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事(之五) - CaoHJ's -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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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雨过天晴


    负责人
  我一度当过无需负责的“负责人”。一九七九年五六月间的某一天,我得到通知,学院组织部长找我谈话。我到建院十八年。这是破天荒头一次。我诚惶诚恐地走进办公大楼。组织部长平日即使和我擦肩而过,也绝不会打一声招呼的,这次一改常态,竟笑面相迎,握手,倒茶,寒喧,我很久没有领略过这种礼遇了,“什么名堂”,我心里想。几句客套话过去,他明知故问:
  “你在图书馆干什么工作呀?”“打杂!”我回答。他递给我一纸通知书,说:“你的工作变换一下”。通知书上写着,任命我当图书馆的负责人。注意!不是馆长,是“负责人。”我沉吟片刻,说:“图书馆不是有现成的馆长吗?负责人和馆长是什么关系?”他说:“你负责嘛!”我感到为难,我说:“在众人心目中,我是摘帽右派,是牛鬼蛇神,当负责人合适吗?”“你是摘了右派帽子才调到建院的,早都不是右派了嘛!”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我心中顿时冒出一股怨气,我哼了一声,说:“你说得轻巧,摘帽右派是怎回事,你当然心里明白。”
  我终于忍不住发牢骚了,我说:“我到底是不是右派,始终没个结论,十多年前我就提出申诉了,一直置之不理,现在可好,不明不白叫我当什么负责人,身上仍然背着黑锅,这负责人不好当,也不便当。”我还说:“打个比方,泼了我一身污水,现在又要我赴宴,总得给我换身干净的衣服才好上席吧?”不知这个任命书,后来是否当众宣布过,馆长肯定知道,从此他对我另眼相看,说话特别客气。有一天,他对我说:“身体不好,你就在家里休息吧!” 奇怪!本应是我这负责人对他说:“我想休息一段时间,你这馆长可要把工作搞好呵!”也不知是谁领导谁。不久,学校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到全国各地走走,看看亲朋好友。这是我的原单位给我正名之前的事。春夏秋冬时序的变化是渐进的,看来,政治气候的变化也一样,立春之前先有春意坎坷二十多年,春天真的来了。
    别开生面的欢送会
  市委调我到四川美术学院工作。建院为我开一个小型欢送会。正副书记参加,一些党政干部参加。欢送会打破惯例,主持会议的副书记,一上来就问我对学校有什么意见,要我畅所欲言。看来我平日的言行己引起学校当局注意,分明是让我发牢骚。我不谈自己。我说,不愉快的事,让它通通过去吧!但有两件事对我感触很深,应当借此机会谈一谈:
  一是有关叶仲矶。我说,谁都知道,他是全院有名的极右派,“极”在哪里?不过院系调整时,从工作出发,他提了不同的意见,就说人家疯狂向党进攻,反党反社会主义,又毫无根据地说人家解放后学成归国怀有异心什么的,本来定性就有问题。这之后十多年,人家规规矩矩地接受改造。九大党章强调党员要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锻练,万没想到物色斗争的靶子,又一次把叶仲矶推上祭坛,坐喷气式,弯腰低头,挂牌子,控诉罪行…算旧帐,原模原样表演一次,叶仲矶是个难得的好人,很有学问,后来病重,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翻译完三本有用的书,给后代留点遗产。我把我所知道的有关他的故事向大家详述了一遍,会场肃静,听完,众人无不为叶仲矶的为人和不幸的遭遇叹息。
  二是有关党的形像,我说,我有个朋友,是一位髙级工程师,有人发展他入党,他征求我的意见,该不该入党,我说你对党的事业有了认识又愿意为之奋斗终身的话,你就入,反之就暂不入。他说,他的爱人坚决反对,一提起这件事,就歇斯底里 大发作,说什么“我们绝对不做整人的人”,还表示,如果他入党,她就立即跟他离婚,一刀两段。 多年来斗争不断,斗过来斗过去,无休无止,斗得知识分子惶惶不安,无所适从。党在知识分子的心目中竟成了“整人的人”,这很值得我们深思啊!
  主持人原本等待我发牢骚的,听完我说的这番话,可能也情绪起伏,不期然而然地陷入了深思。结果欢送会变成了集体反思会,议论纷纷。会上没有一句告别送别的话,何必讲究形式!最终彼此能想到一块就行。过去他们用警惕敌对的眼光看我,现在我畅开心扉说话,一经交流,原来是一家人。感谢党中央迟来的决定,这不啻是推倒了一面隔离墙。后来我看到市里印发的一份有关团结知识分子的通报,里面举了叶仲矶这个例子。

难相处的搭档


  (天边还有一片乌云)
    下台
  干部年轻化,我们几个已年逾花甲的正副书记正副院长都得下台。临下台开了个座谈会,中层以上干部参加。张书记讲活,大体上说,他在四川美术学院干了十几年,没功劳有苦劳,…但很遗憾,这几年,领导班子的团结没搞好。我这个人心肠软,听了他这番遗憾的表白,我真想对他说几句宽心话,但再一想,他只不过说了众所周知的现象,没有自我批评的意思。何必呢。
  我的话很简单,我说,我在这里干了三年多,一半时间当副书记副院长,一半时间当院长兼副书记,自问工作没搞好,一因能力有限,二因处境不好。不便把问题谈得太具体了。散会后拍张集体照留念,我和他并肩而立,都面带笑容。
    要他来干什么
  回想多年前,我在拨乱反正声中,恢复了本来的政治面目,随后,接到通知,从建筑工程学院调到四川美术学院工作,不久,有个朋友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去不得!去不得!” 因为美院不欢迎我这种身份(右派)的人云云,这位朋友有声有色地描绘,美院的党委书记,一看到我的任命通知书,正抽着烟呢,马上把香烟往地上一摔,愤愤然说:“要这种人来干什么!”
  好家伙!不愉快的事又来了。要真是这样,何必去受那份罪!我本来就不想当官。我决定不忙去报到,且观察几天再说,一天,两天,三天,一连十多天过去了,竟无人问津。于是我不得不到市里找文办主任。说明了上述情况,我要求换一个工作单位。我说,婆家巳表示不欢迎,不予理采,难道大姑娘出嫁,自己找上门去不成?主任说,我在延安鲁艺是学美术的,到美院工作正合适。他说:这样吧!我和你一块去。这就出现了,不坐花轿坐汽车,娘家人送我见公婆的罕见现象。
    你分管总务吧!
   哦!党委书记是这般模样:体胖,走起路来,挺胸,腆肚皮;嗓门大,自信而傲慢,又善于应酬,他的名字叫张达丕。我们是初次见面,过去互不相识。我说:“我是来向张书记学习的,今后请多多帮助。”他说:“哪里哪里,互相帮助,”,又说:“美院的领导班子,正需要充实像你这样懂行的领导人。”这是真心话吗?这和那位朋友所说的发脾气摔烟头的那位书记怎么判若两人?
  当天,他请我吃晚饭,新上任的沈院长,刘副院长作陪,席间谈分工,他要我分管总务。我没有这个思想准备,觉得很为难,(我很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我要求分管教务。有这样一段对话:我说,“让我分管教务怎么样?我对教务有兴趣,而且有一套想法。”他说:“教务?你不知道招生工作有多难。”
  我淡淡然说:“这有什么难的,制定了章程,有一套驾轻就熟的工作班子,到时物色教师阅卷打分录取,不过是忙碌一段时间就过去了。”接着他问:“你搞过招生工作吗?” 我回答:“今年全省十多所重点大学派人到南京统一招生,省教委指定我领队。”他瞪大眼睛听着,停一停,我又说,“教学、科研和创作,才是教务工作的重点,也是难点,比招生难多了。”
   说到这里,他那种轻慢的态度似乎有所收敛,但他仍坚持己见,要我抓总务,我也不松口。我说:“好吧!到省教委谈分工如何?” 这是一句气话。分工问题,没结果。 我之所以态度这样不随和,是因为摔烟头的书记,说恭维话的书记,和眼面前这位书记是同一个人。说实话,我是带着不愉快的情绪上任的。
    板凳缺了一条腿
   第二天,张书记说:“你实在不愿分管总务的话,就分管政治文化课和人事工作,怎么样?” 我想了想,表示同意。试想,一直和他顶牛,也不像话!过后我才打听到,我的前任就是管总务的,姓祈,是位老红军,后来调到四川音乐学院去了,他一走,学校就一直缺这一角,从实际出发,要我分管总务,也没有什么不妥。可他为什么不当面说明这个情况呢?
  他不说明真相,自有他的苦衷---对他很不光彩。原来张、祈两人长期不和,一次,因一点小事:据说只不过砍了一颗不该砍的小树,张竟然大发雷霆,居然当众对这位副院长副书记口出恶言,泼口大骂,令他十分难堪,任何人也忍受不了这种羞辱,一气之下,老祈坚决不干了,到市里找到有关领导人哭诉,要求非调动工作不可。他一走,就像板凳缺了一条腿,总务工作出现了许多有事无人管的乱象。
    你的屁股还坐在那一边
  说来说去,后来我实际上做的多半还是总务工作。学校盖了一座新楼房,有待分配,多少眼睛盯着这座楼房呵!有人搬进新房子,同时,就有人退出旧房子,旧房也得重新分配,牵牵连连好几十家,几十封申请书送上来,各自提出该分房的理由,该分给谁呢?棘手哩!党委讨论,由我负责这项工作。我不情愿也只好服从。
  我首先定下分配原则供党委讨论。最重要的一条是: “条件相同的,首先照顾那些在历次运动中受冤枉的所谓“五类份子”。不出所料,委员们一听,都愣了,沉默了半天,马列主义教研室牛主任(下称“马列”)发言,说什么:“看来你的屁股还是坐在那一边呵!” (意指我还没改造好。)
  张书记迟迟不表态。会场空气沉重。我问:“有反对的吗?” 仍然不见有人说话。我对书记说:“表决吧!” ,没想举手赞成的人占绝对多数。书记不发言的原因,我能理解:本想反对,又不便反对,两难。随后我召集要求分房的人开会,传达党委决定,并利用这机会充分说明定下这条原则的理由。多数人认为通情达理,顺利通过。有了这条原则,分房就不难了。我干总务是第一次,板凳既然缺了这一条腿,以后凡是总务处(只有副处长)干不了的事,一律推给我。
    那就试试吧!
  四川美术学院与别的大专院校不同,竟没有学术委员会这样的组织。这怎么成!我向党委建议,这个组织必不可少,列举了许多理由。张达丕既当书记又兼院长多年,一直抱无所谓态度,“文革”期间,情有可原,文革结束了这么久,再不成立就说不过去了。
  他说:“好吧!我来拟个学委会组成人员名单。”他拟的名单除系主任外,全是正副书记正副院长,学委会有点像党委扩大会,我说学委会应多吸收优秀的教师参加,你看他怎么说:“那不是放弃党的领导吗?” 我知道这句话的份量,不便多说,党委便照他提的候选名单一致通过。
  我召开院务会,传达和讨论这份名单,遭到系主任们一致反对。都认为学委会应由教师选举产生。这恰好是我的意见,但我得执行党委的决定呵!我表示一定把大家的意见向党委反映。暂不作决定。张达丕疑心重重,对这种问题,一向是他不点头,别人不敢轻易表态的,冷场半天,他终于说:“由教师自由选举?这能贯彻党的领导吗?”,想了好一阵才说:“那就试试吧!” 他拍了板,党委又一致通过,他要我拟个选举办法。
  这很简单:一,具备热心学术研究;有较高的专业水平,公道正派者可当选。二,先海选二十名,再从中筛选出十一名,再从十一名中选正副主任各一名,是为学术委员会。大家表示赞成。他要我组织实施,我同意,但我强调他也得讲话以示党政意见一致。这消息传出去,有人怀疑:“那有这样的好事哟?共产党办选举,从来都是照着候选人名单划圆圈的。”
  动员那一天,我先讲活,讲完,他在台下站起来,回头面向教师,只高声说了一句活:“说话算数,选到谁就是谁,放心,呃!” 话虽简单,他说了,我也就放心了,这毕竟是一致的决定,非我独断专行。没想后来居然出问题,我差一点又因此挨整,这也是我和张达丕关系一直搞不好的导火线。
    一脸不高兴
  放手让教师选举学术委员会是件新鲜事,在全省大学是首创。选举过程中,教师无一缺席,皆大欢喜,对选举结果也深表满意,因为当选的都是大家平日敬重的人。而当选者更是格外高兴。因为他是民选的委员,感觉特别不同,荣誉感不言而喻。开会有一种喜庆的气氛。
  出乎我意料,召开第一次学术委员会,我被选为学术委员会主任,对此,我不是高兴,而是心感不安。我对委员们说,三个当选条件,是我提出来的,我根本不具备当选条件,我建议由雕塑家学委会副主任叶毓山任这一角,委员们不同意,我再三推辞也辞不掉。
  我最感到不安的是,第一轮选举,张书记,沈院长等院领导就落选了,张书记对选举结果会怎么想呢?他一定很在乎。学委会的权力可大呢!不光是领导学术研究,教授副教授的任命,也由学委会决定,党委会退居监督地位。他不会感到大权旁落吗?唯一可告慰的是,当选人中,有三分之二以上是共产党员,张达丕所担心的,贯彻党的领导完全没问题。(其实贯彻党的领导,不在党员人数多少上面)
  我把选举结果向党委汇报,张达丕一边听,咀里不住地“哦!哦!哦!” 看得出来,一脸的不高兴。他可能认为党委书记落选是不光彩的事。其实没有哪一所大学是党委书记任学委会主任的,何况他是不懂专业的书记。
    出乎意料的民意测验
  学委会成立过后,张达丕马上组织一次民意测验。全体教职工,一人发一张表格,表格上面列出许多否定或肯定的项目,留出空白写评语,最末用优、良、中、劣四个等级给领导人打分,这项工作,他指定由我和人事处长人事干事三个人负责。表格收上来,大出我所料,我得的 “优” 字竟比他多,他只不过勉强及格。他得到的评语更是糟糕:专横、独断、霸道、家长作风等用词最多。
  我把材料封起来交给他, 估计人事处长早已向他透露了测验结果,看上去,他的情绪是那样懊丧。测验过去了,迟迟不见后续动作,既不向党委传达测验结果,也不向全体教职工说个好坏,彷佛空玩一场,我猜不透他的用意。事情过去了几天,有人告诉我一个绝密消息,结束民意测验的第二天。张书记到人事处,大发牢骚:“他妈的!我不相信我比不上一个右派分子!”
  我终于明白了,学委会选举,在他的心目中是一场较量,他输了,我嬴了,他想用民意测验这一招来挽回一局,再见高低,他自以为在美院经营多年,威信必定最高。绝没料到是这样的结局。从这一件事,我把他看透了,表面看,他的党性很强,口口声声,党、党、党,心里想的却是,我张达丕,张达丕,张达丕。成立学委会是天大的好事,人人满意,唯独他很不舒服,听了有关人士的揭露,我有点心灰意冷。我对自己说:“小心为妙!”
    处分的轻与重
  一天开党员大会,他讲了些什么,记不得了,讲完,他传达市委命令:我兼任美院的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传达完,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呢,他接着要我讲话,天晓得!这不是突然袭击吗?我不是那种没有准备就能头头是道地说上半天的演说家,但我不说也不好。我只简单地说:“很对不起,我和大家一样,听了张书记刚才的传达才晓得,有话以后再说吧!”
  过后我查阅档案,市委的任命书早已下达,他既没向党委会传达,我和他天天见面,也不事先和我说一声,直至开会走进会场那一刻,也不说,搞什么名堂!纪检工作不轻松。我一上任,案件就来了。
  一连几天,街道上一个年青女子,天天来学校找教务处的办事员某某闹事,相互咒骂扭打,甚至投石块砖头,闹得不得安宁,为什么?原来这女子被某某的甜言蜜语欺骗,相信某某要和她结婚,多次被奸污,后来发现他另有新欢,(诱奸女模特儿),她不甘心被欺骗,于是天天兴师问罪,有时和母亲一起来闹。群众十分不满,一群女生看到某某拳打脚踢对方的场面,连声骂:“ 流氓打人!” 还有人看不下去,边骂边掩面哭泣的,传开去,闻者无不气愤。我看这件事不处理不行了,先责成教务处支部调查处理,支部决定给他警告处分,处分太轻群众通不过,处分为什么这样轻?一说是,某某是在大家的眼皮下长大的,(常常喊他的小名)恨不起来,原谅他幼稚无知,另一说法,因为他是那位“马列”的宝贝儿子,“马列” 那时巳内定为党委书记的接班人,碍于情面,不便处分重了。
  为慎重起见,纪检会找来当事人,逐一了解情况,某某承认全部事实,还说,不管哪一个,他从没想过谈恋爱,“我只不过想玩玩”(原话),全无悔改之意。这说明事情比预料的严重,纪检会决定给予开除党籍处分。院行政会议进一步认为,事关校风,如处理不当今后女模特儿难请了,应同时给予开除公职留用查看处分。最后党委会(“马列”回避)认真讨论,一致同意纪检会和行政会议的意见。我事后约某某到我家里谈话,我要他知错认错,告诉他,组织处理是严肃的,但对人是有情的,希望他改正错误,争取早日取消处分。
  本来事情就此结束了,谁知张达丕阴一套阳一套, 后来他利用这个事件,策划一场阴谋。(下面详述)
     让丑媳妇见公婆
  1982年初,张达丕到中央党校学习,领导任务落到我身上。
  趁这机会,我本想过问一下教学的,谁知省教委一年前布置下来的清产核资工作,到了各大学互相检查的时候了,我问沈院长:“沈老,经得起检查吗?”他说:“应该没问题吧, 一接到上面的通知,我就开会布置下去了。” 我又问:“布置以后呢?督促检查过吗?” 他开始说没有,接着说:“不!记得又开过一次会。”我心里想,糟了!这么复杂的事,只一般号召能解决问题吗?
  沈院长,工艺美术家,长于漆艺,是纯专家型人物,年逾古稀,身体欠隹,开会常打瞌睡。张达丕本意是想借他的名气让他当副院长作个陪衬的,(他自己想仍旧兼院长)谁知材料报上去,上面认为这样知名的专家,应该当院长才是,于是便提为院长。大出张达丕的意料,他嘟嘟嚷嚷说:“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帮助他咯。”我觉得有必要亲自检查一下了,先到图书馆,一查,不得了,有卡片无书,或有书无卡片,分类不当,乱堆乱放等无序现象严重,我估计即使关门清理,两三个月也未必能整理好。
  我再查看别的部门,总务处物资管理同样紊乱,档案不全,丢失严重,其他部门情况好坏不一,问题是,上下都不够重视。眼看各校组成的检查团马上就要来了,怎么办,沈院长的意见,要求宽限一周,我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让他们来吧!让人家批评一顿,坏事也许变好事。不仅是批评,四川美院简直就像没穿裤子一样,被嘲笑得无地自容。最后检查团表示半年以后再来。张达丕在党校谈经论道的时候,我在家中为应付半年后的再检查奔忙,不想干总务,总务缠身,没完没了。
  “还有!还有!”
  张达丕按时学成归来,差不多同时,我被任命为正院长,沈院长退居二线。我当院长,他当然不会高兴,(问我认识哪些省市领导人,朝里有人好做官的意思)不高兴也只好说:“今后我们要好好合作呵!”,背地里却想方设法赶我下台。
  有一天,人事处长向党委汇报,学委会提了哪些人当讲师、副教授、教授,他一听,马上火冒三丈,气势汹汹地说:“岂有此理!学委会怎么可以凌驾于党委之上!居然连讲师的任命也包揽了。还了得!” 一边骂,一边拍桌子。学委会副主任叶毓山忍不住,立即起来反驳他,说:“我不同意你的批评,我看不出学委会有什么错误。” 人事处长诚惶诚恐,连忙解释,说:“提讲师也包括在内,是上级文件这样规定的,文件你看过,忘了?”
  他扑了个空,老羞成怒,继续拍桌子,连声说:“ 还有!还有!” 别人只感到他失态,莫名其妙。但我心里明白,他是冲着我来的。我说: “ 说下去! 还有,还有,有多少说多少。”大家静静等待,看他还要说什么,谁知他什么也不说,哼了一声,愤愤然宣布散会。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他情不自禁地大发脾气,表面上看,是为公事,实际是泄私愤,从学委会成立之日起,他就气愤难平了,早都想找个借口否定学委会并否定我这个人了。
    又要反右了
  自成立学术委员会开始,不满与仇恨之火就一直在他的胸中燃烧,过去他当书记兼院长,大小事都是他说了算,大权独揽,现在冒出个学委会来,任命教师这一块,被分出去了,(其实还在院党委领导下)怎能不耿耿于怀呢?由此可见,他要我分管人事是假的。
  不久前,一位国家领导人在乌鲁木齐有一个批判自由化的讲活,矛头直指某作家。省里开会传达,他参加了那次会议。许多人都理解为又要反右了。当然他也是这样看的。传说某地委书记开会回来对宣传部长说:“你先把师专校长的材料整理起来。” 意思是反右的指示一下来,马上动手。既然张达丕对我的成见如此之深,难道他不早早做好那重拳出击的准备?很遗憾!敌人还没进入伏击圈呢,指挥员还没下达开火的命令,他就冒冒失失,情不自禁地先放了一枪空枪--“还有!还有!” 结果什么都没有。
    不甘罢休
  他对我不满,集中在学委会落选和民意测验落败这两件事情上。选举学委会,我不期然而然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民意测验则是他自作自受。他经营美院十多年,一向以至高无上的权威自居,现在来了一个他不放在眼里的所谓右派分子,他认为这右派应当夹起尾巴做人,不料竟如此不安份,处处让他感到不顺心,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人,怎能接受这个现实?
  “他妈的!我不相信比不过一个右派分子。”咬牙切齿,不为公,纯为个人面子。大骂学委会越权,不过是浅簿无知、狭隘小气、权欲薰心的一次自我大暴露。实在太不像样!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一招不灵,还有第二招。
    缺席审判
  看来第二次是作了充份准备的。一天,他趁我生病住院,召开一个类似党委过民主生活的扩大会,对我进行缺席审判。突出三个问题:
  1、纪委“篡改”支部对“马列”儿子的处分决定,矛头对准“马列”,打击“马列”就是打击张书记。有如“清君侧”。 “马列”多次表示:“我跟张书记跟定了”。
  2、违犯财经纪律,擅自借钱给附中购买摄像机。
  3、走后门拉关系,要求川大毕业的儿子留校工作。知法犯法。
  和这三个问题有关的人都列席,另一些关系人该参加的,又不通知,这显然是精心安排的。踊跃上阵的是“马列”,一直唱主角,和我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张达丕幕后指挥,很少开腔,对重大问题也不表态。让“马列” 手舞足蹈,大讲特讲。
  我出院后,纪检干事给我一份经过整理的会议记录,并告诉我,这份记录已大量复印,分别给了省市委组织宣传部及教委等单位。还寄给中央文化部。
  再明显不过,这是阴谋。我拿着这份记录质问张达丕,类似这种会议记录,从未上报过,为什么偏偏把这种不实之词颠倒是非的东西广为散发,是何用心?他说,他没看过记录全文,只是看了他自己的发言部份。我又问他,你主持会议,别人说的话,你认为都对吗?他说,别人有意见让他讲嘛!我说,我有意见,让不让我讲?他说,那还用说,我说,那好,我要求马上开同样的会议,让我澄清是非。
    暴露原形
  一拖再拖,终于等到了党委开民主生活会那一天。我估计“马列”是关键人物,他是站在张达丕面前的一堵墙,墙一倒,张达丕必原形毕露。我首先问“马列”:“是不是一直认为改变对他儿子的处分决定是我个人所为?”
  我明确告诉他,他的儿子罪有应得,民愤很大,支部处分太轻,无论纪委、党委都可以改变支部的处分决定,我特别强调,开除党籍也好,开除公职留用查看也好,都是最后经党委慎重考虑一致通过的,张书记始终主持会议,如你不信,现在可以当面问张书记。
  张达丕此时此刻躲不过去了,不能装神弄鬼了,他拖长声音说:“老牛呵!这的确是经党委慎重研究决定的,呃!我过去一直没告诉你,怕你多心,呵!”(什么话!应该说,“怕你不紧跟了”)这把锁一经打开,大大降低了“马列”对我的敌意,我好言相劝 ,对子女要严加管教,姑息放纵或者打骂,都不会有好结果。
  我还对他说,我为儿子留校走后门,纯属谎言,我要求立即派人调查,若真有其事,甘愿受加倍处罚。张达丕打圆场,说:“算了,算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随后我把话题转到附中借钱这件事。我质问张达丕,附中有借款申请书吗?有我的签字吗?也可以问财务部门,附中有借条吗?钱借走了吗?
  我一直追问下去,若真有其事,我又犯了哪一条党纪国法呢?这纯粹是行政的事,难道作为一院之长,我连这一点权利都没有?” (我一到学校,就有系主任诉苦,连买一个字纸篓,都非得党委书记签字批准不可,真是怪事)最后我对张达丕郑重指出:上次那个会是他精心策划的,是别有用心的,他本人在会议期间,在是非面前装聋作哑,玩弄权术,把未经核实的事上报,意在丑化我。我明确表示,他的这种行为很不光彩,我要上告。
    你的水平太低太低
  中央文化部,省市委宣传部,组织部,省市文办等单位,很快派出联合调查团。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调查团最后在党委会上谈调查结果,所谈和我对他的看法一致,但就事论事,不上纲,留有余地。
  张达丕的对策是避实就虚,抽象认错,具体抗辩。调查团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空气越来越紧张,最终会议在团长对他的严厉指责声中收场。
  会后,我问团长,可曾谈到他背地里骂我“右派”的问题,他说谈了,最初他矢口否认,后来又说他骂的是部队里的一位右派,追问他何故骂?他说这位右派得到改正后,待遇居然比他还高。团长训了他一顿,说:“不管你骂谁,都是错误的!说明你的政治水平太低,太低!”
    天边还有一片乌云
  事后,一位老朋友对我说,你这段经历,看似特殊,实际上是1957年那场反右大地震的一次余震。我说, 雨过天晴,天边还有一片乌云。但要相信正气最终压倒邪气,不管别人怎样看你,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完)

结束语


  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这期间,个人有不平,有坎坷,人民受煎熬,国家决策失误,延误了祖国的建设。
  且莫说:“当今国家空前繁荣昌盛,何必回忆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往事?忘掉它!”不能忘记。这里写的不单是我个人的回忆录,也是一段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今天比昨天好,明天将比今天更好,让后辈知道前人昨天的历史,他们岂不更加珍惜今天的来之不易,并努力创造更美好的未来?
  古人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历史是有教育意义的,往事可鉴,不可忘记历史。

附 录 (读后感)


    真实的历史      黄友凡
  龙实同志:
  寄来《往事》收到了,非常感谢。
  我从头到尾把《往事》—我经历的荒唐事,读完了,感受很多。那些荒唐岁月的荒唐事,我也经历过,只是没有像你那样,直接处在旋涡之中,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却是在劫难逃。
  你写的张柯岗,曾克,我是听闻过,到处都有(这种人),我们把他称作左左派。
  黄贤俊,我是认识的,而且是我联系的培养对象,那是1947年,我在江北县复兴场一所私立中学教书时,每次赶场,我们都要会面,说他是特嫌,那是“莫须有”。
  邵子南,席明真,王觉,我很熟悉。还有温田丰也错划,他在晚年还出版了一本《六十年来人和事》,我为他写了序言。
  57年反右派,宣传部错划很多,张文澄是省里第一把手“钦定”的,“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那只是一个由头。他的平反,是我给他办的。但是省里的头头,包括鲁大东都说,张是重庆市的第一号极右派。压了很久,最后才平反。
  王匡时平反后任市党校领导。我们每年都有来往,只因折磨成疾最后走了。还有谢予,恭平,这样优秀的理论教员也难免反右之失。陶端宇后来任教育部中教司司长,我们在北京曾见过几次面,她去世后,我在重庆日报为她出了纪念特刊,我写了“纪念陶端宇”一文,她的爱人刘家栋至今还与我有通信往来。
  你的“往事”,虽是一些点滴回忆,但却很有教育意义,没有这翻经历,没有这一枝老八路,老党员的笔,是写不出来的。“荒唐岁月,是非颠倒,”今天我们处在盛时盛世,按正常思维是理解不了的,然而他却是历史的真实,因此我觉得可以出书,以教育子孙后代。
  我看过一本书,叫《往事并不如烟》,是章怡和写的,她是章伯均的女儿,主要写的章伯钧,罗隆基等一批民主人士在反右中的事情。你的回忆也叫《往事》,真是不约而同(该书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写了这些,就此搁笔。敬祝
  暑安!

黄友凡 2006年8月14日


  (黄友凡,1957年鸣放反右时,任重庆市委宣传部副部长)
    正义的回声 (来信摘录)
      高 缨
  ...............
  接到来函,十分高兴。
  收到近作《往事》,我立即拜读 。
  您巳接近九十高龄,真不该劝您写作,但读了《往事》,觉得您即使劳累了,也是值得的。这些朴实无华,内容逼真的文章,的确是太有价值了!如不写出来,既对不起含冤而逝的同志,也放过了那些摇身一变,又成一贯正确的坏蛋和伪善者。我读了感到非常痛快,传琛读后连声叫好。想抽空复印出来寄给重庆有些同志看看。
  总之,太该写了,现在不能出版,也应交给晚辈将来出版,为历史留下一页真实的带血带泪的记录。
  我和传琛说,这本书一出,有些人(特别是姓曾的那个东西)一定坐不安席,甚至跳起来打官司,那不怕,我们都是旁证,她只会越来越臭。
  看了您的文章,我才最终明白重庆文联反右的一些内幕。我当时并不知悉内幕,而且政治上十分幼稚单纯。当年我也维护过黄贤俊(提出找医生监定)和杨禾等人,可是最终坚持不了。至今痛心的是,还去揭发批判我原来非常信任的您,这是我终生忏悔的,至今常常感到揪心!!我从来就认为曾、柯两口子很坏。
  多么想有机会去一次重庆,与你倾心交谈。在老同志中,您是我最惦念的。…………2005..7..2
  (高缨,作家,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
      段传琛
  ….…
  你的《往事》,我抢着看了。很感人,我看过许多反映反右的文章,都没有你这篇文章看起来真实,有史家的笔法。此文会留给后人的,使后人能认识当时历史与丑类人的面目。
  你写出曾克的咀脸真解恨,你三言两语就把丑类曾克写出来了,现在许多长篇累牍还没把江青写出来呢!她俩是阶级斗争这巢穴里孵出来的一对女魔,你写此书很有认识价值。从而也能看出你的人格与情操。
  ……现在我给你讲一则故事:在开全国第三次作家代表大会时,曾克跑到四川代表团的车厢上来,堆满笑容,用变味的京调向大家问好,话音落地许久,不仅没有人起身让坐,寒喧一声,而且人们好像不认识她一样,连哼哈之气都没有,正眼?也不看她,她得了一个“猫洗脸”就梭下车去了,这可说是一次鞭刑。……2005.7.2.
  (段传琛,成都日报资深记者)
      安 旗
  大札敬悉,拙作多蒙垂青,深感惭愧。
  尊稿《往事》,令人颇有同感,尤其是对曾克夫妇的为人行事的回忆和憎恶,据我所知,尚有甚于此者。戈壁舟和我于五十年代末调四川文联不久,即听沙汀同志说,他们两口把重庆作协变成 “夫妻店” ,柯岗到作协后,更成了“外戚专政”。故六十年代初,省委决定重庆作协与四川文联合并。合并后,他们虽然再不能为所欲为了,但二人秉性难移,又将愚夫妇当作眼中钉,替四人邦为虎作伥,耗费我们好多宝贵时间对付,幸有沙汀,明朗,安发孝等领导同志保护,才没被整死。但在拨乱反正后不久,老戈即以癌症去世,亦令人遗憾殊深。而李南力之死,确是曾柯二人拉下的一笔命债,至今思之,犹有余痛。
  到西北大学后,我发誓把被夺去的黄金岁月夺回来。故豁出性命干了二十余年,出了二十来本小册子,换来一身“过度疲劳综合症”,亦比死在曾,柯手中强,是所甘心。………..2007.6.3
  (安旗,西北大学教授,作家,学者)
      文履平
  ………
  初建于抗日战争时期的重庆旧文协,解放后,有一个时期黄贤俊负责。
  1950年纪念“延讲”的时候,黄贤俊发表过一篇文章,内容是谈到除了工农兵之外,还有小资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也是文艺服务的对象,还是要写他们的。这没错,就看黄贤俊站什么立场上说话。曹愚解放后没作品问世,值得深思,这就触犯了大忌。记得此后没有几天,我到市委宣传部参加一个会,听到当时的宣传部长任白戈指名道姓的说,这个人是想要来分庭抗礼,这是不能容忍的。
  估计你还不晓得这一段背景,所以当然更不晓得此人之所以挨批、挨斗,完全就是必然,只看时间早迟而己。当然造成那样悲惨的下场,那就是当时掌握政策的执行人的问题了。
  …………
  曾克,张柯岗我都认识,这种人本身的程度不高,但却架子不小,他们事实上对好些东西不熟不懂。要说领导,实在不具备那个能力,但却死不承认。这种人不是自认为不行,而是认为别人不肯或者不愿服从他的领导,而她又是代表党的,仿佛就是党的化身,不服她,自然就是反党了。
  加之这些人中有一类人更是品质恶劣,为人很坏,就更要滥施谣淫威以整人为能事了。制造悲剧那完全是必然的。
  …………
  老右这些人,落实政策,是改正不是平反,是三恢复,但不补发工资。是扩大化了,而不是整个都错了。对反右没有全盘否定。
  因之老右这一伙人,在有些人的心目中,是不可以平等看待的,必需要加以防范,以小心对之为是。甚至还有那么一些人,在时刻窥视着你的行动,为你准备着材料,以待时机成熟,材料一抛,即请君入瓮。…………2007,7,25
  ( 文履平,重庆日报资深记者 )
    直抒胸臆好
      李欣
  龙实校友:
  很高兴收到来信,我一口气读完了。你的文章,和你的画一样,非常简洁,看来文风画风同样反映人的性格。
  我是“求真务实派”要嘛不写,要就秉笔直书。我看过不少这类文章,都不能出版,或到香港去印,但销路就少了,大陆的人还是看不到。
  我也体谅领导的难处,如任这些书畅销,势不能不影响稳定,而稳定是发展必不可少的,所以只能内部发行。
  我认为你尽可秉笔直书,少量印行给熟悉你的同志们看看,知道你这右派是怎样打成的就可以了,不“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司马迁的“史记”就写了两套,一套半公开,一套藏起来,不料半公开的那一套得以流传。
  我这人虽没有戴帽,但那年(1964)人家就说了:“如在1957年,你就是‘右派’” 。什么叫“右” ?什么叫“左” ?还不是谁当权谁说了算。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一会儿说斯大林是世界革命的导师,一会儿说是大独裁者,现在俄罗斯又把伏尔加格勒改为斯大林格勒。肯定,否定,再肯定(否定之否定)原来是历史的辩证法,马克思早就说过了,想到这里,就不觉有什么奇怪了。
  所以你不管谁说你、该怎样写就怎样写,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
  我的一位领导,当年红军时期和李井泉在一起,当过福建军区司令,文革中被称为三反分子,死后又印了厚厚一本文集、说他如何忠于毛泽东思想。我为这写了读后感:“连篇累犊赞英雄,国士无双举世雄,不见当年大字报,满墙都是反毛公” 你叫人听哪个好?我赞成写真话,发表不发表无所谓,我赞成你直舒胸臆,写出来就好。
  祝好!
  2005 ,06, 28
  (李欣,历任军事科学院,国防大学要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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