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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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名作欣赏》2001-5 作者 车前子
1.朝花
《朝花夕拾》在我看来,是鲁迅最闲静的一本集子了。鲁迅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起码鲁迅也有闲静的念头,在<小引>中,鲁迅这样写道: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
鲁迅的不能闲静,是因为——
“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
现实是情,鲁迅是从来不能忘情的。鲁迅文章的好看,也就在这里:不能忘情。《朝花夕拾》里是他的回忆,从童年回忆到青年。一般来讲,回忆的文字是最有机会闲静的,但鲁迅偏偏不能。鲁迅的回忆,与现实缠夹一起,娓娓道来,像雨夹雪似的让人分不开回忆与现实:
一个人做到只剩下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不是“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而是有时是现实冲撞进了回忆,回忆只得退避三舍了。一冲一撞,一退一避,这样就使《朝花夕拾》有了一种旋转之美,两根线缠夹旋转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其实是一根鞭子。<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在《朝花夕拾》里称得上闲静的一篇了,但冷不防,鲁迅还会抽来一鞭子: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鲁迅抽出这鞭子时,是带着一脸的冷笑的。
《朝花夕拾》,薄薄的的一本,像是古调——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现在的书太厚了。《朝花夕拾》加上<小引><后记>,一共才十二篇。也就是说正文十篇。这十篇正文,虽然鲁迅虽作虽辍,经了九个月之多,写作环境也不一样,但在情绪上却是相连的——年代的序轮推着情绪往前,而这情绪又在变化着。我把这十篇正文的题目在左面抄下,右面是我归纳的主题——这样做有点无聊,但既然在写读书笔记,总得做点什么吧——因为我觉得每一篇都隐隐约约地有个主题的。而这些个主题交叉融合在一起,大致能看出鲁迅的文化心理:
<狗•猫•鼠>                    仇恨与热爱
<阿长与《山海经》>              热爱与宽容
<《二十四孝图》>                宽容与怀疑
<五猖会>                        怀疑与失望
<无常>                          失望与希望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希望与怜悯
<父亲的病>                      怜悯与仇恨
<琐记>                          仇恨与失望
<藤野先生>                      失望与热爱
<范爱农>                        热爱与绝望
每一篇都隐隐约约地有个主题,还不止是一个主题。一环套一环,一篇是另一篇的话头。这十篇正文,可以作一整篇来看,它的主题就是从仇恨开始,到绝望结束。
鲁迅的文化心理,在我看来就是从仇恨开始,到绝望结束。
仇恨,是因为热爱的不能实现吧;绝望,是因为希望的何其渺茫吧。
从<狗•猫•鼠>逐篇读下来,读到<范爱农>,你会觉得鲁迅是不快乐的。这不快乐像是与生俱来的。
2.夕拾
《朝花夕拾》在情绪之外,文体上也很丰富。<小引>是篇杂文,而<后记>则是篇简洁精当的考据文章——显示出的不是鲁迅的学问,而是鲁迅做学问的工夫与态度。只是为了给《朝花夕拾》这书配些插图,鲁迅就认认真真地搜集了许多材料:
我所搜集的另一批,是内有“无常”的画像的书籍。一曰《玉历钞传警世》(或无下二字),一曰《玉历至宝钞》(或作编)。其实是两种都差不多的。关于搜集的事,我首先仍要感谢常维钧兄,他寄给我北京龙光斋本,又鉴光斋本;天津思过斋本,又石印局本;南京李光明庄本。其次是章矛尘兄,给我杭州码瑙经房本,绍兴许广记本,最近石印本。又其次是我自己,得到广州宝经阁本,又翰元楼本。
有了这些材料做插图了,鲁迅并不罢手,竟做起了“无常”的研究:
如D图,1取自天津的思过斋本,模样颇漂亮;2是南京本,舌头拖出来了,不知何故;3是广州的宝经阁本,扇子破了;4是北京龙光斋本,无扇,下巴之下一条黑,我看不透它是胡子还是舌头;5是天津石印局本,也颇漂亮,然而站到第七殿泰山王的公案桌边去了:这是很特别的。
这一篇<后记>,鲁迅写了近两个月:
研究这一类三魂渺渺,七魄茫茫,“死无对证”的学问,是很新颖,也极占便宜的。假使征集材料,开始讨论,将各种往来的信件都编印起来,恐怕也可以出三四本颇厚的书,并且因此升为“学者”。但是,“活无常学者”,名称不大冠冕,我不想干下去了……
鲁迅后来停止小说创作,其实也是一个“但是”,“我不想干下去了”。
鲁迅是现代文学的一座高峰,这一点无可置疑。我想如果没有新文学运动,鲁迅也会是一座高峰——旧文化的集大成者,旧文化的高峰。他的天赋和见识早就摆在了这里。俗话说“时势造英雄”,但鲁迅这个英雄,却不是时势造出来的。
《朝花夕拾》的原版封面,倒是很有些闲静的之气的,白色的底子上部,横着的一块明黄的长方形里,有亭阁、石桥、花树、竹篱、假山石,一个雍容的女史款款走来,拈着折枝: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上的《旧事重提》,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
还是因为——
“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