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简、郭店简《缁衣》与传本合校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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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 万 里
郭店竹简《缁衣》之出土,学界对《礼记·缁衣》《表记》诸篇之撰人、流传已予以重新认识。上博楚简《缁衣》之公布,犹可为究心经学者对其祖本及古本流传中所产生之异同作进一步思考。尽管时贤对郭店简《缁衣》已有很深入之研究,尽管上博简《缁衣》和郭店简《缁衣》在章节、文字上大同小异,若将两种简本和传本作细心比勘,并援引文献和前人研究成果予以推敲,于其幽隐,仍能阐发一二。而笔者撰写《上博简、郭店简〈缁衣〉与传本合校补证》一文,[ 1] 诚不敢言阐发,唯一得之愚,冀有引申补充时贤之说而已,第因篇幅过长,兹特简择数则,题曰《拾遗》,以求教于同仁。
一、糹才衣
糹才,郭店简作“兹”,传本作“缁”。《礼记·玉藻》“纯组绶”郑注:“纯当为缁。古文缁字或作糹旁才。”《礼记·檀弓上》“爵弁絰糹才衣”陆氏《释文》云“又作纯”,《白虎通·崩薨》即引作“纯”。纯衣即黄黑色衣,色与缁衣近。[2]《周礼·地官·媒氏》“入币纯帛”郑注:“纯实缁也。”又“纯帛不过五两”,《诗·召南·行露》毛传引作“糹才帛”。[3]经传糹才、纯字多相混不别,郑、孔、贾经师多据文义予以是正。段玉裁云:“古文缁字以才为声作糹才,篆作‘  ’。纯篆作‘  ’,隶作‘  ’,形略相似,是以误为纯字也。”[4]才,古音从纽;缁,庄纽:齿音同类,韵皆之部,故得以通用。郭店简作“兹”,古音精纽之部,精、从同类,亦以音近假借。
二、止口员
止口,郭店简作“寺”。此字“止”下置“口”,《说文》“诗”之古文右边不从“寺”而从“止”,盖以“寺”即从“止”得声,从止即从寺也。《汗简》上之一“言”字作“  ”,上部   象口出之气,言则必有气出,会意字也。《汗简》中之一“诗”字作“  ”、“  ”,[5]后一字之口与象气之形上下颠倒,其意相同,皆以从言、止声为字。《说文》口部多有与言语相关之字,综观言、口二部文字,“言”与“口”每多互替,其显著者如“信”,《说文》谓“从言从人,会意”,而其古文则从口从人。口出为言,所会之意相同。如“啧”,《说文》谓“大呼,从口责声。或从言。”又如“诟”,《古文四声韵》卷四作“后”旁“口”,即以“口”代“言”。[6]上博简从口、止声之形体无论认其为省象气之“言”抑或为“口”,均与“诗”之形声无碍,其音义不变。
三、民情不弋
弋,郭店简作“糹弋。”,裘锡圭先生按:“今本此句末字作‘贰’,《释文》所据本则作‘忒’,简本‘糹弋。’字亦当读为‘忒’。”上博简作“弋”,《上博释文》却云:“更也,与‘代’通。”复引《通训定声》及《尚书·多士》为证,殊牵强。按,上博第三简引《诗》“其义不弋”,郭店同,而传本作“忒”,《汉郡椽吏张元祠堂碑铭》亦作“忒”,是读作“忒”之明证。弋为喻四之字,上古喻四之音值诸家所拟各有不同,然其与定母之关系却不容否定。忒在上古读透母。古浊母虽与不送气声母关系密切,[7]而亦不排斥与送气声母之瓜葛,弋、忒为同一声符,又有同篇之引诗异文可证,是读忒无疑,而传本“民情不贰”之“贰”,自郑玄、孔颖达以还,宋元之学者多以“疑贰”释之,[8]实有欠妥。至于传本所以作“贰”者,是亦有致误之由。下文《曹风·鳲鳩》“其仪不弋”,传本作“忒”,毛传:“忒,疑也。”王引之释“士贰其行”与“其仪不忒”云:“贰当为貣之讹,貣音他得切,即忒之借字也。”又引《缁衣》引诗之文而曰:“是《缁衣》之不忒,亦有作不贰者,贰亦貣之讹也。”[9]貣本义为求物,忒本义为变更,引申为差错,过失。本章谓治国者能彰善惩恶,导民以敦厚,则民情向善,自然无差错。故作忒为是。至于简文三章引《诗》作“其义不弋”,而传本作“忒”,则“弋”为“忒”之借字或省文甚明。然毛传云:“忒,疑。”郑笺:“执义不疑。”忒无“疑”义,而“贰”训“疑也”(见《尔雅·释诂下》),引申为不专一。王引之遂以为毛、郑本《曹风·鳲鳩》原作“贰”,故训以为疑。复据《孝经》《经解》《大学》《荀子·富国》《吕览·先己》诸书所引均作“忒”而云:“学者当据他书之引作忒,以订毛郑本之贰为貣,则古字之假借以明,后人不察而径改为忒,意则是而文则非矣。”[10]若其推测不误,而王先谦谓《荀子·君子》《富国》《议兵》、何休《公羊·昭公十八年》解诂、《风俗通》卷四、《列女传·卫姑定姜》《楚昭定姜》引此诗作“忒”系鲁诗,《大学》《经解》所引为齐诗,而皆作“其仪不忒”。[11]今上博简作引作“弋”,盖与三家诗相近。由此推之,西汉三家诗之本,与战国流传之本关系甚深,倘毛诗确曾如王说作“贰”,则其不见载于汉初文献,自是别有传授之古文本。
四、  而志
,郭店简作“頪”,释为“类”。《释文》云:“读作‘述’,两字同属物部。简文多以‘頪’作‘述’。等,读作‘志’,有记识之义。”裘先生按:“简文读为‘可类而等之’,于义可通,似不必从今本改读。”刘信芳先生谓“‘述’古读如‘遂’,与‘类’音近。等字从竹寺,而‘寺’与‘志’音近。”此本以为两字声近而通用,然其又云“裘说是也”而谓“‘述而志也’当是传钞之讹”,[12]前后矛盾。上博简作“木页”,未释。李零先生以为:“‘述’,原从页从术,疑读‘述’。古文字多用‘述’为‘遂’,这里是顺遂之义。郭店本作‘頪’,则是‘類’字,‘類’有模仿之义,字虽不同,形近易混,必有一误,但文义相近。”[13]按,《说文·犬部》“類”下云:“种类相似,唯犬为甚。从犬,頪声。”段注:“《广韵》引无‘声’字。按此当云‘頪亦声’。力遂切。”又《页部》“頪”下云:“难晓也。从页、米。”段注:“谓相似难分别也。頪、類古今字。類本专为犬,后乃類行而頪废矣。……页犹种也。言种緐多如米也,米多而不可别。会意。一说黔首之多如米也,故曰元元。卢对切。”段注将類、頪之形音义已分析明白。贾谊《新书·等齐》云:“孔子曰:‘为上可望而知也,为下可类而志也。则君不疑于其臣,而臣不疑于其君。’”《新书》之引作“类”,可证郭店简作“頪”必是今之“類”字,从而可疑上博简之“木”旁系“米”之省写或讹字。《说文·竹部》“等”下云:“齐简也。从竹、寺。寺,官曹之等平也。”段注谓“古在一部,止韵,音变入海韵,因转入等韵。”由《说文》“齐简”之义,可知贾谊《等齐篇》之取义。由《等齐篇》所述皇帝与诸侯王在诸多方面之称谓、仪式等相同无别,可知贾谊引孔子之语,旨在区分两者而使上下有别。以此理解郭店简“类而等也”之义当为分类而使其有等差,而不必迂回曲折地将“类”读“述”通“遂”,将“等”通“志”,亦不必致疑于“类”“遂”形误。然则传本作“述而志”果为“传钞之讹”欤?《缁衣》此句下郑注云:“志犹知也。”孔疏:“为臣下率诚奉上,其行可述叙。”与上句总觉不连贯。王引之云:“述之言循也,志之言识也,循其言貌察之而其人可识也。《大戴礼·文王官人篇》曰‘饰貌者不情’,可述而志则非饰貌者矣。‘述而志’犹言‘望而知’,以其外著者言之也。”[14]王说至确。“望而知”“述而志”文异而义同。“述而志”以外著者言,“类而等”亦以外著者言,文异而义同。此经师传授不同,弟子记之不同,故传本不同,非“传钞之讹”可知。至夫子口出原文为何,其间犹有数百年转述传授,在尚无更早出土材料为证据前,固不必揣度而确指之。郭店简与上博简虽分章、次序相同,而此句末三字分别作“类而志”、“类而等”,仍透露出其所据本之不同。
五、隹尹O及康
O,郭店简右旁从“  ”,传本作“躬”。郭店释文谓读“伊尹”,裘先生按谓直接读“尹允”,而皆谓传本作“躬”系讹字。按,此篇之篇名及存亡姑不论,注疏于此皆未措辞,而循其文义,自是指伊尹无疑。核天理本《咸有一德》作“躳”,当系O之形讹,而为讹字“躬”之桥梁。《汉竹邑侯相张寿碑》“正躬”作“正躳”,[15]此“躬”“ 躳”二字互为异体。康,传本及郭店简作“汤”。《上博释文》云:“康、汤经籍通用。”按,康、汤两字虽古音皆在阳部,然文献尚未见有直接相通之证据。考《书·咸有一德》内野本、天理本、足利本、上图影天正本、上图八行本、书古文训本、唐石经均作“汤”,无异文。[16]《古本竹书纪年·殷纪》“汤有七名而九征”,据梁元帝《金楼子·兴王篇一》:“成汤姓子名履,字天乙……凡有七号:一名姓生,二云履长,三云瘠肚,四云天成,五云天乙,六云地甲,七云成汤。”[17]然今可考之名唯“汤、太乙、履”三名。汤,卜辞作“唐”。[18]颇疑上博简之“康”,乃“唐”之误字,唐与“昜”声之字多有相通者,而“唐”与“汤”或乃《书·咸有一德》之别本异文。
六、心以体廌
廌,郭店简作“灋”,传本作“全”。初读上博简,检得《汗简》及《古文四声韵》“灋”之古文“佱”,即以为“廌”乃“灋”之省文,而传本“全”乃古文“灋”之误字。后见简帛网站上李零、冯胜君等先生文均有推证,各有理据,兹不赘。[19] “法”“灋”“佱”古籍中确有互替者:《尚书·大诰》“尔时网敢易法”,《盘庚上》“正法度”,书古文训本“法”皆作“佱”。《大禹谟》“网失法度”,内野本作“法”,足利本作“灋”,旁注“法”,而书古文训本则作“佱”。《君陈》“无倚法以削”,内野本作“灋”,观智院本、足利本、上图影天正本、八行本作“法”,书古文训本皆作“佱”。《吕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惟察惟法”,岩崎本、内野本、足利本、上图影天正本、八行本作“法”,书古文训本皆作“灋”。[20]薛氏书古文训此字不均作“灋”或均作“佱”,似前有所承而非率尔为之。从经籍流传角度考虑,笔者仍以为:尽管“灋”省作“廌”如冯说为孤证,然《广雅·释诂一》“廌,灋也”之训,虽无传世文献证成其说,王念孙引《说文》为证,亦可成立。[21]况且有传本“灋”之误字“全”为之枢纽,将此字固定在“灋”字形体上似无疑义。今可譬设:《缁衣》祖本作“灋”,训为“废”,郭店简同,上博简省笔作“廌”(或者径作“廌”,因《广雅》廌、灋也之训当前有所承,或所据本已作“廌”),传本所据本为“灋”之古文“佱”或“佱”之误字“全”,遂作“全”,顺理成章。如若祖本作“廌”,释作“存”,上博简同,则须假设郭店简添笔作“灋”(因字韵书无灋、廌也之训),而传本则须由“廌”添笔作“灋”之本辗转传授成作“灋”古文“佱”之本乃至作“全”之误字本,以成今貌;或者解释为“廌”通“存”,存与全古亦互为异文。(如:《易·系辞下》“以存身也”,陆氏释文作“全”,《唐石经》亦作“全”。)此两种可能性虽都存在,但前者较为迂曲,后者既无廌、全两字直接为异文之证,且亦须对作“灋”之本另作解释,因而远不如假设祖本为“灋”之可能性为大。“心好则体安之,君好则民欲之”两句皆从体、民顺从心、君立论,而“心以体法,君以民亡”两句皆从心、君受制体、民立论。句中“安”与“欲”均从正面意义上说,“灋”与“亡”皆从反面意义上说,两两相比,文理清晰。[22]传本因为作“全”,与“亡”一正一反,有乖于前两句文义,故传本经
师将其演为正反、正反四句,以与前面文义相衔,并使伤、亡两字谐阳部韵。[23]此三复其思可知者也。
七、谁秉国成不自为正卒劳百姓
“谁秉国成?不自为正,卒劳百姓”,《小雅·节南山》诗句。传本“谁”下有“能”字。胡承珙《毛诗后笺》据《缁衣》之有“能”字,而郑笺云“观此君臣谁能持国之平乎”及孔疏云“君臣不能持国乎”之语,遂谓《毛诗》有“能”字。[24]王先谦亦据《缁衣》引文而云“齐诗‘谁’下有‘能’字,‘政’作‘正’。”[25]按,增字足句意为释,自是传疏常用体式;此句有“能”无“能”,并不改变句意;且郑氏笺诗注礼,虽有先后,其传本固先目睹:故增一“能”字,不足为毛诗有“能”之凭据。今两种简本均无“能”,与四家《诗》合,似能证原引无“能”字。正,传本同,郭店简作“贞”,而《节南山》原文作“政”。正,章耕,贞,端耕。笔者曾有研究,古代南方某些地区多将知章系字读作端系音,[26]郭店简作“贞”,亦可添一证据。诗意以“政”为“政事”,自以“政”为正字,然“政”“正”文献纠葛甚多,虽云声韵相同,深究其因,实与秦始皇名字有关。《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生于邯郸。及生,名为政,姓赵氏”。集解引徐广曰:“一作正,宋衷云:以正月旦生,故名正。”张守节正义从之。而《索隐》云:“《系本》作‘政’。”后世论及始皇名字为正为政以及其音为平声抑去声者繁多不能屡举,笔者尝有专文论述,[27]此不赘。以始皇生日推之,似宋衷谓名正最为合理。《世本》据陈梦家考证约作于秦始皇十三年至十九年,[28]此正值秦始皇颁讳避名之时,故《世本》作“政”,亦在情理中。设若此推测不误,简本传钞时代早于始皇,故作“正”,不避讳;毛诗属古文,相传兴于汉初,则传钞年代在秦末,故避讳作“政”。唯此问题牵涉较多,拟另作传文,谨于此略发其端。
八、晋冬耆寒
晋,郭店简同,传本作“资”。诸家于此皆有说,然犹有可论者。晋,古音精真。《说文》上从“臸”,大徐以为“臸,到也,会意”,小徐则谓从日、臸声。《韵会》《六书故》亦有“声”字。[29]臸,《说文》从二至,训到,音同至,章质。晋训进,至有到义,义近。脂质真,阴入阳相转,古多其例。[30]《易·晋》陆氏释文云:“晋,孟作‘齐’。”齐,古音从脂。孟喜,东海兰陵人,地属齐鲁。余尝证古山东齐鲁之地鼻音多脱落,孟喜之“晋”作“齐”,亦其例也。[31]今楚地所出竹书作“晋”,相对齐鲁之语之文献作“资”读“至”,兹又得新证。“晋”字甲骨文字形有争论,其出生地尚未明白,在无确凿证据出现之前,其形声或会意兼亦声之说不能轻易否定。
《古文尚书·君牙》作“夏暑雨,小民惟曰(当是“日”,下同)怨咨,冬祁寒,小民亦惟曰怨咨。”“资”作“咨”而连上读。孔传:“小人惟曰怨叹咨嗟。”孔疏云:“小民惟曰怨恨而咨嗟。”注疏不破经文。《缁衣》此句下郑注云:“资当为至,齐鲁之语声之误也。”孔疏云:“今此本作资字,郑又读资当为至,以郑不见古文《尚书》故也。”孔似从古文《尚书》读,故其疏此句云“细小之人惟曰怨资也”。清儒武億、江声、陈乔枞等均从郑说。[32]至俞樾犹谓“盖郑君亲验当时语言如此。汉初传经大儒多出齐鲁,故齐鲁之语得入经传也”。[33]。齐鲁之语入经传,证已见前,然《君牙》之文,或有作“晋”作“资”作“咨”之不同。由郭店简、上博简之作“晋”,可证郑注读“资”为“至”之确,从而知古文《君牙》两字作“咨”并从上读为误。至于论者谓作“咨”系伪造者添加,笔者以为恐不能轻易断定。《君牙》两“咨”字,岩崎本、内野本、八行本、唐石经均作“咨”,足利本、上图影天正本前作“恣”而后作“咨”,书古文训本则均作“资”。[34]作“资”固可认为薛氏据《缁衣》引文立异,然《尧典》“咨汝羲暨和”、“畴咨若予采”、“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下民其咨”、“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舜典》“咨十有二牧曰”、“咨四岳有能奋庸熙帝之载”、“俞咨垂”、“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礼”、“俞咨伯”、“咨汝二十有二人”、“帝曰咨俞”、《书序》“民咨胥怨”,以文义观之,明明“咨”也,而薛氏书古文训皆作“资”。合观而深思之,资、咨字形相近,陈侯因咨戈,咨下从口,其他因咨戈、因咨錞又有从“月(肉)”者,月、貝形近易误。设若祖本作“资”,异文有作“晋”者,或祖本作“晋”,异文有作“资”者,音近义同,均训到(至);逮《缁衣》引述其文,或晋或资,而又滋生“资”或“晋”之异文,均有可能。倘古文《君牙》所据本为坏字之“资”,则形若“咨(从月)”,(考西汉古文本,得之垣壁、中秘所藏,残简坏字固可想见。)后之传者(姑不论谁何)见此字于句义未安,以其为“咨”之形近而讹之字而改为“咨”,怨咨连读,是又古人常用复文,自觉理得而心安,乃又从而整齐句式,于后句补“咨”,遂成今貌。且资、咨互为异文,《书》之外尚有可徵者:《易·萃》“齎咨涕洟”,李鼎祚集解本作“资”,《文选·马融〈长笛赋〉》李善注引作“谘”。李富孙云:“齎咨,郑、王弼皆谓嗟叹之词。马云悲怨声。资咨音同,形亦相似。虞以下言涕洟,故谓资为赙。谘,俗加偏旁字。”[35]此与郑释“资”为“至”而“孔传”释“咨”为咨嗟正复同一思维理路,皆因异文而别解也。此种推测虽未经证实,然颇近情理,故此中是非有待新资料之出土。
九、上好
,郭店简同,传本作“仁”。《说文·心部》:“仁,亲也。从人,从二。古文仁从千、心。”《汗简》中之二“仁”字形亦从千、心。清代说文学者有谓从心、千声者,有谓“千”为“人”字之误者,丁福保又据慧琳《音义》卷二十七引《说文》为“从二人声”而谓二徐误。[36]商承祚亦以为:“从千无所取义,夷考匋文、金文人字有作‘  ’形者,误之而谓千矣。”[37]身之字形,战国时各地写法极多,楚系字形多如郭店所书,然其稍一简化即近似“千”,再简之则似“人”。此种简省可从“信”字形体得一旁证。郭店简之“信”作“信”或“言亻”, 亻旁或在左或在右,细审之,亻旁中有短横或点,像“千”,应是“身”字省笔,与战国时玺印、铭文中之“言身(信之异体)”相同,“言”与“身”亦有左右位置互换者。玺印文字亦有“身心”之形,何琳仪定作“信”之异体。[38]审其形,与郭店简、上博简之“仁”字形相同。郭店简此字之形亦有差异,《缁衣》、《语丛》、《五行》、《尊德义》《老子丙》等字形上从“身”甚明显,《忠信之道》、《唐虞之道》上从之形像“人”像“千”,应仍是“身”之省笔。据此,《说文》古文“仁”字之形上部应为“身”字,今之从“千”,其因有二:一、汉代之际,仁之古文上部多已作简笔像“千”之形,许氏亦误以为从“千”而作为“仁”之古文;二、许慎仍知“千”为“身”之简笔,其主观意识亦认为是心、身会意(或身亦声),仅是后人在传钞中辗转成讹,遂错会其形。考《字林》辑本无“仁”字,不能知其古文之形;《玉篇》残卷“心部”仅五字,亦无“人部”,唯《篆隶万象名义》“心部”有从“千”之字,注云:“如真反。亲、爱、恩,在忍。”下列古文字形一,其形模糊不清,下部为“心”,上部似较“千”形复杂,疑是战国“身”之字形,此或系空海不知古文,画瓢失真所致。倘此推测不误,则野王时虽有从“身”之“仁”,而已萌从“千”之形。至《大广益会玉篇》于“仁”下引《说文》从“千”之古文,则已与二徐同矣。至商承祚见匋文、金文人字像此形,遂谓从人,而实不知此“人”字仍是“身”字之简笔也。文字之形体,在书者苟简趋省心理支配下,阅者往往难以区别,有时只能从文义上加以区别。进而论“身心”为“信”之异体问题。何琳仪先生所举“信人”之印,虽有《孟子·尽心下》“善人”“信人”为证,而未尝不可谓是“仁人”之印,此在今日已无法确指。其所举姓氏之“信”,虽《广韵·平真》“仁”下引何承天《姓苑》有彭城仁姓,似恐以信陵君之后信姓之可能性为大。仁(从身声同)、信皆在真部,亦互为异文。《易·乾·文言》“君子体仁”,陆氏释文:“体仁,京房、荀爽、董遇本作‘体信’。”追溯从心、身声之字形,当为“仁”之异体,或因其韵与“信”相同,且其形又与“信”之异体从言、身声之形相仿佛,古人有“言为心声”之说,其形声字之从心、从言者多互替,遂以为同字而通用之,或以为音近而借用之。此中理路,有待更多的例子来证实。
二OO二年二月十五日于榆枋斋[i]
[ 1] 该文将在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史林》2002年第2期起连载。
[2] 参王引之《经义述闻》卷十“纯衣”,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232页
[3] 今阮刻本作“纯”,参阮元校勘记,中华书局影印本,290页下。
[4] 参见《说文解字》“缁”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651页下。陈乔枞《礼记郑读考》卷三,《皇清经解续编》本,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续第5册,142页中。
[5] 《汗简》,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6页,16页。
[6] 《古文四声韵》,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69页。
[7] 参拙著《三礼汉读异文及其古音系统》,《榆枋斋学术论集》,江苏古籍出版2001年版,105—208页。
[8] 参见宋卫湜《礼记集解》,《通志堂经解》本,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影印本,第十三册。
[9] 王引之《经义述闻·毛诗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129页。
[10] 同上注。
[11]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503页。
[12] 刘信芳《郭店简〈缁衣〉解诂》,《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167页。
[13] 李零《上博楚简校读记(之二):〈缁衣〉》,“简帛研究”网站“网上首发”。
[14] 参王引之《经义述闻·礼记下》,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388页下。
[15] 《隶释》卷七,中华书局1985年影印本,88页下。
[16] 顾颉刚、顾廷龙《尚书文字合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815—856页。
[17] 梁元帝《金楼子》卷一,丛书集成本,0594,5页。
[18] 参杨树达《积微居甲文说》卷下《竹书纪年所见殷王名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53页。
[19] 李零《上博楚簡校讀記(之二):〈緇衣〉》、冯胜君《读上博简〈缁衣〉札记一则》,“简帛研究”网站“网上首发”。
[20] 以上均见顾颉刚、顾廷龙《尚书文字合编》相应页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21] 王念孙《广雅疏证》卷一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10页上。
[22] 此句文义,以郭嵩焘说为较贴切,见《礼记质疑》,岳麓书社1992年版,650页。
[23] 江有诰《群经韵读·礼记》中漏略此韵段,见《音学十书》,中华书局1993年版,123页。
[24] 胡承珙《毛诗后笺》卷十九,《皇清经解续编》卷四六六,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二册,991页上。
[25] 见《诗三家义集疏》卷十七,中华书局1987年版,662页。
[26] 参见拙著《由甲骨刻辞多字结构说到多诸之音义及其民族与时地》,《榆枋斋学术论集》,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439—491页。
[27] 见虞万里、杨蓉蓉《避讳与古音研究》,《语言研究》1991年增刊。
[28] 陈梦家《六国纪年》附《世本考略》,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135-141页。
[29] 详参见《说文解字诂林》“晋”字下各家说,中华书局1988年影印本,6778-6780页。
[30] 两字声纽精与章之关系见拙著《三礼汉读异文及其古音系统》所证,《榆枋斋学术论集》,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190页。
[31] 拙著《山东古方音与古史研究》,《榆枋斋学术论集》,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48-104页。又张树铮尝补证拙说,见《齐人言殷声如衣补释》,《汉语言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语言研究》1991年增刊,59-61页。
[32] 参见武億《经读考异》卷三,《皇清经解》卷七二九,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四册,890页。江声说及陈乔枞说见陈氏《礼记郑读考》卷六,《皇清经解续编》卷一一八五,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五册,157页下。
[33] 见俞樾《礼记郑读考》,《皇清经解续编》卷一三五六,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五册,1004页中
[34] 见顾颉刚、顾廷龙《尚书文字合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2853-2878页。
[35] 见李富孙《易经异文释》卷四,《皇清经解续编》卷五四二,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二册,1322页上。
[36] 见《说文解字诂林·人部》“仁”下诸家之说,中华书局1988年版,3471-3475页。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二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一册,1089页。
[37] 见商承祚《说文中之古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75页。
[38] 见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中华书局1998年版,11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