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字中读出心来 谢有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8:10:30
 现在的好书着实不少,但我的阅读却正在变得狭窄。我越发地重视,读完一本书,看它能否唤醒我内心里那些沉睡的事物,或者给我带来智慧上的愉悦。一种知识的简单累积,已经无法使我满足,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借着阅读来洞悉人心、观察世界。

  当我准备阅读一本书的时候,我首先会问,这本书的背后,我能看见作者这个人吗?如果一本书的后面,不站着一个人,我就会怀疑这样的阅读是否有价值———任何一部忠实于自己内心的著作,必定都会有他这个人藏在背后。郁达夫说,“五四运动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他这话的意思是,以前的人,要么为君而存在,要么为道而存在,直到现在,才懂得什么叫为自我而存在了。可见,任何的写作,都是有一个自我的,这个自我,需要作家、学者去发现。只有这个“自我”、这个“个人”被发现了,写作才能说自己的话,才能谈自己的人生感受。我认为这是任何写作都要解决的根本问题———背后是不是站着一个真实、自由、健旺、有赤子之心的人?一种写作,背后如果没有人,或者背后的人不成熟,文辞再优美,都是俗的、失败的。

  由此,我想起《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里写的一件事。香菱姑娘想学作诗,向林黛玉请教时说:“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得真有趣!”林黛玉听了,就告诫她:“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后来,林黛玉向香菱推荐了《王摩诘全集》,以及李白、杜甫的诗,让她先以这三个人的诗“作底子”。林黛玉对诗词的看法,自然是很精到的。只是,我以前读到这里,总是不太明白,何以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是不可学的,直到新近读了钱穆先生的《谈诗》一文,才有了进一步的了悟。钱穆先生是这样解释的:“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到底该有个人在里面。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卷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此诗背后原是有一人,但这人却让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特殊的意境与特殊的情趣。无意境,无情趣,也只是一俗人。”

  确实,很多的文字,貌似高雅,有学识,其实骨子里是俗的,因为这样的文字,换一个人说,也能说得出来,不见得有什么不同。说的都是公共的大道理,思想路径是公共的,甚至连文风也是公共的,“背后没有人”,如何能够造就出有个性和生命的文字?假若写作只是字面上的堆砌,却不呈现作者这个人,从中我们看不到作者对人性的细致体察,也看不到作者自己的胸襟和旨趣,那么,这样的文字,就是死文字或死知识了。它表面上看,是文字背后没有站着一个人,往深处看,其实匮乏的是智慧和创造力。

  除此以外,我的阅读中,还特别看重那些对人心万象有解析能力的作品。中国的作家和理论家,缺乏强大的解析人心的能力。所以在他们笔下,张三的痛苦和李四的痛苦是一样的,都是掉眼泪罢了;草原和大海也是一样的,都是壮观罢了。这种似是而非的书写,混淆了我们内心对世界的丰富感受,这样的写作,就成了概念写作,抽象写作。辛格有一个短篇,很有名的,叫《傻瓜吉姆佩尔》,他写一次傻瓜回家,看到自己的老婆和别人睡在床上,他就想,如果我妈还活着,她肯定会再死一次。一个傻瓜的心灵,通过这句话一下就解析出来了。贾平凹说,“听灵堂上的哭声就可辨清谁是媳妇谁是女儿”,这也是对人世、人情的解析。《红楼梦》到最后,宝玉觉得一切情欲都扫荡干净了,心中坦然了,就说:“如今再不生病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这一句话,就解析出,只有宝玉是重人不重玉的,其他的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啊!”

  世界虽大,人心虽小,但人里面那颗波澜万丈的心,一旦被真正、全面地解析出来,这个世界再大,怕也是装不下的。因此,我喜欢读那些具有心灵的感悟、同时又具有解析人心的能力的作品———这样的作品,能真正丰富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这样的阅读,能使我单调的人生在想象中经历无穷的可能性。

  最后,推荐五本不可不读的书,它们是:可以从中找到一切文明观念和精神难题之缘起的《新旧约全书》、最经典的爱情书《红楼梦》(曹雪芹)、在悲悯中为黑暗事物辩护的《卡拉(blog)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中国思想怀着深刻诚意和理解力的《中国哲学十九讲》(牟宗三)、一个有心灵能量的当代人的独白《病隙碎笔》(史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