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奥义——蕴含四境的“自由”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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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奥义——蕴含四境的“自由”论
弁言 七篇之首,庄书之魂
《逍遥游》不仅是“内七篇”首篇,而且是重要性首屈一指的庄学“自由”论。旧庄学不重视“文学性强”的《逍遥游》,只重视“哲理性强”的《齐物论》,结果既无法读通《齐物论》,也无法读通整部《庄子》。
复原近真的《逍遥游》,白文1491字:补脱文31字,删衍文5字,订讹文6字。纠正重大误断1处,小误不计。厘正通假字、异体字27字,重复不计。若不厘正通假字、异体字,即便司马彪、向秀、成玄英、郭庆藩等治庄名家,也会犯误释“时女”(此时的你)为“处女”的低级错误。业已通用之专名,如“逍遥游”之“游”、“藐姑射”之“藐”[1],则一仍其旧。
共三章,十八节[2]。以下分章逐节疏通大旨。郭象谬解,不予详驳。庄义既明,郭注即废。
一 首章奥义,庄学大纲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南溟者,天池也。
第一节:“鲲↗鹏”寓言,初述大知寓言的上半部分。奥义藏于重述大知寓言所无的“化而为鸟”。
鲲鹏象征“大知”,在庄学四境“无知→小知→大知→至知”中,仅属次境。开篇夸张象征“大知”的鲲鹏之“大”,是为象征“至知”的“藐姑射(yè)神人”出场做铺垫。旧庄学谬解鲲鹏象征庄学至境,使“藐姑射神人”寓言变得多余。
鲲在地而鹏在天,庄子以此讽谕大知(小知非其目标读者)由地升空,“化而为鸟”,超越“大知”的黑暗“北溟”,趋于“至知”的光明“南溟”,从俗谛层面的人间视点,升华为真谛层面的道极视点[3]。“将徙于南溟”说明,趋向“至知”是顺道大知的主观意图,而非已达“至知”的客观结果。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4],去以六月息者也。”
第二节:“齐谐”假言,初述大知寓言的下半部分。奥义藏于“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李白《上李邕》诗曰:“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已被郭注误导,因而谬解“九万里”为垂直距离。
作为水鸟,大鹏起飞必具三步骤:先拍击离水,“水击三千里”;再斜行爬高,“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再水平飞行,“去以六月息者也”。[5]
庄子终生不仕,享寿八十四岁,长年垂钓江湖,无数次见过水鸟起飞,不可能违背其常识。水鸟起飞之常识,或为埋头书斋的治庄者所无,却为酷爱自然的李白必有。可惜他盲从郭象,进而以其巨大诗名,把“直上”谬解,普及为旧庄学“常识”。从“大知”趋向“至知”,从人间视点升华为道极视点,原本极为艰难,“直上”使之变得轻而易举,与《逍遥游》主旨根本牴牾。倘若水鸟如直升飞机般“直上”,又何须“水击三千里”的助跑?
“鲲鹏”寓言为庄子原创,先秦别书皆无。庄子故意先讲一半,标明知识产权,再支离其言地“引用”杜撰之书,描述水鸟起飞三步骤,晦藏升华超越之奥义[6];并假借对《齐谐》下定义而自我定义“内七篇”——“志怪”,暗示开笔即语怪(鲲鹏)的“内七篇”,与“不语怪力乱神”的“内七篇”第一反角孔子异趣。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第三节:“天极”卮言,初述大知寓言的初步申论。奥义藏于支离分开的“天”、“极”二字。
“九万里”固为大数,却不足以形容“天极”之高[7]。“天”为“道”之变文,“天极”即“道极”[8]。《大宗师》论“道”时明确说:“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因此大鹏斜上甚或“直上”九万里,远未抵达“天极”,而是仅及中天。大鹏渐高渐远斜上中天,是为了“风”的渐积渐厚,所以本节专述风,尽管晦藏“风”字。
庄子用“野马”隐喻大知倚待的中天之风(云雾),用“尘埃”直述小知倚待的地表之风,进而指出其共同成因是“生物之以息相吹”,阐明大知、小知各有所蔽:
小知从地面仰观天极,误将地表尘埃、中天云雾之“苍苍”,视为天之正色乃至天极正色。庄子反诘曰:“其远而无所至极耶?”
大知从中天俯瞰大地,误将中天云雾、地表尘埃之“苍苍”,视为地之正色乃至地极正色。庄子点破曰:“其(大知)视下也,亦若是(小知)则已矣。”
地表尘埃既为小知倚待,即成小知之蔽障;中天云雾既为大知倚待,即成大知之蔽障。凡有倚待,皆成蔽障;小知大知,均未逍遥。庄子尽管用道极视点对小知、大知等量齐观,锋芒所指却非有待于外物却不知其蔽的小知误认“天极”,而是有待于君主却不知其蔽的大知误认“地极”。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9];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第四节:“积厚”卮言,初述大知寓言的再次申论。奥义藏于“背负青天”及“夭阏(è)”。
本节借有形之水的积厚,进一步申论无形之风的积厚:水积不厚,大船就浮力不足,比如倒一杯水在堂前凹坑,放上草芥能浮起来,放上杯子就会搁在地上,因为水浅而船大。同理,风积不厚,大鹏就倚待不足,因为风薄而鸟大。所以大鹏必须斜飞九万里,艰难爬升到中天,积累足以托举体重的厚风,背朝天极而不必担心坠落或停滞,方能水平飞向南溟。
“背负青天”在重述大知寓言中又重言一次,再次暗示超越“北溟”、趋于“南溟”的大鹏未达“天极”。
“夭(坠落)阏(停滞)”二字阐明,在趋近“至知”的艰难过程中,许多大知会坠落中天或停滞中途。倘若大鹏轻而易举“直上”九万里,那么“积厚”卮言不仅多余,而且不通。
蜩与鸴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图南为?”[10]
第五节:“蜩鸠”寓言,即初述小知寓言。奥义藏于“而止”、“不至”。
蜩鸠承认连尘埃中的“榆枋”也“时则不至”,遑论仅知其有却不能至的“北溟”,更无法嘲笑不知其有的大鹏之高远目标“南溟”,只能嘲笑大鹏不知何往地斜飞九万里的艰难过程:“奚以之九万里而图南为?”
由于“天极”卮言已用道极视点对小知、大知等量齐观,因此对小知的刻划也同构适用于大知:小知欲至“榆枋”,“时则不至”,则“控于地”;大知欲至“南溟”,“时则不至”,则“夭阏”中天(鹏),控于“北溟”(鲲)。
适莽苍者,三餐而返,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第六节:“适远”卮言,初述小知寓言的申论。奥义藏于“适千里者”。
小知、大知均已出场,至知则尚未出场,而小知、大知、至知的境界差别难以直观,因此“适远”卮言运用结构对位的整体象征,借助直观易解的路之远近,阐明难以直观的知之小大。
由于人类无不有知,因此“适远”三项故意缺损庄学四境之庄学初境“无知”:“适莽苍者”隐喻小知,“适百里者”隐喻大知,“适千里者”隐喻至知。
小知远足郊外,当天就能返回,无须携带食物,三餐不吃也饿不死。大知远涉百里,必须隔夜舂粮,否则未及终点就已饿死。至知远行千里,必须提前三月舂粮,否则未及半途就已饿死。
本节阐明:小知无准备,大知有准备;大知小准备,至知大准备。目标浅近者,过程必轻易;目标高远者,过程必艰难。趋近至知固然艰难,理解至知同样艰难。蜩鸠不明白大鹏“图南”意欲何往,遂被庄子斥为“之二虫又何知”。[11]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耶?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12]。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汤之问棘也是矣。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13]
第七节:“知年”卮言,小结初述大知、小知寓言。奥义藏于郭象删去的“无极之外复无极”。
先言“小知不及大知”,点明“鲲鹏”象征大知,“蜩鸠”象征小知;后言“小年不及大年”,再次借用直观易解的年之小大,阐明难以直观的知之小大。
“适远”三项业已运用结构对位的整体象征,暗示“大知”之上尚有“至知”;“知年”四项再次运用结构对位的整体象征,暗示“小知”之下尚有“无知”。至此,庄学四境已呼之欲出:
朝菌(无知)→蟪蛄(小知)→冥灵(大知)→大椿(至知)
庄子推崇“至知至年”,而非“大知大年”。彭祖属“大年”,鲲鹏属“大知”,故曰“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14],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15],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溟也。
第八节:“鲲/鹏”寓言,即重述大知寓言。奥义藏于三处:一、与“无极之外复无极”意蕴相关的“终北之北”。二、“背若泰山”。三、未言“化而为鸟”。
“鲲”之本义为小鱼或鱼卵。《尔雅·释鱼》:“鲲,鱼子。凡鱼之子名鲲。”明人方以智《药地炮庄》:“鲲本小鱼之名,庄子用为大鱼之名。”庄子借小鱼之共名,用做大鱼之专名,是为了阐明:
一、大鱼鲲原本由小鱼鲲成长而来。与小鱼鲲对应的蜩鸠倘若自矜自得,就无法成长为大鱼鲲,只能止于“榆枋”。
二、鲲鹏虽大,实非至大。大鱼鲲倘若自矜自得,就无法抵达“南溟”,而是“阏”(停滞)于“北溟”,在道极视点下恢复本义,还原为小鱼鲲。大鸟鹏倘若自得自满,也无法抵达“南溟”,而是从中天“夭”(坠落)于“北溟”,在道极视点下恢复本相,还原为小鱼鲲。
“背若泰山”的大鹏,在人间视点下虽属相对之“大”,但在道极视点下却属相对之“小”。除了本篇的全方位结构性暗示,《齐物论》又隔篇点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逍遥游》的“鲲鹏”、“彭祖”同属“大”境,《齐物论》又“泰山”、“彭祖”并提,就扣死了《逍遥游》“背若泰山”与《齐物论》“泰山为小”之关联。
三、成长无极限,超越无止境。“化而为鸟”四字,使初述大知寓言的“鲲↗鹏”具有成长关系。没有“化而为鸟”四字,使重述大知寓言的“鲲/鹏”不再具有成长关系。与之相关,初述大知寓言说“南溟者,天池也”,而重述大知寓言则说“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天池”象征天道赋予每一个体的物德(今语谓之“天赋”),也意味着每一个体的认知极限:“榆枋”是小知的极限“天池”,“北溟”是大知的极限“天池”,“南溟”是至知的极限“天池”。因“天池”所限,即便主观努力,也未必想继续成长就能无限成长,更未必想不断超越就能永远超越。但个体的认知极限,并非人类全体及其未来发展的认知极限,更非天道之极限。庄子无意勉强业已抵达自身认知极限者做力所难及之事,而是站在道极视点下告诫自矜自得地自居“至知”的夭阏大知:不要把一己有限大知,夸大为无限“至知”;不要把一己所知的相对真理,吹嘘为普遍有效、永远正确、古今不易的绝对真理,进而指导人类全体。
对观两述大知寓言,可知初述大知寓言采用人间视点,是大知的“超越寓言”,因此用重言“不知其几千里”明确承认“大知”的相对之“大”,阐明“小知不及大知”,肯定了超越“北溟”、趋于“天极”的超越型大知。而重述大知寓言采用道极视点,是大知的“夭阏寓言”,因此用卮言“背若泰山”隐晦暗示“大知”的相对之“小”,阐明“大知不及至知”,否定了止于“北溟”、误认“地极”的夭阏型大知。两述大知寓言,是庄学俗谛“物德相对”之“然于然(初述),不然于不然(重述)”的运用范例[16]。由于未能进窥两述大知寓言的寓意,旧庄学遂把不可或缺的重述大知寓言,视为毫无意义的衍文。
尺鴳笑之曰:“彼且奚适耶?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耶?”[17]
第九节:“尺鴳”寓言,即重述小知寓言。奥义藏于重言“彼且奚适耶”。
由于两述小知寓言主角不同,旧庄学无法把重述小知寓言视为衍文,只能视为同义重复,不予阐释。其实两述小知寓言像两述大知寓言一样寓意不同,何况文字差异更大。如同初述大知寓言的“化而为鸟”不见于重述大知寓言一样,初述小知寓言的“奚以九万里”,也不见于重述小知寓言。
尺鴳嘲笑的,并非“九万里”的艰难过程,而是大鹏的高远目标:“彼且奚适耶?”尺鴳自得于能上能下:“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以此嘲笑大鹏能上不能下。尺鴳继而自夸世俗成功:“翱翔蓬蒿之间。”以此嘲笑大鹏的世俗失败。尺鴳进而也自居“至知”:“此亦飞之至也。”以此嘲笑大鹏抵达“南溟”的可能极小,而中途“夭阏”的可能极大。最后,尺鴳又重言否定了大鹏的高远目标:“彼且奚适耶?”
对观两述小知寓言,可知初述小知寓言是小知的“自慰寓言”,而重述小知寓言是小知的“自得寓言”。蜩鸠是世俗失败的自慰型小知,只敢嘲笑超越型大知(鹏)的艰难过程,尚未颠倒价值高下;尺鴳是世俗成功的自得型小知,已敢嘲笑超越型大知(鹏)的高远目标,颠倒了价值高下。
自得型小知颠倒价值高下且自居“至知”,本无知识上的自信,仅是倚仗夭阏型大知的世俗权威而鹦鹉学舌。由于夭阏型大知拥有芸芸小知梦寐以求的庙堂富贵,因此芸芸“众人”,“匹之”的都是夭阏型大知。所以自慰型小知、自得型小知都不嘲笑止于“北溟”的夭阏型大知(重述大知寓言之鲲),都只嘲笑“化而为鸟”的超越型大知(两述大知寓言之鹏)。
“北溟”不仅象征“大知”之境,也同时象征夭阏型大知的世俗地位和庙堂富贵。止于“北溟”不仅意味着自得于“大知”且自居“至知”,也意味着自得于“大知”且自吹“至知”带来的世俗地位和庙堂富贵。由于夭阏型大知倡导的颠倒价值观有利于专制庙堂,因此在专制庙堂力挺之下,夭阏型大知轻取卿相,其所倡导的颠倒价值观,也成了正统且权威的主流价值观。被主流价值观洗脑的芸芸小知,不仅不理解超越型大知为何超越“大知”,尤其不理解超越型大知为何鄙弃“大知”带来的世俗地位和庙堂富贵。这正是“彼且奚适耶”的奥义所在:学而大优,竟尔不仕!知而不效,意欲何为?
峻拒楚相、终生不仕的庄子,在其漫长一生中,遭遇了无数小知的嘲笑诘问和异样白眼,如《外篇·山木》之魏惠王,《杂篇·外物》之监河侯,《杂篇·列御寇》之曹商。描述小知不理解大知(更不理解至知),既有力回击了以己之心度人之腹的鄙陋小知,又形象演绎了老聃名言“下士闻道必大笑”,也为下文痛斥大知不理解至知预做铺垫,如次章之肩吾不理解接舆,末章之惠施不理解庄子。
此小大之辨也。
第十节:“小大”卮言,总结两述大知寓言、两述小知寓言。这是“内七篇”的奥义之眼和根本卮言。
由于庄子的支离其言和郭象的篡改曲解[18],旧庄学误以为“小大之辨”仅含“小知”、“大知”二境,未明“小大之辨”实含庄学四境。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能征一国者[19],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第十一节:“知效”卮言,庄学要义的抽象现实应用。奥义藏于重言“未数数然”和“犹有未树”、“犹有所待”。
笔力千钧的庄子,仅用“其自视也亦若此矣”一句,就从动物寓言过渡到人类现实,并将两者紧密勾连。“其”指现实中的芸芸小知和夭阏大知,“此”指寓言中的芸芸小知和夭阏大知。与初述大知寓言的“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句法全同,寓意相似。
“知”、“行”、“德”、“能”,均属广义之“德”。止于“榆枋”、“翱翔蓬蒿”的芸芸小知,以及止于“北溟”、“翱翔”中天的夭阏大知,无不拔高己“德”,自诩为“道”。因此有“知”必欲“效”,竞相夸大以谋“一官”;有“行”必欲“比”,竞相吹嘘以冠“一乡”;有“德”必欲“合”,竞相诈伪以动“一君”;有“能”必欲“征”,竞相倾轧以雄“一国”。
“效”、“比”、“合”、“征”者之所以自欺欺人、欺世盗名地邀“誉”拒“非”,是因为用世之心急切,急于自售专制庙堂,所以遭到没有用世之心、无意自售庙堂的宋荣子嘲笑。庄子赞扬了宋荣子的“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但又认为仅止于此:“斯已矣。”
“斯已矣”的顺道大知宋荣子,对应于止于“北溟”的鲲(重述大知寓言的重心),虽未“夭阏”到倚待君主,也未做到超越“北溟”。“御风而行”的顺道大知列子,对应于“化而为鸟”的鹏(初述大知寓言的重心),虽已“积厚”到超越“北溟”,也未做到抵达“南溟”。庄子评价宋、列二人,实为庄学俗谛“物德相对”的运用范例。
比列子相对“不然”的宋荣子,庄子肯定其相对于夭阏大知的局部之“然”:“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赞扬其寸有所长:“未数数然”(不汲汲以求)于“用世”(人极)。
比宋荣子相对可“然”的列子,庄子否定其相对于至知至人的局部“不然”:“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批评其尺有所短:“未数数然”(不汲汲以求)于“致福者”(道极)。
庄学俗谛“物德相对”,用人间视点评价万物之“德”,“是”其相对之是,“非”其相对之非。庄学真谛“道极绝对”,用道极视点评价万物之“德”,“非”其俗谛之是,“是”其俗谛之非。因此庄子用庄学俗谛相对肯定宋、列二子之后,又用庄学真谛否定了两者:虽未夭阏但尚未超越的宋荣子“犹有未树”,虽有超越但未达至知的列子“犹有所待”。宋、列二子,均未抵达无待而逍遥的至知之境。二子不同于夭阏大知之处,就是均未夭阏到倚待君主、自售庙堂,更未自矜自得地把自身极限视为人类知识极限和天道极限。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第十二节:“至境”卮言,初步概括庄学义理。奥义藏于“至境”三句之三“无”。
先言“逍遥”的前提“无待”。反问“恶乎待”,就是肯定“无待”[20]。“恶乎待”前的三个修饰句,分述“无待”三要义:“乘天地之正”反扣上文“天之苍苍,其正色耶”,重申逍遥者必须具有“无蔽”之知[21]。“御六气之变”反扣上文“御风而行”、“犹有所待”,重申逍遥者必须具有“无待”之身。“游无穷”正扣上文“无极之外复无极”,重申逍遥者必须无止境超越,方能无限趋近“道极”。
“逍遥”的前提“无待”(蕴涵“无蔽”)既明,遂用“至境”三句初步概括庄学义理。“至境”三句采用庄学至境“至×无×”的变化式,还原为标准式就是:至己无己,至功无功,至名无名。庄学初境“无×”之“无”是品词,意为“没有”;但庄学至境“至×无×”之“无”却是动词,意为“致无”,《齐物论》谓之“寓诸无”。“寓诸无”的变文“丧”、“忘”,遍布“内七篇”。旧庄学把至境之“无”(致无)谬解为初境之“无”(没有)[22],导致没名没功者都成了至人,不通之至。没名没功(初境)毫不可贵,小名小功(小境)、大名大功(大境)也不足贵,难能可贵的是名满天下、功垂万世仍能致无其名、致无其功(至境)。至人或许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地有名、有功、有己,但均予致无,也就是超越“有”境(“物”境),趋于“无”境(“道”境)。
“至人”是庄学根本名相。“至人”、“神人”、“圣人”是“异名同实”、“同出而异名”的变文[23]。“至人无己”是庄学根本义理,“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则是“至人无己”的两翼展开:欲超越“我”执,必先超越“功”“名”。
“至境”三句是庄学大纲,将被《齐物论》(跳过《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逐一深入展开。“至人”、“神人”、“圣人”三名相,正是“至境”三句与这三篇的暗扣。
《逍遥游》首章,已把庄学要义阐发殆尽:小知大知倚待之“物”,即为所蔽之障;小知大知有蔽之“知”,源于有待之身。致无其功的至人必先“无待”,因为外“功”必系于外“物”;致无其名的至人必先无蔽,因为己“名”必系于己“知”。
二 次章奥义,社会应用
首章以四则动物寓言阐明庄学义理,并把庄学义理抽象应用于人类社会,最后结以庄学至境。次章则以四则人物寓言,把庄学义理具体应用于社会群体。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实乎[24]?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第十三节:古代的“尧让”寓言[25],阐明“至治不治”。奥义藏于尧言“天下治”、许言“不治”及尧、许重言之“尸”。
由于夭阏大知津津乐道“尧舜禅让”,因此次章之始,就是针锋相对的解构性寓言“尧让许由”。
唐尧之言,实为庄子之言。让被贬斥者在寓言中充当庄学代言人,是庄子惯技。“日月”、“时雨”阐明至知至人领悟“造化”真道,“爝火”、“浸灌”揭示夭阏大知倡导“文化”伪道。让唐尧自言面对至人许由“自视缺然”,意在讽谕尊奉尧舜为圣治明君的夭阏大知:你们为何竟无“自视缺然”之感?
许言是对“至境”三句的变文演绎:不窃君之“名”,不居治之“功”,不充“己”之欲。“予无所用天下为”,揭破了专制君主与夭阏大知的用天下以自为。
尧言“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许言“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联接关钮是“尸”字。古人祭神,但神不可见,遂以活人象征性假借被祭之神,谓之“尸”[26]。庄子暗示,造化大匠才是“真宰真君”,俗君僭主实为“假宰假君”。此义要到《齐物论》才隐晦揭破。
许言的字面显义是:“庖人”喻尧,“尸祝”喻己,表示至人不愿越俎代庖。许言的庄学奥义则是:“庖人”喻道,“尸祝”喻君,告诫俗君僭主不要越俎代庖。因为造化治世,以不治治之;庖丁解牛,以不解解之[27]。“不越俎代庖”,则是老聃名言“不代大匠斫”的变文演绎。
次章之始,庄子就锋芒直指夭阏大知鼓吹的圣治明君尧舜,追溯君主专制缘起,贬斥把民众“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天下大治”(大境)[28],阐明庄学政见“至治不治”(至境)。尽管严酷的专制语境迫使庄子支离其言,但在恍兮惚兮的迷彩之下,庄子其实不迂不曲,极为直接。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汝也。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祈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纷纷然以物为事?”[29]
第十四节:近代的“藐姑射神人”寓言[30],即“至知”寓言。奥义藏于“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
这是内、中、外三层的东方魔盒式寓言,每层均有寓意,并非故弄玄虚。
内层是“藐姑射神人”寓言。“至知”直到本节才正式登场,但又是“志怪”,而且变文为“神人”,不直言“至人”。而由《齐物论》隔篇挑明:“至人神矣。”挑明之后,续以本节“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变文型重言:“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足证“藐姑射神人”正是“至人”。至人的品格可用八字概括:无待无蔽,逍遥无为。
中层是“接舆狂言”寓言[31]。佯狂(装疯)抗议君主专制的楚人接舆,与孔子同处春秋末年。关于接舆的惟一史实是面斥孔子之非[32],因此庄子借接舆之口(再经肩吾转述)讲述“至知”寓言意在暗示:战国时代的君主专制加剧,与大知孔子开创的儒学有莫大渊源。这一主旨贯彻“内七篇”始终。
外层是“肩吾问连叔”寓言。肩吾像芸芸小知那样,一方面盲从夭阏大知的“炎炎大言”,另一方面又鹦鹉学舌地仿效夭阏大知,把至人至言判为“狂”言(疯话),不予置信。这是庄子的再次自我定义:“内七篇”必将被芸芸小知、夭阏大知视为“狂而不信”。因此庄子借连叔之口阐明“知有聋盲”:小知小聋,大知大聋;小知小盲,大知大盲。连叔重言贬斥专制君主“以物为事”、“以天下为事”。“其(至人)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则阐明:不治天下的至知至人之尘垢秕糠,就足以陶塑铸造整治天下的俗君尧舜。[33]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第十五节:当代的“章甫”寓言[34],即母邦寓言。奥义藏于“宋”。
落实到“当代”的首则寓言,矛头直指母邦宋国。庄子痛斥君主专制的直接目标,正是残暴统治宋国长达五十二年、与庄子毕生共始终的宋国史唯一之王——宋康王[35]。“内七篇”之所以支离其言、晦藏其旨,首先是为了避免宋康王诛杀其身、剿灭其书。因此“章甫”寓言是“内七篇”主旨晦藏最深之处,也是旧庄学最感不知庄子所云之处,所有阐释均与上下文逻辑脱钩。
其实“章甫”寓言与上下文逻辑关联极其紧密:已被尧舜之类俗君僭主整治得脱离天赋自由的宋人,不得不戴扭曲天性、符合“礼教”的束发冠;尚未被尧舜之类俗君僭主整治得脱离天赋自由的越人,根本不需要扭曲天性、符合“礼教”的束发冠。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焉。[36]
第十六节:古代的“尧治”寓言,阐明“大治”之弊。奥义藏于“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焉”。
庄子的批判锋芒直指母邦又不限母邦,而是针对一切君主专制,因此前三则寓言论列君主专制的古代缘起(尧舜)、近代渊源(孔子)、当代加剧(宋康王)之后,第四则寓言再次回到夭阏大知竭力鼓吹的古代源头(尧舜),阐明“大治”之弊,对君主专制提出终极指控:即便是实行所谓“仁政”的圣治明君尧舜,也把民众整治得脱离了天赋自由,成了终极倚待君主的奴隶。一旦唐尧离开尧都汾阳,前往藐姑射岛拜见至人,已被“成功治理”的汾阳民众,就六神无主得如同天塌了。
倚待君主的儒生郭象难以容忍庄子对君主专制的终极指控,做了两处手脚。
首先,故意将“汾水之阳”误属上读,把“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妄断为“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于是下句主语“汾水之阳(的民众)”,被移花接木地用于说明“藐姑射之山”的地理位置。
其次,因上句故意妄断,导致下句“(尧)窅然丧其天”不通,遂在“天”字之后,妄增“下”字。于是“汾水之阳(的民众)窅然丧其天焉”[37],变成了“(尧)窅然丧其天下焉”。
郭象捣鬼的铁证是:“藐姑射之山”不在“汾水之阳”,而在燕齐之东的海外。
《山海经·东山经》有“北姑射山”、“南姑射山”,《海内东经》有“列姑射”:“朝鲜在列阳东,海北山南。列阳属燕。列姑射在海河洲中,姑射国在海中。”称“岛”为“山”,是古人惯例,如“蓬莱仙山”,因此“姑射山”实为姑射岛,“列姑射”意为姑射列岛。“藐姑射之山”是庄子用仿词法虚构的岛名,意为远离姑射列岛的海岛。“姑射国”已在海中,“藐姑射”当然在更远的海外。内陆的“汾水之阳”,怎能说明外海的“藐姑射”之地理位置?
“汾水之阳”指尧都,“姑射山”在海中,成疏、陆释均无误,但均沿袭郭象妄断及谬注,无视其与己注不能兼容。旧庄学虽奉成、陆为仅次于郭象的权威,但均无视成疏、陆释,无一例外地沿袭郭象妄断及谬注。《隋书·地理志》也上当受骗曰:“临汾有姑射山,山在今山西平阳府西。”倘若“藐姑射之山”就在尧都,唐尧何必“往见四子”?[38]
“藐姑射之山”的确切方位,其实就是“南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的大鹏(大知)尚未抵达“南溟”,而“游乎四海之外”的“藐姑射神人”(至知)则已跨海越洋抵达“南溟”。
被庄子贬斥的尧舜,经郭象妄断、增字、曲注之后,成了被庄子褒扬的至人,与上文“其(至人)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无法兼容。
整部《庄子》中,凡是庄子及其弟子后学贬斥儒家始祖孔子以及儒家圣君尧舜之处,郭象一律加以系统篡改和系统曲解。倘若郭象自信曲注足以遮蔽庄学奥义,就仅仅曲注;倘若郭象自忖曲注难以遮蔽庄学奥义,就故意误断;倘若郭象发现故意误断仍然不能遮蔽庄学奥义,就篡改原文。在这些触犯专制禁忌之处,治庄儒生永远力挺郭象,宁可相信庄子写错了,也不敢疑心郭象注错了。
三 末章奥义,个体应用
继次章把庄学义理具体应用于社会群体,阐明“至治不治”的社会哲学之后;末章又把庄学义理具体应用于人类个体,阐明“至用无用”的个体哲学。
末章两则寓言的主角庄子、惠施,虽非寓言人物,但庄子以真实对话为据[39],予以提炼加工,仍属寓言。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廓落无所容。非不枵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纩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纩[40],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纩,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摅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廓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第十七节:“大瓠”寓言,阐明“江湖”立场。奥义藏于“拙于用大”。
前魏相惠施自矜自得地提及魏王,毫不掩饰地亮出“庙堂”立场,认为“大瓠”(隐喻至人)对“庙堂”无用,必须“为其无用而掊之”。“对君主无用就该死”的邪恶思想,被庄子死后六年才出生的韩非推向极致,成了最为可耻的中华“国粹”。[41]
庄子针锋相对地亮出对抗“庙堂”的“江湖”立场[42],认为惠施“拙于用大”,“大瓠”(至人)对“庙堂”无用,正可得其“大用”——“浮乎江湖”。《人间世》变文申论曰:“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耶?(中略。)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庄、惠二子辩论“大瓠”有用无用,并非普通意义的有用无用,而专指对“庙堂”是否有用[43]。用于“庙堂”还是用于“江湖”,庄子谓之“所用之异”。可见大知、至知的差别并非智力高下,而是智力的用途:用于“庙堂”就是“拙于用大”,故止于“大境”;用于“江湖”就是善于用大,故趋于“至境”。所谓“至用无用”,意为至高之用是不为庙堂所用。《大宗师》把为庙堂所用称为“役人之役,适人之适”,把不为庙堂所用称为“自适其适”。
然而发人深省的是,庄子阐明“浮乎江湖”之“大用”的“不龟(jūn,同皲)手药”寓言,居然是为“江湖”所用者得“小用”,为“庙堂”所用者得“大用”。这深刻透露出专制制度下的语境失语:庄子不得不借用“庙堂高于江湖”的颠倒价值观,来阐明“江湖高于庙堂”的正面价值观。
为此庄子特地让涉及母邦的两则寓言完全同构:次章的“章甫”寓言,取群体视角,阐明宋王之“章甫”(隐喻治国之礼教政令)合用于宋,而不合用于越;末章的“不龟手药”寓言,取个体视角,阐明宋人之“不龟手药”(隐喻个人才能)小用于宋,而大用于吴。借助“章甫”寓言,庄子对“不龟手药”寓言的语境失语做出了尽可能的拗救。[44]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遨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第十八节:“大樗”寓言,阐明“逍遥”义理。奥义藏于“大樗”、“大椿”的隐晦对应。
惠施把至人比做对庙堂“无用”的“大瓠”,被庄子以“拙于用大”、“浮乎江湖”挫败,不得不把立场从“庙堂”向“江湖”稍做位移,移向对“江湖”颇为有用的社会规范“绳墨”、“规矩”,把至人比做“不中绳墨”、“不中规矩”因而对江湖民众同样“无用”的“大樗”,嘲笑其“匠者不顾”、“众所同去”——反衬夭阏大知被“众人匹之”。
樗、椿同种,但是樗臭椿香,故樗树又名“臭椿”,椿树又名“香椿”。首章“知年四项”中,大椿隐喻至人。庄子让惠施在寓言中把至人贬为“臭椿”,是为了揭破专制价值观的价值颠倒:在超越专制的道极视点下,至人本是香椿;在陷溺专制的人间视点下,至人却是臭椿。《大宗师》终极揭破了这种价值颠倒:“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
惠施之言分为两部分:先说“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匠者不顾”;再以“今子之言”一转话锋,把“大而无用,众所同去”的庄子隐喻为“大樗”。由于“大樗”像“大椿”一样隐喻至人,因此惠施之言(实为庄子拟言)预设了陷阱:倘若庄子为自己辩护,就是自居“至人”,与庄子贬斥的夭阏大知成了一路货色。
庄子不可能落入惠施设计(实为庄子自设)的陷阱,因此其言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狸狌”寓言。语境失语使庄子无法如此反驳惠施:在自由社会中,“绳墨”、“规矩”是为民造福的顺道工具;但在专制社会中,专制君主圣心独断地任意制定“绳墨”,喜怒无常地随意改变“规矩”,因此天下公器“绳墨”、“规矩”业已蜕变为强化专制的悖道工具——朝令夕改的“章甫”,不受制约的“王法”。[45]
庄子只能运用寓言婉转反击:把奔竞于“庙堂”的夭阏大知比做“卑身而伏,以候遨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的“狸狌”。不得君主所用,则惶惶如丧家之犬。即便暂得重用,也难免“中于机辟,死于网罟”。
第二部分是“斄牛”寓言。为了避开自居“至人”的陷阱,庄子先自比“能为大而不能执鼠”的“斄牛”,反驳惠施之言的后半部分“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形容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看似夸张失度,其实是与“翼若垂天之云”(已两见于两述大知寓言)的大鹏相勾连,表明庄子认为自己仅是像大鹏一样超越“北溟”、趋近“南溟”的顺道大知。
第三部分是“无何有”卮言。庄子也一转话锋,再反驳惠施之言的前半部分“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匠者不顾”。由于是“惠施的大樗”,因此庄子没有自居“至人”的嫌疑。庄子认为,即使“大樗”(至人)对庙堂君主乃至江湖民众都“无用”,也不必“患其无用”,于是水到渠成地阐明“至用无用”的“逍遥”主题,从而结束全篇。
最后点题语中,包含深藏奥义的两大名相:“无何有之乡”、“逍遥”。
“无何有”被旧庄学谬解为“什么也没有”,不通之至。“无”是动词,意为致无。“何”是名词,意为一切物德。“有”也是动词,意为持有。“无何有”就是站在道极视点上,致无(永不圆满的)一切物德之(自得性)持有。[46]
“无何有”是一切分类名相之庄学至境的总括。庄学至境的标准式是“至×无×”,“×”涵盖“道”分施万物的一切“德”,可代入一切文化名相、伦理价值和哲学范畴。本篇所及的已有“至极无极”、“至待无待”、“至知无知”、“至己无己”、“至功无功”、“至名无名”、“至治无治”、“至用无用”等,后六篇尚有不胜枚举的无数应用。
“无何有之乡”像“藐姑射之山”一样是“南溟”的变文,共同象征可以通过不断超越而无限趋近,但永远不能完全抵达的道极。“无何有之乡”是庄子对“文化至境”不可移易的精确命名。
“逍遥”是庄学核心名相,因此冠名“内七篇”之首。郭象谬解“逍遥”为“自得”,“自得”谬说贯穿郭注始终。唐人成玄英以降,治庄者喋喋不休地蹈袭“自得”谬说,连局部驳斥郭象者也无例外。然而庄子从未说过“自得”,而是一再重言“不自得”。《大宗师》曰:“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应帝王》曰:“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庄子认为万物之“德(得)”皆为“道”所分施,故主张“至德不德(得)”[47]。“逍遥”之义,怎么可能是“自得”?
除了《逍遥游》的“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仅有《大宗师》再次重言“逍遥”:“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两次都与“无为”并提,可知“逍遥”是老聃核心名相“无为”的别名。《外篇·天运》早已一语道破:“逍遥,无为也。”庄学承自老学,但才调思致旷古一人的庄子不愿蹈常袭故,常为老学名相另创别名,并且就此突破老学。“逍遥”对“无为”的重大突破,就是“无待”(蕴涵“无蔽”)。
源自庄学的汉语常语“逍遥自在”,用“自在”阐释晦藏奥义的“逍遥”名相,深得庄学三昧。“自在”是“无待”的同义语。“无待”就是不倚待世间万物,尤其不倚待俗君僭主。“自在”就是独立存在于天地之间,与造化共舞——即“游”。有待于外物的芸芸小知,有待于君主的夭阏大知,均属依他而在的不逍遥者。具无待之身、趋无蔽之知的至知至人,才是得大自在而“游无穷”的无待逍遥者。所谓“自在”,就是自由的存在。用现代哲学术语来说,“逍遥”就是“自由”:心灵的自由,基于对“道”的体悟;身体的自由,则是对“道”的顺从。
“逍遥自在”决非郭象篡改曲注之后,芸芸小知及夭阏大知谬解的自私自利和苟且偷生。庄子既不出仕也不屈服,痛诋专制又不被剿灭的毕生履践证明:即便在无远弗届、无孔不入、“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专制控制之下,依然存在“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逍遥天地。
结语 天地至文,妙绝古今
综上所述,次章、末章的人物寓言及其寓意,与首章的动物寓言及其相关寓意一一对应。然而支离其言、晦藏其旨的庄子不仅不肯笨拙地一一点破,反而在精确对应中变文横生,转辞迭出,导致《逍遥游》奥义难以窥破,尤其使次章、末章锋芒直指专制庙堂、夭阏大知的庄学奥义隐晦深藏,同时也使郭象的篡改曲注极易得逞。
《逍遥游》决非旧庄学眼中充满错简衍文、义理混乱矛盾的片断杂凑,而是层层推进、滴水不漏、结构严谨、妙绝古今的天地至文。似浅实深的《逍遥游》,已把庄学义理阐发殆尽,其余六篇只是其展开深化和落实应用。
《逍遥游》贬斥陷溺人间视点的夭阏大知,如同止于“北溟”的鲲和“夭阏”中天的鹏,不知其“泰山”之知,小于“秋毫之末”,而以有限“大知”,自诩为无限“至知”;拔高“文化”伪道,僭代“造化”真道;错误认知人间正道,错误设计社会制度;助桀为虐地强化专制,悖道而行地戕贼万民。庄子站在“南溟”、“藐姑射之山”、“无何有之乡”共同象征的“无极之外复无极”的道极视点下,彻底否定了“代大匠斫”的君主专制,也彻底否定了倚待庙堂的夭阏大知。庄子坚信,悖道而行不可能成功,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改变天道。即便相互倚待的专制君主、夭阏大知联手,借助制度暴力霸王硬上弓,也不可能成功,顶多是像自诩“飞之至”的尺鴳那样自诩“成功”而已。[48]
2005年6月28日-2007年1月29日八稿
[1]“游”之正字为“逰”,“藐”之正字为“邈”。
[2]本书之“内七篇”分章,同于《庄子复原本》;分节或为便于行文,异于《庄子复原本》。
[3]“俗谛/真谛”、“人间视点/道极视点”对举。有“真谛”层面者,方有“俗谛”层面。无“真谛”层面者,也无“俗谛”层面,仅有“人间视点”。“俗谛”与“人间视点”,认知之域相同,但认识不同,因为前者有超越性的“真谛”层面,后者则无。
[4]“搏”旧讹为“摶”,无义。刘文典据《御览》、陈鼓应据世德堂本校改。复原依据,本书均简注,详见拙著《庄子复原本注译》,江苏文艺出版社即出。
[5]北溟至南溟的距离无法坐实,故仅言飞行时间。“六月”立基于候鸟半年一往又半年一返的客观规律。
[6]在己书之中杜撰并“引用”实无之书,为庄子首创。三国孔融、北宋苏轼皆曾仿效。痴迷庄子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也在其小说中大量模仿。
[7]庄子“于学无所不窥”,必知古人所谓“天地相去八万四千里”(《慎子》),这是“九万里”非垂直距离的旁证。
[8]“道极”不见于“内七篇”,但也非我杜撰。《杂篇·盗跖》:“若枉若直,相尔天极。”《杂篇·则阳》:“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自郭象以降,多错误连读“道物”二字,把名词“道”曲解为动词“说”。原义“道是万物之终极”,遂被谬解为“论说万物之究极”,与后句“言、默不足以载”不可通。
[9]“培”旧或讹作“掊”。“培”训倚待。
[10]旧脱“而止”、“图”三字。刘文典据北宋陈景元《庄子阙误》、《文选》注、《御览》校补“而止”。俞樾据《文选》注、刘文典据《御览》校补“图”。郭注“小鸟一飞半朝,抢榆枋而止”,证明“而止”尚存于郭象版《庄子》。治庄后儒对郭象的初步整容仍不满意,遂在进一步整容中删去。
[11]“二虫”指蜩、鸠。郭象为自圆谬解“小大虽殊,逍遥一也”、“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而故意妄注:“二虫,鹏、蜩也。对大于小,所以均异趣也。此逍遥之大意。”
[12]旧脱“此大年也”四字。刘文典据《阙误》、成疏校补。王叔岷、陈鼓应从之。
[13]郭象为自圆曲注而妄删“汤问棘”以下二十一字。参阅绪论《庄学四境与郭象篡改》。
[14]郭象为自圆曲注而妄改“终北”为“穷发”。参阅绪论《庄学四境论与郭象篡改》。
[15]“搏”旧讹为“抟(摶)”。“搏扶摇”后又衍“羊角”二字。马叙伦校删。
[16]参阅《齐物论奥义》论庄学俗谛“然于然,不然于不然”及庄学真谛“是不是,然不然”。
[17]“尺”旧讹为“斥”。郭庆藩据陆释崔本、《文选》曹植《七启》、《一切经音义》“尺鷃”校正。
[18]“至知”不见于“内七篇”,仅有支离其言的反复暗示。“外杂篇”四见。《外篇·胠箧》:“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杂篇·外物》:“虽有至知,万人谋之。(中略。)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欤?”《杂篇·庚桑楚》:“至知不谋。”
[19]“能”原作“而”。郭庆藩校正。
[20]“无待”不见于“内七篇”,对词“有待”支离出现于《逍遥游》“犹有所待”,又连属出现于《齐物论》:“影曰: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
[21]《齐物论》称无蔽之知为“以明”,称有蔽之知为“黮暗”——佛学谓之“无明”。
[22]旧庄学以此谬解为据,进而厚诬庄子“复古倒退”。
[23]《外篇·知北游》:“庄子曰:(前略。)异名同实,其指一也。”与《老子》首章“同出而异名”义同。变文转辞是特殊的重言,庄子承之老聃而发展到极致。
[24]“实”旧讹为“宾”。俞樾校正。“吾将为名乎”设问,“名者实之宾”否定之。“吾将为实乎”设问,“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否定之。许言双扣“无名”、“无功”,否定尧之“为名”、“为实(功)”。《人间世》“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是其旁证。
[25]庄子之“古代”,为今人之“远古”。
[26]古文“尸祝”之“尸”与“屍体”之“屍”,简化后二字合一。
[27]参后《养生主》“庖丁解牛”寓言。
[28]今之口语“看我怎么治他”,“治”字仍有“整治”之义。汉语“治”字,至今未脱专制胎记。
[29]旧脱“分分然”三字。王叔岷据《淮南子·俶真训》校补。陈鼓应从之。
[30]庄子之“近代”,为今人之“古代”。
[31]《逍遥游》的前二则人物寓言系于许由、接舆,开创了把许由、接舆作为抗议君主专制之象征的隐喻传统。故《史记·滑稽列传》载滑稽讽世的汉人东方朔语:“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崛然独立,块然独处,上观许由,下察接舆。”
[32]《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接舆借讽谕孔子,锋芒直指“从政者”。
[33]郭象无法容忍庄子贬斥儒门圣君尧舜,遂曲注曰:“尧舜者,世事之名耳;为名者,非名也。故夫尧舜者,岂直尧舜而已哉?必有神人之实焉。今所称尧舜者,徒名其尘垢秕糠耳。”于是“至人的尘垢秕糠”变成了“尧舜的尘垢秕糠”。庄子对尧舜的贬斥,被曲解成抛弃尧舜的尘垢秕糠,继承尧舜的精华神髓。
[34]庄子之“当代”,为后人之“轴心时代”。
[35]详见绪论《战国大势与庄子生平》。
[36]“天”下旧衍“下”字。郭象为自圆曲注而妄增。
[37]称崇敬之人为“天”,《外篇·在宥》有数例。“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中略。)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耶?天忘朕耶?(中略。)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38]张湛伪《列子》也抄袭了《逍遥游》此节,注《列子》的清儒秦恩复,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地辨析曰:“尧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乃临汾之姑射山,非列姑射山也。(中略。)二山之名混淆已久,恐误后学,故详识于此。”秦恩复认为庄子多写了一个“往”字,遂为庄子修改文章,引为“尧见四子”。
[39]《杂篇·外物》载有真实对话:“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耶?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40]“洴píng澼pì纩kuàng”即漂洗麻絮。成疏:“洴,浮也。澼,漂也。絖,絮也。”刘文典:“絖,古纩字。”
[41]参阅拙著《寓言的密码》十二章“对帝王无用就该死——太公杀贤”。
[42]庄子独创的“江湖”名相,被后世广泛沿用为“庙堂”的对词。证明沿用者多洞悉“江湖”与“庙堂”的对抗性,否则无法解释为何不选其他名相做“庙堂”的对词。
[43]惠施认为“大瓠”不能“大而无用”,是孔子认为“匏瓜”不能“系而不食”的变文。《论语·阳货》:“子曰: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匏”即“瓠”,《说文》:“匏,从包从瓠省。”惠施语为庄子所拟,故庄子旨在隐攻孔子。
[44]庄子假借礼赞“文化落后”的异国吴越,而隐斥“文化先进”的母邦宋国。正如苏格拉底假借礼赞“文化落后”的异国斯巴达,而隐斥“文化先进”的母邦雅典。东西大哲,用心如一。
[45]吾国度量衡,均古小于今且逾近逾大,实为专制君主为多征赋税而日渐大之。既能“名正言顺”地掠夺更多民脂民膏,又无“横征暴敛”之名。
[46]郭象未注“无何有”。成疏:“无何有,犹无有也。不问何物,悉皆无有,故曰无何有之乡也。”
[47]《老子》三十八章:“上德不德。”
[48]本文删节版,刊《书屋》2007年1月号。本文完整版,刊《社会科学论坛》2007年3月号。今已修订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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