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与中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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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小记
这是名副其实的一本小书,可是经历不简单。还是五十年代中期,锡兰(其时尚未
改为斯里兰卡)编百科全书,其中中国佛教部分委托中国佛教协会代为拟条目,并物色
合适人撰写。条目中有一个是“佛教与中国文学”,物色撰写者,据说是能胜任者都不
愿意担任,最后只得用与佛门有关的世俗之法,找不到和尚就抓秃子。负责抓的竟是周
叔迦先生。周先生行古道,不下令传而亲自登门,大概推想我也必敬谢不敏,开言就用
了绝招,是:“有一件事求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周先生是我一向敬
重的师辈,已经明白表示没有商量余地,我只好尚不知何事就表明态度,是只要我能做,
我一定遵命。然后是具体说明来意。我知道这不容易,但已没有退路,只得问内容和时
间方面的要求。是内容无妨充畅,几万字也可以;交稿期限可以长到半年。于是略考虑
内容和格局,就赶写。其时还是公私必须分明的时期,只能用业余时间。总有几个月吧,
写完,数数页数,大致是五万字,估计他们是依《大英百科全书》第九版之例,求全,
也就不避繁重,于是坦坦然交了稿。过了不久就知道,原来周先生并非编委,“无妨充
畅”云云只是推测之辞。文稿退回,说希望压缩成三几千字。这自然更难。其时我很忙,
又幸而此事周先生不再过问,我有回旋余地,就以暂时无暇修改为理由辞谢,文稿束之
高阁,日久天长,连有这么回事也忘了。一晃混过大大小小好几次运动,到了八十年代
初。其时我东食西宿,入城,与多年老友玄翁同室,安徽教育出版社周君找玄翁来约书
稿,挂角一将,问我能不能写点逻辑或语言方面的。我说不能。推想是玄翁有撮合的好
意,周君不只一次劝说,还说其他性质的也可以。我忽然想起还有这束之高阁的一包,
于是告诉周君。他居然表示有兴趣。其后是找出,大致看看,交稿。这就成为1984年出
版的那一本,薄薄的,不足一百页。
出版不久,有的明眼的读者就表示,写法是提纲式,主干可取,像是缺少枝叶,希
望我加些枝叶,比如能够扩充到二十万字上下,对读者就会有较多用处。出版社也希望
我能够这样做。我同意这样的看法,但照办则有困难。我老了,有生之年,我自认为应
该写的,还有不少未动笔,是一。还有其二,是生性不愿意走熟路,因为虽然省力,却
不能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乐趣。所以我还是抱着歉仄之心谢绝了。这次有新印的机
会,我重看一过,还是旧的想法,虽然知道秃秃的主干,最好能够生长些枝叶,可是我
无力这样做。印书要卖,而未能依照商业化的新潮,适应主顾的要求,我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是略陈成书经过,求得宽厚的读者能够体察下情而已。
张中行
1992年7月1日于京郊燕园
前言
佛教是庞大而复杂的历史事实,中国文学也是庞大而复杂的历史事实,这本小书用
个“与”字把两者联起来,只是想说说,将近两千年来,佛教对于中国文学,主要产生
了什么影响。称之为“影响”,意思是:如果没有佛教,中国文学作品中就不会有或不
会沿着这样的路径而有某某等内容;或者从另一面说,因为有了佛教,中国文学作品中
才有或沿着这样的路径而有某某等内容。
谈两者的关系之前,先要说明一下佛教指的是什么,中国文学指的是什么。
佛教是外来的,与中国的本土思想距离相当远。举其大者说,对于世间生活,中国
的本土思想是“顺”,佛教是“逆”(至少就理论说是这样)。“顺”是承认常识的评
价,如生比死好,乐比苦好,现世的荣华值得重视,等等。佛教则相反,是不承认常识
的评价,总的精神是出世,抛弃现世的快乐、荣誉等,而追求现世以外的所谓涅槃境界。
照理说,这样的异教思想应该很难渗入中国人的头脑,而与本土思想和平共处。事实却
不然。原因很多。一是社会混乱,人的安全没有保障,经常颠连困苦。不管佛教的修持
方法怎样艰难而生僻,它总是救苦之道(虽然是幻想的),俗语说,得病乱投医,病重
而难治,当然会有人到佛门去求医。二是佛教的出世思想与中国本土的道家思想有相通
之处,都推重少思寡欲,清静无为。其结果是不少读书人、士大夫成为佛教的赞助者。
三是佛教的教义能予人以更大的利益,满足更奢的愿望。《世说新语·排调》篇记何次
道的故事正好说明这种情况:“何次道往瓦官寺,礼拜甚勤。阮思旷语之曰:‘卿志大
宇宙,勇迈终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见推?’阮曰:‘我图数千户郡尚不能得,
卿乃图作佛,不亦大乎?’”成佛比作大官更好,就难怪很多上层人也成为信徒了。四
是佛教本身有世俗的一面,这委婉一点说是相机施教,率直一点说是投其所好。举例说,
对于所谓愚夫愚妇,宣传念几句“观世音菩萨”就可以避灾得福,念几句“南无阿弥陀
佛”就可以往生净土,这就道理说虽然近于可笑,但就效果说却大有可取,因为是用小
钩劣饵钓了大鱼。此外也许还有别的原因,这且不管,总之是,由东汉起,时间不很长,
到南北朝,佛教就通过各种渠道,采用各种形式渗入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成为中国文
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由教义方面看,佛教传入中国,不只扎了根,而且发扬光大,结了不少原产地所没
有的果实,这就是佛教史中常常提到的十宗或十三宗。在印度,教义本来也并非一统,
如乘有小大,论有空有;只是到了中国,尤其隋唐时代,理论才越辨越细,分歧才越来
越多。说起分歧,不同的宗派,修持的方法有别,理论根据有别,这且不说;就是同一
宗派,如三论宗,对于某一教义,不同的论师会有不同的解释,至于禅宗有南顿北渐之
分,更是大家都熟悉的事实。这样,本书所谓佛教,是指包涵什么内容的佛教呢?显然,
泛泛地称佛教,我们不能追求得那么细,也用不着追求得那么细,因为一般人所信奉的
是佛教的概括的主张,即对世间和人生怎么看,看到的种种问题要怎么处理;而在这方
面,各宗派的看法是基本一致的。这基本一致的教义是概括的,通行于世俗的。因为通
行于世俗,所以有强大的渗入中国文化的力量,在社会的各方面产生深远的影响。本书
所谓佛教,指的就是这样的佛教。
其次要说明一下,中国文学指的是什么。先说文学,“五四”以来,有人从西方的
习惯,只承认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是文学作品,这文学的定义是比较狭的。按照这
个定义,《论语》《孟子》之类不能算文学作品,因为是议论文;《左传》《史记》之
类也不能算,因为是记人记事文。可是中国人写文学史,照例也介绍《论》《孟》和
《左传》《史记》。这样做,定义是比较宽的。从宽,是不是可以把四部中的“集”部
都包括到文学里去呢?如果真这样,我们就得承认韩愈《原道》、柳宗元《封建论》之
类也是文学作品,这好像又有点不习惯。解决的办法是先有个原则或标准。似乎可以这
样规定:
凡是内容带有抒情性质,表达方面文辞求美,而写出来能够形象生动并有情趣的,
算;反之不算。按照这个标准,诗歌、散文、小说、戏剧以外的不少文章,从读者方面
看能够移情的,就不至受到排挤了。自然,是与不是之间还有划界问题,个别篇目难免
还有左右为难的情况,这我们可以采用大德不逾闲的原则,放过不问。
再说中国。佛教是外来的,传入中国,随着教义还带来不少零碎,其中有些是文学
作品,如变文,这是不是也可以算作“中国”的?本书也采用宽的态度,凡是用汉字写
的或用汉语表达的都算。
佛教的意义定了,中国文学的意义定了,然后梳理一下受佛教影响的文学作品,将
它们分分类,排个次序,进行介绍。关于分类,本书从俗,还是称有些作品为“正统文
学”,有些为“俗文学”。这里说明一下,这样说,只是为了头绪简明,读时方便,并
没有轻视所谓俗文学中各种体裁的意思。
又,中国文学作品,数量庞大;受佛教影响的文学作品,为数也相当多。遍举,几
乎不可能,似也无此必要。例如白居易和苏轼,如果把他们的带有佛教色彩的所有作品
都举出来,大概要印成不薄的一本书。因此,本书介绍某种体裁,只是举一点点例,以
期用不多的篇幅,以管窥豹而能见一斑。
作者学力有限,见闻不广,书中难免有不少缺漏和错误,统希读者多予指正。
张中行
1984年2月于北京
第一章 汉译的佛典文学
佛教创始于印度,经过西域传入中国,如果想发扬光大,使大多数人能够信受奉行,
就必须使教义得到广泛的传播,深入群众。可是宣扬教义的佛教经典是用梵文或其他外
国语言记录的,为了中国人民能够通晓,就必须翻译成中文。佛典翻译是个非常艰巨的
工作。一则佛典是佛所说或者诸菩萨所解说,翻译时必须严肃审慎;二则佛典的数量过
大,不是少数人短期间内所能完成;三则两种思想体系、两种语言各有各的传统,各有
各的特点,以此译彼很难恰如其分①。
在佛典的翻译方面,汉魏以来的许多教内大师(其中有不少是西方来的)耗费了非
凡的精力,取得辉煌的成就。这中间也是经过发展变化的:起初是个人译,没有什么组
织,渐渐发展为规模广大、组织严密的译场;起初是零篇断简,逐渐发展为译几百卷一
部的全经;起初是偏重求达,常常不切原意,逐渐发展为求信,要求毫厘不爽。就这样,
由东汉末期到唐朝中期的七百年间,佛典中的经律论三藏,已经有很多很多译成中文了。
①慧皎《高僧传》卷二《鸠摩罗什传》:“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
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责,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
梵为秦,失其藻蔚,虽须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
汉译的佛典是宣扬佛教教义的,基本上是哲学著作。但是在以下两个方面同文学有
密切的关系:(1)译文创造了独特的风格;(2)佛典中有很多优美的文学作品。
一、译文创造了独特的风格
汉魏时期,一般文人用来表情达意的文字,是后人所称道的秦汉的古文。魏晋以后,
散体的古文逐渐趋向于骈俪,语句要求整齐对称,音节要求平仄协调,字面要求秾丽绚
烂。不管是古文还是骈体,都是文人习用的中国本土的雅语。
外文的佛典翻译为中文,不得不受三方面条件的限制。一方面,外文有外文的词汇、
语法上的特点,为了忠实于原文,不能不保留一些异于中文的风格①。另一方面,佛典
译为中文,要求多数人能够理解,这就不能不通俗,因而不宜于完全用典雅的古文或藻
丽的骈体写。还有一方面,佛教教义是外来的,想取得上层人士的重视,译文就不能过
于俚俗,因而又要适当地采用当时雅语的表达方式。这样,佛典翻译就逐渐创造出一种
雅俗之间的调和中外的平实简练的特殊风格。
①梁启超《佛典之翻译》:“盖东晋南北朝文体,正所谓‘八代之衰’,靡藻淫声,
令人欲哕,以此译书,何能达旨!安公瘏口匡救,良非得已。故其所监译之书,自谓
‘案本而传,不令有损言游字,时改倒句,余尽实录。’(鞞婆沙序)究其旨趣,殆归
直译矣。”(《佛学研究十八篇》下册)
下面举几位译经大师的译文为例。
1.闻如是: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佛告诸比丘:“听吾说诸法本。”对曰:
“唯然。”世尊曰:“若有外道异学有来问者,何谓法本,当答言,欲为诸法本。何谓
习,更为习。何为同趣,痛为同趣。何谓致有,念为致有。何谓明道,思惟为明道。何
谓第一,三昧为第一。何谓最上,智慧为最上。何谓牢固,解脱为牢固。何谓毕竟,泥
洹为毕竟。如是诸比丘,欲为诸法本,更为诸法习,痛为诸法同趣,念为诸法致有,思
惟为诸法明道,三昧为诸法第一,智慧为诸法最上,解脱为诸法牢固,泥洹为诸法毕竟。”
(支谦译《佛说诸法本经》)
2.观世音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阴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弗!色空故,
无恼坏相;受空故,无受相;想空故,无知相;行空故,无作相;识空故,无觉相。何
以故?舍利弗!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
是。舍利弗!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法非过去,非未来,
非现在。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
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
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萨依般若波罗蜜故,心无挂碍,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一切颠倒梦想苦恼,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故,
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密是大明咒,是无上明咒,是无等等明咒,能除
一切苦,真实不虚。(鸠摩罗什译《大明咒经》)
3.尔时世尊说是颂已,于众会中有无量百千众生,曾误闻法,谬生空解,拨无因果,
断灭善根,往诸恶趣,闻说此经,还得正见。即从座起,顶礼佛足,于世尊前,深生惭
愧,至诚忏悔,合掌恭敬而白佛言:“大德世尊!我等本在声闻乘中曾种善根,未能成
熟声闻乘器;后复遇闻独觉乘法,迷惑不了,便生空见,拨无因果,由是因缘,造身语
意无量罪业,往诸恶趣。我等今者于世尊前闻说此经,还得正见,深心惭愧,发露忏悔,
不敢复藏,愿悉除灭,从今已往,永不复作,防护当来所有罪障。唯愿世尊哀愍摄受,
令我等罪皆悉销灭,于当来世永不更造。唯愿世尊哀愍济拔我等当来恶趣苦报。我等今
者还愿受行先所修集声闻乘行,唯愿世尊哀愍教授。”世尊告曰;“善做!善哉!汝等
乃能如是惭愧,发露忏悔。于我法中有二种人名无所犯:一者禀性专精,本来不犯;
二者犯已惭愧,发露忏悔。此二种人,于我法中名为勇健得清净者。”于是世尊随
其所乐,方便为说四圣谛法。(玄奘译《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
上面所引三段译文代表早中晚三个时期,早期的外来气重,以后本土气增加一些。
但就是唐代的译文,我们也很容易觉察出来,这是本国文章以外的新风格。它的缺点是
不怎么流利,但简练、朴实、通俗,因而使人感到恳切,这就表达方式说是值得注意的。
二、佛典译文的文学成就
上面说过,佛典是宣扬佛教教义的,基本上是哲学著作。但是同一般的哲学著作相
比,佛典有个重要的特点,是含有浓厚的文学成分。以下从四个方面举例说说这种情况。
(一)说理
例如:
1.住昔之世,有富愚人,痴无所知。到余富家,见三重楼,高广严丽,轩敞疏朗,
心生渴仰,即作是念:
“我有财钱,不减于彼,云何顷来而不造作如是之楼?”即唤木匠而问言曰:“解
作彼家端正舍不?”木匠答言:“是我所作。”即便语言:“今可为我造楼如彼。”是
时木匠即经地垒墼作楼。愚人见其垒墼作舍,犹怀疑惑,不能了知,而问之言:“欲求
何等?”木匠答言:“作三重屋。”愚人复言:“我不欲下二重之屋,先可为我作最上
屋。”木匠答言:“无有是事。何有不作最下重屋而得造彼第一之屋?不造第二,云何
得造第三重屋?”愚人固言:“我今不用下二重屋,必可为我作最上者。”时人闻已,
便生怪笑,咸作此言:“何有不造下第一屋而得上者?”譬如世尊四辈弟子,不能精勤
修敬三宝,懒惰懈怠,欲求道果,而作是言:“我今不用余下三果,唯求得彼阿罗汉果。”
亦为时人之所嗤笑,如彼愚者无有异。(求那毗地译《百喻经·三重楼喻》)
2.问曰:“檀有何等利益故,菩萨住般若波罗蜜中,檀波罗蜜具足满?”答曰:
“檀有种种利益。檀为宝藏,常随逐人。檀为破苦,能与人乐。檀为善御,开示天道。
檀为善符,摄诸善人。檀为安隐,临命终时,心不怖畏。檀为慈相,能济一切。檀为集
乐,能破苦贼。檀为大将,能伏悭敌。檀为妙果,天人所爱。檀为净道,贤圣所游。檀
为积善福德之门。檀为立事聚众之缘。檀为善行受果之种。檀为福业善人之相。檀破贫
穷,断三恶道。檀能全获福乐之果。檀为涅槃之初缘,入善人聚中之要法,称誉赞叹之
渊府,入众无难之功德,心不悔恨之窟宅,善法道行之根本,种种欢乐之林薮,富贵安
隐之福田,得道涅槃之津梁,圣人大士知者之所行,余人俭德寡识之所效。复次,譬如
失火之家,黠慧之人明识形势,及火未至,急出财物,舍虽烧尽,财物悉在,更修室宅。
好施之人亦复如是,知身危脆,财物无常,修福及时,如火中出物,后世受乐。亦如彼
人更修宅业,福庆自慰。愚惑之人但知惜屋,匆匆营救,狂愚失智,不量火势,猛风绝
焰,土石为焦,翕响之间,荡然夷灭,屋既不救,财物亦尽,饥寒冻饿,忧苦毕世。悭
惜之人亦复如是,不知身命无常,须臾叵保,而更聚敛,守护爱惜,死至无期,忽焉逝
没,形与土木同流,财与委物俱弃。亦如愚人,忧苦失计。”(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
卷十一)
以上引的两段文章都是阐明道理的。阐明抽象的道理,文字要求谨严、深刻,逻辑
性强,这就容易枯燥、板滞,缺少趣味。佛典宣扬佛教教义,同一般的议论文有很大的
差别,道理虽然是深奥的,玄远的,却常常写得深入浅出,亲切生动,能够引人入胜。
上面引的两段文章,虽然都是用严肃的态度阐明切实重要的道理,却写得文字优美,形
象生动。所以能够这样,主要是因为用了文学作品的写作手法。例如两段里都用了比喻,
使抽象的道理蕴含在具体的事物之中;比喻里写到人,常常利用描绘,利用对话,显示
出音容笑貌;还适当地运用修辞技巧,尤其是选自《大智度论》的一段,述说布施的功
德,连续使用排比,读起来显得绚丽、匀称,很有中国辞赋的意味。
(二)叙事
例如:
1.尔时长者维摩诘自念寝疾于床,世尊大慈,宁不垂愍?佛知其意,即告舍利弗:
“汝行诣维摩诘问疾。”舍利弗白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诣彼问疾。……”佛告大目
犍连:“汝行诣维摩诘问疾。”目犍连白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诣彼问疾。……”佛
告大迦叶:“汝行诣维摩诘问疾。”迦叶白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诣彼问疾。……”
佛告须菩提:“汝行诣维摩诘问疾。”须菩提白佛言:“我不堪任诣彼问疾。……”佛
告富楼那弥多罗尼子:“汝行诣维摩诘问疾。”富楼那白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诣彼
问疾。……”佛告摩诃迦旃延:“汝行诣维摩诘问疾。”迦旃延白佛言:“世尊!我不
堪任诣彼问疾。……”佛告阿那律:“汝行诣维摩诘问疾。”阿那律白佛言:“世尊!
我不堪任诣彼问疾。……”佛告优波离:“汝行诣维摩诘问疾。”优波离白佛言:“我
不堪任诣彼问疾。……”佛告罗喉罗:“汝行诣维摩诘问疾。”罗喉罗白佛言:“世尊!
我不堪任诣彼问疾。……”佛告阿难:“汝行诣维摩诘问疾。”阿难白佛言:“世尊!
我不堪任诣彼问疾。所以者何?忆念昔时,世尊身小有疾,当用牛乳,我即持钵诣大婆
罗门家门下立。时维摩诘来谓我言:‘唯,阿难!何为晨朝持钵住此?’我言:‘居士!
世尊身小有疾,当用牛乳,故来至此。’维摩诘言:‘止,止,阿难!莫作是语。如来
身者,金刚之体,诸恶已断,众善普会,当有何疾?当有何恼?默往,阿难!勿谤如来,
莫使异人闻此粗言,无令大威德诸天及他方净土诸来菩萨得闻斯语。阿难!转轮圣王以
少福故,尚得无病,岂况如来无量福会普胜者哉!行矣,阿难!勿使我等受斯耻也。外
道梵志若闻此语,当作是念:“何名为师?自疾不能救,而能救诸疾人?”可密速去,
勿使人闻。当知,阿难!诸如来身即是法身,非思欲身。佛为世尊,过于三界。佛身无
漏,诸漏已尽。佛身无为,不堕诸数。如此之身,当有何疾?’时我,世尊!实怀惭愧,
得无近佛而谬听耶?即闻空中声曰:‘阿难!如居士言,但为佛出五浊恶世,现行斯法,
度脱众生。行矣,阿难!取乳勿惭。’世尊!维摩诘智慧辩才为若此也,是故不任诣彼
问疾。”如是,五百大弟子各各向佛说其本缘,称述维摩诘所言,皆曰不任诣彼问疾。
(鸠摩罗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弟子品》)
2.佛告阿难:“世间帝王有百千音乐,自转轮圣王乃至第六天上,妓乐音声,展转
相胜千亿万倍,第六天上万种乐音,不如无量寿国诸七宝树一种音声千亿倍也。亦有自
然万种妓乐。又其乐声无非法音,清畅哀亮,微妙和雅,十方世界音声之中,最为第一。
其讲堂精舍,宫殿楼观,皆七宝庄严,自然化成,复以真珠明月摩尼众宝以为交络,覆
盖其上。内外左右有诸浴池,或十由旬,或二十三十,乃至百千由旬。纵广深浅,皆各
一等。八功德水,湛然盈满,清净香洁,味如甘露。黄金池者,底白银沙。白银池者,
底黄金沙。水精池者,底瑠璃沙。瑠璃池者,底水精沙。珊瑚池者,底琥珀沙。琥珀池
者,底珊瑚沙。砗磲池者,底玛瑙沙。玛瑙池者,底砗磲沙。白玉池者,底紫金沙。紫
金池者,底白玉沙。或有二宝三宝,乃至七宝,转共合成。其池岸上有旃檀树,华叶垂
布,香气普熏。天优钵罗华,钵昙摩华,拘牟头华,分陀利华,杂色光茂,弥覆水上。
彼诸菩萨及声闻众,若入宝池,意欲令水没足,水即没足;欲今至膝,即至于膝;欲令
至腰,水即至腰;欲今至颈,水即至颈:欲令灌身,自然灌身;欲令还复,水辄还复。
调和冷暖,自然随意。开神悦体,荡除心垢。清明澄洁,净若无形。宝沙映彻,无深不
照。微澜回流,转相灌注。安详徐逝,不迟不疾。波扬无量,自然妙声,随其所应,莫
不闻者。(康僧铠译《佛说无量寿经》卷上)
佛典宣扬佛教教义,最常用记事的文体。道理由具体的人解说,就显得切实易解。
与一般的记事文相比,佛典叙事有它独特的风格。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是
形象生动。
写人,着重描画他的音容笑貌,写物,着重描画它的形态构造,常常是精雕细琢,
以求形象逼真。其二是想象奇妙。佛典最喜欢创造稀奇的境界,也最善于创造稀奇的境
界。在这方面,佛典想象力的丰富是惊人的,它自由自在地驰骋,引导读者走入幻化的
世界。这个世界是优美的,富丽的,新奇的,而且是富于变化的,在这样的世界里遨游,
会感到天外有天。其三是情节曲折。佛典叙事,内容常常是繁衍复沓的,曲折多变的,
这样就有情趣,有波澜,故事性强,能够引人入胜。以上这些特点使佛典的叙事文字富
于文学意味,如上面引的两段文章就是这样。
(三)故事
例如:
1.昔有婆罗门,其妇少壮,姿容艳美,欲情深重,志存淫荡。以有姑在,不得遂意,
密作奸谋,欲伤害姑。诈为孝养,以惑夫意,朝夕恪勤,供给无乏。其夫欢喜,谓其妇
言:“尔今供给,得为孝妇,我母投老,得尔之力。”妇答夫言:“今我世供,资养无
几,若得天供,是为愿足。
颇有妙法,可生天不?”夫答妇言:“婆罗门法,投岩赴火,五然炙身,得如是事,
便得生天。”妇答夫言:“若有是法,姑可生天,受自然供,何必孜孜,受世供养。”
作是语已,夫信其言,便于野田作大火坑,多积薪柴,极令然炽。乃于坑上而设大会,
扶将老母,招集亲党婆罗门众,尽诣会所,鼓乐弦歌,尽欢竟日。宾客既散,独共母住。
夫妇将母,诣火坑所,推母投坑,不顾而走。时火坑中有一小隥,母堕隥上,竟不堕火。
母寻出坑,日已逼暗,按来时迹,欲还向家。路经丛林,所在阴黑,畏惧虎狼,罗刹鬼
等,攀上卑树,以避所畏。会值贼人,多偷财宝,群党相随,在树下息。老母畏惧,怖
不敢动,不能自制,于树上咳。贼闻咳声,谓是恶鬼,舍弃财物,各皆散走。既至天明,
老母泰然,无所畏惧,便即下树,选取财宝。香璎珠玑,金钏耳珰,真奇杂物,满负向
家。夫妇见母,愕然惊惧,谓是起尸鬼,不敢来近。母即语言:
“我死生天,多获财宝。”而语妇言:“香璎珠玑,金钏耳铛,是汝父母姑姨姊妹
用来与汝,由吾老弱,不能多负,语汝使来,恣意当与。”妇闻姑语,欣然欢喜,求如
姑法,投身火坑,而白夫言:“老姑今者,缘投火坑,得此财宝,由其力弱,不能多负,
若我去者,必定多得。”夫如其言,为作火坑。投身燋烂,于即永没。(吉迦夜共昙曜
译《杂宝藏经》卷十)
2.阎浮提中有大国王,名曰尸毗,所都之城号提婆底。地唯沃壤,人多丰乐。统领
八万四千小国,后妃彩女其数二万,太子五百,臣佐一万。王蕴慈行,仁恕和平,爱念
庶民,犹如赤子。是时三十三天帝释天主,五衰相貌,虑将退堕。彼有近臣毗首天子见
是事已,白天主言:“何故尊仪忽有愁色?”帝释谓言:“吾将逝矣!思念世间佛法已
灭,诸大菩萨不复出现,我心不知何所归趋。”时毗首天复白天主:“今阎浮提有尸毗
王,老固精进,乐求佛道,当往归投,必脱是难。”天帝闻已,审为实不,“若是菩萨,
今当试之。”乃遣毗首变为一鸽,“我化作鹰,逐至王所,求彼救护,可验其诚。”毗
首白言:
“今于菩萨,正应供养,不宜加苦,无以难事而逼恼也。”
时天帝释而说偈曰:
我本非恶意,如火试真金。
以此验菩萨,知为真实不。
说是偈已,毗首天子化为一鸽,帝释作鹰,急逐于后,将为搏取。鸽甚惶怖,飞王
腋下,求藏避处。鹰立王前,乃作人语:“今此鸽者,是我之食;我甚饥急,愿王见还。”
王曰:“吾本誓愿当度一切,鸽来依投,终不与汝。”鹰言:“大王今者爱念一切,若
断我食,命亦不济。”王曰:“若与余肉,汝能食不?”鹰言:“唯新血肉,我乃食之。”
王自念言:“害一救一,于理不然。唯以我身,可能代彼;其余有命,皆自保存。”即
取利刀,自割股肉,持此肉与鹰,贸此鸽命。鹰言:“王为施主,今以身肉代于鸽者,
可称令足。”王敕取称,两头施盘,挂钧中央,使其均等。鸽之与肉,各置一处。股肉
割尽,鸽身尚低。以至臂胁身肉都无,比其鸽形,轻犹未等。王自举身,欲上称盘,力
不相接,失足堕地。闷绝无觉,良久乃稣。以勇猛力,自责其心。……尔时大王作是念
已,自强起立,置身盘上,心生喜足,得未曾有。……天帝复言:“王今此身,痛澈骨
髓,宁有悔不?”王曰:“弗也。”“我观汝身,其大艰苦,自云无悔,以何表明?”
王乃誓言曰:“我从举心,迄至于此,无有少悔,如毛发许。若我所求,决定成佛,真
实不虚,得如愿者,令吾肢体即当平复。”作是誓已,顷得如故。诸天世人,赞言希有,
欢喜踊跃,不能自胜。(绍德慧询等译《菩萨本生鬘论》卷一)
佛典常常利用故事来阐明佛教教义。为了使道理浅近易解,深入人心,讲说的故事
常常篇幅比较长,其中有形象生动的人物,有新颖曲折的情节,有奇妙的想象和瑰丽的
描写,因而成为有独立价值的文学作品。上面引的两则故事,前者写恶人受恶报,于质
朴的叙述中含有浓厚的讽刺意味;后者写普度众生的菩萨行,至于“身肉都无”,使人
惊心动魄,都有很强的感染力。
(四)韵文
例如:
1.我见世间人,贪爱而积聚,因财故得难,转增于诸欲。王主领国邑,广阔极海边,
如是尚无厌,而复代他国。世间诸众生,由贪爱故灭,忧恼生悲泣,呜呼何速灭!如人
聚财宝,反为火所烧,众生亦随业,所作而受报。财富不延命,亦复不免老,贫富者皆
灭,尊幼悉无常。病不择勇健,亦不择尊幼,皆由贪爱故,是不免无常。譬如人窃盗,
返为自损伤,如是见世间,自造诸恶因。如果熟自落,老少坏亦然,欢悦意作业,苦恼
而受报。时世愚痴人,作业不自觉,或生于他世,因憎爱得苦。胎中若命尽,何人能救
护?设复亲知友,命尽何能救!欲能坏能缚,生苦增诸怖,见世间幻法,是故我出家。
(法贤译《佛说护国经》)
2.佛适舍寿行,地六返震动。空中有大炬,如劫尽烧火。四方有大火,犹如阿修罗,
烧天林树泽,名曰爱尽乐。暴雨震其尘,电光如吐焰,普世如大火,雷震甚可畏。卒暴
尘雾风,折树崩山岩,犹如劫尽风,所摧伤无限。白日无精光,星月暗不明,日月惧失
光,譬如泥所涂。日月虽俱照,黤黮不精明,莫能识东西,昼夜不可知。世间冥所复,
江河皆逆流。佛坐侧双林,忧感华零落。江河水皆热,犹如沸釜汤。双林为之萎,屈复
世尊身。五头大龙王,悲痛身放缓,或闷热视佛,啼哭眼皆赤。……爱重法天神,悲感
塞虚空,普为忧所复,周慞大哀动。杂类之大声,遍满于世间。魔已得其愿,及恶兵属
喜,舞调雷震鼓,种种放洪声。大叫传令言:“吾主强敌亡,自今谁复能,越其境界者?”
佛德树崩塑,如大象牙析,如高山岩摧,如大牛角脱。佛今舍身寿,世间诸天人,无所
复归仰,失恃怙如是。如虚空无日,如国无仓藏,如华池被霜,众华皆摧伤。世尊舍躯
命,寂潜于泥洹,一切有形类,莫不失精荣。(宝云译《佛本行经·大灭品》)
佛典叙事说理,常常采用诗歌的形式。通常是在散文的叙述之间或之后,加说一个
有韵的“偈”,来概括大意,显示要点。如上面引的前一例,句法整齐,声音协调,内
容精炼,虽然是说理,却有相当大的感染力量。也有通篇采用诗歌的形式的。如上面引
的后一例,全篇是一首兼用四言、五言、七言的长叙事诗,无论就篇幅说还是就内容的
奇伟、描写的绚丽说,都富有文学意味。
从上面的简单介绍可以知道,在中国文学史上,佛典翻译同样是一件大事。它使中
国文学的宝库中增加了大量的财富,它还使魏晋以后的文学作品受到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第二章 佛教与中国正统文学
魏晋以后,佛教在中国成为势力最大的宗教,不少文人同佛教有密切的关系①,中
国人民的思想和日常生活中含有浓厚的佛教成分。文学是生活的反映,它自然也要受到
佛教的影响。关于佛教在中国正统文学中所起的作用,要精确地估计是困难的。一个原
因是,佛教教义经过长期的宣扬、传播,其中一部分已经同中国的传统思想融合到一起,
成为影响人民生活的心理力量。这种力量的表现可以是显露的,也可以是含蓄的;可以
是强烈的,也可以是细微的。如果是含蓄的或细微的,那就比较难于辨认。另一个原因
是,中国的正统文学,从魏晋算起,有一千几百年的历史,其中包括无数的作家,不同
的文体,要将这些巨细不遗地指出来是做不到的。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对于中
国的正统文学,佛教的影响是广泛的,深远的,持久的,甚至可以说,如果仔细分析,
许多表面看来与佛教无关的作品,其实是长期在佛教思想影响下的中国文化的产物。在
这方面,内容是丰富的,情况是复杂的,这里只能择要介绍一下梗概。以下分作三部分
谈:一、诗,二、文,三、诗文评。
①其中有的是出了家的,如东晋的慧远、唐朝的皎然等;有的是深信佛法的,如南
朝的谢灵运、唐朝的王维等;有的是同出家人有深厚交谊的,如东晋的孙绰、宋朝的苏
轼等。韩愈以儒家的正统自居,大声疾呼地辟佛,传说他也曾参谒大颠。
一、诗
对于中国诗歌,佛教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诗的格律,二是诗的语言,
三是诗的内容。
(一)诗的格律
从体裁方面看,中国旧诗可以分作两大类:一类是古体诗,一类是近体诗(包括律
诗和绝句)。古体和近体的分别,主要表现在格律的自由和严格上:古体比较自由;近
体正好相反,除了句子的长短和多少,押韵有一定的规矩以外,在声音的平仄方面还要
受严格的限制①。近体诗讲究平仄协调,同中国语言文字的性质有密切的关系。中国文
字是方块的,一个字代表一个音节,加以字音有声调的不同,所以易于讲求对偶,讲求
平仄协调。但是声律学说在南朝齐梁之际兴起,因而促成近体诗的迅速形成和发展,却
是受到佛教的影响。中国在南北朝以前,文人写作,也重视声音和谐,但只是“始判清
浊,才分宫羽”②。有关声律的比较细密的理论,是南朝齐永明年间沈约、谢朓等提出
来的。《南史·陆厥传》说:时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邪王融以气类相推
毂,汝南周顒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将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
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微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
明体”。
①扼要地说,就是上句(单数句)和下句(双数句)中对称的字,声调要平(平声)
仄(上声、去声、入声)不同,例如“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李益),上句是
“仄仄平平仄”,下句是“平平仄仄平”。
②《隋书·潘徽传》。
又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里说:
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
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
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又《梁书·沈约传》说:
又撰四声谱,以为在昔词人累千载而不寤,而独得胸衿,穷其妙旨,自谓入神之作。
高祖雅不好焉。帝问周捨曰:“何谓四声?”捨曰:“天子圣哲是也。”
沈约等人倡导的永明体,在中国诗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因为从此以后,中国诗
才有意识地走向格律化。永明体关于格律的规定是所谓“八病”说,就是在诗句中要避
免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八种病态①。八病说的理论基础
是有关四声的知识,也就是“将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至于四声的发现以及四
声说的成立,据陈寅恪考证,是受佛经转读的影响。他说:
①避免八病,目的主要是求得平仄协调。据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考证:
“其实‘八病’之说也非全出于沈约。……且据《南史》所载,也只有四病。
我们想,沈王之时还是草创,以后愈演愈繁,到李百药才完备。”(中册389页)
所以适定为四声,而不为其他数之声者,以除去本易分别,自为一类之入声,复分
别其余之声为平上去三声。综合通计之,适为四声也。但其所以分别其余之声为三者,
实依据及摹拟中国当日转读佛经之三声。而中国当日转读佛经之三声又出于印度古时声
明论之三声也。据天竺围陀之声明论,其所谓声Svara者,适与中国四声之所谓声者相类
似。即指声之高低言,英语所谓pitchaccent者是也。围陀声明论依其声之高低,分别为
三:一曰udātta,二曰svarita,三曰anudātta。佛教输入中国,其教徒转读经典时,
此三声之分别当亦随之输入。至当日佛教徒转读其经典所分别之三声,是否即与中国之
平上去三声切合,今日固难详知,然二者俱依声之高下分为三阶则相同无疑也。中国语
之入声皆附有k、p、t等辅音之缀尾,可视为一特殊种类,而最易与其他之声分别。平上
去则其声响高低相互距离之间虽有分别,但应分别之为若干数之声,殊不易定。故中国
文士依据及摹拟当日转读佛经之声,分别定为平上去之三声。合入声共计之,适成四声。
于是创为四声之说,并撰作声谱,借转读佛经之声调,应用于中国之美化文。①
六朝时期宣扬佛法,有导师,有经师。导师擅长唱导。“唱导者,盖以宣唱法理,
开导众心也。”②也就是用通俗的语言,随缘设譬,宣扬佛教教义。经师擅长转读。转
读是用有韵律的语言歌咏佛经经文。“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
至于此土,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音。”③慧皎《高僧传》为不少经师立
传,说他们“响韵清雅,韵转无方”,“响调优游,和雅哀亮”,“巧于转读,有无穷
声韵”。④至于经师转读为什么偏偏在南齐永明年间影响沈约等人创立四声说,陈寅恪
认为:
①《四声三问》(《清华学报》第九卷第二期,后收入《金明馆丛稿初编》)。
②慧皎《高僧传》卷十五。
③慧皎《高僧传》卷十五。
④慧皎《高僧传》卷十五。
建康为南朝政治文化之中心。故为善声沙门及审音文士共同居住之地。二者之间发
生相互之影响,实情理之当然也。经声之盛,始自宋之中世,极于齐之初年。竟陵王子
良必于永明七年二月十九日以前即已娴习转读,故始能于梦中咏诵①。然则竟陵王当日
之环境可以推知也。鸡笼西邸为审音文士抄撰之学府,亦为善声沙门结集之道场。永明
新体之词人既在“八友”之列,则其与经呗新声制定以前之背景不能不相关涉,自无待
言。……(周顒)与沈约一为文惠之东宫掾属,一为竟陵之西邸宾僚,皆在佛化文学环
境陶冶之中,四声说之创始于此二人者,诚非偶然也。②
①慧皎《高僧传》卷十五《僧辩传》:“永明七年二月十九日,司徒竟陵文宣王梦
于佛前咏维摩一契,因声发而觉。……明旦即集京师善声沙门……集第作声。”
②《四声三问》。
由此可见,在南朝齐梁之际,沈约等人是受到佛经转读的启发,才提出四声的理论;
然后把四声的理论运用到诗的格律上,因而开创了永明体。永明体是唐朝严格的律诗的
前锋,此后,近体诗迅速地成长、发展,不久就取得主宰诗坛的地位。推源溯流,这个
影响是很重大的。
近体诗重视格律,限制多,流弊是引导人们重形式而轻内容,因而阻碍了诗体的自
由发展。但是也要承认,格律的形成,是要求诗的声音具有音乐美的自然趋势。比较下
面四首诗(前两首是齐梁以前的,后两首是唐朝的),我们就会知道,在词句的精炼方
面,在音韵的铿锵方面,近体诗在诗的演化史上是向前迈了一大步。
1.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古诗十九首》之一)
2.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阮籍《咏怀》之一)
3.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王维《山居秋瞑》)
4.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
识春风面,环球空归夜月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杜甫《咏怀古迹》
之一)
(二)诗的语言
除了少量的民歌之外,中国的诗都是文人的赠答抒情之作。语言是文人习用的典雅
的文言,要有辞藻,有韵味。佛典里有大量的叙事说理的颂赞,译成中文,成为语句匀
称的质朴无华的白话诗。这样的诗,风格与中国本土的诗迥然不同,辞采、音律都不很
讲究,但是内容深厚,语句通俗,有很强的劝说的力量。隋唐以来,佛教经典成为家喻
户晓的读物,于是就影响一部分诗人,用质朴的白话写一些明道言志的诗。这里面最出
名的是唐朝初年的王梵志。他的诗集早已失传,近年来在敦煌的写本里发现了一些。下
面举几首为例:
1.梵志翻著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2.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3.吾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歌。
遨游自取足,谁能奈我何!
其后还有传说的诗僧寒山。下面举几首为例:
1.东家一老婆,富来三五年。昔日贫于我,今笑我无钱。渠笑我在后,我笑渠在前。
相笑倘不止,东边复西边。
2.出身既扰扰,世事非一状。未能舍流俗,所以相追访。昨吊徐五死,今送刘三葬。
终日不得闲,为此心凄怆。
3.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云不识蜂腰,仍不会鹤膝。平侧不解压,凡言取次出。
我笑你作诗,如盲徒咏日。①
①均见《寒山子诗集》。
出身士大夫阶层的文人不喜欢通俗,致力写这类诗的不多。但是这类诗在民间相当
流行,唐宋之际的村塾里甚至用王梵志的诗作习字课本。文人也有欣赏这类诗的,如宋
朝江西诗派的大诗人黄庭坚就曾引王梵志“梵志翻着袜”的诗,说“一切众生颠倒,类
皆如此”①;范成大的诗里有“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的句子,这显然是
模仿王梵志的。②
①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六。
②《石湖居士诗集》卷二十八《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
(三)诗的内容
魏晋以后,中国文人生在绝大多数人信仰佛教的社会里,不知不觉会受到佛教教义
的熏陶。有的文人是虔诚的信徒,例如南朝的谢灵运,在《临终诗》里有“送心正觉前,
斯痛久已忍,唯愿乘来生,怨亲同心朕”的诗句。唐朝大诗人王维,字摩诘,连命名都
来自《维摩诘经》。有更多的文人同僧人有深厚的交谊,例如东晋的孙绰同支遁,南朝
的宗炳同慧远,宋朝的苏轼同参寥,来往都很密切。这种情况自然要表现在诗作上。我
们翻阅六朝以后的诗集,到处会嗅到佛教的气息,就是由于这个原因。
佛教影响诗的内容,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题材,二是思想。
在题材方面:中国有大量的诗,内容是歌咏佛寺的。下面举几首为例。
1.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王维《过香积寺》)
2.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杜甫《游龙门奉先寺》)
3.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王建《破山寺后禅院》)
4.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继
《枫桥夜泊》)
5.普慈寺后千竿竹,醉里曾看碧玉椽。倦客再游行老矣,高僧一笑故依然。久参白
足知禅味,苦厌黄公聒昼眠。惟有两株红百叶,晚来犹得向人妍。(苏轼《书普慈长老
壁》)
也有不少的诗是投赠僧人的。下面举几首为例。
1.三乘归净域,万骑饯通庄。就日离亭近,弥天别路长。荆南旋杖钵,渭北限津梁。
何日纤真果,还来入帝乡。(宋之问《送沙门弘景道俊玄奘还荆州应制》)
2.我闻隐静寺,山水多奇踪。岩种朗公桔,门深杯渡松。道人制猛虎,振锡还孤峰。
他日南陵下,相期谷口逢。(李白《送通禅师还南陵隐静寺》)
3.随缘忽西去,何日返东林。世路无期别,空门不住心。人烟一饭少,山雪独行深。
天外猿啼处,谁闻清梵音。(钱起《送少微师西行》)
4.萧然一世外,所乐有谁同。宴坐能忘老,斋蔬不过中。无心为佛事,有客问家风。
笑谓西来意,虽空亦不空。(王安石《和栖霞寂照庵僧云渺》)
5.斫得龙光竹两竿,持归岭北万人看。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苏轼
《赠龙光长老》)
以上这种性质的诗,作者未必都信奉佛法,但是诗的题材都来自佛教,其为受到佛
教的影响是显然的。
在思想方面,佛教影响中国的诗,情况比较复杂。思想的内容不同,影响的程度不
同,因而表现在诗作里也就有种种情况——有的明显,有的隐晦;有的直接,有的间接。
为了简明扼要,这里分作两类:一类是明显表现佛教教义的,可以称为佛理诗。这类诗,
有的是出家人作的,例如:
1.夜夜池上观,禅心坐月边。虚无色可取,皎洁意难传。若向空心了,长如影正圆。
(皎然《南池杂咏》)之一)
2.灯引飞蛾拂焰迷,露淋栖鹤压枝低。冥心坐睡蒲团稳,梦到天台过剡溪。(齐己
《默坐》)
3.是是非非竟不真,落花流水送青春。姓刘姓项今何在,争利争名愁煞人。必竟输
他常寂默,只应赢得苦沉沦。深云道者相思否?归去来兮湘水滨。(贯休《偶作因怀山
中道侣》)
也有很多是一般文人作的,例如:
1.法藏长王宫,怀道出国城。愿言四十八,弘誓拯群生。净土一何妙,来者皆菁英。
(谢灵运《净土咏》)
2.晚知清净理,日与人群疏。将候远山僧,先期扫敞庐。果从云峰里,顾我蓬蒿居。
藉草饭松屑,焚香看道书。燃灯昼欲尽,鸣磬夜方初。已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思归
何必深,身世犹空虚。(王维《饭复釜山僧》)
3.整顿衣巾拂净床,一瓶秋水一炉香。不论烦恼先须去,直到菩提亦拟忘。朝谒久
停收剑珮,宴游渐罢废壶觞。世间无用残年处,只合逍遥坐道场。(白居易《道场独坐》)
4.雪山马口出琉璃,闻说诸天与护持。此水遥连八功德,供人真净四威仪。当时迦
叶无尘染,何事阌乡有土思。道力起缘非一路,但知瓢饮是生疑。(王安石《八功德水》)
5.合成四大本非真,便有千般病染身。地火水风都散后,不知染病是何人。(范成
大《题药篇》)
另一类是山水诗和隐逸诗。这类诗是六朝时期释道思想融合文人雅士的生活的反映,
所以虽然没有明白宣扬佛教教义,却也是佛教影响下的产物。下面举几首为例。
1.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
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秋菊
兼糇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左思《招隐》之一)
2.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菱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淡
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3.戚戚苦无悰,携手共行乐。寻云陟累榭,随山望菌阁。远树暧阡阡,生烟纷漠漠。
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谢朓《游东田》)
4.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王维《终南别业》)
5.群峭碧摩天,逍遥不记年。拨云寻古道,倚树听流泉。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
语来江色暮,独自下寒烟。(李白《寻雍尊师隐居》)
此外,神韵派的诗曾受到佛教顿悟说的影响,以下“诗文评”部分还要谈到。元明
散曲大多是表现隐逸思想,也可说是佛教影响下的产物。这里从略。
附说“词”
词是花间尊前的乐歌,一般是写“杨柳岸晓风残月”之类,所以内容受佛教的影响
很少。但是间或也有歌咏佛教或者表现佛教思想的,例如:
1.大圣堂,非凡地,左右盘龙,唯有台相倚。岭岫嵯峨朝雾起,花木芬芳,菩萨多
灵异。  面慈悲,心欢喜,西国神僧,远远来瞻礼。瑞采时时岩下起,福祚当今,万
古千秋岁。
上中台,盘道远,万仞逍迢,仿佛回天半。宝石巉岩光灿烂,异草名花,似锦堪游
玩。  玉华池,金沙泮,冰窟千年,到者身心颤。礼拜虔诚重发愿,五色祥云,一日
三回现。(敦煌曲子词《苏幕遮》五台山曲子之一、之四)
2.归依众,梵行四威仪。愿我遍游诸佛土,十方贤圣不相离。永灭世间痴。
归依法,法法不思议。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了法更无疑。
归依佛,弹指越三祇。愿我速登无上觉,还如佛坐道场时。能智又能悲。
三界里,有取总灾危。普愿众生同我愿,能于空有善思惟。三宝共住持。(王安石
《望江南归依三宝赞》)
3.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
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
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二、文
佛教影响中国正统文学中的“文”,情况同诗有相类的地方。六朝时期的骈体,到
隋和初唐更加兴盛,格调更加讲究,这也是四声理论推波助谰的结果。禅宗盛行以后,
士大夫模仿语录的语言,创造了与文言迥然不同的语录体。这都是文体方面的事情。
对于一些作家的文章的气势、神理之类,佛教也有不小的影响。中国文人有不少是
熟读佛典的,佛教教义的广博精微,行文的繁衍恣肆,自然会使他们的文笔受到熏染。
以唐宋八大家为例,唐朝的柳宗元,苏轼说他“南迁,始究佛法,作曹溪南岳诸碑,妙
绝古今”。①苏轼自己也是这样,钱谦益说:“吾读子瞻《司马温公行状》《富郑公神
道碑》之类,平铺直叙,如万斛水银随地涌出,以为古今未有此体,茫然莫得其涯涘也。
晚读《华严经》,称心而谈,浩如烟海,无所不有,无所不尽,乃喟然而叹曰:‘子瞻
之文其有得于此乎?’”②
关于这方面的情形,因为形迹不很显著,这里不能详说。以下谈谈另外两个方面的
影响:一是文的题材,二是文的思想。
①《书柳子厚大鉴禅师碑后》。
②《初学集》八十三《读苏长公文》。
(一)文的题材
在中国的正统文学里,题材与佛教有关涉的文章,数量也很不少。其中有的是成部
的著作,如北朝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作者在尔朱荣乱后重过洛阳,目睹“城郭崩
毁,宫室倾复,寺观灰烬,庙塔丘墟”①,追忆当年佛寺兴盛时期的华美壮丽,写成这
部怀旧的书。文笔清隽秀丽,到处流露着叹惋的情思,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少见的优美作
品。下面举《景明寺》一则为例。
①《洛阳伽蓝记》原序。
景明寺,宣武皇帝所立也。景明年中立,因以为名。
在宣阳门外一里御道东。其寺东西南北方五百步,前望嵩山少室,却负帝城,青林
垂影,绿水为文,形胜之地,爽垲独美。山悬堂光观盛(原有脱误),一千余间。复殿
重房,交疏对霤,青台紫阁,浮道相通。虽外有四时,而内无寒暑。房檐之外,皆是山
池。松竹兰芷,垂列阶墀,含风团露,流香吐馥。至正光年中,太后始造七层浮图一所,
去地百仞。是以邢子才碑文云“俯闻激电,旁属奔星”,是也。妆饰华丽,侔于永宁。
金盘宝铎,焕烂霞表。寺有三池,萑蒲菱藕,水物生焉。或黄甲紫鳞,出没于蘩藻,或
青凫白雁,沈浮于绿水。硉磑舂簸,皆用水功,伽蓝之妙,最为称首。时世好崇福,四
月七日京师诸像皆来此寺,尚书祠部曹录像凡有一千余躯。至八日,以次入宣阳门,向
阊阖宫前受皇帝散花。于时金花映日,宝盖浮云,旙幢若林,香烟似雾,梵乐法音,聒
动天地。百戏腾骧,所在骈比。名僧德众,负锡为群;信徒法侣,持花成薮。车骑填咽,
繁衍相倾。时有西域胡沙门见此,唱言佛国……①
①周祖谟校释本卷三。
题材与佛教有关涉的零篇文章,历代的典籍里随处可见。
体裁是多种多样的。下面举几篇为例。
1.谢安《与支遁书》
思君日积,计辰倾迟。知欲还剡自治,甚以怅然。人生如寄耳,顷风流得意之事,
殆为都尽。终日戚戚,触事惆怅,唯迟君来,以晤言消之,一日当千载耳。此多山县,
闲静差可养疾,事不异剡,而医药不同。必思此缘,副其积想也。(慧皎《高僧传》卷
四《支遁传》)
2.白居易《游大林寺序》
余与河南元集虚,范阳张允中,南阳张深之,广平宋郁,安定梁必复,范阳张时,
东林寺沙门法演、智满、中坚、利辩、道深、道建、神照、云皋、息慈、寂然,凡十有
七人,自遗爱草堂历东西二林,抵化城,憩峰顶,登香炉峰,宿大林寺。大林穷远,人
迹罕到。环寺多清流苍石,短松瘦竹。寺中惟板屋木器。其僧皆海东人。山高地深,时
节绝晚。于时孟夏,如正二月天。梨桃始华,润草犹短。人物风候,与平地聚落不同。
初到恍然,若别造一世界者。因成口号绝句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尽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既而周览屋壁,见萧郎中存、魏郎中弘简、李补
阙漱三人名姓文句。因与集虚靠叹,且曰:“此地实匡庐间第一境,由驿路山门,曾无
半日程,自萧魏李游迨今垂二十年,寂无继来者。嗟乎!名利之诱人也如此。”时元和
十二年四月九日,白乐天序。(《唐文粹》卷九十六)
3.柳宗元《永州龙兴寺东丘记》
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郁,寥廓悠
长,则于旷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则于奥宜。因其旷,虽增以崇台延阁,回
环日星,临瞰风雨,不可病其敞也。因其奥,虽增以茂树丛石,穹若洞谷,蓊若林麓,
不可病其邃也。今所谓东丘者,奥之宜者也,其始,龛之外弃地,余得而合焉,以属于
堂之北陲。凡坳洼坻岸之状,无废其故。屏以密竹,联以曲梁。桂、桧、松、杉、楩、
楠之植,几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经纬之。俯入绿缛,幽荫荟蔚,步武错迕,不知所出。
温风不烁,清气自至,水亭陿室,曲有奥趣。然而至焉者,往往以邃为病。噫!龙兴,
永之佳寺也,登高殿可以望南极,辟大门可以瞰湘流,若是其旷也,而于是小丘,又将
披而攘之,则吾所谓游有二者,无乃阙焉而丧其地之宜乎?丘之幽幽,可以处休,丘之
窅窅,可以观妙。溽暑遁去,兹丘之下,大和不迁,兹丘之巅。奥乎兹丘,孰从我游?
余无召公之德,惧剪伐之及也,故书以祈后之君子。(《柳河东全集》卷二十八)
4.欧阳修诗话一则
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
多称其一,曰惠崇;余八人者,忘其名字也。余亦略记其诗,有云,“马放降来地,雕
盘战后云。”又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其佳句多类此。其集已亡,今人多
不知有所谓九僧者矣,是可叹也!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辞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
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
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阁笔。洞,咸乎三年进士及第,时无名
子嘲曰,“张康浑裹马,许洞闹装妻”者是也。(《六一诗话》)
5.陆游《跋杲禅师蒙泉铭》
右妙喜禅师为良上人所作《蒙泉铭》一首。往予尝晨过郑禹功博士,坐有僧焉。予
年少气豪,直据上坐。时方大雪,寒甚,因从禹功索酒,连饮径醉。禹功指僧语予曰:
“此妙喜也。”予亦不辞谢,方说诗论兵,旁若无人。妙喜遂去。其后数年,予老于忧
患,志气摧落,念昔之狂,痛自悔责。然犹冀一见,作礼忏悔,孰知此老遂弃世而去邪!
虽然,良公盖一世明眼衲子,不知予当时是,即今是,试为下一转语。隆兴改元十一月
五日,笠泽渔隐陆某书。(《渭南文集》卷二十六)
(二)文的思想
中国文人有不少是信仰佛教的,或者思想中含有佛教成分,因而他们的文学作品中
常常流露出或多或少的佛教气息。
这类文章,在历代的典籍中也是随处可见。下面举不同体裁的几篇为例。
1.竺僧度《与杨苕华书》
夫事君以治一国,未若弘道以济万邦;事亲以成一家,未若弘道以济三界。发肤不
毁,俗中之近言耳。但吾德不及远,未能兼被,以此为愧。然积篑成山,亦冀从微之著
也。且被袈裟,振锡杖,饮清流,咏般若,虽王公之服,八珍之饍,铿锵之声,炜烨之
色,不与易也。若能悬契,则同期于泥洹矣。且人心各异,有若其面,卿之不乐道,犹
我之不慕俗矣。杨氏!长别离矣,万世因缘,于今绝矣。岁聿云暮,时不我与,学道者
当以日损为志,处世者当以及时为务。卿年德并茂,宜速有所慕,莫以道士经心而坐失
盛年也。(慧皎《高僧传》卷四《竺僧度传》)
2.王维《赞佛文》
窃以真如妙宰,具十方而无成;涅槃至功,满四生而不庶。故无边大照,不照得空
有之深;万法偕行,无行为满足之地。惟兹化佛,即具三身;不舍凡夫,本无五蕴。实
借津梁相法,脱落尘容,始于度门,渐于空舍。然后金刚道后为三界太师,玉毫光相得
一生补处。左散骑常传摄御史中丞崔公第十五娘子,于多劫来,植众德本,以般若力,
生菩提家。含哺则外荤羶,胜衣则斥珠翠。教从半字,便会圣言;戏则剪花,而为佛事。
常侍公顷以入朝天阙,上简帝心。虽功在于生人,深辞拜命;愿赏延于爱女,密启出家。
白法宿修,紫书方降。即令某月日,敬对三世诸佛,十方贤圣,稽首合掌,奉诏落发。
久清三业,素成菩萨之心;新下双鬟,如见如来之顶。绮繻方解,树神献无价之衣;香
饭当消,天王持众宝之钵。惟娘子舍诸珍宝,涂彼戒香;在微尘中,见亿佛刹;如献珠
顷,具六神通。伏愿以度人设斋功德,上奉皇帝圣寿无疆。记椿树以为年,土字无垠;
包莲花而为界,又用庄严。常侍公出为法将,入拜台臣,身在百官之中,以超十地之上。
夫人以文殊智,本是法王;在普贤心,长为佛母。郎君娘子等,住诫性为孝顺,用德为
道场,将遍众生之慈,迥同一子之想。又愿普同法界,尽及有情,共此胜因,俱登圣果。
(《王摩诘全集》卷二十)
3.苏轼《黄州安国寺记》
元丰二年十二月,余自吴兴守得罪,上不忍诛,以为黄州团练副使,使思过而自新
焉。其明年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
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
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
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
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
心皆空,求罪始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静,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
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寺僧曰继连,为僧首七年,得赐衣,又七年,当赐号,
欲谢去。其徒与父老相率留之,连笑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卒谢去。余是以愧
其人。七年,余将有临汝之行,连曰:“寺未有记,具石,请记之。”余不得辞。寺立
于伪唐保大二年,始名护国,嘉祐八年赐今名。堂宇斋阁,连皆易新之,严丽深稳,悦
可人意,至者忘归。岁正月,男女万人会庭中,饮食作乐;且祠瘟神,江淮旧俗也。四
月六日,汝州团练副使员外置眉山苏轼记。(《苏东坡集》卷三十三)
4.袁宏道《书念公碑文后》
余辛丑夏,舟中为念公述此,小修代书于册。彼时龙湖老人犹在通州,谈大乘者海
内相望。自余山居七载,再游南北,一时学道之士俱落蹊径。至白下,晤焦先生,使人
复见汉官威仪。有来者询,余曰:“焦先生,洪钟也,试往叩之。”及余归柳浪,而念
公适至,老成典型,居然在目。盖余之耳不闻至论,余之舌噤而不得吐久矣,抚今思昔,
用与之俱。夫使海内人士无志大乘则已,若也生死情切,则幸及此二老尚在,痛求针札。
余非阿私所好者,盖余参学二十年而始信此二老,及自读不至误人。若但欲持戒学语,
则无事此老锤凿矣。(《袁中郎随笔》)
5.钱谦益《题介立诗》
昔人云,僧诗忌蔬笋气。余谓惟不脱蔬笋气,乃为本色。惟清惟寒,亦玄亦淡,如
佛言食蜜,中边皆甜,此其蔬笋气,天然禅悦之味也。旦公诗托寄孤高,属意清切,庶
几道人本色,不失蔬笋风味。余读而深叹之。唐僧之诗,各有原本。赞宁称抒山之诗,
谓文人结习深重,故以诗句率劝,今入佛智,此昼诗之本领也。旦公从文字因缘深入佛
智,作诗如华严楼阁,弹指皆启,岂以一章半偈为能事乎!他日以今之旦配古之昼,何
为不可?峨嵋老衲彻修题。(《牧斋有学集补》)
以上引来作例的几篇是明显地表现佛教思想的。中国正统文学中的文,有些以玄谈、
山林、隐逸为内容,也是佛教思想影响下的作品,因为崇尚玄谈、山林、隐逸是魏晋之
际释、道思想融合的结果。这类文章以南北朝时期为最多,下面举几篇为例。
1.王羲之帖一则
计与足下别,二十六年于今,虽时书问,不解阔怀。
省足下先后二书,但增叹慨。顷积雪凝寒,五十年中所无。想顷如常,冀来夏秋间,
或复得足下问耳。比者悠悠,如何可言!吾服食久,犹为劣劣,大都比之年时,为复可
耳。足下保爱为上。临书但有惆怅。(《法书要录》)
2.《世说新语》三则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
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
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言语第二》)
孙绰赋遂初,筑室畎川,自言见止足之分。斋前种一株松,恒自手壅治之。高世远
时亦邻居,语孙曰:“松树子非不楚楚可怜,但永无栋梁用耳。”孙曰:“枫柳虽合抱,
亦何所施!”(《言语第二》)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
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
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任诞第二十三》)
3.陶弘景《答谢中书书》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
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
未复有能与此奇者。(《陶隐居集》)
三、诗文评
隋唐以来,禅学盛兴,中国有不少文人喜欢引用禅理来谈论文学,并且提出所谓韵
味说、妙悟说、神韵说等等。这种风气一直延续了许多朝代,使中国的文学批评和文学
作品受到很大的影响。下面扼要地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情形。
学佛,目的在于求解脱,度一切苦厄(这自然是幻想)。
能不能解脱,关键在于能不能彻悟。晋宋之际,佛教大师们对悟有“渐”“顿”两
种看法。宣扬顿悟说的是当时的名僧竺道生,慧皎《高僧传》说:
生既潜思日久,彻悟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
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
矣。”于是校阅真俗,研思因果,乃言善不受报,顿悟成佛。①
①卷七《竺道生传》。
这在佛教史上是一件大事,因为在当时有破旧立新之功。汤用彤说:
生公在佛学上之地位,盖与王辅嗣在玄学上之地位,颇有相似。……竺道生盖亦深
会于般若之实相义,而彻悟言外。于是乃不恤守文之非难,扫除情见之封执。其所持珍
怪之辞,忘筌取鱼,灭尽戏论。其于肃清佛徒依语滞文之纷纭,与王弼之菲薄象数家言,
盖相同也。①比竺道生的时代稍后,到南朝宋末年,被推为禅宗初祖的菩提达磨来华,
讲《楞伽经》,传禅法,也主张“不随于言教”②。
①《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十六章。
②《楞伽师资记》。
菩提达磨的禅法一传再传,吸收竺道生的理论,融会贯通,发扬光大,到六祖慧能
之后,成为在中国势力最大的佛教宗派——主张不立文字、直指本心、顿悟成佛的禅宗。
这种超乎象外、直指本心的玄理对教外的文人也有很大的吸引力,如谢灵运就曾著
《辩宗论》,引用竺道生的理论,阐明所谓折中孔、释的顿悟说。到唐朝,禅宗的势力
越来越大,禅理的影响越来越深,有不少文人的生活和作品中带有或多或少的禅味(例
如王维和孟浩然)。还有些文人引用禅理来讲文学批评,其中最著名的是晚唐的司空图。
他在《与李生论诗书》里说:
文之难而诗尤难。古今之喻多矣,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足
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中华之人
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
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渟滀、渊雅,皆在其中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辈诸
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耶!王右丞、韦苏州,澄淡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道学
哉?贾阆仙诚有警句,然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
备也。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
色,倘复以全美为上,即知味外之旨矣。①
①郭绍虞《诗品集解》校本。
他又在《与极浦谈诗书》里说:
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
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①
①郭绍虞《诗品集解》校本。
这里提出的“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以及“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同禅理的
“超乎象外,不落言诠”正是相类的东西。
司空图的名著是《诗品》。这部书把诗的风格分为“雄浑”“冲淡”“纤秾”“沉
著”等二十四种,每种用一些美丽形象的四言诗句加以解说。这诗句中有不少也是富于
禅味的。例如:
雄浑——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冲淡——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纤秾——乘之愈往,识之愈真。
沉着——所思不远,若为平生。
高古——虚伫神素,脱然畦封。
洗炼——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自然——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
含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精神——妙造自然,伊谁与裁。
缜密——是有真迹,如不可知。
委曲——似往已回,如幽匪藏。
实境——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形容——俱似大道,妙契同尘。
超诣——远引若至,临之已非。
飘逸——如不可执,如将有闻。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显然是用禅境来说明诗境,
因为作诗不能“不著一字”,也就难于“超以象外”了。
在有些文人看来,司空图设想的富于禅味的诗境,同白居易等人写的反映社会现实
的诗相比,显得超逸美妙,因而对于后来的诗论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到宋朝,禅宗的声
势越来越大,用禅理来写诗、论诗就成为风气。例如苏轼在《送参寥师》里写道:
上人学苦空,百念已灰冷。……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
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请。

①《苏东坡集》卷十。
这是说,想要诗句高妙,就必须重视禅悟。
苏轼之后,受苏门影响的韩驹、吴可等,论诗更加重视禅悟。郭绍虞《中国文学批
评史》说:
苏轼论诗已近禅悟,韩驹、吴可则说得更明白。韩驹《赠赵伯鱼诗》有云:“学诗
当如初学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陵阳先生诗》
二)吴可的《学诗诗》也是这样:
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
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
学诗浑似学参禅,头上安头不足传;
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
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
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
此诗见《诗人玉屑》卷一所引,不载吴氏《藏海居士集》中。当时龚相亦有《学诗
诗》,即和吴氏之作。
《诗人玉屑》亦引之云:
学诗浑似学参禅,悟了才知岁是年;
点铁成金犹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
学诗浑似学参禅,语可安排意莫传;
会意即超声律界,不须炼石补青天。
学诗浑似学参禅,几许搜肠觅句联;
欲识少陵奇绝处,初无言句与人传。
这都是以禅喻诗,开《沧浪诗话》之先声。《陵阳室中语》述韩氏语云:“诗道如
佛法,当分大乘小乘,邪魔外道,惟知者可以语此。”(《诗人玉屑》卷五引)吴可
《海藏诗话》也说:“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可知他们的论诗宗旨与方法都是一
样的。
诚斋(杨万里)论诗颇带禅味。其诗论中禅味最足者,如《书王右丞诗后》云:
“晚因子厚识渊明,早学苏州得右丞;忽梦少陵谈句法,劝参庾信谒阴铿。”(《诚斋
集》七)又《读唐人及半山诗》云:“不分唐人与半山,无端横欲割诗坛;半山便遣能
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诚斋集》八)《送分宁主簿罗宏材秩满入京》云:“要
知诗客参江西,政如禅客参曹溪,不到南华与修水,于何传法更传衣。”(《诚斋集》
三十八)答《徐子材谈绝句》云:“受业初参且半山,终须投换晚唐间,《国风》此去
无多子,关捩挑来只等闲。”(《诚斋集》三十五)这几首诗都是他的论诗宗旨,比
《诚斋诗话》所言尤为重要。而诗中所有字面,如参透,如传法,如关捩云云都是禅家
话头。其故作不了了语,也落禅家机锋。①宋朝的文人,除了上面提到的以外,用禅悟
来论诗的还有很多,例如李之仪、曾几、葛天民、赵蕃、戴复古、杨梦信、徐瑞、范温、
张镃、张炜、邓允端、叶茵等人②。其中理论最成系统、对后代影响最大的是南宋的严
羽。他的名著《沧浪诗话》,中心内容是以禅喻诗,以悟论诗。下面引几处最突出的为
例。
①四四《从韩驹吴可到杨万里》。
②详见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四七《严羽沧浪诗话》。
1.夫学诗者……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頞上做来,
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2.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
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
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
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
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
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
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
3.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
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
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
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4.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
5.须参活句,勿参死句。
6.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①
①以上所引均见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
这里他讲学诗的门径是“参”,所求是“透彻之悟”,写诗要“不落言筌”,如
“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理是禅家的,连话头也是禅家的,可见受佛教的影响是如何
深远了。
严羽《沧浪诗话》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著作,对后来的影响很大。宋朝以后,
文人引用禅理来讲诗文的也很不少。例如明朝的谢榛说:“体贵正大,志贵高远,气贵
雄浑,韵贵隽永,四者之本,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①
①《四溟诗话》一。
屠隆说:“诗道有法,昔人贵在妙悟。……如禅门之作三观,如玄门之炼九还,观
熟斯现心珠,炼久斯结黍米,岂易臻化境者。”①钟惺说:“我辈文字到极无烟火处,
便是机锋,自知之而无可奈何。”②释普荷说得更加明显:“太白子美皆俗子,知有神
仙佛不齿。千古诗中若无禅,雅颂无颜国风死。惟我创知风即禅,今为绝代剖其传。禅
而无禅便是诗,诗而无诗禅俨然。从此作诗莫草草,老僧要把诗魔扫,那怕眼枯须皓皓。
一生操觚壮而老,不知活句非至宝。吁嗟至宝声韵长,洪钟扣罢独泱泱。君不见,严沧
浪。③
①《鸿苞》十七。
②《隐秀轩文·往集》。
③《滇诗拾遗》卷五。
严羽之后,引用禅理来论诗的人,最重要的是清朝的王士禛。他是清朝初年的大作
家,当时推为诗坛盟主,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很重要。他发展司空图的韵味说和严羽的
妙悟说,主张诗的最高境界是“神韵”。他著作很多,经常用诗、禅相通的道理来阐明
最上乘的诗的奥秘。例如:
1.汾阳孔文谷云:“诗以达性,然须清远为上。薛西原论诗,独取谢康乐、王摩诘、
孟浩然、韦应物,言‘白云抱幽石,绿篠媚清涟’,清也;‘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
远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清远兼之也。总
其妙在神韵矣。”“神韵”二字,予向论诗,首为学人拈出,不知先见于此。
(《池北偶谈》)
2.洪昇昉思问诗法于施愚山,先述余夙昔言诗大指。
愚山曰:“子师言诗,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缈俱在天
际。余即不然,譬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须就平地筑起。”洪曰:“此禅宗顿、渐二
义也。”(《渔洋诗话》)
3.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
如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他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常建“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
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刘慎虚“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妙谛
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蚕尾续文》)
4.严沧浪论诗,特拈“妙悟”二字,及所云“不涉理路,不落言论”,又“镜中之
象,水中之月,羚羊挂角,无透可寻”云云,皆发前人未发之秘。(《分甘余话》)
5.舍筏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香祖笔记》)
6.僧宝传:石门聪禅师谓达观昙颖禅师曰:“此事如人学书,点画可效者工,否则
拙。何以故?未忘法耳。
如有法执,故自为断续。当笔忘手,手忘心,乃可。”此道人语,亦吾辈作诗文真
诀。(《居易录》)
由禅的境界悟出“神韵”,并进而宣扬“诗禅一致”,这比严羽的偏重比况更进了
一步。
第三章 佛教与中国俗文学
俗文学是流行于民间为大众所喜爱的文学,是不被士大夫阶层尊重的文学。魏晋以
后,佛教势力深入民间,一般人民的生活和佛教的关系特别密切,因而佛教对于俗文学
的影响也就特别深远。几乎可以说,隋唐以后各种体裁的俗文学作品,都或多或少地受
到佛教的熏染。这方面的情况是复杂的,内容是丰富的。但是大体上可以分作两个方面:
一是佛教自己的俗文学创作,即所谓“变文”;二是受佛教影响的其他俗文学作品,这
又可以分作四个方面:(一)传布方式,(二)体裁,(三)题材,(四)思想。
一、佛教的俗文学创作——变文
佛教不是中国本土的产物,想让中国的广大人民信受奉行,就要翻译佛教的经典,
就要宣扬佛教的教义。中国古代文化不普及,识字的人不多,加以佛教教义深微繁富,
领悟不很容易,所以宣传解说就要讲求技术。一要通俗,通俗才能够普及;二要有情趣,
有情趣才能够吸引群众。
南北朝时期,宣扬佛教教义已经有了精通技术的专家。一种是长于咏经和歌赞的
“经师”。慧皎《高僧传》说:“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咏
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音。”①他为许多经师立传,说他们“经声彻里许,远近
惊嗟,悉来观听”②,“每清梵一举,辄道俗倾心”③。“若乃八关长夕,中宵之后,
四众低昂,睡蛇交至,宗则升座一转,梵响干云,莫不开神畅体,豁然醒然。”④
①卷十五经师科总论。
②《帛法桥传》。
③《释僧饶传》。
④《释智宗传》。
另一种是长于宣唱或唱说的“唱导师”。慧皎《高僧传》说:“唱导者,盖以宣唱
法理,开导众心也。昔佛法初传,于时齐集,止宣唱佛名,依文致礼。至中宵疲极,事
资启悟,乃别请宿德,升座说法,或杂序因缘,或傍引譬喻。……夫唱导所贵,其事四
焉,谓声辩才博。非声则无以警众,非辩则无以适时,非才则言无可采,非博则语无依
据。至若响韵钟鼓,则四众惊心,声之为用也;辞吐俊发,适会无差,辩之为用也;绮
制雕华,文藻横逸,才之为用也;商榷经论,采撮书史,博之为用也。若能善兹四事,
而适以人时,如为出家五众,则须切语无常,若陈忏悔;若为君王长者,则须兼引俗典,
绮综成辞;若为悠悠凡庶,则须指事造形,直谈闻见;若为山民野处,则须近局言辞,
陈斥罪目。凡此变态,与事而兴,可谓知时众,又能善说。……至如八关初夕,旋绕周
行,烟盖停氛,灯帷靖耀,四众专心,义指缄默,尔时导师则擎炉慷慨,含吐抑扬,辩
出不穷,言应无尽,谈无常则令心形战栗,语地狱则使怖泪交零,征昔因则如见往业,
核当果则已示来报,谈怡乐则情抱畅悦,叙哀戚则洒泣含酸。于是合众倾心,举堂恻怆,
五体输席,碎首陈哀,各各弹指,人人唱佛。爱及中宵后夜,钟漏将罢,则言星河易转,
胜集难留,又使遑迫怀抱,载盈恋慕。”①
①卷十五唱导科总论。
唱导不是诠释式的讲经,而是演义式的讲经,所以可以“谈无常”,“语地狱”,
“征昔因”,“核当果”,“谈怡乐”,“叙哀戚”,总之,是用可歌可泣的故事来感
动人心。因为是讲故事,所以到“胜集难留”的时候听众还会“载盈恋慕”。
唱导师宣唱的言辞,有的是应时编撰的,这就是所谓“言无预撰,发响成制”①。
也有的是先后传承,早已写成本子,备一般僧徒采用的,慧皎《高僧传》说:“若夫综
习未广,谙究不长,既无临时捷辩,必应遵用旧本。然才非己出,制自他成,吐纳宫商,
动见纰缪,其中传写讹误,亦皆依而宣唱。”②
这种旧本的具体内容如何,现在无从知道,推想与后来的变文可能有相似之点(也
许就是变文的前身),那么,这应该是佛教创作的最早的俗文学作品了。
①慧皎《高僧传》卷十五《释道儒传》。
②唱导科总论。
南朝末年,经师和唱导师的专业逐渐合流,通俗的宣讲逐步得到发展,到唐朝就成
为“俗讲”。据日本僧人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记载,当时长安有不少出名的俗讲
法师,如左街的海岸、体虚、齐高、光影,右街的文溆等。其中的文溆尤其有名,甚至
敬宗皇帝都“幸兴福寺,观沙门文溆俗讲”①。
①《资治通鉴·唐纪》五十九。
俗讲有本子。据近年来一些人的考证,这本子就是发现于敦煌石室的“变文”。就
现存的变文来看,内容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演述佛经故事的,如《维摩诘经讲经文》
《降魔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等等;另一类是演述历史故事或民间传说的,
如《伍子胥变文》《王昭君变文》《孟姜女变文》等等。演述佛经故事的变文自然是俗
讲师作的。演述历史故事或民间传说的变文,有的可能也是俗讲师作的。赵璘《因话录》
说:
有文淑僧者,公为聚众谈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不逞之徒转相鼓
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拜,呼为和尚。教坊效其声调,以
为歌曲。其甿庶易诱,释徒苟知真理及文义稍精,亦甚嗤鄙之。
《资治通鉴》胡三省注说:
释氏讲说,类谈空有,而俗讲者,又不能演空有之义,徒以悦俗邀布施而已。①
①《唐纪》五十九。
所讲的内容不是空有之义,被人指斥为“淫秽鄙亵”,“徒以悦俗邀布施”,高明
一些的释徒“亦甚嗤鄙之”,可见未必都是佛典之内的事了。
变文用的几乎都是散文韵文交替的体裁。内容故事性强,有丰富的想象,生动的描
写,繁缛的铺叙,所以在唐、五代时期成为群众喜爱的俗文学作品。下面举两段为例。
1.经云:“于是文殊”乃至“入城”。
文殊受敕,领众前行,声闻五百同随,菩萨八千为伴。于是庵园会上,听众无边,
陪大士尽往于毗耶,从文殊同过于方丈。时当春景,千花竞笑于园林;节届青阳,万木
皆荣于山野。由是文殊师利亲往方丈之中,遂设威仪,排比行李。于是宝冠覆顶,璎珞
严身,辞千花台上世尊,问一丈室中居士。龙神引路,菩萨前迎。瑞气盈空,天花映日。
幢幡乃双双排路,龙节而队队前行。毫光与晃日争辉,雅乐与梵音合杂。菩萨八千侍从,
声闻五百同行,一时礼别慈尊,尽赴维摩问疾。是时也,人浩浩,语喧喧,杂沓云中,
欢呼日下。遏翠微之瑞气,散缭绕之祥霞。肉发峨峨,珠衣灼灼。曳六铢之妙服,戴七
宝之头冠,蹙金缕以叠重,动香风而逦迤。领雄雄之师子,举步可以延风,座千叶之莲
花,含水烟之翠色。领天徒之众类,离佛会之庵园。天女天男,前迎后绕,空中化物,
云里遥瞻。整肃威仪,指挥徒众。毗耶城里人皆见,尽道神通大煞生。
文殊队仗实堪夸,暂别牟尼圣主家。
迎引仙童千万队,相随菩萨数河沙。
金冠玉佩辉青目,云服珠璎惹翠霞。
师子骨仑前后引,翻身却坐宝莲花。
……(《维摩诘经讲经文·文殊问疾卷》)
2.六师闻语,忽然化出宝山,高数由旬,饮岑碧玉,崔嵬白银,顶侵天汉,丛竹芳
薪。东西日月,南北参辰。
亦有松树参天,藤萝万段,顶上隐士安居。更有诸仙游观,驾鹤乘龙,仙歌缭乱。
四众谁不惊嗟,见者咸皆称叹。
舍利弗虽见此山,心里都无畏难,须臾之顷,忽然化出金刚。其金刚乃作何形状?
其金刚乃头圆象天,天圆只堪为盖;足方万里,大地才足为钻。眉郁翠如青山之两崇,
口塅塅犹江海之广阔。手执宝杵,杵上火焰冲天,一拟邪山,登时粉碎。山花萎悴飘零,
竹木莫知所在。百僚齐叹希奇,四众一时唱快。故云金刚智杵破邪山处,若为:
六师忿怒情难止,化出宝山难可比。
崭岩可有数由旬,紫葛金藤而覆地。
山花郁翠锦文成,金石崔嵬碧云起。
上有王乔丁令威,香水浮流宝山里。
飞仙往往散名华,大王遥见生欢喜。
舍利弗见山来入会,安详不动居三昧。
应时化出火金刚,眉高额阔身躯礧。
手执金杵火冲天,一拟邪山便粉碎。
外道哽噎语声嘶,四众一时齐唱快。
(《降魔变文》)
二、其他俗文学作品所受佛教的影响
(一)传布方式
中国的俗文学作品,起初几乎都是对听众讲唱的底本。这种对听众讲唱的传布方式
是僧徒所用,由寺院外流,直接传与诸色伎艺人的。唐宋以后中国俗文学作品的繁富兴
盛,同对听众讲唱的传布方式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六朝时期的转读、唱导,唐朝的俗讲,集会的场所都在寺院里。集会有定期,名叫
道场或法会。讲唱的内容,时代越靠后,故事的成分越浓厚,“邀布施”的目的越明显。
这种讲唱故事以换取报酬的办法自然会有伎艺人来模仿,例如晚唐时期吉师老有《看蜀
女转昭君变》的诗:
妖姬未着石榴裙,自道家连锦水濆。
檀口解知千载事,清词堪叹九秋文。
翠眉嚬处楚边月,画卷开时塞外云。
说尽绮罗当日恨,昭君传意向文君。①
①《才调集》卷八。
可见那时候讲唱变文的已经不限于僧徒,而且地点也不限于寺院了。
到宋朝,情况有了更大的变化,讲唱故事名为“说话”,场所由寺院搬到瓦肆(市
场)。据孙楷第先生考证,宋朝“说话”(即后来所谓“说书”)有四家:一是“小说”,
即银字儿,包括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说铁骑儿;二是“说经”,包括说参请、
说诨经、弹唱因缘;三是“讲史书”;四是“合生”和“商谜”①。灌圃耐得翁《都城
纪胜》说:
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
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条“说经诨经”的名手是:
①《宋朝说话人的家数问题》(《论中国短篇白话小说》)。
长啸和尚,彭道(名法和),陆妙慧(女流),余信庵,周太辩(和尚,一作春辩),
陆妙静(女流),达理(和尚),啸庵,隐秀,混俗,许安然,有缘(和尚),借庵,
保庵,戴悦庵,息庵,戴忻庵。
可见这时期,尘俗故事的势力越来越大,演述佛经故事已经不能占据主流地位。但
是说经的还有僧徒,由道场而伎艺场的递嬗痕迹是相当明显的。
讲唱故事走出寺院,成为伎艺之后,自然会很快地往四外传布。苏轼《东坡志林》
说:
涂(途)巷小儿薄劣,为家所厌苦,辄与数钱,令聚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玄
德败,则嚬蹙有涕者;闻曹操败,则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
陆游诗: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讲唱的场所深入街巷和村庄,这就为俗文学作品的繁荣滋长准备了充足的条件。
(二)体裁
从文体方面看,佛经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在散文中搀杂着不少韵文的成分。经中
直说义理的散文名叫“长行”,长行之后,重述长行内容的诗歌名叫“重颂”,此外还
有不依长行而独立叙说义理的诗歌,名叫“偈颂”。重颂和偈颂都是韵文。佛经一般是
用散文和韵文交替出现的体裁,也有少数是通篇使用韵文。正统的讲经,有讲有唱,就
是适应佛经的这种体裁。隋唐以后的俗讲,用的也是讲唱交替的形式。孙楷第先生说:
唐、五代俗讲本分两种:一种是讲的时候唱经文的。
这一种的题目照例写作“某某经讲唱文”,不题作变文。它的讲唱形式,是讲前唱
歌,叫押座文。歌毕,唱经题。唱经题毕,用白文解释题目,叫开题。开题后背唱经文。
经文后,白文;白文后歌。以后每背几句经后,即是一白一歌,至讲完为止。散席
又唱歌,叫解座文。一种是不唱经文的,形式和第一种差不多,只是不唱经文的。内容
和第一种也有分别。第一种必须讲全经。这一种则因为没有唱经文的限制,对于经中故
事可以随意选择。经短的便全讲。经长的,便摘取其中最热闹的一段讲。然而在正讲前
也还要唱出经题。所以这一种也是讲经文一体,但照例题作变文。①
①《中国短篇白话小说的发展与艺术上的特点》(《论中国短篇白话小说》)。
这两种俗讲的本子,现在通称为“变文”。变文用讲唱交替的形式演述故事,在体
裁方面为中国的俗文学开了一条路,唐、宋以后不少俗文学作品是用这种体裁写下来的。
下面举几种最突出的例。
1.小说
唐朝的小说可以分为俗和雅两类。俗的是伎艺人演述的尘俗故事,有的称为变文,
如《王昭君变文》,有的称为“话”,如《一枝花话》①。雅的是文人写的传奇,如
《柳氏传》《南柯太守传》等。演述尘俗故事的变文是直接从演述佛经故事的变文孳乳
出来的。“话”的体裁如何,现在不能确知,推想同宋朝的话本不会有很大的差别。如
果是这样,那么,“话”应该也是讲唱交替的形式了。传奇小说是文人的炫才之作,同
变文的关系很少,但是,少数传奇小说好像也受了变文的影响,例如张鷟《游仙窟》就
是用散文韵文交替的形式写的。
①元稹《元氏长庆集》卷十《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自注:“尝于新昌宅说
《一枝花话》,自寅至巳,犹未毕词也。
宋以后的小说,大体上可以分为短篇、长篇两类,都是由说话人创始的。短篇有宋
人的“话本”,如《京本通俗小说》和《清平山堂话本》里收的那些篇;有明朝人仿作
的“拟话本”,如“三言”“二拍”①里收的有些篇。这类短篇小说,一般是用诗或词
开头,用诗煞尾;中间的关键处所,需要着重描画解说的,引用诗词或骈文来点染或印
证;上场先写一个性质与正文有联系的故事,名叫“得胜头回”,然后转入正文。这样
的格式,脱胎于变文的痕迹是非常明显的②。
①冯梦龙编《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喻世明言》和凌濛初编《初刻拍案惊奇》
《二刻拍案惊奇》。
②孙楷第先生在《中国短篇白话小说的发展与艺术上的特点》里说:“宋朝的说话,
是直接继承变文的,唱法应当一样。但现在我们见到的宋人话本,多半是开端有诗词,
中间成段的歌词没有。我想是刻书时删去了。明末的拟话本,照例开端有诗,相当于押
座文。正讲前有入话,相当于开题。煞尾有诗,相当于解座文。这是讲经转变的老规矩。”
同短篇小说一样,长篇小说也有说话人演述的话本,如《新编五代史平话》《大宋
宣和遗事》等;有文人整理或仿作的章回小说,如《三国演义》《西游记》等。这类长
篇小说,除去分回之外,体裁同短篇小说基本上是一样的,也是在散文之中常常插入一
些诗词。这种有文有诗词的体裁,甚至在书名上也表示出来,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金瓶梅词话》之类。
2.鼓子词
鼓子词是流行于宋朝的一种俗文学艺术形式。这类作品篇幅短小,是供宴会时歌唱
用的。作品流传到后代的不多,现在见到的有《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和《刎颈
鸳鸯会》,前者见赵令畤的《侯鲭录》,后者见《清平山堂话本》。
两篇用的都是散文韵文交替的形式,虽然歌词部分比较雅驯,而体裁是模仿变文却
是相当明显的。
3.诸宫调
诸宫调是流行于宋、金、元几个朝代的一种俗文学艺术形式,相传是北宋的伎艺人
孔三传所首创。所以名叫诸宫调,是因为歌唱部分是联合许多不同宫调的乐曲。这种作
品都是用散文韵文交替的形式演述长篇的故事,歌唱的曲调比较复杂,变化多。作品流
传到现在的已经不多,只有《西厢记诸宫调》(通称《董西厢》)是完整的,另外两种
残缺的是《刘知远诸宫调》和《天宝遗事诸宫调》①。《西厢记诸宫调》共用乐曲一百
九十三套②,虽然重点在于歌唱,但是乐曲之前有散文的解说,这同变文的体裁还是一
脉相承的。
①见明朝郭勋所辑《雍熙乐府》。
②“套”就是“套数”。一个宫调也称套数。
4.宝卷
宝卷是从宋末一直延续到清末的一种俗文学艺术形式,和变文的关系特别密切,一
般研究文学史的人都认为它是变文的嫡系子孙。它继承变文,不只是形式,就是内容也
大多是宣扬佛教教义的,例如流行很广的《香山宝卷》,不但传说是宋朝普明禅师所作,
而且原名叫《观世音菩萨本行经》。宝卷存世的很不少,在民间的势力特别大,一直到
清朝末年,各地还有刊印宝卷的场所,还有虔诚的宣卷活动。
5.弹词
弹词是明清两代盛行于南方的俗文学艺术形式,和妇女的关系特别密切,妇女最喜
欢听,最喜欢看,清代还出了不少有名的女弹词作家①。这类作品存世的还很不少,大
约有三百部左右;篇幅都比较长,有些长达几百万字。弹词的内容是多方面的,以写男
女悲欢离合的比较多,所以常常有细腻的描写,深挚的情思。弹词也是以歌唱为主,但
是歌唱之间要插入一些讲说,这显然还是变文的传统形式。
①如陶贞怀作《天雨花》,陈端生作《再生缘》,邱心如作《笔生花》。
6.鼓词
鼓词是清朝北方民间特别流行的俗文学艺术形式。存世的作品特别多,几乎凡是小
说里流行的故事没有不编成鼓词的。鼓词和弹词性质相近,也是以歌唱为主,唱词之间
插入一些讲说,所不同的是内容偏于演述慷慨激昂的历史故事,歌唱的时候要用击鼓来
伴奏。总之,就渊源说,鼓词也是远绍变文的。
中国的俗文学,除了上面提到的几种以外,直接间接受到变文影响的还有不少。例
如戏剧是代言体,与小说等是叙事体有很大差别,但是中国戏剧的结构,有白有唱,有
上场诗和下场诗,同变文和小说等讲唱的作品有不少相似之点,这显然也是受了变文的
影响。
以上从俗文学作品的体裁方面谈了变文的影响。变文影响俗文学作品,同体裁有些
关系的,还有叙事当中常常穿插些繁缛铺张绘影绘声的描写。例如《西游记》写二郎神
和孙大圣作战的一部分:
……真君闻言,心中大怒道:“泼猴!休得无礼!吃吾一刀!”大圣侧身躲过,疾
举金箍棒,劈手相还。他两个这场好杀:
昭惠二郎神,齐天孙大圣,这个心高欺敌美猴王,那个面生压伏真梁栋。两个乍相
逢,各人皆赌兴。从来未识浅和深,今日方知轻与重。铁棒赛飞龙,神锋如舞凤。左挡
右攻,前迎后映。这阵上梅山六弟助威风,那阵上马流四将传军令。摇旗擂鼓各齐心,
呐喊筛锣都助兴。两个钢刀有见机,一来一住无丝缝。金箍棒是海中珍,变化飞腾能取
胜,若还身慢命该休,但要差池为蹭蹬。真君与大圣斗经三百余合,不知胜负。那真君
抖擞神威,摇身一变,变得身高万丈,两只手举着三尖两刃神锋,好便似华山顶上之峰,
青脸獠牙,朱红头发,恶狠狠,望大圣着头就砍。这大圣也使神通,变得与二郎身躯一
样,嘴脸一般,举一条如意金箍棒,却就是昆仑顶上擎天之柱,抵住二郎神,諕得那马
流元帅战兢兢,摇不得旌旗,崩巴二将虚怯怯,使不得刀剑。这阵上,康、张、姚、李、
郭申、直健传号令,撒放草头神,向他那水帘洞外纵着鹰犬,搭弩张弓,一齐掩杀。可
怜冲散妖猴四健将,捉拿灵怪二三千。那些猴抛戈弃甲,撤剑丢枪,跑的跑,喊的喊,
上山的上山,归洞的归洞,好似夜猫惊宿鸟,飞洒满天星。……(第六回)
像这样用力渲染的写法,变文里是常见的,中国俗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里也常见,
两者之间有明显的传承关系。
(三)题材
俗文学作品的题材是从现实生活中来的;现实生活中有佛教的成分,题材中自然也
会有佛教的成分。如果深入地考察,把凡是与佛教有关系的事物都包容在内,那就几乎
可以说,中国俗文学作品的大部分,题材与佛教都或多或少地有些关系。举例说,作品
的故事内容不管是用什么体裁表现的,它常常会提到僧徒、寺院、修持、神通、菩萨、
罗汉、乃至阎罗、地狱、鬼魂、报应等等,这样的题材当然是从佛教来的。中国的俗文
学作品浩如烟海,从题材方面全面地辨析佛教的影响是困难的,也是不必要的。这里只
想举例谈谈两方面的情况:(1)有些俗文学作品的题材是直接从佛教来的;
(2)有些俗文学作品的题材是间接从佛教来的。
1.题材直接来自佛教的
中国的俗文学作品,有的主要不是演述佛教的故事,但其中却混合着不少佛教成分,
例如《西厢记》写的是张君瑞和崔莺莺恋爱的故事,可是故事发生的地点是普救寺;
《白蛇传》写的是许仙和白娘子恋爱的故事,其中却牵涉到金山寺的法海禅师;《红楼
梦》写的是荣宁二府由盛而衰中许多儿女的绮丽生活,其中却夹写了栊翠庵和妙玉,直
到宝玉参禅和出家。像这样一部分题材来自佛教的作品,在中国俗文学中是说不尽的,
这里不能详细介绍。中国的俗文学作品,也有不少主要是演述佛教的故事。下面举几个
最突出的例。
(1)以玄奘取经为题材的俗文学作品。唐朝初年,玄奘法师道经西域往印度取经,
在当时是哄动许多国家的一件大事,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这件事的情节是人民
大众乐于知道的,所以后来就有说话人把它编成讲唱的故事,这就是宋朝的话本《大唐
三藏取经诗话》。也有人把它编成剧本,如金人院本《唐三藏》和元人杂剧《西游记》
①。后来唐僧取经的故事辗转流传,内容越来越丰富,情节越来越神奇,终于由明朝吴
承恩组织扩充,写成一部伟大的神魔小说《西游记》。这部小说主要写神通广大的孙悟
空带领猪八戒、沙和尚,保护玄奘往西天取经,经历八十一难,战胜各种各样的妖魔鬼
怪,终于胜利归来的故事。全书充满惊险离奇的场面,诙谐机智的穿插,所以很快就成
为家喻户晓的读物。这部小说对后来的俗文学作品影响很大。清朝中叶以后,有不少剧
本是根据它编写的;有些经过改编,至今还在上演。
①题吴昌龄作,实际是杨景贤所作。
(2)目连救母的故事。这个故事出于《佛说孟兰盆经》,写目连仗佛法的威力,把
母亲刘氏的鬼魂救出地狱的经过。唐朝的俗讲师曾经把这个故事铺叙成《大目乾连冥间
救母变文》。宋元以后,俗文学作品以这个故事为题材的不少,例如戏剧有宋元杂剧
《目连救母》,明朝郑之珍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清宫大戏《劝善金科》;宝卷有
《目连救母出离地狱升天宝卷》《目连救母宝卷》等。一直到清朝末年,目连戏在地方
戏的剧目里还占着很重要的地位。
(3)明朝释智达《归元镜》。这是个很出名的剧本,全名是《异方便净土传灯归元
镜三祖实录》。作者用舞台扮演的形式,演述东晋慧远大师、五代永明寺禅师和明朝云
栖莲池大师的出家成道以及传灯弘法的故事,意在劝导世人以祖师为榜样,念佛戒杀,
慈悲乐道,以便往生西方。这个剧本是根据三位大师的真实事迹编的,所以内容完全是
佛教的。
2.题材间接来自佛教的
有些俗文学作品的内容,表面看来似乎与佛教无关,其实是根据佛典中的故事改编
的。下面举几个最突出的例。
(1)六朝志怪小说《阳羡鹅笼》的故事。内容是这样: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
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负
笼而去,都不觉重。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
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
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
共坐宴。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
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
“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
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男子谓彦曰:“此女虽有情,
心亦不尽,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
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
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
“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
当悒悒耶?日又晚,当与君别。”
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借君,与君
相忆也。”彦大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①
①见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
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说:“然此类思想,盖非中国所故有,段成式已谓出于
天竺,《酉阳杂俎》云,‘释氏《譬喻经》云,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
处作家室。
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遂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柱
杖而去。余以吴均尝览此事,讶其说以为至怪也。’所云释氏经者,即《旧杂譬喻经》,
吴时康僧会译,今尚荐;……魏晋以来,渐译释典,天竺故事亦流传世间,文人喜其颖
异,于有意或无意中用之,遂蜕化为国有。”
(2)唐人李复言的传奇小说《杜子春传》①。这篇小说是模仿佛教“烈士池”的故
事编写的。烈士池的故事见《大唐西域记》卷七,内容大致是说,有个隐者在烈士池旁
边结庵,筑坛作法,求一个烈士,很久没有得到。后来遇见一个烈士,于是送给他金银
五百,嘱咐他用完了再来取。往复几次之后,烈士要求效命,作为报答。隐者说没有其
他要求,只希望他一夜不出声。烈士慨然应允,于是受命拿着长刀站在坛旁。隐者念咒
作法,到天快亮的时候,烈士忽然惊叫,因而火从空中下来。隐者赶快引烈士到池中避
难。后来问烈士何以出声,烈士说夜里看见许多可惊可怕的幻景,都没有动摇,最后看
见自己的儿子被杀,心中不忍,所以失声。《杜子春传》的情节与此几乎完全相同,只
是换成中国的背景和人物,说是一个人名叫杜子春,不务正业,耗完了家产之后,遇见
一个老人,几次给他钱用。最后他到华山去见老人,老人却是个道士,供给他酒饭之后,
教他忍受一切境界,不动不语。以后他经历恶鬼、猛兽、地狱等种种魔障,都没有出声,
最后托生为女人,生子,孩子被丈夫摔死,因为心情激动,不觉失声。这个故事情节很
新奇,对后来的俗文学作品有不小的影响,例如《醒世恒言》中的《杜子春三入长安》,
清人戏曲《广陵仙》和《扬州梦》,都是演述这个故事的。
①《太平广记》卷十六。
(3)元朝李好古的《张生煮海》杂剧。这个剧本的故事是说潮州人张羽和东海龙王
第三个女儿琼莲相恋,中秋节的晚上,张羽到海上去寻找琼莲,遇见一个道姑,送给他
银锅、金钱和铁杓,教他舀海水在锅里煎熬,锅里水浅,海水就会随着变浅,这样就能
够迫使龙王许婚。张羽这样做,龙王果然被迫把琼莲许配他成婚。据霍世休考证①,这
个煮海的故事是从佛教来的,因为《贤愚经》卷九《大施抒海品》有菩萨抒海迫使龙神
送还宝珠,以度济一切众生的故事,《生经》《堕珠着海牛经》和《摩诃僧祇律》里也
有这样的故事②。
①《唐代传奇与印度故事》(《文学》第二卷第六号)。
②季羡林《印度文学在中国》(《文学遗产》1980年一月号)也谈了不少这类情况,
可参看。
(四)思想①
①以佛教为题材的作品自然也会表现佛教的思想。这里“题材”和“思想”分开讲,
是为了解说的方便。
在中国过去的社会里,知识分子的人数不多,受佛教思想熏染最多的是一般人民群
众,因而俗文学作品所受佛教的影响,同正统文学比起来,就显得特别广泛,特别深远。
几乎可以说,一千多年来各种体裁的俗文学作品,如果深入地辨析,就会随时随地发现
其中存在不同程度的佛教思想的成分。其中有的表现得非常明显,如宝卷的宣扬佛教教
义,六朝志怪小说《宣验记》《冥祥记》之类的表现因果报应思想;
有的表现得不很明显,如泛泛推奖慈悲喜舍,慨叹人生如梦。
这类作品很多,表现佛教思想的方面、方式和程度又各式各样,因而要全面地介绍
是困难的。下面分作五个方面——无常苦空,地狱轮回,因果报应,修持得福,多种神
通,简略地谈谈主要的情况。
1.无常苦空
人生是苦,万法皆空,因而理想的立身处世的好办法是出世,求解脱,这是佛教的
根本思想。中国俗文学作品中有的突出地表现了这种思想,如唐人传奇小说沈既济的
《枕中记》,清朝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续黄粱》;也有的在一部分情节里表现了
这种思想,如著名的长篇小说《金瓶梅》的结尾是孝哥出了家,《红楼梦》的结尾是贾
宝玉出了家。举《聊斋志异》的《画壁》为例。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唯一老僧挂褡
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迓,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图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
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
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
偏袒绕视者甚众。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
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
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
此二日。女伴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
共捧簪珥,促令上鬟。女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
群笑而去。生视女,髫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四顾无人,渐入猥亵,
兰麝熏心,乐方未艾。忽闻吉莫靴铿铿甚厉,缧锁锵然。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女惊起,
与生窃窥,则见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绾锁挈槌,众女环绕之。使者曰:“全未?”
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又同声言:
“无。”使者反身鹗顾,似将搜匿。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
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未几,烦喧渐远,
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朱跼蹐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
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时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
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问:
“何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归?”旋见
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而下,
灰心木立,目瞪足耎。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叩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
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朱惊拜老僧,而问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
贫道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而无主。即起,历阶而出。
2.地狱轮回
地狱轮回也是佛教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了这种思想,往生净土才显得更加紧要,
更加迫切。从常识上看来,这种设想的境界是可怖的,因而也就特别容易引起人的好奇
心。从六朝的志怪小说起,俗文学作品描述地狱轮回情况的很不少,如目连救母的故事,
《聊斋志异》里的《席方平》,都是很有名的。这里举南朝齐王琰《冥祥记》里的一则
为例。
晋赵泰,字文和,清河贝丘人也。……泰年三十五时,尝卒心痛,须臾而死。下尸
于地,心暖不已,屈伸随人。留尸十日,平旦,喉中有声如雨,俄而苏活。说初死之时,
梦有一人,来近心下。复有二人,乘黄马。从者二人,夹扶泰腋,径将东行。不知可几
里,至一大城,崔嵬高峻,城色青黑,状锡。将泰向城门入。经两重门。有瓦屋可数千
间;男女大小亦数千人,行列而立。吏着皂衣,有五六人条疏姓字,云当以科呈府君。
泰名在三十。须臾,将泰与数千人男女一时俱进。府君西向坐,简视名簿讫,复遣泰南
入黑门。有人着绛衣坐大屋下,以次呼名,问生时所事:“作何孽罪?行何福善?谛汝
等辞,以实言也。此恒遣六部使者,常在人间,疏记善恶,具有条状。不可得虚。”泰
答:“父兄任宦皆二千石。我少在家修学而已,无所事也,亦不犯恶。”乃遣泰为水官
监作使,将二千余人运沙裨岸。昼夜勤苦。后转泰水官都督知诸狱事,给泰马兵,令案
行地狱。所至诸狱,楚毒各殊。或针贯其舌,流血竟体。或披头露发,裸形徒跣,相牵
而行,有持大杖,从后催促,铁床铜柱,烧之洞然,驱迫此人,抱卧其上,赴即焦烂,
寻复还生。或炎炉巨镬,焚煮罪人,身首碎堕,随沸翻转,有鬼持叉,倚于其侧,有三
四百人立于一面,次当入镬,相抱悲泣。或剑树高广,不知限量,根茎枝叶,皆剑为之,
人众相訾,自登自攀,若有欣意,而身首割截,尺寸离断。……出此舍,复见一城,方
二百余里,名为受变形城。地狱考治已毕者,当于此城更受变报。泰入其城,见有土瓦
屋数千区,各有坊巷。正中有瓦屋高壮,阑槛采饰。有数百局吏对校文书,云杀生者当
作蜉蝣,朝生暮死;劫盗者当作猪羊,受人屠割;淫泆者作鹤鹜麞麋;两舌者作鸱枭鸺
鶹;捍债者为驴骡牛马。泰案行毕,还水官处。……主者曰:“卿无罪过,故相使为水
官都督;不尔,与地狱中人无以异也。”……语毕,主者开滕箧,检泰年纪,尚有余算
三十年在,乃遣泰还。临别,主者曰:“已见地狱罪报如是,当告世人,皆令作善。善
恶随人,其犹影响,可不慎乎!”……①
①见鲁迅《古小说钩沉》。
3.因果报应
宣扬佛教教义,引导广大群众相信佛教,力量最大的莫过于因果报应的传说和描述。
俗文学作品有劝善止恶的作用,所以常常演述因果报应的故事,阐明报应不爽的思想。
从南北朝起,历代各种体裁的俗文学作品,以果报为主要内容的,尤其是一部分情节表
现果报思想的,可以说数也数不清。有的甚至是全部谈果报的,如六朝志怪小说《宣验
记》和《冥祥记》,清初的长篇小说丁耀亢《续金瓶梅》和蒲松龄《醒世姻缘传》。果
报有善报和恶报的分别,但是比较多的是演述恶报。举北齐颜之推《冤魂志》里的一则
为例。
梁武帝欲为文皇帝陵上起寺,未有佳材,宣意有司,使加采访。先有曲阿人姓弘,
家甚富厚,乃共亲族,多赍财货,往湘州治生。经年营得一栰,可长千步,材木壮丽,
世所稀有。还至南津,南津校尉孟少卿希朝廷旨,乃加绳墨。弘氏所卖衣裳缯綵,犹有
残余,诬以涉道劫掠所得;并造作过制,非商贾所宜,结正处死,没入其财,充寺用。
奏,遂施行。弘氏临刑之日敕其妻子,可以黄纸笔墨置棺中,死而有知,必当陈诉。又
书少卿姓名数十,吞之。经月,少卿端坐,便见弘来。初犹避捍,后乃款服,但言乞恩,
呕血而死。凡诸狱官及主书舍人,随此狱事署奏者,以次殂没,未及一年,零落皆尽。
其寺营构始讫,天火烧之,略无纤芥,所埋柱木亦入地成灰。①
①引自徐震堮《汉魏六朝小说选》。
4.修持得福
佛教理论的最高希求是度一切苦厄。离苦得乐要有条件,这就是修持。看破红尘,
出家修道,是修持;不出家,能够敬三宝,持斋茹素,也是修持;再其次,只是乐善好
施,克己利人,也是修持。修持能够得福,富贵寿考,甚至往生净土。俗文学作品表现
这种思想的也很不少,这里只举《聊斋志异》的《菱角》为例。
胡大成,楚人。其母素奉佛。成从塾师读,道由观音祠,母嘱过必入叩。一日,至
祠,有少女挽儿遨戏其中,发裁掩颈,而风致娟然。时成年十四,心好之。问其姓氏,
女笑云:“我祠西焦画工女菱角也。问将何为?”成又问:“有婿家无?”女酡然曰
“无也。”成言:“我为若婿,好否?”女惭云:“我不能自主。”而眉目澄澄,上下
睨成,意似欣属焉。成乃出。女追而遥告曰:“崔尔诚,吾父所善,用为媒,无不谐。”
成曰:“诺。”因念其慧而多情,益倾慕之。归,向母实白心愿。母止此儿,常恐拂之,
即浼崔作冰。焦责聘财奢,事已不就。崔极言成清族美才,焦始许之。成有伯父,老而
无子,授教职于湖北,妻卒任所,母遣成往奔其丧。数月,将归,伯又病,亦卒。淹留
既久,适大寇据湖南,家耗遂隔。成窜民间,吊影孤惶而己。一日,有媪年四十八九,
萦回村中,日昃不去。自言离乱罔归,将以自鬻。或问其价,言:
“不屑为人奴,亦不愿为人妇,但有母我者,则从之,不较直。”闻者皆笑。成往
视之,面目间有一二颇肖其母,触于怀而大悲。自念只身,无缝纫者,遂邀归,执子礼
焉。媪喜,便为炊饭织屦,劬劳若母。拂意则谴之;而少有疾苦,则濡煦过于所生。忽
谓曰:“此处太平,幸可无虞。然儿长矣,虽在羁旅,大伦不可废。三两日,当为儿娶
之。”成泣曰:“儿自有妇,但间阻南北耳。”媪曰:“大乱时,人事翻复,何可株待?”
成又泣曰:“无论结发之盟不可背,且谁以娇女付萍梗人?”媪不答,但为治帘幌衾枕,
甚周备,亦不识所自来。一日,日既夕,戒成曰:“烛坐勿寐,我往视新妇来也未。”
遂出门去。三更既尽,媪不返。心大疑。俄闻门外喧哔,出视,则一女子坐庭中,蓬首
啜泣。惊问何人,亦不语。良久,乃言曰:“娶我来,即亦非福,但有死耳!”成大惊,
不知其故。女曰:“我少受聘于胡大成,不意胡北去,音信断绝。
父母强以我归汝家。身可致,志不可夺也!”成闻而哭曰:“即我是胡某。卿菱角
耶?”女收涕而骇,不信。相将入室,即灯审顾曰:“得无梦耶?”于是转悲为喜,相
道离苦。先是,乱后,湖南百里,涤地无类。焦携家窜长沙之东,又受周生聘。乱中不
能成礼,期是夕送诸其家。女泣不盥栉,家中强置车中。途次,女颠坠车下。遂有四人
荷肩舆至,云是周家迎女者,即扶升舆,疾行若飞,至是始停。一老姥曳入,曰:“此
汝夫家,但入勿哭。汝家婆婆,旦晚将至矣。”乃去。成诘知情事,始悟媪神人也。夫
妻焚香共祷,愿得母子复聚。母自戎马戒严,同俦人妇奔波涧谷。一夜,譟言寇至,即
并张皇四匿。有童子以骑授母。母急不暇问,扶肩而上,轻迅剽遬,瞬息至湖上,马踏
水奔腾,蹄下不波。无何,扶下,指一户云:
“此中可居。”母将启谢,回视其马,化为金毛犼,高丈余,童子超乘而去。母以
手挝门,豁然启扉。有人出问,怪其音熟,视之,成也。母子抱哭。妇亦惊起,一门欢
慰。疑媪为大士现身。由此持观音经咒益虔。遂流寓湖北,治田庐焉。
5.多种神通
佛,菩萨,罗汉,得道的僧尼,有多种神通,如前知、变形态、降妖魔、治病以及
做各种常人看来不可能的事,也是俗文学作品里常常看到的内容,如上面所引《画壁》
里的老僧和《菱角》里的观音大士就是,不再举例。
上面把常见于俗文学作品里的佛教思想分为五种。有的作品只表现其中的一种;有
的常常兼表现其中两三种或三四种,《聊斋志异》等文言短篇小说里这类例证不少,也
就不多举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