜美,因此这饼也成了婚嫁仪式上最不能马虎的一样吃食。韩奶奶喝完茶就出去了,临走还不忘叮嘱我好生呆在这,少爷若有事叫人的话,记得答应等等。
面对这片陌生而安静的庭院,我不敢随意多走一步,便在灶边的板凳上坐着,双手撑着下巴出神。
  也不知什么时候,乌龟竟从那边屋子里爬了出来,我看它四下里东张西望一番,就慢腾腾地往我这边过来,许是这里情景陌生,只认得我吧?它一直爬到我脚边,我抓起它来,低声说:“到了这里你可不许乱跑了,万一被他们拿去炖汤怎办?”
  乌龟眨了眨它那双明亮的小绿豆眼儿,似乎并不害怕似的,我便摘了一片青草叶子逗它玩,这时候远处的长廊有人声传来,我赶紧把乌龟藏在草丛里,走过来的是唐妈,她提着食盒立在檐下,看见我还站在这,便招手叫我过去,低声对我道:“韩奶奶出去前,没告诉你要在申时二刻来厨房拿点心?”
  我只好摇摇头:“没有。”
  唐妈微皱眉道:“以后要记住,虽然每日三餐都由厨房的人送饭菜过来,但申时二刻,你就得到厨房来拿点心,夜宵或者你这里小灶做,或者到厨房做,少爷身体不好,往往食欲不佳,因此更要少食多餐……以后你可要在这方面特别留意才好啊?”
  “是……我知道了。”我接过唐妈手里的食盒拿进屋里去,按照唐妈指示,在一张桌子上把食盒打开,里面有一碟蜜酥、一碗红豆汤,唐妈又低声告诉我说:“你摆好碗筷,就去请少爷出来用点心,他如果说等等,你就过一阵子再进去问,如果他说不用了,你再收好拿到那边橱里放着,晚上少爷都不吃的话,你就可以自行处置,或吃或倒掉,记得了?”
  我点头,唐妈这才拿着空食盒走了,我对着桌上的食物发了会愣,还是只好硬着头皮进那屋去,意外的是那少年竟已经伏在桌面睡着了,我之前给他端进去的茶,似乎没有碰过,窗外微微吹进的风把他手边的书页吹得轻轻翻过去,我想还是不要吵醒他,便转身出去,不曾想我刚走到门边,那少年却醒来:“茶凉了,替我换一杯来。”
  我回身去拿茶杯,并且询问道:“厨下送来了点心,您用不用?”
  少年重新拿起书本:“不必了,你换茶来就是。”
  “是。”我退出去,那少年书不离手,也不晓得他看的是什么,更难怪他老母亲在世时对他这般牵挂,他的身量看来比我高不了多少,面容清瘦,眼眶下有些乌青,想是睡得不好?
  我倒了热茶送进去,他正在桌上展开一张纸,问我:“会研墨么?”
  我以前曾在欢香馆看过来吃饭的读书人写过字,因此点点头,他又问:“识字么?”
  我摇摇头:“只认得几个菜名……”
  “菜名?你家是做什么的?”少年似乎皱了皱眉。
  “我爹是木工……”我的声音小得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少年却不再多问了,叫我去拿清水,然后让我研墨,在纸上写了几行工整的字,我也看不大懂是什么,可写了一半,他又停住,放下笔,重拿起方才看的那本书又仔细看了起来。窗外忽然‘噼里啪啦’落下大颗的雨点来,打在窗棂上,我怕打坏了窗户纸,赶紧放下墨条去关窗,少年却止住我道:“让它开着吧。”
  我一愣,少年的目光投向窗外,一蓬兰草间正跳出一只被雨水吓惊了的癞蛤蟆,发出‘呱呱’几声,躲到屋檐底下去避雨,少年望着这情景出了一会神,突然转身从书架上拿出另一张白纸,重新换笔蘸墨,在纸上几笔就勾画出一道道兰草的长叶,一只背上长疙瘩、扁着大嘴的白肚癞蛤蟆蹲在叶下,随着水墨在白纸上微有晕润,仿佛真像是雨中濡湿的情景,我不禁惊叹了一声,少年画完,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晦下来,隐约的闷雷就像在人的头顶滚过,我想起该去点盏灯,但灯台旁边没有火石,韩奶奶走时也没告诉我放哪了,我也不敢问。
  少年的目光又对着窗外出神,有一阵我几乎以为他就这样成了泥塑不会动一样,真不知道有外面有什么好看的……我又看他刚画好的画,觉得那蛤蟆的模样实在是像极了活的,那半翻的眼跟刚才那只真的被雨水惊吓到时,一瞬间抬眼望天的神情是一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一些轻微细碎的脚步声,但从这窗户是看不到那边的,我便走出去,看见唐妈打着伞一脸惊慌站在那,看见我就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说道:“月儿,韩奶奶出事了,方才下大雨时她正从外面回来,车子翻了,她人从车上滚下来,把腿摔断了。”
  “啊?”我吓了一跳,这一会儿不到的功夫怎么就出了这样意外?我赶紧问:“她家不是就要办喜事了么,出了这事可怎办?”
  唐妈为难地摇头:“这还另说,这院里平时就她照顾少爷饮食起居呢,她这下子受伤,至少也得将养一两个月吧,你又刚来,很多事都不晓得,可怎好……”
  我试探问:“这事也得告诉二、二少爷吧?”
  唐妈点头,那少年站在屋里正拿着那幅画在吹干,听完这话,他却并没有十分惊讶,反而叹了一口气,唐妈便说:“这小月姑娘刚来,恐怕不周到,少爷……”
  少年却摇头笑了笑:“不碍事,还请你抽空替我去探望奶娘一下,不必她挂心我的事,好好养伤。”
  唐妈一叠声答应着走了,我送她出门,她仍不忘叮嘱我小心这个注意那个,还说她会经常过来帮忙,但我心里倒觉得这位少爷似乎不像别人口中说得那么乖僻难伺候,不过韩奶奶受伤了,势必这里的事都得我来整理……我想起应该去找点灯的火石,可刚一进屋,就看见那少年正把那幅画拿火点燃了,我吓了一跳:“少爷,你这是……”
  少年看着画烧起来,烧到那只癞蛤蟆时,觑了我一眼:“你看不见么?”
  “看见什么?”我奇怪道。
  “没什么……”少年的目光又落在燃烧的纸上,纸又落到地上,慢慢燃尽,我赶紧去找湿布来擦拭,少年则坐回书桌上,神情若有所思。
  雨越下越大,夜色仿佛也因此提前降临了,屋里黑憧憧的,风摇着外面的树杈,却有奇怪的枝枝黑影在书桌边的墙上摇曳,我好像是眼花了,一时间看见半个人的影子在那书架边露出来——之所以说是半个人,是因为那影子另一半都在书架的阴影里,而露出来的一半脸虽然看不清五官,却好像正望向我这边,我闭一闭眼再看,影子就不见了。
我点亮了灯,少年又唤我把冷掉的茶水换来热的,我把点心也端进来,他吃了一点,我正要转身出去,他忽然叫住我:“对了,你叫……什么?”
  我愣了愣:“月儿,桃月儿。”
  少年转过脸来,他第一次正眼看我,但他的目光很快又移到我身后,我身后什么也没有啊,我回头去看,却见乌龟正费力地爬过门槛,进到屋里来,我下意识想去把乌龟藏起来,但估计那少年已经看见了,我讪讪地对少年道:“这……是我养的乌龟……”
  “是你带来的?”少年有些意外。
  我赶紧过去把乌龟抓起来:“我不会再让它进屋的。”就连忙出去了,刚把乌龟藏回我睡觉的小屋去,就见唐妈提着食盒又来了,是送晚饭。
  我接过食盒,唐妈的神色有点慌张,不说什么就急急忙忙走了,我把食盒拿到屋里,将饭菜一一摆出来;一碗颜色清得像水的芫荽泥鳅汤、一碟虾油卤萝卜、一碗豆干和一碗米饭,我疑惑这饭菜怎么如此寡淡,完全不像是大户人家的饭食嘛?我去喊那少年吃饭,心里有点怕他看见这样的饭菜会不会发脾气,可他走来,坐在桌前,环顾了一下几道菜,却似乎嘴角动了动,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我觉得他那笑意里有点怪,也不敢多问。
  看着少年不声不响地就着萝卜豆干扒完一碗饭,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还觉得这里陌生、紧张,所以一点不觉得饿,把碗碟收拾好了,我就提着空食盒送回厨房,因为听唐妈说,按照家里规矩,我的三餐可以吃少爷没吃完的饭菜,或者我也可以去厨房跟其他下人一起吃,到了厨房,唐妈和几个我不认得的男女在那围坐一桌吃饭,唐妈看见我就给其他人说我就是二少爷房里新来的丫头,然后让我也坐下和他们一起吃,那几个人都对我干笑了笑,眼睛不住地打量我,我很不自在,坐在唐妈旁边胡乱吃了半碗饭,他们就吃完开始收拾了,我赶紧起来,唐妈就使眼色叫我出去,我有点莫名其妙,随她到外面院子里,她看看前后没人,才小声问我:“少爷刚才吃饭时有没有说什么?”
  我摇摇头。
  她也摇摇头:“韩奶奶一不在,那些人就讨好二夫人。”
  “二夫人?”我知道就是那个养红猫的年轻夫人。
  “二夫人不喜欢小琥少爷。”唐妈在我耳边悄声道。
  “噢……”我还是似懂非懂。
  “韩奶奶在,那些人就不敢淘气,”唐妈解释道:“老夫人去世后,家里的厨子也换成二夫人家乡下来的亲戚了,有时候他们就讨二夫人的好,故意怠慢二少爷的事……韩奶奶下午刚摔跤,他们晚上就给二少爷做了这样饭菜去……”
  我听懂了,但也很奇怪,原本不是说这位二少爷难容人也难伺候么?但他方才对饭菜一点也没说什么。
  唐妈拍拍我的肩:“所以跟你说你要留点心,老爷年事已高,这些琐碎小事他是不管不问的,对二夫人的话又比较听从,那大少爷当家,外头的事就很多,大少奶奶虽然也照顾家里,但对二夫人,是长辈,她也没办法……有些人也阳奉阴违的……韩奶奶不在,你就得更注意照顾少爷的身体才是,他是读书人,脾性自然与我们不同,先前他和一般下人也合不来,现在既然有了你来……”说到这,她微微叹了口气,摸摸我的额发:“你也年纪小呢,这些事你也难梳理啊。”
  我一时语塞,向来虽都听说大户人家家里人多口杂是非多,不曾想现在一下子就置身其中,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唐妈这一番话让我心里陡然生出更多烦难杂绪,根本无从明白。
雨终于停了,夜晚的庭院难得地幽静清爽下来,有蛙鸣和虫叫,我守在小灶边,点着一根蜡烛,一边拿蒲扇赶着蚊虫看树缝隙间的月色。
  方才随二少爷去老爷的房里问过安,我按照规矩是一并进去拜见他老人家,给他磕头。那严老爷的模样倒与我想的不一样,他年纪虽然很大,但是精神很好,挨在一张凉榻上拿着根烟杆抽着,看见二少爷进来,就坐起来和他说了几句话,我跪下给他磕头,他也笑呵呵地点头,并且对同样是来请安的大少奶奶说:“叫裁缝来替她做两套衣裳吧?”
  大少奶奶是个皮肤白皙、圆脸蛋的女子,一笑就露出脸颊两边的笑窝,很爽朗和善的感觉,她听严老爷这样说完,就一迭声地答应,并且笑着过来拉我起身,旁边一个老妈子却提醒我道:“你也得谢过少奶奶啊?”我只得赶紧又向她磕头。旁边的二夫人摇着扇子,拿我说了几句玩笑话,那少爷也都不说什么,只是站了一下,他就托辞出来了,我跟着他后面回这边院子,他一路也没什么说的,神情总是淡漠,只是在水池边站住看了一会鱼,就又回书房去了。
  月光落在树上,那叶子间停留的水珠便微微地泛起光亮,有时候会有一阵小风,水珠就坠掉下来,在地上发出几乎不可分辨的声响。
  乌龟在我脚边缓慢地爬来爬去,有时候又爬到我的脚面上,我低头看看它,它也仰头看着我,我忽然想起该做点茶了,于是重新扇亮了炭炉,在已凉的旧茶里加点水,再放入一点冰糖和甘草烧滚,我自己先尝了尝,味道还行,放凉一点会更好喝,就盛了一碗放着,这时有人打着灯笼走进院子来,我仔细看清,却是个穿着浅黄比甲、不认识的女子。看见我,她就对我一笑:“你就是新来的小月姑娘?”
  我点点头,女子走到我面前,放下手里的东西,我才看见她提着的是个食盒,她把灯笼递到我手里,就开始把食盒打开,将一包包东西拿出来,并且告诉我她叫玉灵,就是韩奶奶的儿媳妇,韩奶奶受伤了,却很记挂着二少爷,特地命她送来点心和一些备用的食物。
  我辨别了一下,分别是几包大红豆和赤小豆、粳米、薏米等,另外还有一碟外形和香味都很熟悉的几色糕点,我小小惊呼道:“是三娘做的蔷薇糕和莲心果?”
  女子点头笑道:“下午我家老大人去请欢香馆的老板娘做红禧饼,看见她刚出锅的这些糕点都很好,就特地买回来想给少爷吃的,哪知半路就摔了,还好东西都没坏。”
  我鼻子忽然没来由有点酸酸的,但我强忍着,对那女子仍笑道:“那我先端进去给少爷尝尝。”
  等我出来,女子已经熟练地把东西都摆进木柜了,她又叮嘱我道:“少爷看书看得晚,我家老大人夜里都会给少爷熬粥,她让我告诉你,千万别忘了。”
  我点点头,玉灵看起来不如玉叶尼姑俊秀,但她温柔细致,说话语调也软软的,是个让人一下子就觉得亲和的人。她告辞要走了,我就送出她几步,圆石小径上雨后湿滑,她就叫我不要送了,可还没走远几步,她就‘哎呀’一声,我连忙去看,只见她跌坐在地上,灯笼也掉了,火烛把纸都烧起来,我赶紧去扶她:“玉灵姐姐,摔到哪了?”
  她苦着脸,裙子也因为坐在地上而弄脏了,指着前面:“方才那边月亮门下有一个人露了一下就不见了,我顾着看她就没注意脚下……”
  屋里那少年也闻声走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见是玉灵摔倒了,就劝她去洗洗手,另那个灯笼再走,玉灵也只好这样,我疑惑道:“刚才是谁在那边啊?”
  玉灵摇摇头:“没看清,也许是厨房或者后院哪家的杂役丫头吧?夜里乱跑。”
 屋里那少年也闻声走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见是玉灵摔倒了,却没说什么,我则紧劝她把裙子擦擦,玉灵也只好这样,我疑惑道:“刚才是谁在那边啊?”
  玉灵摇摇头:“没看清,也许是厨房或者后院哪家的杂役丫头吧?夜里乱跑。”
  少年站在门边看着她擦拭裙子,忽然沉下脸色:“以后晚上不要到这来!”
  “啊?”我一怔望向他,他皱着眉头,语气也像是十分嫌恶,再不看玉灵一眼,甩袖进屋去:“烦死了!”
  我顿时气紧:“玉灵姐是给你送东西来的……”玉灵却一把拉住我,摇摇头示意我别再说了,我也发现我没资格对少年这样说话,只好生生把话咽下去。
  玉灵悄声宽慰我道:“少爷脾气不太好,你可记得别惹他不高兴啊?”
  我点点头,但心里还是忿忿不平。
  玉灵走后,我把刚晾好的茶端进去给他,他仍在那看书,我放下茶,故意道:“少爷,用些点心么?”
  他却好像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站在那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不由更加气结,索性出去了。
  那少年一直看书到夜里丑正,我只能坐在外屋桌子边干打瞌睡,他走来,我才一下惊醒,赶紧问他要什么,他却摇摇头,自己走到外面舀水洗手,我拿起干净的布出去给他,他擦了手、脸就回屋睡觉了,我并不知道要去伺候他更衣,看着他自己脱了外衣,正要脱中衣的时候,见我站在旁边不动,他疑惑地觑了我一眼,我顿时从未有过地尴尬起来,吓得转头就跑出屋外去,在屋外站了一会,听见没什么声音,才又进去,他已经睡下了,我便替他熄了灯,关好门,拿了外面那盏蜡烛,也胡乱洗漱一遍后,回到我自己睡觉的小屋去。
  蜡烛只剩一小截了,我躺下来,觉得这榻怎地这般硬,而且小屋里这般狭窄……乌龟在我枕边伏着,倒是很乖的样子,但眼皮半阖,想也是瞌睡着,门外的院子黑乎乎的,我忽然有点怕,不敢熄蜡,明明已经很困,但头挨在枕头上,脑子里却反而清醒了,想起爹、娘和弟弟,这个时候弟弟往往会闹着吃奶或者不肯睡觉,娘就会哼曲儿哄着他……我喉咙里发瑟,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流到枕头上,乌龟似乎也感觉到,一对小绿豆眼儿睁开看着我,我用手按在它凉凉的龟壳上:“睡吧,接下来几日,多得唐妈时时过来提点,玉灵有时也来传话或送点什么,从她们那里我大致便晓得了该如何伺候二少爷、如何打理这院子里的生活;每天清早约卯时二刻,只要听到两个婆子过来打扫庭院,我就马上起床,收拾好后就去打水,伺候二少爷起床,原本我并不会替男子梳头,但有一早玉灵专程过来教了我,我按她说的用自己的头发试了几遍,才学会了。
  只是每日厨下送来的几餐饭食总让我心里惴惴不安的,好一阵歹一阵,有时是白菜汤配豆腐饭,偶尔会有熏鹅肉或一碗清炖狮子头,想来就是知道自家这位二少爷的脾气,不会为了这类事去告状吧?他们就随意捉弄起来,可那少年对这些事是真的毫不上心,除了晨昏定省,他话不多说,只在屋里看书写字。
  可一到了晚上,我呆在这院子里就会无端地害怕。不论下不下雨,这里总是湿漉漉的,即使打扫得很干净,地上却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气,树下冷不丁常有一只癞蛤蟆或四脚蛇跑来跳去,也没有雀鸟,天一擦黑,就听见屋顶或树荫里有‘扑拉扑拉’大翅膀扇动的声音,也不知是什么大鸟,我拿灯去照也看不见什么。
  因为院子里潮气太重,洗的衣服难干,我惟有在晚上没人看见的时候,把内外衣服都拿到炭炉旁边烘一下,这天晚上却出了更古怪的事——
  天黑以后,我收拾好什物,暂且没什么事,就又把未干的衣服拿到小灶边烘着,灶上住着红豆粥,我也得守着看火,忽然院门那边响起‘希希簌簌’的脚步声,我以为是玉灵来了,就起身去迎接,可当我走到月亮门前也不见有人,想是我听错了吧,风吹得树响?我回到小灶边,衣服差不多就能干了,我低头一看,却似乎少了点什么,板凳上原放着的一件外衣不见了!
  我以为被风吹跑了,便四处找了一圈,可还是没有,我又蹑手蹑脚走到屋里去,二少爷正在写字,看他专心致志的样子,应该他不会使这样坏……我不死心,又四处找了一遍,连树上都仔细看了,根本没有衣服的踪影,我急了,明天穿什么?我只有这一件好一点的外衣,白天穿着见人的,严府前日虽找人来给我量身给我做了新衣服,但起码也得再过几日才拿得到,这里规矩也严厉,下人必须穿得干净整齐……而且这件衣服是娘省了很久才省下一块好花布,亲手给我缝制的我最好的一件衣服,我不知该怎办,只好继续找。
这时一声‘咕呱’的癞蛤蟆叫声从我身边的草丛里响了一下,我没在意,但那癞蛤蟆又跳起半尺多高,蹿出好远。
  我不经意瞥了它一眼,看见它几下就跳到檐下的尽头,然后一转,就往屋后的方向去了,我来了几日,好像还没注意那里有路,我鬼使神差地就跟过去看,原来围墙和屋子之间有一小段距离,刚好够一个人通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算了,我的衣服不可能自己长出脚来跑远,肯定就在炉子附近,我转头仍回原地找,却听见头顶一阵‘哗啦啦’大鸟的翅膀挥动的声音,我抬起头,只见墙头站着一只仿佛有半人多高的黑鸟,正睁着一双冒着黄光的大眼看着我,我吓了一大跳,没来得及反应那鸟就朝我身上扑来,我连忙就跑,想转头躲进屋里去,但大鸟迎面就来了,我慌不择路只好挤进那刚好一人宽的窄巷。
  墙壁湿漉漉的,我觉得我的衣袖、裤子肯定都蹭脏了,那大鸟究竟是从哪飞来的呢?我的衣服恐怕也是被它叼走了?看它张开翅膀的架势,比人伸出双臂还要宽!我回头看时,那大鸟仍盘桓在墙头的半空中,就是不肯飞走,我又急又气,急的是找不到衣服,气的是这时候竟还有一只凶悍的大鸟来捣乱。
  ‘咕噜咕噜’——我听到像是水井里翻滚起来的水声,我只知道月亮门的旁边有一口井,平时洗衣烧茶都是从那打水,难道这屋后也有井不成?我摸黑什么也看不清,就往那边挪了几步,一滴水落在我的额头,凉凉的,顺着额角流进我的眼睛里,我闭了闭眼,与此同时身后感觉被一双手一推,我向前踉跄了几步,站稳定睛一看,自己已经出了那窄巷,站在一片院子前。
  虽然夜色笼罩,但院子里像是罩了一层微弱的光,能看见树影和花草的轮廓,院子一侧就有一口井,井沿的轮轴架子上搭着一个随风摆动的东西,像是我的衣服,但我没敢动,而是回头看看,身后的确是那幢房子,那条缝隙一样的窄巷,原来这屋子后面还有院子?玉灵和唐妈怎没跟我说过?而且从不见打扫的婆子往这后边来?这院子有点蹊跷……我忽然全身一激灵,不会是鬼怪的幻术吧?
  ‘咕噜噜’又一串水声,就是那口井里发出来的,我心惊肉跳,是什么鬼怪故意偷了我的衣服来这的吧?就藏在井里?
  就在我正发懵之际,天空猛地落下一阵急雨来,打得我顿时手足无措,我转身想往前屋跑,但不死心又看了一眼井上搭着的衣服,还是舍不得,便飞奔过去一把拽下衣服,也不多看,就钻进窄巷,意外顺利地回到屋前檐下。我回头看看,没什么东西跟来,看来是我多虑了,我不禁暗自庆幸。
  这时那少年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就诧异地从头看到脚:“你跑哪去了?我刚才喊你也没听见?”
  我知道自己肯定样子挺狼狈难看,赶紧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不好意思道:“少爷您叫我?什么事?”
“风太大,把帘子挂起来……”少年的目光带着审视,我不自觉就把手里的衣服藏在背后,不敢让他看见。
  * * *
  白绢阻隔了窗门外夜雨的溽气,屋里弥漫着香,有种沉闷的昏热。
  已经亥时一刻了。
  我为少年送上热茶,他端起杯子,忽然叹了一口气:“他们家……不知道怎样了?”
  “他们家?”我不明白他说的是谁。
  少年犹豫了一下:“你刚才……去哪了?”
  “我……到后面去了。”我有点怯,似乎觉得这么说会触犯到什么禁忌,还好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侧目看着我:“屋后面什么也没有,你去干什么?”
  “没、没什么,我找样东西……”我有点慌,还好他不多问了,只是有点担忧的神色,想是惦记韩奶奶。
  伺候他睡下后,我把燃着的炭炉移到睡觉的小屋里,将重新洗好的衣服摊在旁边的凳子上继续烘干,因为炭气燠热,我把门开着一扇,黑暗中乌龟也不知跑哪去了,一时也找不到,我头挨在枕上,不知不觉睡去——
  从檐廊走过去,夜空明净通透,一弯冰棱似的月挂在木兰树梢,现在不是木兰花开的季节,为何大朵洁白的木兰在风中轻轻左顾右盼……我低头才发现手里拿着一盏灯笼,发出青白的光芒,唉,这幢上了年纪的老房子,墙壁上的画都看不太清楚,就像被风吹乱的水面泛起涟漪。
  檐廊的尽头站着同样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我困惑道:“要到哪去?”
  “鱼送来荼夼的笺,就放在那边井沿上……”少年告诉我这话时,语气既高兴又哀伤:“我们快去看……”
  “荼夼的笺?”我一时有些迷惘,但脚下却不由自主加快几步跟上去,那檐廊尽头的门里,仿佛有一幢化现于水光中的湛蓝庭院,越是接近便越有一种深澈而沁凉的触感。怎会有沉寂在这样深处的庭院?我脑海里浮现出疑问,少年这时却又嫌我走得慢:“快走、快走,别让鸟把笺叼走了!”
  少年不等我就跑起来,他的腰上系着的狭长飘带随之扬起,我追着喊道:“等等我!”
  少年侧面回过头来望着我笑:“快……”
  我看见他的身体进入那门里,就像融化了一般,整个恍惚起来,我更着急了,灯笼也扔到一边,大喊道:“等我……”
  然而落地的灯笼骤然烧起来,火苗‘呼’地窜起一人多高,我身后忽然出现一个女人,她一把拽住我的双臂厉声呵斥:“不许去!”
刚吃过早饭,屋外就有小厮来禀告说京城王尚书府里的小爷和管事因护送白檀像去往杭州府,前日已送到即返程,现路经江都,午间可到,届时必定要来严府上登门拜访。
  “噢?远椹要来?”——
  我第一次在这位严家二少爷的脸上看到高兴的神采:“就他一个人和管家?”
  小厮点点头:“是,大少爷说晚间会设家宴为王尚书的公子洗尘……对了,大少爷还吩咐说,小月姑娘的厨艺极好,已经跟厨房说了,请小月姑娘到厨房去准备几样拿手的小菜点心,要什么尽管说,午间暂且让二少爷和王小爷小聚。”
  “让小月姑娘做菜?”那少年一怔,似乎很有点意外,他转过来看着我:“既然大哥这么说,想必是了,你来了这几日我竟还不知道。”
  我只得讪讪笑了笑:“在家时略学过罢了。”
  当今兵部王尚书家与严家有旧交,原是因为那位已经去世的大夫人,大夫人娘家姓王,正和王尚书家沾亲,因此往年严家老爷身子康健时,还经常去往京城拜会一些故交好友,王尚书的幺子与严家二少爷正好同岁,幼时曾一处玩过,按二少爷的话,初受启蒙时,二人也在同一位先生那里读的第一本孝经,两人情谊甚笃……
  我从厨娘李嫂那里接过菜刀,对她狐疑又带些轻蔑的目光假装没有知觉,系上围裙,旁边的杂役抓来两只鹅问:“小月姑娘,宰哪只?”
  我看这两只鹅一只通体毛色全白,另一只则通体苍灰,想起桃三娘跟我说过,鹅是食草者白,食虫者苍,白鹅肉虽不及苍鹅脂肥,但性味更为清平、滋补,我便指着白鹅道:“劳烦小哥,这一只吧?”
  旁边的李嫂这时搭腔道:“那锅里烧了热水,你宰了就拿来烫过好拔毛再破腹。”
  那杂役答应了一句,我连忙止住他:“不、不,宰完先破腹去脏,不然脏气全陷入肉里,减了鲜味。”
  只见李嫂的眉头一竖,像是想要发作,我顿时心悔不该过于直接违改她的话,那杂役先嚷起来:“宰它时毛都紧立起来了,怎好拔?”
  我便向李嫂请问哪有烧酒,李嫂指指灶旁架上,我找到烧酒,倒出半碗来,让杂役把烧酒灌入鹅口里,不一会那鹅就显出迷糊欲睡的模样,站立也不稳了,杂役搔搔头:“这是什么怪法子?灌醉了也就不晓得疼了,毛也能好拔些?”
  我不好意思笑笑:“这是我跟家对面欢香馆的老板娘学来的。”
  “哦!是柳青街的欢香馆么?那家的饭菜点心极有名气的。”杂役提着鹅便到外头去宰了,待把鹅治净,我洗了一把葱,卷好塞进鹅腹内,然后放入专门炙肉的炭炉内,让它在炉火里慢慢炙熟。
  严家对饮食讲究,吃鸡必须限定鸡重一斤,过轻不能、过重不要,我把一只鸡熟练地去骨刮肉,那李嫂在一旁也不禁诧异:“哟?小月姑娘这刀功也是跟欢香馆的老板娘学的?”
我笑笑点头,因为实在忙不过来,我只好歉意地请厨房里另一位专做面饭的吴嫂帮我和面做薄片的葱油春饼,她的神情虽然老大不愿意,但恐怕因着是招待贵客,也不得不照办。
  刮下的碎肉先放一边,鸡骨和鸡翅、脚爪之类的,配上火腿用小锅熬出白汤来,这期间就切好极细的笋丝、香蕈、山药丁,然后隔出骨翅,把姜片和笋丝等再放进去滚一阵,最后才放入鸡碎肉,兑稀豆粉勾芡一开,不等鸡肉变老便立即出锅,这道鸡羹便成了。
  这时一个小厮过来传话:“王家的小爷和管家已经到府了,现在正在花厅和大少爷、二少爷喝茶,大少爷说客人旅途劳乏,让午时一刻前就开饭。”
  厨房里其他人听完这话,都偷偷拿眼觑我,但他们也得准备老爷、夫人的饭菜,因此厨房里一时热闹得像是炸锅,我忙得脚不点地,还好平素在欢香馆帮忙时,午晚饭时也是这般情形,所以不致十分慌乱。看那边炉里鹅也散发出焦熟的香气,杂役帮我从炉子里把鹅叉出来,我把预先发好的木耳、金针与茭白丝一起,加芝麻盐炒熟,再将炙鹅身上的肉起出来,大约精、肥适宜的条状,李嫂的春饼摊好,我便选出一个大白瓷盘,把饼、炙鹅肉、木耳素菜分做三堆放诸其上。
  唐妈刚好走进厨房,我连忙请她把鸡羹和鹅菜饼卷端去二少爷的房里,她诧异地看着我做出的菜:“真是你做的?”
  我点头,来不及多说什么,已经是午时一刻整的时辰,我又急忙去向李嫂要些材料,她忙着,没好气地指着菜瓜堆:“喏!就那些,没有了。”
  我只得自己过去翻找,恰好看见旁边有个盖布的竹篮,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鸽子蛋,用它做甜点心是最简单不过的了,我拿出六七个打入碗里,用筷子将蛋浆打稠,化了冰糖水,调好后分成两个小盅装好入锅炖,我正用烧火棍拨着灶内柴火时,一个婆子忽然走过来,一把掀开锅盖:“你这炖着是什么?”
  我一怔,赶紧站起身答道:“是鸽蛋膏。”
  那婆子的眉头立刻竖起,指着那个竹篮提高声音道:“你拿的那篮子里的鸽子蛋?”
  我不知做错了什么,只得答道:“是……”
  婆子用力把锅盖阖上:“是谁叫你动它的?”
  我吓了一跳:“没、没有人,我以为放在那就能取用的……”
  婆子叉腰冷哼一声,旁边吴妈不耐烦地跟她说道:“刚来的黄毛丫头懂什么规矩,你和她废话干什么!快来帮我弄这个。”
  婆子用手指用力戳了一下我额头,喝了一句:“回头看不告诉夫人收拾你!快做你的事去!”
  我不敢驳嘴,那鸽蛋膏也极易蒸熟的,我再看看火候,便将两盅东西端出来,自己拿一个托盘送回二少爷的院子。
今日天气是难得的晴朗一些,没有雨,因此他们把饭桌设在院子水池边的小亭子里,我走来时,听见两个少年人爽朗的说笑声,唐妈看见我,便过来帮我接过:“还有没了?”
  我摇摇头:“用了这些鸽子蛋,她们还说呢……”
  唐妈生气地嘀咕道:“这等促狭小人。”她把东西端上桌去,我没敢靠近,转身正要回厨房,就听那位王少爷说:“小琥,北方实不及江南安逸,单说这饮食,年初上元佳节,家父一位同僚府里正好请来个宁波府的厨子,此人手艺确是地道,能把元宵做出甜、酸、辣、咸几种口味,或汤煮或油炸或笼蒸,用的馅子更是林林种种,什么芝麻、椒盐、枣泥、豆沙的都不算稀奇,还有果、菜、鲜肉的,竟也油润甘香,北方是从没有这样口味的。”
  我不由站住脚,想起以前也曾听说宁波府的人特别会做元宵,特点与江都略有不同,江都人或把糯米圆子揉搓成比棋子还小,入炒菜、焖烧肉类以及汤食,当作咸味点心的居多。而桃三娘所做过的一种粉圆,是用青草或艾叶、青菜拧出汁水,和粉做圆,色如碧玉,若配豆沙馅,则煮玫瑰花的糖卤衬底;若是桂花馅,则用醪糟或蛋花汤衬,香气调和,尤其好吃好看。偶尔做咸的,就用去筋去肥的嫩肉,捣烂加葱末、酱油做馅,清汤煮好后,再点上几滴香芝麻油,桃三娘常戏称这叫‘白水青云’……想来要做这青圆并不难,不如去做来试试?我主意打定,便回厨房去,走到门前时,就见玉灵颤巍巍地走来,我连忙向她问好,她对我有气无力地笑笑,问我少爷好不好,我说正和京城来的王少爷在院子里聊天,她便点点头,背过脸去咳嗽了几下,我发觉她面色很差,正想问一句,李嫂就走来和她打招呼道:“诶?玉灵啊,你家老大人可好些?”
  玉灵点头:“谢李嫂挂心,她老人家还好。”
  李嫂扁扁嘴:“哎,还没进门,你就得这么没遮没掩过去照料,真是辛苦了。”
  这话听来刺耳,玉灵勉强挤出笑模糊地答应一句,便故意岔开话题转而问我:“你来给少爷拿东西么?”
  我摇摇头:“我来做些点心给他们送去。”
  “哦?你做?”玉灵有点惊讶,我一边挽起袖子:“都是以前在欢香馆学过的,不难做。”
  进厨房去,李嫂那些人已经忙完午饭,全在外面荫处乘凉,杂役一个人在洗涮锅碗了,我将一把青菜洗了然后向杂役要来研钵和杵子,玉灵则帮我称来一碗糯米粉,我一边把青菜仔细杵出汁水,然后拿绿汁搅好糯米面团,午间他们做饭时还有用剩下剁好的肉馅,我便拿来一点,用素油、豆粉、盐等调好,以绿糯米粉包出一个个拇指大的圆子,玉灵在一旁看着我做,竟啧啧称奇:“想不到小月你年纪小,却也厨艺这般好。”
  我看她面带倦容,时而还有几声咳嗽,想是病了也强撑身子出来的,不由替她担心,她却摇摇头说不妨事。
  总共包好二十个青圆,待烧滚一小锅热水就把圆子放进去煮,这时一个年轻小厮打扮的男子忽然走进来,我不认得,便没有在意,玉灵看见他却脸上不自在起来,那男子好像是故意进来找话说的:“玉、玉灵姐姐在啊?我还说这两日去探望下韩奶奶……”
  玉灵不冷不热地说:“劳你惦记,她腿伤着,只能在屋里,你来也不便。”
  “呵,有什么不便的,我与韩大哥也是自小识得,街坊邻居的……”那男子涎着脸道。
  玉灵不理他,看我的青圆煮好了,就拿个大盖碗替我盛好,跟我说:“我和你一起端去吧?”
  我只得点头,一路走,我才知那男子竟是唐妈的侄子,与韩奶奶的儿子年纪相仿,虽也在严家听差,但是为人散漫好赌,之前二夫人要将玉灵配人,唐妈这儿子就曾托人说过想求玉灵为妻,但玉灵厌烦他的为人,还是求大少奶奶把她指配给韩家了,为这人每次看见玉灵,还是免不了言语故意套亲近,是以她都得想法子避开,怕生闲话。
到了院子里,却不见了唐妈,许是二位少爷谈话高兴,二少爷觉得不必她长期站旁边伺候,所以打发她走的吧。
  由玉灵在前,我端着盖碗在后走来,只见他们桌上我方才做的羹汤和鹅肉饼卷都吃了不少,蛋膏的小盅也已经撤到一边去了。剩下的都是几样瓜仁果碟,二少爷看见我们来,玉灵便上前福了一福,然后在我手里的托盘上把盖碗里的青圆分到两个净碗里,分别摆在他们面前。
  二少爷看着碗内问:“这是什么?”
  “回二少爷的话,这是小月姑娘做的青圆子。”玉灵道。
  我拿眼偷看二少爷的脸,他脸上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并没有看我,也没有说什么,倒是那位王少爷听了,便转过来仔细打量我一下:“听刚才那位妈妈说,这些饭菜都是你做的?”
  我低着头回话道:“是。”
  他又端起青圆的碗问:“这是什么做的?”
  “是捣出菜汁和糯米粉做的肉馅汤圆。”
  “噢?难怪有这样颜色。”他尝了一颗,便对着二少爷笑道:“小琥,你这丫头的手艺虽不能说上登大雅之堂,但已实在难得精细了,我怕是要在你这住个几日才好。”
  二少爷只是略微点点头,却没有接他的话头,反对我说:“你去做壶茶来。”
  “是。”我把大盖碗放下,看二少爷的颜色像是不愿意我们待在这里,玉灵便也识趣地与我一起走开。
  在檐下,我让玉灵坐着休息,一边等着炭炉上水开,忽然想起来:“玉灵姐,这里屋子后面的井平时都没用么?”
  玉灵正用手绢捂着嘴咳嗽,听到我的话一愣:“屋后面哪有井?”
  我指着檐下尽头:“从那小路走过去,后面却宽敞,是别处有另一个门可以进来?”
  玉灵微皱眉头:“没有的事,严家共就挖了三口井,一口在老爷、老夫人住的院子,一口在大少爷那房,还一口井就在这院子的门边,这院子拨给二少爷住,也是因着清净,这屋子后面就是墙,墙外就是空地,所以当初就沿着里外种了些竹子,并没有人家。”
  我一时语塞,不敢再说下去,也不敢走到那条缝隙去确认是不是真的没有通往后院、没有井……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又忽然全部浮现出来,那个女人死死抱着我,不许我去,很真实……究竟有什么危险?
  ‘咳、咳、咳’玉灵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把我的失神打断,才发现水开了,我慌忙把壶拿起,把水倒入配好冰糖和红枣的青茶里,却在倒水时一下不小心,把那滚烫的开水溅出一些,有的洒在我身上,有的则落在旁边的草丛里,我忍不住呼一声疼,旁边草丛里也有个东西猛地蹿起来,只听‘咕呱’一声,玉灵也吓了一跳,当它再一落地,这不就是那只癞蛤蟆?
许是开水把藏在草里的它烫着了,癞蛤蟆翻起大白眼,肚子一鼓一鼓跳开去,一边‘咕呱、咕呱’地叫。

玉灵则赶忙来看我身上:“烫到哪里了?”

“我没事,玉灵姐。”我看着那蛤蟆一直往墙那边跳,忽然想到什么,就是这只癞蛤蟆,从我来到这院子以后,不论清晨还是黄昏,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能看见它在眼皮下跳过去,昨天晚上,我就是循着它跳走的方向,才看到屋后那片原本似乎并不存在的、有树和花的园子,古怪的井……这绝非偶然,那只癞蛤蟆一眨眼又不见了,不知是隐没到哪去了。

我泡好茶,让玉灵坐着,我自己一人端茶去给二位少爷,走在院中的石头小径,脑子里募然想到昨夜的梦境,这一切绝非偶然?……
玉灵坐在檐下,跟我絮絮不止地说起她嫁人的事;从她口中我才得知,她其实是小时被拐子卖来这的,并不知道自家大人在哪,严家就是她的家了,而韩奶奶的儿子叫韩保,他们虽然都在严家做事,但因为他在严家是专管外面收租跑腿的事,所以这么些年也只见过几面,话更是没说过几句。

玉灵说,她现在虽还是韩家未过门的媳妇,但既然都在严家做事,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也就没太多避讳,反倒时常照顾韩奶奶些。她老人家脾气其实挺倔犟,虽然摔坏了腿,但坚持婚事不能拖,还说既然都已经选好吉日,就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腿伤而延迟了那么重要的终身大事,一定要照办,再说,小家小户,又不必大肆铺张,该有的都有便是了。

我想起韩奶奶的模样,矮胖红润,说话就的确比一般人强干和泼辣些,便笑问:“究竟定在哪天?”

“就下月,九月初七那天。”玉灵说到这,忽然飞红了脸。

我掰着指头算算:“还有十天就是了!”

玉灵点点头,又掩口剧烈咳嗽起来,我看她咳得一阵比一阵厉害,连忙帮她拍背,她起初还压抑着喉咙不敢咳出声,但越忍着就越咳得厉害,我转身去给她倒杯热水,却忽然听她‘呀’地一声,我回头看时,她赶紧立刻把手帕揉进手心里,但我已经看见了帕子上那一块触目的鲜红色,我吓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的手说:“玉灵姐,你这是怎么了?”

玉灵也吓得赶紧做手势让我噤声,并压低声解释道:“我并不是得的‘女儿痨’,就是那天晚上来送东西摔了一下,回去以后就开始咳嗽,想必是闪了风罢了,今早上还没这样的……”

我听了她的话,心里稍安了一些,从小常听大人说,女孩容易得痨病,病得重时,咳嗽都会咳出血来,若别的女孩随便靠近,也十有八九会染上,但虽说这病重了会致人死,但往往得了也要拖一二年以上,玉灵也就是这一二日才开始咳,发作得这么快,断不会是‘女儿痨’吧?是别的什么病么?……我心里有点怕,但又不好避开,看她咳得实在难受,我就劝她回去休息,她也只得点点头,看着她走去,我一时愣在那里出神。
二位少爷许久不见,交谈甚是高兴,只是偶尔也有黯淡沉默的神色,似乎是那位王少爷讲到什么刚刚铲除了阉党祸乱,西北那边的饥民又吃不饱饭,要造反云云,我听不大懂,但也明白造反是什么意思,这种话让人心有余悸,因此都不敢多听,只去忙我自己手边的事。
  晚间严家摆家宴,唐妈来请了二位少爷去前面,嘱咐我留在这里看院子,并且烧好热茶、热水等少爷回来时用。
  院子里募地静下来,今日傍晚的天色是黄黄的,斜斜爬过墙头照进院子的地上,石头小径两旁的泥土也显得干干的,草叶萎顿,想是因为进入秋季了;我拿了一些饭屑到水池边喂鱼,这半天都没看见乌龟,我该让它到水里游几圈。可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乌龟的踪影,我定了定神,走到檐廊的尽头,往墙和屋子的缝隙之间张望进去,里面狭窄,杂草丛生,而且光线晦暗,我不敢再像上次那样走进去探视,退回到屋里,拿一块抹布到处擦擦,少爷的书桌有点凌乱,一些写过字的纸揉了扔在一边,还有几本翻开的书,二少爷说过不让动他书桌上的东西,所以我只是擦掉那些溅在桌面墨渍,一不小心,那支搭在砚台边的毛笔滚了下来,正落在一本书上,笔尖所蘸的墨水竟没有干透,都染在书页上了,我吓了一跳,赶紧把笔拿开,但墨水已经把纸张润染出一块污黑,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捧起书来,用抹布小心地去擦拭,然而更离奇的事出现了,我手里的抹布还没碰到纸面,那块污黑就迅速往旁边散去,原来刚粘到墨渍的地方,反而恢复了纸面原有的淡黄色,我愣了愣,以为眼花了,再用抹布去擦,这一次没有看错,那块污黑真的就像有知觉的活物,自动又躲避开去了。
  我惊呆了,瞠视着书页上这块污黑,它似乎在慢慢地挪动……看上去就像是伏在书页上的一只虫子,只要不试图去碰它,它就不会剧烈地逃跑,我看着这块墨渍缓缓地往书页的上方爬去,页上描画着一些奇怪的草木和骑马的人形,墨渍在靠近草木的图案,就像虫子在试探,走走停停,有些迟疑似的,我看得手里的抹布都掉了,才忽然回过神来:“妖、妖怪……”
  书‘哗啦’一声落在桌子上,我逃也似的跑出门外,天还没有完全黑,只是院子里更加深黄,我正慌乱之际,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哟!笨丫头,原来你在这!”
  我循声抬头望去,头顶屋檐上,小武探出半边身子,正如惯常时候那样对我挤眉弄眼地笑,我奇怪道:“小武?你怎么在这儿?……你爬到那上面去干什么?”小武摇摇头笑着道:“这里凉快啊。”
  我看见熟悉的人在眼前,总算定了惊,回头看看门里,并没什么东西跟出来,我自己拍了拍心口,吸了一口气,再抬头去看小武:“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武晃了晃脑袋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时语塞。
  小武忽然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正色看着我道:“记住,不要招惹那只鸟。”
  “哪只鸟?”我还没反应过来。
  “那只偷儿……”小武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屋顶上传来‘扑拉扑拉’的羽翼挥动声响,紧接着小武‘哎呀’一声,他探出檐外来的半截身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在后面用力一扯,立刻缩上去了。
  我吓坏了,赶紧跑到外面来,踮起脚尖往屋顶上张望,但屋顶上的情景顿时让我脑子一片空白——屋顶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微微的几根衰草,被风吹着,很平静地在瓦片上摇动。
  什么都没有……
  我试探着叫了两声:“小武?小武你去哪了?别闹了……”
  除了拂面而来的风,什么也没有。
  我揉揉眼睛,一度迷惘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不会是我看错了,刚才那个明明就是小武来的,他还跟我说话来着,要我不要招惹那只鸟……鸟?我想起昨夜里看见的站在墙头上那只半人多高的大鸟,难道小武被它抓走了?
  天还没全黑,院子里剩下最后一点落下的夕阳,我额头一阵发热,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走到屋子与墙之间的缝隙去往里张望,什么也没有,小武会不会是掉到屋子后面那片有井的地方去了?
  我侧耳听了半晌,里面没有声音,连平常最多听见的虫鸣也没有,静得我都能听见自己心里‘咯噔咯噔’地跳。
  我突然咬牙痛恨起小武的淘气来,他总是那么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总那样瞎闹着玩儿,也不知怎么就跑到那屋顶上去了,万一出什么事可如何是好?我想我要找到他,一定揪他耳朵,让他老老实实回家去!我大起胆子,往缝隙里摸着走进去,没走几步,脚下就觉得好像踩着青苔了,有点湿湿滑滑,我怕弄脏鞋子,想要回头,但又担心小武是不是真的掉到后面去,停在那里,我深吸几口气定定神,鼻子里忽然闻到一股河塘或水池特有的那种腥气,我不由好奇心起,继续往前几步,终于又走过了那道缝隙,看见许多繁茂的树和花草,还有那口井。
“小武?”我喊了一声,没有人答应,光线低暗,但是草木的轮廓清晰,风将它们轻轻摇曳着,并没有不详的气息笼罩,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院落而已呀?我心中仍然戒备,但胆子稍大了些,往里走了几步,脚下踩的都是软软潮湿的土,我再喊一遍:“小武!”
  忽然我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说话声:“……你就去找嘛……”断断续续,像是两个人在对话,其中一个声音高些,另一个声音则完全听不清,只是窃窃的低语。
  从哪传来的?我四下里张望,周围的树都不高,但是树冠葱郁茂密,那私语声似乎就夹杂在树叶的‘沙沙簌簌’声里:“……你想要什么,就去要来……大家住得近……”
  最后一点夕照把我的身影在地面拉得怪长,不知是不是被晚风凉着,我全身打了个冷战,风声时而掩盖了私语声,忽而,又在井那边传出来一个说话声:“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哪个女的要死了?刚才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小武,我警觉起来,放轻脚步走近井边,井里还不时有一两声‘咕噜’的水泡响,难道小武藏在井里了?我看看天色,天还未全黑,所以还不是很怕,我屏住一口气,蹑手蹑脚挨近井沿,大着胆子猛地往井里一望——
  光滑洁净的水面,像镜子一般映照出我头顶的天空,云彩的纹理都十分清楚,什么也没有,我看得愣了一阵,井水这下子连水泡都没有,更别提看见窃窃私语的人了。
  怎么就像是在玩的躲迷藏?我有点恼怒了,究竟藏在哪里?是小武在使坏?还是妖怪变的,故意作弄人么?
  ‘咕呱、咕呱’
  身后传来熟悉的蛙鸣;我回过头去,‘咕呱、咕呱’那只癞蛤蟆翻着半白的眼皮,就伏在我身后不到三丈远的地方,看着我——
  “方才说话的是你么?”我这时竟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这只癞蛤蟆太奇怪了。
  癞蛤蟆的眼皮翻了翻,似乎对我的话听不懂似的,也不动。
  我不信,走上前几步:“你不就是藏在井里的妖怪吗?”
  癞蛤蟆的下巴一鼓一鼓地后退几步,但仍然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开口说话,就在这时,我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吓了一跳,立刻转回头去,但身后还是没有半条人影,天更黑了,风刮过井面有点‘吁吁’的声响。
  “谁要死了?是……玉灵么?”我壮着胆子故意大声地问。
  没有回答,但我却忽然下意识觉得那话就是指的玉灵,我再看那只癞蛤蟆,它这时掉转了头,往那道缝隙之间一跳一跳地过去了,我追上它:“哎!你别走啊!”我追着癞蛤蟆钻出墙下缝隙回到前院,看着它跳入一丛草里便不见了。
  这时天也全黑下来,偌大一个院子就我一个人,奇怪的是我却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在想方才那句话:“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我得去看看玉灵姐吗?她看来病得不轻,不知道回去以后怎么样?
  我出了院门,但又不知道玉灵住在哪,来了严家几日,我只知道厨房怎么走,还有去各房的路,我也勉强能记得清,至于下人们住的地方,我只知道他们有的是住在附近,有的则是住在厨下旁边的几间屋子里,但玉灵应该不是住在那,她好像与韩奶奶就住得很近,不然怎能时常过去照顾?
  我在花园里走了一段,其实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走,脑子里冷静下来,才不由得懊恼自己莽撞,原本不是担心小武不见了么?现在小武不知道去哪了,还跑出来没头苍蝇似的找玉灵?小武去哪了?小武……方才没有看错,那就是小武,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严家?不对呀,他不可能来这的,而且他怎么会平白无故爬到屋顶上去?……
  我一行走一路想,也遇到两个拿着水壶什物匆忙走过去的其他佣人,家宴应该就摆在花厅那边吧?飘来吹乐拨弦的声音显得很热闹,没记错的话,往这边走应该是出去的小门?我正在寻摸着方向,走过一处忽然看见旁边一条小路里有个发白的人影一闪,我吓了一跳,但仔细一听,有人说话的声音,原来不是鬼,我刚舒一口气,就看见那个人影动了动,是个穿着裙子的女子,依稀像玉灵,我不由站住脚,疑惑地想,是她么?病得那么厉害,还到处跑……跑到那里去干什么?那么黑黢黢的!
  我蹑手蹑脚往那小路里走了几步,往里伸颈探看,不曾想就听见玉灵低声而严厉地骂道:“你说这些是何意?韩大哥究竟没有得罪于你……”她还没说完,就听一个男的急急制止她道:“小声些!小声些!想人都听见么?”
  玉灵似乎转身要走,那人就把她拦住:“玉灵你先听……”
  “我不听!你敢拦我去路么?我去告诉大少奶奶!”玉灵说到这里,便一阵急促咳嗽起来,她连忙用手捂着,把声音压下去了,那人则好言陪着不是,又说:“我是真听庄上来的小六哥说韩大哥他……所以就想提醒你一句罢。”
  “你胡说!”玉灵厉声打断他:“唐妈居然还替你说谎诓我来这,你们……”她又咳嗽起来。
  那人便发誓说他绝无虚话,都是从庄上的小六哥那听到的,韩大哥明明婚事在即,还与庄上那些婆娘不干不净——玉灵好像是因为又急又气,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听那声音好像心都有呕出来一样,那人也怕了,就不敢再说下去。
玉灵咳着走出来,我赶紧躲到暗处,她好像是往厨房的方向去的,那人在她随后也往另一边左顾右看地跑掉了。
  那人就是白天看见过的唐妈的侄子嘛,我待那人走远,才跑去追玉灵。
  她挨在厨房外面一棵树下咳喘着,我忽然走过去把她吓了一跳,我担心地问:“我帮你倒碗热水来?”
  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你怎么跑出来了?院子里没人守着,有闲杂人撞进去怎好?”
  我拉着她岔开话头:“好像比先前还严重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她用手背按了按自己额头:“并不热,想是没大碍的。”
  我忽然想起来:“对了,那天韩奶奶不是去欢香馆订了红禧饼么?你后来有没再去那找老板娘?”
  “没有,找她做什么?”玉灵奇怪道。
  我故意一拍手:“我刚想起来了,她那里有自己特别的秘方,用药蜜熬的枇杷,专门止咳祛痰的,很有疗效,平时街坊都爱买她的吃,你不如买些试试?……而且她那的点心又特别好,王少爷不是还要停留几日么?你明日去买几样来给二位少爷好么?”
  “这么说来,也好。”玉灵有点迟疑地点点头。
  我掰着手指数道:“桃三娘做的杏酪、豆沙山药包子、茯苓饼、雪花酥……多得数不过来了,反正都很好吃,你可以每天不重样地换着买,也可以提前跟她说好了请她专门做,反正这些饮食也对少爷的身体有益。”
  “也是……”玉灵笑笑:“那我明天就去买来。”
  “红禧饼……有的话,也能带个给我尝尝么?”我试探着问:“三娘做的红禧饼是松仁芝麻馅儿,可好吃了。”
  玉灵伸手拧我的嘴:“就知道吃好吃的,快回去吧。”
  我用力点头笑道:“这就回去!”
  其实玉灵是强颜欢笑呢,我往回走的时候就在想,她本就满脸病容,听完唐妈的侄子那一番话,她就更加重了心事,虽然跟我一直在笑,但笑得勉强。
  是否拿红禧饼拜祭过那井里的妖怪,就能治好玉灵的病?我心里并没个准,但请她去找桃三娘,也许三娘就会知道该怎么办,用三娘做的红饼去拜祭,也更有效验也说不定……
  我东想西想地回到来,院子里黑灯瞎火的,还好这会子没人发现,不然我是要被骂或罚的,不管先前是看到妖怪还是害怕什么了,借着月光我赶紧去找到火石点亮屋里和檐廊的灯,顿时里外照亮一片,在屋里看了一圈没什么异样,书还是乱扔在桌上,我有点忐忑,但幸好墨渍没有再动,我去月亮门边打水,走出来正好看见乌龟正慢腾腾地在砖地上爬,我过去一把抓起来,轻拍一下它的小脑袋:“你跑哪去了?再乱跑就把你绑起来!”
我等了玉灵大半日,下午申酉左右了,才看见个不认识的,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丫鬟送来个食盒,说是玉灵让她送过来的。我问玉灵在哪,她说玉灵到韩奶奶家去了。我把食盒盖子打开察看,是豆沙山药包子和蔷薇糕,但没有红饼,我叫住那女孩:“就这些?没了?”
  那女孩摇摇头:“玉灵姐另外包了一些拿去孝敬韩奶奶了。”
  “噢……”我不好再问,把点心拿出来,让她带上食盒走了。
  二少爷与王少爷在凉亭坐着看书谈天,我便把点心和茶端过去,那王少爷吃着自然是一大通称赞,佩服江南的糕点手艺,确是比北方要精细许多,不过末了又说单吃甜的会有点烧心,二少爷便让我去厨房简单拿几样咸的小菜来,我答应着去到厨房,李嫂她们正忙着做晚饭,正好有卤煮的鸭翅和豆腐,还有糟虾和盐水毛豆,我就去盛了几样,听见那边揉着面的吴嫂说:“韩家的阿保回来了是吧?玉灵那丫头就那么耐不住么?中午就看见她跑出去了。”
  李嫂拿筷子用力打着一碗鸡蛋一边撇嘴冷笑:“反正二夫人不要她,严家也没她好杵的地方,不想着汉子还想什么?”
  “韩老太在家躺着倒好,省得来这吆五喝六地拿架势……”吴嫂的话说了一半,眼睛瞟一下我这边,也就没继续说下去。李嫂则看看她又看看我,故意大声漱着嗓子又叹气又偷笑的,我被她们揶揄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端着东西赶紧出来了。
  她们奚落玉灵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就算当着玉灵面前她们也会这样,玉灵没有爹娘家人,老夫人又过了世,她现在能亲近的大人自然只有韩奶奶,不觉她孤苦可怜,反倒以此出言讥讽,真不知她们是做何想法的……不过……我也没法替她不平啊,我在她们眼中恐怕也不好到哪去……我想到这里,心里就万分颓丧,回到这边院子里,我犹在惦记着玉灵,总感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走着有些失魂,差点撞到王少爷的跟班小厮王小的身上,我赶紧道歉,那王小倒也是随和的,笑着说:“怎么今日你们严家的人都掉了魂儿么?方才那边有个丫鬟掉井里了,也是没站稳么?”
  “掉进井里?谁掉进井里?”我的脑子顿时‘嗡’地一下,王小说出来的名字,也恰好与我预感到的是一样:“我刚跟你们下房的人出去办事,从西北角上那门进来时就看见的,那门外的街上不是有口井么,方才一堆人乱着,不过人已经捞上来了,那喊她的是她汉子吧?叫她玉灵、玉灵的,我说有这喊的力气功夫,怎不送去找大夫啊?”
“吓!是玉灵姐?真是玉灵姐么?”我差点没把手里的食盒掉到地上。
  王小被我吓了一跳:“你们认识吧?我是听人这么喊她名字来着……”
  我把食盒往王小的手里一递:“王小哥,帮帮忙,我去看看那玉灵姐……我们小琥少爷与她也是极好的,若少爷问起就劳烦你禀告他,就说我去看看玉灵怎么样了……”
  “这……”王小有点为难地接过食盒,但看我说得很急,也就点头:“你们家少爷要怪罪我可不替你说话呀?”
  我一径点头,便按照他说的,往西北角门跑去,可惜当我跑到那门边的时候,守门的人不让我出去,我急得跺脚:“玉灵姐怎样了?”
  那人皱眉道:“咳,送去找大夫了,死活不知道……你杵在这也没用啊,你跑出去我可不好交代,快回去、快回去!”
  我没法子,只好往回走,迎头碰见唐妈,旁边走着一男子,是她侄子,俩人好像在说着什么,看见我就一下住了话头,我赶紧朝她福了一福:“唐妈妈。”
  “月儿你这是去哪?”唐妈有点惊讶地问。
  “噢,我这就回去……”我有点支吾,就低着头跑了。
  回到院子,二少爷问我玉灵怎么样了,我据实说没看到,听闻已经送去找大夫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没再说什么,让我去换热茶来,我守在炉边发愣,想着红的糕点……无意间,我抬头看到柜子里,有那日玉灵送来的一包包大红豆、赤小豆……我猛地想起桃三娘以前曾做过的红豆糕,那不是红的糕点!
  给二位少爷上了茶,我便主动向他们请示说我去厨房给他们做几样热菜,王少爷听了连连说好,二少爷只是点点头:“你去吧。”
  我带上一包红豆到厨房,先找一口小锅把红豆煮上,李嫂她们这时已经把晚饭都做好了,个个都看着我,我如针芒在背,便不敢作声低头做自己的事。
  那位王少爷因为是北方过来的人,饮食口味其实比我们这儿的要重一些,厨房里的厨娘们却都不会,做的饭菜口味还是偏淡了,想来他吃得还是不惯吧?只是嘴上没说,我曾见过桃三娘给北方客人做的几样北方菜,不过现在厨房又没有牛羊肉,只有几根肋肉,我就把肋肉砍成大段,入黄酒、椒盐、酱油、豆粉、葱蒜姜等腌制了,再去拿热的桂花红糖水和糯米粉,将煮得刚绵却不破损的红豆掺入粉里,上屉蒸,待蒸下糕,才烧起油锅,把肋肉炸至金黄色。
  我捧着一盘炸肋肉和一大碟糯米红豆糕回去,他们已经快吃完了,看到我做的肋肉,那位王少爷果然胃口大开,下手抓起来就吃,我看他们聊得正开心,就偷偷把红豆糕分出一小碟来,拿到这边柜子里先藏好,待晚上再说。
少年披衣伏在书上睡着了,已经亥时,屋檐下偶有虫鼓翅和几声低吟,比起夏时早没了精神。

  癞蛤蟆不知到哪去了,一个晚上都不见它的踪迹。我端着小灯和糕点,从那道缝隙里走进去,有风轻轻沿着墙根吹,我小心地护着灯不被熄灭。

  院子里罩着一层微弱的光,就如我第一次意外踏入时看见的那般情景,树影和花草的轮廓十分清晰,井里偶尔发出一串‘咕噜噜’的水声,但一切都还安宁。

  我有点紧张,但并不很害怕,把糕点放到井沿上,往井里张望了一眼,光滑如镜的水面反照着一层水光,没有听见和上次一样的说话声,我试着问:“我把红的糕点拿来了……”

  没有回音。

  我把声音提高一点:“我把红的糕点拿来了?”

  还是没有回音,只是一阵风把不远处的一丛矮树吹得‘哗哗’响了一下,我警觉地转过身去看,但等了半晌矮树丛也没什么异常,我才惴惴不安地回过头来,再看井沿上,那盛着糕点的碟子已经空了!

  “诶?”我顿时脑子里就懵了,连忙伏在井边上上上下下察看一遍,哪里都没有,只是那井里的水面上正荡漾着一圈圈摇晃的涟漪———

  “这井里有什么东西出来了?”我惊得手指尖都凉了,那看不见底里的井水,究竟藏着什么妖怪?我定了定神,对井里问道:“糕点好吃么?……”

  仍没有回音,我壮着胆子问:“玉、玉灵姐不会死了吧?”

  水里‘咕噜噜’冒起几个水泡,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正盯着水面等,忽然脚上一阵异样,低头一看,原来是我的乌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了,正爬上我的脚背,我一把抱起它:“你怎么又乱跑出来?……”

  这时我的头顶响起熟悉的‘扑拉扑拉’翅膀拍动声音,立刻下意识一手护住乌龟一边低头躲避,可翅膀的声音就像一阵风似的扇过,什么也没有,冷不丁一个身影站在我眼前:“你怎么会在这?”

  我茫然抬起头:“二、二少爷……?”

  少年紧蹙着眉,低头看着我,一半惊讶一半像是生气,他更加重语气问了一遍:“你怎么会在这?”

  “我……”我一时语塞。
他急躁地伏到井沿往下看,想是看见那些涟漪了:“你看见他了?”

  “谁?我没看见……”我还茫然失措。

  “……没看见?”少年顿时失望,但眼前那只空碟子还在,他指着问我:“这是干什么的?”

  “那是、是用来拜祭的……”

  “拜祭什么?”少年断然一声喝问,把我震得全身一跳,从未有人这般大声喝问我,我顿时感觉一阵委屈涌上心口:“玉灵姐要死了……”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井里的妖怪说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玉灵姐就要死了……”

  “井里的妖怪……”少年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看到他了?”

  “没有。”我摇头:“但是糕点不见了……”

  “糕点不见了?”少年松开我,在井沿边颓然坐下,双手攀着井沿望着井里。

  我看他这般的神情,他一定知道什么,我试探着问:“他是谁?他就在这口井里?”

  我看着少年的侧面,忽然想起先前那个梦——

  檐廊的尽头站着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鱼送来荼夼的笺,就放在那边井沿上。”少年告诉我这话时,语气既高兴又哀伤……

  我依稀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就是梦里的那个,我俯下身在他旁边:“你……是在等谁?荼、荼夼……?”

  我最后的这个名字刚说出口,就感到头顶一阵凌厉的风劲,还未明白过来,那少年转过脸来,骤然变色,一句“小心”不等说出口,他就一把将我往后推到,我们两个人顺势滚到一边,我再抬头,就看见头顶盘桓着那只大鸟,正瞪着一双黄光的大眼,排开双翅,在半空身子一下回转,又朝我们扑过来,我在地上翻过身子就想站起来逃跑,但看二少爷也跌坐在地,他只是抬头惊恐地看着大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我一手仍护着乌龟一手便去拉他:“少爷!快起来!”

  但这一迟疑就已经迟了,大鸟的一只跟人的手掌一样大的尖爪已经抓在他的肩膀,正因为我一拉他,他就往我这边躲避,那尖爪将他肩头的衣服‘嘶啦’一声抓破一道大口,我听得他痛呼一声,更加吓一大跳,就想去看他是不是伤到了,大鸟的翅梢‘唿’一下在我脸颊边划过,虽只似一阵风,但我紧接着就感到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也顾不得了!我搀起少爷的手臂说:“我们快回屋去避一避!”
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的井里深处发出‘轰隆隆’的闷声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井底往上窜出来似的,头顶的大鸟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忽然往天空中冲去,随即井里喷出一股水柱,正朝着大鸟的方向,不过大鸟还是灵巧地避开了。
  水花溅了我和少爷一身,我扯着他快走,可他好像很不情愿似地一边走仍一边往回头去看,我急了:“少爷?”
  二少爷的眼睛紧盯着井口,井水就像烧滚的开水一样漫到井口上来,里面肯定有什么异常的东西!我看着二少爷的神情,他一定知道里面的是什么吧?我想起那个梦境,看头上的大鸟一时只在半空飞转,不敢贸然再靠近过来,我用力摇晃了一下他:“少爷……你在等什么?这里危险,先进屋去……”
  二少爷忽然甩掉我的手,伏到井沿上,把手伸进那不断冒着水泡的水中,是想摸水里面的什么东西,我看着他的举动,他好像什么也没摸到,于是便把身子伏得更低,上半身几乎全部浸入水去,我害怕他一头扎进井里,连忙过去紧紧拉住他的衣服:“少爷……”我一句话还未说完,头顶那只大鸟发出一声尖叫,许是看见他的身体把井口给挡住了吧,于是重新朝我们冲过来,可二少爷犹未知觉,我差点惊叫出声,这时井中骤然喷发出一股比方才还要强烈的水柱,二少爷顿时被掀倒在一边,但那水柱也终于打中了大鸟,强烈的水立刻将大鸟径直推进远处的黑暗夜色中……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扶起二少爷,他要是受伤了那我的罪过就大了!
  二少爷还好没什么大碍,只是摔疼了,他的身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自己正伸手摸了摸,却抓出来的是我的乌龟,方才惊慌中它掉了我竟然都没知觉,我连忙一把接过来,仔细察看它是不是受伤了,乌龟好像也很清楚我似的,从壳里伸出头看着我,滴溜的黑眼珠子和微弯的嘴像是对我在笑,我正暗暗舒一口气,就听身后边‘咕隆隆’的井水忽然平静了,这静是一时间募然静下来的,反而很突兀,我回过头去,井面不冒水了,但是有一大把黑乎乎青苔一般的东西慢慢浮在上面,且越来越多,本就不宽敞的井面顿时满满的一层……“吓!那是什么?”我指着井口,去看二少爷的脸,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慌,他看着那井面的东西,竟然露出一丝笑意,就在这时,旁边传来‘咕呱’一声癞蛤蟆的叫声,我转眼看去,那只大癞蛤蟆正爬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翻着那双白眼看着我们。我看着癞蛤蟆就愣了,这边厢‘哗’一声水花扬起,水又溅了我一身一脸——“呀!”我吓得大叫,差点没跳起来逃跑,可是眼前模糊了,一瞬间我看到的都是幻象吧?……癞蛤蟆的小小影子跃在空中,化作一尾鱼形恍惚就不见了。
  不知是哪一年光景,似曾相识的小少年的身影倔强地站在门边攥着门闩,有人在旁边拽他,他哭着就是不肯走:“真的!就在那边!……都是你不好!”
  “不许去!有危险……”是我梦里听过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原来她老早就警告过他了,但他从小就倔,根本不听别人的。
  我头脑里好像有一根细线‘嘣’一下轻轻断了,我用力甩着头,自从来到这幢庭院,我就常常被这样那样的幻象围绕着,让人云里雾里,和坠入井里努力抬头望那小小的天恐怕没什么区别,就是闷着气那么难受!
  眼前总算重新清楚起来,一个披着一头散乱长发、睡眼惺忪的小童,腆着肚子站在井沿上打着个呵欠,只不过七八岁上下,身上围着块缀着藻绿亮片的肚兜,我看着他的样子正想笑,却冷不丁看见他白细的脚踝上竟缚着一副巨大镣铐,还有一段比他小腿还粗的铁链径直连到井里。
  我喉咙里紧了紧,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不过是小睡片刻,便这么吵?”他开声说道,他的声音……说不出地难听,喉咙哑哑的,听不出是男是女的,我不由得仔细去辨认他的脸,虽然湿发乱覆,但那露出来的眼光,在夜色里竟微微反映着不寻常的青金色。
  我警觉起来,想伸手去拉旁边的严家二少爷,才发现他此刻好像变成木塑的一般,只是盯着井沿上那个小童。
  忽然,他倒吸了口气,不确定地喊了个名字:“荼夼……”
  小童用手抓抓脸,也把脸上的头发拨开一些,还是很困倦的神情:“小琥,红的糕点是你拿来的么?……小琥?你是小琥么?”他好像醒了醒,眨巴一下眼睛,朝小琥少爷定睛望望:“诶?你变样子了么?”他挪着步子想走近来,但一动脚下的镣铐和锁链就‘哗啦哗啦’响。
  二少爷突然好像生起气来,大声说道:“你不是说只是去睡一会儿?就睡了三年么!”
  “三年?”那小童愣了愣,然后就咧嘴一笑:“我不是让鱼告诉你去了么?我要睡多一会儿,按照你们的时间,那三年五载也不算长啊?……可你家里人把井口填了。”
  我总算听明白了,曾经听三娘说过,地下深处的水里锁着许多龙,它们都是犯了过错,或者天性特别顽劣的,同族的长辈或仙家们为了镇守一方的地势山川湖泊,便把它们困在那里,或者数百上千年,自身机缘或偿还足够了,才能离开禁锢回归原本的地方去……眼前就是这是井底深处的龙神吗?诶?二少爷怎会与它相熟?可是……我想到玉灵,不禁脱口而出:“你说要红的糕点,我给你拿来了!玉灵姐不会死了吧?”
红的糕点……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红的糕点?”那小童模样的龙神就像孩子一样啧啧嘴笑了起来:“要不是闻到糕点的香味,我才不醒呢。”
  我疑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龙神摇摇头,但好像又想到什么,便笑道:“是鱼说的吧,我让它记得叫醒我来着……”我一时怔住了,望着他:“……那就是说,玉灵姐并不是你害的?”这句话甫一出口,龙神就生气了,他双眉竖起:“我怎会害她?你说的那个女人,就是经常到院子里来的那个吧?她自己撞到‘煞’摔了一跤,与我何干?……让她拿红的糕点在家中四柱角落拜拜就好啦!”
  “摔跤是因为撞‘煞’?”我恍然大悟:“就这么简单?”
  神情倨傲的龙神撇撇嘴,不搭理我了,转而对二少爷说话,我没留心听他们说什么,我心里只急着想尽快去告诉玉灵解‘煞’的事,也不知她送去大夫那里以后怎么样了……可怎出去找她呢?我的目光落在二少爷的身上,这事只能请二少爷帮忙了!
  二少爷看着龙神,神情似乎喜忧参半,不过他也察觉到我的注视,转过脸来看着我,我迟疑了一下:“少爷,你想个法子救救玉灵姐吧?”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了想:“明早你做好糕点送去给她好了,就说是我让你去探望她的。”
  “对啊!”我欣喜地一拍手:“这样就好办了。”
  龙神看看二少爷又看看我,忽然道:“用你做的红糕点是不行……”
  “啊?不行?”我一愣。
  龙神仔细在我身上打量着:“你认识柳青街的那个……吧?你身上有她的气味……你去拿她做的红点心吧。”
  我恍然大悟:“你是说三娘?”
  龙神的目光又饶有兴味地看看我怀里的乌龟:“你也真是有意思的小丫头,明明是个人么……”说到这,他忽然无法遏制地大大打了个呵欠,他用手掌轻拍拍自己的口,眼皮子又耷拉下来了,对二少爷道:“小琥,今天还不能跟你玩呢,我想再去睡会儿……”
  “又睡?又要睡多久?”二少爷失望地道。
  龙神露出有点狡黠的笑,竖起一根小手指道:“就再一小会儿。”
  “可是……”二少爷急了,还想说什么,但眼前已经募地扬起了一番水帘,顿时什么也看不清了,鱼形的影子一跃至半空,然后就听见‘咚’一声响,水花溅起老高,二少爷喊一句:“荼夼……”可四下里就这么一瞬之间变换,我和二少爷两个人就站在屋前的檐下,屋里的灯灭了,但是情景一切如常。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站在那发愣,二少爷则顿足恨恨道:“又是这样子自己跑回去睡了……”
  乌龟在我怀里伸着头、挣着爪子,像是想要下地的意思,我只好把它放到地上自己爬。
  二少爷有点低沉,也不说话,我赶紧去点灯,他回到书桌前,出了一会神,便胡乱解衣上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伺候二少爷早饭的时候,唐妈来了,二少爷特地让唐妈送我到门房处,我问明了玉灵住处,就往她家去了。
  玉灵躺在床上,面如白纸,气弱得如游丝了。守在床边的男子则哭得衣服袖子都湿了,还有一二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屋里出出进进,屋外熬着药煲,飘得满屋子里都是沉闷的药味。
  听说玉灵救上来以后吐出很多水,送到大夫那里大夫给她施针,当时就醒了,但后来又昏厥过去,身上一阵发热一阵发凉,药也灌不进。大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我走到床边,轻轻唤玉灵的名字,她都没有反应,旁边的男人眼睛发直,也没理会我。我只好退了出来,出了门,看看天色,我便往柳青街走。
  从严家到柳青街,足有八里、十里的路程,来时坐车都走了好一阵,我紧赶慢赶走了一段路,忽然前面来了一辆车子,走到我面前时,车子却停了,我茫然抬头一看,车帘子打开,就听见桃三娘熟悉的声音飘出来:“月儿!”
  桃三娘穿着惯常一身靛青浇花布的衣裳,一色的包头,看见我十分高兴:“月儿!快!快上来!”
  我还愣着,被她催促了才醒过神来,赶车的马夫把我拉上车,对我念叨一句:“大爷一早就叫我来接老板娘,怎么又叫你来迎?”
  我还没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桃三娘就笑着说:“想是二少爷叫她来的,并不知道大爷让你来接我。”
  坐在车里,挨着桃三娘身边,看着她和煦地跟我说话的样子,我的心便安定了。我才知道,今天严家又要设宴招待一些客人,严大少爷特地请了桃三娘过来做菜的。我也迫不及待地跟她说了这些天严家发生的事,讲到糕点时,桃三娘笑吟吟地从带的食盒里拿出一包东西来:“你急急忙忙的,是要找我拿这个吧?”
  包里装的是红禧饼,用蜜和熬烊的猪脂油掺和白面、炒芝麻等做的印红花酥饼,这时还散发着微热香气。我觉得饼上的花纹有点奇怪,仔细端详一阵,像是画的一只展翅飞翔的大鸟,还有一些扭曲姿态的花草模样。我从未见过哪家的红禧饼上是印着这样花色的,而且和饼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把红绳扎着的香,我疑惑道:“为什么是红禧饼?”桃三娘压低声摇摇头,说是时间紧迫以后再跟我说,然后大概讲了一下怎样摆放和拜祭,就忽然抬手撩起帘子朝外看,一边拍我的肩:“月儿,到玉灵家了,你快下去吧。”她遂喊停了车,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她就让我下去了,我还看着她恋恋不舍,她就笑,也不多说什么。
  我到了玉灵屋里,开头那两个忙里忙外的女人仍站在屋外小院里低声说话,男子还坐在床边发愣。看见我又走进来,他有点诧异,我默默地到屋子的角落上,把包里的饼拿出三个,端正地垒起来摆好,然后把香抽出三支插在饼上,许是我的举动太奇怪了,那男子终于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对他道:“听闻这样可以祛病邪祟,我想兴许能救玉灵姐……”我把屋子四个角的柱子下面都摆好了饼,男子也就不多说什么,看着我摆弄,我再向他借来火石,打着火点上香,这香的气味很特别,并不完全像是庙里烧的檀香那样气味,有点辛辣刺鼻,我挠了挠鼻子,回头去看玉灵,她躺在床上并没有什么反应。正在我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的时候,屋外猛地听见‘哗啦’一声不知是砂锅还是什么东西砸碎的响声,然后就听见屋外的女人大声道:“怪事了!没缘没故这药煲自己炸了?”
  我赶紧走出门去看,只见小炉上的药煲已经摔在地上稀烂,药水药渣溅得到处都是,那两个女人正拿簸箕过来收拾,我正发怔,就听屋里那男人喊:“玉灵?玉灵你可是醒了?……”
  “吓!”我进屋一看,玉灵果真醒转过来了,只是她一睁眼看清那男子的脸,就立刻悲从中来两眼流泪,那男子不用猜测自然就是韩奶奶的儿子了,他见玉灵哭,他也哭,我本想替玉灵高兴的,但看见这情形也就不敢说什么,悄悄退出了屋外。
  看看天时,已经近午了,我回到严家,先去向二少爷告诉了玉灵的事,请他不必担心了,然后到厨房去找桃三娘,其实来了严家还不到一个月,但我心里却觉得已经过了许久,再看见桃三娘的面,惟有想多看见她……也不敢问家里爹娘、弟弟过得怎样?
  桃三娘的身影在灶间忙忙碌碌,和在欢香馆里的模样无异,看见我,她便笑道:“月儿?来帮三娘拣葱?”
  “好!”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大声答应道。
  * * *
  玉灵的身体果然很快好转了,并没有再咳嗽不止。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用红禧饼拜祭送‘煞’,就好比家中有不好的事,所以要用红事冲喜的缘故一样。再加上是用桃三娘做的红禧饼,因此才能这么顺利治好她的病吧?大致如此,桃三娘也没有把这当一回事。
  终于玉灵和韩家的婚事还是如期办成了。喝喜酒那日虽然二少爷并没有去参加,但她还是送来一大盒欢香馆桃三娘做的红禧饼,那天晚上二少爷拿饼去井边找龙神荼夼,终于又把他给逗引得醒来,原来桃三娘的红点心对龙神是有非同一般的吸引的,俩人最后说好了,只要二少爷想见他的话,就去买桃三娘做的红点心来,荼夼就一定会现身的……
但凡桃花镇的姑娘,都盼望两个日子。
  
  一是头年七月初七,夜晚女孩儿都躲在黄瓜架下,说是偷听浩瀚星河之上的牛郎织女说说悄悄话,更多则是因了七星娘娘会在今晚把人世间未婚的成年男女制成名册,向天庭呈报月老,姑娘们这一天往往求月老把自己脚踝上那红线的另一端系上一位玉树临风的佳偶;二则为次年三月三,这天桃花镇的姑娘都会携女伴,三五成群往丽水边上百步踏青临水设宴,期待遇见自己的心上人,一时满目繁华,争道谁家。
  
  就为了每年这两天,桃三娘的欢香馆都要老早就开始张罗了。有适龄婚嫁女孩儿的人家都会提早上门给女儿订上一篮如意春卷,说是祈福乞巧祈姻缘。说来也奇,不过一寸来长的小果子,被三娘的巧手捏成各式花样儿,再配上新柳的碧绿,迎春的娇艳,活脱脱一幅春回大地的画了,看着就从心里溢出笑来,我就天天往三娘这跑,帮帮忙,沾沾喜气。
  
  一日在后厨,我盯着新出笼的如意春卷,我竟也痴了好一阵,想着自己以后也会遇见一个他,却不知品行样貌家世如何,想到这我便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把一张粉脸羞得通红,三娘看见我臊成这样,便也猜出七八分,笑吟吟地伸出兰花指戳了我一指头,“桃月儿你个小妖精,小小年纪开始急的什么啊,赶明儿你出嫁,三娘自然少不了你一份嫁妆!”我忙矢口否认道“您想哪去了,人家还小嘛——”三娘嗔怪道,“这孩子——桃月儿,你可知道,有人比你更想订这如意春卷呢?”我顾不上羞,忙问道“那还有谁不成?”三娘努努嘴,我朝门口一望,门口立的却是盯着那如意春卷的丁香,两眼痴痴的,慢慢竟泛出泪光,我看到丁香姐姐这样子,心底不免生出许多悲戚。良久,她察觉到我和三娘都在盯着她看,忙用手捂住那张被火灼伤疤痕交错可怖的脸,飞也似地跑了。
  
  丁香姐姐是桃花镇最丑的姑娘。可她幼时也是个粉琢玉饰的妮子,只是听老人们说她命硬不祥,打胎里带来邪气,先是克死了娘,后来又克死了爹,连后娘生的虎头虎脑的弟弟,三岁上由丁香带着到丽水边上洗衣裳,也给淹死了。后娘一怒之下把火盆里燃得正旺的炭火兜头泼在她脸上,第二天就跟着一个相好的货郎逃走了。从此丁香就麻着脸、歪着鼻、咧着嘴成了桃花镇最丑的姑娘,就靠着给被人浆洗衣裳勉强度日。幼时和乌镇酱园吴掌柜二公子定下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娃娃亲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也是,这等的模样门第,谁肯娶她进门呢?如今眼看到三月三了,别家的姑娘成群结队地往丽水边上会情人,丁香怕是更加顾影自怜了。
  
  三娘望着她的背影幽幽叹道,“果真是一簇苦丁香。”
  
  三月初一这一天,我来欢香馆给三娘送娘绣好的衣裳,却赶上了三娘在灶间用绍兴瓦罐煲一剂汤,真真长了见识。只见三娘翘起兰花指,用小秤在药柜的格子里熟练地称好所需之物,你道那是什么?竟是三娘带着我采摘的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夏天开的白荷花蕊,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冬天开的白梅花蕊。接着三娘又打开酒窖,搬出四个晶莹剔透的白瓷细颈观音瓶,上面的红签上均用蝇头小楷写着“春分”“雨水”“白露”“霜降”等字,三娘将其依次取下一小盅,和着前面的花蕊,倾入绍兴小罐,继而又加入些许芦荟果肉、蜂胶、金银花蜜,以桃花心木做柴,小火煎熬。一时间汤水白嫩光滑,芬芳醇厚,灶间水汽氤氲,异香扑鼻,久久不去。我笑嘻嘻地问三娘,“此汤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三娘却巧笑道:“桃月儿果真馋了么?这五美汤岂是随便喝的?”“五美汤?”“桃月儿枉你跟我一场,连这春夏秋冬四季之绝色仙葩也不知?”我一怔,“可是三娘这汤里只见四味珍馐,莫非还有第五味不成?”三娘旋即正色,我知晓她素来夸我懂事均因我敏行讷言,自知不便多问,便知趣地放下衣裳转身告辞。
  
  次日我登门,三娘在厅堂应酬客人,我兀自前往后厨,这里氤氲地依然是五美汤的异香,桌上空留一只细瓷蓝边小碗,我尚未来得及多想,三娘便招呼我去帮忙沽酒。
  
  三月三日这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镇上姑娘便早早起来梳洗妆扮,明星荧荧开妆镜,绿云扰扰梳晓鬟也,烟斜雾横焚椒兰,迫不及待地前往丽水边上去了。我尚未行笄礼,只好躲在家里帮娘做些针织女红,想到丁香姐姐此刻定和我一样,也躲在家里而不能和其她寻常女子一样去丽水边上寻她命中的男子,我悄悄落了泪。
  
  三月底这天,我在河边帮娘浆洗衣衫,忽听一旁豆腐店王婆婆说,“怎么这些日头不见丁香那孩子了?往日都是她帮着忙呢,如今她不来了可够我累的。”成衣坊的谢嫂子说,“婆婆您还不知道哇?别看丁香那丫命里苦,毁了一张脸从来不愿往人前站,可后来不知怎的,脸上的疤也不见了,模样也周正了,那脸盘那身段,可把咱们镇上大户人家的小姐都给比下去了!三月三那天走百步的时候叫乌镇酱园吴掌柜的二公子瞧上了,两家原就是娃娃亲,这几日该来下聘呢!”王婆说“这女娃命苦,眼瞅着有了人家了,她爹娘也泉下有知吧。”我心里暗暗吃惊,那满是疤痕的脸,怎么突然间就绝色倾城了呢……
  
  四月十六这天是黄道吉日,吴家的队伍早早就吹吹打打过来迎亲,竟是抬着花轿来欢香馆接新娘子,上轿之前丁香姐朝桃三娘说,三娘恩同再造,小女子唯有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泪落涟涟,果真梨花一枝春带雨,明艳不可方物。三娘只是颔首微笑,便趁着吉时将丁香送上了花轿。
  
  数月后跟娘去乌镇赶集,集上大家议论纷纷的便是吴家那二公子抱得美人归,可谁知那美人三月之后便开始露出颓唐相来,脸上渐渐生出疤痕,面目可怖,又加之此女先前命硬克人之传闻,他夫君觉得甚是不祥,便趁着她熟睡放起一把大火,想烧个干净,可谁知火烧过后那少爷自己便疯了,满口疯言疯语,见人就说,明明是个人,怎么烧了之后还生出白灿灿的丁香来?
  
  回到桃花镇之后,我对三娘说了今天在集上的见闻,三娘幽幽说道,这第五美,便是每个人的欲……好像是对我说,也好像不是……我好似听懂了,也好似没有,只觉一阵凉从脚底渐渐麻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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