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文集《偶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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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自我牺牲
  今天这一天,由早上到晚间,丁古云都在紧张的空气里。虽然早上一部 分时间,是比较严肃的,然而他始终是感着愉快。不想在这吃饭的中间,蓝 田玉在眼角眉梢,还要给他许多兴奋,他真觉自抗战以来,少有今天之乐, 加上这菜又是破格的好,这口味也就开了,盛了一碗饭,又盛一碗,吃了三 碗半之多。还是蓝小姐早已吃完,站在夏小姐身边,向她道:“怎么办?外 面漆黑,一点不看见走。”丁古云立刻放下筷子碗,站起来笑道:“不要紧, 不要紧,我有灯笼,可以同老田送两位小姐回去。”田艺夫笑道:“有丁兄 一个人打着灯笼,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还要添上一个老田?”丁古云笑道: “假使夏小姐说,只须我一个人送的话,当然,就让我一个人送去。”他说 这话时,笑着向了夏小姐。她也笑着点了两点头,却望了蓝田玉。蓝田玉更 是不等她开口,先道:“只要有灯笼,根本用不着人送。只是走得早一点就 好,去晚了,那房东家里的狗叫得讨厌。”丁古云见她说这话,眉毛有点微 微皱起来,他不知道是讨厌那狗叫呢?还是不愿意当了大众允许自己送她? 这实在不敢勉强,立刻跑回自己屋里,点着一只灯笼,拿到饭厅里来,蓝田 玉接过灯笼的时候,站在他面前,悄悄的说了声谢谢,她虽没有带什么笑容, 只在她眼皮一撩,闪电似的,向人看了一眼,便觉这一声谢谢,就异样的教 人感着愉快。只是怎样回答人家这一声谢谢,事先并没有准备,这时也就说 不出来,只有嘻嘻的向她一笑。她谢过了,并不注意这话,立刻举着灯笼, 向夏小姐脸上照了一照,笑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们该走了。”夏 小姐笑道:“是!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这都是沾着蓝小姐的光。”蓝田玉 笑着将灯笼举了一举,身子扭着笑道:“是了,我的小姐,闲话少说,我们 回去吧。”于是夏小姐笑着,跟她走出饭厅去。这饭厅里的各位先生,虽已 用饭完毕,大家并没有散。蓝田玉已走出去了,匆匆的却又走了回来。手扶 了饭厅的门,伸进半截身子来,向大家点着头道:“一总子谢谢了。”说着 嫣然一笑,很快的缩回身子去就走了。仰天向夏水笑道:“蓝小姐周身都是 戏,假如她跳进电影圈子去,必定有惊人的成功。”夏水道:“这两天我对 她的认识,也是如此。”丁古云道:“她已厌倦了戏剧生活了,所以她找了 我来,要从新另过一番生活。”仰天道:“戏剧生活,为什么要厌倦呢?” 丁古云道:“这个我就没有问过她。”夏水道:“你们雕刻家多一个人才, 我们戏剧界可就失掉一个人才了。丁兄真有本领,怎么会使她变更生活思想 的。”丁古云对于这个问题,本很有办法推诿的。可是被夏水问得太急,他 答复不出来,只好哦哟了一声,两手拱着,连奉了几个揖,笑道:“此话殊 不敢当。此话太不敢当。”说着,走出饭厅去了。这么一来,丁古云倒添了 一种心事。所有在寄宿舍里的各位先生,都说她好,大家就都可以引诱她。 尤其是这两位戏剧家,再三夸赞她是戏剧人才,以丧失为可惜,大有将她拉 回戏剧界的可能。现在第一件事,是要让她生活安定。第二件事是要增加她 远大的希望,教她不忍离开自己。有了这感想以后,当晚睡在床上,前前后 后,想了个彻底。
  到了次日上午,蓝田玉来了,已改了装束,将头发梳了两个小辫,扎着 青绸辫花,穿一件半新旧的蓝布长衫,皮鞋也脱了,换了一双青布鞋,甚至 脸上也只薄薄的抹了一些脂粉。因为工作室里无人,丁古云正整理着工具, 便笑道:“哦!清雅极了,预备来工作了。”蓝田玉道:“可不是?难得莫 先生并没有见着我,一提到就答应给我生活费,我应当立刻奋起,拿出一点 贡献来。”说着,在桌子夹缝里拿出鸡毛帚子来,代拂着桌椅上的灰尘。丁 古云正色道:“对的,蓝小姐说这话对的,我想是明天吧?我进城去找老莫, 把经费问题先解决下来,一切就好着手了。”蓝田玉笑道:“丁先生是不大 愿意找阔人的,现在倒是三天两天就要去找阔人了。”丁古云笑道:“我不 能说这完全是为了你,但是想要作一件事情成功,不能毫无牺牲。现在这件 出国募捐的事,是我和王美今分别负责。他那一部分责,他自有许多画家帮 忙,反正颜料和宣纸,在这后方,还不成问题。至于我这一部分,却须到香 港去采办材料,而又只有我两人共同负责。难道我教你去牺牲不成?只好我 打破一点政治贞操了。”说着,手摸了胡子,昂头浩然长叹。蓝田玉笑道: “丁先生明天真进城去?”丁古云道:“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蓝田玉看 到热水瓶放在旁边桌上,便斟了一杯茶,渗合着热水。丁古云以为她是自己 斟茶喝,并未加以理会,可是她自己却两手捧了茶杯,送了过来,放在他的 工作桌上。笑道:“丁先生喝茶。”丁古云呵哟了一声,起身拱了手道:“怎 好劳动蓝小姐?”蓝田玉道:“丁先生为我忙的事多了,我就不能为丁先生 分一点劳吗?”说时,她搬移着陈列品将那架子上的灰尘,轻轻地给抹刷掉。 又道:“这些东西,我看丁先生就不要寄宿舍里佣人搬弄,那无非是怕他们 打碎的意思。本来呢?哪一项不是丁先生的心血结晶?”丁古云拍了大腿道: “正是如此。这屋子里的事情,总是我自己动手。”蓝田玉将陈列品格架整 理好了,斜倚了墙站着,牵扭着自己的衣襟,低头笑道:“丁先生,你别看 我是位大小姐,住家过日子我还相当的在行,把一个家庭布置得井井有条, 我相信我有这个本领。”丁古云道:“是是,我早知道。战争是委屈了你, 不然,你应该有一个好的家庭了。”蓝田玉道:“我的家庭,本来很好,丁 先生不知道我家是一个世家吗?”丁古云道:“不!我说的是你自己应有的 小家庭。”蓝田玉没有作声,继续整理着她的衣襟。丁古云有一句话想继续 的说了出来,可是他看了一看蓝小姐的脸色,见她并没有什么笑容,那句溜 到嘴边来的话,只好又忍了回去。蓝田玉似乎也有点知道,便将面孔严肃了 三分,望了丁古云道:“现在的物价,又比一个月前贵多了。假如要照以前 规定的经费去采办材料,恐怕买不到什么。而且,想着把材料由香港买了来, 作成了出品,又由飞机上飞了出去,那最不合算。石膏作的东西,既笨且重, 又很容易碰碎,装箱也是困难,倒不如丁先生就直接到香港去住着,就了当 地材料和能得的精良工具,在那里作出品,作好了装箱搬上海船,直接运往 新大陆,那不简便手续得多吗?”丁古云又拍了两下大腿,笑道:“着!着! 这个办法最妙!只是这对于你的工作,恐怕要发生问题。”说着,抬起手来, 搔着脸腮,表示了踌躇的样子。蓝田玉向他微微一笑道:“丁先生不是答应 过也带我到香港去的吗?”丁古云笑道:“有的有的,是有这话。可是我没 有想到你愿和我一路去。”蓝田玉向他瞟了一眼,笑道:“丁先生究竟是老 夫子,不懂得少女心情,哪一个小姐,不愿到那么的都会里去呢?在香港多 么好?可以买到一切所需要的东西,有好电影好戏看,住着现代化的房子。 呵,多了,反正比在这里住着舒服一百倍,我还有许多女朋友在那里,到那 里去,我也不会感到像在重庆这样寂寞。”丁古云道:“不过我们能去的话, 恐怕不许可我们在香港自由交际,这是什么意思呢?第一是要赶制出品,第 二也恐怕人家议论,说我拿了公家的钱,却是不替公家作事。”蓝田玉听了 这话,不必去思量,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向他笑道:“这倒是无须丁 先生顾虑的,我若到了香港,一定听着丁先生的指挥,决不会淘气的。”她 每次感到受窘或无聊,她总搭讪着,嘴里滴当滴当,唱着英文曲子的,现在 她又是这样了。丁古云手拿她斟的那杯茶,举到嘴唇边待喝不喝的,眼睛可 望了她,因笑道:“你还有什么话和我商量的吗?”蓝田玉跳了两跳,透着 还是小孩子那股天真呢。她走近了两步,向丁古云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有 话和你商量呢?”说着,她将手扶过后脑勺右边那只小辫,辫梢放到嘴里咬 着,眼珠向丁古云转着。丁古云笑道:“你要买什么东西呢?说吧,无论什 么,我一定和你买回来。”蓝田玉放开了小辫子,笑道:“我什么也不要, 谢谢。可是我这话说出来,一定要碰钉子。”说着,手扶了桌子,将一个柔 嫩雪白的食指,在桌面上画着圈圈,口里又是滴当滴当唱着英文歌谱。丁古 云把那杯茶都喝完了,还是拿了那空杯子在手,待喝不喝的,只管向她瞧着 微笑。因道:“这可奇了?你怎么知道会碰钉子呢?你说的话,我向来是赞 成的。”蓝田玉于是仰起脸来向他笑道:“那么,我就说了。我知道夏小姐 学校里那个会计先生,私人经营点小生意,常常托靠得住的人,在香港带回 那极容易随身藏着的挂表手表和自来水笔。有时也作到两三万元。货带来了, 除了本钱,他和带货的人,对成拆帐。这个人我认得他,他可对我没信用。 丁先生不认识他,他可十分信任你。因为你这鼎鼎大名的君子艺术家,他是 信得你过的。”丁古云放下茶杯,向她笑道:“你这意思,是让我和他合伙 作生意。”蓝田玉笑道:“一万元的货,赚的好,可以赚五六万元,对成拆 帐,各赚两三万元。咱们这穷艺术家,赚两个钱救救穷,有什么不好?何况 咱们将本求利作生意,并不是什么坏事。”丁古云将左手五个指头轮流敲着 桌面,右手还是扶了那杯子出神。蓝田玉微微鼓了腮帮子道:“怎么样?我 知道要碰钉子吧?”丁古云笑道:“你别忙,这件事,我们得考虑考虑。钱 上一两万,人家是不会相信我这素昧平生的人,这是一个问题。其次呢,我 们若能到香港去,恐怕不是一二个月能回来的呢,拿了人家两三万块钱,人 家放心吗?”蓝田玉道:“唯其如此,所以要你这金字招牌出面了。我想着, 只要你肯和那会计见面接洽一次,他决没有什么考虑,就会掏出资本来。我 想着,我们想有一点办法,就非作生意不可。”丁古云接连的听着她说了我 们这样,我们那样,毫不见外,心里极是高兴,对于她这种提议,当然没有 拒绝的勇气。只是沉吟了去摸头发。然后笑道:“我这个金字招牌,你利用 我去作生意?”蓝田玉微微鼓了嘴道:“你说的话自我牺牲,那是……”丁 古云立刻迎着笑道:“不假不假。你稍微等两天,等我由城里回来,一定去 和那会计先生碰头。一言为定!”蓝田玉听着,笑了一笑,走到桌子边,两 手按了桌沿,和丁古云隔了一只桌子角。因笑道:“我还有一个要求。今天 中午,我要在寄宿舍里吃饭。”丁古云笑道:“这样用得着什么要求,昨天 不就当众宣布了吗?”蓝田玉笑道:“你没有懂得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在这里第一次正式吃饭,希望有你陪着我,饭后你才进城去好吗?”丁古云 真想不到她会是这么一个要求,真觉周身都像理发店里的电体机械震荡过了 一样,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舒适。可是他还笑着道:“我是预定好了两三点 钟去见老莫的,吃过午饭进城怎来得及?”蓝田玉道:“既然那么着,当然 是进城找老莫要紧,你就走吧。等你回来了,我再加入这边吃饭就是。”丁 古云笑道:“不!不!你已经约好了今日中午加入的,也许他们还等候着你 吃饭呢,我陪你吃这餐饭就是,明天我一早去找老莫也没关系。”蓝田玉道: “田先生说,他们又须备了两样好菜欢迎我,我倒不可教人家失望。”丁古 云拍着手笑道:“怎么样,还是我说的对吧?”她又微微笑了一笑。于是丁 古云留在寄宿舍里,陪着蓝小姐吃过午饭。饭后,蓝小姐到他屋子里,私下 向丁古云道:“我本想送你走几步,又怕人家太注意,我还是不送。快点回 来,给我们好消息吧。”丁古云听了,满脸是笑的向她道:“有你这话,比 送我到公共汽车站还要交谊厚十分呢。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来。”蓝小 姐将右手挽过她右脑后的小辫子,将身子摇撼了道:“我不要,我不要,哼 哼!你把我当小孩子。”说着,又微微跳了两跳。丁古云看着她憨态可掬, 哈哈大笑。蓝小姐也嗤嗤的笑了。她又道:“别尽管笑,最好是把事情办好 了,咱们留着慢慢的笑吧。”丁古云又听了一声咱们,心里自是十分高兴, 匆匆收拾了一只旅行袋,便提着上公共汽车站去,走到寄宿舍对面小山岗子, 曾回头看看。见蓝小姐站在门外敞地上,还向这里望着。不由自言自语的说 道:“她对我真有几分真心。”同时,自己又赞成这句话,点了几点头。这 一份儿希望,鼓励了他为金钱而努力。
  三点多钟,到了城里。他自也急于要知道莫先生的态度如何,哪里也不 去,坐了一辆人力车子,直奔莫先生办事处。到了那里,自是先向门房去投 名片。那门房先是看了一看名片,然后向墙上挂的小钟看了一下,将名片向 桌子角上一丢,淡淡的道:“过了挂号时间了。那名片丢下来,劲头子足了 一点,竟是被滑落到地下去。丁古云看到他这份傲慢情形,恨不得伸手敲他 两个耳光,可是自己也很明白,不透过这个门房,就休想去见老莫,得罪了 他,是自己走上了绝路。因忍住了一口气,弯腰将名片捡了起来。向他笑道: “可不可以请你到上房去问一声?”门房架腿坐着,正点了火柴吸着纸烟。 于是昂头喷出一口烟来道:“今天会的客很多,有二三十位,不用问,没工 夫再见客。”丁古云心里,暗暗骂了两声狗种,自提了袋走出大门去。就在 这时,那位尚专员由里面走了出来,点了头笑道:“丁兄,你什么时候进城 来的?”他虽这样说着,还是举脚走他的路。显然他是随便应酬,并无予以 招待之意。丁古云赶上去两步,将他衣襟扯着,笑道:“尚先生公忙吗?
  我有两句话和你商量商量。”尚专员见他这样,只得看了看带着的手表, 向他笑道:“我只能谈二十分钟的话。”丁古云道:“那够了,那够了。” 尚专员为了莫先生对他印象很好,自也不愿过拂了他的情面,便陪同了他走 进办事处,找了一间小谈话室去坐着。丁古云放下手提的旅行袋,还不曾坐 下,先向他拱了两拱手笑道:“诸事请帮忙。诸位既把偶像抬出来,让我为 国家作点事,那么,做事做到头,就索性超度我一下了。”尚专员笑道:“我 兄差矣,怎么连超度两字也说了出来了?”丁古云道:“因为我们那个寄宿 舍是隐瞒不住事情的,自从大家有了那拿作品出国去的消息以后,大家把这 话宣传出去了,闹得满城风雨。现在一点着落没有,真成了四川人那话我么 不到台。”尚专员道:“所谓没有着落,是指哪一项而言呢?莫先生不是当 面答应了一切吗?”丁古云道:“这样实实在在的事情,当然不是一句话可 以了,事第一是要钱。”尚专员又看了一看表,因道:“这事我也无从作主 张,等我去问问莫先生,看他怎样说,最好和他直接接洽,请你在这里等一 等。”说着,他去请示去了,不一会,他回来说:“今天会的客太多,恐怕 没有工夫详谈,明天上午你到这里来吧。”丁古云道:“上午不是会客时间, 几点钟呢?”尚专员道:“自然越早越好。既是他约你来,就无所谓时间不 时间了。”说着,他也不管丁古云同意不同意,起身就向外走。丁古云虽觉 得他招待不周,可是想到他以前曾帮过忙,不可抹煞一切。而且这是在人家 办公的所在,人家自有正当的公事,岂能专门陪客。在一切原谅的情形之下, 他就自己忍受了这些,自找了旅馆住着。他因为人家叮嘱了,来的越早越好, 早起在豆浆店里去用过了早点,匆匆的看了一份报,就向莫先生办事处来。 第一步还是去找那不愿见的门房,说明了原由,他大笑了一阵,接着道:“约 你上午来,并没约你一早来。现在不到九点钟,连莫先生自己也没有来呢。” 丁古云见那门房驴式的面孔,眼角笑出了许多鱼尾纹,那一份讥笑的样子, 显然挂在他薄嘴唇与惨白的马牙齿上,可是还得向他问话,不问哪有路径? 何况自己是抱了牺牲的精神来的,就受点委屈又何妨?便静站着了四五分 钟,再等机会。倒是那个门房见他是长袍马褂,长须飘然。虽然穿得是布衣, 却像有几分身份的人。见他望着人是翻了两只大眼,面孔红红的,似乎有了 气。既是莫先生曾约他来,总不能过于藐视他。因停住了笑道:“莫先生至 早也要十点钟才来,你十一点钟以前来,总可以会得着他。”丁古云想着, 这回算是自己找钉子碰。还有什么话说,又是无精带彩的走了出去。最后是 自己算准了时间十点三刻再去。可是那门房见面之后倒先告诉了他,莫先生 没有来。丁古云道:“莫先生不是每日上午九点钟总要来的吗?”门房道: “那也不一定。”说时,正有邮差来了,他自忙着盖章收信。他拿着一捧信 件在手,清理了一番,自送向上房去了。丁古云看看那小桌上的小钟,已到 十一点,以上午而论,为时已经不多了,看那门房,自办他的事,并不将眼 角的微光闪人一下,料着多和他说话,也是自讨没趣,便走出门房,在空场 的水汀汽车跑道上蹓跶着,心想莫先生坐了汽车来,必会在这跑道上下车的, 就这样等着他吧。这样直等过十二点钟,还不见莫先生的汽车到来,料着这 是一场空约。反正这是尚先生代为约会的,莫先生不负责任,何况他们这种 人的时间,向例是分两种,一种是等候人;一种是要人等候,莫先生自是占 着后者的身份,虽然昨天留了那么一个约会的话,照着习惯,他自不怕人家 不等,并没有感到什么误约的意念。这天上午不来,也就忘了这样一个约会。 丁古云白等了一上午,只好出去找个小馆吃了一顿中饭。由一点钟到三点钟。 自然无须再去赴约。三点钟以后,是莫先生普通会客的时间,去晚了,又怕 是来客太多,把号挂满了,还是摊不到自己。因之挨到三点半钟,再也不敢 停留,又到办事处来。那门房经了多次的接触,算是认识了,接过他递来的 名片便道:“你随我来。”他脸上固然没有怒意,可也没有笑意,冷冷的拿 了那张名片。晃了膀子在前面走。丁古云暗暗叹了一口气,只好跟他走。走 到一所门口挂着会客室牌子的所在,他推开门,让丁古云进去。那门房也并 未多交代一句话,自走了。这里有两张大餐桌,另外两张小桌,围了椅凳之 类已不少穿长短衣的人分处坐着。这里没有主人,也没有茶烟,只是大餐桌 上各摆着一瓶草本花。坐着的人,除了看这花,便是面面相觑。恰好这些人, 丁古云也不认得一个,向各人看了一眼,自找墙角落里一张桌子边坐下。初 坐下来,还无所谓,坐得久了,实在无聊,好在墙上还悬有几张分省地图, 便站起来背着手看地图。这隔席桌上坐着两个人,似乎有点相识,轻轻的谈 着话。一个道:“这哪是会客室,这应当说是候见室。”一个道:“会客室 是对的。在座许多客,互相会一下,才是客会客。若有个主人,便不成会客 室了。”那一个道:“若把这地图换了人体解剖图,倒有些像候诊室呢。” 附近几个听见的人,都笑了。丁古云也笑了一笑,心想,不是为了蓝田玉, 谁愿坐这里候诊?然而想到了蓝田玉自我牺牲一句话,也就安之若素了。    
第十四章  一切顺利
  这“候诊室”究竟不是那么可厌的而且是可喜的;倘若不是可喜的,也 不会天天下午客满了。丁古云在这“候诊室”里约摸坐到一小时开外,已经 有呈启式的人物,拿着名片,请过两位来宾出去,与莫先生谈话了。那人第 三次来,站在房门口,将名片举了一举,问道:“哪位是丁先生?”丁古云 站起来,他便说了一声请。丁古云留下手杖帽子,由他引着到莫先生见客室 里去。莫先生今日很是客气,和他握了一握手,先就连说了两声对不起。落 坐之后,丁古云先道:“莫先生很忙,要会的客,还多着呢。我的话,很简 单的说出来吧。前莫先生定的计划,当然是要继续进行了。但据古云考虑下 来,倒有点不敢担任了。”莫先生听了此话,倒有些惊讶,望了他道:“不 敢担任?为什么呢?”丁古云道:“现在百物涨价,连飞机票子……”莫先 生倒不让他说完,立刻接嘴笑道:“那是当然,决不能照以前的计划,支配 款项,我已预定支用十万元。”丁古云道:“关于整个的计划,古云有点变 更。无论是在海防或香港买原料回来,将作品弄好了,又搬了出去,这一笔 运费,固然是可观,而且怕有破碎,不如我自己到香港去住上两个月,就着 当地的材料,将作品弄出来直接海运出去,岂不省事省钱?自然作品总要审 查审查。我想这也好办,或者就请留港的艺术界人物大家审定,并寄几张照 片回来,请莫先生看看,不知莫先生对这事可以放心?”莫先生点着头道: “很好!这样很好,只是丁先生请的那位帮手,也可以去吗?”丁古云将脸 色正了一正,有了一种毫不可犯的样子,因道:“本来古云是没有打算带她。 据她说,她的兄嫂现在就侨居在香港,若到香港去,她可以住到兄嫂家里去, 可以不支旅费。”莫先生道:“我还有一件事请你帮忙,现在要采办一批西 文图书及文具,约合三十万元。我们开一个单子,打算请你在香港代办一下。 这款子打算不汇出去,由内迁的南海美术学校拨兑,因为他们有款子存在香 港,他们学校里,开几张支票给你,你可以到香港银行里去拿钱,这样可以 省掉申请外汇的一番麻烦。假如你用钱不够的话,你打电报回来,他们还可 以寄支票给你。”丁古云道:“那很好,那石校长是古云的熟人,可以和他 接洽的。”莫先生道:“正因为石校长和丁先生是熟人,相信得过。其实, 他也没有什么不相信,我们也是开着重庆支票调换他的支票。这样好了,丁 先生可以自己去整理行装,关于款子和买飞机票,都派人和你预备好。这件 事是尚专员主办的,依旧一切由他负责吧。现在要钱用吗?”丁古云带了点 微笑道:“当然是要一点钱来安排。”莫先生打着茶几上的呼人铃,随着进 来一个茶房。莫先生已是拿起面前桌上的纸笔,开了一张条子,交给他道: “立刻到会计处取五千元款子交给丁先生。”丁古云一听他这吩咐分明是这 接见室里要等着见其他的来宾,主人已有谢客之意了,于是告辞出来,回到 先前那个会客室里去拿帽子手杖,茶房随在身后很恭敬的道:“请丁先生在 这里等一会,我立刻将款子取来。”丁古云回到那会客室里,虽还看到有好 多人在候见,可是他觉得没有先来时那一切的愁云惨雾。纵然这里可说是候 诊室,自己的病,已经莫大夫诊断个千真万确,所开的方子,有起死回生之 妙,这候诊室也就十分可喜了。他如此感觉着,欢欢喜喜的坐在桌子边,觉 得那花瓶子里的鲜花像蓝小姐浓妆后的脸,向人发着微笑。那茶房来了,他 很懂事,站在门口,笑嘻嘻地向丁古云点个头。丁古云会意,走出门来。那 茶房却引他走到一边,在怀里掏出几卷钞票悄悄地交给他。虽然社会上用钱 的眼眶子大了,然而这个五千元的数目究竟不是一个长衫朋友随便可以取得 的,因之拿在手上,看了一看,便随手取了五十元塞在茶房手上,笑道:“买 一盒香烟吸吧。”他高兴之余,也没有等茶房那声道谢,立刻走上大街去。 且不坐车,一面走着,一面向街两旁店铺张望张望,心里便不住估计着那一 项东西是应当买给蓝小姐吃,那一项是应当买给蓝小姐用?估计之后,再没 有什么考虑,立刻就买下了。跑了三家店铺,这两只手就有些拿不下了,临 时买了一只红绿格子的旅行袋,将买的东西,都装在里面。直把这旅行袋装 满了,还添了两样在手上拿着。因为旅馆里还放着一只旅行袋,预计是可以 还放下一些东西的。街上转了两个圈子,今天是无法赶坐公共汽车回去的了。 一肚子话,急于要告诉蓝小姐,却要挨到明天去,自己是在焦燥之中,格外 感到沉闷,本来没有什么事了,身上有钱可以消遣两小时,然而他反感到有 些不安,在小馆子里吃过晚饭,便到旅馆里去睡着。
  次日,天不亮就起来,赶到公共汽车站去买第一班车的票子。恰好遇到 两个送客的学生一个代站在票房外栏杆边排班买票,一个代提着旅行袋。丁 古云腾出身子来,坐在车棚下,喝豆浆冲蛋花,吃油条烧饼。提旅行袋的学 生,坐在一边,却向他笑道:“这实在不是尊师重道之旨,这样寒天,要丁 先生三更半夜到公共汽车站来排班。”丁古云笑道:“我现在已不教书了, 教什么人来尊师?至于道,这要看是怎样的讲法?我们守着这一份落伍思 想,还能认为是什么道吗?”那学生笑道:“虽然这样说,但我们跟随丁先 生念过书的,我们就晓得丁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圣人。”丁古云呵呵一笑, 连连摇着手道:“不要说这样开倒车的话。”那学生道:“虽然丁先生十分 谦虚,但是我们出了学校门,就觉得老师当年给我们做人的教训,句句是良 言。我们现在拿出来应用,非常之适合。”丁古云手摸了胡子,向他望了道: “那么,你举一个例。”学生道:“譬如丁先生当年对我们说,男女恋爱是 人生一件事,可不是胜过一切的事。至于不正当的恋爱,更是斫丧性灵,摧 残身体,败坏事业的事。因此,我们结了婚,再不追逐别个异性。我们同事, 女子很多,我和密斯脱张,都守着丁先生的信条,不追逐女同事,因之事业 不受牵挂,经济也没有损失,而女同事也看得起我们,上司也说我们忠实。 不正当恋爱,实在与人的事业不并立。”他们两人虽是悄悄的谈话,这些围 着喝豆浆的人都听到了,不免同向他们注视着,觉得这位先生道貌岸然,教 出这样守贞操的学生,真是空足谷音。各各在脸上表示了一番敬仰之意。丁 古云也就晓得了人家在敬仰着他,越发正襟危坐。一会儿票房卖过了票,另 一学生拿着票过来。因道:“我们不曾请假,不然,一定将先生送回家去。” 丁古云道:“那倒无须,我也是抗战以后,把身体锻炼好了,可以吃苦,一 切能享受的事,竭力避免。票子买到了,你二人回去吧。”这两个学生,哪 里肯依。一直等到六点钟,丁古云上了车子,他们在地下,将两只旅行袋, 由车窗子里送了进来,肃立在车外,直等车子开走,还向窗子里鞠了一个躬。 和丁古云同车的,看到这情形,都暗暗想着,当教授的人,应当像这位长胡 子先生,教得学生死心蹋地的佩服,直到出了学校,还这样恭敬老师。和丁 古云坐着相近,不免向他请教一番,表示敬慕。车行二小时余,已到了丁古 云的目的地。这是中途一个大站,车子上下来的人很多。那同车的人见车站 上站着一位漂亮的女子,很令人注意,正眼睁睁的看着下车的乘客好像是个 接人的样子。大家心里也都在想着,这样美丽的小姐,不知道是来接什么俊 秀青年。及至丁古云下车,她却迎上前去。笑道:“昨天我等你一天没来, 我猜着你一定坐早班车子回来的,果然一猜就着,我来和你提一样吧。”丁 古云笑道:“哟!昨天你等我来的,那真是不敢当,所幸一切进行顺利。” 由车上下来的人,看到这种情形,都大为诧异。怎么这大胡子上车下车的情 形是个南北极?人家虽是如此注意了,但丁古云自身,丝毫也不曾感觉。他 笑嘻嘻的道:“蓝小姐,这两袋子东西,都是替你办的,回头你看看我采办 的东西,是否十分外行。”蓝田玉已代替提了一只小袋子在手,于前面引着 路道:“我想,你是不会十分外行的。一个艺术家,他应该比平常的人更懂 得女人一些。哦,我还告诉你一个消息,夏小姐回去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 托她带去,她是和你一天走的。你猜怎么样?那位会计宋先生,竟是比我们 所料想的还要性急,咋日下午他就来了。他听我说你今天可以回来,昨天晚 没走,就睡在这里小旅馆里。我们还是先回寄宿舍去呢?还是先去见他呢?” 丁古云笑道:“你看,这两只袋子里都是你的东西,提着东跑西跑,那好像 是有意卖弄了。”蓝田玉站着回过头来向他望了一眼,低声笑道:“难道你 还怕人家知道吗?寄宿舍里可都拿着你我开玩笑呢。”丁古云笑道:“寄宿 舍里这些艺术家全是那块料,我倒不把他们介意。只是这位宋会计是你的熟 人,我怕你不愿意他知道。”蓝田玉笑道:“我谁也不怕,况且学生跟着先 生走,这也无须去隐瞒着谁。”说着话,两人离开乡镇已到街道外的平原上 来。丁古云看看小路前后,并没有行人,笑道:“这回的事情,进行得异常 顺利,老莫不但答应了我的要求,而且也赞同你到香港去,现在所可顾虑的 问题,就是怕钱不够用,虽说有两三万块钱,折起港币来,只有几千块钱, 能作什么事呢?”蓝田玉笑道:“那么,我所计划的不错吧?我们应当兼作 一点生意,顺便赚几个钱花。”丁古云道:“要说带的钱,那倒十分充足的。” 因把莫先生许用十万元以及托代买西文图书的话,说了一遍。蓝小姐淡淡的 道:“那个钱我们当然不能扯作生意资本,我们还是和宋先生来订个合作合 同吧。我就是怕你这位老夫子搬出仁义道德来,不愿作生意。”说着话时, 放缓了步子,贴近了丁古云走。丁古云见她这样早就迎接到车站上来,心里 这份感动,已经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这时站在她身后,看到她那苗条的身 段,溜光的头发,轻微的粉香,正像喝了早酒,人有点昏昏沉沉的。便笑道: “什么时候,我在你面前,说过仁义道德呢?”蓝田玉站着,回过头向他端 详了一下,抿起嘴笑着。丁古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蓝田玉道:“什 么意思?你这人还用说什么仁义道德吗?你这脸上就全是仁义道德。说句肯 定的话,你就是一张正经面孔。”丁古云笑道:“我怎么会是一张正经面孔 呢?蓝田玉道:“你到镜子里去照一照。长袍马褂,挂着一部长胡子。我和 你在一块儿走着,人家总以为你是我的爸爸,我真是吃亏。”丁古云道:“你 说这话了我明白了。但是有长胡子的人,不一定就是正经面孔。”蓝田玉道: “照你这样说,长胡子是一副俏皮面孔呢,还是一副美丽面孔呢?”丁古云 听了,哈哈大笑。连道:“这个好办,这个好办。”说着话到了寄宿舍里, 蓝田玉提着那个旅行袋,直向丁古云屋子里走去。他们悄悄的走来,倒没有 什么人发现。丁古云低声笑道:“你打开袋子来看看,有你中意的没有?” 蓝田玉果然将放在桌上的旅行袋解开来。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纸盒子广东点 心。且打开了盒子将两个指头钳了一块放到嘴里尝尝,笑道:“味儿很好, 你也尝一个。”于是又钳了一块点心,直送到丁古云嘴边来,他笑嘻嘻地张 着大胡子嘴将点心接着吃了。蓝田玉口里咀嚼着点心,手里将旅行袋里的东 西,一件件向外取出,清理之后,大部分是吃的,小部分是用的。其中只有 两三样,可算着是丁古云自用品,其余都是为她买的了。因道:“糖果点心 水果罐头,这都是我的了。”她两手操在胸前,望了陈列在桌上的东西,微 微发笑,然后将眼风向丁古云瞟了一下,笑道:“你还把我当个小孩子哄着。” 丁古云笑道:“没有的话,你想,我们快要到香港了,无论什么用的东西, 我们全可以等到了香港再置,犯不上在这里买贵的。你也很久没有进城了, 我进城一趟,应当带些城里的享受给你。”正说到这里,王美今在外面喊道: “我看见丁兄回来的,怎么不见?”丁古云将手把桌上的东西指了两指,立 刻迎了出来笑道:“幸而我并非溜回来,不然,倒被你揭破了我的黑幕。” 王美今笑道:“也许你想溜,但你溜不了。你学生真是克尽弟道,昨天到公 路上去接你好几回,今天早上没去接你吗?”蓝小姐捧了一盒点心走出来, 两手举着,笑道:“我是为这个去的。”她说时虽故意放出一些玩笑的样子, 可是脸腮上泛出两圈圈红晕。王美今又见他两人全在门口站了,显然是不许 人进去,心里倒有些后悔不该在门外叫丁古云。这倒像有意揭破人家秘密了, 便缓缓的走开,口里带问着道:“你接洽的事,很顺利吗?”丁古云道:“还 好。回头我要详细和你谈谈。”蓝田玉道:“王先生,我请你吃块广东点心。” 王美今只笑着点了两点头,回头向她看了一下,自走了。丁古云对这事,倒 也不怎么介意,因向蓝田玉笑道:“我想着你是个性子急的人,别让你心里 老放不下那件生意经,我去拜访那位宋先生吧。”蓝田玉笑道:“还是让他 来拜会你吧。最好是让他感觉到你是绝对不愿作生意的。”丁古云笑道:“我 懂得你的意思了,你去通知他,我在家里候着他就是。”说时,连点了几下 头。蓝田玉见他一切照办,心里自也高兴,脸上带了三分笑意,低着头想了 心事走出去。那王美今因蓝田玉昨日连向车站接丁古云数次,颇引以为怪, 加之刚才碰着二人的阻拦,他越是有些稀奇。因之悄悄地在一边看着,他们 究竟玩什么。这时见蓝小姐带了一副尴尬情形走出去。虽是自己站在门外敞 地上,她也未曾看见。心想,也许是她故意装着不看见。一个如花少女,爱 上这样一个大胡子自然有点不好意思。丁兄在临老之年,竟走了这样一步桃 花运,实在出人意表。而蓝小姐也叫自己一声老师,别看她绝顶聪明,她那 份有人缘,倒是害了她。自己这样慨叹着,还觉闷不住,便去找着陈东圃来 谈这个问题了。丁古云在自己屋子里休息着,正在揣想那位宋会计来了,如 何去对付,却没有料到王美今有什么事注意。
  约摸一小时后,那宋会计果然随着蓝小姐之后,到了寄宿舍来。蓝田玉 先把他安顿在会客室里,然后再引了丁古云出迎,从中介绍一番。丁古云见 这位宋先生三十上下年纪,穿了一身漂亮西服,脚上踏的皮鞋,不因走乡间 的路径,减了乌亮之色,便料着他有钱而好整齐。他怎么会和蓝小姐认识的 呢?随着就发生了这样第二个感想。那宋先生当丁古云到大学去演讲的时 候,已经看见过他的。早已承认他是位学问道德都很高尚的人。这时彼此诚 恳的握着手。他先笑道:“我有点事要来麻烦丁先生一下了。”丁古云道: “读书人现在都穷,谁也想找点办法救穷。我只要帮得到忙的话,一定帮忙。” 蓝田玉笑道:“宋先生的太太,和我在中学里读书,我们很要好。”宋会计 笑着点头道:“不然,我们是不烦劳丁先生的。也是内人说,蓝小姐现时在 丁先生手下帮助工作,借着蓝小姐的面子,或许可以请帮点忙。”丁古云正 在凝神一下,要想怎样答复他的话。蓝田玉笑道:“丁先生,我们请宋先生 到你工作室里去谈谈吧。”丁宋两位立刻都发生了一分会心的微笑。同时站 起身来,宋会计到丁古云工作室里,见茶几和桌子上陈列了许多作品,还有 小纸条,写作格言式的标语。在肃然起敬之余,心里同时想着,这位丁先生 是一位埋头苦干的艺术家。要他合伙作生意,那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了。丁 古云将他引到靠桌两张椅子边对面坐下,然后微微正了颜色,向他笑道:“宋 先生的意思,蓝小姐已经对我说过了。只是对于生意经,我是个百分之百的 外行,恐怕办不好,反误了宋先生的事。”宋会计笑道:“说起来这事很简 单,就是欠缺有人在海口上来往;若有便人来往,在香港买了东西,带到了 重庆,就等于赚了钱。”蓝田玉两手反在身后,反靠了窗子站定面向着里。 她笑道:“就是这一点,丁先生也不容易办到吧。他是一位十足的老夫子, 不肯和人锱铢计较的讲价钱。好在我也有这个机会,要跟着去,我可以代宋 先生在香港采买。”宋先生笑道:“不,不应当说代为采买,我们是希望蓝 小姐和我们合股。”蓝田玉道:“丁先生刚才就和我说了,若是几千块钱的 事,可以顺便带些东西来,款子一上了万数,他觉得空口无凭,必须要订一 张合同。好在丁先生是为了公事出境,在公事上,他必须回到重庆来交代的, 纵然不拿出什么交给宋先生,宋先生也相信得过。只是一张白纸上面盖一个 图章的东西,应该交给宋先生。”宋会计呵呵了一声,表示着很吃惊的样子, 然后站起抱拳连拱两下。笑道:“言重言重,教育界哪个不知道丁先生!丁 先生的名字,就是一张合同,哪里还用得着去另写。”蓝田玉笑道:“丁先 生听到没有?宋先生倒是比我们自己还放心。”丁古云道:“虽然宋先生是 相信得过我的,但我们总应当自尽我们份内的责任,我们总要在书面上提供 一种保证。”那宋会计听了这话,心里更觉是安慰,便在衣袋里掏出一个旧 铜烟匣子来。打开时,却在里面取出一张支票,双手递交丁古云,笑道:“这 是四万元法币,本来开港币的支票也可以,可是蓝小姐说,丁先生还有大批 公家款子要买外汇,并拢在一处,买起来也并不费什么事,所以我就开了法 币了。”丁古云还没有说话,蓝田玉便插嘴道:“这都是不成问题的小节。 今天上午,宋先生是来不及回校的了,我请宋先生吃饭。”宋会计道:“我 有许多事托重丁先生,岂有一个小东道也不作的道理吗?”蓝田玉道:“不 管是哪个请吧,十二点钟的时候,我们准在街上那家万利馆子里相见。”宋 会计笑道:“蓝小姐果然设想的周到,便是吃顿饭,也要讨个吉利的口气。” 蓝田玉笑道:“自然,作生意靠彩头好无用。可是有好彩头,心里究竟安慰 些。”她二人一问一答,简直没有丁古云说话的机会,只有坐在一边微微笑 着。宋会计觉得这或者不妥,而且在丁老夫子面前,始终说着生意经的话, 也有些不识时务。因之特意称呼了一声丁先生,将蓝小姐的话锋撇开,然后 与丁古云谈着些教育界的事情。敷衍了二三十分钟,方才告辞。丁古云送了 客回头,见蓝田玉在自己卧室里清理着由城里带来的东西,口里唱着英文歌。 便悄悄走进房来,背手闲看着蓝田玉的后影,不住的发着微笑。可是她正清 理着那些大小纸包,陆续向旅行袋里塞了进去,她专心作事,并没有理会到 身后有人。丁古云缓缓走近她身边,她还是不自觉,便伸手轻轻拍了她两下 肩膀,低声笑道:“一切进行顺利,都依着你办了,你还有什么话说?”蓝 小姐虽被人暗暗的拍着肩膀,她并不惊恐,泰然不动的站着,微微的侧了颈 脖子,把眼珠在睫毛里向他一转,并不言语,依然站着去清理她的纸盒纸袋。 丁古云见她这样子,心房虽有些跳荡,可是越发的有勇气了,将手摸着蓝小 姐的小辫,低声笑道:“你看,为了你的要求,我生平所不愿作的事,我全 都作了。”蓝小姐倒并不理会他的话。正打开了一纸袋子甜咸花生米,钳着 向嘴里送了去。顺便她又抓了一把花生米,托在白中透红的手心里,半回转 身来,递给他道:“你买的,你自己不尝几粒?”丁古云将两手伸出来捧住, 笑道:“我自己吃,还费这么大的劲带回做什么?我想到你住在乡下无聊, 又没有什么消遣的书可看,所以我多带些香口的东西给你吃。”蓝田玉道: “你在乡下,我不无聊,你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那就无聊了。”丁古云 笑道:“我不在乡下,寄宿舍里这些个朋友,也还可和你谈谈呀。”蓝田玉 道:他们和我说不拢来。我的脾气,只有你知道。所以我说话起来,只有和 你对劲。”丁古云笑道:真的吗?握握手,握握手。”说着,伸出一只巴掌 来,蓝小姐一点也不犹豫,就伸出白嫩的手来和他握着,同时向他瞟了一眼, 笑道:“恭祝你一切进行顺利。”  
  
第十五章  割须弃袍
  蓝小姐这句话是双关的。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皮一撩眼珠很快的一 转,向丁古云微笑着,丁古云还握住她的手未放呢,向她笑道:“你说这话 是真吗?”蓝小姐很快的缩回她的手,向前快走了两步,站在窗户边,但她 的脸,朝里而不朝外,只向丁古云望了一眼,没说什么,淡淡的一笑。丁古 云因她今天特地提到有些像她的爸爸,心里着实不安。自己就联想到这一部 长胡子,站在这妙龄女郎一处总有些不称。所以当蓝小姐望了自己的时候, 自己就立刻感觉到她是为什么望了自己。而又不愿听了她不快的表示,扫了 彼此的兴。立刻就笑道:“我正有一句话要征求你的同意,还不曾说出来。 就是我想到这种老夫子的样子,走到香港去,也许有点不适宜。我想换一套 西装,你看怎么样?”蓝田玉笑道:“人家都是由香港穿了西装进来,你倒 要穿了西装出去。”丁古云道:“虽然如此,可是为了和你在一处走路免得 太相形见绌起见,我早一日改装,给你早一日……”他说到这里,颇觉下面 这个说明,不容易措词,便只管把话音来拖长了。搭讪着伸手摸了两摸胡子。 回头看着旁边桌子上,立了一面大镜子,看看那镜子里的影子,道貌岸然的, 和面前这个摩登少女,对比一下,实在不调合。便将手轻轻一拍腰部道:“我 决计改造一下。”蓝田玉瞅了他一眼,微笑道:“这话怎么说?”丁古云道: “你看,现在我们中华民族,在全面搏斗的期间,我们应当有朝气。纵然是 个中年人是个老年人,也应当做出一番少年的气象出来。充量的说,我也不 过是个中年人,倒弄成这种老年人的样子。这样老气横秋的,过于欠缺奋斗 精神,所以我要从新改造一下。我这番意见,你总不至于反对吧?”蓝田玉 笑道:“都是你自己的事。”丁古云向她走近了两步,微笑道:“虽然是我 的事,我也愿意征求你的意见。”蓝田玉笑道:“得啦。够贫的了,老讨论 这种事作什么?我先回去一趟,回头我们到街上见吧。”说着,举步就要向 外走。丁古云站着门边,将去路拦住了,连道:“不要忙,不要忙,我还有 话和你说。”蓝田玉倒不抢走出去,低声笑道:“你看,你回来之后,除了 见客,就是和我谈着话,寄宿舍里这些个人,你全没有和他们谈过一句话, 王美今是你合作的人,你应当把在莫先生那里接洽情形,也告诉他一点,我 们这私人的事,什么时候都好谈,你忙着些什么。你得罪了人,可别把这责 任都推在我身上。”她说着这话时,左手提了旅行袋,右手将丁古云轻轻一 推,噗嗤一笑扭着头出去了,当她抢步出去的时候,衣服和头发上,落下一 阵残脂剩粉香,这一种香气,让人嗅到后,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意味,他站 在这里,简直是呆了。这样总有五分钟之久,自己微笑了一笑,点了两点头, 自言自语的道:“她的意思,确是很好,确是很好。”于是依了她的话,走 到王美今屋子里去,坐着和他闲谈。王美今听他说到莫先生能给予他一种巨 款,便道:“那很好呀!在这乡下的草屋子里蹩扭久了,到花花世界里去陶 醉一两个月,调剂调剂这枯燥的生活。可是你把这位如意门生放到哪里呢?” 丁古云道:“你说的是蓝小姐,她已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她是一个绝对 能够自立的女子,哪里她不能安身,我想她或者还住在这里吧?这里有许多 先生可以照料她。你不也是她的老师吗?”王美今坐在他对面椅子上,很惊 讶的站了起来,因道:“什么?她还住在这里吗?你回来之后,她在你屋子 里很久,就是商量这个问题?”丁古云手摸着胡子,笑道:“我也只是略略 和她谈及,还没有具体的办法,我倒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你有认识的 拍卖行没有呢?”王美今道:“你还要回来的呀。你打算把衣物都拿去寄售 卖掉吗?”丁古云笑道:“我不是卖出,我是要买进。我想这次到香港去, 不是为着我个人的私事,多少要带一点外交人物气派。我想改穿了西装出去, 免得这样老夫子打扮,一下飞机,就给予香港人士一个不良的印象。”王美 今听说蓝小姐要留在这里,刚才心里所发生的一种疑问,就去了一大半。这 时丁古云说是要买西装,他倒觉得这意见也非完全无理,因笑道:“也许这 是受了蓝小姐的劝告吧?你怎么会把你这件道袍肯牺牲的呢?”说着,牵了 一牵他的长袍衣襟。丁古云道:“我向来虽是个自奉俭仆的人,可是遇到礼 节所必需用的钱,我没有省过一文。正是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 你别以为我改穿西装,是一种大变更,这理由很简单;假如我们是个青年, 被征当兵,能够不穿军装吗?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孔夫子还微服而过宋。我 虽然改装,还不是化妆,孔夫子都肯做的事我还不能做吗?”丁古云说了这 一串理由,虽没有说是否受着蓝小姐的劝告,可是王美今却也无可再为驳斥。 因笑道:“何必要到拍卖商店去买。朋友路上卖旧货的通融一套,可以省了 一笔用费,我路上正有两位老友,从美国回来的,他们都有不合身材的西服 出让;不但料子式样都好,而且没有旧。人家在美国吃的又白又胖。回来三 四年周身瘦去了一个边沿,很好的西装肥大的看不得。原来旧西服,小偷都 不光顾的,现在拍卖行里大批的征求西装,他为什么不去换几个钱用。可是 为了面子关系,又不愿亲自送到拍卖行里去卖,也不愿四处托朋友找主顾。 若是有人以情商的姿态,请他相让一套西装,那是他最合适不过的事了,为 什么不干呢?”丁古云笑道:“有这样的事,那好极了,就怕衣服相差太远。” 王美今道:“有两个朋友的衣服可以通融,我都去拿了来,让你试一试。据 我的理想,那总有一套合适。”正说着,陈东圃也进来闲谈来了,王美今代 说了丁古云要易服到香港去,而蓝小姐又不去的事。陈东圃道:“这是没法 子的事,非如此办不可。记得我初到香港的时候,穿着一套长衣,香港人一 见,当面就说我是由上海来的。不用说,背后就要说一声外江佬。到处都不 免引着人家欺生。我箱子里虽有一套哗叽中山服,我不敢穿。因为在香港, 旅馆里茶房,酒饭馆里伙计,都穿的是这一类的衣服,我忍受到一个星期, 没有再忍下去,只好买了一套西服穿了。”丁古云皱了眉道:“就是为这原 故,我踌躇了不敢去。”陈东圃笑道:“也许另外还有原因。”丁古云听说, 也就忍不住笑了。手抚了长胡子道:“蓝小姐住在这里,还怕这些老前辈, 不会照应着她吗?她最醉心你的事,你可以指点指点她了。”陈东圃笑得合 不拢嘴来。因道:“蓝小姐这种聪明人,那这有什么不是一说就会。可是她 并没有和我提过这事。”丁古云笑道:“她怕碰你的钉子。”陈东圃原是坐 着的,听了这话,突然站了起来,拍了手道:“哪里有这话!哪里有这话! 这件事,你放一万个心,在你回来以前,我决计将她教会。”丁古云道:“那 么我由香港带些东西回来谢你。”陈东圃道:“那倒用不着。蓝小姐烧得好 小菜,做两样菜大家解解饥吧。”于是大家都笑了。这样一来,丁古云之易 服问题,已得着两个朋友的拥护,自是心宽若干了。到了吃早饭的时候蓝田 玉也在同桌,闲谈中提到这件事,两桌人没有什么人反对这事的。只是仰天 在隔席向丁古云笑道:“丁翁,你现在也不能反对我们穿西装了吧?我们穿 西装,固然为着便利,有时确也实逼处此。我们哪里有许多钱,既穿西服, 又穿长衣?所以我们干脆就改穿了西服。”丁古云笑道:“虽然如此,假如 我不到香港去,我依然会反对穿西装的。”仰天笑道:“你要穿西装,我想 多少还受了蓝小姐一点影响吧?”蓝田玉在这边桌上,头一撇,微笑道:“这 不干我事。丁先生穿了西装上香港,和我们在重庆的人什么相干?”仰天道: “什么?蓝小姐不去吗?”蓝田玉点头笑道:“我想去啊!可是谁借钱给我 买飞机票子呢?”仰天道:“我仿佛听到人说你也去。可是我就想着,这旅 费怎么样筹划?还不光是一张飞机票子而已。那么,你不能跟着丁翁学雕塑 了。打算怎样消遣?”王美今和她同桌,坐在下首,她向着他把嘴一努,笑 道:“罗!我跟他学画。”陈东圃坐在仰天桌上,她又反伸了筷子,将筷子 头点了他道:“我跟他学筝。他这种态度以学生加之先生,当然是一种失礼。” 可是王美今和陈东圃的感觉,恰恰异是,都有一种由心田里发出的愉快。同 时,脸上发现出微笑。仰天笑道:“蓝小姐将来要造成一个全能艺术家。索 性再演两回话剧好不好?”夏水也坐在他同桌。因道:“你这样说了一句不 要紧,弄得老丁要不敢去香港了,他总认为我们是引诱青年男女的怪物。” 丁古云笑道:“笑话!我什么时候在二位面前说过这句话?蓝小姐早在一年 以前,已经对话剧感到厌倦了,难道这也是受了我的劝告?”蓝小姐桌上, 有丁古云由城里带来的咸鸭蛋和大头菜,虽然这边桌上,蓝小姐也送过一碟 来了的,已是吃光了。他便一筷子夹了两片大头菜和一块咸鸭蛋,走过来送 到仰天碗里,笑道:“我运动运动你。仰先生往后还得你照应点儿。”夏水 道:“这事有我两人在内,你只运动他而不运动我。”蓝小姐听说,不用筷 子了,就把两个手指头钳了两大片大头菜,放到夏水饭碗里,又钳起了一片, 塞到他嘴里,然后她手掌伸给他看道:“你看,干干净净的,我洗过了才吃 饭的。”大家倒随了她这话向她手上看着。果然,不但洗得干净雪白,而且 十个手指上,都涂着蔻丹,这朱红的油漆,擦在某些人的手指甲上,往往是 增加了许多俗恶不堪的丑态的。但是这时在蓝田玉白嫩的手上看见,便觉颜 色很调和。仰天笑道:“你不用把手他看,你看他两只锐眼瞪着荔枝那样大, 仔细地把你的手当硬面饽饽啃了。”于是全屋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仰天笑道: “蓝小姐不到香港去,那很好,就是要去,我们也要挽留。你看我们这里增 加了她一个,就满室生春。”丁古云听了这些话,只是微笑。饭后,丁古云 悄悄向蓝田玉道:“换西服的话,朋友都赞成了。这算引起了我的决心,要 不然,我成了乡下姑娘进城新穿时髦衣服,先有些羞人答答。”蓝田玉笑道: “这就是你的短处,总把自己看成一个落伍的老头子,不但和青年人混不到 一处,和中年人也混不到一处,越这样想越弄成周身古板衰朽的气息。其实 这里有一个现成的事实,证明你思想错误。我总是一个青年,怎么我就很和 你说得来呢?你看,仰天先生,周身都是孩子气,人家都和他说得来。其实, 他的年纪要大好几岁,没留胡子,终年穿的是西服,青年人见了他还不是把 他当老师?在艺术界虽然没有你丁老夫子的地位,在戏剧界里他可了不得。 不穿长袍马褂,不留长胡子,这何碍于师道尊严?”这一篇话说得丁古云心 服口服,决没有一个字的反响。
  王美今先生,对这事也非常的有兴趣,在这日下午,他跑出几十里路看 朋友,次日上午,就把一套出让的西服和一件大衣带了来。正好蓝小姐在丁 古云工作室里,女孩子们是十分的热心要好奇,立刻要丁古云拿来试试。丁 古云先看着那衣服既无脏迹,也没有什么破眼,早就有三分愿意。走到卧室 里,掩上房门,匆匆把长衣服脱了,将西服换上,自己向镜子里一看,竟是 十分称身。于是两手抖了领襟,向工作室里走去。一面走着,一面笑道:“王 兄,你这件事替我办得很好,这套衣服,竟是和我自己做的一样。”他走到 工作室里来,当了王美今站定,然后偏过脸来向蓝田玉笑道:“总还称身吗?” 她含笑走向进来。伸手抓了衣服他的抬肩,微微的摇撼了两下,笑道:“勉 勉强强,总可以穿。”王美今笑道:“蓝小姐在丁老师身上,总是很用心的。” 蓝田玉向他飘了一眼,笑道:“哟!这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女人不穿西服, 她可会做西服,据我们的经验,西服大小是抬肩上最不容易合身份。只要抬 肩合了,别的所在大小相差一点,就还说得过去。所以我看了之后,不免要 伸手摸摸。”丁古云笑道:“有理有理。那么,据你的看法,现在是不是算 得合适了呢?”蓝田玉退后了两步,抿了嘴微向丁古云周身上下看了一遍。 她并不说话,转着她那灵活的眼珠,将头点了两点。王美今笑道:“既是合 身,你就留下穿着吧。我和你设想齐全,把零件都给你配合了,放在衣服袋 里,你自己只要配上一件衬衫就可以改装了。大衣可以不必试,原是一个人 的。”丁古云笑道:“还没有讲好价钱呢。”王美今笑道:“教书匠买衣服 给教书匠,难道还能讹你吗?而且我说出了你尊姓大名时,他说你为公改装, 随便给钱吧。他向来就佩服你为人,在平时,便是送你一套旧西服,也不算 稀奇。”丁古云哦呀了一声。王美今笑道:“你不用惊讶,你这尊偶像,实 在是可以先声夺人的。”说时,他不觉伸手对陈列作品的长案上,向那尊身 穿马褂,胸垂长须的塑像指上一指。丁古云笑道:“你说的是那尊偶像与这 尊穿西装的偶像无关吧?”说着,将手拍着西装的胸襟。王美今笑道:“偶 像成功了,那倒不论你穿什么装。穿长衣是偶像,穿西装是偶像,甚至你身 上只披着一块布片,你还不失为一尊偶像。你放心,你不必为着改穿西装, 对偶像感到烦恼。”丁古云笑道:“我原是一个制造偶像论者,可是自今以 后,也许要作个打破偶像论者。”王美今听了这话,不由得向他望着道:“那 为什么?”便是蓝田玉也觉得这话出于意外,对了他脸上望着。丁古云笑道: “这话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我觉得做一尊偶像,是和社会做模范,而不是 为自己做人。不要做个偶像,可就自由得多了。”蓝田玉眼珠在长睫毛里很 快的转了一转,向他给了一个眼风。然后笑道:“丁先生今天所说的,都像 是些醉话。”丁古云呵呵一笑。把这话牵扯过去了。他们这一阵说笑,惊动 了茶房,悄悄的通知了别位先生,说是丁先生改穿西装了。各位先生正如茶 房一样的感到新奇,陆续拥挤到这里来看他改装。他见人没得说的,只是呵 呵的笑。他自己也这样想着,丑媳妇免不了见公婆,索兴说上几句笑话,和 大家一同玩笑。他一随便,这笑话也就停止了。
  两小时以后,城里一个专差,送了一封信来。乃是尚专员之约,有要事 相商,请他立刻入城。在屋子里没有散的朋友,就劝他穿了西装去。仰天还 慨然的借一双预备役的皮鞋给他穿,丁古云借得了皮鞋,坐到工作室的椅子 上来穿。这时屋里无人。蓝田玉走到他身边,向屋子外面看了一看,低声笑 道:“这时候赶汽车挤不挤?”丁古云弯着腰穿鞋子呢,抬起头来,她眼珠 一转,露着白牙齿微微一笑。丁古云笑道:“你也想进城去玩玩。好哇!” 蓝田玉摇摇头,向外努一努嘴。低声道:“你拿的那五千块钱,用掉不少了 吧?”丁古云道:“还多呢,你要用的钱总有。要不然,把两万元的支票, 先兑了款子在手边,以备不时之需。支用个一千二千,这窟窿我总补得起来。” 蓝田玉笑道:“你告诉我地点,我明天去找你。我不和你一路走。”丁古云 笑着直跳起来,向了她问道:“这话是真的?”蓝田玉道:“我什么时候把 话骗过你呢?”丁古云笑道:“好的好的。我今天进城,能找着好旅馆,自 然是最好,纵然找不到,今天先把房间定好,你明天去决无问题。我除了到 莫先生那里去而外,其余的时间,都可以在车站隔壁茶馆子里恭候台光。” 蓝田玉笑道:“那倒不必,下午四点钟以后,六点钟以前,你在车站上等着 我就是。我既要走了,我应当去看看我几个女朋友。至于歇脚的地方,那倒 不必愁着没有。”正说着屋外间有人说话,蓝田玉丢了个眼色,向他摇了两 下手,他笑着点点头。他这个点点头,似乎是随便应酬着的表示。蓝田玉倒 为这个有了很大的感触,把脸皮涨红了,抿嘴笑着匆匆的就走了出去了。丁 古云本来高兴,经蓝田玉这样一说,高兴得像喝醉了酒一般,脑筋有些浑叨 叨的,赶快收拾了一只旅行袋,锁好了房间就向外走。心里也就默念着她这 个约会,不知道是否靠得住?最好还是问她两句话,把这话确定了。自己心 里想着,已经由水田中间顺了小路,向公路上走去。想到了这里,觉得自己 这个打算,并不算错,便转回身来,要和蓝小姐说两句。也只走了几步路, 忽然又想到,出来的时候,她已离开了寄宿舍了,这时她也许在寓所里。那 么,向她家里去找她吧,于是择了一条支路,向蓝小姐的庄屋里走去。可是 也只走了几步,忽然又转个念头想着,这事不妥,那蓝小姐为人,最是爱用 小心眼儿,若是一句问的不对头,倒可以把全局都弄僵,越想越不妥,把脚 步一步一步走缓了,索性站住了脚,想上一想。最后想着不妥,摇了两摇头, 还是向公路上走去,走尽了这截水田上的小路,踏到一棵黄桷树下,该走大 路了,忽然看到蓝小姐由粗大的树干后身转了出来。向他笑道:“我老早就 在这里等着你了,你在那路上来来去去,心神不定似的想着什么了?”丁古 云先就喊了一声,这时站在树荫下向她笑道:“我想找你说两句话。可是…… 说着抬上搔了两搔头发,笑道:“大概你已晓得我什么意思了,所以你在这 里等着我。我们还是一路走吧。”蓝田玉笑道:“明天下午四至六点你在车 站上准等着我好了。可是我又想起来了,假如莫先生偏是那个时候约会着你 呢,也不能叫你耽误正事。你可以写个字条,贴在那第一块广告牌上。我特 意来叮嘱这句话的,寄宿舍门口,有人出来了,我回去了。”说时,她脸上 带了两分难为情的样子,掉转头就向小路上走了去。丁古云虽然不曾和她说 得一句话,然而证明了她明天必定入城,自己心里也就十分高兴。
  赶到车站上,正好在卖票,很顺利的搭上了车子进城。见着尚专员,他 说是下星期有两辆车子直放广州湾,假如愿搭车子去的话,可由广州湾转香 港。这一程飞机票难买,同时要两张票子,更困难。若坐车子,再多两个人 去也不妨。至于款子一层,若是决定了行期,可以先领。丁古云道:“飞来 飞去,过着云雾里生活,有什么意思。坐汽车游历游历山水,那是最好的事 了。那我就决计坐汽车吧。”尚专员道:“既然丁先生决定坐汽车走,晚上 我就转达给莫先生,先把美术学校那笔款子先办一办,我们不把钱交到人家 手上,人家哪会开着香港的支票给你呢。”丁古云笑道:“这个不干我事。 只是我自己的用费还得筹划。”说着,他当了尚专员的面,将西服衣襟,牵 了两牵。因道:“为了去香港,朋友一致逼着我改装,便是这一套西服,就 把上次拨给我的款子,用去了一半。”尚专员点点头道:“在外交上有点活 动,仪表是不能不讲求的。”说着,他笑了一笑,因道:“莫先生也说过, 丁先生这样道貌岸然的样子,怕不适于到香港去。于今丁先生愿改装,他也 一定赞同的。”丁古云听了这话,心里越发高兴,约了明天上午去见莫先生。 又在尚专员那里,借支了一千元法币,重复回到街上来找旅馆。事情又是很 顺手,不曾走第二家,就得着一间上等屋子。他坐在屋子里先休息一会,见 电灯光下,照着一乳白色的木床,上面铺着雪白的被单,叠着红绸棉被,两 个软枕,套着白布,桃红花的套子,并齐放在床头。好像这根本说是预备人 家双栖双宿的。窗户边的写字台和左边的两张沙发倒也罢了。右边有一架梳 妆台,配上一面大的镜子,擦得光滑无痕。却又是给人家眷属用的一种象征。 他看到这样光滑的镜子,不免走向镜子面前站了一站,看看自己一部胡子洒 在西服上面,实在不相称。回头再看看这旅馆里上等的房间,心想,蓝小姐 在这里,第一件事是要让她免除不快之感。若是能教她再高兴一点,那就更 好了。于是在衣袋里抽出一方手绢来,把胡子遮掩起来,向镜子里照了一照。 觉得无论如何,是比有胡子年轻多了。于是轻轻一拍桌子道:“一劳永逸, 就是这一下子。”说着,立刻出了旅馆,直奔热闹街市。选定了这街市上最 华贵的一家理发馆推门进去。这虽是晚上,电灯雪亮,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两边活动椅上,都坐着男女主顾在理发。理发匠见生客进来,让他在空椅子 上面对镜子坐了。因问道:“先生理发?”丁古云将手由头上向脸上一摸, 把胡子也摸在手上,因道:“全剃。”理发匠并没有答应。丁古云又重说了 一声全剃,胡子也剃,理发匠对于这话,并无什么感触。隔座上一位女客, 头上包着白绸手巾,却微微起身,侧转了过来看一看。丁古云面前,正立着 一块整齐平方的大镜子,自己坐下之后,就对镜子里这种形相,估量了一番, 更没有注意别人。理发匠给他理发之后,便拿一柄雪亮的剃刀在手,站在面 前问道:先生:“这胡子怎样理法?”说时,对他喉下这部六七寸长的大胡 子,不免注视了一下。他正是对丁古云胡子也剃一剃的话,加以考量。他自 己替丁古云想着,把胡子蓄到这样长,那决非一朝一夕之故,岂能够随便剃 了?丁古云给他沉吟着,将手摸了胡子道:“我是好意,把胡子养着这样长 的。于今人家总把我当了老先生,许多不便,还是剃了吧。”理发匠听了这 话,站着向他估量了一番,然后放下剃刀,把坐椅放倒,让丁古云躺在上面, 在他胡子上和胸面前上围了白布。然后取过了一把推剪,轮到他面前,低声 笑道:“那么我就剪了。”丁古云躺在椅子上本已微闭着眼睛,被他这样一 问,就睁了眼睛问道:“你还问些什么?奇怪!”这理发匠为了他这胡子可 怜,本来是一番好意,不想倒碰了他一个钉子。这时他仰卧在椅子上,头枕 在椅背的头托上,下巴额翘起,那一部长黑胡子像一丛盆景蒲草,由白围布 上涌起,左右邻座的客人,都看得清楚。大家都随着有这么一个观感发生, 这老头子为什么要剃胡子?这时,那理发匠也不再替他顾惜那些了,将推剪 送到他左鬓上,贴肉推着试了一试。立刻一仔发须像一仔青丝倒在脸上。但 丁古云仰卧在椅上让他推剪,丝毫没有什么感觉,坦然处之。理发匠也就不 再犹豫,将推剪由左向右推,经过须丛的下巴,推到右边鬓下。推过之后, 由右边鬓再又推向左边来,经过了上下嘴唇。这两次推后,立刻把长胡子推 除得一根不剩。于是放下了推剪,将短胡刷子在肥皂罐里搅起了许多泡沫, 像和其他没胡子的人修面一样,在他腮上,下额上,嘴唇上,浓浓的涂着。 丁古云躺着闭眼享受之余,也曾睁眼看,看见理发匠手上掌握着一柄三四寸 长雪光剃刀,已向脸上放下。心里立刻想着,那些短胡桩子,在这刀锋之下, 必定不会再有踪影,那岸然道貌,也就必定不会再有踪影,这样改变之后, 不知成了个什么形相,这形相受到社会的反应如何,疑问是疑问着,然而现 在是难于自断的呵!  
 
第十六章  正期待着
  五分钟后,理发匠把躺椅扶了起来。丁古云坐得端正一眼便看到迎面一 个西装汉子,长圆的面孔,一点胡桩也没有。虽然略略还有皱纹,那年纪总 不过四十上下。那个人正端端地面对面坐着,始而是惊讶着这个人的行为, 有点不讲礼貌。好在第二个感觉,立刻想到这是自己的影子。用手摸摸下巴 颊,光滑无痕,自己有点欣喜而惊异的表情,还没有表示出来。那理发匠由 镜子里向自己笑道:“这样一来,你先生起码年轻三十岁了。”回头去看站 在身后的理发匠时,见几个理发的顾客都嘻嘻地向自己笑着,这就不便回过 头去,还是坐下来。然而坐下来面对了镜子,见那里面的人影子,还是一片 笑嘻嘻的样子。正感到难为情,好是左手原坐着一个女子的椅位,已经空出 来多时,此刻又有年轻而摩登的女郎进来,坐上来补缺。原来看自己的那些 眼光,现在都移到那女郎的身上去了,这才让自己安神来完毕这理发的工作。 理发匠似乎了解这割须客人的意思,先将他的头发抹上了油水,然后又在他 脸上擦了些雪花膏。丁古云且由他去化妆,并不加以注意。那理发匠替他收 拾完了,站在他身边用刷子刷着他的呢帽。丁古云给了他理发价目之外,又 另赏了他五块钱。然后取了帽子在手,走出理发馆来。可是他心里也就想着, 那理发匠替我刷着帽子,也许心里在说我漂漂亮亮一个西装少年,戴上这样 一顶帽子,大概不大相称吧。既然向漂亮一条路上走,就益发事事漂亮,这 帽子就换了它。如此想着,正好走过一家电炬通明的百货商店。于是走进去, 花了当时的价格三百元买一顶新呢帽戴着,旧呢帽倒放在装新帽子的盒子里 来提着。商店壁上,挂有一面大镜子,自己对镜子照了一照,将帽沿略微扯 着偏斜一点,颇有电影上,美国少年那种风度。回头看玻璃柜子里,陈列了 许多花绸手绢,折一个蝴蝶展翅的样子,塞进胸前小口袋里。这么一来,算 是西装打扮齐备。在大街上人行路上走着,看到别个穿西装的,向自己身上 看看,觉得决不比别人的西服减色。于是挺起胸脯子来,甩了大步子走,皮 鞋走在光滑的路面上,拍拍有声。心里也就想着,把胡子一剃,长袍子一脱, 我照样的可以有那分摩登气势。这样想着,格外有精神,顺了马路一直的走。 一直走到眼前发现了长江,这才看到脚下踏的是下半城的林森路。心想,自 己住在上半城旅馆里的,到下半城来有什么事?顺脚走着,不觉和回旅馆的 路,背道相驰,越走越远了。回想了一想,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于是雇 了一辆人力车,坐着回旅馆去。
  当自己到了旅馆里,叫茶房开房门的时候,茶房看了他问道:“你找哪 一位?”说着,忽然又哦了一声。他随了这一声呵,在丁古云的后影上省悟 过来。这是那位长胡子客人,把胡子剃了。因为除了他那身西服之外,他说 话的声音,还操着带江南音的北京话。便笑着点点头道:“你先生整了容回 来,我都不认得了。”丁古云听说,也就笑笑。到了屋子里,乃向茶房问道: “你看我把胡子剃了,不年轻二三十岁吗?”茶房笑道:“真的,不说破了, 你先生一出一进,简直变成了父子两个人呢。”丁古云笑道:“你别以为我 真是老先生,我的太太,年纪还轻得很呢。”他带笑着,自觉不经意地搁下 了一句伏笔。心里的一切,都在向高兴的路上想。只有一件,明天见莫先生, 若是在表面上看来,真过于年轻的话,又怕会引起了莫先生的轻视。改西装 可,修理胡子也可,把胡子剃得这样精光,岂不有失庄重。而且自己又说过, 要带一位女弟子同到香港去,设若莫先生神经过敏的胡猜起来,岂不妨碍正 事?于此想着,倒后悔自己孟浪,这胡子迟两天剃固然是好,就是等明日早 上,见过莫先生再剃,也比今天晚上先剃的强。然而胡子这东西,并不像帽 子鞋子,脱离了身上,就长不回去的。心里如此想了,便站到梳妆台面前, 对镜子里看了一看。果然这长方的脸上白净得没有一根胡桩影子。再配上这 套西装,和口袋里那条红花手绢,却显得年纪轻多了。只是往日照着镜子, 自己看了镜子里影子,一定手摸胡子,把胸脯挺起来,端庄一番;于今向影 子看看,态度便觉欠着庄重。再看着头上,那一头头发,被生发油抹得乌亮。 虽然自己是有几根白头发的,但是在这种浓重的油亮之下,已不看到一茎白 发。挺起胸脯子来,端整了面孔之后,不但不见得有什么庄重之处,而且觉 得这态度有些滑稽,不免摇了两摇头自言自语的笑道:“这不行,这不行! 我都看着不像样了。”说过之后,自坐在床沿上,呆呆的出了一会神。本来 是一团高兴,为了这件事,心里拴上了一个疙瘩,倒大为扫兴之至!这倒没 了主意,脱下了西装,便倒在床上睡觉。旅馆里孤单无聊,少不得在枕上又 颠倒着面了一番,想了一宿,总算他有了点主意。
  到了次日一大早起来,便直率的到尚专员公馆里去奉访。因为这只是七 点多钟,心里想着,人家还未必起床,走了一大半路的时候,又有点踌躇。 自己责骂着说,你心里有事,虽道别人心里也有事吗?平白地,人家这样早 起来干什么?于是放缓了步子,藉以延长时间。路过一家豆浆店,便踏着步 子进去。巧了,里面一张桌子上,坐了一位西装朋友,那正是尚专员。于是 取下头上这顶新帽子,向他连连点了几下头道:“咦!尚专员也在此喝豆浆。” 尚专员见一位西装朋友向他打招呼,猛然认不清是谁,不免向他呆呆望望。 但是在他说话之后,也就明白过来。先是呵了一声接着便站起身来。哈哈笑 道:“丁兄,你果然改装了,牺牲太大,牺牲太大!”丁古云就着那张桌子 坐下。笑道:“可是我把胡子剃了之后,后悔的了不得。”尚专员笑道:“人 家为了国家,在沙场上牺牲性命,也慷慨前进,你难道几根胡子也舍不得?” 丁古云道:“但是我这是不必要的牺牲,我既不怕敌人的间谍跟着我,我也 不登台表演,便算老气横秋一点,也不见得有碍我的交际。都是我这班朋友 怂恿我的,说是像个中国式的老夫子,出外交际,给外国人笑话。”尚专员 笑道:“这些朋友,实在是恶作剧,也许他们嫌你一本正经,总把他们当后 辈,于今让你也摩登一下,教你无法倚老卖老。可是这也许是成全了你,你 这么一来,至少年轻了十岁。若是你太太在重庆的话,岂不大为高兴?”丁 古云笑道:“可是我太太在天津。”尚专员道:“那么,你这回到香港去, 好把她接来了。天津到香港,有直航轮船。”丁古云笑了一笑,因道:“言 归正传吧,我们一路去见莫先生,我的改装的这点原因,最好请……尚专员 正端起了豆浆碗,喝了一口。一面看着手表,放下碗来,向他摇摇头道:“不 用不用,莫先生要到西北去,起码有一个月才能回来,你这件事,他交给我 办了。他是九点钟坐飞机走,我还需赶着到飞机场上去送他呢。”那时,店 伙早已端了豆浆,油条放在面前,他未曾理会到。现在他意外的解却了心里 头一个疙瘩,觉得周身轻松,像在肩膀上放下一付千斤担子,便捧住豆浆碗, 慢慢的呷着。尚专员道:“现在你没有什么问题,仅仅是钱的问题。请你约 定一个时间,我把拨款子的手续办清楚。至于你在路上要用的钱总不过数千 元吧?除你支去的一部分,还可以加拨一部分,莫先生已有了话了。”说着, 在身上掏出钱来便要付这里的早点费。因笑道:“对不起,我还要先走一步。” 丁古云笑道:“你那就请便吧,不必客气。我本当到机场上去送莫先生的, 只是他事先并没有把行程告诉我,我去送行,反觉多事。”尚专员点头道: “这话对的。若不是我和你有交代,我也不把这消息告诉你的。”他说着, 端起豆浆碗来,咕都一声,将所剩豆浆完全喝了下去,人就站起身来。笑道: “我也来不及客气了,明天见吧。”说着,立刻就向外面走去。丁古云起身 送他时,他已走远了。心里想着,人生宇宙间,也许真有所谓命运存在。事 情办得顺手了,就无论什么都顺手。正愁着有点不好意思去见老莫,那老莫 就先不告而别了。这且乐得坐下来,从从容容吃过这顿早点。在喝豆浆的时 候,倒是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便是这饮料店的食堂里坐着有两个女客,一位 约莫三十多岁,一位约莫二十多岁。她们除了不住的向自己打量而外,又坐 着相就到一处,两个人的头,并到桌子角边,唧唧哝哝说话。说话的时候, 不住撩着眼皮,向自己抛了眼光过来,无疑的那是将话说着了自己。他心想 这是穿长袍马褂垂着长胡子的日子,绝对没有的事。可见自己已成了一个西 装革履的白面书生了。然而这两佧女人,比蓝小姐是差之远矣。想到这里, 脸上便有了得色。向那两个女人反射了一眼,心里说着,我还不需要你们的 青眼呢。他随了这意思,叫着店伙来付了点心帐,把挂在墙钉上的那顶漂亮 新呢帽戴在溜光的头发上,两手操着西服领子抖了一下,昂起胸脯子走出豆 浆店去。心里想着,我现在也是个青年,这花花世界,照样的有我一份。从 今日起我已不是站在花花世界以外,看人家快乐了。路上看到有西装汉子挽 了女人的手臂走路时,瞟了他们一眼之后,心里想着,这不足为奇,凡人都 有这么一段恋爱的黄金时代。我的黄金时代也来了。他这样走着,心里像略 会饮酒的人,喝上了颇为过量的好酒,人是非常的兴奋。在这兴奋当中,快 活,轻松,迷惑,昏乱,兼而有之。在大街的人行路上自在的举着步子走路。 两眼不住东瞧西望,分明是与尚专员交代了以后,一切顺手,并无什么事。 可是在自己心里,又总觉有一件事不曾办得一样。这样走了两条街,走到了 一个十字路口,便停住脚想了一想。慢来,昨日剃了胡子之后,曾跑到下半 城去了,费了很大的劲走回来,今天又打算向那里跑?正这样站着出神,却 看到夏小姐一个人在对面人行路上走去。本打算不向她打招呼的,可又愁着 她是和蓝小姐一路来的,只好迎了上去,笑着叫了几声,心里也想着,夏小 姐一定会不认识自己的。走到她面前叫了一声道:“夏小姐,我是丁古云, 你不认识我了吧?”夏小姐停住了脚,向他笑着,一点也不表示惊奇。点头 道:“认得认得,这样熟的人,何至于不认得。”丁古云向她看时,见她的 头发,新卷成纽丝状,分作四股披在脑后。这让他回忆起来了一件事。昨晚 在理发店里剃胡子的时候,左边的椅上,躺着一个女人,就是烫这样的头发。 夏小姐身上穿的是蓝底白点子花衣服,也正与那个女人身上的衣服一样。当 时一心在剃胡子,虽然身边有个女人的后影像夏小姐,也并没有理会,大概 那就是她了。他这样一出神,夏小姐已经有些感觉。便笑道:“这么一来, 丁先生年轻了二十岁,可喜可贺!”丁古云笑道:“我倒认为是个损失,你 还说可喜可贺呢。到城里来了两天吗?”夏小姐道:“来了好几天了。今天 坐晚班车回去。丁先生什么时候回去?”丁古云道:“明后天吧?”夏小姐 笑道:“那么,我今天若是走不成的话,丁先生能否请我吃顿小馆子?”丁 古云道:“好的好的。你住在什么地方?”夏小姐道:“丁先生住在哪里, 我来找你吧。”丁古云道:“我还没有找好旅馆呢。”夏小姐听说,微微的 将脖子一伸,下巴一点,舌头在嘴里啧的一声,脸上笑嘻嘻的,带了三分调 皮的样子,似乎不相信这话。丁古云笑道:“我们这样熟的人,难道请你吃 一顿饭,我都要躲避吗?”夏小姐笑道:“那就再说吧。”说毕,扭转身就 走了。她走得很远去了,回转头来,抬起一只手高过额头顶,还向这里招了 几招。丁古云看她这样子,觉得她是有意顽皮,又想着她本来很浪漫,也许 看到我变成青年了,有意和我亲近。可是我的眼界高,目的物要比她高的多 呢。心里如此想着,也就带了微笑走开。当时在街上混了半天,一人吃着午 饭,还只有一点钟。去着蓝小姐的约会,还差三小时。心想早知如此,就该 让她上午进城了。这几个钟头,不能老走马路。若去看朋友,又怕被朋友纠 缠住了,临时脱不了身。看电影去吧?不巧,四点钟正是第二场未完的当儿。 两条街实在也转得累了,回旅馆去休息一下吧。主意定了,依计划而行。
  可是到了旅馆里,一个人独坐在房间里,也是苦闷的很,便和衣倒在床 上睡了。睡是睡了,睁着两只眼睛望了楼板,哪里睡得着。心里倒未曾闲住, 且把蓝小姐来了以后的游历日程,先排上一排,第一是应先引她到这里来休 息一下。她若是问,就只开了一间房间吗?就答应她没有房间。看她的表示 如何,再做道理;若是她并不问这句话。那就好了。第二步,陪她去吃小馆 子。不,简直吃大馆子,无论花多少钱,不必吝惜。第三步,饭后恐怕只有 七点多钟,陪她去看电影,因为回旅馆太早了,她要是又问只有一间房间的 问题,依然不好对付。第四步回旅馆了。不必,越晚越好。那时,十一二点 钟了,无处安身,她会逼我到走廊上去站一晚吗?北平人说,蘑菇。那时候 我就给她蘑菇,想到这里,自己噗嗤的笑了起来。可是到电影院去这一步, 恐怕不能如愿,因为晚场是容易客满的。那么,先去买两张电影票。想着, 便跳了起来,向茶房要了一张报来,查明了电影广告,立刻坐车到电影院里 去买票。在旅馆附近本来也有两家电影院,但这两家影院的片子,都不好。 一家是映的中国抗战故事,一家映的是侠义美国影片,只有这一家映的是爱 情片子。而且广告上写的是热情趣片,一看就中意。所以路远一点也就专车 前来购票,好在这日并非星期六或星期日,预先买晚场票,究不怎样困难。 买完了票子,总算三点钟已到,这就不必再回旅馆,直奔车站,下车付了车 钱,还怕蓝小姐会特别提早来到,曾到车站外广告牌子上细细寻查了一遍。 见那上面,实在没有什么字迹,这才走到车站对面茶馆子里去,泡了一碗茶, 面对面的向着车站。初坐的一小时,却也无所谓。坐到一小时后,既无朋友 谈天,又不曾带得一份书报来看。挺了腰干子,坐在硬板凳上,颇觉无聊难 受。好在精神已陶醉在一种桃色的幻想里,却也忘了身体上的痛苦。就这样 又枯坐了一小时,每当一辆公共汽车开到站的时候,都眼睁睁地望着,是否 寄宿舍站来的班车。到了四点半钟。居然望着班车到了,赶快跑到车站,在 车门口立着。每一个下车旅客,都不曾放他过去,必须仔细看看,直到全车 人走光,并没有蓝小姐在内。因向车站站员打听,下班车子什么时候到?他 说:“这班车子就迟到了半点钟,为着等客,才这样迟到的。今天来客少, 不再开车子来了。”丁古云瞪了眼望着他道:“不会吧?”站员笑道:“信 不信由你,我们车站上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站上的事吗?”说毕,他自走了。 丁古云站在停车厂上倒是怔了一怔。还是在此等下去呢?还是走开?踌躇了 许久,觉得站员的话,只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蓝小姐约好了等到六点钟, 当然等到六点钟,于是回到茶馆里去,再泡一碗茶候着。车站上总是热闹的。 寄宿舍那条来路的车子,虽然不到,别条路上的车子却还是络绎前来。丁古 云两手扶了茶碗,闲闲的向车站里看着,却没有怎样介意。约莫到了五点半 钟,觉得是绝望了。站起身来伸了一伸懒腰。回转头来,有辆公务车子,停 在车厂上,正走下零落的几个人。却见那车窗子里有只红袖子,露出雪白的 嫩手,向自己这边招了几招。丁古云始而未曾理会,无如那手只管向自己招 着。近前两步看时,可不是蓝小姐?见她弯了腰把笑嘻嘻的面孔,在窗子里 向自己点着。丁古云呵呀了一声,直奔车前。后面有人喊道:“茶钱茶钱!” 丁古云回头看时,茶馆子里么师,在后面跟着追了出来,丁古云呵呀一声笑 起来。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查了一查,恰是没有一元单票。便给了他一张 五元票,多话也不提,迎向车门去。这时,蓝小姐已下了车了。她眼珠在睫 毛里转着,笑着微微咬了嘴唇。身上穿着一件红绸衣,脖子上围了白绸巾, 左手单了青呢夹大衣,右手提了花布旅行袋,丁古云点了头笑道:“怎么坐 公务车子来了?我公,信人也。准时到达。”一面说着,一面接过旅行袋大 衣。蓝田玉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周,抿了嘴微笑。丁古云这才省悟过来,自 己已是剃了胡子了。便红着脸笑道:“你倒一见就看得出来。”蓝小姐又向 他瞟了一眼,笑道:“不是你身上这套西装,那我果然看你不出来。”说着, 跟近了一步,低声问道:“你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吗?”丁古云只觉心房一阵 乱跳,笑道:“找好了,找好了!我们这就去。没有几步路,不必雇车子了。” 蓝田玉挨着他,将他手膀子碰了一碰,低声笑道:“你在前面走,我怕碰到 熟人。”这句话不要紧,把丁古云这个身体碰得像触了电一般,周身麻木一 阵。回头看蓝小姐时,见她低了头抿嘴微笑,好像是十分难为情。这就越发 的高兴。拿了蓝小姐的大衣和旅行袋,就提脚很快的在前面走。自然心里总 怕蓝小姐会走失了,不免常回头去看看。可是她倒很注意,遥遥跟定自己的 路线走。到了旅馆门口,丁古云站在一边等着,蓝小姐到了面前,将嘴向前 一努,又低声说了一句进去。丁古云也就立刻镇定起来。仿佛一切举动,都 是十分平常似的,引了她走进所住的一层楼面,故意很从容的,叫茶房来开 房门。当茶房来时,自己虽不免向她观察一番。可是看她那样子,什么也不 感到异样,这倒觉得是自己多虑了。蓝小姐进房去看了一看四周,首先走到 梳妆台前对镜子照照,将手理了一理鬓发,搭讪着问道:“这房子多少钱一 天?”丁古云把旅行袋放在桌子上,将大衣却忘了挂上衣架,还是那样搭在 手臂上,斜抱在怀里站在桌子边,望了蓝小姐后影,蓝小姐问他话时,他并 没有理会。蓝小姐倒也不在乎他答复与否,依然向了镜子看着,自言自语的 道:“路上好重的尘灰哟!”这时,丁古云的脑筋回忆过来她所问的那一句 话,因答道:“总不算十分贵,三十块钱吧?”蓝小姐回过头来,笑道:“你 把大衣挂起来吧,你怕他会飞了。”丁古云哦了一声,才去挂大衣。这时, 茶房送着茶水进来,自退出去。而且反手将房门带着手掩上了。蓝小姐在旅 行袋里捡出几样化妆品和自用的手巾,都放在梳妆台上。她对了镜子,一面 化妆,一面闲闲的说道:“路上的灰尘好重,我不是坐了公务车子来,我就 对你失信了,你在车站上等了好久了吧?我猜你十二点钟就该去等着我了。” 说着,嘻嘻一笑,回过头来,见丁古云呆坐在屋子正中的桌子边小方凳上, 望了梳妆台上的镜子,只是出神。笑问道:“你什么事想得这样出神?”丁 古云醒过来,身子一耸,哦了一声,他才想起人家在和他谈话。他只记得蓝 小姐说了一句坐公务车来的。因问道:“我在车站上打听,知道班车没有了, 想不到你会坐了公务车来。”她笑道:“那看客人本领呀。我有本领站在公 路上把车子拦住;我又有本领,教车上人欢迎我上车。你信不信?”丁古云 点头道:“我绝对的信。”蓝小姐道:“那么,你试说说那理由。”但丁古 云又没有了答应,还是呆坐着出神。不过他多了一个动作,将手指在桌面上 画着圈圈。蓝小姐也没有再和他谈话,把面部的脂粉抹擦匀了,然后取了一 柄黑骨长柄梳子梳拢着她的头发,她那白嫩的手,微红的指甲,和黑梳黑发 衬托之下,越是好看。丁古云不觉想象着,塑了一生的人像,没有理会到这 一种黑白美。女人就是艺术,看久了女人,就会对艺术有许多发现。他这样 说着,神经便统制不了他的官能。信口说出了一声是的。蓝小姐回头问道: “你说什么?”丁古云笑道:“我想起那艺术上一个问题,我自己就信口答 复了起来。”蓝小姐回转身来,将头一摇道:“我不信,这个时候,你有功 夫,说到了艺术。”丁古云道:“那么,我应该想到什么呢?”蓝小姐把手 上的梳子,放在梳妆台上,两手反撑了梳妆台,向他瞟了一眼,微笑道:“我 知道你在想着什么。”说毕这句话,她将右脚皮鞋尖点起,把高跟在地板上 打着,把上面三四颗雪白的牙齿,咬了下嘴唇,微微低了头。丁古云也答不 出,只呆望了她。这样,屋子里,沉寂了有五分钟之久,蓝小姐口里滴当滴 当,又唱着她的英文歌。丁古云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蓝小姐面前,颤动了他 的声带,低声道:“田玉,我有几句话,总想和你说一说。”蓝田玉依然紧 紧咬了下唇,低头站着。丁古云直立着,头可微微的弯了下来。丁古云道: “你……你……你可以让我说出来吗?”蓝田玉依然是低了头。说着,抬起 左手来,理了一理鬓发。当她将手放下来的时候,丁古云猛可的握住了她的 手,他不但是声带颤动了,连身子也有些颤动了。他道:“我……我……爱 你。”这句话说出来了,紧接着是要蓝小姐的答复。蓝小姐的手被他握着虽 还没有抽回去,可是头还没有抬起来。就在这时,忽然一样东西,直扑了两 人的身体,这样两个在异样情感中的人都吓了一跳。那直扑了两人来的东西, 还没有停止,还在陆陆续续的来。定眼看时,却是剪碎了红绿纸屑。这红绿 纸屑,像花雨一般的飞着,自然不是由天上落下的,不是由窗户外飘进来的, 也不是楼板上漏下来的,乃是一阵阵由房门口抛撒进来的。这抛弃的人,被 门帘子隔着,只看到几只手,伸了过来,丁古云想不到有人会到这里来开玩 笑,料着是人家闹新房走错了房间。便喝问连声:“谁?干什么?”他这一 喝,引动了门外一阵哈哈笑声,门帘子掀动着,推进来一群男女。其中有一 男一女,却很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姓甚名谁。一个女子,手里还捏了一把红 绿纸屑。她笑着向丁古云一鞠躬道:“丁先生,恭喜呀!您忘了我吧?我和 这个人。”说着,指了站在当前的一个青年道:“我们是你手上开除的学生 呀。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你以为我们犯了校规。现在你应当明白,恋爱是人 生所需要的吧?呵!这位是蓝小姐?多么美!恭喜你得着这么一位甜心。” 她眉飞色舞的说了一遍,这一群男女鼓掌笑了起来。另几个女子,手里捏着 红绿纸屑,又向丁古云抛着。他忽然省悟过来。在北平的时候,曾在校务会 议上,交出一张谈恋爱的学生名单,要求学校开除。今天所到,就是其中之 一部分,分明是清算陈帐,报复来了。翻了眼望着他们,面孔通红,红晕一 直红到耳朵根后去,由嘴唇皮的颤动,感到周身的肌肉全在抖颤,哪里还说 得出一句话来。蓝田玉站在一边,先是呆呆的。见丁古云成了一个木雕泥塑 的偶像,便忍不住了。凝了一凝神,忍下气去,从容问道:“你们是来干什 么的?”先前那个女子道:“恭贺丁先生得了甜心。”蓝田玉喝问道:“哪 个是丁先生的甜心,你指的是我吗?”那女子被她问着,倒不便直率的答出 来,蓝田玉道:“你是恭贺?你是开玩笑来了。可是你没有想到你也是女人, 你也是丁古云的学生。丁先生房间里你能来,我也能来。为什么我在这里, 就是丁先生的甜心?不错,我一个人先来,你们是成群来的。大概先来的单 独来的,就是丁先生的甜心。好吧,我承认你这话。你有什么权利能干涉我 们的行动?你说,你不是来嘲笑,你是来恭贺。这是我们开的房间,我们就 是这房间的主人,我有权不受你们的臭奉承。你们都给我出去!”她说时, 红了脸,瞪了眼睛,倒是理直气壮,这一群人无话可说。尤其是几位散花的 天女,更觉得自己鲁莽,都起了丁古云的传染病而发呆了。    
 
 
第十七章  两幕喜剧
  丁古云本来是恐惧与愤怒交袭着,一时心绪纷乱,不知道怎样去对付这 个突击。现在蓝小姐一生气,而且给了自己一个立脚点,立刻就有了主张了。 于是将脸一板,喝道:“你们是便衣巡查队?你们是宪兵?或者你们是警察? 你们若都不是,有什么权利,可以到这房间里来胡搅。”其中有个男生,带 了两分尴尬的样子,向他笑道:“我们来恭贺你,有什么恶意吗?”丁古云 道:“胡说!我有什么事,要你们恭贺?在旅馆里会客,这就应当恭贺吗? 我不认得你,我不要你恭贺!出去!”说着,他抢着去掀开门帘,站在门口 将手挥着,连喊出去。这群男女,没有了调儿了,就无精带彩的,慢慢的向 门口走去。就在这时,门外有人道:“慢来,慢来,我有两句话问一个人。” 随着这话,走来一个穿呢布学生装的人,白净的面孔,溜光的背头发。眼上 架了一副大框眼镜,眼珠在里面闪动着。尖下颔上,有一点红痣,显着他的 机巧心外露。他穿了一双半旧的黑皮鞋,大踏步子走进房来,并不理会丁古 云。见了蓝田玉笑嘻嘻的向她一点头,道:“好哇!蓝小姐。我知道你有了 好约会要到香港去。可是,事情不那么简单,你还得受点拘束。”蓝田玉看 到这个人来,忽然脸色一变。红红的面孔,现出了苍白。抖颤着道:“你…… 你……你来做什么?”说着时,她退后两步,她在沙发上坐了。那男子喝道: “我来做什么?我来找我的未婚妻蓝田玉!”他把这“未婚妻”三个字,说 的特别的响亮。丁古云听了,心里也倒抽一口凉气。蓝田玉由沙发上站了起 来瞪了眼向那男子道:“我早要和你废除婚约了,你管不着我。”那男子道: “我也早知道,你要和我废婚约,可是截至现在止我们这婚约还没有废掉。 我有这权利可以干涉你和别一个男子在旅馆谈话。”蓝田玉将脖子一歪道: “你管不着!”那男子道:“为什么管不着?我立刻就可以干涉!你和我走 出这房间去。如其不然,我去报告警察,你或者不在乎,可是你的老师,也 是你的爱人,他受不了。他是艺术界的权威,他是教育界的名人,他是社会 上的偶像。假使把他带人家未婚妻开房间的行为暴露出来,这偶像要打破! 你考量考量,我限你三分钟内,给我一个答复。”他这话虽不算十分利害。 可是把丁蓝两个人都镇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些要走的一群男女听了 这话,觉得这个报复,大家满意,大家哄然一阵笑着。就在这时,跳进一位 摩登女子,由男女青年的队伍挤到那男子的面前,向他正色道:“密斯脱倪, 你这不对。你有什么话要和蓝小姐说,你就径直的来和她说就是了。你带了 这一群人到旅馆里来,成何体统?”丁古云看时,乃是熟极了的人夏小姐。 夏小姐在这个时候钻了出来,又是一个意外。那男子向夏小姐苦笑了道:“你 以为我不该来吗?无论是谁,对于自己的未婚妻在这种场合,他不能漠然处 之吧?”夏小姐向丁蓝看了一看,见他们都红着面孔,鼓了嘴说不出一句话 来。便道:“密斯脱倪,大家拥在这里,有什么话也不好交涉,我们另去找 个地方谈谈,好不好?”那人道:“我不走,要走,蓝田玉和我一路走。” 说着,益发在椅子上坐下来。蓝小姐突然站了起来,将脸色一板道:“好! 我和你一路走。你说到哪里去?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姓倪的见她站了起 来,也跟着站起来。因道:“只要你肯跟我走,我们的事就好说。”蓝田玉 向来的一群男女道:“我们都走了,你们还打算怎么样?”说着话,她首先 一个挤出了屋子,口里还说:“我看你们出来不出来?”她这样的说了,哪 个还能在屋子里站着,一阵风似的,全都拥了出来。而后夏小姐和姓倪的微 微笑了一笑。因道:“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可以出去了。”那姓倪的且不理 会夏小姐,向丁古云点了一个头道:“对不住,打搅打搅。”说着,走出屋 子去了。夏小姐走到丁古云面前,向他轻轻的说了一声道:“不生关系,我 会替你把这一事料理清楚。”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她也出去了。屋子里,最 后只剩丁先生一个人。他始终是呆坐一张木椅子上,望了这群捣乱的男女, 一句话也没有说。耳听得房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概是这批人都走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人是走了,剩下来满地红绿纸屑。他一直呆坐了二十分钟 之久,神经才恢复过来那番镇静,心里把过去的事。仔细推敲一番,觉得刚 才一幕喜剧,决不是偶然的遇合。姑无论自己开除的那一群学生,他们不会 知道自己在这旅馆里开房间。就是那个姓倪的,怎么会知道自己和蓝小姐有 这个约会呢?又其次便是夏小姐,今天白天,在街上遇到她,她还打听自己 的住所,要请他吃饭。这会子毋须人告诉,她也知道了这旅馆了。真是奇怪。 推论这幕喜剧的导演,只有两人。一个是蓝田玉。可是她不会的。她不履行 这个约会,谁也不能勉强她?何必多此一番变化?而且事先她也不知道在哪 家旅馆,她有什么法子,去预先遣兵调将?更进一层的说,这事于她面子很 难堪,她自己会和她自己捣蛋吗?另一个人,便是这夏小姐了。在理发馆里 隔坐那个摩登女郎,根本就是她。大概她是存心报复,老早就等着机会。她 看见自己剃胡子,必定是探听得自己和蓝小姐有了约会,所以悄悄跟在后面, 把自己的行踪,完全看了去了。不过这里又有了一个问题,像那个姓倪的和 这群开除的学生,那也不是顷刻之间,可以调齐的。她这个计划,至少是二 十四时以前,就有了准备。果然如此,蓝小姐纵不是勾通一气,也把到城里 的消息泄漏给她了。想到了这里,越觉这事有几分蹊跷。心里头转念,夏小 姐罢了,以前她和艺夫来往的时候,自己没有给过她好颜色。她要报复一下, 在情理之中。至于蓝小姐,只有自己对得住她的,没有对不住她的,她决无 和自己开玩笑之理。你看,为了她,把胡子也剃掉了,失掉了自己十余年来 的那份尊严。和她能谈上爱情,已经是被人笑话。闹一幕趣剧,那不是…… 不,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不是笑话而已。到了这群男女青年口里去了,不是 什么趣剧,也要渲染一番。于今他们在旅馆内亲身目睹的事,他们决不会客 气,一定满处宣传,真是那姓倪的话,这尊偶像要打破了。蓝小姐,你不爱 我,没甚关系,你不应当这样恶作剧,作个圈套让我来钻。我与你无冤无仇, 你这样陷害我作什么?想到这里,不能坐着了,背了两手在身后,在屋子里 转着圈子。就在这个时候,嗅到了一种轻微的脂粉香。这种香气,是自己经 常薰染惯了的,正是蓝小姐身上的香气。这是自己的幻想,她已经去久了, 哪还有……可是,他一回头,看到了那梳妆台上,留下了蓝小姐几样化妆品。 雪花膏罐子,脂膏盒,口红石管,香粉盒子小粉镜。顺手拿起粉镜来看看, 见镜子背面,嵌着蓝小姐一张半身相片。她穿了翻领子羊毛衫,长长的头发, 披在肩上,手上拿了个网球拍,瞧着一双灵活的眼睛,笑嘻嘻地,娇戆之极。 若说天真烂漫这个形容词,不加到她身上,加到谁人的身上?她这样的少女, 会作了圈套来害人,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了。他心里这样想着,手上玩弄 了这相片,只管出神,就在这时,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喁喁谈话,仿佛有 捉奸两个字送到耳朵里来。接着这话,就是哈哈一阵大笑。丁古云心里吓了 一跳,心想,难道他们在谈笑着我?于是更静心的向下听。先听的是右隔壁 的话,这时右隔壁的话歇了,左隔壁的喁喁之声又起来了。仿佛又听得有人 说,我认得他,是一位名雕塑家,他心想,名雕塑家,那不是我是说谁?这 么一来,手里拿着的那面小镜子,不能握着了,微微叹了一口气,又摇了两 摇头,自己依然呆坐下。这屋子是本旅馆的上等房间。虽然沙发是重庆极珍 贵的家具了,这屋子里依然还预备下一张椅子,但这和文豪们的主张有点两 样,乃是新瓶装旧酒。椅子的表面蒙着了新的灰布,而坐垫的弹簧,没有了 伸缩性,大概是把些棉花渣滓,代替了弹簧,坐下去是平的。恰是奇怪,丁 古云对这个改装的沙发,好像有了深嗜。自这屋子里发生了变化以后,他就 老坐在这椅子上。两手平伸放在两边搭上,人斜靠了椅背,算是开了睁眼的 入定老僧。除非是穿了西装裤子的两条腿,有时架起,有时又放下直伸了摇 撼几下,他发现了对面的粉壁上,有一块水渍。那水渍像个古装的西洋女人, 又像希腊战争之神,看久了,都不像,更像是一丛云,云里伸出一条张牙舞 爪的龙。没有人打搅他,由他这样想像下去。他在回忆之间,仿佛曾有人进 房了一次,那大概是茶房。不自然的,无所谓的咳嗽了两声。随着这咳嗽, 茶房又进来了。他手里提了一把开水壶,但他没有向那里斟开水,仅仅将中 间桌子上那把茶壶揭开了看上一看。他没有言语。临去的时候,瞥了这位旅 客一眼。他似乎解得这位旅客需要清静。出门的时候,把房门紧紧地给带上。 丁古云等他去了,立刻想到,他不是来送开水,他是来观测我的。他疑心我 会自杀吗?于是不自然的淡笑了一下。接着又一想,虽然,大概我这幕悲喜 剧,引起了全旅馆的注意。本来这事太难隐瞒了,他们男女一群,来那些个 人。而自是像演话剧,一个来了,一个又来,穿插得很有步骤,想到了演话 剧,这里必定有人导演。自编自导自演。是夏小姐呢?还是蓝小姐呢?毒蛇 似的女人,她们陷害我,毁坏了我这尊偶像。他不住的想,不住的发恨,这 样呆坐着,不知经过了有多少时候,但觉这样坐着,四肢都感到有些疲倦了, 这个身体颇需要起来移动一下。就在这时,门推开了,门缝里伸进来半截身 体,那是蓝田玉小姐。丁古云心里呀了一声,嘴里还没有说出来。她像野兔 出笼似的,用很迅速的动作,把身子钻了进来。立刻把门闭上,又加上了搭 扣。她毫不犹豫地,直扑了过来,两腿跪在沙发前,两手扶了丁古云的膝盖, 头伏在他胸前,一声不言语,呜的一声,她就哭。丁古云的神经被她震撼着, 除了两眼望她,一个字说不出来,也不会动。这时,觉得她柔软而温热的手, 扶着了自己的腿,乌丝一般的头发,簇涌在胸前,一阵阵的脂粉香气,直进 了鼻端,自己一切愤恨筑下的堡垒,被这温柔香暖的坦克与俯冲轰炸机,蹂 躏了一个粉碎,再加上她这一哭,就是征服殖民地后的安民布告。自己心灵 上没有了埋怨,没有了愤恨,自然没有了反抗。灵魂上已插上了白色的降旗。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一只右手来,抚摸了睡在怀里的那一头乌云。但这只有 两三分钟,蓝田玉突然抬起头来。那退去了脂粉的脸上,黄黄的,挂上无数 条泪痕。那灵活的眼睛外,依然簇涌了长的睫毛。脸腮上的酒涡没有出现, 粘上了几条细发,这一切柔媚,变成了极端的可怜相。丁古云抚发的手,已 被她带着翡翠戒指的手握着。另一只手被压住了,抽不出来。他不能有动作, 在四五分钟的慌乱与缄默里逼出了一句话:“你不要难过。蓝小姐被她一句 话引着,长睫毛里,又抛出十几粒泪珠。她先点了两点头,然后望了丁古云 的脸哽咽着道:“我……我……一千个对不住你,一万个对不住你。”丁古 云道:“这不怪你呀!”蓝田玉突然站起来,坐在沙发椅扶手上。右手依然 握了丁古云的手,左手扶了他的肩膀,低下头,那脸几乎靠贴了丁古云的脸, 未干的泪痕,粘在他的脸上了,她柔声道:“你知道这事不能怪着我吗?” 丁古云将脸偏过来,蓝小姐向旁边让了一让。他道:“这件事的祸水是谁, 我还不能想到,可是你不会自己让自己难堪呀。在这一点上,我想你纵然知 道点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也比我知道的不多。”蓝田玉点点头道:“对的! 你不愧是我的知己。我这颗心。……”她说着,将扶在丁古云肩上的手,指 了她的心窝。她穿的那件半旧红花绸袍子,腰身是那样窄小,两个乳峰,在 衣服里鼓起。她那个指甲涂了浅色蒄丹的食指,就指在乳峰中间。这又是一 队俯冲轰炸机,突袭丁先生的心灵一下。她接着道:“我实对你说,我这颗 心,老早就属于你的了。”丁古云将被她握的手,反转过来,紧紧的捏了她 的手。蓝田玉道:“可是,我还要你原谅一下。你可以吗?”丁古云握了她 的手,轻轻摇撼了两下,点点头道:“你说吧。我什么都可以为你牺牲。” 蓝田玉将手指了屋子中间道:“你要知道,今天晚上,这里是座陷阱。”丁 古云猛然听了这句话,不觉脸色一变,因道:“他们打算还把我怎样?”蓝 田玉说毕了这话,已是离开沙发,已是把挂在衣架上的旅行袋取过,将放在 梳妆台上的零碎物件,陆续向袋里放着。一面向丁古云答道:“我不在这里, 无论他们撒下什么天罗地网,你都不必怕他们。我是抽了空来看你的,我立 刻就要走。本来我是不能来的,可是我不来,我有衣和化妆品在这里,还是 会给予他们一个把柄。况且我要不来,怕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会疑心到我身 上来。”丁古云由椅子上突然站起来,因道:“那么,我陪你离开这里。” 蓝田玉已把衣架上大衣取下,搭在手臂上,因道:“夜深了,向哪里去呢? 而且,他们正在我一个朋友家里聚合着,等候和我谈判,我们何不趁了这个 机会,快刀斩乱麻,将姓倪的关系了结。我们日子长呢,有话慢慢的说。你 明天可以回去,不是明天下午,就是后天一大早,我一定回到寄宿舍来。你 只管进行你的事,我们有了钱,我们远走高飞,怕他干什么?”她一面说着, 一面向房门口走。丁古云瞪了两眼,只管望着她的背影,却是移动不得。她 手扶门扭,并不曾怎样带动,却回转身来向丁古云望着。露了她那白而又齐 的牙齿微微一笑。丁古云还是呆望了她,不曾动得。她笑道:“你这傻子。” 说着,她又跑了回来。她将她那夹着大衣的手,握住了丁古云的手,猛可的 向他身上一扑竖起脚尖来,将脖子一伸,头伸过了他的肩膀,喷的一声,丁 古云觉得自己的脸腮上,被一种柔软的东西接触了一下。他在这绝对不曾意 料的境况下,不知会想到蓝小姐这丰厚的赐予。他仍然是呆站着的,等他回 忆到这是一个香吻,那已经在一分钟之后,蓝小姐的动作,始终是闪击式的。 她亲过吻之后,她又立刻奔到房门边去了,手扶了门扭,回转身来,又向他 笑了一笑道:“你这个书呆子。”丁古云被他的回忆,引着他笑了。在这笑 声中,他也有了相当的勇敢,立刻追着上来,要去握蓝田玉的手。可是她这 次手扶着门扭,不像上次,已是把门拉开了。在门帘外人来人往的情形下, 丁古云所发生的勇敢,又如电火一般的消失了。他只说出了一句话:“你真 走了?”蓝田玉将门全推开了,人背了垂的门帘站定,向他道:“我不敢在 这里久耽搁,至迟后日一定回去。一切放心,不要为今晚上这场滑稽戏着恼。” 说毕,掀着帘子就走了。丁古云站了一会,又回到那张新瓶旧酒式的沙发上 去坐着。他不但一腔悲的火焰,已经熄灭,而死去了的心头一棵情苗爱叶, 却又跟了脸上那个香吻,重新复活起来。他回忆着怀里那一团乌丝,回忆着 手掌里握着的那一双温暖的小手,回忆着脸腮上所接触的那两片香唇,他情 不自禁地,将手抚摸着他的脸腮,微微的笑了。这样有几十分钟之久,他忽 然想起了一件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呢。于是走出旅馆去,在附近宵 夜店里,吃了两碗面。但是回来的时候,心里又倍加了不快。自己来去,在 身后就会发生哄然一阵大笑。他回到房里,想了一想,还是蓝小姐的话不错, 这屋子里不仅是座陷阱,而且是床针毯,片刻坐立不得。他如此想着,胡乱 睡了一会。
  次日一早起来,算清了店帐,就到莫先生办事处去会尚专员。谈到去香 港的事,尚专员很快的答道:“这已没有什么问题。到了车子开行的日子, 你拿了我的信去上车,一直到广州湾。路上费用,莫先生答应了五千元,你 多花一点也没关系,临时来拿都有。至于到香港以后的款子,你再去和关校 长接洽一下。彼此划汇可以,拿我们的支票去换他的支票也可以。莫先生走 后,我要代他办许多事,实在分不开身来再去会关校长,丁兄说在城内无事, 回去休息两天也好。”丁古云见这方面既安顿得十分圆满,就放心回寄宿舍, 到了寄宿舍以后,推说有点小病,只在卧室里躲着,连两餐饭也没有到餐堂 里去吃。同寓的朋友来看他,见他神气十分不好,自也相信。丁古云睡了两 天,一早就算起,该是蓝小姐回来的日子,不时在窗子里向外张望着。到了 半上午的时候,见有一群人,由田坝上直向寄宿舍走来。前面上十个人,手 里拿了红绿纸旗,迎风招展,颇为奇怪。再近一些看出来了,那前面上十个 人,都是男学生模样。有两个人用竹竿抬了一张籐椅子,夹在人丛中走。椅 子上似乎放了东西,还用红绿旗子陪衬着呢。籐椅子后面,是一群打赤脚的 老百姓。其中有些小孩子,口里直嚷:““快来看,接菩萨。”丁古云看到 这群学生,心里也就想着,莫非他们找到这里来了?可是,他们到这里来做 什么?脑子里这样疑惑着,心房却在体腔里砰砰乱跳。但终究觉得是自己的 神经过敏,还悄悄在窗子里向外张望了去。他们越走越近。仔细看去,可不 就是闹旅馆的那几个人吗?自己向床上一倒!心想,看他们闹些什么?不管 他,几分钟之后,忽然劈劈拍拍一阵爆竹声,接着又是一阵哄笑声。在硫磺 气流到屋子的时候,却听着陈东圃在人声喧哗中喊了起来道:“你们这是干 什么?”于是大家哄然一阵的道:“给丁古云送偶像回来了。”又听到仰天 带了笑声道:“你们以为这是舞台,在这里演戏吗?”他一说,那群笑声更 是厉害像倒墙似的轰闹在空气里。在丁古云听得明白了,是自己送某大学作 演讲纪念的一尊塑像,被他们抬着送回来了。这也无关宏旨,让他们抬回来 就是,不理他,看他们怎样。就在这时,王美今匆匆的跑了进来,顿了脚道: “丁兄,丁兄,出去骂他们一顿。这一群学生无缘无故和你开玩笑。”丁古 云道:“随他们去。”王美今道:“以前你对付这些调皮的学生,最有办法。 现在人穷了,连管束学生的勇气都没有了吗?他们那种毫无理由的侮辱,我 在一旁的人,看着都受不了,你倒没事吗?你这样怕事,以后还怎么在社会 上混?”丁古云跳了起来道:“我怕他们作什么?我是忍住这口气。我就出 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说着,便跑向大门口来。老远见那群青年,拥 在大门的过道里,把那把籐椅子,放在一张桌子上,自己塑的那尊半身像, 象征着艺术与战争的,被他们供佛爷一般的供着。像面前有两个雪花膏缸子, 一只空粉盒子,当了烛台香炉。丁古云还不曾仔细的看,他们见丁古云出来 了。哄然一阵笑着,鼓起掌来。丁古云瞪眼大喝道:“你们没有法律管束的 吗?闹到我家里来了。”大家笑着道:“把东西送还你,不送到你家里来, 送到哪里去?”丁古云听到他们又说又笑手上拿了旗子乱挥,也不知道是什 么人答话。再走近那籐椅子一看,真气炸了肺。他们把那长胡子的偶像,脸 上涂了两块胭脂,鼻子两边,用墨笔勾着,成了个小丑模样。偶像身上,披 了一条女人用的破花绸手绢。再看椅子上插的红绿旗子上,写着的标语是: “打倒偶像”,“揭破伪君子的假面具”,“打倒艺术界的骗子”,“打倒 教育界的败类”。丁古云将桌子一拍,跳起来喝道:“你们太侮辱我了!” 那些学生呵呵一阵狂笑,拥出了大门。看热闹的一群百姓,站在门外望着面 面相觑。小孩拉了大人衣襟问道:“这不是接菩萨吗?啥子事?”那些学生 出了大门,乱喊了笑道:“奋斗呀!抗战呀!带了女学生开旅馆呀!礼义廉 耻呀!讲台上的伪君子呀!什么东西呀!霸占人家未婚妻呀!”他们又像唱 歌,又像喊口号,老远的隔了一片空地,挥了手上旗子,直了脖子,对了这 寄宿舍的大门喊着,这寄宿舍里的先生们看着,觉得不但与丁古云难堪,与 这些同寓的先生们也是一种难堪,便都跑出大门去,向那些学生喝止。丁古 云忽然向厨房里跑去,发疯一般,拿了一柄砍柴的斧头来。他大声道:“我 不要命了,和你们拚了!”两手拿了斧子,高高举起,向那些学生飞奔了去。  
  
第十八章  你真勇敢
  在大门口的先生们,看到这种情形,各个吓了一跳,连喊去不得。戏剧 家仰天口到腿到,早已跟着跑了出去。所幸丁古云跑得过于勇猛,身子向前 钻着,身体上的重点,已是放着不均衡,脚下被浮泥微微一滑,人就栽倒了。 仰天跟着跑到面前,弯腰先在他手上把斧子夺了过来。然后拉了丁古云一只 手,把他拉起。因道:“丁兄,你这是怎么了?你值得和他们小孩子一般见 识?”丁古云道:“他们欺我太甚!你别拦着,我要和他们拚命。他说话时, 全身都在抖颤着,因之他说话的嘴皮,跟着也在抖颤,脸皮红得发黄,又带 些青色,倒不如说是没有成熟的橘子色。他那额角上的汗珠,每粒像豌豆一 般大小,不住向脸腮上挂着。他伸手要夺仰天反手掩藏在身后的斧头,口里 只管喘气。又一戏剧家夏水,也追了过来。他见那群学生已停止了喊口号望 了这里,缓缓向后移动,便伸张两手,对他们乱挥着。大声喊道:“你们不 走,还打算在这里耗出什么大胜利来吗?你们这样作法,把斧子真砍你们两 下,那也不屈。你们走不走?不走,我也恼了!”那些人听了,方才继续退 去,可是退到对面山脚黄桷树下,他们站住脚,又哄然一声笑了。丁古云抓 不住那把斧子,本来也就站着呆望起来,他挺了胸脯子道:“你看,他们这 样作,就能损害我一根毫毛吗?”夏水依然在前面走,却叫了仰天道:“老 仰,我看这事,有点醋的作用在里面。你说是吗?”仰天笑道:“还有什么 是吗?他们的标语,已经说明了。幸而蓝小姐今天不在这里。要不然,又不 知会演成个什么局面?”丁古云道:“会演成什么局面呢?他们也不能抓住 蓝小姐饱打一顿吧?”说着话,已到了寄宿舍的大门口,各位先生,自然是 安慰丁古云一番。然而等仰天再度提到有些戏剧意味时,大家回想过去情形, 也都哈哈笑了。丁古云将籐椅子上那尊偶像拿起,提起籐椅子来,连那上面 的红绿旗子,一股脑儿,扔在大门外空地上。然后口里唧咕着走回卧室里去。 同寓的先生们,都为了这事,受着很大的刺激。觉得丁先生一生都被人尊敬, 今天让青年羞辱到门上来,这是一件不可忍耐的事。和他更要好的王美今与 陈东圃两个人走进屋子来看他,也算是安慰他。丁古云这时把人家抬回来的 那尊偶像,放在桌上,弯了腰正用纸卷,去磨擦那鼻子两边的黑迹。回头看 到陈王二位,唉了一声道:“你看这是哪里说起。他们侮辱我一阵不要紧。 什么场面我都经过了。不会被这几个毛头小子所苦恼。可是他们不该不择手 段,把蓝小姐拖累在内。幸是蓝小姐不在家,假如今天她也在这里,她不会 自杀吗?我在这里想着,还是到法院里起诉呢?还是……”王美今笑道:“仁 兄,你怎么也这样小孩子气?他们都是乳臭未干的人,晓得什么轻重。他逞 快一时,哪里顾到事情前后。你去告他一状,官司打赢了,判他们一个公然 侮辱罪,办他们几个月徒刑,他毫不在乎,你若是打输了……”丁古云红着 脸道:“官司我怎么会打输?”王美今笑道:“这不过是比方这样说,可是 你也是要走的人。假如官司拖下来三个两个月,你还是留在重庆打官司?你 还是到香港去干你的正经事?”丁古云听了这话,倒是呆了,坐在椅子上向 他望着道:“那么,我吃了这两场侮辱,就罢了不成?”陈东圃道:“哪里 有两场羞辱?”丁古云被他问着塞住了口,只顿了一顿,因道:“我也是气 极了乱说话。”王美今道:“投鼠忌器,这件事你也只有罢休。要不然,拖 累着把蓝小姐拖了出来,不用说打官司了,就是有人把言语损坏蓝小姐两句, 闹得三把鼻涕,两把眼泪哭着,这又何苦?”丁古云叹了一口气道:“这事 真也教人难于处理!这真是从何说起?把一个蓝小姐拖累在内。”大家看了 他那番懊丧的样子,正也不知道用些什么言语来安慰他。就在这时听到蓝小 姐在外面应了一声道:“有什么连累我?恐怕是为了我连累丁先生吧?”随 了这话,蓝小姐走进屋子来。大家看时,见她一手抱了大衣,一手提了旅行 袋和手皮包,面皮红红的,站在屋子中间,先笑了一笑道:“刚才这里闹了 一幕喜剧,可惜我没有赶上。”说着,她毫不避嫌疑地,把手上的东西,都 放在丁古云的床上,随身就坐了下去。她回头看到丁古云坐在那尊偶像边, 脸色十分难看,便微笑道:“这有什么了不得?充其量,他们不过说我们恋 爱。师生恋爱,这难道是什么稀奇的事吗?他们来的时候,我若在这里,我 一定挺身而出,对他们说:‘不错!丁先生在和我讲恋爱!这干着你们什么 事?这对他的艺术,他的学问,又发生什么关系?你们凭着什么来干涉我们 恋爱?又凭着什么减低了丁先生的艺术价值?’这样,他们还能闹,那才怪 呢。”说着,她站了起来,两手扶了脸腮上的乱发,向脖子后面顺了去。丁 古云真没想到她会宣布彼此恋爱,心里那一阵愉快,把刚才所受的痛苦扫荡 了个干净。可是他总觉得彼此还没有宣布谈恋爱的可能,不敢对人说出来。 这时蓝小姐对王陈二人说出来,已公然宣布了这个事,可以说自己如愿以偿 了。可是自己一向反对有太太的人和人谈恋爱,尤其反对和自己的女学生谈 恋爱,这样一来,自己的威信扫地了。在一分钟的时候,他心中五分高兴, 和他心中五分的顾虑,纠缠在一处。因之望了屋里三个人,说不出话来。王 美今陈东圃也知道他们在恋爱,正如这同寓的艺术家一样,全已默契这件事。 可是他们想着,他们到成熟的时期,还隔着很遥远的距离,加之蓝小姐那份 随和劲儿,也许她根本就是在拿丁老夫子开玩笑。丁老夫子去了香港,把她 一人留在这里,这是大家的期待。王陈两人更比较和蓝小姐熟识些,对这个 期待,尤其感到兴趣。她现在突然宣布和丁古云在恋爱着,而且不惜人言, 这是烂熟的果子了,这一个突击,谁还能够……他们听了蓝小姐的话,望着 她的脸色,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蓝田玉两手理好了头发,拿起桌上丁古云自 用的玻璃杯子,向丁古云笑道:“我太兴奋了,由车站上跑回来,口渴得很, 给我一杯热水喝。”她说时,将杯子伸到他面前。丁古云微笑了一笑,立刻 将桌子温水瓶子,拔了塞子,向玻璃杯子注着开水。因道:“你放下吧。玻 璃是极传热的东西,烫了你的手!”蓝小姐笑道:“你关心我,比我自己关 心我,还要深切些。”说着,果然,将玻璃杯子放在桌上。王美今听了这话, 心里骂着,真是肉麻。回头向陈东圃看时,他也皱皱了眉头在微笑。蓝小姐 在身上掏出一方花绸手绢来,裹住了玻璃杯子,端着送到嘴唇边喝水。反身 过来,靠住了桌沿,将眼由玻璃杯沿上射到王美今脸上,看了一看。她放下 杯子笑道:“王老师,你怎么不言语?你对我刚才这番话,觉得怎么样?” 王美今这才笑了,点头道:“好!你真勇敢!”蓝田玉回转脸来,向丁古云 道:“你看,王老师都说我勇敢,你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呢?”丁古云笑道: “我没有想到你是用这副手段,对付他们,假如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不是先 前那样软弱。”蓝田玉笑道:“好了,过去的事让他过去了,我们不必再提。 现在我要回去休息一下,你送我去吧。”她这样说着,不再问丁古云是否同 意,拿了那床上的旅行袋,就交到丁古云手上,笑着道了一个字:“走。” 随着她自己把大衣搭在手臂上。在这寄宿舍里,丁古云不怕人家知道他和她 亲近。但自己总还维持着一种师生的位份,在朋友面前,至多是彼此客气一 番。现在蓝小姐忘了那份客气,当了陈王两人的面,自己倒有点难为情。王 美今在这其间,说不出来他心里头有一种什么不愉快,望了丁蓝二人微微笑 着,因道:“丁兄,你送蓝小姐回去吧。你精神上确实受了很大的刺激,让 她安慰安慰你也好。”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眼珠很快的飘了陈东圃一眼。两 个人是在屋子里仅有的两只白木方凳上坐着,这时一同站了起来,丁古云笑 道:“你二位在这里坐一会,我一会就回来。”王美今虽然穿了西装两手还 抱了拳头,向他拱揖笑道:“你这个一会,是没有时间性的。十分二十分钟, 是一会。一小时两小时,恐怕也算是一会。等你二位回寄宿舍来,我们再谈 吧。”他说着,昂头哈哈大笑出门,陈东圃跟在后面,也格格笑着。他们去 了。丁古云向蓝田玉笑道:“莫名其妙的,他们笑些什么?”蓝田玉瞅了他 一下,笑道:“你说他笑什么呢!他们笑你,那正……” 。蓝小姐突 然把话停止了唱着英文歌的琴谱,脚跟在地面上拍着板,手里却把手皮包提 着在前面走出房去。丁古云被他鼓励着,开始勇敢起来,手里提着旅行袋, 随着在她后面走。走到田坝中间,丁古云回头看时,见寄宿舍门口站了一群 人向这小路上望着。其中一个人,把手抬起来招了几招,那正是田艺夫,丁 古云只当不看见,在蓝小姐身后笑道:“蓝小姐,他们围了一大群在望我们, 糟透!”蓝田玉回头瞟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糟透?”她依然走着路, 她觉得心里很闲,夹着大衣的那只手,遇到路边一棵小树,还随手扯了一枝 叶子在手,丁古云望了她的后影,觉得她在健美之中,不失那分苗条。她的 肩上,披着一幅花绸手绢,托住了那披下来的蓬乱长发,一阵阵的香味,若 有若无的,由那里透过了空气,袭进了鼻端。这香味是手绢上的呢?是头发 上的呢?他发生了这样一个疑问,就忘记了一切,只是跟了那香气走。二人 默然走到高坡上庄屋后那丛竹子边,蓝田玉忽然站住了,回身向丁古云望着, 笑道:“你又在出神想什么呢?忘了答复我一句呀。”丁古云愕然站住,望 了她道:“我有什么事忘了答复你?”蓝田玉笑道:“刚才你说糟透,那为 什么事?”丁古云道:“哦!你问这个,其实没什么。不过难免他们拿我开 玩笑。”蓝田玉面前,弯了一枝竹,她把皮包放到夹住大衣的手上,腾出手 来扯着竹子笑道:“你可记得?你有一次送我到这里,我拒绝你到我家里去。” 丁古云摇摇头道:“我不记得。哦!是是是,我不再送了。”蓝田玉又向他 瞟了一眼笑道:“你对女性,真是外行,可是……嘻嘻!”她笑了一阵,耸 着肩膀道:“你可取也在这一点,太懂得女性的人,一定是油滑的不得了的。 我若说这话,是表示不要你送,我的姿态就不是这样子了。”丁古云脸上, 没有胡子了,他伸手抚摸了两下脸腮。笑问道:“那么,你为什么忽然提出 这句话呢?”蓝小姐扯下一枝小竹枝,其上留有三片竹叶。她将中间那片竹 叶送到红嘴唇里,用雪白的牙齿咬着。丁古云觉得她妩媚极了,垂手提了旅 行袋呆望了她。蓝小姐吐出竹叶来,笑道:“你瞧,把我旅行袋拖脏了。” 丁古云也哦了一声,把旅行袋提起,蓝田玉倒不理会那袋子了,手扶了弯在 面前的竹枝,昂着头望了天道:“伟大的抗战呀!抗战真伟大呀!”丁古云 又呆了,笑道:“我以为你那样子是在赞美上帝呢,原来你在歌颂抗战。” 蓝田玉笑道:“你要知道,这有很大的原因在内。不是抗战,不能冲洗许多 黑暗,不能改善婚姻制度。说到这里,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那姓倪的 关系,已经解决了。他已经写了一张字据给我,解除婚约,回头我把这字据 给你看。现在……”她说到这里,又昂头了向天望上一下,笑道:“我自由 了。”丁古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对她看上了一看,未免将头垂下,现出一 分踌躇的样子。蓝小姐道:“你不高兴吗?”丁古云道:“我焉有不高兴之 理?可是……可是……我不能比你。”蓝田玉脸色正了一正,因道:“你的 心事我知道,你不是说你不能和你太太离婚吗?这是不必要的,我很干脆的 告诉你。”丁古云不觉把手上的旅行袋放下,望了她道:“不必要的?那么, 你和姓倪的解除婚约,不是为了我。”蓝田玉瞅了他一下道:“不为你,为 谁?你……唉!你……”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又微微的摇了两摇头道: “你说这话,岂不是让我伤心。”丁古云走近了两步,微弯了腰道:“不! 呵!不!我以为你这话太……”说着,他伸手抚摸了一下领带,又搔了两搔 头发。蓝田玉将胸脯一挺道:“我知道你没有那勇气敢问我以下的话。我干 脆告诉你,我爱你!我既爱你,我就一切可以为你牺牲。你没有太太,我嫁 你。你有太太,我也嫁你。至多,人家叫我一声姨太太吧?我为了爱,我不 怕这称呼,再比这称呼要难堪些,我也乐于接受。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这样爱你?越和你相处越爱你。”丁古云听了她这话竟是呆了。睁了两眼望 着她,直了脚,垂了手,一动不动。蓝小姐道:“你站着发傻干什么?我再 明白告诉你。现在,你太太在天津,你无法和她离婚,纵然可以,她也太受 委屈,因为她与你并无恶感,为了我,逼迫她中年以上的妇人,无故抛弃丈 夫,我站在女人的立场上,这理说不通。我同情她,我同情她这在敌人压迫 下,为你吃苦的妇人。我爱你虽说与她无干,然而我已经夺了你给她二十年 以上的爱情了;况且她与我并无仇恨,我这已经占便宜了,我还要逼着你抛 弃她吗?那我太自私了。我套用一句故人的口头禅:“愿为你与她和她的儿 女,共存共荣。我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性格的妇人,共存共荣的话,那恐怕 是幻想?我夺了她的丈夫,她还和我共荣吗?然而她现在干涉不了我们,眼 前我们乐得热烈的沉醉在爱的宇宙里。过一天是一天。到了战事结束,大家 要会面,再作那时的打算。这个计划,不独是我们创造出来的,现在前后方 男女这样的结合太多了,我们有什么使不得?这是抗战时代特殊的情形,所 以我刚才赞美抗战。我现在和你同居……”丁古云听她的话,每说一句,像 在心坎上灌了一勺热酒。脸色红红的,说不出心里那一分冲动与感激。他两 股热气,冲上了眼睛,挤出了眼睛里两行眼泪,他抢上前一步,两手抓了蓝 小姐两只手,乱摇撼了道:“你对我太好了,我没有话说,你真勇敢。你真 勇敢!”说着弯腰下去,对她两手,轮流的吻着。蓝小姐笑着伸了两手,让 他去亲吻,等他抬起头来,向他道:“我真勇敢吗?你别看我像只可怜的小 鸟。有时我也会像只飞天的鹞子。你和我到我屋子里去,我和你畅谈。”丁 古云昂头一看,觉得这时的宇宙,都加宽了一倍,周身轻松是不必说,立刻 提了旅行袋,和她到寓所里去。几小时以后,他们回到了寄宿舍。同寓的人, 看到丁古云脸上,时时透露出一种不可抑止的笑容,都十分奇怪。今天他受 了这样大的刺激,他还高兴呢。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丁蓝两人双双走进餐厅。蓝田玉走到她席上,且不 坐下,站着向两张大圆桌子上的人,看了一看,笑道:“各位先生,且请缓 用饭,我有一件事情要报告。”大家听了这话,都抬起头来望着她,各人也 就料着,必是为今日早上接菩萨的那幕喜剧。丁古云却只是坐了微笑,不住 的整理西装衣领,又将手去理齐面前摆的筷子。蓝小姐看了大家一下,笑道: “我这话说出来,各位也许并不怎样惊异。但疑问是不会没有的。那么我就 痛痛快快一口气说出来。我和丁先生有了爱情,大家是早已不言而喻的。” 她红了一下脸,露着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大家也都随她这一笑笑起来, 然而很肃静的,并没有作声。蓝小姐接着道:“这话应该由丁先生宣布,可 是……还是我痛快地说出来吧。在这个星期日,我们实行同居。而且同到香 港去度蜜月。完了。”说着,她向大家鞠了一个躬。大家还不等她坐下,立 刻哄然一声笑起来,恭喜呀,恭喜呀!拍手的,顿脚的,敲着筷子叫好的, 闹成一团。仰天和夏水两个人首先离开了座位,奔向丁古云身边。蓝田玉伸 手作个拦住的姿势笑道:“请坐,请坐!我的话没有完。”丁古云看了大家 嘻嘻的笑,大家看看他,又看着她,由她说了几遍请坐,方才坐下。夏仰两 人却是静止的,站在丁古云座后。她牵了一牵衣襟,下巴微扬着,眼珠向屋 顶看了一看。笑道:“为什么说同居?不说结婚呢?因为丁先生是有太太的。 法律上不许可我们结婚。我们只要彼此相爱,就过着共同的生活,不结婚又 何妨?朋友们口里虽不肯说,心里头一定疑问着,难道,蓝田玉愿作丁古云 的姨太太吗?我为解除大家的疑虑起见,我干脆的答应一声,愿!反正这个 办法,不是自我作古。抗战以前,家里一个太太,外面一个太太的,多着呢! 外面这个太太,而且是最公开的,有个新名词,叫新太太。抗战以后,不用 提了,到处可以碰见,有的叫国难太太,有的叫伪组织。所以我们这样结合, 也并不稀奇,我为了爱他,我就要嫁他。为了爱情,什么牺牲,我在所不惜, 社会上说我是姨太太也罢,新太太也罢,伪组织也罢,国难太太也罢,我爱 他,我就嫁他。我这股精神,各位说勇敢不勇敢?”大家不约而同的叫了一 声:“勇敢!勇敢!”仰天最高兴,跳着道:“勇敢,勇敢!蓝小姐,你真 勇敢!”他跳着把皮鞋脱落了,索性拿在手上,向屋顶上一抛!    
第十九章  爱情与钱
  仰天这一只皮鞋抛了上去,当然是不会久在空间,当它落下来的时候, 却好是冠履倒置,打在丁古云头上。他拿手去接时,皮鞋已敲过他的头,落 到地上来了。他向仰天笑道:“你也真勇敢。”说着,他伸手摸摸头发。陈 东圃和他同桌,拿着筷子,敲了桌子沿道:“丁兄,丁兄,今日之下,可谓 踌躇满志矣。”田艺夫与王美今在另一席,隔了桌子角,他伸过头来,靠近 王美今的肩膀,低声笑道:“我早想到这会是幕喜剧,但决不想到这样揭晓, 而且这样快。你和夏小姐的事,恐怕要落后了。”立刻两张桌上的人,议论 纷纷起来,丁蓝二人只是微笑。席上也有人提议,应当怎样庆贺。丁古云笑 道:“国难期间,一切从简。关于我们自身,要怎样安排,还没有议定,自 不能接受朋友的隆仪。”仰天在那边桌上,由人头上伸出一只空碗来,叫道: “至少喜酒是要喝的。”丁古云道:“好!请许可我们二十四小时以后,再 作答复。实不相瞒,关于这件事情的消息,我也仅仅比各位早晓得三四小时。 我又是一个整装待发的人,我怎么来得及布置?”陈东圃向蓝田玉道:“蓝 小姐,你这个闪击战,好厉害,事前一点不露声色,事后闪击得我们头昏眼 花。”仰天那边插嘴道:“她闪击得丁翁头昏眼花则有之,怎么会让你头昏 眼花呢?”王美今道:“是有点头昏眼花。不是头昏眼花,怎会说出此种话 来呢?”于是大家哈哈大笑。到了这个时候,丁蓝二人也就不怕人家玩笑, 饭后,他们索性同在工作室里,讨论当前问题。直到晚上九、十点钟,丁古 云方才送她回寓去。十点钟,在乡间已是夜深了。
  次日早上,丁古云一起床,匆匆的漱洗过,就向蓝小姐寓所去。昨晚夜 半发生的雾,这时正还在滋生,十丈路以外的树木田园都隐藏在弥漫的白气 里面,只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影子。在小路旁边,有一所草盖的小屋,破烂 不堪,外面的两块菜地,几棵弯曲的槐树。那人家既有粪坑,又喂猪,平常 经过这里,总觉它是这田坝上最讨厌的一个地方。现在浓雾把远近的风景, 完全笼罩了,便是这间茅草屋,也埋葬在白气里,只有一个四方的立体影子 模糊着现出轮廓,看不清门窗户扇,那些杂乱的草木,也都看不见了,而几 枝槐树的粗枝干,在屋外透出影子,反点缀了这立体影子的姿势,凑足了画 意。他看得很有趣,觉得这简直是一幅投影画的样本。他由这里联想到,宇 宙中的丑恶东西,给它撒些云雾来笼罩,不难变成美术品。自己和蓝田玉这 段恋爱,平心论之,实在不正常,可是笼统的加上爱情高于一切的帽子,只 透露着彼此的勇敢,把其余都掩饰了,也正是一场美丽的因缘。他这样想着, 在雾气里面慢慢的走。忽然感觉到这样做下去,有一天云消雾散了,这丑茅 草屋的原形,似乎……他接着又一转念,管他呢?事情已做到了现在,还有 什么变幻不成?他自己摇了两摇头,又加快了脚步。到了蓝田玉的寓所门口, 那位房东太太,朦胧着两眼,正开了大门出来。看见他,便笑道:“丁先生 这样早?”她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扶了衣服的纽扣。丁古云看了这样子,不 便猛可的进去,因道:“都没有起来吗?”房东太太笑道:“蓝小姐昨夜好 大夜深才睡觉呀。”丁古云踌躇了一会,笑道:“我在门外问她两句话吧, 我要进城去。”他果然走到蓝田玉房门外,轻轻问了一声道:“还没有醒吗?” 里面答道:“好早!我来开门吧。”丁古云道:“不必了,房东说是你是夜 深才睡。”她答道:“写了几封信,也不怎样夜深。”说话时,门呀的一声 开了,丁古云推着半开的门进去,见蓝小姐上身穿了小汗衫,下面穿了短岔 裤,踏着鞋子,赶快向床上一钻,拖了被条,将身子盖着。在被头上伸出一 只雪白的膀子来,连指了两指房门。丁古云掩上了门,坐在书桌边椅子上, 笑道:“对不起,我来得冒失一点。”蓝小姐将两个枕头叠起来,头枕得高 高的,白枕头上,披散了许多长发。向他笑道:“有什么冒失?再过一星 期……”她露出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又牵了一牵被子,盖着露出来的肩 膀。丁古云笑道:“我也正为此,一早就来吵醒你了。我想进城去和老尚商 议一下子……”蓝小姐伸出手臂来,轻轻地拍了两拍床沿。又向着他勾了两 勾头。丁古云会意,坐到床沿上来,半侧了身子,向她笑道:“我想,应该 和你作两件新衣服,打一个戒指,买一双……”蓝小姐笑着摇头道:“你还 闹这些老妈妈大全。本来我就不需要这些虚套,而况国难期间,又是一切从 简。我们是马上要到香港去的人,在重庆做衣服买皮鞋带了去,有神经病 吗?”丁古云道:“礼拜这一天,就让你这样平常装束,我有点不过意。” 她笑道:“你要怎样才过意,你穿上大礼服,我披上喜纱?可是,这又是办 不到的事。”丁古云见她有只手在被头上,便握住了她的手,将身子俯下一 点,正了色道:“提起了这个,我真觉得是对不起你。一切都让你受着委屈。” 蓝田玉道:“我既愿意,就无所谓委屈不委屈,就算委屈,我也是认定了委 屈来做的。不过你提到这个,我倒更有一个闪击的法子。你能不能够和尚专 员商议一下子。在三五天之内,我们就走,把预定的这个日子,放在旅行期 中。那么,你无须顾虑到我怎样装束,还可以免了朋友们一场起哄,省了一 笔酒席钱。”丁古云道:“我无所谓,但不知道车子哪一天开。若不是请护 照手续麻烦,索性坐飞机到香港,把这好日子放在香港度,那就太美丽了。” 蓝小姐抽出手掌来,在丁古云手膀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嗤!开倒车, 好日子也说出来了。”丁古云笑着,脸上又带了三分郑重的样子,因道:“实 在的,自从你宣布了爱我以后,我觉得换了一个世界,这世界委实可爱。” 蓝小姐指着床柱搭的衣服,点点头。丁古云道:“你多睡一会子吧,我要进 城去,所以特来知会你一声。”她一掀被条,坐了起来。光着两只雪白的手 膀,抬起来清理着头发。她那紧身汗衫,更把两个乳峰顶起,这位老夫子, 心房不住乱跳,笑着刚要抬起一只手。蓝小姐立刻把他的手捉住。笑道:“快 拿衣服来给我披上,若把我冻着了,你说的那个好日子,会展期的。”他只 好站起来,取过床柱上的衣服。蓝小姐已是光了腿子走下床来,将背对了他。 他两手提着衣抬肩,她伸手将衣袖穿起。笑着道了一声谢谢。丁古云笑道: “这就谢谢。我觉得我受着你伟大爱情的感召,我为你死了,都不能报答万 一。”蓝田玉道:“但愿你这话,能为我一辈子。”他笑道:“你疑心我不 能为你一辈子吗?”她没有答复,站在桌子边,对了镜子扣扭扣。向了镜子 笑道:“你说爱情伟大,还有比爱情更伟大的吗?”丁古云他在背影里向镜 子里看,没看到她的脸色,不知她是何意思,因道:“是祖国?”她摇摇头。 又道:“是宇宙?”她还是摇摇头。又道:“是……”她回转身来,向他笑 道:“你越说越远了,我告诉你,是金钱!”丁古云对她望着,呆了一呆。 蓝小姐很自然的拿了脸盆去舀水,水舀来了,她将盆放在脸架上,低头洗脸。 继续着道:“你站着出神,还没有想透这个理。你想,我们若没有钱,怎么 去得了香港?那个姓倪的,他牺牲了爱情,却爱上了钱。他和我有个条件外 的附带条件,要赔偿他的损失。我为了和他急于解除婚约,就答应了他赔偿 他五千元的损失。五千元在今日,算得了什么?可是他为这五千元就签字在 解除婚约的字据上了。这岂不是金钱比爱情还要伟大?”她说着话,把脸洗 完,走到桌子边,将上面雪花膏盒子打开,取了雪花膏在手心,两手揉搓着, 双手向脸上去抹匀,她对了镜子,没有理会丁古云听这话的态度。他道:“五 千元自不多,可是,你哪里有这笔款子给他呢?”他站近了桌子,看她抹完 了雪花膏,继续开了香粉盒子,左手取了小镜子,右手将粉扑子在盒子里搨 上了粉,送到鼻子边,向两腮去轻轻摸扑着。她很自然,又很从容的道:“写 了一张字据给他,三天内给他钱,夏小姐作的保人。我昨晚上一宿没睡,就 是想到这五千元到哪里去找呢?”她继续扑着粉,只看了镜子。丁古云道: “五千元还难不倒我们啦。”蓝小姐道:“刚才你疑心我哪里去找五千元, 现在又说难不倒我们。这个说法,不有些自相矛盾吗?”说时,她放下了粉 扑,顺手摸着粉盒旁边的胭脂盒,取了那盒儿里的胭脂扑,将三个细白的手 指夹着,放在脸腮上去慢慢涂敷胭脂。丁古云道:“我这是有个说法的。你 一个清寒的女青年,根本没有存款,和那姓倪的匆忙办着交涉,哪能够立时 找到五千元?你说是开期票给他的,并非当时给他钱,这疑问我是问的对了。 至于说难不倒我们一句话,这理由很简单,现在有二三十万款子经过我们的 手,难道我挪移五千元先用一下,这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今天就去办。”蓝 小姐抹好了胭脂,在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枝短短的铅笔。她换了个方向站着, 面对了丁先生,依然是左手举了圆镜子,右手拿了那笔,对照了镜子,慢慢 的描画着眉毛。丁古云不说话了,嗤嗤的一笑。蓝小姐放下镜子,向他看了 一眼,见他眉飞色舞,也问道:“你笑什么?”他笑道:“就是这几天,我 念着唐诗人朱庆余的一首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 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蓝小姐笑道:“我以为你想到五千元有了 绝大把握,忽然会想到唐诗上去了。”丁古云道:“怎么没有把握?”她换 了一只手拿镜子,继续的描画眉毛,对镜子道:“你的办法,我知道,可是 这事办不通,也当考虑。第一是老莫给我们的款子,是要交给关校长换香港 支票的,不是现钱。至于给我们的几千元现款,我们路上不用花吗?要不然, 扯用五六千元,这个小漏洞,到了香港,我也弥补得起来。就是那位会计先 生,托我们带东西的三万元,这是夏小姐知道的,恐怕不能移动。第二,就 是能在老莫款子上,可以移动五六千元,为了信用关系,也当考虑。”丁古 云道:“考虑什么?我们用我们应得的钱,又不侵吞公款,不过在重庆提前 挪移一下子罢了。至于老莫的支票,这样好了,不是三十万吗?我去和关校 长商量,他拨一万现款给我,他只开二十九万元支票给我。在私人交情上, 他不会不办,反正又不多要他一文。依然是三十万元掉换他三十万元。”蓝 小姐描画了眉毛,放下镜子和铅笔,在桌上取了一支口红管子,拔开盖子, 弯腰对了桌上支架的大镜子,向嘴唇上抹着胭脂膏,只将眼睛瞟了他一眼, 却没有作声。直等她这张脸化妆完了,才一面整理着桌上化妆品,一面向他 笑道:“你今天进城就是这样子去办吗?”丁古云见她鲜红的嘴唇笑着露出 雪白的牙齿,格外的妩媚,他失去了一切的勇敢,无法能向她说一个不字。 因道:“自然是越快越好。”蓝小姐道:“那么,我陪你去。”丁古云望了 她只觉心房有一阵荡漾,笑道:“可是我们今天回来不了。”蓝小姐道:“我 也没有说要你今天回来;既然进城拿钱,当然以能否拿到钱为目的。”说到 这里突然转变了一个话题,因道:“我们应当弄点东西吃了再走。”丁古云 道:“到场上小馆子里去吃点东西就是了。顺便等着车子。”蓝小姐陪他说 着话,又是抽屉里找找,床下瓦缸里摸摸,她在书架下摸出了一只精细的篦 篮子,一篮子盛了猪油罐子,酱油瓶子白糖罐子,和几个鸡蛋,笑道:“我 去作一碗点心你来吃。书架子上有几本电影杂志,你拿了去看吧。”丁古云 道:“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又到厨房里去……”她已走出了房门,回头向 他嫣然一笑。他口里虽然是这样阻止她,可是对于她这种举动,却十二分的 高兴。看到蓝小姐的床铺还是凌乱的,就来牵扯被条,和她折叠整齐,当自 己牵着被条抖动的时候,不但有一阵胭脂香气,而且手触着被子里面,还是 很温暖的。他拿着情不自禁的,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两嗅。因为窗子外有了脚 步声,这才把它折叠好,堆在床头边,随后是牵扯着被单,再后是拿起枕头 来,扯扯枕头套布来放在叠的被条上。一转头过来,却看到一张日记本子上 的纸片,用自来水笔写了四个字,“金钱第一。”在四个字下面,有个问号。 丁古云不觉捡起来看了一看,分明是蓝小姐的笔迹。这是她的枕中秘记。心 里这样想时,翻过纸的背面来看,还是金钱第一四个字。可是下面的问号换 了个惊叹号了。他不免对这张纸出神了一会,心想,她昨夜晚上考虑了半夜, 大概就是这四个字。所以见了我就提出什么比爱情伟大的问题了。究竟是一 位小姐,五千元的担负,就让她一夜不安。且把这张纸条放在桌上,依了她 的话,在书架子上拿了几本电影杂志,横躺在床上看着。只翻了几页,蓝田 玉用篮子提了两碗煮蛋来放在桌上,笑道:“我很武断地,替你煮了一碗甜 的,可是我自己却是吃咸的。”丁古云坐起来笑道:“甜的就好!甜甜的更 好。”蓝小姐向桌上放着碗,看到那张字条,情不自禁地哟了一声。丁古云 笑道:“这不算秘密,纵然是秘密,也是我们共有的秘密。所以我看了没和 你藏起来。”她立刻笑了,因道:“既是我们共有的秘密,你就不该放在桌 上。你看,我想了半夜,不就是这句话吗?没有钱,姓倪的那张契约,不能 发生效力。说着,她两手捧了那碗蛋,送到床面前,笑道:“这个蛋,我有 点技巧,糖渗进蛋黄里去煮的,它有个洋泾浜式的名词。”说着,她声音低 了一低,笑道:“叫着 Theeggofsweetheart。”丁古云听了,真个一股甜气, 直透心脏,两手接了蛋碗,向她笑道:“mysweetheart。”蓝小姐微微一笑, 自去吃她放在桌上的那碗蛋,这么一闹甜心,把那个金钱第一的问题,就放 到一边而丢开了。
  吃过点心以后,蓝小姐就匆匆的收拾了一只旅行袋,陪着丁先生回寄宿 舍去拿东西。不到十分钟,两人又并肩走着向公路上去赶汽车。在寄宿舍里 的朋友们,虽然感到这是正常的,可又感到这情形出现得过于突兀。他们俩 的影子,在田坝上快消逝了,寄宿舍里的朋友,还在窗户里伸出头来望着呢。 丁蓝二人,自各有他们心中的伟大希望,人家的妒嫉与羡慕,他们绝未曾计 较到。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在重庆找到一家上等旅馆歇脚了。两人走进房 间的时候,不约而同的笑了一笑。丁古云道:“今天不会有问题了吧?”蓝 田玉自脱下大衣。挂上衣架,并将旅行袋里东西,断续取出,似乎没有听到 这句话。茶房送着登记簿子和笔砚进来,丁古云右手拿了笔,左手托了簿子, 送到她面前笑道:“请你填一填好吗?”蓝小姐很自然的道:“只写你的名 字,附带眷属一人,我还用写什么!”他含着笑,在她当面把簿子填好,交 给了茶房。另一茶房送着茶水进来,蓝小姐将自己带来的手巾,在脸盆里拧 了一把,递给了古云。他双手接着,笑道:“这样客气,晚上我请你吃小馆, 看电影。”蓝小姐向他脸上看了一看,笑道:“你忘了我们是进城来干什么 事的了,我们预备几天之内就走,而……”丁古云挺了胸道:“不成问题, 我马上就去找老尚,又不要他马上拿现钱,一张支票,什么开不出来。”蓝 田玉坐到桌子边来,将桌上新泡的一壶茶斟了两杯,一杯送到桌沿边,向他 瞅了一眼,笑道:“喝茶。”然后她自捧着一杯热茶,坐了喝着,眼望了茶 杯笑道:“这第一步,自不成问题;假如尚专员他直接的向美专方面掉一张 香港支票给我们,我们是画饼充饥。”丁古云道:“他早就说了,莫先生到 西北去了,他忙得很,支票开给我,让我去掉,我想是这样,今天把老尚的 支票拿到手。明天一早我去见美专校长。就说明了我要在重庆用一万元,要 求他给一万元现款,开二十九万元支票。万一有问题,那托我们带东西的三 万元也可以用。那一张支票你带在身上没有?”她拍了胸口道:“我怕放在 皮包里会靠不住。很小心的放在我小背心口袋里,只是这一笔款子最好不动。 因为……”她喝着一口茶,把话停顿了。丁古云道:“那也好,我们和人家 新共事,信用是要紧的。”他说着话,手里捧了杯茶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步 子。蓝小姐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吧,我在旅馆里等着你。”他笑着,正 要说什么,她又笑道:“你不要耽心我在这里寂寞。昨晚上没睡得好,我正 可以在这房间里补上一觉。”笑着,她叹了一口气。丁古云道:“没有什么 困难呀,你发愁干什么?”她笑道:“还是金钱魔力大。你看,我们奔到城 里来,一点儿也不曾休息得,就要出去奔走了。”口里虽是这样说着,可是 她已把挂在衣架上那顶新呢帽子,取了在手,交给丁古云。他一手接过帽子, 一手拍着她的肩膀,笑道:“你在旅馆里等着吧,我一定给你带了好消息回 来。”说着,含了笑容出去了。蓝小姐却真是依了他的话,掩上房门,横倒 在床上睡了。丁先生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已亮着电灯。他见她横睡在床上将 被子盖了半截身体,两只腿露在外蜷缩着。便轻轻的牵了被子给她盖着。自 言自语的道:“让她休息一下吧。”蓝小姐将眼睛微微的开着,瞥了他一眼。 丁古云道:“你没睡着?”她笑道:“我耽心你支票没有拿着,老在这里想, 我们第二步应该怎么作呢?”丁古云站在床面前含着笑,在身上一掏,掏出 一张支票来,弯了腰伸手交给她。她接过一看,上面是丁古云的抬头,三十 万元的数目,一文不少。不由噗嗤一声笑了。丁先生将身子伏在床上,向她 低声笑问道:“你笑什么?”她道:“我笑支票开着你的名字,好像你真有 这些钱一样。我们真有这些钱那就好了。”说时将手在他脸上轻轻拧了一把。 丁古云见她两只灵活的眼珠一转,脸上小酒窝儿掀起两个圆印,雪白的牙齿, 在红嘴唇里露出,他把生平所倡导的一切尊严都消失了,三分钟后,他和她 并头睡在折叠的被单上,笑道:“果然我真有这样多的钱,你该多么高兴?” 她笑道:“你没有这张支票,我就不敢承认我是你的。虽然这里面的钱,只 有二十分之一而已。我倒要问你一句话,为什么老尚不写美专的抬头的名字 写着你的名字呢?”丁古云道:“这是我的要求。我想,与其再去求美专校 长一次,不如明天早上直接兑换一张二十九万元的支票交给他。我们先腾下 二十分之一来用。你觉这办法好吗?”蓝小姐连说着好好。他们格格的笑着, 又寂然两三分钟了。  
  
第二十章  ???
  晚上的十点钟,丁古云先生,和蓝田玉小姐,已经吃过了小馆子,看过 了电影,一同回到旅馆里来了。蓝小姐一进房门,就回沙发上赖着身子坐下 去,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捶着额角道:“喝醉了,喝醉了!”丁古云望了她 笑道:“只有三杯白酒,你就喝醉了吗?”她斜了身子,靠在椅子背上,把 手扶了脸腮微闭了眼睛。屋子里很沉寂。蓝小姐酒后加重的呼吸声,远站两 丈外,都可以听得见。悬在屋子中间的那盏电灯,越发的亮了,光线照在醉 人脸腮上泛出了桃花瓣的颜色。电灯光也射照在梳妆台上,旅伴带来的化妆 品,很整齐的陈列着,那脂粉上的香气透过了电灯上的空间,袭入了鼻端, 让人更加了一种幽思。电灯光也照在床上,鸳鸯格锦绸被面的被条,平平的 展开了铺在床上。两个雪白枕罩的枕头,一字儿排在床头边。电灯光也照在 床边的小灯柜上。丁先生的手表,放在那里。短针过了十点,长针在九点钟 那里向前爬动。人生是那样长,也许有七八十年,也许有一百年,可是他都 在这表针慢慢爬动间很容易的消失了。一生如此,一日一夜可知。当这短针 第二次在十点钟上,长针在九点钟上慢慢爬起的时候,屋子里放进了透出重 雾的阳光,没有电灯光了。蓝小姐站在梳妆台上,手心里揉搓着雪花膏,对 了镜子,正慢慢向脸上去敷。丁古云背了两手,站在她身后,不住地对了镜 子里微笑,蓝小姐向镜子里一撩眼皮微笑道:“你愉快得很吗?”他将手轻 轻拍了她的肩膀道:“你不觉得愉快吗?”蓝小姐笑道:“我自然愉快。可 是我们别为了眼前的愉快,忘了大事。”她说着,拿了粉扑在手,继续地在 脸上扑着粉。丁先生道:“我晓得,我立刻去兑那张支票。”蓝小姐道:“钱 不忙,银行里整日的开着门,还怕来不及取款吗?只是第二件事应该办了, 这车子是什么日子开行呢?我就是这样性急,第一件事办完了,我又赶快要 办第二件事了。”丁古云道:“好的好的,我立刻到南岸去,打听打听车子 是什么时候走。那么你怎么呢?”蓝田玉道:“我还是在旅馆里等你。你有 三小时可以回来吗?我想等你回来吃饭。丁古云把小灯柜上的手表,拿了起 来,带在手臂上,一看时间,已经到了十点三刻了。便沉思了道:“就算一 点钟吃饭吧?也只有两点钟了,要我赶回来吃饭,可有些来不及。那么,吃 了饭再去吧。”蓝田玉拿小乌骨梳,从容的梳着头发。她对镜子摇摇头道: “那不好。吃过饭去,混混就是一两点钟了,假如遇不着答话的人,今天岂 不要耽误一天?”丁古云道:“那么,我陪你去吃些早点吧。”蓝小姐道: “吃点心也是要耗费一点钟的。总之,午饭只好各自为政,晚上我痛痛快快 再陪你喝两杯酒。”他听了这句话,似乎触着了他的痒处,不由得扛了肩膀, 格格的笑道:“昨天你就埋怨我存心把你灌醉了,今天还要痛痛快快陪我喝 几杯酒呢?”她已是梳好了头发,将一条绸手绢拂着肩膀上的碎头发。回转 头来向他瞥了一眼,将嘴一撇道:“还说昨天呢,你这人不守信用。”丁先 生笑道:“可是这酒是你很兴奋的喝下去的,不能完全怪我,而且照你的计 划,我们也不过仅仅提前三天罢了。”蓝小姐瞪了他一眼,微笑道:“不像 话!”丁先生将手连连的推了她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蓝小姐把化妆品的 盒子罐子,匆匆整理了一番,对镜子又看了一看,便将衣架上的大衣取了下 来,搭在手臂上。丁古云道:“你也要出去吗?”她道:“你瞧,你老是在 我身边纠缠着,正事不去办。干脆,我陪你到南岸去,午饭也就在南岸吃, 免得你一心挂两头。”他笑道:“那太好了,我是有这个要求又怕你身体疲 倦,所以没说出来。”蓝小姐挽了他一只手臂,笑道:“走吧走吧。”丁先 生随了她这一挽,走出了旅馆,两人坐了车子,直奔储奇门江边。下了车, 由马路上踏着下岸的石坡,两人在挽了手臂走。约莫走了一半的石坡,蓝小 姐呀了一声,站定了脚。丁先生看她脸上时,面皮红红的,似乎带了三分惊 慌。因问道:“你落了什么东西吗?”她道:“怎么不是?你那三十万元的 支票,放在我手提皮包里,那皮包放在旅馆里没有拿来。虽说那是抬头支票, 可是昨晚在上面盖了章。万一有个遗失,那还了得?”丁古云笑道:“不要 紧,银行里付出三十万元的大款子,决不肯含糊交给人家的,而且那银行里 的协理认得我,我的抬头支票,我相信别人无法可以冒领得去。”蓝小姐道: “虽然如此,究竟这数目太大了,我们应当小心一点。这样罢,放弃今天上 午到南岸去的计划,我们一同回旅馆去,把那张支票拿着。”丁古云站着, 踌躇了一会子,笑道:“那么,我就和你回去吧。”说着,挽了她的手,向 回头路上走。走了几十步路,蓝小姐摇摇头道:“还是不妥。假如我们到了 旅馆里,就在这个空当里出了毛病,那未免睁开眼睛吃亏。这里到银行里不 远,我们先到银行里去通知一声吧。顺便我们就去吃个小馆。”丁先生笑道: “你一小心起来,就加倍的小心,好,我和你一路到银行里去吧。”说着, 两人坐了人力车子,立刻就奔向银行。这银行,丁先生果然是相当的熟识, 他经过营业处,向柜台里面的人,连连的点了几个头。人家看到丁先生后面 跟着一位摩登少女,也是不约而同的向她注视着。他见人家注视了他的新夫 人。他心里就发生了一种不能形容的愉快,昂起了他那顶新帽子,向屋子后 面走去。转过小天井,便是经理室。那协理赵柱人先生,隔了玻璃窗户就看 到他带一个少女进来。他心里立刻解释了一个疑问。近来外面传说,丁古云 割须弃袍,爱上了一个少女,快要结婚了。颇不相信此事,这一双人影,证 实这传言不假了。便迎了出来道:“丁翁今天有工夫到我这里来?”丁先生 和他握了一握手,介绍着她道:“这是蓝小姐。”他说着话,身子略微闪到 一边,向两人看看,脸上带了一种陶醉的微笑。因为他脸上略有红晕,而双 眉上扬,又像是极得意的样子。蓝小姐略露笑意从容地一个九十度鞠躬,并 没有谈话。赵柱人让着一对男女进了经理屋子,他见着蓝小姐苹果色的鹅蛋 脸,两只水活的点漆眼睛,首先就有了一个聪明而美丽的印象在脑子里。及 至让坐以后,蓝小姐两手操了大衣袋正襟危坐,并不向周围乱看一眼。赵柱 人想道:摩登的风度,封建的操守,这不是一般男子对占有女人的希望吗? 这位蓝小姐,漂亮,贞静,太好了,怪不得丁先生要牺牲那一部大胡子了。 丁先生见主人脸上带了笑容陪座,自知他心里在那里发着议论。这议论毋宁 说是自己很愿意人家发生的。便笑道:“我们是老朋友。有事必得告诉你。 我们两人最近要有点举动,大概是到香港去举行。”赵柱人拱拱手道:“恭 喜恭喜。可是,我们要喝不着喜酒了。”丁古云笑道:“倒不是有意躲避请 客,因为,我们两人都有点工作,急于要到香港去进行。自然重庆的朋友, 都要引着见面一下。等我们回来,一定还是要补请的。今天我引了她来,正 是有点关于出门的事托你。我们的一张三十万元的抬头支票,请你兑付一 下。”赵柱人立刻接了嘴笑道:“那还成为问题吗?你拿支票来,我交给营 业部去办。当然你是要带到香港去用?还是买港币呢?还是……”蓝小姐微 笑了一笑,拦着道:“我们要现款,就在重庆用,支票还放在旅馆里忘记带 出来。也是慎重的意思,特先来通知贵行一声,这款子我们自己来取。”赵 柱人点点头道:“那当然,这样大数目的款子,又是抬头支票,我们也不会 胡乱付出去的。”蓝小姐听了这话,向丁先生看了一眼,好像表示,这才算 放了心。两人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出去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馆子,吃过午 饭。蓝小姐一看手表,已是一点钟。她坐在桌子边,微开着口,要打呵欠, 立刻拿着手绢,将口掩上。丁古云笑道:“你疲倦得很吗?”她摇摇头道: “不!我陪你到南岸去一趟吧。”她这样说时情不自禁地,又抬起两只手来, 要伸一个懒腰。但她自己很警觉地中止了。两只手微微有点抬着,就垂下来。 丁先生笑道:“你还说不疲倦呢。南岸不必去了,你回旅馆去休息休息吧。” 蓝小姐微笑着瞟了他一眼道:“都是你昨晚上摆龙门阵摆得太久了,睡眠不 够。”丁古云笑道:“今天晚上不说天说地就是了。那么,我到南岸去打听 车子,两小时以内准回旅馆。”蓝田玉想了一想道:“我实在想去,我有一 个女同学的家庭,住在南山新村,我想去问一声,她在香港什么地方?她是 我最好的一个女朋友。到了香港,我非找着她不可!我不过河,你能不能和 我跑一趟呢?其实也不必你走路。你坐轿子来往,有一小时,也就可以回到 江边了。”丁先生笑道:“你叫我作的事,我有个不去的吗?你开个地址给 我就是。”她道:“用不着开地址,他们是南山最著名的一幢房子,叫‘兰 桂山庄’,门口有两棵大的黄桷树,最容易找。”丁古云道:“好!我一定 找到,给你带个回信转来。你回去休息吧。”蓝小姐笑着,手扶了桌沿慢慢 站起。笑道:“这真成了那话,饭后呆,现在疲乏的不得了。”说着,将手 绢掩了嘴。又闷住一个呵欠,不让它打了出来。丁先生看到她这样娇懦无力 的样子,便挽住她一只手臂,向馆子外面走着。笑道:“我本来可以陪你回 旅馆,可是耽误打听车子的日期,又是你所不愿意的。”蓝田玉站在街上的 行人路上。向街两边张望着。丁古云道:“你要叫车子吗?”她道:“时间 不早了,你赶快过南岸去吧,我自己还不会叫车子吗?”丁先生对这位未婚 妻却是疼爱备至,哪里肯依从她的话,直等把人力车子叫好了,看到她上了 车子,车子又拉走了,方才开步向过江的码头走去。老远的,蓝小姐在车上 回过头来笑着叫道:“你要快点回来哟,我还等着你去看电影呢。”丁先生 笑着连连点头。蓝小姐的背影不见了,他看看手表,只是一点半钟,他心想, 三点半或四点钟,可以赶回旅馆,看五点钟这场电影,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于是赶着坐车,赶着上渡轮,在四十分钟之内就到了海堂溪。尚先生所说开 往云南的汽车,现时停在江岸不远的地方。公路边的旅馆里,有个接洽车子 的办事处。丁古云慢慢将这地方访到了,会着这里的办事员。他知道丁先生 是为了替国家尽力,要到香港去的。除了告诉他,车子后天一早就开走之外, 并说,这虽是卡车,决定把司机座边两个座位,让给丁先生。请丁先生后天 一早过江,若能够早一天过江在海棠溪住上一晚,那就更方便了。丁古云听 说,心里十分高兴。心想,真合了俗话,人的好运来了,门板都抵挡不住。 看看手表,还只有两点半钟,这对于蓝小姐所约,赶着去看五点钟这场电影, 决没有什么问题。于是雇着轿子到南山新村去找兰桂山庄。坐在轿子上,曾 把这个庄名问过轿夫。无如这名字太雅了,就用着纯粹的重庆话去问他们, 他们还是答复不出来。也就只好让他们抬到南山新村口上为止。下轿付过了 轿钱,自己顺着一条修理整洁的石板路,缓缓向村子里走去。这里有草房, 有瓦房,有西式楼房,有旧式院落,却不见那幢房屋门口有两棵大黄桷树的。 站在一个高坡上,对四处打量一番,依然看不到黄桷树。到四川来了两年, 对黄桷树已有相当的认识,它是树形粗大丑陋,树身高耸,树叶浓绿肥大的, 在旷野或树林里都极容易看出来。蓝小姐又说的是两棵大黄桷树,这应该没 有什么难找?是了,必是最近有人把这两棵老树砍伐了,这个标志即取消了。 一望几座山谷,全是零落高低的屋子,这要糊里糊涂去找兰桂山庄,必须大 大的费着时间,为了赶回重庆去看电影起见,还是向人打听打听吧。于是等 着有人经过,就把这个庄名去问人。不料在一切进行顺利之中,这件小事却 遭遇到困难,一连问了七个过路人,年老的也有,年轻的也有,操本地腔的 人也有,操外省腔的人也有,所答复的话,不是说不知道这个地方,就是说 没有这个地方。自然,自己也不肯灰心作罢,曾顺了这条路,向更远的地方 走去。上坡下坡,累得周身是汗。一连拜访了二十几幢房屋,不但不见人家 门首挂着兰桂山庄的匾额,而且也见不着一棵黄桷树。由大路分走过三条小 路,走过三条小路之后,又回到大路,还是访问不到。抬起手臂上的手表看 时,已是三点半钟了。心里想着,要替她找到这位同学家,就不能陪她去看 五点钟这场电影,论势不能再向下去找兰桂山庄。走着,自己踌躇了一会子。 顺了脚下的石板路,绕着一道山脚快要回到原来土山的大路了。闪过一丛小 树林子,却看到山垭里有一棵很古老的黄桷树,虽在雾季还簇拥着一部浓绿 的树叶子,伸入了高空。在那黄桷树荫里,正有一所瓦房,被灰色的砖墙围 绕着。心里想道: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用不着什么 考虑,径直的就向那树下走去。这人家门首,倒是有块直匾,但是不横在门 上,悬在门边。上面写的字,不是兰桂山庄,而是某某军某某司法处。看着 那块直匾,未免愕然一下,一个武装同志,身上背了步枪,由树身后转了过 来,操着北方口音,问道:“干吗的?”丁先生扶了帽子,点着头道:“对 不起!老乡,我是寻找门牌的。”那武装同志,见他西装革履,又很客气, 是个体面人,就含了笑道:“寻找门牌的?这里几所房子,全是军事机关, 没有住户。”丁先生也不便再向他打听兰桂山庄,点了个头,赶快走开。再 看手表,已是四点钟了。自己埋怨自己,不该夸下海口,一定可以找着这兰 桂山庄,现在赶回旅馆,就没有法子交卷了。虽然,这究竟不是什么要紧的 事。回旅馆去,向她陪个不是也就完了,于是带了三分扫兴,顺着下山路向 江边走去。来时有轿子坐,还不觉怎样路远,现在走了回去,就透着这路是 加倍的远。本待提快了脚步,赶着走一截路,正是自己走不到五十步路的时 候,路上的人问道:“有空袭吗?他虽然说明不是,可是继续的跑下去,究 竟引人太注意,只好放缓了步子走。这样,渡一道长江,爬两次坡,再坐一 大截路的人力车子,赶到旅馆,已经五点三刻了。蓝小姐所托的事没有办到, 电影又看不成,自己也是相当的懊丧。先预备了满脸的笑容,以便向蓝小姐 表示歉意,然后才到房门口去推门,一推门时,门却是锁的,正奇怪着,茶 房随后来开房门,笑道:“太太留下话来,她先下乡了。请丁先生明天一早 就回去。”丁古云哦了一声,看时,见衣架上的女大衣与旅行袋都不见了。 那梳妆台上,倒还有一合香粉,和一把乌骨梳子,未曾带走。想来走的匆忙。 镜子旁,有一个洋纸信封斜立着,上面写“丁兄亲启、玉留”六个字。乃是 自来水笔写的,正是蓝小姐留下的信,拿过来,抽出里面一张信笺,依然是 自来水笔,草写了几行字说:“回旅馆时,途遇倪某,出言不逊。我想,一 人留在旅馆,恐受包围,只好匆匆下乡,回寄宿舍去,免遭不测。支票及现 款,我均已带回,请释念。速回,明晨八时至九时我在公路上接你。旅馆费 已代付清矣。你的玉×。”丁先生将信看了两遍,心想道:她不是和姓倪的 把交涉办好了吗?怎么反害怕起来了呢?他拿了信,站着出了一会神,点点 头道:“是呵,那倪某同党不少。她究竟是个少女,手边上带有三十多万元 款子,就加倍的小心。不看她在今天上午,因为没有带支票在身上,吓得不 敢渡江,就要回来吗?”他随后看到你的玉×一行字,又忍不住笑了。因为 这“你的玉”三个字固然是够亲切,而这个×呢,彼此约好了的。代着吻字。 她那样忙着要回去,还没有忘记留下一个吻。究竟新婚燕尔,彼此都是十分 的甜蜜亲爱。他在这里想着出神,茶房已给他送过了茶水,带上了房门而去。 总有十分钟,丁先生才回想过来,看看手表,还只六点半钟。心想早回来一 点钟就好了,也许还赶得上末班长途汽车。现在除了坐人力车,没有法子回 去。然而就是坐人力车,也未必有车子肯拉夜路。再说,有了这张字条,她 已说得很明白,为什么要先回去。若是冒夜赶了回去,到家必已夜深,难道 还能在三更半夜,到她寓所里去捶门问她什么话不成?反正是明天早上见 面,又何必要忙着今晚上回去?他坐在屋子里呆想了一会,虽然感到她突然 的离开了旅馆,是一种不愉快的事,可是想到上次在旅馆里,姓倪的那班人 恶作剧的事,又觉得她首先走开,却也是必要的手段,只怕她这样匆匆的走 着,已是受惊不小了。自己想了一会,自己又解答了一会,觉得也没有什么 意外问题会发生。纵然有,自己一个人住在旅馆里,那姓倪的来了也好,那 班被自己开除的学生再来也好。实在是无须乎把他们放在心上的。如此想着 便把心中略有的疑虑丢开。身上还有五百多元法币,零用钱是很充足的。便 到饭馆子里去独自吃了一顿晚饭。此晚不作他想,老早的回到旅馆里来休息。 自己预先计算好了,坐七点半钟第一班汽车回去。免得蓝小姐一大早的冒着 早晨的寒气在车站上等候。如此想着,一觉醒来,便要起床,可是看看手表, 还只有十二点半钟,自己暗笑了一阵,依然睡了。第二次醒来,遥遥的听到 喊着一二三四,是受训的壮丁,已经在马路上上操,总觉心里不能坦然睡着, 虽然到上汽车的时候还早,也就不必再睡了。起来把旅馆夜班茶房叫来用过 了茶水,屋子里还亮着电灯。推开窗子,向外面看去,天空里虽已变成鱼肚 色,宿雾弥漫了长空。这里是山城最高的所在,但见下方三三五五的灯火在 早雾里零落高低的亮着,还看不到一幢房屋。向右看齐,开步走,那一种粗 鲁的口令声,随了雾中的寒气,不断地传了来。于是闭了窗户,再在电灯下 看一看手表,原来是五点三刻,到天亮,至少还有一二十分钟呢。两手捧了 一壶热茶坐在桌子旁出神,心想,人一受了爱情的驱使,就是这样糊里糊涂 的。自己五十将近的人,还是这样镇定不了自己,怪不得年轻人,一到了爱 情场合,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他这样静静的思想了一阵子,还是忍耐不 住。看手表到了六点一刻钟,就夹着皮包,提了旅行袋,直奔汽车站。这时, 大街在混茫的雾气里,还很少有几家店户开着店门,汽车站车棚底下,零落 的几个旅客,都瑟缩在寒气里。丁古云缩在站角落里一张椅子上坐着,闲看 旅客消遣。其中有两个青年,却是异样的引人注意。两个都是军人,面皮黄 黑,带满脸风尘之色,一个穿了元青布面皮大衣,一个穿了黄呢大衣,全溅 了泥点。心里这就有了个念头,这是前线来的,而且是西北前线来的。自己 这个念头,正没有猜错。那两个青年,彼此说着话,却是一口极纯粹的国语。 这样有半小时之久,他两人忽然说了几句英语。这更引起了他的注意了,心 想大兵有这份儿程度?遥遥的听到那个穿皮大衣的青年说:““我们把山上 的衣服,穿到这战时首都来,实在有些情调不合。”这句话把丁先生的心事 突然引起“莫不是西山上下来的?那是我大儿子的同志呀!”心想到这里, 柜上挤了一群人,正在开始买票,只好丢了这两位青年,挤着去买票。等着 买完了票来寻找那二位青年时,已不见了。看看拿着车票的人,已纷纷上车。 自己怕没有座位,也就赶快上车了。上了车以后,心里就想着蓝小姐一定已 到公路上等自己了,天气相当的冷,不知道她穿不穿大衣出来。若不然,穿 一件棉袍子站在公路上的湿雾里,这还冷得能受?一路替蓝小姐想着,车子 到了站,赶快的就向窗子外张望着。但是这天乡间车站上,特别零落,除了 两个站役与一个站员而外,并没有第四个人。下了车,在公路上站着望望, 并没有一个女人的影子。看看手表时,是八点三刻钟。心想,她不会失信的。 必然是大雾的天,她不知道时间,睡失了晓了,索性到她寓所里去,出其不 意的到了,让她惊异一下。或者她拥着棉被,散了满枕的乌云,还在好睡呢。 他如此想着,左手夹了皮包,右手提了旅行袋,匆忙的向她寓所走去。远远 看到高坡上那一丛绿竹,而绿竹上又拥出了一角屋脊,心里又想着,阴冷的 天,这里鸡犬无声,正好睡早觉呢。她若披了衣服起来开房门,我首先…… 自己格格的笑了。很快的,走到了那丛绿竹下,隔了竹子,听到女人的笑声, 随着这庄屋里的女人出来了。她蓬了一头干枯的短发,歪斜着一件青布袍, 脸上黄黄的,还披了一仔乱发,却是女房东,她笑道:“丁先生回来了?早 哇!蓝小姐呢?”丁古云正待放下笑容来要问她一句话。被她先问着,不由 得站在小路当中,呆了一呆。女房东向丁先生身后看了一看,是一条空空的 田坝上小路,因又问了一声道:“丁先生一个人回来的吗?蓝小姐没有回来 吗?”丁古云望了她道:“她,她昨天不就回来了吗?”房东道:“没有回 来呀!”丁先生觉得这句话,实在出乎意外,要给蓝小姐的一下惊异,却是 自己受到了。  
  
第二十一章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哑谜,在丁先生心里这样惊异着。他和蓝小姐的爱 情之火,正燃烧到顶点,彼此几乎要溶化到形神合一,她怎么会离开了旅馆, 而又不曾回家呢?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她在昨晚上遇到了姓倪的,把她劫去 了?或者昨日汽车出了什么毛病,抛锚在路上,她没有赶回来?除此,不会 有第三个可疑之点。可是依据前说,姓倪的不会有那样大的胆,敢在这首都 所在地抢人;而况蓝小姐不是一个无抵抗力的弱女子,可以让人抢了去的。 依据后说,汽车抛了锚,也不会把她丢在公路上过夜,公路局必须另谋补救, 把旅客送到,或者运回。那么,另外还有别的岔子了,这岔子是什么呢?他 听到了房东的答复,立刻发生了这种感想,站在路头上,足足发呆有十分钟 之久。女房东道:“丁先生丢了什么东西了吗?”丁古云这才发言了,答道: “没有丢什么。我一把钥匙在蓝小姐身上,她没有回来,我开不了门了。” 房东笑道:“她要知道丁先生回家了,她还不会赶快追了回来吗?”丁古云 也没有多说话,心里对于房东这个报告,还有些不相信,或者是蓝小姐回来 了,她还不知道。于是提了旅行袋,继续的走到这庄屋里去。到了蓝小姐房 门口,见她的房门,果然是向外倒锁着。由门缝里向里面张望一下,屋子里 还是前天离开时那个样子,桌上陈设,是往日那样摆着,床上被褥,也是往 日那样叠着,这样看来,决不是她自动的不回来,屋子里没有一点她预先知 道不回来的象征。也许房东那话对了,她会赶了回来的。她回来的话,必定 先奔寄宿舍去找未婚夫,声明她犯夜的原故。那么,回寄宿舍去等着她吧。 他转了这样一个想法,觉得是比较正确的,于是又立刻奔回寄宿舍。这时, 宿雾是渐渐收了,鸡子黄色的太阳,由半空一层淡烟似的空气里穿了过来。 地面上是洒了混沌不清的黄光。远远看寄宿舍那一幢草房子,还被灰黑的薄 雾笼罩了。时间这样的早,在雾气里,各位先生,大概都没有起来。于是悄 悄的走了进去。工友迎着,待开了房门,笑问道:“丁先生这样早回来,蓝 小姐没有回来吗?”他随便答应了一声,心里可也就随着发生了一个感想, 蓝小姐也许今天早晨会赶回来的。如此想着,就推开了窗户,向外望着。工 友笑道:“丁先生,恭喜你,和这样美的一位小姐结婚。蓝小姐真好,有学 问,又年轻,对人又和气。”丁古云对工友这一番称赞,心里自也高兴。自 己有这样一位新夫人,连工友都加以羡慕。此生幸福,这还是刚开始,值得 人家羡慕的事,日子还长着呢。这样想时,自己也自笑了。可是又在窗子前 站了一小时,而蓝小姐却没有踪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工友已经送 了茶水来了,自己喝着茶出了一会神,却听到外面工友叫道:“蓝小姐才来? 丁先生早回来了。”随了这声音,却听到她格格的笑了一阵。丁古云赶快走 到窗子边,伸头向外看去。只听到蓝小姐的皮鞋咯咯发声,一件女衣的衣襟 一闪,就由那边进大门来了。丁古云想着,她开了我一个玩笑,我也开她一 个玩笑,于是赶快关上了房门,倒在床上睡着。而且把眼睛紧紧闭上,作一 个睡着了的样子。心想等她来时,只管装了个不知道。可是他这一个哑谜又 为蓝小姐所猜破,那关着的房门,始终是不曾听到有开动的声音,翻过身来 向外看看,并无动静,只得坐了起来,静静的听着,远远的听到蓝小姐一阵 笑声,却在那边房间里,于是自言自语的笑道:“我们这些朋友,一来就把 她包围住了,简直不要她到我这房间里来,我还是去解围罢。”于是牵牵西 装的衣领,将领带也顺了一顺,对着墙上挂的那面小镜子,将手摸了几下头 发,这才开房门走了出来。那笑声格外清楚,迎了那笑声走去,却是在田艺 夫屋里,丁古云也没有加以考虑,在外面便笑道:“她一来了,大家就把她 包围住。”里面有人笑道:“丁先生快来解围吧。”说着的,是夏小姐。丁 先生走进屋里,所看到的,也是夏小姐。夏水仰天王美今全在这里坐着。田 艺夫又是躺在床上,把两只脚在桌沿上架着。夏小姐两手反过去,撑了桌沿, 背也靠了桌子,脸向外。她的皮鞋尖在地面上点着拍子,脸上含了很愉快的 笑容,口里叮叮当当唱着英文歌的琴谱。这和蓝小姐一般,搭讪着的时候, 就是这样一个举动。她看到了他,口中止住了奏琴,笑着点了个头道:“丁 先生大喜呀!蓝小姐呢?”丁古云听了她这一问,心里头就是一跳,自己以 为这里女人的笑声就是蓝小姐,于今她这样一问,显然她不是和蓝小姐一路 来的。他心里犹豫着走进房来,就呆了一呆。夏小姐笑道:“把蓝小姐隐藏 起来也好。你看这些先生,一来了,就哄我。”丁古云向大家看看,就在旁 边椅子上坐着,问道:“怎么样哄你呢?”夏小姐笑道:“他们怎么样哄蓝 小姐,就怎么样哄我。你瞧,我都成了老太婆了,哄我什么意思?哄蓝田玉 那样的时代小姐才有趣味,哄我干什么?丁先生你艳福不浅呀!”仰天拍了 掌笑道:“有趣有趣!夏小姐还说我们哄她呢?她还在这里哄丁老夫子哩!” 丁先生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把田玉隐起来了?你看见她了吗?”夏小姐道: “我看见了她怎么又会说是你藏起来了呢?有道是金屋藏娇。娇这个字,我 武断说,蓝小姐十分承当得起,但不知道所预备的金屋是怎么样子一个金 屋?”丁古云没有什么话说,只是笑了一笑。这里朋友们,哪里会知道丁先 生有什么心事,大家是继续的笑谈着,都说丁先生此生幸福,于今开始,抗 战把一班艺术朋友抗苦了,只有丁先生一个却是抗好了。丁古云依然没什么 辩护,只是笑着。大家一阵喧笑,转眼就是午饭时间。丁先生与朋友们吃过 了午饭,却不能再事安定,他想着,蓝小姐在今天上午不回来,一定发生了 什么事情。然而这件事既不好打听,自己也不愿公开打听,闷在寄宿舍里等 着吧?而蓝小姐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去补救时,自己不去,岂不教 她大为失望。在屋子里闷坐了一会,并无较好的主意,还是悄悄的走到公路 车站上来等候。车站斜对门,有家茶棚子,便择了最外面一副座头坐着,预 备车子一到了,就可以看到车子上下来的每一个人。恰是这碗茶还不曾渗上 开水,汽车就到了。自己还怕坐在茶棚子里不能看得清楚,便匆忙的付了茶 钱,起身迎到车站上来,那长途汽车开了车门,只下来三个旅客,三个全是 男子,很容易看得清楚。丁先生还不放心,怕是蓝小姐挤着下不来,又走到 车边,伸头向车窗子里张望了一下,虽有几个女客在座,都不是摩登装束, 不会有蓝小姐在内。直等车子开走了,他才回转身来,依然回到茶棚子里去。 那茶棚里么师自认得这班寄宿舍里的先生们。他泡了那碗茶,还不曾收了, 见丁古云坐下来,他又提着开水壶来渗水,因问道:“你先生是来接人吗?” 他道:“可不是来接车子?怎么今天这里下来的旅客这样少?”么师道:“哪 天也是这样,你接不着人,就觉得人少了。”丁古云想了一想,因问道:“昨 天同今天,这里没有翻车的事情吗?”么师笑道:“没有没有,出了这个危 险,路上那还不是闹翻了吗?现在交通困难,出门人赶不上车,那也是常事, 接不到人,就疑心人家翻了车,那要不得。”丁先生点点头笑道:“你说的 是,这样疑心,那也让出门人丧气。”他这样说着,也就另作一番想法,必 是蓝小姐另出了什么事情?于是静悄悄的扶了那茶碗坐着。约莫有一小时, 第二班车子来了,迎到车子边一看,下来的人和车上的人还是没有蓝小姐。 拿起手表看看,已是下午三点钟,久在这车站上等着,也是不耐,心里想着 这事发生变化的可能,顺了脚步向寄宿舍里走去。心想,她和夏小姐是好朋 友,夏小姐现在这里,果然有什么变化,夏小姐应该知道,去问问夏小姐吧? 自己这样估计着分明是要向寄宿舍里去,忽然面前有人问道:“丁先生,蓝 小姐回来了?”看时,女房东站在她家庄屋门外看水里站着的一对白鹭鸶在 出神,口里说着,还在看了那对鸟。丁先生抢近一步问道:“蓝小姐回来了? 我在车站上接她没有接到。”女房东笑道:“我是问丁先生她回来没有?你 们像那鹭鸶一样成双作对,怎样会分开了?”丁先生听着微笑了一笑,还没 有答话,忽见那对鹭鸶刷的一声,扇起四只白翅膀,飞了起来。水田那边, 人行路上,有个工友,远远的抬起一只手,叫着道:“丁先生,快回家,城 里有专差送了信来。”女房东笑道:“蓝小姐派人来催丁先生进城去了,快 去快去!”丁古云道:“大概是她派人通知我,和她收拾行李吧?除了她, 也不会有别人专差送信来。”他说着,立刻减去了满脸的愁容,转身就向寄 宿舍走来。不过虽是这样想着,他还不能断定蓝田玉为什么派人送信回来。 她身上还收着一张三十万元的支票呢,虽然除了自己,别人拿不着这批款子, 可是若把这支票弄毁坏了,少不得请尚专员补上一张,而又要特别声明一下, 也是不少的麻烦。这样想着,也就急于要看看蓝小姐送回来的信,到底说的 是什么。一口气跑回寄宿舍里,早见一个穿灰布制服的勤务,在大门口站着。 心想这是机关里人,蓝小姐怎么托机关里人送信来。这时那个先跑到的工友, 指了他告诉那勤务道:“这就是丁先生。”那勤务迎上前一步,举了一个大 信封,双手递过来。丁古云接着一看,却是莫先生办事处的信封,下款还注 了“尚缄”两字。他想,蓝小姐直接找老尚去了?于是就在门口将信拆开, 抽出信笺来,只是一张八行。上面略写:“往滇专车明日午后准开,请速来 城搭车前往。今晤关校长,支票亦尚未掉换,何故?亦请从速办妥。”此外, 并没有一个字提到蓝小姐。不料这又是一个错误,那勤务见他看完了信,怔 上一怔也不解他何意。便道:“尚专员还请丁先生回一封信。”丁古云道: “不用回信了,我和你一路进城就是。”于是将信揣在身上,匆匆走回房去, 取了旅费在身,夹了一个皮包,和那勤务就一同走着。工友由后面赶了来, 将一把钥匙交给他,因道:“丁先生这样忙,房门都没有锁。”他接了钥匙, 对着工友呆站了一站,然后又自己摇着头道:“也没有什么要对你说。”说 毕,扭转身来就走。走了几步,反回转来,向工友招了两招手,叫他近前来, 因道:“若是蓝小姐回来了,你说我进城了,可以在尚专员那里找到我。” 工友笑着答应是。工友之笑,本是一种礼貌,在丁先生看来,觉得这里面带 有一点讥讽,他不再说了,跟着来人赶汽车去了。到了城里,尚专员已下办 公室,留下一个字条,也就走出来。但是他心里有此一念,万一蓝田玉到这 里来过也未可知。便又回转身来,走向传达室里。向传达打听着道:“有一 位蓝田玉女士来见过尚先生没有?”传达虽是以前曾向他傲慢过的传达。可 是因他换了一身精致的西装,加上一件细呢大衣,便客气多了。他笑道:“这 里很少有女客来。”这个答复虽不十分满意,丁先生也就料到她没有来。第 二个感想,便是重庆上百万人口,又不曾知道她哪里有落脚之处,人海茫茫, 哪里去找她,但是她那天没有离开重庆的话,也许会回到旅馆里去找我。这 至少是一线希望,且从这里着手。于是回到原来住的旅馆原来那层楼找去, 巧了,还我的是原来那房间住下。他还怕猛然问着茶房,会露出什么形迹, 当了茶房送茶水进来的时候,很从容地向他笑问道:“我们太太先来等着我 的,她竟是没有来过吗?”茶房道:“你的太太不是那天先走的吗?”丁先 生道:“她就是这样性急,先走可又先来。”茶房道:“没有来,也许到别 家旅馆去了。”丁先生只说了一声不会的,也没有再谈。他在旅馆里休息了 一下,心中按捺不下,便揣想着,也许在马路上可以碰见她,便起身要向门 外走。然而他只刚刚起来,但自己摇着头想道:“若能在街上走,她就回寄 宿舍了;若不肯回寄宿舍,她也不必在街上溜达。”于是又回转身来,依然 坐在椅子上。这椅子和蓝小姐同坐过的,回想了一下,不是滋味。这样坐了 十分钟之久,心里又闷得慌,还是叫茶房锁上门,向街上走来。毫没来由的, 在街上转了两小时,直觉得两只脚有点酸痛了,经过一家电影院门口,正遇 着电影散场,又在门边站了一会,心想,万一蓝小姐在这人丛中走着呢。直 等这群看电影的人都走完了,方才回旅馆去。当晚是糊里糊涂的睡了一宿。 也梦了一宿。睁眼看时,电灯已息了,窗外别处的灯光,隔着玻璃放射进来 一些蒙混不清的亮光。四周的房间,没有了什么声息,这让他想起了不是新 婚之夜的新婚之夜,在半夜里醒来,枕上洋溢了脂粉香。正和蓝小姐谈着下 半辈子的共同生活。正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现在是旅馆的 被褥单薄,匆忙的睡下,不曾叫茶房加被子,身上有些冷飕飕的。这情况和 那晚的香暖温柔,有天渊之隔了。以那晚她所说的话而论,她不会有什么变 卦的。一切都是她操着主动,自己并不曾过分的追求。他一个转念,唯其是 她对于这个半老先生主动着恋爱,拟乎有所企图吧?若是有企图的话,必是 那三十多万元。可是以她那样目空一切而论,还能把她这一条身子来骗钱吗? 自己反复的推断了一番,有时觉得是对的,有时又觉得自己错误了。床上既 然寒冷,忍受不住,只好穿衣坐了起来,静等着天亮。天亮以后,便叫茶房 送了洗脸水来。漱洗以后,再也忍耐不住了,就到豆浆店去用些早点。这时, 心里憋着一个问题,亟待解决。吃过早点,立刻就奔上银行去。可是他到了 那里,银行还未曾开门。看看手表,八点钟没有到。站着出了一会神,又想 到那位赵柱人协理,不是一个普通行员,也不能银行一开门就来办公。益发 在马路上多兜两个圈子,又到两处轮船码头看看。这虽然是一种消磨时光, 无可奈何之举,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他想着,万一在这里发现了一点 蓝小姐的行踪,也未可知,这样俄延到了十点钟,方才向银行里来。到了银 行门口静站了两三分钟,定住自己的神色,总怕自己的脸上,有什么惊慌忧 郁的样子会透露出来。自己觉得精神稳定了,然后走向银行的协理室来。那 位赵协理又是在玻璃窗里看到了他,老远的就迎了出来道:“丁兄,你还没 有走吗?”说着,握了古云的手道:“我晓得你所以没有走是什么原因了。” 丁古云一路走来,已老早的在心里盘算了一个烂熟,要怎样来和赵柱人谈话, 以便问及那张三十万元的支票,是否业已兑换,不想一进门就被他将谜底揭 破。便也笑了一笑道:“你自然会知道我的心事。”说着,两人走进屋子坐 了。赵柱人笑道:“这件事,今天报上都登载出来了。”丁古云听说,心里 大大的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道,新闻记者怎么会知道这消息呢?赵柱人 说:“这事怎么会瞒得住人呢?你看吧。”说着,他对桌上的一张报,用手 一指题目。丁古云也来不及再问,将报拿起来,就捧了站着看了。那行题目 是华北游击队壮士丁执戈来蓉。他看着,口里哦了一声,还继续将报看下去。 那报上载的是:
  华北游击某某队,向来纵横河朔,威名卓著。并曾数度迫近北平破坏敌 人各种建设。现有若干队员,来后方述职。其队长丁执戈,为某大学生,少 年英俊,勇敢有为。据云:“彼系大雕塑家丁古云之长子。不日将往陪都, 与其父会晤。在蓉仅有极少时日之勾留。此间各界,敬佩其为人,定今晚作 盛大之欢迎。
  丁古云放下报道:“是他来了。”赵柱人看了他道:“丁兄还不知道这 件事吗?”丁古云坐下,点点头道:“前两天我看到他两名同志,虽有他到 后方来的消息,我并没有接着他的信。”赵柱人道:“那么,你现在要在此 地等着与他会面。你这位新夫人大概也不知道此事吧?”丁先生点了一点头 道:“那也无所谓。”赵柱人道:“你新夫人来拿款子的时候,很和我谈了 一阵,她的见识极其开展,便是令郎来了,我想彼此见见面,也没有什么问 题。”丁古云看到儿子到后方的消息心里自是猛可的兴奋着。然而在心里头 还蔽着一个重大问题,未曾解决的时候,这兴奋还冲破不了他忧郁的包围, 所以脸上还没有欢喜的颜色。及至赵柱人说了新夫人来拿款子一句话,那颗 碰跳着的心脏直跳到腔子外面嗓子眼边来。脊梁上的汗直冒,他几乎有点昏 晕了。    
第二十二章  完了?
  自到这银行门口以来,丁先生就丧失了他问话的勇气。于今赵柱人代他 说出那个问题的一半了,他还是没有那直率相问的勇气。他怔了一怔,发出 那种不自然的笑容,来遮盖他的惊慌。他看到赵柱人桌上放了一盒纸烟,自 走过来取了一枝在手。他拿起桌上的火柴盒,从容地擦了火柴点着烟吸了。 他弯了腰将火柴盒轻轻放到桌上。他坐下椅子上去,架了腿,将手指夹了烟 枝,尽一切可能的,装出他态度的安逸,然后笑问道:“那么,她来拿款的 时候,和你谈了些什么呢?”赵柱人笑道:“我当然是称赞她漂亮聪明。喂! 其实她真也是漂亮聪明而且年轻。”说着深深的点了两下头,表示他的话切 实。然后接着道:“难得的,她竟猜着了社会的心理,她说:‘我嫁了丁古 云,人家都奇怪的,以为年岁不相称,而且丁先生是有太太的。其实,爱情 这个东西,是神秘的,只要彼此同心,什么牺牲在所不计。世间难得做到的, 莫过于皇帝。你看,前任英皇就为了一个女人牺牲了皇位。我这点身分上的 牺牲,算得了什么呢?”丁翁,她这样说着,可真是爱你到了极点,你今生 幸福,是几生修到?”丁古云微微一笑,又吸了几下烟,将身子向后靠着, 觉得更安适的样子,将架了的腿,微微的摇撼着笑道:“虽然你很赞成她, 不是我事先带她到这里来一趟,你还不能把这批款子兑给她吧?”赵柱人道: “那是自然,我倒要问你一句,那多钱,你为什么都要现款?当时,我听说 要现款,也曾惊异了一下子。她说一家工厂要和你们借了一用,我也不便再 问。可是你们不是马上就要走的人吗?借给人用,人家可能不误你的时期?” 丁古云到了这时,知道蓝田玉是处心积虑把三十万元弄走的,简直不曾用一 元钱的支票与划汇。心脏被自己强制的镇定着,已是很安贴了,把这些话听 到耳朵里去之后,那颗心又拼命的跳跃了起来,他两条腿本是微微的摇撼, 来表示他的态度潇洒自然。可是到了这时,那两条腿的摇撼,连及了他的全 身,甚至他口里包含住了的牙齿,也在表示着潇洒自然,他默然的用力吸着 烟,没有接着说一个字。赵柱人便笑道:“那天我是尽可能的予以便利,全 数给的百元一张的钞票。要不然,她带来的小皮箱,怎样容纳得下呢?她来 取款的时候,说你到飞机场上接莫先生去了,在这里还等了你一会子,你到 哪里去了?”丁古云道:“我是被琐碎事情纠缠住了。”他说完了这话,又 自来桌上取第二枝烟,他坐下去吸烟,沉默着没说什么。赵柱人对他望着, 笑道:“丁兄,当你看过报之后,你心里好像陡然增加了一件心事。但是这 无所谓。你和蓝小姐既没有用什么仪式结婚,也没有登报宣布同居。你愿意 告诉令郎,你就告诉他。你不愿告诉他,作儿子的人,也没有权利可以质问 父亲的男女交际。好在蓝小姐对于身份问题,毫不介意,也没有什么困难给 你。你不妨回去,看看她见过报之后,是一种什么态度。”丁古云突然站了 起来,点着头道:“是的,我要回去看看。再会了!”他把挂在衣架上的帽 子,取了在手缓缓向外走。走到门外,他又回转身,来向赵柱人笑道:“那 天来拿款子的时候,她还说了什么?”赵柱人走过来握了他的手笑道:“难 道你还疑心着为你大大牺牲的美丽小姐吗?那天根本没有想到令郎来川的消 息,我们也无从谈到这事。”丁古云笑道:“我也不是谈这事,因为这笔款 子她拿到手之后有点问题。”赵柱人道:“是那家工厂不能如期还你呢?还 是你们汇港汇不出去?”丁古云道:“倒也不为此。我先回去一趟,明天再 来和你谈谈。”他交代了这句话,很快的走出银行。站在街中心,向四周看 看,觉得眼前的天地都窄小了一半。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情绪,胸中火烧 一般。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缓缓的低了头走着。他心想钱是无疑问的,她 一手在银行里拿走了。但拿走之后,她把钱带向哪里去了呢?要找这线索, 还是要问赵柱人。他出了一会神,转身要向银行里走。然而他还不曾移动脚 步,立刻想到,若把话去问他,就要证明自己受骗。自己受骗不要紧,这公 家一笔巨款,却必须自己立刻拿钱去弥补。除那三十万元之外,有零支的一 万余元,还有那位会计先生托买洋货的三万元,总共要拿出三十五万元来, 才可以了结这件事。一个抗战时代的艺术家,要他拿出三四十万元来,那简 直是梦话。既不能拿出来,就必须秘密着,另想办法。这秘密两个字在脑子 里一晃,他就失去了问赵柱人消息的勇气。于是低了头再缓缓的向前走着。 忽然有人叫道:“丁兄,哪里去,正找你呢!”看时,尚专员正迎面走来。 他笑道:“你还有工夫在街上闲溜达,车子在今天下午就要开了。”丁古云 不想偏是碰到了他,自己极力的镇定了自己的颜色,笑道:“我一切都预备 好了。”说着就走。尚专员道:“那张支票你和关校长方面掉换过了没有?” 丁古云听他一问,心里像羊头撞着一样,乱点了头道:“照办了,照办了!” 尚专员道:“那方面连一个电话也没有给我。”丁古云脖子一挺,笑道:“那 不要紧,款子反正有我负责,我不是给你收据了吗?”尚专员笑道:“也就 因为信任丁先生,这三十万元才随便交出来,请你自己去掉换支票。一路遇 到大站,望都给我一封信。我只好等你到香港再给你信了,再会再会!”说 着,伸手和他握了一握,含笑告别。丁先生站在街头,望着他的后影,去得 很远了,然后自言自语的道:“到香港你再给我信?我永远是不会到香港的。 三十万元我负责,一切我都负责。”他口里将他的心事,不断的说出来,他 自己得着一点安慰,觉得这并无所谓,无非是赔款,不会要赔命。自己牵了 一牵大衣的领襟,鼓起了一阵勇气,毫无目的地又随了这条街道走。心里不 住想着,车子是今天下午要开走了。自然是赶不上,便赶得上,自己也不能 走。没有钱,一只空身子,能到香港去作什么呢?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蓝田 玉并非有意拐了款子走;或是她有意拐了款子,在大街上遇到了她,还可追 回一部分款子回来。继而又想着,不会,不会!细细想她以往的布置全是一 个骗局。她牺牲一夜的肉体,白得三四十万元,一个流浪在荒淫社会上的女 子,何乐不为?何况她们这类人,根本无所谓贞操,和男子配合,也正是她 的需要,她又何尝有所牺牲?那么,所牺牲的只是我丁某了。我还不出老莫 给的这批款,我就不能出头,纵然出头,吃官司,受徒刑,那还事小,数十 年在教育界所造成的艺术偶像,变了卷拐三十万元款子的骗子。此生此世, 休想有人睬我。这样想,刚才那股不致赔命的设想与勇气,便没有了。老是 低了头走,却被对面来的人撞了一下。猛可的抬起头来,忽然眼前一阵空阔, 原来这马路到了嘉陵江边了。冬季的江,虽在两边高岸之下,成了一条沟, 然而在十余丈的高岸上向下看去,那水清得成了淡绿色,对岸一片沙滩,像 是雪地,越是衬着这江水颜色好看。他心里暗叫了一声,好!就在嘉陵江里 完结了吧!与其落个无脸见人,不如变个无人见人。他一转念之间,顺了下 江岸的石坡,立刻就向下走。当那石坡一曲的所在,一堵墙上,贴了许多日 报,有几个人昂起头来,对报上看着。心想我若跳江死了,尸首不漂起来, 也就罢了,若是尸体飘起来而为人识破,报纸上倒是一条好社会新闻。自然 人家会推究我为什么投江?若推究我为了国事不可为,忧愤而死,那也罢了; 若是人家知道了事实的真像,是为了被一个女子骗去三十五万元而寻死,那 是一个笑话。一个自负为艺术界权威,造成了偶像之人,为一个流浪的女子 所骗,人骗了我的钱,我却失了社会的尊敬与信任。同是一骗,而我的罪更 大。想到了这里,他也站住了出神。又怕过路人以为形迹可疑,就顺便站在 墙脚下,看那墙上的报。恰是一眼望了去,就看到了丁执戈到成都的那条消 息。这张报和在银行里看的那张报不同。在版面的角上,另外还有个短评, 那评大意说:“我们知道丁执戈是丁古云的儿子。丁古云在艺术界里有圣人 之号,所以他自己教育的儿子,绝对是热血的男儿。而丁先生最近有赴香港 之行。要作一批雕刻品到美国去展览募款。一来一去,都是为了祖国。而丁 执戈这回受到后方民众的盛大欢迎,也许鼓励他父亲不少吧?丁先生把这短 评看了一遍,又再看上一遍,他忽然自己喊了出来道:“死不得!”这里正 在有几个人在看报,被他这三个字惊动,都回转头来向他望着。丁古云被所 有人的眼光射在身上,自己猛可的省悟过来,这句话有些冒昧,自言自语的 笑道:“报上登着一个教授自杀的消息。”他这样说了,搭讪着昂头看看天 色,便顺脚走上坡去,他这时觉得在烟雾丛中得到了一线光明,心里想着, 自前天到这时,人已是如醉如痴,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在马路上这样胡想, 如何拿得出一个主意来。旅馆里房间,还不曾结帐,不如到旅馆里去静静的 睡着,想一想心事。这事除了银行里的赵柱人,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料着 迟疑一夜半天,还没有什么人来揭破这个黑幕的。这样想了,立刻走回旅馆 去,当自己在躺椅上坐下,感到了异样的舒适。就由于这异样的舒适,想到 过去这半上午的奔走十分劳苦。自己把背贴了椅靠,闭上两眼,只管出神。 静静之中,听到隔壁屋子,有两个操纯粹国语的人说话。其初听到两三句零 碎的话,未曾予以注意。其后有一个人道:“这件事,等我们丁队长来了就 好办。他的父亲丁古云,在教育界很有地位的。”他听到人家论着他自己的 名字,不由他不为之一振,便把精神凝聚了。把这话听下去。又一人道:“我 们丁队长思想崭新,可是旧道德的观念又很深。他对人提起他父亲来,他总 说他父亲很好,是一个合乎时代的父亲。”那一个笑道:“合乎时代的父亲, 这个名词新奇极了。也许这话说在反面,这位老丁先生是不十分高明的人 物。”这一个人道:“不,据丁队长说,他父亲简直是完人,他把他所以做 到游击队长,都归功于他父亲。他说,他到重庆来,若遇到了盛大的欢迎会, 他第一讲演的题目,就是我的父亲。同时,他要介绍他父亲给欢迎会,他以 为这样,对于国家兵役问题是有所帮助的。”丁先生没有料到无意中竟会听 到这样一篇话。心里立刻想着,若是自己这个黑幕揭破了,不但是自己人格 扫地,而自己的儿子,也要受到莫大的耻辱。和浪漫女子幽会,损失了公款 三十余万元的人,这就是游击队长的合乎时代之父。在旅馆的簿籍上,写的 是自己的真姓名,若被隔壁这两个人发现了自己前来拜访时,自己这个慌张 不定的神情,如何可以见人?正在这时,茶房提着开水壶进来泡茶,因向他 招了两招手,叫他到了面前,皱了眉低声道:“我身体不大舒服,要好好的 休息一会,明日一早下乡去,若是有人来找我,你只说我不在旅馆里。”茶 房看到他满脸的愁容,说话有气无力,他也相信丁先生是真有了病。因点点 头道:“丁先生是不大舒服,我和你带上房门。”茶房去了,丁古云倒真觉 得身体有些不舒服,索性摸索到床上,直挺挺躺着。他虽未曾睡着,他忘了 吃饭,也忘了喝茶,只是这样静静躺着,由上午十一点,躺到下午六点,丁 古云都沉埋在幻想里,这幻想里的主题,是蓝田玉小姐,三十五万元现款, 丁古云的偶像,丁执戈游击队长的荣誉。这些事情纠缠在一处,越想越乱, 越乱越想,自己也找不出一个头绪。直等屋子里电灯一亮,这才想起,竟是 在这旅馆的屋子里睡了一整天,连饭都没有吃呢。于是走出旅舍,在附近的 小饭馆子里去吃饭。自己摸着口袋里,还有四五百元法币。心里想着,我根 本用不着留什么钱在身上,今天完了是完了,明天完了是完了,再过十天半 月完了,也无补于自己的生活。管他呢?痛快了再说。这样一想,就要了两 菜一汤半斤酒,一人在馆子里慢慢的享用。他本是在散座上坐着的。这里差 不多有十来副座头。虽是电灯下照着各副座头上,坐满了男女顾客,而丁先 生却丝毫没有感觉。他两只眼睛只是看桌上的酒和菜。心里可在那里计算着, 蓝田玉小姐,儿子丁执戈,自己的偶像,公家三十万元的款子。在他出神的 时候,左手扶了酒壶,右手扶了杯子,或筷子,看到杯子里浅了些,便提起 壶向杯子里斟着酒。斟了,也就跟着喝下去。他忘记了自己有多大酒量,也 忘了酒是醉人的。那壶酒被他提着翻过来斟着。要现出壶底的时候,忽然有 个人伸过一只手来,将他的手臂按着,笑道:“丁先生怎么一个人喝酒?” 丁古云回过头来,向那人望着,见是一个穿青布棉大衣的青年,虽有点认识, 却想不起他姓名。手扶了桌子站起来,向那人点了两点头道:“贵姓是?我 面生得很。”他牵着丁古云的衣襟,让他坐下,他也在桌子横头坐下。回头 看了看邻座的人。然后低声道:“我是你学生,你不认得我了。上两个月我 还去拜望你,得着你的帮助呢。这不去管他了。我是特意来和你来送一个信 的。”丁古云迷糊的脑筋里忽然省悟一下,问道:“你和我送信的?”青年 低声道:“是的。这话我本来不愿说的,现在不得不说了。那蓝田玉为人我 们知道得最清楚。她说是你学生,你想想看,有这么一个姓蓝的女生吗?” 丁古云望着他道:“你这话什么意思?然而……”青年道:“是的,她实在 也是你的学生,然而她不姓蓝。丁先生脑筋里,也许有她这么一个旧影子, 姓名你是记不清的了。我知道她,我也小小的受过她的骗。”说着微笑了一 笑,摇摇头道:“那值不得提了。到现在为止,她已改换姓名四次之多了, 她是个失业的女子,住在一个姓夏的女友那里。她原来的意思,也许是想找 你和她寻点工作,正如我们男生寻你一样,因为你是艺术界一尊偶像,只要 你肯出面子,你总有办法的。那个介绍她给你的夏小姐,是为你常常给她难 堪,她故意教姓蓝的来毁你这偶像,无非是报复而已。可是到了现在,已超 过了报复的限度。我知道,你手上有公款二三十万,预备到香港去,而且带 她同去,丁先生,这是一个极危险的事情。你那公款,千万不要经她的手, 经她的手,她就会吞蚀了的。她在汉口的时候,曾和一个公务员同居一个多 月,骗了那人两三万元入川。那个时候,钱还很值钱,两三万不是小数目, 那人补不上亏空,急成一场大病,大概是死了。上次,不是有一个被你开除 过的同学,和你去捣乱吗?那也是她干的事。”丁古云手扶了酒杯,始终是 睁了大眼向他望着,听他把话说下去。听到了这里他忍不住了,问道:“你 何听见而云然?”青年道:“这有许多原由。她要促成你到香港去,就故意 在重庆给你造下许多不愉快的事情。二来,她也故意要造一个骑虎之势,非 和你同居不可。自然,推波助澜,那夏小姐和几个被开除的老同学也是有之。” 丁古云慢慢的听着,举起那最后的一杯酒,向口里送去,啧的一声响,一仰 脖子喝干了。他那正慌乱着的心房,七碰八跳,他只有把这酒去遏止它。他 放下杯子在桌上,将手按住了,望了那青年道:“这一些,你也这样清楚?” 那青年红了脸,将眼光望了桌上一下,接着笑道:“我不是说,我也小小的 被她骗过的吗?她怕我说破她的真面目,在前一个星期,还在把我当情人。 和我暗下通信。你若不信,我可把她的情书给你看。”丁古云摇摇头道:“无 须,我已经很相信你了。但是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告诉我?”青年道:“丁 先生,对不起,这就是我对你不起之处。她知道我有个哥哥当司机,老早和 我约定,要我护送她到桂林去,就坐我哥哥这辆车子。而且一切的费用由她 担任。你想,这不是我一个极好的机会吗?青年人是容易被骗的。我忘了她 以前的罪恶,我便介绍她和我哥哥认识了。我哥哥的车子,本来是今天上午 开……”丁古云抢着问道:“她坐了你哥哥的车子走了?”青年道:“若是 那样,我今天还会在重庆吗?昨天下午我就在海棠溪等着她了。然而直到开 车前五分钟,我才明白受了骗,她借了我哥哥介绍,又认识了好几位司机, 她所认得的司机,天天有人走,说不定她已经坐别人的车子走了。我晓得她 和我通信的时候,她正宣布要和你同居,她告诉我不必吃醋,那是她要取得 你一笔款子的手腕,不能不如此。我实在不对,我竟默认了和她作恶,而不 来告诉你。到了今日下午,我十分后悔了。但依然没有勇气去告诉你。今晚 上,不想和你遇到了,我看到你这一种喝酒的情形,有着很大的心事,我的 良心驱使我还是告诉你罢。万一你的钱……”丁古云听他如此说着,摇着头, 口里连连的道:“完了!完了!”最后将桌子一拍道:“完了!”那青年见 他这样子,倒呆了一呆。丁古云突然站起来,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酒红的 脸上发出惨然的微笑。因道:“老弟台,我不怪你。我造成功了的一尊偶像, 我也被她诱惑得无恶不作,何况你不过是一个崇拜偶像的人呢。”说着,便 在身上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丢在桌上,叫道:“拿钱去。”茶房走过来, 他问道:“钱够不够?”茶房道:“多着呢。”丁古云道:“明日再来算帐。” 说着,晃荡了身子,就向店外走。至于那个青年,他却不顾了。他回到了旅 馆里的时候,茶房迎面嗅到他周身都带着一股酒气,知道他有些醉意,没有 敢多问他的话,引着他进房去了。他进房之后,首先看到了床上的被褥和枕 头。他心里感觉到,在这时候,天下没有比被褥枕头更可爱的东西了。他昏 昏然倒上床去,就失了知觉。在他恢复知觉的时候,是个惊异的呼声!失火 失火!丁古云一骨碌爬起来,却见电灯息了,而呼呼的火焰冲动声,带了一 种很浓厚的焦糊气味。急忙中拉开房门来时,早是一阵浓烟,向屋子里冲了 来。在这一瞥间,但见门外烟雾弥漫,臭味蒸人。便又关了门,再回到屋子 里来。回头看玻璃窗子外面时,别人家的粉壁墙上,一片红光。这红光的反 映,把他几小时前喝的酒兴,完全都消失了,打开窗子向外看去,下面一条 窄巷,但见左右窗户里,向外面乱抛东西。这是一个三层楼所在,去地面, 虽还不十分高,自己扶了窗台,向下看去,陡削的墙壁,却又不敢跳。看到 巷子里有几个人跑来跑去,便大喊着救命。可是这些跑来跑去的人,正也是 自己逃命的,也许是匆忙中,不曾听见,也许是无心管别人的性命,竟没有 人对他望上一望。丁古云没有了办法,还是开房门走吧。扭转身来,二次去 开房门。但门还不曾完全开得,便有一股火焰,抢了进来。吓得身子向后一 闪,门被火焰冲得大开。那火焰像千百条红蛇,飞腾着身子,像千百只红鸟 展着翅儿,像千百头怪兽在冲突,嘘嘘呼呼的一片吓人声音中,焰烟带了狂 烈的热气,向人扑着。丁古云站在屋子里,大叫完了完了!  
 
第二十三章  活死人
  在两小时以后,丁古云所住的这家旅馆,固然只剩了一片瓦砾,而且附 近有七八户人家都也是一堆焦土。发火的时候,是晚上一点钟,在睡梦中的 人,是否一一逃出来了,这就是个疑问。到了次日早上,大家已在火场里发 现了五具焦糊的尸体,旅馆所在,却占了五分之四。这些尸体是什么人,当 时虽无所知。而这位旅馆帐房,恰好把旅客登记簿子抢出,他便把这个登记 簿呈送到警察局,以便调查,倒也不致毫无线索可寻。有那勤敏的新闻记者, 把当晚火灾情形,记述了个大概在报上发表。次日来看火场的人,已可以在 火场边上买到报纸作参考了。去这火场不远,有个茶馆,昨晚由火场里逃出 的人,正也不少在这儿喝茶,以便等候亲友来访的。大家拿了报看,叹惜着 这旅馆被烧死的人,死的不值。尤其是这位艺术家丁古云死的太可惜了。然 而,他没有死,当他在那火焰向屋子里冲击的时候,他曾撕开一床被单,结 成一根长带子,将带子头缚在窗台上,他终于是抓了这带子溜下地了。他在 这旅馆里,只遗落下个旅行袋,所失有限,根本不曾介意。因是夜深无地可 去,便在火场周围徘徊着。天明以后,打算喝杯茶下乡去,所以在茶馆里喝 茶。他对了桌上一碗茶,心里正想着,昨晚烧死了也好。现在回乡去,至多 能安贴住着三日。到了三日以后,尚专员知道自己未曾去香港,便要追问所 拿去的三十万元的支票兑了现款交在何处?我或者可以说这三十万元钞票, 放在旅馆里烧了。那么他必问:“这支票分明约定美专划拨的,你把支票交 给美专好了,为什么要把款子提出放在手边。既无带三十万元现钞去香港之 理,这一个举动,分明就不可问。退一步说,带钞票去是可能的,为什么有 专车不坐,要在重庆住旅馆?必是借了这场火,想赖去那三十万元,既可认 为是赖帐,更不妨疑心这火都是丁古云放的了。这样说来,这场火不但不能 为三十万元的巨款解除负担,竟是要增加自己一种犯罪的嫌疑了。这一分推 测,让自己心里凉了大半截,那下乡的意思也完全都动摇了。只有两手捧起 那茶碗,吸一口茶又吸一口茶,聊以排解心中的怅惘。他正没了主意,忽听 得旁座茶客说是丁古云死了,这倒心里一动。立刻向报贩子手上买了一份报 来看。关于自己这段消息,报上这样记载着:
  据旅馆茶房云:“当时确知有旅客数人,未曾逃出火窟。
  因彼系最后跳下楼房,曾目睹数人为烟焰熏倒也。此数人为谁,彼当时 在火焰中突围而出,亦不能详认。但事后回忆,在九时前后,有一熟旅客名 丁古云者,大醉而回旅社,回后既闭户熟睡。直至彼逃出四层楼时,见其门 尚依然紧闭。因疑其将罹于难,逃出火窟后,曾以此告之同伙,在火场四周 寻觅。虽大声疾呼,卒未之见,其身遭浩劫,大有可能云云。按丁古云为当 代大塑像家,不但才学兼优,而道德尤极高尚。若果未脱险,是诚艺术界极 巨大之损失矣。
  丁古云将这段消息再三的看了,心里想着,新闻记者都疑心我死了。今 天朋友们看到这新闻,必定到城里来探访我,我若被他们探访着,我的死讯 可以证实不确。而我拐款的消息,却要证实为千确万确了。我无论如何,暂 时见不得朋友,让他们暂时疑心我烧死了吧,虽然,我那儿子会因知道了这 消息而难过,那不比宣布他父亲和奸女学生,拐款三十五万元,要好的多吗? 他一面沉思,一面喝茶,突然会了茶钱,站起身来就走。他留在身上的那五 六百元零用钱,还有一大半不曾用去,短程旅行,还不成问题,于是他毫不 踌躇的,直奔了江边轮船码头。在四小时以后,他借着轮船的力量,到了重 庆上游一个水边乡场上了。这个水码头,是三日一赶场的,他来的这个日子, 正是场期。时间虽已过了十一点,去散场还早,他下得轮船来,首先惊异着 的,便是这江滩有一里路宽,沙地上摆满了摊贩,将每一条人行路挡住,向 前一望,一片旷野在阴黯的江风里,全是人头钻动,看那个场的正街,高高 的,拥着一带房屋,分了若干层,堆叠在山麓上。与江边上一排木船,高下 相对照。虽不看到街上的情形,那里闹哄哄的一种人声,不住在空气中传了 过来。他心想,没有料到这样一个乡场,有这么些个人?中国真是伟大。以 中国之大,哪里不能安身?你看,这江滩上乱纷纷的人,谁曾挨着饿吗?暂 时离开重庆市,正不必放在心上。大家有办法,难道就是我没办法。他坐在 轮船上纳闷几个小时,现在被这广大活动的人群刺激了一下,心里便又兴奋 起来了。当时在这水码头上,转了两个圈子,来到街上,又在人丛中挤着走 了两个来回,遇到一家比较干净的小客店,便在那里住下了。次日,这街上 已过了场期,出得门来,空荡荡的一条小石板街,由十层坡子踏上去,窄狭 得相对的屋檐相碰。在阴风里只有两三个行人走路,简直是条冷巷,回想到 昨日那些个人,街上汹涌着人浪,便觉得这里格外有一种凄凉的意味。那小 客店虽是比较干净的,然而一间小楼房,可以伸手摸到瓦下面的白木缘子。 屋子里只有五尺宽的竹床,上面堆了薄薄的一层稻草,将一条灰床单遮盖了。 一床小薄被卷了个蓝布大枕头似的,堆在床头。此外,屋子里只有一张两尺 多长的三屉小桌,连椅凳都没有一具。人在这小屋子里走着,由楼板到四周 的竹泥夹壁,一齐在抖颤。加之朝外的小窗户,是固定的木格子,上面糊了 旧报纸,屋子里漆黑的,要在屋子里闷坐也不可能。因之他在江边望望,到 小茶馆里喝喝茶,终日的闲混着。饿了,便到小饭馆子里去吃一顿饭。饭后 无事,还是在江滩上走走。这里已不像昨日那样,被人潮遮盖了大地。这里 是一片沙滩,有些地方,也露出两三堆大小鹅卵石。枯浅的江水,带了一分 鸭绿色,流着虫蛇钻动一般的急溜,绕了沙滩下去。水里有载满了蔬菜担子 的木船,打桨顺流而下。这船是去重庆的,他便顺了江流,看向下方,那些 铺展在薄雾里青黝而模糊的山影,那里该是重庆了。无端的,自己抛开了这 个战时首都,竟是不能再去。这么一想,心里头便有一种酸楚滋味。不敢再 向下想。于是低了头走回去。可是沙滩上的地面,和他毫无关系,也会添了 不少刺激。某一处地方,布满了橘子皮。某处地方,洒了不少的烂萝卜与青 菜叶,某些地方,又洒了些零碎的稻草与木炭屑。他觉这都是昨日满沙滩热 闹局面,所遗留下来的残影。人生无论在什么场合,总必会有这样一个残影 吧?他抬头一看,沙洲上远远的有两个挑水的人,悄悄而去,此外便无伴侣。 更回头看那江边昨日那一排木船,今日也只剩了两三只。在空阔的地方孤单 地停着。尽管这一些是这里很平常的情形,而他觉着事事物物,都是凄凉透 顶的,他仿佛有了极悲哀的事发生在他面前,非痛哭一场不可。可是他决无 在旷野痛哭之理,便又立刻走到街上来。街上唯一可留恋的所在,只是几家 小茶馆。在茶馆里坐了半小时,又走出来了。他一面走,一面不住的想着心 事,也忘记了饥饿。有时,他站着抬头望了一望。心想,没有想到我孤孤单 单一个人会在这个地方过活着。虽然,这样也好,没有了身份,也没有了负 担,也没有了毁誉。这样活下去,自然没有什么意思,但是那晚上在旅馆里 烧死了,又会有什么意思吗?幸而是没有自杀,自杀是太冤枉了。从此起, 社会上没有了丁古云。我是另外一个人,也可以说是才出世的一个毛孩子吧! 他想着,自己笑起来了。这样单独的在街外江滩上走了大半日,终于是觉得 有些饿了,又慢慢走回乡场来,在小馆子里吃了两碗面。吃后又打算上小茶 馆里去喝茶。无意中,却发现了街头转角处,有三间矮小屋子,门口挂了一 块民众教育馆的牌子。隔了窗户,向里面张望,见有两三个人坐在长凳上翻 阅杂志。心想,以前没有发现这地方,这倒是个消磨时间所在。于是信步踏 了进去,见长桌上摊开了两份报,便坐下来,随手取了一份报来看。在那封 面上,有丁古云三个大黑字,首先射入了眼帘,不觉心房卜卜的连跳了几下。 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则广告。上面载着两行大字是追悼大雕塑家丁古云先生 筹备会启事,其下有若干行小字是这样的说着:
  大雕塑家丁古云先生潜心艺术,为一代宗匠,而处身端谨,接人慈祥。 服务教育界二十余年,诲人不倦,尤足称道。
  近正拟出其作品,赴港展览。俾便筹募巨款,作劳军之用。不料旅馆失 火,先生醉卧未醒,竟罹于难。同人等闻讯震悼,犹冀其非实。兹赴警局, 检查旅馆当日旅客登记簿,先生名姓,赫然尚在。加以旅馆侍役言,目击先 生酒醉归寓,火焚卧室时,门犹未启。灾后寻觅旅客,而先生又踪迹渺然。 凡此诸迹象,均能证明先生之不幸。同人与先生多年友谊,万分悲感。除电 其长公子执戈,即日来渝,共策善后外。敬念先生为艺术界泰斗,一旦物化, 实为学术界之莫大损失。谨择于□年□月,在□□堂开会追悼,以资纪念。 先生友好及门弟子在渝者颇多,望届时莅临,共慰英灵。如有祭奠物品联幛, 请先期送□□办事处为荷。
  文字下面,便是一大串熟人的姓名。第一个署名的,就是莫先生。心想 老莫由西北回来了?这个启事,至少是经他过目的,他也相信我烧死了。在 启事中这样对我表示好感,那一笔款子,大概是不去追究,以不了了之了。 钱的责任,大概是没有了。只是他们这样的大张旗鼓和我开追悼会,我便承 担赔偿那几十万元,再挺身出来,也是一场大笑话。笑话不管它了,又哪里 去找几十万元呢?找不出这几十万元,我只有将错就错,这样死下去了。既 是死下去;那么,必须记着,我是一个死人,千万不可让人发现我还活着。 自己这样设想,竟把这份报看了一小时之久。最后,他想得了一线希望,且 看这广告登出之后,有什么反映?于是自这日起,每日多了一项事,便是上 民众教育馆看报。三日之后,在报上得着反应了。在新闻栏里,标着一行长 题,民族英雄丁执戈莅渝。大题目上,另有一行挂题,形容着民族英雄的人 望,乃是珊瑚坝欢迎者千人。心想,也罢,我虽死了,我儿子有功于国,代 我补了这项罪过。且把新闻向下看,那文字这样记着:
  华北名游击队长丁执戈,于昨日上午,由蓉乘机抵渝,民众团体及男女 青年,到珊瑚坝欢迎者,达千人以上。多数手举旗帜,上书各欢迎字样。丁 氏下机后,即为欢迎者所包围,并受有热烈之鼓掌声数起,势如潮涌。丁氏 身着灰色军服,外罩黄呢大衣,年仅二十余岁。身体壮健,目有英光,毫无 风尘疲倦之色。丁氏接受群众请求,乃立凳上,作简短之演说。
  略云:“受同胞如此欢迎,实不敢当,以后更当努力杀贼,以答谢同胞。 关于在华北作战情形,未便发表,但略可言者,三年来,大小曾与敌人接触 一百二十余次,除破坏敌人建设与交通外,且虏获其军用品不少。(言时, 指身上黄呢大衣)此即得自敌人之礼物。(热烈掌声)予来重庆,除述职外, 即省视予慈爱伟大之老父。不幸予竟未能与予父得谋一面。最近因火烧旅寓 而遭难。(言时,作哽咽声,面有戚容。)予父为国内唯一无二之大雕塑家, 即丁古云先生是也。然予与其称赞其艺术,莫如称赞其道德。予之受有良好 教育,固予父所赐。而予之在华北游击,亦予父之命。彼离开北平时,曾先 遣予赴某游击根据地。且云:“吾已年老,不能执干戈卫社稷。尔当在敌后 杀贼,以代予出力。诸君须知一事,予为独子,且为大学毕业生,人之爱子, 谁不如我父。而予父独能牺牲其爱子,留在敌后杀贼,此种伟大精神,出之 有身份之人士,请问有几?彼有身份者,早已送其子赴美国或大后方矣。(众 热烈鼓掌)故予之成就,皆予父所赐,愈受诸公欢迎,予愈哀念老父云云。 当时始终掌声不绝,丁君之思念老父,溢于言表。而知之者云,丁古云之为 人,亦确如其子所称,故欢迎者均为其言所感动。丁君定敬谒主管长官后, 即为其父开一盛大之追悼会。但在后方时期不多,否则将展览丁老先生遗作, 而以所得劳军。以竟其父生前之志愿。丁老先生有此民族英雄之子,亦可含 笑于九泉矣。
  丁古云一句一字,把这段新闻看了下去。看到儿子称赞他的时候,只觉 心里一阵阵的热气,由每个汗毛孔里向外喷射。脊梁上不住出着热汗。心里 那份酸楚滋味,虽极力忍耐着,而肌肉却禁不住抖颤。他两手捧了报,斜遮 了脸看着,报纸的下幅,有一片湿迹,丁先生的眼泪,已奔上了纸上,和他 儿子的言语接着吻了。这教育馆里,还有几个看报人,他不能让别人看到他 哭,他两手捧了报抖颤着,乱咳嗽了一阵。就着弯腰咳嗽这个姿势,他放下 了报,转身赶快跑出了馆门。在街上他不敢抬头,他由小巷里穿出来,直奔 上沙滩中,周围一看,并没有人。于是放出声音来叫了一句,我那可怜的孩 子!也只这一句,他不能再说了,张开了口,不能合拢,眼泪就像奔泉一般 的在脸上挂下,他背朝了西,向东望着重庆那一带青隐隐的雾中山影。江上 的西北风,由他身后吹来,将他的头发,吹散了在满头乱舞。将他每一角大 衣的下摆,吹得向前飘动,似乎它们在那里劝着:向东到重庆,看儿子吧? 丁古云跌了脚,哽咽着道:“我要去看他,我要去看他,我不能忍耐下去了。” 这江滩上始终是无人,空阔的地方,连丁先生的回声也没有,站立得久了, 耳根清静,似乎听到急湍的江流,在江岸上绕了过去,发出一些澌澌的微响。 他静静的想了许久,没有人鼓励他,也没有人劝阻他。他再把脚一顿,口里 念着道:“我还是去,马上就去。”说毕,立刻就向街上走去。他本来一身 之外无长物,无须回客店去拿什么。到重庆是坐船,也不必走上街去,他走 了几十步路,忽然止住,心想,今天轮船是没有了,我就坐木船去罢。儿子 坐飞机到重庆,是上千的群众欢迎着。而自己却坐了木船,随着挑担背筐的 人上市,不但无人欢迎,而且还怕会让人家看见。这一个强烈的对照,颇令 人难堪。这样转念到了难堪二字,就把刚才要进城去看儿子的那股勇气,慢 慢消沉下去。他站着想了一想,自己这样去看民族英雄的儿子,若是被人发 现了,自己这尊偶像毁坏了,是毫无问题。而人家岂不要指摘丁执戈?你那 样称赞你父亲是个了不得的人,而你的父亲却是一个诱骗女生,卷款潜逃的 罪人,证明丁执戈所说的一切,都是撒谎。那是毁了我丁古云之外,再又要 毁一个丁执戈。我儿子既成为了民族英雄,这是自己教育成功,是儿子的荣 誉,也是我的荣誉,年纪轻的人血气方刚,爱荣誉甚于生命,我若在他有极 大的荣誉之时,给他一个极不荣誉的影响,也许会影响到他的生命,那如何 能作这创伤自己爱子的事情?他想到了这里,又发生了第二个转念,便是我 索性忍受到底,成全了我的儿子。成全了我的儿子,也就成全了我。我本来 是个好人,我自己弄到这样子,我应当受着惩罚。我应当受惩罚!他的心里 这样责备着自己,他又第三次跳着脚,昂了头对天上看望了一阵。那江面上 似乎发生了一点异样,澌澌的响声,变成了唆唆的响声,阴云像淡墨纸上, 更加了一重浓墨的影子,天只管在头顶上压下来。尽管川东的冬天景象,本 来是如此的,但他所感到的,便是今日的空气,压在身上,也压在心上。他 觉这时站在沙滩上,几乎不能支持这条身子,只得扭转身来,再回转到街上 去。经过那民众教育馆的门口,他觉着那报上所登的消息,还有重看之必要。 于是又回到里面去,再把那份报纸捡起,将这段消息,仔仔细细的,再看一 遍,看后,他静静的坐在长凳子上想了有半小时,将粉壁墙上张贴的图画与 格言,都一一的看了。看到其中有一条双行正楷标语,乃是如下十二个字, “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他暗暗的想着,我若死了,虽不见得杀 身成仁,而我还活着在社会上去胡混的话,损人而不利己,简直是求生害仁。 而况我并不须要死,我只要不在社会上再露面,就可以保留我儿子的荣誉, 也可以保全我的荣誉,再不迟疑,就是这样办了。他如此做了最后的决定, 觉得心里空阔了许多。心里盘算了一天,又忘记了饥渴,回到小旅馆去,便 静静的躺在小床铺上,把垫被将头枕得高高的,仰面望着天花板的席蓬。他 在这席蓬上,幻想出许多的影子,越看那影子像什么,也就越像什么。在那 席蓬上看出了一个长胡子的人,哭丧着脸,微闭了眼睛,垂直了两手,并直 了两脚,横躺在一堆乱草上。心想,大概我将来的下场就是如此?想到这里, 不由得悲从中来,脸上又垂了两行眼泪。便在这时,这楼屋一阵摇撼,有许 多脚步声,拥着几个人进了隔壁屋子。始而没有理会到这是什么人。后来听 到其中有个人道:“这个丁执戈这样年轻,作出这样惊人的事业,这是我们 青年的好榜样。”丁古云觉得这话太与自己有关了,便走出房门来看看。见 那小屋里,有三个穿学生衣服的青年,坐了谈话。那三个青年见他穿了灰呢 大衣,也是住这小客店的人,同样有点惊异,便共同站了起来。丁古云站在 门外,向他们点点头道:“你三位自重庆来?”其中一个道,“是的,我们 回乡下去,路过这个场上,今天赶不到家,只好在这里住下了。你先生怎么 也住在这小客店里?”丁古云笑道:“在这乡场上有点事情,这算是最好的 一家旅馆,只好住下了。刚才三位谈到丁执戈,认识他吗?”一个学生道: “昨天晚上,我们在一个演讲会上看到他,他说到他深入敌后,而且出长城 两次,讲了几件斗争的小故事,那实在让人太兴奋了。”丁古云道:“那位 丁君,除了说游击战的话,还谈了别的什么?”那学生道:“那就是他父亲 丁古云的事了。他说他父亲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是一位正直的教育家,他 之所以成为游击队长,就是他父亲教育成功的。然而不幸得很,丁古云先生 被火烧死了。”丁古云笑道:“中国人就是这样,死了的人,都是好的。这 位丁队长,那样夸张他的父亲,也许是他父亲是死人的原故。假如丁古云是 个活人,他就不会夸赞他了。”另一个学生由屋子里迎到屋门口来道:“不, 这个丁执戈先生,在他父亲未死以前,在成都发表几次演说,就是这样夸赞 他父亲的。而且丁古云许多朋友在报上登着启事,对他遭难,就很表示惋惜, 这可证明,丁执戈决不因他父亲是个死人才说他是个好人。”丁古云站着想 了一想,点着头道:“我也略认识丁古云这个人。听说他曾……”他犹疑了 这句话,把字音拖长,没有说下去。有一个学生便拦着道:“那丁执戈给予 我们的印象很深。我们相信他,我们就相信他的父亲。假使丁古云还活着, 他必定经他的儿子介绍,和我们青年见面,我想他会给我们一个极好的印象 的。”丁古云怔了一怔,也不自觉的,抖动了一下他的衣领。态度有点振作。 他心里叫着,我就是丁古云,你的印象如何?然而他又自己警戒着,决不可 说出来。虽然活着,丁古云却是个死人。不但现在如此,我有生之年,而我 永远要作个活死人。他不再言语,他回到那小床上去仰卧着,去看屋顶下席 蓬上幻想出来的那些幻影。  
  
第二十四章  各有因缘莫羡人
  在这个水码头上,住到三十天之后,丁古云带的几百元钞票,已经花光 了。而在这三十天之内,他虽昼夜的想着解救之法,也正和他收着的钞票一 般,越想越少,因为在报上看到,朋友已经在重庆和他开过追悼会了。在他 用到最后五十元钞票的时候,他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就离开了这水码头,走 到邻近一座大县城去。那时,拍卖行之开设,已传染到外县,他把身上这件 大衣,现价卖给拍卖行,按着当年的行市,得了八百元。拿了这八百元,再 离开了这个县城。因为这里到重庆太近,下江人太多,识出本来面目,是老 大的不便。但这时生活程度,已经在逐日的增涨,八百元的旅费,在一个月 后,又用光了。他身上作的那套西服,还不破烂,又向所到的城市拍卖行里, 将西装卖掉,买了一件青布夹袍子穿着。而身上残留下的,却只有二百元了。 他住在一家鸡鸣早看天式的小客店里,吃着最简单的两顿饭,加上旅店费和 坐茶馆费,每天还要十五元开销。他终日想着,这二百元又能用几时呢?用 完了,就不能再向拍卖行想法了。这一日,他徒步到河边,在一家小茶馆的 茶座上,独捧了一碗茶,向着河岸上出神。他看到码头上的运夫,光着肩膀, 流着汗,抗抬着货担来去。其中有两个年老的,头发一半白了。他忽然想着, 赚钱不一定要资本,智慧可以换到钱,劳力也可以换到钱。那种年老的运夫, 还在把他将尽的气力去为生活而奋斗。我不是那样老,气力虽没有,智慧是 有的,我不能拿出我的智慧来换钱吗?丁古云死了,我只是一个穿青布夹袍 的流浪者,已没有了缙绅身份。没有了缙绅身份,什么赚钱的事不能干?以 前穿了那套西装,深受它的累,蒙人家叫一声先生。既为先生,作那下层阶 级的营生,就会引起人家惊奇,只得罢了。于今人家客气相称,在这件青布 夹袍上,至多叫一声老板。开银行的是老板,挑破铜烂铁担子的也是老板。 既是老板,干任何下层营生,也不会引人注意,那就放手去作吧。十分钟的 工夫,他把两三个月来所未能解决的问题,突然解决了。于是回到小客店里, 向老板商量了,包住了他一间屋子。拿出几十元资本来,买了一些竹箩削刀 颜料之类。在野田里选择了一块好泥地,搬了一箩黄泥回店,关起房门来, 将黄泥用水调和得合宜,大大小小,做了几十个泥偶像胚子,放在窗户边, 让它们阴干。另外做些飞机坦克车的小模型。然后就用简单的颜料,涂抹着, 分出了衣冠面目,与翅膀车轮。在一个星期之后,第一批偶像,完全成功, 就在十字街头,找个隙地,把来陈列了。为了是内地的县城,怕没有识货者。 每个偶像下,用纸条标着价钱,至多是五元钱一具。少的却只要一元钱。自 己买了顶草帽子戴在头上,席地坐在人家墙阴下,守着这堆偶像与模型。事 有出乎意料,第一日的生意就很好,所有做的飞机坦克车,一元一具,被小 孩子买光。其次是做的几个摩登女子像,五元钱一具的高价,被首先经过的 几个西装朋友买去。此外是空军偶像,与将官偶像,也被人买去了四五具。 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收拾偶像回家,就卖得了七八十元。这一种情形,给予 了他莫大的鼓励,连夜点起油灯,就加工做起飞机坦克车模型来。这样作了 两三天生意,索性带了黄土坯子和颜料,就一面陈设摊子卖偶像,一面坐在 墙阴下工作。引着好奇的人,成群的围了他看。只要有人看,就不愁没生意。 又这样继续有十天上下,生意慢慢平淡下来,他就学得了小贩赶场的办法, 用竹箩挑着偶像,四处赶场。把近处的场赶完,再走远些。好在黄土是随处 可得的东西,而配合的材料,如颜料彩纸竹片之类,也不难在城市里买得, 就索兴以此为业,游历着内地大小城镇,生意好,一个城镇多住几天,生意 不好,再走一处。倒也自由。为了生意经,自己也起了个字号,用条白布作 了长旗,写着偶像专家邓万发七个字,在陈设偶像的地摊前,用一根竹竿挑 起。这种生意,虽不能有大发展,每天总可卖三四十元,除了每日的房饭, 还可略有剩余,作为阴雨天不能摆摊子的补救。这样混过了十四个月,熬过 了一个夏天,又到了秋深。先是由重庆慢慢的走远了去,现在却又慢慢的走 了回来。
  这日到了一个县城,看到一家像馆,猛然想起,自己在下层社会里混了 这样久,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样子,那门口正有一块镜子,且去看看。于是 自己走向前,对了镜子一看,却见一个穿破蓝布夹袍的白发老人,瞪了一双 大眼向人望着。他脸腮向下瘦削着,围绕了下巴,毛茸茸地,长了大半圈白 胡子,左边脸上,长了一块巴掌大的顽癣,右边脸上,夏天长了两个疖子, 兀自留着两个大疮疤。究因为这十个月来,住的始终是下等客店,一切起居 饮食,都讲不到卫生,把一张脸,弄成这个样子。这头发和胡鬓,却不成问 题,是忧虑的成绩。他对这镜子出了一会神,叹着一口气,挑了他身后的担 子,便走去了。原来他在流浪的一年中,也治了些私产。一条竹子扁担,配 了两个竹篓子。竹篓子,一头放了小铺盖卷儿。也有两只碗和一把壶,另是 几件衣裤,一头放着了偶像和一些制造偶像的材料。他一路走着,他一路暗 想。假使我这个样子,向重庆走去,也不会有人认识我的,谁会在须发皓然 的小贩里面,去找艺术界权威丁古云呢?这样的想着,他也就坦然的在这个 县城里混下去。究竟这是离首都较近的一个大县。他这些小偶像拿出来在地 摊上陈列的时候,颇能得着识货的。这事传到教育界的耳朵里去了,竟有人 找到他摊上来,向他买偶像的。丁古云也因偶像销路太好,便在这城市滞留 住了不曾走开。约在一个月之后,却有个穿西装的人,找到这地摊子上来。 丁古云一抬头,便认识他,乃是自己一个得意的学生。他得了丁先生一些师 传,已经在中学里当美术教员。在这个县城,中学不少,他必然是在这里当 先生了。丁古云心虚,便将头来低了,不去正眼看他。那人将地面上陈列的 偶像,轮流的拿起来看着,因点点头道:“这些东西,果然不错,你在哪里 学来的这项手艺?”丁古云手揉着眼睛向他微笑了一笑。那人把小偶像仔细 的在手上看了一看。笑道:“形像做得可以,比例也很合,只是有一个毛病, 缺少书卷气。做手艺买卖人和雕塑家的出品,有着大不同之处,原因就在这 里。假使你们把这些匠气去掉,那就可以走进艺术之宫了。”丁古云听了这 话,他怎样禁得住大笑?然而他能够开口来,只说出了一个哈字,立刻将声 音来止住。弯下腰去,咳嗽了一阵。那人见他这样子,如何不知道他是嘲笑 自己。便正色道:“你手艺做到这样子,当然你很自负。可是你仔细想想, 假使你这副手艺,没有可以批评的地方,你还会挑了个担子,在街上摆摊子 吗?你不妨到重庆去看一个塑像展览会。那都是塑像大家丁古云先生的遗 作。他儿子丁执戈和他举办的。你看过这个展览会之后,保证你的手艺有进 步。实不相瞒,我也是个学塑像的。丁古云就是我的老师。我正是站在艺术 的立场上,才肯和你说这些话。”丁古云颇也能说几个地方的方言。他就操 了湖南音问道:“我也知道丁古云这个人的。有人要替他的遗作开展览会, 怎么报上还没有登广告呢?”那人道:“快要登广告了。他的儿子还在华北, 等他的儿子回到重庆来了,才可以决定日期。”丁古云自言自语的道:“他 又要来?”那人拿起一只偶像,放在一边,在身上掏着钞票,正要照着他标 的定价来给钱。听了这话,忽然省悟。因道:“这样说来,你倒是很注意丁 先生的事,你都知他的儿子来过了?”丁古云道:“也无非因我懂得这一点 手艺的原故。”那人笑着将钞票交给他。丁古云摇了手没有接受,笑道:“我 的东西,怎么敢卖艺术家的钱,你先生愿意要那个玩意儿,你拿去就是了。 有不好的地方,请多多指教。”那人听了,很是欢喜,丢了钞票在地上,把 那一尊小泥人拿走了。丁古云望着他的后影子走了,呆了很久,心想这就是 我得意的学生。我的作品放在地摊上,他就认为不是艺术,那罢了,老师坐 在街头摆小偶像摊子,也就不是老师了。这样看来,也许我这个人是太不像 以前的我了。经过这番试验,倒解除了我的忧虑。自今以后,尽管在外面当 小贩子,大概就是自己儿子看到了,也不会相识的。他如此想着了,越发大 胆的在这县城里摆下摊子去。过了几天,那人又带了别人来买泥人,顺便交 了一张报纸给他。因道:“这是今天到的重庆报纸,你看,这上面已经登着 展览会的广告了。”丁古云向他道谢了一声,接过报来一看,果然登了双行 大字广告:丁古云先生塑像遗作展览会预告。日期是这个星期五起,至星期 日止。另有几行小字是:“丁先生塑像。冠绝一时,其艺术精妙,不让唐代 杨惠之;且兼取西洋雕塑技巧,于筋肉眉宇之间,象征各种情绪,实为含有 时代性之艺术结晶。先生在日,原拟制造大批作品,送欧美展览出售,以其 所得,作劳军之用。不幸壮志未成,身罹火难。今其哲嗣丁执戈师长,欲完 成乃翁遗志,除将先生遗留作品,大小八十余件,胥以展览外,并得各友好 之赞助,将先生送赠各校及机关团体或私人之作品,一律随同展览,藉增赏 鉴者之兴趣。此项展览,在国中尚属鲜见。爱好艺术诸公,幸勿失之交臂。” 下面是王美今十几个朋友出名同启。丁古云心想,原来我的儿子当了师长, 现在不是带游击队,是正式军官了。且不问他是在哪种部队里服役。可是像 他这样年轻轻的,作到这个阶级,这实在是我丁古云一种荣耀。少年人总是 好面子的。他自己作了一个民族英雄还嫌不够,又要把他已死的父亲拉了出 来,捧成一位艺术大家。才觉得父是英雄儿好汉。那么,他要完成我的未竟 之志,我也必须顾全到他十分风光的颜面。我这个人更只有永远地活着死下 去,不要再露面了。他拿着报在手上,这样的出神了一会,才想到面前还站 着一个送报的人。然而抬头看时,那个得意门生已经走去了。他又将报看了 一遍,心想,果然把我的作品,开了展览会,我倒要去看。反正我这副面目, 已经没有人认得的,何妨去试上一次。倘若借了这个机会,能把我儿子看到, 却不是好?这样想了,自这日起,就开始准备到重庆去。除了他那满头白发, 满腮白胡须,已帮着他一个大忙,把面目改换了以外。而他左脸颊上一块顽 癣,右颊两个疖疤,也掩饰了他不少的原来面目。他自己是个塑像圣手,他 自然会化妆。因之买了一些枯荷叶熬出汁水来,将脸涂抹过几次。让脸上发 着惨黄色。再剪一块大橡皮膏药,横贴在鼻梁上,借得街头百货摊贩的小镜 子照过两次,他绝对相信自己不认识自己。到了星期五,他买了一张轮船票, 便回到了重庆。这次来,他没有挑着那个出卖小偶像的担子。身穿一件短平 膝盖青布旧棉衣。下面是长筒粗布袜子,套了一双麻鞋。他肩上背着一只大 的蓝布的旅行袋。随着登岸的旅客,一齐爬上坡来,这样让他发生了一个欣 慰而又凄惨的感想,不料今生今世,居然还有到重庆来的一日。他首先找到 一家小客店,安顿了背着的那个大旅行袋。又在附近公共食堂吃了一顿便宜 饭,街上的电灯,便发着光亮了。但时间并不晚,看看人家店铺里陈设的时 钟,方才只交四点。
  原来今天的阴雾特别浓厚,仿佛是遮上了夜幕。他的计划,原来也就是 如此,越是阴暗的天气越好,这又可以代他脸上装了一层暗影。他将荒货摊 上买来的一副接脚眼镜,自衣袋里取出。向眼上罩着,自己鼓了十二分的勇 气,向那塑像展览会走来。远远看到那高耸的楼房之外,有一幅长可两三丈 的红布。横列广场的上空。上面写着白字:丁古云先生遗作展览会。会场门 口,交叉着国旗。其下又横了一幅红布,写着展览会场四个字。也不知是丁 古云号召的力量,也不知道是丁执戈号召的力量,那进会场去的人,正是三 三两两,牵连不断。他走到门口,见拦门廊放了一张长桌子,上面放了笔砚 和签名簿。两个穿着西服的年轻人,散坐在旁边椅子上,正照料入场的人。 丁古云悄悄地由椅子边擦过去。偏是一个年轻人看到,用了很粗暴的声音问 道:“干什么的?”丁古云看他时,站起来瞪了两只眼,颇不客气。因道: “我要到会场里去参观参观,要入场券的吗?”那人翻了眼向他周身望着, 因道:“你也要参观?”丁古云笑道:“先生,你不要看我穿这一身破旧, 我也是个艺术信徒。”正说到这里,出来一位黑胖面庞的青年,穿着一套青 呢中山服。在毕挺的腰干上,透着壮健,丁古云虽罩在黑眼镜里,然而会场 里,四处电灯通明,他已看出了那是他儿子丁执戈。他不觉得周身麻木一阵, 像触了电似的,立刻把头一低。丁执戈笑问那人道:“什么事有了争执?” 那人笑道:“这个白胡老头子,他也要进去参观。他自己还说是艺术的信徒 呢?你看他脸上,又是疤,又是癣,又是橡皮膏药,弄得怕死人的。”丁执 戈笑道:“那倒不然,好艺术的人,也不一定每个人的脸上都擦着雪花膏。” 便向丁古云点个头道:“老人家,你多大年纪了?”丁古云依然不敢抬头, 右手伸出大拇指,中指,食指,分了叉伸着,比着一比。丁执戈道:“呵! 七十岁了。难得难得!请进请进。”说着,便在前面引路,将他引进会场来。 丁古云看时,这展览场在一个极大的礼堂里,布置的人,却也煞费匠心,用 了许多高低方圆的桌案茶几,在四周间杂的陈列着。每一张桌子和茶几,都 陈列着一项作品,作品旁边,或配上一个小盆景,或配上一小瓶花,使每个 这作品,陈列得不至单调。在那正中的礼堂台上,正摆了一张长桌子,用雪 白的桌布将桌面罩了,上面大小陈设了两尊偶像。这偶像便是丁古云得意之 作,塑着自己的半身像。那一尊大的,是放在自己工作室里的。旁边配着一 只大瓷盘子,里面放了六七个大佛手,那一尊小的,是自己送给某大学陈列 的,也是那几位不满意自己的学生,演了一幕迎神喜剧,送回寄宿舍的。旁 边配了个瓷瓶子,里面插了一束红梅花。丁先生对于这种香花供奉的待遇, 一见之下,心里实在受着极大的冲动,在丁执戈的引导后,身子耸了两耸, 更向后退了而走。丁执戈一回头,看到他更退得远些,便点了个头道:“老 人家,你过来看,这两尊偶像,就是这位丁老先生自己的塑像,是多么慈祥, 是多么庄严?又是多么静穆?”丁古云在他这每一句夸张中,都觉得身子颤 动一下。但他极不愿这种震动,在形态上表现出来。因之在脸上极力的放出 一种钦敬那偶像的微笑。但他相距着丁执戈,总还有五六步路。丁执戈很可 怜这位老头的畏缩情绪,近前一步,向他点了头道:“老人家,我告诉你, 这偶像就是我的……”这话未曾说完,忽见一个穿西服的人,老远的走了过 来,昂着头道:“丁先生,丁先生,这里有人要和你谈话。”这一句丁先生 已是吓得丁古云心里乱跳。而偏偏这个人,却向自己面前直奔过来,这更让 他心慌意乱,不知道怎样是好。随在这个西装之后的,乃是一个艳装少妇。 这天气还不算十分冷,她已穿了一件海勃龙的大衣。在那大衣下面,露出一 截桃红色的绸袍子,用白色的漏花辫子滚了边,头发前半截,蓬松了个螺峰, 后半截烫了几绺长的螺旋纽披在肩上。她手上提了一只朱漆皮的大手提包, 镀银锁口与镀银链子,明晃晃地。那鹅蛋脸上的胭脂,抹得很浓,越衬出一 双睫毛簇拥的点漆眼珠。丁老先生虽然已变为了活死人,然而他的记忆力, 还依然存在。在展览室的灯光下,他认得这个女人,正是骗去自己三十余万 元公款的蓝田玉小姐。他一见之下,心里头一股股怒火,由体腔直奔上了脑 门子。两只被眼镜挡住了的眼珠,几乎由眼眶里突出来。遍身的肌肉,都在 发抖,他有一句话,在胸口里要碰出来,暗下喊着,这就是女骗子蓝田玉呀! 然而他同时看到自己的儿子正站在那里和她说话。若把她的真面目揭破了, 自己的真面目,也必然揭破。一个挂有民族英雄名誉的师长,就在他老子的 遗作展览会上,也就在那庄严慈祥的偶像下,发现了他老子还活着,而且是 个伪君子,这给予这军人神圣的荣誉上,要涂上一层腥臭的黑墨。这个遗作 展览会,也必然成了笑话制造所。正想到了这里,抬头见对面白粉壁上,有 两张偶像的标语。一副上写着:民族至上,国家至上,一副上写着:有钱出 钱,有力出力。他继续的想着,这个展览会,是丁执戈要完成他父亲之志, 卖了这些作品,作劳军献金之用的。把自己当个死人,由负着声誉的师长来 举行,这成绩一定很好的。若是戳穿了这个纸老虎,丁古云的作品会不值一 文,那就是把这个很有意义的展览会,也根本取消,而伤透丁执戈的心。为 公为私,那是都不许自己和蓝田玉一拼的。在这样几分钟的工夫,他心里翻 来覆去,转了好些个念头。而丁执戈已引着那个西装少年和蓝田玉走到偶像 台前来。他指了那偶像道:“这就是丁老先生的塑像,他在这像上,表现出 了他内心的思想。”那个西装汉子问道:“这两尊偶像,原来是非卖品。但 有哪个看得中意,愿出一万元的时候,我就让一尊给他。为了献金的数目, 可以更多一点,我是可以牺牲成见的。柴经理,你可以……”蓝田玉插嘴道: “可以的,我们愿意出一万元买那一尊大的偶像。既帮助了丁师长,我们也 得着一项超等的艺术品。”丁执戈笑着向她点了个头道:“柴夫人这样慷慨, 我感激之至。”那西装汉子笑道:“我原来没有这个力量。但是我太太这样 说了,那我就勉力从事。我身上没有许多现款,开一张支票,可以吗?”丁 执戈道:“当然可以,就是柴经理先付一些定钱,也可以。”柴经理笑道: “反正迟早两三日就付清的,又何必费两次手脚,我就来开支票给你。”说 着,他就走向定作品的桌案边去。他和蓝田玉由丁古云身边,绕了路走向那 边,丁古云将身子退后了一步,不敢去看她,把头低了。但觉得一阵浓厚的 香气留在身子周围。丁执戈对这个凑成义举的柴夫人,是不能不跟了去敷衍 一下,也随着走了去。走时,还向丁古云点个头道:“老人家,你自由的参 观吧。”丁古云是什么也不能说,只睁眼遥遥的看了他们在那边签支票。心 想,这个家伙,支票带在身上跑,真有钱。就在这时,只见田艺夫陈东圃王 美今三个人,由旁边休息室里走出来。田艺夫先呵哟了一声道:“蓝小姐, 蓝小姐,久违啊!”于是他们在那桌子边一一的握着手。田艺夫笑道:“我 听说有人出一万元定了这尊偶像,特意出来看看,原来是你。好吗?”蓝田 玉笑道:“托福!我们在仰光,有所颇好的房子,外子他要买些艺术品去点 缀点缀。啊!田先生,我正在昆明看到夏小姐的。我们结婚,她还是来宾呢。” 田艺夫摇着头笑道:“不必提她了。我们一个穷画匠,她早已忘了我了,应 该结了婚吧!”蓝田玉道:“听说和一个汽车公司的经理很好。”说着,她 向陈王两人望着笑道:“陈先生王先生好?”陈东圃淡笑了一笑。王美今道: “总算没有像丁先生一样饮恨千古。”蓝田玉笑道:“客气客气。”她扭过 头去向丁执戈道:“我们也许明天一早要飞昆明。假如我们走了的话,闭会 以后,就请把作品送到航空公司,我们会收到的。”丁执戈答应了一声好。 她向在面前的人,点头说了一声再见,挽着那西装汉子的手臂就走出去了。 田艺夫叫起来道:“她嫁了这个有钱的。门口那辆漂亮的蓝色汽车,是她的 了。她有这样的好结果,也就怪不得姓夏的那个女人和汽车公司经理很好 了。”丁执戈道:“她是什么人?”陈东圃道:“不相干,是王先生一个穷 学生罢了。”丁执戈笑道:“作晚辈的要说一句老气横秋的话了。有道是‘各 有因缘莫羡人’。各位的精神,寄托在艺术上,纯洁高尚,比寄托在女人身 上,那就好的多。有钱算什么,人死了钱都是人家的。只有建功立业的人, 可以千秋。先父一生,他就是把精神寄托在艺术上,有许多人欣慕他呢。” 丁古云在屋子那边听了这些话,他又觉得心里有一阵酸痛。正因为陈东圃几 个人都把眼光看了自己,不敢再留恋了,低了头,悄悄的由出场门溜了出去。 他一路想着,是啊!“各有因缘莫羡人”。我恨她干什么?我又欣慕干什么? 她死了,不过是一堆黄土。我死了,我是个大艺术家,这展览会就是个老大 证据。我儿子是个抗战英雄,我是抗战军人之父。我虽完了,我成就了我的 儿子,我的儿子那样年轻光明的前途,正不可限量呢。我也许还不至于名随 人亡。我儿子呢?他有那个志气,他可以千秋。我的举动没有错!他照此想 着,心里坦然了,走到街上,觉得所见的东西比来的时候,都分外的有生气。 越发是坦然的看看重庆之夜。转了两个弯,走到一所新开的大酒家门首,有 两个穷老儿在争吵,一推一让,碰了他一下,他一个不留神,向后倒坐着, 落在水泥路面上,只听到哗啦一声,站起来看时,那件旧棉袍下半截,横短 了一条大缝。丁古云不曾开口,第一个老儿叫道:“好,你把人家衣服撕烂 了。你要赔人家。”第二个老儿道:“管我什么事!是他自己跌烂的。”丁 古云扯过衣后襟,抖了两抖,惨笑道:“听你二位说话,都是下江口音,那 境遇也和我差不多。我自认倒霉,不必吵了。”第一个老儿道:“你不吵, 我还要和他吵呢,我们要打官司。”正说着,一辆蓝色汽车停在面前,车门 开了,柴经理牵着蓝田玉的手走下车来。柴经理站着望了道:“三个穷老头 子吵什么?”第一个老儿指了第二个老儿道:“我捡了一张十元的钞票,这 个穷疯了的老家伙眼红,要分我的。”指了丁古云道:“他自己跌破了衣服。 这个老家伙叫我赔他。”蓝田玉笑道:“十块钱,小事一件,吵什么呢。说 着,将手提包由胁下取出,刷的一声,扯开皮包口上的银锁链。取了几张十 元钞票在手。向第二个老头子问道:“钞票分了没有?”他道:“我捡的钱, 分什么?”她笑道:“就算你的。你拿去吧。”向第一个老头子道:“各有 各的命运,你不必分他的。我送你十块钱。”说着,掀了一张钞票交给他。 又指了丁古云道:“这个白胡子老头,满脸是伤,衣服又破了,怪可怜的。 喂!老头,我送你二十元。”在一阵香风中,走向了丁古云面前,她左手夹 了皮包,右手将拿着的钞票,向丁古云的手里一塞。笑道:“这老头子发楞 干什么?”丁老先生垂了两手站着,正是呆了作不得声,钞票塞在他手上, 他始而还没有感觉到。及至蓝田玉转身走了,他才醒悟过来。望了她时,她 正挽着那柴经理的手,笑嘻嘻地,同走进大酒家。他拿了钞票在手上看了一 看,自言自语的笑道:“她很慷慨,也很慈悲。”正说着,街上哄然一声, 原来是停了电,街上人一阵喧嚷。满街正不曾预备其他灯烛,立刻眼前一片 漆黑。他就在这黑暗中,摸索的走回了旅馆。第二日在鸡叫声中,他提着小 包裹离开了小旅馆。走到江边,天色已经微明,上下游的山影,在薄雾中露 出了几带黑影。抬头看时,一架巨型邮航机,飞入天空,钻入山头上的云雾 丛里。心想,这是蓝田玉和她新的丈夫回仰光去了吧!再看看江滩码头边, 停着一只小轮船,离开重庆的人,纷纷向那船上走。便向天空点个头道:“再 见吧,蓝小姐!我也有我的出路。仰光不一定是天堂,我去的城市,也不一 定是地狱。”说毕,他提了包裹,一步一步,走向水边,去登那走上水的轮 船,到他所要到的地方去了。
  (1944 年,重庆,新民报股份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