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荣：现代化三部曲与中国未来（下）

中国模式：找到适合自己的大众参与方式
作者：金灿荣
来源：南方都市报评论周刊
来源日期：2010-3-28
本站发布时间：2010-3-28 8: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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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明为何没有产生现代化的细胞
有些学者，如张光直先生，就认为工业为基础的现代文明的产生是偶然的，对人类前途祸福未知。但近代世界历史的事实是，现代化的大方向是一元的。上面我已经谈过，人类摆脱自然的束缚走向解放的进程，包括石器时期、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一旦有个工业文明产生，其他人类不管喜欢不喜欢就得跟着走。但是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内这条道路走得比较通畅的就一个典型，就是西欧北美，他们是属于西方的主流文明。
这里面有一个大问题，也是学术上的一个谜团，就是中华文明为什么没有产生工业文明的因子？现在有很多解释，从政治结构上看，中世纪欧洲是封建制，有市民社会出现的空间，而中国是大一统。另外，西方是法统和道统分开，道统在天主教教皇手上，法统在神圣罗马皇帝手上，这种大的结构比较有利于创新。中国是道统和法统合一的，皇上既是法统的权力的代表者，也是道德的代表者。中国也有道统，即儒学家遵奉的孔子，但是这个道统的独立性比较差，是依附于皇帝的，这给中国社会的新型因素的出现造成了很大的阻碍。
经济上呢，就是马克思的解释：西方是庄园经济。庄园经济是有一定的抵御自然灾害和豪强的能力的，是相对比较大的一个经济体，里面有无数的家庭，有等级，贵族、管家、长工等。这个基本的社会单元在抵御豪强压迫和自然灾害打击的能力方面比较强。而中国最基本的生产单位是一家一户的自然经济，它面对豪强的压迫抵御能力很差，应对自然灾害的能力也很弱。所以就形成我们特殊的历史形态，新王朝建立，吸收教训，社会休养生息，豪强被杀得差不多了，繁衍人口，恢复特别快。然后社会繁荣，豪强出现，豪强开始压迫平民，上面皇帝也开始横征暴敛，奢侈，税收加强，豪强不给税，税收越来越压到萎缩的平民身上，到一定程度就有人揭竿而起，全部干掉，再来一圈。于是我们老是在一个循环里面出不来。
西方的社会结构有助于产生一定的剩余价值，商业可以繁荣。政治上的封建制度，意识形态主导权和政治主导权分开，然后每个单元里面产生剩余价值，它就可以在这个空间里面出现商业城市，只要有交通要道就会出现城市，城市出现就为资本主义提供了孵化器。
另外还有宗教的因素，西方的宗教就是一个一神教，一神教追求一个Perfect Personality，完美人格，就把所有好的东西都赋予上帝，然后向他趋同。中国文化是看现在的，西方文化是看未来的，印度文化是看过去的。印度人总是很快乐的，印度人认为只要人掉到轮回里面，我不做太好的事不做太坏的事，老在人里面循环，于是人这一辈子不是六十年，而是六亿年。中国人很现实，就是看现在，做事动力很强，算得很精，这种文化不是很利于你去追求终极真理，基本上人这一辈子过完就算了。跟西方不一样，西方从柏拉图的哲学王开始，就有一个完满人格在那里，后来的上帝就是哲学王的表现。尼采的超人，马克思讲的全面发展的人，其实是一个东西。它是看未来的，这样一种哲学有利于人们去探索知识，探索科学的最终真理。这个对它走向工业文明也是有帮助的。
中国崛起才是东亚文明展露力量的真正开始
人类从新石器跳到农业文明这在很多地方都发生了，谁做的贡献更大现在我们不知道，一定要刨根问底未来还是会有答案的。我个人倾向于认为就是在小亚细亚那个地方，就是伊甸园，两河流域那个地方。考古学已经证明，人类最早的城市就在苏美尔。然后再出现八千年的城市，在叙利亚可以找到。然后是五千年的文明，埃及文明，我们的炎黄蚩尤的传说也发生在这个时期。再然后到三四千年前，欧亚大陆的好几支文明都进入到农业文明期。
大家认可的农业文明主要集中在欧亚大陆上，我为了分析的方便将其归纳为四支，欧洲文明，中国为中心的东亚文明，印度文明，以及横跨中亚、西亚和北非的过渡带文明，包括古埃及，包括古西亚文明，从苏美尔开始，阿卡德、巴比伦、赫梯、亚述、波斯帝国，然后是希腊化，阿拉伯是其中最终的一支。我倾向于认为农业文明时代，中国文明表现是最好的。
我是用两个指标衡量的，一个是战争，一个就是帝国治理。不是看你单个指标表现有多好，而是综合指标。战争，知识分子按道理不该这么说，但是科学家就得这么说，战争是把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衡量综合国力最佳的指标就是战争。中国文明圈和欧洲文明圈我都给打了满分1分，阿拉伯世界，即过渡带文明打半分，印度没有分。这个一分是这样，东亚、欧洲两个文明圈各有一支分支文明实现了世界范围的征伐。一边是马其顿，实现了当时古典世界意义内的征伐；一边是蒙古，建立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陆上帝国。蒙古人可能不认同中华文明，但实际上它在东亚文明圈里是受益者，没有靠近中华文明，蒙古人是不具备用铁的能力的，还有马镫技术、指南针等。
第二，帝国治理，中国当然是第一的，欧洲也比不了。
到了工业文明时代，还是四大文明在较量，那毫无疑问欧洲遥遥领先。首先它对人类的贡献就是把人类从农业文明提升到工业文明，或者说是带到了工业文明。因为它实现了这样一个转折，所以上帝给它很公平的回报。第一个是地理上的扩大，原来欧洲人就只拥有欧洲这一块，现在整个北美都是它的了，拉美是它的了，澳洲都是它的了，非洲一小部分都是它的了，然后通过俄罗斯之手到了太平洋了。还有一个心理上，西方中心主义。这个时候，你就看非西方兄弟什么反应，非西方兄弟都在学，毫无疑问，中国所在的东亚文明在心理上也是倾向于它们的。
我们看人类当今的力量分布图，会发现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力量，包括军事力量、科技力量、经济力量、财政力量都集中在北温带的三个地区，北美、西欧和东亚。其中欧洲文明占三分之二，东亚文明占三分之一。
其实真正值得重视的是，为什么东亚这一支现代化的后来者能够三分天下有其一，而且靠东亚文明的边缘地带(日本、四小龙等)的崛起就做到了这一点，东亚文明的核心———中国大陆还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这可能显示了东亚文明圈强大的学习能力。随着中国大陆崛起，东亚文明在工业化时代里面展露力量才真正开始。
中国是唯一完成3R的非西方国家
工业化可以分成两类国家：内生型现代化先驱国家，还有外源型现代化后来者国家。后来者国家有三种道路，一个就是搭便车，这是现在绝大部分小国家现代化的道路，新加坡就是典型。其他小的国家像阿联酋和卡塔尔都是借用外力直接把自己带到物质层面的现代化。一般的大国都不能走搭便车的那条路，只有小国可以，被殖民也是一种不得已的办法。还有一种就是改良，第三种就是革命。中国是个大国，不可能走第一条路，只能走后面两种。中国是唯一一个国家，两种手段都运用了，一个改良，一个革命。革命是以毛泽东领导的革命为代表的，改良就是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大胆预言，一百年以后，历史应该这样书写，现代世界史上有四大改良，英国光荣革命，日本明治维新，德国统一之后俾斯麦的改革，还有中国的改革开放。四大革命呢，法国大革命，美国革命，苏联革命以及中国革命。中国是个极独特的案例，就是革命和改良两种方法都尝试了。说明一个巨大的帝国，并且在农业文明时代极其辉煌的国家，在转向工业文明时的艰巨性，要用两种药才能过去。中国作为一个超大型国只能走自己的道路，我们选择了后面两个。因为这两个事实，很典型的从西方开始的现代化案例，与我们就比较接近，我们三个“R”都走了。
上面已经讲了，现代化就有两种模式，英美模式和德国模式，前者强调个人效率，后者强调组织效率。日本是德国模式的东方版，苏联就是德国模式的俄国版。中国呢，我估计最后走出来的一条路，又用了一点个人主义，又用了一点集体主义，最后还用了中国一个特殊条件，就是巨大的规模，所以中国是三点合起来，不好归到美国模式或者德国模式中间去，我们是一种新模式。
我是研究美国出身的，但是我越研究越强调中国人的美国观是中国人的中国观决定的，你对这个国家哪方面不满足，你就会到美国那里去找答案。对自己这个国家怎么看，决定你对外部世界的需求是什么，缺什么补什么。所以说正确认识中国是认识未来世界的前提，当然反过来正确认识世界也是了解中国的起点。在今天的条件下，我会特别强调前者。
认识中国的现代化历程，我个人认为，要把中国这个案例和西方的案例对照，其中着重对照第一步，就是三个“R”，我认为我们是完成了三个“R”的，只不过可能完成的质量不是很高。
我 认 为 我 们 是 完 成 了R enaissance(文艺复兴)的，完成的基础首先是我们的文化在农业时代就是个独特的文化，没有一神教，我们是靠世俗的意识形态来治理国家的，这个跟Renaissance(文艺复兴)的气质就比较接近了。《当中国统治世界》的作者马丁雅克说，中国文明内部有一定的现代性，指的就是这个东西。
在欧亚大陆上成熟的农业文明中，过渡带文明和欧洲文明都走向了一神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同属环地中海文明圈。在宗教意义上来讲，都叫亚伯拉罕系宗教，都认为自己是亚伯拉罕的子孙，只不过在伊斯兰教里面叫易卜拉欣，改了个名字。印度文明是多神教，宗教气质特别强。我们是世俗性文明，是靠儒学来治国，是靠世俗的意识形态来治国。
西方文明崇尚唯一的神，英文叫“theG od”，阿拉伯世界也崇尚唯一的神，“阿拉”翻译成英文也是“the G od”，就是唯一的神，然后他们各自发展出独特的一神教。印度文明则根据其多神崇拜发展出自己的印度教。我们中国文化系统中应该是有神的概念的，但没有发展成一个宗教。道家的道，易学的易，儒家的太极、太一，佛家的真如、本相，都是自在的，这就是中国人的上帝观。道家讲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儒家讲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就是我们中国自己的创世纪说。但有一点很清楚，中国的上帝观、创世说最后都没有宗教化，没有发展成一个宗教，所以我们一直靠世俗的意识形态来治国，这里就有现代性。
再一个就是受到西方文明冲击之后，中国还是经历了激烈的内部反省、思想反思，集中体现在了两个时期，一个是新文化运动，一个是八十年代思想解放。
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的神圣性做了破解，试图用现代的话语体系和知识体系去重构中国历史，中国人的观念。由于这个历史进程没有完成就被“救亡压倒启蒙”打断了，于是到了八十年代思想解放的时候又重新做了一遍，重炒了一遍。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是理性主义的复兴和实事求是精神的回归，是从革命性的意识形态回到理性的根本精神———人的自主、自立、自由。应该说还不是特别完满，但是两炒下来以后，基础就不错嘛，它原来就是四个文明当中唯一一个靠理性治国的国家，这个基础加上这两炒，我给它打的分数就及格了。及格但是分不高，我这个评判是比较客观的，虽然分不高，但是意义是很重大的。有人说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就把西方近代几百年的思想囫囵吞枣吞下去了，消化不良。但是历史意义还是要充分肯定，它毕竟是吃进去了，消化了一部分。R enaissance(文艺复兴)这部分，西方可以打85分，我们可以打65分。
Reform ation(宗教改革)在我们中国的表现就简单了，民国初年共和制的推动下，剪辫子，天脚运动，包小脚去掉了，还有毛泽东以前讲的“族权、父权、夫权”，还有“三纲五常”的破除。这个过程是伴随着思想解放和革命同时进行的，我也打65分，及格了，但是分不高，西方85分。中国传统社会结构是以乡绅为基础的，构成了古代社会的经济和政治基础，皇权依靠乡绅对广大民众行使统治权。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的另一大特征就是传统的族权，它作为政权的补充与宗族、宗法制度紧密结合，最终形成封建家国一体、家国同构的特殊组织形态，这种社会结构显然是不利于现代化的开展的。R eform ation部分地去掉了这些东西。
第三个“R”就是revolution(革命)。按照费正清在《伟大的中国革命》一书中的说法，20世纪中国的革命是最多的，没有哪个国家可以与它相比。从“反满革命”到“国民革命”，到“土地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到社会主义改造，到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国革命是一波接一波。我认为在这个方面中国是比较纯粹的，彻底重构了社会。所以中国社会今天在意识上相当平等，雷颐所说的草根民主性就是由此而来的。这样就导致了一个结论就是中国第三个“R”比较彻底。从个人的角度看，中国近代的革命非常残酷，过程非常长，从“反满革命”到毛泽东去世，大半个世纪。但是从世界史的角度看，与西方数百年的革命、内战、征服的历史比较，中国革命所耗费的时间和社会成本是相对较小的。
如何认识和评价中国革命
附带讲一下，我们中国人在应对现代化这个方面时，跟其它所有民族一样要回答两个问题，一是要不要现代化，二是怎么现代化。与我们的邻国日本相比，中国确实在回答这两个问题方面花的时间比较漫长，我们都在回答要不要现代化这一问题时，从面临问题到给出回答花了半个世纪。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我们面临了西方的压力，在血与火当中看到与西方的差距，但只有少数先进分子试图用“洋务运动”的方式进行反应，我们民族的大部分人无动于衷。全民族都认识到要搞现代化是1895年甲午战争失败之后。在那之前，只有少数的先进分子，也就是洋务分子意识到要现代化，而整个社会没有做好准备，整个社会做好准备是在1895年。
接着回答第二个问题：怎么现代化。当时中国试了三种办法：一是体制内改革，戊戌维新，失败了。第二个是基层自救，那就是义和团。义和团从思维逻辑和行动哲学上看，和今天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运动是一样的，都把当时的社会问题归咎于一种外来因素，即西方，解决问题的出路是反西方，并且要求整个社会回到非常原始的生活原则上去。第二种选择肯定是行不通的。于是中国选择了第三条路，体制外革命。体制外革命当时是由孙中山先生代表的，是中国社会对现代化压力的一种反应。革命这种反应启动以后它要不断激化。一旦陷入革命，激进化是必然的历史逻辑。所以二十世纪的前半段，四分之三吧，我们都处于革命之中，不断在激进化，其中高潮就是毛泽东的革命。
革命既解决了问题，也带来了问题，于是中国又用了第二种办法———改革，就是1978年改革，中国终于解决了第二个问题“怎么搞现代化”，那就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从对现代化的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来讲，中国先是用革命的办法解决了一部分问题，继而以改革的办法来找到最终答案。
总之，我们在解决了要不要现代化的问题之后，对怎么搞现代化给了两个答案，一个是革命，二是改良。这个改良是在革命基础上的改良。相对而言，革命比改良要更困难。
应该讲，中国的三个“R”都是在二十世纪的前四分之三完成了，等三个“R”完成以后，后面的部分也就相对简单了。按照我前面的解释，最难的是三个“R”，这一阶段西方耗时三百年，死了无数的人，极其残酷。在中国只用了四分之三个世纪，比西方要短得多，只用了西方四分之一的时间，在这个过程当中，也相当残酷。
参照西方进程的坐标系，中国的三个“R”是都完成了，只不过质量不是那么理想。那未来的潜台词是什么呢，第一是改革开放，是相当于西方的第二个阶段，就是工业化阶段。这个任务相对简单一点，利益的调配，没有必要大规模死人。这样就把改革放在非常恰当的位置了，改革是非常了不起的，但其基础是前面的三个“R”。再一个呢，一个彻底完成了三个“R”的国家，它的现代化后劲就会足一些。而其他非西方国家，你没有完成三个“R”，你有非理性的基因在里面，你这个社会是不稳当的。
如果承认对现代化三部曲的解释，然后把它运用到中国，并断定中国也完成了三个“R”，我的结论就是：第一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第二中国的现代化基础是扎实的，第三我们现在正处于第二个阶段，就是工业化阶段。伴随着城市化，社会经济、文化结构、教育结构的现代化，从逻辑来讲中国必定会面临大众参与的问题，但现在是不是来了，何时来，还要继续观察。左右知识分子要切忌把自己的体会当做全民的体会，要顺势而为，而不是特别地逆潮而行，特别地跑到大众的前面去也不行。据我的观察，经过改革开放，中国已经进入到二部曲的阶段了。等到二部曲做得非常成功，成为了世界第一什么的，中国也就能影响全球化的形态。也会像西方一样，中国内在的文化气质，中国的管理方式也会成为全球的模板。这就是中国模式的全球化问题，但那个阶段还远远没有到，我们还处于二部曲当中。
二部曲当中，我不清楚我们是不是到了一个大众参与的阶段，这要由老百姓来回答，而不是知识分子来回答。但从逻辑来说，这个阶段它会来的，只是早晚的问题。当然这个大众参与形式不一定就是美国的模式，根本上来说政府对人民的声音要回应。但以什么样的形式来达到这个目标，我不知道。现在按照这个理论来推，只要一进入工业化，达到一定的规模，必定会有大众参与的要求出现。但首先是大众参与到底来了没有，第二是以什么形式出现，我们要等待历史来回答，需要历史的博弈。
我是研究美国出身，我认为美国一直在走自己的路，从来不套用别人的东西。美国两百年的成功有很多的原因啊，最简单地说就是两百年来美国“坚定不移地走美国特色的资本主义道路”。我相信中国人最终会有智慧找到适合自己的大众参与方式。
中印的未来比较
从这个理论出发，我试图对中印未来现代化作一个比较。印度发展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它没有完成“3R”，所以它以后现代化会后劲不足。印度现代化很大程度上是外力带动出来了，它的民主和法治是英国殖民的遗存，现代化的内在动力不够。
由于印度的民主和法治是西方殖民史的产物，而人的天性是孩子是自己的好，所以西方对印度的评价普遍偏高，认为印度是以后世界的办公室，白领，中国是以后的工厂，蓝领。这是不对的，西方自己的历史告诉我们，民主化是工业化的结果而不是前提，不能以中印的政治制度的安排看两个国家工业化的前景，视角彻底就不对。
西方看好印度还有个奇怪的逻辑，就是印度英文比中国好。如果看英文程度的话日本人的英文令人不敢恭维，但日本技术和制度层面的现代化相当好，当然日本文化和社会结构的现代化要另说。而津巴布韦英文也挺好的，但是这个国家现代化程度很差。所以这个思维是个很奇怪的思维。
当然这中间也有一种人口论，倒是值得考虑。印度人口比中国年轻，如果用得好，确实是一个优势。但是，人口因素要看现代化内在的进程，如果近代化进程能够顺利吸纳新鲜人口，就是正面因素，如果没有能力用好，那就是负面因素。现在阿拉伯世界，以及非洲人口也很多啊，2009年一个很重要的新闻就是非洲人口首次突破十个亿。人口因素是个不确定的变量，所以两国比较，你老拿那个不确定的变量去比较，那是不科学的。
印度的种族关系，它的宗教复杂性，它的等级化，都是它现代化的巨大障碍，需要革命去改变。印度不需要比尔·盖茨，印度需要罗伯斯皮尔。印度有五百万精英，那是世界一流的，世界竞争力无与伦比，但由于社会结构的问题，他们的影响力非常有限。在社会还基本稳定的时候，他们可以利用这个社会结构谋利，所以他们的生活可以很好。可是，当他动员整个社会迈向一个现代化历程时，其影响力与中国没有办法比。我个人觉得印度没有办法和中国比，印度的现代化有成就，但主要是靠改良和搭便车这样一个方式。看文明比较要用千年史观，看现代化要用百年史观、世纪史观，不能用十年来看。从百年史观来看，印度后劲不足，它的社会问题会拖累它。印度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认为它需要一场社会革命，需要真正完成这“3R”，需要将现代化外来的动力变成印度内部的动力。完成三个“R”以前，它没有这个机制，而我认为中国社会已经有了，工业化已经是中国社会内生的了。
再一个就是亚洲崛起，我认为中国崛起是亚洲崛起的标志，为什么呢？四小龙加日本的崛起只是西方这一套模式在东亚的成功试验。它们就是靠搭便车加一定的改良，没有真正自主性的东西在里面。中国大陆是有自主的东西在里面，中国的崛起一定有内在的逻辑，所以中国大陆的崛起有很深厚的内涵，它真正是亚洲的崛起，这个是真正证明亚洲的内在能力的。
就我有限的阅读而言，我觉得除了中国，没有任何一个非西方国家完成了这个三“R”阶段，包括日本。对于日本未来的前途，总的看还是有大问题的。但是日本用改良的办法搞现代化，但由于它没有完整地完成三“R”，其社会的集体理性总是让人不放心。如果一个国家能够完整走完三“R”，意味着这个社会最终对现代化的内在掌握程度是比较高的，形成一个现代结构比较合理的社会。我不是研究日本的，但是我去过日本很多次，我有一个困惑。就是老实说，我接触的日本的个人非常好，很实在、工作能力都不错，但日本人凑在一块，集体行为就会出毛病，这说明社会的整体性文化有点问题，这个可能是出于没有走完三个“R”的原因。日本有一个前现代的社会结构，现代的政治结构和后现代的经济结构，这个组合非常奇怪。以忠诚为特征的集团功利主义和日本式的管理专制依然有效地支撑着日本社会，它的社会结构中家族主义色彩极为浓厚。现代日本社会有其部族社会和军国社会的根源，妇女经济不独立，地位卑微，这些显然都是前现代社会的遗留物。
基于我刚才说的中国是唯一一个完成3R的非西方国家，这个国家已经在现代化的轨道上了，我认为如果我们自己不出大的错误，中国实现完整意义上的现代化是可以预期的。工业化已经是中国内在的部分，我们基本上实现了文明基础的转型，从以农业文明为基础到以工业文明为基础。中国要担心犯什么错误，一个错误就是历史上日本和德国的军国主义错误，就是乱打，以全世界为敌，这个肯定是要注意的。再一个错误就是说现代化是比较强调竞争的，这个竞争控制不好变成恶性竞争了，就会出现巨大的内部矛盾，这个东西也是不能排除的。但是如果把这些潜在的危险控制好，把军国主义的因素控制好，内部的矛盾协调好，那中国基本上走向第一强国应该是没问题的。
坦率讲，我不是很担心军国主义这个事，中国人就没有这种基因。中国政治上不太宽容，但是文化比较宽容，内在也很多元，出现军国主义现实可能性很小。但是有一件事情我们需要注意，就是外边不断地挑事情，你就有可能犯错误了。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把它理论化放在那，保持警惕，我想没有坏处。
但是内部分裂的威胁，比这个现实性要大一点，中国人没有上帝管着，小我容易膨胀，宽博的精神不够，是半集体主义者加半个人主义者，非常难以管理。所以必须在管理上非常有技巧，哲学要非常平衡才行，否则这个社会就乱了套了。自由确实是人的天性，但有保障的自由才是自由，动物界的自由是弱肉强食。
最后想讲一点个人主义和本我主义的区别。美国政治文化的核心是个人主义或个体主义，in-dividualism，其实是神学世界观的一种概念。它强调人不是父母生产出来的，是上帝生产的，而上帝是如此之伟大，以至于任何上帝的造化，不管他长的什么样啊，他都是有价值的，人本身就是有价值的。由此，个体主义有三个要点，第一个叫社会建构的个人本位论，社会的出发点和归宿就是个人本位；第二，社会发展动力学，所有的问题来自于具体个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自于具体的个人；第三，就是权利义务平衡，你有多大的权利，你就有多大的义务。美国的政治设计和制度都是在这个文化内核上建立起来的，这是理解美国政治的关键。中国人没有个人主义传统，有的是ego-ism，本我主义或自我中心主义，所以其政治设计和制度建构依据这种文化内核来展开思考，否则照搬美国的做法会出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