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凡一切真实之物都包含有相反的成分于其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8 20:49:09
--史铁生作品中的悖论
由于天生的哲人气质,也由于个人遭际的原因,史铁生对关
乎人生的所有重大问题都深感兴趣,进行过执着而深刻的思考。他以哲学家、思想家式的思辨力,抓着一个问题穷追不舍,层层掘进,直逼问题最内层的精神实质,即最核心、最根本之处。当他的思维一旦进入这一境地,他就发现了一个共同的具有规律性的东西,那就是:悖论。他看到无论任何事物、任何问题的深层,其内在机制都不是单纯的、一面的、透明的,而是复杂的、两面的(甚至是多面的)、混沌的;其内涵的各种因素总是相互矛盾,相互冲突,相互否定,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而又相反相成,谁也离不了谁。这一思想奇观让他困惑和不安,也让他惊奇和感叹啊,这才是事物的真相,是世界人生的本真存在。
史铁生思考过的人生问题太多太多,发现的悖论也太多太多,这里,我们择其要者,略加介绍。
一、目的的悖论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是史铁生残疾后思考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思考最久的问题。因为残疾的不幸让他不想活下去,曾经多次想自杀,但他终于没有去死,而是决定活下去试试。活就要思考活的理由或根据。由此出发,他一步步向深处开掘,结果.他发现了人生意义的悖论,即目的的悖论。
最早提出这一悖论的,是创作于l985年的短篇小说《命若琴弦》。老瞎子的师父传给他一张能治好眼睛的"药方",为了能吃上这付药,老瞎子紧张愉快地忙碌一辈子,结果发现所谓"药方"原来是一张白纸,老瞎子的精神崩溃了。但后来的反省使他终于悟到一个道理:人的命就像手中的琴弦,必须用一个东西把心弦拉紧,才能弹奏出动听的人生乐章,这东西就是人生的目标。这一目标可能实现,也可能实现不了,即使实现不了,你只要为此而奋斗了,你的人生就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即"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在小说《原罪》中,上述思想得到进一步发挥。主人公十叔高位截瘫躺在床上,连头也不能动一动,一躺就是几十年,而且没有任何治愈的希望。生存对于他及家人来说完全是一种灾难。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为了活出意义,他们心中必须有一个支柱:父亲的支柱是,辛劳终生,希望有一天治好儿子的病;十叔给孩子们讲一个个自己编织的神话(故事)。孩子们说他讲的故事不是真的,他说:"一个人总得信着一个神话,要不他就活不成,他就完了。"他还说:"人信以为真的东西,其实都不过是一个神话;人看透了那都是神话,就不会再对什么信以为真了;可是你活着你就得信一个什么东西是真的,你又得知道那不过是一个神话。"《原罪》最后创造了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美丽的肥皂泡。肥皂泡无论多大多美丽,最终都会破碎,知道它会破碎,十叔仍然专心而又兴奋地吹。
这就是史铁生所发现的人生意义的悖论:"人活着必要有一个最美的梦想"(一、384),即必须设置一个美好的目的,这是人生的动力;但是任何人走到底都是一个死,任何目的到头来都不过是一个虚无("地球终要毁灭,那么人的百般奋斗究竟意义何在?");目的虽空但必须有,而且还必须全身心投入其中。--就这样,虚无否定了目的,目的否定了虚无。那么,怎样走出这一悖论呢?史铁生找到的出路是--过程。
史铁生说,人从虚无中来,又回到虚无中去,这中间"目的皆是虚空,人生只是一个实在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唯有实现精神的步步升华才是意义之所在"。(一、425)他认为,只有重视了过程,人才能更重视精神的实现与升华,而不致被名利情的占有欲(即目的)所痛苦所捆束。精神升华纯然是无休止的一个过程,不指望在任何一个目的上停下来,因而不会怨天之不予地之不馈,因而不会在怨天尤人中让恨与泪拥塞住生命以致营营琐琐。当然,重视过程并不意味着不要目的,"目的虽空但必须设置,否则过程将通向何方呢?哪儿也不通向的过程又如何能为过程呢?没有一个魂牵梦绕的目标,我们如何能激越不已满怀豪情的追求寻觅呢?无此追求寻觅,精神又靠什么能获得辉煌的实现呢?如果我们不信目的为真,我们就会无所希冀至萎靡不振。如果我们不明白目的为空,到头来我们就难逃绝望,既不熊以奋斗的过程为乐又不能在面对死亡时不惊不悔。这可真是两难了。也许我们必得兼而做到这两点。这让我想起了神话。在我们听一个神话或讲一个神话的时候,我们既知那是虚构,又全心沉入其中,随其哀乐而哀乐,伴其喜怒而喜怒,一概认真"。(一、425-426)
"既知那是虚构,又全心沉入其中",这种境界史铁生称之为"游戏境界"。幼儿园孩子的游戏有两个最突出的特点。一是没有目的,只陶醉于游戏的过程,或说游戏的过程即是游戏的目的;二是极度认真地"假装",并极度认真地看待这"假装"。孩子们的游戏其实就是人生的一个象征,一个缩影,一个说明。当一个人长大了,有一天忽然悟透了人生原来也不过是一场游戏,也是无所谓目的而只有一个过程,然后视过程为目的,仍极度认真地将自己投入其中如醉如痴,这就是所谓的"游戏境界"。(一、433)
总之,过程既消解了目的的坚执,也化解了目的的虚无。过程不是否定目的,而只是不为目的而目的;过程不是不知道目的的虚无,而是从精神上超越了虚无。这就是说,过程涵纳了目的与虚无,又超越了目的与虚无,因而目的与虚无的悖论在过程中得到了有效的谐调。
二、命运的悖论
熟悉史铁生的读者都知道,命运问题是他最感兴趣,长久思考而又乐此不疲的一个大问题。思考的结果,他发现人的命运具有偶然性、随机性、荒诞性、连锁性、对初始点的依赖性等等特性,说不清,看不透,神秘莫测,不可预知。在中篇小说《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中,史铁生将命运(或人生)视为一个谜,一个亘古至今的谜。这个谜语有三个特点:1.谜面一出,谜底即现。2.己猜不破,无人可为其破。3.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这就是说,命运之谜其实是一个悖论:谜底就是没有谜底,没有谜底就是谜底:"猜不破"就是猜破了,猜破了才知其"猜不破"。
在《务虚笔记》中,史铁生用更精辟的语言将命运悖论概括为这样一句话:"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运"。(三、405)
为什么命运会成为一个亘古之谜,成为一个悖论?命运形成的机制是什么?经过思考,史铁生认为,主要原因在于影响命运的因素有无限之多。无限,史铁生又称之为客观的"超人力量",一种神秘的力量。说它"超人"、"神秘",并不是说它是神(人格神),而是因为无限复杂,人们无法彻底认识它,把握它,所以才感悟出命运的悖论。
三、佛祖的悖论
在《中篇或短篇·众生》中,史铁生拿《心我论》上的一个故事借题发挥,传达了对佛法其实是对人生的一种悟解。
故事说,聪明过人无所不能的特鲁尔驾着飞船在空中飞行,看到一个被赶下台的国王在一个荒芜星球上痛苦万分,国王请他帮忙恢复王位。他变戏法一样创造了一个装在盒子里的微型王国。一个正常王国中的一切在这里应有尽有,于是满足了这位国王的独裁欲望。特鲁尔十分自豪,但却遭到朋友的责难,说他解除了一个人的痛苦,却让亿万国民陷入痛苦。那么怎样才能解除所有人的痛苦呢?办法有,那就是向盒子里输入佛法。
佛法是佛祖所觉悟的真理,是世界上最为圆满的真理,只要把佛法输入盒子里,众生皈依佛法,断绝无名烦恼,就可以解除一切痛苦,进入极乐世界。于是向盒子里输入佛法,结果却出乎意料,盒子里众生接受佛法后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一片死气。
为什么呢?因为佛法消除了一切欲望,众生心如止水,没有了追求和奋斗,也没有了痛苦和欢乐。所有的人都已成佛,没有了恶事,佛祖还去度谁呢?还如何去行善事呢?假恶丑不存在了,真善美也就显不出而且不必要了。"盒子里的正值与负值、真值与假值、善值与恶值、美值与丑值--总之一切数值都正在趋近零,一切矛盾都正在化解,一切差别都正在消失"。(二、78)那么有什么办法拯救这个濒临死寂的世界呢?办法是重新输入差别,输入欲望,输入烦恼,有了差别欲望和烦恼,才能激起追求奋斗和欢乐,才能形成生命的张力,世界才能重新焕发生机。
如此看来,佛法中暗含了一个悖论:烦恼即菩提。没有了烦恼,何来的"菩提"?!佛祖所追求的完满其实不完满,而不完满其实是完满。"惟有自然才是真正的完美"。(二、80)
那么,既然如此,人们就应该安于烦恼,安于残缺,安于不完美吗?当然不是。经过穷追不舍的深入思考,史铁生对佛法有了新的想法。他认为,佛家的所谓"成佛"、"正果"、"极乐世界"、"西方净土",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处所,一旦达到即可永享福乐,脱离烦恼。"佛的本意是悟,是修,是行,是灵魂的拯救,因而'佛'应该是一个动词,是过程而不是终点"。"修行或拯救,在时空中和在心魂里都没有终点,想必这才是'灭执'的根本"。(四、312)
史铁生对佛的这一认识,应该说是对佛教的精神实质的新的发现,新的理解。在通常的理解中,进入佛家就是修行,修行是为了成正果,成正果即断灭一切"我执",放下一切烦恼,进入极乐天国。而史铁生则认为这一"目的"(或日理想)是永远达不到、根本不存在的。不过,虽然如此,它仍然不失为一个理想中的目标。理想从来都不是为了实现的,而只是作为目标吸引芸芸众生去追求,从而引出一个个美丽动人的人生过程。史铁生认为,佛家所谓的"彼岸、普度、宏愿、拯救,都是动词,都是永无止境的过程。而过程,意味着差别、矛盾、运动和困苦的永远相伴,意味了普度的不可完成。既然如此,佛的'普度众生'以及地藏菩萨的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引者注)岂不是一句空话了?不见得。理想,恰在行的过程中才可能是一句真话,行而没有止境才更见其是一句真话,永远便永永远远能进入彼岸且不弃此岸"。(四、315)
就这样,史铁生又以"过程哲学"(即对佛法的新理解),将佛教传统的成佛观引出了悖论的怪圈,让佛祖走出了两难困境。四、上帝的悖论
在基督教义中,上帝是全能的,他想要办到什么就立刻办到了什么,因而他创造了世界上的一切,但却独独不能做梦。因为梦代表理想和愿望,人们只是在愿望没能达到或不能达到时才有梦可做,而上帝全能,他想什么就是什么,所以无梦可做。不过上帝他知道,要想成为名副其实的全能的上帝,他就必须也能做梦。做什么梦呢?上帝他知道,既然他惟一不能的是做梦,那么:他惟一可能做的梦就是梦见自己在做梦了。可他要是能做梦了,他还会去做做梦的梦吗?要是他还不能做梦,他又怎么能梦见自己在做梦呢?就算这样的问题不难解决,但是上帝他知道,接下来的问题对他来说几乎是致命的:那个梦中梦又是梦见的什么呢?不能总是他梦见他梦见他梦见他梦见......吧?那样他岂不是等于还是不能做梦吗?上帝他知道,他最终必须要梦见一个非梦他才能真正做成一个梦,从而成为名副其实的全能的上帝。然而,一旦一个真实的事物成了他的梦,可怜的上帝他知道,那时他必定就不再是那个想办到什么就立刻办到了什么的全能的上帝了。就这样,上帝陷入了悖论之中。(一、356)
无梦的日子最难熬,无梦令他寂寞、无聊、孤苦,他神容憔悴,萎靡不振,像一个长久的失眠症患者。他心里明白,如果没有梦的诱惑,无尽无休的日子便意味着无与伦比的苦闷。他决心打破这无休止的沉闷。试图唤起一点创造的激情。这样他才想到,他虽不能做梦,但除做梦之外他是全能的;他不能从梦中见到真实,但他可以在真实中创造梦的效果,他自己不能做梦,但他可以令万物入梦,这样他就能参与一个如梦的游戏了。他悠闲地坐在一边观赏这一游戏,这对于自己的不能做梦是一个心理补偿,尽管他不能做梦也就一样有了梦的痴迷与欢乐。上帝为这个如梦的游戏起的名字是:人间戏剧。基本构思是,让其中的每个角色都充满欲望,有欲望就有追求有奋斗有行动,这样人间就开始热闹,开始有戏可看;但又不能让他们轻易实现了欲望,尤其不能让他们全能(全能就和自己一样了),一定要对他们实现欲望的能力有所限制。也就是说,一定要把一个永恒的距离布置在这些角色的欲望和能力之间,这样就永远有戏可看。在这里,上帝借助于观赏人类戏剧,借助于心理体验,走出了他的悖论。
借助于"上帝的悖论",史铁生揭示了纷纭复杂的社会现象的内在秘密,揭示了亘古至今人类生活的动力和真相。
五、欲望的悖论
(有了欲望,人们就开始追求,开始创造,舍生忘死,不依不挠,于是有了精彩纷呈、喧嚣热闹的人间戏剧,有了万花筒一般变化万千的社会现象。看来,欲望功德无量。但是,欲望作为欲望,其本性决不是满足现状,安分守己的,而是永无止境,贪婪无比的。所以,追求到手,喜笑颜开;追求不到,痛苦不堪,不满足就生非分之想。看来,欲望既是欢乐之源,也是痛苦之源;既是创造之源,也是罪恶之源。
那么,人应该保留欲望呢,还是应该灭断欲望?不要欲望,鸟不叫云不飞,风不动心不摇,恶行灭尽善念不生,没有欲望则万事难存,甚至宇宙也不再膨胀世界进入死寂。看来,还是得大大方方地保留欲望。可是,欲望不见得是一种甘于保留的东西,它还想无止境的扩展。于是,罪恶丛生,苦海无边。那么,最好是保留欲望同时又限制欲望,如何?这当然好。不过,限制的边界划到哪儿,划到什么地方什么时问?欲望该到什么地方停下,什么时候截止呢?还有,截止以后又干吗呢?
这一切没有人知道,没人说得清。几千年来,以人类的智慧应该说早就把这些道理想透了,但依然于事(行为)无补,人们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欲望"本身是一个悖论--既是人类的罪孽,又是人类的福祉;人类将永远在留欲与灭欲的张力场之中徘徊。
六、"幸福"的悖论
世人都希望自己有好运,那么怎样才是好运呢?一般认为好运是聪明、漂亮、有权、有势、有名、有利、一帆风顺、万事如意。但是,这一切因素及其相加就是幸福、就是好运呢?史铁生回答说,未必,相反倒可能是坏运。如不信,请看他在著名散文《好运设计》中的分析。
《好运设计》的基本思路是,在幻想中"设计"一个绝对好运、绝对幸福的人(因为客观生活中不存在,所以必须在主观中设计),然后看他会遇上什么结果。
在"设计"中,史铁生让这个人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因为这样的家庭既避免了富贵家庭可能对人性的戕害,又避免了孤陋寡闻备尝艰辛。在这里你可以有一个健全、质朴的童年,身体和灵魂都可能得到健康全面的成长。然后再让你聪明、漂亮,身体健康,多才多艺,成绩优秀,各种奖翩翩而至让你应接不暇,你幸运得让人嫉妒,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接下来你到了恋爱的季节,你在一所名牌大学读书,读的是最令人仰慕的系最令人敬畏的专业。你出类拔萃,耀眼如明星,所以明显追求你的和不露声色地爱慕你的姑娘成群结队,然而你全不在意,你善意而巧妙地避开了,终于你遇上一个完美无缺的女孩子,一来二往你们成了好朋友,最后终成眷属。总之你没有一样不幸运,你正如人们所向往的:万事如意。
然而问题出来了。这样一顺百顺,一顺到底,能让你感到幸福吗?例如"你能在一场如此称心、如此顺利、如此圆满的爱情和婚姻中饱尝幸福吗?也就是说,没有挫折,没有坎坷,没有望眼欲穿的企盼,没有万死不悔的追求与等待,当成功到来之时你会有感慨万端的喜悦吗?在成功到来之后还会不会有刻骨铭心的幸福?或者,这喜悦能到什么程度?这幸福能被珍视多久?会不会因为顺利而冲淡其魅力?会不会因为圆满而阻塞了渴望,而限制了想象,而丧失了激情......"(二、l91-192)答案当然是:肯定会。因为地球如此方便如此称心地把月亮搂进了自己的怀中,没有了阴晴圆缺,没有了潮涨潮落,没有了距离便没有了路程,没有了斥力也就没有了引力,那是什么呢?很明白,那是死亡。也就是说,所谓好运,所谓幸福,显然不是一种客观程度,而完全是心灵的感受,是强烈的幸福感。没有痛苦和磨难你就不能强烈地感受到幸福,那只是舒适和平庸,而不是好运和幸福。
那么该怎么办呢?看来为了使你感受到幸福,就不能让你万事如意,那样只会让你麻木,让你的幸福贬值,所以必须给你加设一点必要的困难、坎坷、挫折,甚至是一些必要的痛苦和磨难。例如得一种大病之类,但日后必须好起来,必须苦尽甘来。而后又怎么样呢?日子长了幸福感又要老化、萎缩、枯竭、麻痹。没办法只好不断地再加给你痛苦和磨难。
本来想让你幸福,结果却必须不断给你加设痛苦。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事情就是这样,本来就是这样。幸福感本来就是以痛苦为背景、为衬照的,没有了痛苦怎么能体会到幸福呢!看来幸福中包含一个悖论:一味的幸福并不幸福,一路的好运等于坏运。也就是说,痛苦和磨难是获得幸福必不可少的因素。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运,因而你压根儿不要企望什么绝对的好运。有幸福有痛苦才是人生之常。
七、自我的悖论
我是谁,我是什么,我在哪里,这些关于自我的反省,也是史铁生长期感兴趣的话题。思考的结果,史铁生发现,在"我"身上,存在着一个悖论: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三、10)什么意思呢?让我们听史铁生的解释。
史铁生说,这里他没有用"记忆",而是用了"印象"。因为往日并不都停留在我的记忆里,但往日的喧嚣与骚动永远都在我的印象中。成为记忆,只是阶段性的僵死记录,而印象是对全部生命变动不居的理解和感悟。记忆只是大脑被动的存储,印象则是心灵仰望神秘时,对记忆的激活、重组和创造。记忆可以丢失,但印象却可使丢失的生命重新显现。一个简单的例证是:我们会忘记一行诗句,但如果我们走进了那句诗的意境,我们就会丝毫不差地记起它。普鲁斯特在屹玛德莱小点心时,一瞬间看遍了自己的一生,就是借助印象完成的。
但是,印象中的往事是否真实呢?这就需要问,真实的涵义到底指的是什么?接下来,史铁生对他所理解的"真实"作了详细的解释:
当一个人像我这样,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变幻不住的历史中寻找真实,要在纷纷纭纭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实,真实便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真实便随着你的追寻在你的面前破碎、分解、融化、重组--如烟如尘,如幻如梦。
我走在树林里,......一盏和一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我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动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给我的印象。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这空空的来风,只在脱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之时,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叶一样,在我生命的秋风里,从黑暗中飘转进明亮,从明亮中逃遁进黑暗。在明亮中的,我看见他们,在黑暗里的我只有想象他们,依靠那些飘转进明亮中的去想象那些逃遁进黑暗里的。我无法看到黑暗里他们的真实,只能看到想象中他们的样子--随着我的想象他们飘转进另一种明亮。这另一种明亮,是不真实的么?当黑暗隐藏了某些落叶,你仍然能够想象它们,成为你的想象可以照亮黑暗可以照亮它们,但想象照亮的它们并不就是黑暗隐藏起的它们,可这是我所能得到的惟一的真实。即便是那些明亮中的,我看着它们,它们的真实又是什么呢?也只是我印象中的真实吧。或者说仅仅是我真实的印象。往事,和故人,也是这样,无论他们飘转进明亮还是逃遁进黑暗,他们都只能在我的印象里成为真实。
真实并不在我的心灵之外,在我的心灵之外并没有一种叫作真实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呆在那儿。真实,有时候是一个传说甚至一个谣言,有时候是一种猜测,有时候是一片梦想,它们在心灵里鬼斧神工地雕铸我的印象。而且,它们在雕铸我的印象时,顺便雕铸了我。否则我的真实又是什么呢,又能是什么呢?就是这些印象。这些印象的累积和编织,那便是我了。(三、8-9)
从史铁生的解释里,我们知道,第一句第一个字"我",是客我,而具有"印象"的我是主我,主观之我,心灵之我。有思想有意识有情感的主我面对的对象,是整个世界,包括作为客体活动的我。也就是说,主我把客我作为把握、认识、体验的对象。客我经历的一切不可能原原本本地保留在主我的记忆中,而只是留下了一些印象。这就是所谓的"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仔细考察,这里大体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是,我的印象指向整个世界,而我(客我)只是其中一部分;其二是,我(客我)所经历的只有一部分转化为我的印象。
而"我"(客我)又是谁呢?客我是生理、心理、精神的综合体,而就人的实质而言,更主要的是精神、心灵。一个人的全部经历以及由此激发出来的精神、心灵活动,才构建出一个完整的人。这就是这悖论的下一句: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在一般人的意识里,常常把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人与世界,分得很彻底,理解得很机械,认为主观(主体)就是主观(主体),客观(客体)就是客观(客体),看不到客体其实是一个复杂的精神体(包括感觉、情绪、情感、欲望、幻想、记忆、印象等全部思想意识的综合),看不到自己其实也是自己的认识对象,看不到自己的主观精神世界并不全都是客观的直接反映。这样就完全不能理解人的精神世界、精神生活的全部复杂性。史铁生关于人的"自我"的悖论,颠覆了上述简单化的思维习惯,还原了人的精神世界、精神生活的真面目。
八、爱情的悖论
史铁生在《爱情问题》一文的最后一节,提出爱情问题中包含着一个悖论。悖论提出的背景是,他反复强调性是爱的语言或者仪式,上帝把性与爱联系起来,是为了给爱一个引导或一种理想,是为了让宇宙间保存住一个美丽的理想和美丽的行动。接下来他提出了一个疑问:
可为什么,性,常常被认为是羞耻的呢?我想了好久好久,现在才有点明白:禁忌是自由的背景,如同分离是团聚的前提。
这是一个永恒的悖论。
这是一切"有"的性质,否则是"无"。
我们无法谈论"无",我们以"有"来谈论"无"。我们无法谈论"死",我们以"生"来谈论"死"。我们无法谈论"爱情",我们以"孤独"来谈论"爱情"。
一个永恒的悖论,就是一个永恒的距离,一个永恒孤独的现实。
永恒的距离,才能引导永恒的追寻。永恒孤独的现实,才能承载永恒爱情的理想。(二、313)
关于为什么爱情是以孤独为背景,爱情与孤独之问是一个永恒的距离、永恒的悖论?这里涉及到史铁生的爱情观。j史铁生认为,人之所以需要爱情,并不只是因为性,而归根到底源于人的根本困境:孤独。孤独不等于寂寞,不等于孤单,也不是空虚和百无聊赖,孤独是心灵问的隔膜与歧视甚或心灵间的战争和戕害。孤独的心灵要求爱,呼唤爱。由于孤独是人心之隔膜造成的,所以摆脱孤独的途径就必须是心灵间戕害的停止、战争的结束、屏障的拆除,是心灵问和平的到来。心灵问的呼唤与呼应、投奔与收留、袒露与理解,便是心灵解放的号音,是心灵享有自由的时刻,而这,在史铁生看来就是进入了爱情。总之,有孤独才有爱的要求,才凸显了爱的意义、爱的价值。爱情的价值必须以孤独为背景,爱情超越孤独但又以孤独为前提,这就是爱情的悖论。
九、历史的悖论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会有一种体验,即当他回忆往事时,能够清晰记得的大约只是经历过的几件事,几个场景,几个细节,几句话......,其它的都湮没在前意识和潜意识之中了。前意识和潜意识中的往事,有一小部分还可能被唤醒,而大多数就可能永远沉人无底的深渊了。这就好比一座大山,当你登上高峰时,你只能比较清晰地看到几个云雾之上的山头,而其它全都隐匿于云雾之下了。这就是历史--个人的历史。人人的历史尚且如此,社会的历史呢?人类的历史呢?
在《务虚笔记》中,史铁生由个人的历史推及、反思到社会和人类的历史,说了这样一段话:
无论我们试图对谁的历史作一点儿探究,我们都必得就"历史"表明态度。我曾相信历史是不存在的,一切所谓历史都不过是现在对过去(后人对前人)的猜度,根据的是我们自己的处境。我不打算放弃这种理解,我是想把另一种理解调和进来:历史又是存在的,如果我们生来就被规定了一种处境,如果你从虚无中醒来(无以计量的虚无)看见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团纵纵横横编就的网中,你被编织在一个既定的网结上(看不出条条脉络的由来和去处,这是上帝即兴的编织),那就证明历史确凿存在。这两种针锋相对的理解互相不需要推翻。(三、54-55)
历史是存在的又是不存在的。这是史铁生所认识到的历史的悖论。所谓历史是存在的,是指历史的客观性而言。历史,是人类生活本身的发生、发展,是人类生活本身的现在进行时。其中既包含外在的可以观察的生活事件,也应该包括"事件"背后的动机,即发生在人的内部的心灵和精神。这些,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运动着,是一种客观存在。从这种意义上说,历史当然是存在的。但是,这种发生、运动着的生活本身,是即生即灭,随时进行随时流失的。它是一种自在的、"无意识"的存在。当人们有意识地捕捉它时,它已在不知不觉中飘逝了。能够进入人的意识层面的、被历史学家记录下来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且是经过记忆改造、经过历史学家观察理解过的部分,--而这,已经不是"历史"的原形原貌,原汁原味了。而是被"主观化"了。可以说,任何被文字记录下来的历史都是这一意义上的历史,都是现代人的历史。从这一意义来看,史铁生说历史又是不存在的。
史铁生关于"历史的悖论"论述,打破了传统的"凡是历史记载的都是确凿真实的"这种神话,让读者对于所谓历史,有了清醒、理性的认识。
十、终极关怀的悖论
史铁生在《获"庄重文文学奖"时的发言》一文中,曾说到某电视剧里有句台词:"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去当作家。"史铁生说,这句话让我过耳不忘,不因其对作家的调侃,而是因为其正确。为什么呢?因为作家之所以创作,不因为别的,正是因为要通过写作想那些、问那些亘古以来人类"实在没办法"的问题。比如痛苦不灭,比如战争不停,比如命运无常,比如欲望无限而能力有限,证明人类就常常处于"实在没办法"的地位。这时人们肯定会问:我们原本是想到哪儿去?我们压根儿为什么要活着?--这样的问题是穷人的问题,也是富人的问题,是古人也是今人的问题,这样的问题比科学还悠久比经济还长远。史铁生说,这样的发问即是文学的发源和方向。因为他认为文学的根,本来就应当是困境--人类的根本困境:大作家本来就是为人类寻找灵魂归宿的流浪汉。
但这样的发问,仍是"实在没办法"得到一个终极答案。否则这发问就会有一天停止,向哪儿去和为什么活的问题一旦消失,文学或者人学就都要消失,或者沦为插科打诨式的一点笑闹技巧。
有终极发问,但无终极答案,这算什么事?史铁生说:"这可能算一个悖论:答案不在发问的终点,而在发问的过程之中,发问即是答案。因为,这发问的过程,能够使我们获得一种不同于以往的与世界的关系和对生命的态度。"(三、395)
有终极发问而无终极答案,或者说发问即是答案,答案就在问的本身、问的过程中。这一悖论(论断)深刻极了!它让我们对人生的终极问题有了一个全部的豁然开朗的理解。按照惯性思维,所有的问题都会有一个惟一的、最后的正确答案(结论),然而惟有人生问题,关乎人的生存的一系列根本问题,偏偏就没有惟一的、最后的结论。试想,我是谁,我们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我们为什么要活着,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什么是爱情,以及,本章所述的所有悖论到底该怎么解决,诸如此类,谁能回答?答案是什么?--没人能够回答,这些问题永远也不会像自然科学问题那样有一个最后的结论。那么,如此这般地问下去,岂不说明那些问题的虚无即无意义么?史铁生说不。他认为正因为没有最后结论,才让人永远永远的问下去。问的本身,对人的精神就是一种引导,这本身就是意义。永远问就永远在引导,永远有意义。而且,你只要问了,就意味着肯定有答案、有意义。因为如果你说"没有",那么"什么"没有呢,"没有"的是什么呢?"没有"里面包含一个"有",这个"有"就是答案。这本身就又是一个悖论。
史铁生的眼光敏锐极了!他发现了终极关怀问题本身的悖论,发现了终极问题的意义。
史铁生作品中讨论的悖论还有很多。例如,自由的悖论--自由是写在不自由之中的一颗心(一、264);人际的悖论--人与人之问的理解是写在不可能彻底理解之上的一种智慧(一、264);语言的悖论--语言给我们自由,同时给我们障碍(四、313);"科学"的悖论--科学可以造福,也可以生祸(四、313)等等。
在作品中如此频繁地提出悖论,讨论悖论,这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是罕见的。悖论,几乎成为识别史铁生文体的一个不可忽视的特征了。
通过史铁生对诸多悖论的分析和讨论,我们更明确地感受到史铁生思想的深刻性和思维的复杂性。周国平说史铁生是一个天生的哲人,不依靠概念,仅仅凭借自己的悟性便进入了几乎一切最深刻的人生问题。通过上述讨论我们可以进一步说,他不但进入了几乎一切最深刻的人生问题,而且他进入了几乎一切人生问题的最深层。证据就是:他在一系列人生问题中发现了一系列悖论。
悖论,本来是逻辑学中的一个基本概念,指两个互相排斥但同样是可论证的命题之间的矛盾。后来人们把它泛化并运用到其它学科领域,结果发现,几乎在每一种概念和真理背后,都存在着悖论。悖论,在康德那里叫做"二律背反"。康德提出了四组二律背反(如时空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等)。黑格尔认为,康德承认思想、认识中发生矛盾的必然性,对于破除旧形而上学的"独断论"来说,必须认作是哲学知识上的一个很重要的贡献。但是,黑格尔认为,康德只列举了四种,太不够了。其实,"不仅那四个特别从宇宙论中所提出的对象里可以发现矛盾,而乃在一切种类的对象里,在一切的表象,总念(亦可译作概念--引者)和理念里,均可发现矛盾。知道这点并且认识一切对象之矛盾性乃是哲学思考的本质"。在《哲学史讲演录》中,黑格尔也说过,康德指出了四个矛盾,这未免太少了,因为什么东西都有矛盾。还有,康德由四组二律背反得出"自在之物"不可知的消极结论是错误的。黑格尔指出,康德出于对世界事物的一种过度的温情主义,似认为世界的本质是不应具有矛盾的污点的,只好说是矛盾仅是由于思想的理性,或心灵的本质,而康德没有更进一步认识到"凡一切真实之物都包含有相反的成分于其中。因此认识甚或把握一对象,也就是要觉察到此对象为相反的成分之具体的统一"。(五、55)
黑格尔的认识是深刻的。他看到了一切事物内部的深层秘密,从而揭示了这一秘密构成的基本机制。遗憾的是,黑格尔及传统的西方哲学总是把眼光投向外在的客观世界,用康德的话说即物自体,而不大关注人,人生哲学,人的心灵的秘密,人的全部的精神生活。其实,严格说起来,人,人生,人的心灵、精神世界,也是一种客观存在。因为,我们不可能想象作为客观存在的人会没有思想和灵魂。从叔本华、尼采开始,西方哲学扭转了传统哲学的偏颇,把关注点转向了人,人生,人的内部世界。而一旦进入这一领域,发现在一切问题的深处,也都存在着深刻的矛盾,存在着二律背反或者说是悖论。这种发现,深刻影响着近现代西方哲学、宗教以及文学艺术。人们发现世界、人生、人心原来是那么复杂难言,决不像以前所了解的那样单纯和透明,于是现代人才有那么多的困惑、焦虑、不安、无所适从,两难选择等等。现代人复杂了,但现代人深刻了。
史铁生以自身经历为出发点,以人的存在困境为切入口,在人、人生、人的精神世界发现了诸多悖论。他的思考,加深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思想(哲学)深度,提升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品位。笔者认为,这可以视为史铁生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独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