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述强文选----千秋眉眼龙江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9:55:40

 

 

           河的天真与凝重

  从贵州独山一路流来的龙江在南丹境内叫打狗河,古名带钩河。往上溯它依次是贵州境内的劳村河、独山江、马尾河、邦水河、麻哈河……最初的源头可以追溯到黔东南州的凯里和黄平县境内。打狗河的这边住着毛南族,那一边住着白裤瑶。毛南族的宗教还愿仪式里供奉的诸神中,有一个瑶王。师公戴着瑶王傩面表演的各种动作滑稽而俏皮。这瑶王,一身白裤瑶打扮。这说明,这两个民族,是穿越这条河流进行某种秘密的交融的。毛南族人极重视子嗣,他们把求子与“求花”等同起来,有一对毛南族夫妇好不容易从花婆圣母那里求到了一枝花,却不小心在路上丢失了。正当他们伤心绝望到处寻找的时候,白裤瑶的头人把捡到的花枝送来了。于是,瑶王成了毛南族供奉的一尊神。毛南族对这个带来吉祥如意的白裤瑶护花使者感恩戴德。这样的故事,多少弥漫着点上古的气息。打狗河也染上一份拙朴和天真。

  如果说龙江这个时候还是一个顽皮的小女孩的话,到了金城江这个地方,龙江河已经快成长为一个含苞欲放的姑娘了,离成熟已经近了,但多少还保持着几分少女的羞涩。金城江成为城市是晚近的事,现在是地级河池市政府所在地。在历史上,这里曾出现过金城州、金城驿和金城巡检司,所以龙江流经此地被命名为金城江。金城江继续往东南流淌,不断汇集一些小水,而大环江河与中洲河的汇入,是两股强大的冲击力。大环江,古名环江,从贵州省荔波县流入思恩县(今环江县城,唐置环州治此)为带溪,东南流至县城称环江,又向南经东江渡与金城江汇合。清代庆远知府李文琰在《龙江考》中说描述了两江汇合之后的情状:“合流至夹山洞,两山壁立,乱石参差,水穿穴而出,湾环如龙,始名龙江。”小环江又名中洲河,在宜州怀远镇汇入龙江河。在中洲河沿岸的环江县东兴镇峻岭之上,一块挺立的巨石刻有汉代伏波将军马援的名字,这里流传着马伏波南征时曾寓此的传说,甚至还有诸葛堡这样的地名,颇有屯田制遗韵,当初诸葛亮的教化也曾泽及此地。中洲河两岸旧称抚水州。宋代的环州蛮和抚水蛮一反再反,像韭菜一样割了一批又长一批,几令统治阶级头疼欲裂。最惨烈的莫过于被称为“环州蛮”的宋代壮族领袖区希范反宋史实。他自称桂州牧,拥贵州白崖山酋蒙赶为帝,在黔桂边境啸傲山林,声势浩大。最后被统治者诱出杀害,残酷镇压。“乃醢(剁成肉酱)希范赐诸溪峒,绘其五脏为图传于世”。绘制五脏图,可能是为了看看“反贼”肚子里与常人有什么不同。这张血腥的区希范五脏图后来成了中国第一张人体解剖图,在中医学史上很著名,常被人提及。史书上把狄青平定侬智高叛乱与杜杞镇压区希范反宋并提,作为统治者在广西建立的丰功伟绩。可见,环江区希范反宋,的确是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联系后来的壮族史诗般的革命英雄韦拔群,他被叛徒杀害后当局将他的头颅用药水浸泡在玻璃箱中拿到广西各城市巡回展览,极尽炫耀和警示之能事。历史在这些环节上竟有点神似。恍恍然仿佛是某种轮回。有时候我们很绝望,就是因为历史不断重演。千古宿命的项圈在一个个脖子上套来套去。韦拔群身上,激荡着红水河的涛声,而区希范,他是龙江的传奇。壮族英雄的悲剧在桂西北两条重要的河流上演绎今古,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史载宋朝将官黄忱镇压抚水蛮起义后,置得胜寨,这就是如今德胜镇的来历。一个地名,是一段荣耀,同时,也是一段伤痛。一个小镇的形成常常是缘于一个人疯狂的梦想。这个梦想可能会伴随着血腥的杀戮。最终都是坚强的意志力战胜了漫漫的黄尘。梦想渐渐凝固为现实。一座小镇,就这样出现。黄忱班师后在德胜的一座山崖下洗剑,人们因此建有洗剑亭。崖壁上至今留下当年讴歌将军洗剑的诗句。南方雨水淋漓,石头上的文字极容易模糊难辨。但有两句依然清晰:“尘垢涤余三尺莹,氛霾销后七星浮。”900多年过去了,读之仍感寒气逼人。有多少往事,记录在大环江与中洲小河呜咽着的流水声中?它们携带深山丛莽的迷雾流岚一路向日渐宽阔的龙江奔涌而来。清代莫梦弼在中洲河畔揭竿而起,号称顺德王,清末五十二峒的会党起义,足以证明风雷在这里不会长久蛰伏。辛亥革命爱国将领、后来出任贵州省省长的卢焘无疑也代表了这条河流的卓越的气质。大环江与中洲小河是携带着历史的雄奇与壮烈进入龙江河的,龙江河因此变得壮大和坚强起来。

            诗意的栖居

  中洲河的汇入,直接成就了龙江河岸的南方古镇——怀远。怀远的富庶曾经使它成为广西四大名镇之一。给怀远桥题名的是民国桂系三大巨头之一的白崇禧,这个被誉为“小诸葛”的战将能否安顿好这川渊水我们不得而知,但白崇禧的手笔足以让地方上为之自豪。怀远曾经是水陆交通发达的商品集散地。如今,寂寥的老街,斑驳的骑楼,断裂的青石板,废旧的祠堂馆舍仍在叙述旧日的繁华。呵气成云的一代名镇,得益于两条水的汇集。水的汇集,也是文化的汇集,信息和能量的汇集,自然也是财富的汇集。

  站在怀远的古码头上可以看到壁立千寻的八滩山。山与江紧紧相偎。人们在山的绝壁上发现了古老的悬棺葬,有一些已经被采药者掀下来了,有一些仍然在石壁上。悬棺是独木雕成,像一只船。我曾有幸见到过一具八滩山的悬棺,陈旧的木头上木纹有如惊涛骇浪一般清晰,令我记忆犹新。那里面还有一匹历经久远年代却依然金灿灿的壮锦,无疑,壮民族的先民早就栖居在龙江河岸,并且创造了他们的文明。八滩山的悬棺总是置放在临江的峭壁之上,在人迹罕至的岩洞里,连野兽也无法企及的地方。壮族的先民认为这样做他们的先人才能得到安宁,才会佑护他们。而临水峭壁上的悬棺,却给我更远的遐思。高天绝壁,是离天堂很近的所在,他们的魂灵即将飞升之时仍然眷恋尘世之河,无限烟波里,有他们曾经的爱情和守望,有他们的后人在穿行,他们深情的回眸,总是希望会有熟悉的目光相接。对生者而言,把先人的遗骨葬在水边石壁之上,渔人们一抬首就可以完成一种冥冥中的对话。这生和死,原来如此诗意。

  离八滩山不远的地方还有古波画马岩,数百匹栩栩如生的朱砂绘就的战马挟带明代的风烟踢踏而来。夜深人静之际,人们会听到忽远忽近的得得马蹄声和萧萧马鸣。那是来自历史深处不绝如缕的律动。月光滔滔,总是会复活许多事物,而白天,这些红色的马,静影沉壁。

         一座城市的文气与歌谣

  龙江到了宜州城,十足一个丰姿绰约的大美人了。处处展示出她成熟的风韵和魔力。我不知道是江成全了城,还是城成全了江,总之,这里诞生了桂西北第一座城市。汉武帝元鼎6年(公元前111年),定周县出现在龙江河北岸。一道城市的曙光开始照耀了桂西北。我们知道,那一年,汉武帝一举平定了南越国,金瓯底定。在那样的情势下,定周县得以确立。此处的“周”字,当有周边和边境的意思,定周,语含斩钉截铁的气度,体现了汉武帝强大的意志力对这一流域的坚强统治。古老的《水经》记载,当时的龙江叫存水,到了定周县治就叫周水了。水以县名,让我们知道,这水与这城,息息相依。《水经》还说:“(周水)又东北至潭中县,注于潭。”潭,就是今天的融江。龙江最后在柳州附近汇入了融江。之后,共赴柳江。西汉的定周县已经管辖到今天巴马一带,实际上就相当于今天的河池市了,至少包含了河池市的大部分。以巴马的盘阳河为界,河这边是定周县,河那边是增食县。

龙江在这一段落得以丰硕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下枧河从城北的千山万壑中款款流来。河流的汇入总是意味着文化的汇入。下枧河的上游是唐贞观4年就建置的天河县(1952年并入罗城县)。天河县的蓝靛村,据说就是壮族歌仙刘三姐的出生地,那里还留有很多古老文化遗址,有会唱歌的百灵鸟,有美丽纯洁的太乙莲。刘三姐正是从那里出发,沿着下枧河一路传歌。她从罗城到宜州,再到柳州,她走的是水路,心无际,波相连,于是,整个柳江水系都铺满了她的款款情歌。龙江流域的确是刘三姐歌谣文化水草丰美的丰腴之所,令多少爱歌者如痴如醉,流连忘返。有河水处,就有三姐的歌谣。而刘三姐本人,据《宜山县志》载,叫刘三女太,因为爱唱山歌,令其兄憎恨,在下枧河崖壁上砍柴时,他哥哥砍断刘三姐抓住的藤蔓,于是,刘三姐坠水而死。漂到梧州,当地人把她捞起来,起了一座庙供奉,叫龙母庙。甚为灵验。龙母,我更愿意把她理解为龙江河的母神。歌仙与母神两位一体。亦仙亦神。这条河流正是因为刘三姐而获得了特殊的文化意义。

  宜州城西的龙江北岸有一座天门拜相山,山脚下有个叫状元湾的村落,宋代,这里,出了个三元及第的冯京,同王安石同朝,官至参知政事。这里至今流传着这样的民谣:“头戴平顶帽,脚踩万年河,左手牵骆驼,右手攀龙角,前面九龙来戏水,后有龙尾通天河。”头戴平顶帽,指天门拜相山山顶很平,相传冯京的父亲冯商贫穷时与其父在山上伐木烧炭,其父在山上去世,冯商归家置棺营葬,返回时发现蚂蚁已搬土封尸成墓,遂葬冯京的祖父于山顶。《粤西丛载》云:“其地形乃照天烛也,其光在顶,适葬于绝巘之巅,最为奇穴。”后来冯京考中状元。并且是三元及第。还官至参知政事。这座山因此被命名为状元山,又叫天门拜相山。万年河指龙江。可见其亘古苍茫。是一条源远流长的古水。左边有驼山,右边有龙角山,河对岸是九龙山,后面是下枧河。这首歌谣透出的龙文化的信息,与龙江十分契合。明代庆远知府岳和声曾叫五丁采伐龙江河奇峰秀石置于文庙前的泮池之内,仿佛文笔挺秀,幻出莲朵。他勉励宜州子弟说“冯当世挺出于此,天门拜相山英灵未歇。”又作诗云:“天门旧有峰峰在,莲岳新添个个成。”我们仿佛看到了文豹踏着龙江河中的林立奇峰,腾跃而来,“为庆地开千秋眉眼”。

  北宋大诗人黄庭坚被贬谪宜州时寓居南楼,曾数度过江,来往于南山和北山之间。南宋宜州太守张自明以自己的俸禄创办龙溪书堂,并亲自绘就龙溪书堂图,刻之于石,至今犹存。在这幅珍贵的碑图中,我们看到了会仙山,青鸟山,以及山上寺庙,看到流淌着的龙江水以及张自明手书的“龙江”二字。江流是城市最灵动的事物。江河对于城市的意义就像是血管对于人的意义一样,你甚至会忘记它的存在,但它对生命却至关重要。志书上载张自明后来蝉蜕登仙而去,今九龙山尚有古人留下的“丹霞遗蜕”四字,虽然有点荒诞,但与唐朝会仙山白龙洞陆禹臣羽化而飞升事联系起来,与歌仙联系起来,龙江一个显著的特色出现了:这是一条有仙气,颇神秘的江河。这种神秘的气息贯穿在这条河流的始终,成为独特的人文底蕴。

           千古泣血映成霞

  到了明代,惊心动魄的故事出现了。朱棣发动宫廷政变,抢夺了他侄儿的皇位。史称“靖难之役”。明惠帝朱允在四顾茫然无人勤王的情势下,仓皇离宫。从此不知去向。或云出家为僧,或云隐匿行迹。但都倾向于往南逃。后来的郑和下西洋,实际上就是因为永乐帝觉得皇位不稳,派遣使者出洋寻访惠帝行踪的一次努力。明惠帝逃经广西宜州时,当时的庆远卫指挥使彭英,曾经在宫廷里侍奉过惠帝,算是旧臣。君臣相见,无不感慨万千。彭英蒸羊为食,对惠帝盛情款待。惠帝准备离开宜州继续往南时,彭英又多所赠送。大约是惠帝感到无以酬报,加上改乘舟船沿龙江向东而去,遂以所骑骏马相赠。并动情地吟诗一首:“蹴踏人间若许年,艰难险阻共周旋。我今别尔东西去,何时相逢兜率天?”谁知道,惠帝正当解缆登舟之际,那骏马忽然长啸一声,腾空而起,以头撞击江岸的礁石,顿时,血流喷涌,骏马轰然倒地气绝。惠帝深为马之忠义震撼,悲痛之余,用一块布蘸着马血,几乎是颤抖着,在江岸的一块巨石上写下了“泣血”二字,这就是千古悲歌泣血碑的来历。惠帝还以江边的一块石头做为祭台拜祭了这匹忠义的马。龙江河见证了这一感人至深的情节。我不知道,今天江面的晚霞里,是否贮存了那匹马的血,那曾经飞溅的瑰丽?惠帝离开后,宜州人也深为马之义举感动,不仅镌刻了“祭台”二字,还在附近将马安葬,建成义马塚。迄今,“祭台”与“泣血”依然映现在江边林立的礁石之上,没有被滔滔的江水洗去,游船过往时,人们都争相引颈张望,同时接受这样的字眼对人心的深刻拷问。

           眼波终古青青流

  明代宜州进士李文凤著有《月山丛谈》。月山,是龙江上的一座小山,在郡城的西面。东面有一座小山叫日山,也是在龙江之上。这日月二山千百年来交相辉映,为宜州城积聚天地精华。李文凤以月山作为著作的名称,可见龙江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明代崇祯年间,徐霞客旅次宜州。他登上了北山之巅,对郡城进行详尽的考察。“绝顶中悬霄汉,江流如带横于下。”他在龙江北岸徜徉,看到“巨石危崖突兀于洪流之上”。他游庆远府时是该府最为凋敝之时,他在游记中写到:“闻昔盛时,江北居民濒江瞰流亦不下数千家,自戊午饥荒,蛮贼交出,遂鞠为草莽,二十年未得生聚,真可哀也。”这位伟大的旅行家和地理学家以民生为重的情怀简直是呼之欲出。我们从中还可以窥见明代龙江流域的社会变迁。

  到了清咸丰年间,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领部登临白龙洞。惊叹于粉墙上楚南刘云青的英俊诗句:“万家遥带雨,一水怒号风”。这一水,就是龙江河。这显然是一条桀骜不驯的南方河流。它古风习习,多数时候克制内敛,深沉含蓄,但有时候也狂傲不羁,敢于叩问苍溟。

  抗战时期,国立浙江大学曾西迁宜州办学。国学大师马一浮惊叹这条河流“水石清峭”,在国家多难的时刻,他久久地凝望龙江河,发出了“白头川上望,天下正滔滔”的浩叹。多年之后,这位在龙江河边写下哲学著作《宜山会语》和浙江大学校歌的文化老人还在深情地回忆:“龙江余瘦骨,红豆忆林梢。”

  那么多的小河潺潺而入,那么多的溪水琮琮而来。经历了无量的暴雨狂沙,而亘古的龙江河,依然如此纯粹,飘逸而超脱。真正的文化不会拒绝融合,但它始终保持超脱独立的品质,这样的文化,可能才是源远流长的。这是龙江河给我们的启示。

  我忽然觉得,龙江是桂西北群山中无比深邃而神秘的眉眼。它时而闪亮,时而阴郁。时而灵动,时而呆滞。时而沉静,时而忿怒。时而泪光闪烁,时而望穿秋水。有时候撒满了星月文章,有时候云蒸霞蔚,水气氤氲。历史的风帆烟尘,两岸的子规啼血,虎啸猿鸣,春日的桃花翻浪,秋夜的萤火“蛮歌”,鬼节之夜,那一盏盏送祖宗下船的灯火,都映照在青青的眼波上。有一些故事是一掠而过,有一些是沉入眼底,凝成眼眶,幻化为如刀如剑的一川礁石。还有一些,成为流淌着的阴霾,叙说终古寂寞。

 

 载《广西日报》2009年5月3日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