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幻中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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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老宿儒七貼方登第
詩曰:
修士讀書認理真,幾忘氣化有屈伸。
遊魂為變原不昧,漫道人間無鬼神。
卻說萬歷年間,湖廣黃州府羅田縣,有一個秀才,姓石名峨,字峻峰,別號嵐庵。乃洛陽石洪之後。為無末避亂,流落此處。家有房宅一所,田地數頃。為人素性剛方,不隨時好,不信鬼神。夫人竺氏惠而且賢,中饋針織外,黃卷青燈,恆以相夫讀書為務。因此峻峰學業成就。每逢考試,獨冠一軍。四方聞風,無不爭相景仰,樂為結納。可惜時運坑坷,迍於功名。凡進六場,不是命題差題,就是文中空白。不是策內忘了抬頭,便是表裏漏了年號。一連七次,俱被貼出。但窮且益堅,立志不懈,待至年過四十,卻又是一個科分。這正是:
肯把工夫用百倍,那怕朱表不點頭。
凡大比之年,前數月內,魁星遍閱各省。揀其學問充足,培植深厚者,各照省數勒定一冊,獻於文昌。文昌奏之玉帝,玉帝登之榜上,張諸天門。名曰:天榜。是科,石峨早已列在天榜數內。及至八月秋闈,三場如意而出。回至家中,向夫人竺氏道:“今科三場,俱不被貼,吾已中矣!”夫人答道:“相公果能高發,正是合家之慶。”到得揭曉,果然獲蒙鄉薦。及來春會試,又捷報南宮。二年之間,身登兩榜。祇因朝綱不振,權奸當道。立意家居,無心宦途。
生有一子,表字九畹,取名茂蘭,一名蕙郎。乃武曲星所轉。從小丰姿超眾,聰明非凡,甫離襁褓,即通名物。七歲讀書,竟能目視十行,日誦百篇。不過三五年間,把五經左史,諸子百家等書,俱各成誦在胸,熟如弗鼎。開筆作文,落落有大家風味。長至一十五歲,不惟文章工巧,詩賦精通,亦且長於書畫。一縣之人群呼為石家神童。峻峰竊喜,以為此子頭角崢嶸,日後必能丕振家聲,光昭祖業。“吾何必身列鵷班,甘於任人進退耶?”不仕之志,因此益堅。明朝定例,凡一科會試榜發,除鼎甲詞林外,其餘進士,三年內務要用完。因宦官專權,人多畏禍。殿試後,假託事故,家居不出者,十人之中,不下四五。緣此詮選之時,人材短少,吏部奏道:
朝廷開科取士,原以黼黻皇猷,非使叨膺名器。茲逢選期,人材短少,皆因歷科進士,多甘家居,致有此弊。伏乞聖裁,飭各省巡撫,查明報部,提京面檢。如或年力精壯,可以備員,即發往各省補缺。庶人材出,而百職修矣。謹疏奏聞。
疏上,皇上批道:準依奏覽。部文行各省,各省行各府,各府行各縣。
一日,石峻峰偶到縣衙吏房。該管書吏一見峻峰,口稱:“石老爺來的湊巧,我正要著人去送信。”峻峰道:“有何信送?”書吏道:“今有部文提你赴京檢驗,文是夜日晚上到的,今早發房。若不信時,請到房裏一看。”遂讓峻峰房裏坐下,把文查出遞與峻峰。峻峰一見這文,心中不快,閉口無言。書吏又道:“這文提的甚緊,速起縣文,上省去請咨,咨文到縣,約得半月有餘。家中速打點行裝,咨文到時,即便起身。斷勿遲滯,致使再催。”方纔說完,這個書吏,被傳入宅裏去了。
峻峰出衙回家,路上度量此事。不覺形諸顏色,到了家中,夫人問道:“相公往日,從外而來,甚是歡喜。今日面帶懮容,是何緣故?”峻峰道:“今日適到縣衙,見有部文,提我上京檢驗。意欲不去,係聖上的旨意。去時倘或驗中,目下群小專權,恐易罹禍網,貽累子孫。事在兩難,躊躇不決,故爾如此。”夫人道:“這事有何作難,皇上提去驗看,原係隆重人材。相公趁此上京,博得一職,選得一縣。上任後,自勵清操,勿蹈貪墨,縱有權奸,其奈你何?做得三年兩載,急為告退。既不至上負朝廷,又可以下光宗族。兩全之道,似莫過此,這是妾之愚見,不知相公以為何如?”峻峰答道:“夫人言之有理,但上京一去,往返須得半載。蕙即年當垂髫,夫人亦係女輩。家中無人料理,如何叫我放心去得?”夫人道:“這卻無妨,我已年近五旬,一切家務,盡可支持。蒼頭趙才,為人忠誠,外邊叫他照料。蕙郎雖幼,我嚴加查考,他也斷不至於放蕩。自管放心前去,無須掛懷。”峻峰道:“夫人既是這樣,吾意已決。”
次日就赴縣,起文上省請咨。家中湊對盤費,收拾行囊。一切親友或具帖奉餞,或饋送贐禮。來來往往,倏忽間已是半月。吏房著人來說:“咨文已經到縣,請石老爺領文起程。”石峻峰領得咨文在手,就僱了一隻大船名為“杉飛”。帶了一個書童叫做“來喜”。擇日起身,又與夫人竺氏,彼此囑託了一番。這纔領著蕙郎送至河岸,看著峻峰上船入艙。打鑼開船,然後回家。
卻說峻峰這一路北來,順風揚帆。經了些波濤,過了些閘壩。不下月餘,已到京都。下的船來,纔落店時,就有長班投來伺侯。次日,歇了一天。第三日早晨,長班領著,就親赴吏部衙門,把咨文投訖。仔細打聽,進京者還無多人。吏部出一牌道:
部堂示諭,應檢進士知悉:俟各省投文齊集日,另行擇期,當堂面驗。各人在寓靜候,勿得自誤。特示。
峻峰見了這牌,店裏靜坐無事,除同人拜往外,日逐帶著來喜在街上遊玩。玉泉山、白塔寺、藥王廟、菜市口,俱各走到。一日,飯後出的門來。走到一個胡同裏,看見一個說《西遊》的,外邊聽的層層圍著。峻峰來到跟前,側耳一聽,卻說的是劉全進瓜,翠蓮還魂一回。峻峰自思道:“無稽之談,殊覺厭聽。”往前走去,到了琉璃場前。心中觸道:“這是天師府舊第,昔日天師在京,此地何等熱鬧?目今天師歸山,落得這般蒼涼。天運有升沉,人事有盛衰。即此可以想見一班。“憑弔了一會,嗟嘆了幾聲。遂口詠七言律一首,以舒慨云:
景物變遷誠靡常,結廬何須飾雕梁。
阿房雖美宮終焚,銅雀空名臺已荒。
舞館歌樓今安在?頹垣碎瓦徒堪傷!
古來不乏名勝地,難免後人作戰場。
詩纔詠完,回頭看時,路旁一人,手拿舊書一部,插草出賣。要過來看,乃是《牡丹亭記》。峻峰想道:“此書是四大傳奇之一,係湯玉茗所作。我卻未曾看過。店中悶坐無聊,何不買來一看,以當消遣。”因問道:“這書你要多少錢?”那人答道:“要錢四百文。”峻峰道:“這書紙板雖好,卻不甚新鮮了。從來殘物不過半價,給你二百錢罷。”那人道:“還求太爺高升。”峻峰喜其說話吉利,便道:“既要看書,何得惜錢。”叫來喜接過書來,付與他錢二百五十文。那人得錢欣然而去。
峻峰回到店中,喫了晚飯。叫來喜點起燭來,把這書放在桌上。從頭看起,初看《驚夢離魂》以及《冥判》諸出,見其曲詞雅倩,集唐工穩,幽思奧想,別有洞天。極口稱道:“玉茗公真才人也!”及看到《開墓還魂》一出,鼓掌大笑道:“人氣聚則生,氣散則死。死生者人之所必不免也。死而復生,那有此理?”伯有作歷,申生見巫,韓退之猶以為左氏浮誇,無足取信。湯玉茗才學名世,何故造此誕漫不經之語,惶惑後人也。疑鬼疑神,學人大病。家有讀書子弟,切不可令見此書,以蕩其心。”遂叫來喜就燭上一火焚之。峻峰在京候驗不題。
但未知蕙郎與夫人在家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幼神童一相定終身
卻說蕙郎在家,自他父親上京去後,逐日不離書房,功夫愈加純正。母親竺氏亦時常查考,凡平日讀過的書籍,從新溫了一遍。每逢三八會期,求他母親命題一道,作文一篇。非迎送賓客,足跡並不到大門。如是者,兩月有餘。一日,偶到門前,見街上走路的,這個說呂公在世,那個說陳摶復生。唧唧噥噥,三五成群,一直往東去了。蕙郎問趙才道:“這是為何?互相稱獎。”趙才答道:“十字街口東,有個相面先生,說他係雲南大理府人,姓曹名奇,道號通玄子。一名曹半仙。他的相法,是從天台山得來的。相的委實與眾不同,因此哄動了一城人。大相公何不也去相相呢!”蕙郎道:“我去是要去,倘或太太找我,你說上對門王相公家講書去了。”趙才應道:“曉得。”
蕙郎出了大門,往東直走。又轉過兩道小巷,抬頭一看,已是寓首了。但見口東路北,一簇人圍著個相士。裏三層,外三層,擁擠不動。蕙郎到了跟前,並不能鑽入人空裏去,祇得在外邊靜聽。聞其指示詳細,評斷決絕,心中已暗暗稱奇。適值相士出來小解,看見蕙郎便驚道:“相公也是來相面的嗎?”蕙郎答道:“正是。”相士道:“好個出奇的貴相!”蕙郎道:“小生陋貌俗態,有何奇貴?先生莫非過獎了。”相士道:“良驥空群,自應詫目,豈是過獎。相公真要相時,今日天色已晚,一時相不仔細。明日飯後,在敝寓專等,肯賜光否?”蕙郎道:“既是如此,明日定來請教。但不知先生寓在何處?”相士道:“從這條街上東去,見一個小胡同,往北直走,走到盡北頭,向東一拐,又是一條東西街,名為賢孝坊。從西頭往東數,路北第五家,就是敝寓。門口有招牌可認。”蕙郎道:“我明日定去領教,但恐先生不在家,被人請去。”相士道:“一言約定,決不相欺。”蕙郎作別而去。相士也收拾了壇場,去回寓所。
卻說蕙郎回到家中,步進書房。適趙才送茶到此,蕙郎問道:“太太曾找我麼?”趙才答道:“不曾。請問大相公,曾叫他相過否?”蕙郎道:“這人真正相的好,但今日時候迫促,相不仔細,說定明日在下處等我。我稟知太太,明日飯後,一定要去的。”蕙郎把相面一事擱在心頭,通夜並沒睡著。次早起來,向母親竺氏道:“今日天氣晴明,孩兒久困書房,甚是疲倦,意欲出去走走。街上有個相士,相的出奇,還要求他給相相。孩兒不敢擅去,特來稟知母親。”夫人道:“這我卻不禁止,你但出去,務要早回,我纔放心。”蕙郎答道:“孩兒也不敢在外久住,毋煩母親囑咐。”用過早飯,封了五錢銀子,藏在袖內。並不跟人,出門徑往賢孝坊去了。蕙郎一來,這正是:
展開奇書觀異相,鼓動鐵舌斷英才。
蕙郎到了這街西頭,向東一望,路北第五家門口,果然有個招牌,上寫“通玄子寓處”五字。蕙郎走到門前,叫道:“曹先生在家麼?”內有一小廝應道:“現在。”蕙郎走進大門。往西一拐,又有個朝南的小門。進了這門,迎門是一池竹子。竹子旁邊,有兩株老梅,前面放著許多的花盆。轉過池北是三間堂房,前出一廈,甚是干淨。往裏一看,後檐上放著一張條桌,上面擺著三事。前邊八仙桌一張,擱著幾本相書,放著文房四寶。牆上掛一橫匾,寫道:“法宗希夷”四字。旁邊貼一對聯,上寫道:
心頭有鑒斷明天下休咎事,
眼底無花觀遍域中往來人。
蕙郎正在打量,小廝進去說道:“有客來訪。”那相士連忙走出相迎,道:“相公真不失信,老夫久候多時了。”讓到屋裏,分賓主坐下。叫小廝潑了一壺好茶來,彼此對飲了幾杯。相士開言道:“算卦相面,先打聽了人家的虛實,然後再為相算,名曰‘買春’。這是江湖中人的衣缽,予生平誓不為此。相公的尊姓大名,並係何等人家,暫且不問。俟相過後,再請教罷。”蕙郎道:“如此說先生的大號,小生也不便請問了。”相士道:“相公的貴相,非一言半語,可以說完,請到裏邊相看,尤覺僻靜。”相士領著蕙郎,從東間後檐上一個小門進去。又是朝西的兩間豎頭屋。前檐上盡是亮窗,窗下放著一張四仙小桌,對放著兩把椅子。北山上鋪著一張藤床,床上放著鋪蓋。後檐上掛著一軸古畫,乃張子房杞橋進履圖。兩邊放著兩張月牙小桌,這桌上擱著雙陸圍棋,那桌上放著羌苗牙板。蕙郎稱贊道:“先生如此擺設,真清雅人也。”相士答道:“旅邸草茅,未免污目。”
兩個對面坐定,相士把蕙郎上下細看了一番。說道:“相公的貴相,天庭高聳,地閣方圓。兩顴特立,準頭豐隆。真五岳朝天之相,日後位至三公,自不必說。但印堂上微有厄氣,天根亦微涉斷缺,恐不利於少年。相書有云:一八、十八、二十八,下至眉攢上至髮,是為上部,主少年。自天根至鼻頭,是為中部,主中年。自承漿至頦下,是為下部,主末年。貴相自十八至二十八,這十年未免有些坑坷。過得二十八歲漸入佳境。到得五十六十,功在廟社,名垂竹帛,顯貴極矣,以後不必再相了。”蕙郎道:“先生如此過獎,小生安敢望此。”相士道:“我言不妄發,日後定驗。”蕙郎又問道:“先生既精相法,亦通柱理嗎?”相士道“相法按八卦,分九宮。命理講格局,論官祿。其實陰陽五行,生克制化,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蕙郎道:“如此說來,先生不惟會相,亦且會算了,願把賤造,再煩先生一看。總為致謝,未知先生肯否?”相士道:“這卻使得。”蕙郎就將八字寫出,相士接過來看了看說道:“貴造刑沖不犯,官殺清楚,誠貴人格也。是九歲順行運,自九歲至十九,還在父母運內,無容多說。細看流年,不出月餘,定有喜事臨門。自十九至二十九,這十年大運不通,子平說的好:‘老怕長生少怕衰,中年祇怕病與胎。’你這十年行的正是胎運。過此以後,官星得權,百事如意了。但年年細查,不勝推算。待我總批幾句,親身領會罷。遂提筆寫讖語八句云:
學堂星動繼紅鸞,何料喪門忽到前。
驛馬能牽大耗至,陰伏天牢緊相纏。
幸逢武曲照當命,那怕傷宮與比肩。
壽星應主晚歲運,一生福祿自延綿。
寫完遞與蕙郎說道:“相公,你一生的遭際,盡在八句話中。挨次經去,半點不錯。此帖務要收好,勿致遺失。”遂拱手說道:“語少忌諱,萬望包涵。”蕙郎謝道:“代為指迷曷勝感佩。”就把謝禮呈上,相士道:“老夫半生江湖,祇重義氣,不計錢財。相公日後高發,定有相逢之處。何必拘在一時,厚儀斷不敢領。”蕙郎再三相讓,相士極力推辭。蕙郎見其出於誠心,說道:“先生既然不肯,小生另當致敬。尊命安好過違。”遂把封套袖起,相士方纔問道:“相公尊姓大名呢?”蕙郎答道:“小生姓石名茂蘭,賤字九畹。住在永寧街上,家君諱峨,字是峻峰。係壬午舉人,癸未進士。現今赴京候檢,去有兩個多月了。相士道:“既然尊翁大人赴京檢驗,不出月餘,定有喜信。這一句已是應驗了。”彼此又盤桓了一會,蕙郎告辭,再三的致謝。相士送至門外,彼此作別而去。卻說這個相士住了些時,不知流落何方。街上再不見他相面了。蕙郎在家不題。
但未知峻峰在京候驗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念民艱掛冠歸故里
卻說石峻峰在京候驗,住至月餘,並無音信。一日,長班走來稟道:“小的今早經過吏部門前,見有牌示了。限於初四日早刻齊集,當堂面驗。今日初三,就是明晨了。老爺把靴帽衣服,逐一打整停當。小的明日早來,好跟老爺同去。或坐車,或坐轎,今日僱下,省的明晨忙迫。”峻峰稱了三錢銀子,著長班去僱車子,就把衣帽等物,逐一檢點了一番。叫來喜俱各包妥。用過午飯,轉瞬天黑。峻峰早早關門睡去。
次早起來,叫來喜要水洗了臉,梳了頭,用過了早飯。店主方纔去開店門,長班進來稟道:“車子已到,請老爺早去,勿致有誤。”就把衣包、帽盒,送在車上。峻峰上車坐定,長班卻先走了。車夫使著車子,來喜隨後跟著。霎時間,已到吏部門首。長班前來稟道:“路北有一個茶館,甚是清雅。老爺下車,暫歇片時,換了衣服,再上衙門。”峻峰下的車來,見路北門面鋪上,掛著“煮茗齋”三字一個小招牌。進到裏面,是三間瓦廈。兩邊俱是開窗。中間門上吊著簾子,院內東西兩邊,俱是走廊。時當九月,東廊下放著幾盆金菊。西廊下掛著兩籠畫眉。峻峰步入房中,見後檐上貼著“聊勝指梅”四字。下邊貼“茶賦”一篇云:
惟龍團之津液,與雀舌之汁膏。解睡餘之煩渴,醒酒後之號呶。爾乃黃芽披蒸,綠腳垂潔。碧乳翻濤,銀絲勝雪。列三等以為差,冠六□而獨□。酩可為奴,筵堪伴果。味品香泉,烹須爐火。盛玉罌其常湛,轉金碾以成垛。至若經作陸羽,錄著蔡襄。添溫暖於冬腹,滌炎熱於夏腸。既無恤夫冰卮,又何羨乎瓊漿。
兩旁又貼一對聯云:
開戶迎花笑,啟窗聽鳥鳴。
峻峰裏面坐了一會,換過衣服。長班來稟道:“大人將近升堂,請老爺過衙門去罷。”峻峰跟著長班,走到儀門前邊,挨省次站定。大人已上堂,從北直驗起。一省或驗中二十多人,或驗中十五六人。點到峻峰,吏部停筆問道:“你原籍何處?”峻峰應道:“原籍河南,後遷湖廣。”吏部又問道:“洛陽石浚川先生,是你一脈嗎?”峻峰應道:“是進士的上世先祖。傳至於今,已二十二代了。”吏部笑道:“你既係先儒苗裔,又當年力精壯,正該為朝廷出力報效。奈何追蒿邙之高風,負王家之遴選。你且下去,明日再聽發落。”並未說驗中與沒驗中。峻峰下的堂來,心中甚是恍惚,不敢就走。直候到各省驗完,大人退堂,方纔回寓。心中度量了一夜。到得次早,叫長班去打聽,回來稟道:“小的見吏部書辦說:大人已經啟奏,再看旨下如何?”峻峰心中愈加驚慌,住了兩天,親去打聽。吏部已把聖諭貼出。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思賢為國寶,安可野有留良。茲依部奏,驗中進士,二百八十人。大省二十名,中省十五名,小省十名,各照數發往候缺。惟石峨係先儒後裔,理應速用,即授陝西西安府長安縣知縣。赴部領憑,毋得遲緩。欽此。
峻峰見了這道旨意,不勝歡喜。領過憑文,請了兩位幕賓,招了幾名長隨。離了京城,自通州壩上船,星夜往黃州府進發。京報已早到家中,夫人竺氏叫趙才打掃客舍,制辦羊酒,候峻峰來到,以便待客。住了些時,峻峰已到家中,親戚朋友來叩喜者繩繩不絕。熱鬧了半月有餘。峻峰恐誤了憑限,祭過祖墳,擇一吉日,率領家眾,直往長安上任去了。這正是:
雪裏無人來送炭,錦上誰不去添花。
卻說峻峰一入陝西境界,就有人役來接。峻峰略把土俗民情,問了一番。因問“衙門廣狹怎樣?”來役稟道:“官衙內有鬼,歷來的老爺,俱住民宅。小的來時,早已僱賃停當,修理齊楚。無煩老爺再為經心。”峻峰笑道:“本縣素性是不怕鬼的。我定住官衙,不進民舍。你等作速回去,給我收拾官衙,違者到任重責。”來役跪央再三,決於不準。祇得星夜趕回,把官衙打掃出來。峻峰一到縣時,直就官衙內上任。是晚,更夫巡夜,聞有鬼說道:“石青天在此居官,吾等暫且回避。”從此官衙內,安靜無事了。上任三日,行香放告已畢。查前任的案卷,未結者還有二三十件,或出票,或出簽,把一干人犯,俱各拘齊。出一牌示:“本縣擬於某日,升堂理事。滿城士民,願看者概為不禁。”到得那日清晨,衙門裏人就填滿了。峻峰自飯後升堂,坐至日夕。二三十件案卷,俱經理清。當批者批,當斷者斷。該打的打,該罰的罰。無不情真罪當。一時看者,群驚為神。峻峰把眾人喚到案前,曉諭道:“本縣承乏茲土,雖無龐士龍之材,卻有西門豹之心。在此居官一日,必不使爾等坐受阽危也。”眾人叩謝而散。歷任一年,政簡刑清。做至三年,頌聲載道。城內紳衿鄉間百姓,送萬民衣的,送萬民傘的。貼德政歌的,紛紛不一。峻峰悉行阻卻。特出一告條云:
長吏為民父母,兆民皆吾子也。父母育子不聞居功,長吏恤民豈意望報。嗣後媚諛之事,斷不可復。
一縣之人無可圖報,遂題詩刻石,以銘其德云:
愛民勿徒羨巽黃,竊幸邑侯稱循良。
繭績不繇咸淳化,嗚琴堪並單父堂。
割雞聊把牛刀試,買犢旋慶筑麥場。
頂祝焚香情莫盡,永登貞志不忘。
後天啟皇帝登基,太監魏忠賢專權用事。峻峰急欲退去,告優未暇,忽越級升了廣西柳州府知府。到任三月怡化翔洽,適廣西巡撫提進省議事。峻峰星夜赴省,來見憲臺。巡撫道:“傳貴府來,非商別事,今有東廠魏大人發下銀子三十萬。叫本院散給各府,各府散給各縣,放於民間使用,三分起息,然後本利催齊解司。下歲領去再放。貴府該代放銀六萬兩。作速領去,分派州縣。”峻峰稟道:“大人之命,卑職固不敢違,但柳州府地瘠民貧,兼之連歲兇歉。有者典當田宅,無者鬻賣妻子。自顧不贍,那有餘錢,代為出息。還求大人極力挽轉,務使百姓均沾實惠。”巡撫道:“這是東廠大人的鈞旨,誰敢抗違。”峻峰跪央道:“百姓是朝廷的百姓,官員是朝廷的官員。朝廷設官,原為牧民。並非設官代人放賬。卑職祇上知有皇上,下知有百姓,中知有大人。若浚民生而肥內監,這等樣事卑職斷不敢做,亦不肯做。還求大人三思。”巡撫道:“如此說,難道你不顧你的考成嗎?”峻峰起來冷笑道:“吾人出仕,原以行節,非圖固寵。卑職自幼讀書,頗有志氣。昔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吾寧為五馬榮挫志乎?大人既不肯為萬民作主,卑職斷不給太監放債。”巡撫怒道:“你這等的抗上,本院一定題參。”峻峰答道:“與其待大人題參,何如卑職先自引退。”遂告辭而出,銀子分文不領。
回到署中,把倉庫檢點了一番,並無半點虧欠。未結的案卷逐一理清,應發的發回本縣。把他的印綬,親身送到巡撫衙門。撫院一見,甚是不悅。峻峰稟道:“百姓不可一日無官。居官不可一時無印。卑職既得罪東廠大人,豈容卑職久留此地。望大人暫且把印收去,以便委人。如魏大人加以罪譴,就是焚屍滅族,卑職願以身當。並不累大人。”說到此處,那巡撫就把印收去了。峻峰從省回衙,掩門待罪。住有半月,並無風信。遂僱了車轎,率領家屬,仍回黃州去了。
不知峻峰回去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為友誼捐資置新宅
話說石峻峰棄官回署。巡撫委官盤查倉庫,無半點虧欠,案卷無一件停留。祇得一面委人看署,一面修書報與京中。書道:
叩稟:東廠司理監,魏大人座下。前承大人發下銀兩,卑職徑定府縣俱各派去。獨柳州府知府石峨抗違不領,兼以棄官脫逃。特為稟明,以便究治。專候鈞旨,肅此上達。
廣西巡撫某人頓首
魏忠賢拆書一看,心中想道:“放賬滾利,終屬私事。且石峨為人剛直,十分究治,未必甘罪。倘或皇上聞知更覺不妥。莫若將機就機,叫他去罷。”遂寫一回書道:
茲承來札,俱已心照。柳州府知府石峨,雖係抗上,乃皇上親放之人,不便究處。且素稱廉明,□□民望,棄官回籍,聽其引退。勿得從刻,照書施行。
某月某日東廠特發
卻說石峻峰轉升之後,巡撫上疏,另題補了長安縣一員知縣。姓王名璠字止珍,乃廣東廣州府番禺縣人。係進士出身。往長安上任,路過襄陽府。襄陽府城內,有一個致仕的員外,姓胡名字涵齋。與王璠素係年誼。王璠來到襄陽拜看胡。胡設席邀請。席間,王璠向胡員外道:“小弟先去上任,少停半載,再接賤眷。自番禺直抵長安,路徑太長,一氣難以打到。弟欲向年兄借一閑房,在此作個過棧。兩截走,庶不艱苦。不知年兄肯相幫否?”胡員外答道:“寶眷到此,小弟理應照料,那煩年兄啟口。”王璠道:“既蒙年兄慨許,小弟就謝過了。”席終之後,王璠回店,次日起身走了。
卻說胡員外又自想道:“凡官員的家眷,少則二三十口,多則四五十人。現在住的宅子,終是安置不下,且不便宜。莫若另買一宅,權叫他住。一則全了朋友之誼,二則添些家產,豈不兩全。”算計已定,遂叫官中,代為買房。本街西頭路南,有房子一處。房主姓徐名敦,本因宅子裏有鬼,住不安穩。要賣了另置。就出了一張五百兩銀子的文約,交給官中楊小山。楊小山因向胡家來說,胡員外問道:“這房子他實在要多少銀子?”楊小山道:“依他說要銀五百兩。”胡員外給他三百五十兩。說來說去,講到四百五十兩,徐家就應口賣了。胡員外擇了日期,同著親朋,叫楊小山寫了文約,把價銀足數兌去。徐家把宅子騰出,交給胡員外。他另搬到別處去了。
卻說王璠到任,住了半年。寫了一封家書,差了一個的當家人,往廣東去接家眷。家中男女,上下共有二十餘人。一路直投襄陽府胡宅而來。胡員外著人把新買的宅子,打掃潔淨。請王夫人與公子住在裏面。一切照料,無不盡心。歇近一月,正要起身而去。忽有一個家人,星夜趕來。稟道:“老爺已於四月間病故,小的料太太少爺,還在此處。特來報知,好去搬靈。”夫人公子聽說,哭倒在地,半日方蘇。公子與夫人計議,此處到長安尚有兩千餘里。往來盤費,非同些小,手中無錢,如何去的。夫人道:“央你胡年伯,或者相幫,也未可定。”王公子親到胡員外家裏,央他幫些銀子,去接父靈。胡員外慨許,借銀二百兩。王公子得了銀子,領著一個家人,往長安縣搬靈去了。往返四五個月,纔把靈柩搬到襄陽府來。胡員外城外有一處小房,叫他把靈柩停在裏邊。胡員外辦禮制帳,親去祭奠。其祭文云:
維吾兄之才略兮,堪稱國良。甫操刀於小邑兮,治具畢張。苟驥足之大展兮,化被無方。胡皇天其不佑兮,遽夢黃梁。悲哲人之已萎兮,我心傍徨。陳壤奠於靈前兮,鑒茲薄觴。
這且按下不題。卻說廣東士寇大發,把廣州一帶俱被佔去。王知縣的靈柩一時難以回家。夫人公子,祇得在此久住。住有一年,夜間漸聞鬼聲,且見鬼形。夫人公子總不肯說出,恐負了胡員外的好意。又住了幾月,王夫人並上下人等,俱病死宅中。祇剩得王公子夫婦二人,與他庶母所生的一個妹子,年方十一二歲。後廣東賊寇平息,胡員外又助銀百有餘兩,叫王公子押著他父母的靈柩,轉回廣東去了。落下這處閑房,並沒人敢在裏邊去住。胡員外託官中典賣。俱嫌宅子不吉,總無售主。祇得把大門常常鎖著。
忽一夜間,胡員外夢見一個老叟,蒼顏白髮,手執藜杖,登門來了。說道:“小弟姓焦名寧馨。係紹興府人氏,有一件要事相懇。西頭路南宅子內有我一親女、一甥女並一甥男。住已數年,今聞尊兄要賣此宅,但這兩個女子,與尊兄有父子之分。日後就這宅子上還要招一佳婿,以光門婿。切不可妄聽人言,輕為拋舍。”胡員外醒來,把夢中的言語告訴夫人馮氏。馮氏夫人道:“夢寐之事,何足為憑。依我看來,咱家盡有錢使,何必典賣房宅,惹人恥笑。與其不值半文舍給人家。何如從新拆蓋,賃出打租。”胡員外道:“夫人說得極是。我從今再不賣他了。”
到得次夜,時近三更,胡夫人有□未睡。忽見兩個女子,丰姿綽約,顏色俏麗。領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兒,□□緩步從外而來。見了胡夫人,深深一拜。一齊就跪下磕頭。胡夫人兩手扶起問道:“兩位姐姐,你是何人?為何行這樣大禮。老身斷不敢當。”二女子道:“兒等住在西頭宅子上,已經幾年,今因王夫人上下死在裏面,義父說宅子兇惡住不的了,屢次託人變賣。幸得母親一言勸醒就不賣了。兒等能得安居此處,以待良緣。為此特來相謝。”說罷飄然而去。胡夫人甚是駭異,叫醒胡員外,把見兩女子的事,說與他聽。胡員外道:“夫人所見與吾夢相符,此中必有緣故。這宅子我定是不賣了。但不知後來,應在何處?”這正是: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且按下不提。卻說這宅子對門,有一個孝廉公姓朱名耀彩,字斐文。年近五旬,他發身時,是中的解元。會試曾薦元三次,俱未得中。閩省之人,群稱為文章宗匠,理學名宿。他有一個兒子,名璘,字良玉。年方二十三歲,是個食廩的生員。人物聰俊,學問充足。王公子在此住時,門首時常相見。王公子羨慕朱璘。朱璘也欽仰王公子。王公子也是個補了廩的秀才,因是同道朋友,兩個就拜成兄弟。王夫人與朱璘的母親,亦時相往來,彼此情意甚覺投合。王夫人的女兒並拜朱夫人為義母。王夫人在日,朱夫人不時的把王小姐接過這院修理頭面,添補衣裳,待之無異親生。及王夫人夫婦靈柩歸家有期,朱夫人又把王小姐接過來,照料了一番。說道:“吾兒我與你果有緣法,日後須落在一塊方好。但你居廣東,我住湖廣,雲山間阻,從此一別,今生斷不能再見面了。”說罷,不覺泣下。王小姐答道:“孩兒仗託母親的福力,安知後日不常靠著母親。”亦自滴淚滿懷。從此王夫人夫婦靈柩回去。朱夫人日逐想念王小姐,幾乎成病。數月以後,方纔開懷。王小姐回到家中,父母大事已過。兄嫂欲為他擇配,王小姐也不便當面阻絕。作詩一首,貼於房中。其詩云:
婚姻大事係前緣,媒氏冰人徒枉然。
義母臨岐曾有約,常思歸落在伊邊。
年過二十方許嫁,且託繡閨讀史篇。
若使赤繩強相繫,情甘一命赴黃泉。
自從王小姐作詩之後,擇配一事,兄嫂二人,也再不敢提了。卻說番禺縣有一個極靈驗的巫婆,能知人已往將來的事情。一日,走到王宅看見王小姐說道:“這個姑娘,定是一位夫人。但必須經過三個娘家,方纔成人。可惜形神之間,將來不無變換,這是數該如此,也不是他好意這般。”王夫人仔細相問,那巫婆答道:“事係渺冥,不可說破,到了那時,便自明白。”又待問時,那巫婆撤身而出。王夫人把這話告訴王公子,王公子道:“巫婆之言,殊屬可惡。”從此分付看門的:“一切巫婆人等,俱不準進門。”
王小姐自見那巫婆之後,漸漸的懶於見人。日逐在他臥樓上,做些針指,並不輕發言笑。長至一十五歲時,容顏甚是標致。忽然坐了一個病根,一時昏去,半日方醒。王公子延醫調治,總不見痊。王公子怨他夫人叫巫婆進院,所以致的他妹子這樣。王小姐聞知勸說道:“人生在世,死生有命。一個巫婆,他如何就能勾叫我這樣,哥哥斷不可瞞怨嫂子。”王公子聽說,方纔緘口。且休說王小姐後日怎樣。
尚未知石峻峰回來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孝順男變產還父債
卻說石峻峰回得家來,關門避事。自與蕙郎講幾篇文章,論幾章經史。除此以外,晴明天氣,約相契三四人,閑出郊外,臨流登山,酌酒賦詩而已。那蕙郎未有妻室,與未入泮宮,是他留心的兩件要事。一日,在客舍內靜坐。見兩個媒婆先到面前,一個叫做周大腳,一個叫做馬長腿。笑著說道:“幸逢老爺在家,俺兩個方不枉費了腳步。”峻峰問道:“你兩個是為大相公的婚事而來嗎?”二媒婆答道:“正是為此而來。”峻峰道:“你兩個先到裏面,向太太說知,我隨後就到。”二媒婆聽說,走入中堂去了。石夫人一見說道:“你兩個老媒,為何久不來俺家走走?”二媒婆答道:“俺不是給大相公揀了一頭好親事,還不得閑上太太家來哩。”石夫人問道:“是說的那一家?”二媒婆答道:“是十字街南,路東房老爺家。他家的小姐今年十八,姿色十分出眾。工針指,通文墨。房太太祇這一位小姐,還有一付好陪送哩。太太與老爺商量,若是中意,俺兩個好上那頭去說。”夫人道:“這卻也好。”叫來喜:“去請老爺進來。”峻峰進得房中,坐下。夫人向著說道:“兩個老媒為蕙郎議親,說的是房家,在十字口南邊住。你可知道麼?”峻峰道:“這是做太河衛守備的房應魁。”二媒答道:“正是,正是。”峻峰道:“這是無庸打聽的,那裏的姑娘多大小了?”二媒道:“十八歲,人材針指,無一不好,且是識文解字。過門時,又有好陪送。說的俱是實話,並不敢半點欺瞞。老爺,若說是好,俺就向那邊說去。”峻峰道:“別無可說,你房老爺若不嫌我窮時,我就與他結親。”兩媒婆見峻峰夫婦已是應許,起身就走。石夫人道:“老媒別走,喫過午飯去。”二媒笑道:“太太,常言說的好,熱媒熱媒,不可遲回。俺那頭說妥了,磕頭時一總擾太太罷。”說畢,就出了大門,直往十字口南去了。
二媒婆到得房宅,正值房應魁與夫人劉氏、小姐翠容,在中堂坐著說話。房太太一見,便問道:“你兩個是來給小姐題媒的嗎?”二媒應道:“太太倒猜的準。”翠容聽說,把臉紅了紅,頭也不抬就躲在別房裏去了。房應魁問道:“說的是那一家?”二媒答道:“永寧街上住的石太爺家。”房應魁道:“這個石峻峰,他不給魏太監放賬,連知府也不做了,好一個硬氣人。他的學生我曾見過。人物甚好,學問極通,人俱說他是個神童。目下,卻還未曾進學哩。門當戶對,這是頭好親事,說去罷了。”房夫人道:“既是他家我也曉得。但他家地土不多,居官未久,無甚積蓄。恐過門後,日子艱窘。”房應魁道:“人家作親,會揀的揀兒郎,不會揀的揀宅房。貧富自有命定,何必祇看眼前。”夫人道:“主意你拿,妾亦不敢過謬。”二媒又追問一句道:“老爺太太若是應承,俺兩個明日就磕喜頭了。”房應魁道:“這是何事,既然應允,豈肯更口。”二媒聽說辭出。
遲了兩日,兩媒先到石家磕喜頭,每人賞銀二兩。後到房家磕喜頭,也照數賞銀二兩。石峻峰看了日期換過庚帖,議定臘月十八日過門。
峻峰的要緊心事,就割去一半了。祇蕙郎未曾進學,還時刻在念。到得六月半間,學院行文歲考。黃州定於七月初二日調齊,初八日下馬。峻峰聞信,就打點盤纏,領著蕙郎赴府應考。這個學院最認的文章,又喜好書寫。蕙郎進得場時,頭一道題,是季路問事鬼神。次題是,莫非命也。蕙郎下筆如神,未過午刻,兩篇文章,真草俱就。略等了一會,學院升堂,蕙郎就把卷子交去。學院見他人才秀雅,送卷神速。遂叫到公案桌前,把卷子展開一看。真個是字字珠璣,句句錦繡。兼之書寫端楷。誇獎道:“此誠翰院材也。”遂拈筆題詩一首以贈之。其詩云:
人材非易得,川岳自降神。
文體追西漢,筆鋒傲晉人。
箕裘千載舊,經濟一時新。
養就從龍器,應為王家賓。
蕙郎出得場來,把文章寫給他父親一看。峻峰道:“文章雖不甚好,卻還有些指望。”及至拆號,蕙郎進了案首。對門王詮進了第二。
卻說王詮乃刑部主事王有章之子,為人甚不端方。兄弟三個,他係居長。自他父母去世,持其家資殷厚,往往暗地裏圖謀人家的妻女。外面總不露像。蕙郎窺看雖透,因是同進,遂成莫逆之交。
這且不說,卻說峻峰領著蕙郎回到家來,不覺已□就是十月盡間。蕙郎的婚期漸近。峻峰打點首飾,制辦衣裳。到了臘月十八的吉期,鼓樂喧天,燭火照地。把新人房翠容娶進門來。拜堂已畢,送入洞房。到晚客散,夫妻恩愛,自不消說。
過得一月有餘,王詮在這邊與蕙郎說話,適值翠容從娘家回來。偷眼瞧見王詮,問丫頭道:“那是何人?”丫頭答道:“是對門王相公。”翠容默然無言。及到晚間,蕙郎歸房。翠容道:“對門王生,獐頭鼠目。心術定屬不端。常相交接,恐為所害。相公千萬留心方妥。”蕙郎答道:“同學朋友,何必相猜。”翠容因娶的未久,亦不便再說了。到得科考,蕙郎蒙取一等一名,補了廩餼,王詮蒙取二等,亦成增廣。兩個合伴上省應試。蕙郎二場被貼而回。是歲蕙郎年正十九,回想相士所批學堂紅鸞一句,已經應驗。再想喪門到前一句,心上卻甚是有些躊躇。及至到了來春三四月間,羅田縣瘟疫大行。峻峰夫婦二人,俱染時症相繼而亡。纔知相士之言,無一不驗。蕙郎克盡子道,衣衾棺槨,無不盡心。把父母發送入土。且按下不題。
卻說魏太監一時雖寬過了石峨,心下終是懷恨。此時西安府,新選了一個知府,姓范名承顏。最好奔走權貴。掣簽後,託人情使銀子,認在魏太監的門下。一日,特來參見,說話之間,魏太監道及石峨不給放賬一事。意味之間,甚覺憾然。范承顏答道:“這有何難,卑職此去定為大人雪恥。”說定告辭而退。
及至范承顏到了任所,留心搜尋石峨在任的事件。他居官三年,並無半點不好的事情。惟長安縣有引河一道,係石峨的前任奉旨所開。數年以來,將近淤平。范承顏就以此為由,稟報督撫。說此河雖係石峨前任所開,石峨在任,並不疏挑,致使淤平。貽水患害民。理應提回原任,罰銀五千兩,以使賠修。撫院具了題,就著西安府行文用印。
卻說石茂蘭在家,那一日是他父親的周年。一切親友都來祭奠,午間正有客時。忽然兩個差人,一個執簽,一個提鎖,來到石家門首。厲聲叫道:“石相公在家麼?”趙才聽說應道:“在家。”石茂蘭也隨後跟出來。差人一見,不用分說,就走近前來,把鎖子給石生帶上。石生不知何故,大家喧嚷。眾客聽說一齊出來勸解。那差人道:“他是犯了欽差大事,俺們也不敢作主。叫他自己當堂分辨去罷。”翠容在內宅,聽說丈夫被鎖。也跑出門外觀望,誰知早被對門王詮看了盡情。眾人勸解差人不下,也各自散了。翠容見他丈夫事不結局,就回到院內哭去了。
差人帶著石生,見了縣主。縣主問道:“你就是原任長安縣知縣石峨的兒子嗎?”石茂蘭答道:“生員正是。”縣主道:“你父親失誤欽工,理應該你賠修。你作速湊辦銀兩,以便解你前去。”石茂蘭回道:“此河生父並未經手,賠修應在前任。還求老爺原情。”縣公道:“你勿得強辯。著原差押下去,限你一月為期,如或抗違遲誤,定行詳革治罪。”石茂蘭滿心被屈,無可奈何。下得堂來,出了衙門。左右打算,沒處弄錢。祇得去找官中,把房宅地土盡行出約變賣。這官中拿著文約,各處覓主。此時人人聞知石生之事,恐有連累,並沒人敢要。
這一日,官中在街上恰恰遇著王詮,提及石茂蘭變產一事。王詮心裏欲暗圖房翠容,遂說道:“朋友有難,理應相幫,這房宅地土,別人不敢要時,我卻暫且留下。俟石兄發財時,任他回贖。但不知文約上是要多少銀子?”官中道:“是要四千五百兩。”王詮道:“我也並不掯勒,就照數給他。”官中聽了,喜道:“王相公這就是為朋友了。”遂把石茂蘭請到他家,同著差人,官中把正數四千五百兩銀子兌訖。王詮又說道:“我聽說來文是罰銀五千。四千五百兩,長兄斷不能了結此。莫如外助銀五百兩,係弟的薄心。”石茂蘭謝道:“感長兄盛情,弟何以報。”就把這五百銀子,也拿在家來了。翠容聞知便說道:“對門王家,祇可受他的價銀,是咱所應得的。外銀五百,未必不有別意,斷不可受。”石茂蘭不聽,把翠容送在娘家去。趙才來喜俱各打發走了。遂把宅子地土,一一交清。縣公辦了一道文書,上寫道:
羅田縣正堂加三級錢,為關移事。敝縣查得,原任長安縣知縣石峨,已經身故。票拘伊子石茂蘭。並賠修銀兩五千正。差解投送,貴府務取收管,須至移者。
羅田縣差了兩個人役,把石生並銀子直解到西安府去了。石生一去莫提。
但不知翠容在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貞烈女舍身報母仇
話說房翠容回到娘家,一則掛念石生,又掂度著王家五百兩空銀子。日夜懮愁,容顏漸覺憔悴。房應魁見他女兒這般光景,心裏十分骯臟,積得成病死了。剩下翠容母子二人,更加淒楚。這王詮自見翠容之後,心圖到手,苦於無方。聞說房守備已死,他生了一計。因長安現任知縣是他父親的門生,就騎了一個極快的騾子,一日可行五六百里,遂往長安縣去了。進得衙門,住了幾天,知縣金日萃偶然說及石家這樁事來。王詮道:“石公子是弟的同進,且係對門。他變了產業來賠修河工,料他不久就到了。但有句話不得不向世兄說知,石生為人甚是詭譎。完工之後,定叫他看守三年,纔可放他回家。不然,偶有差失就累及世兄了。”金日萃應道:“相為之言,小弟自當銘心。”王詮又停留了幾日,就回羅田縣來了。
石茂蘭來到西安府,落了店。差人投了文。次日早堂,見了太府,太府限他六個月完功。差人把石公子並銀子五千,押送長安縣去。長安的知縣把銀子存庫。每日祇發銀子二十五兩,著差人同石公子覓夫二百多名,往河上去修理。挑的挑,抉的抉,祇消得一百四十五天,就修的依舊如初了。剩下的銀子還有兩千,石生去領。長安縣開出一本上司衙門使費的賬來,給石生看說:“剛剛足用,並沒剩得分毫。”石生也不敢十分強要,親去稟知太府,工已告竣。太府驗過,把功收訖。石生送了一個求回籍的稟帖,太府批道:“工雖已竣,尚須保固三年,方許回籍。私逃者,拿回重責。”就把石生羈絆在此處了。喫飯沒錢買,住店沒錢僱。祇得在河岸上搭了一個窩鋪住著。日間在城裏賣些字畫,落得錢數銀子,聊且糊口。晚上回到窩鋪裏去睡。受了許多飢寒,嘗了無限苦楚。作詩以自傷,其詩曰:
河工告峻不許還,身受艱辛幾百般。
異域無親誰靠戀,故鄉相隔多雲山。
白晝街頭空擾擾,夜間臥聽水潺潺。
轉籌返旆在何日?心痛曷勝雨淚潸。
石生在外住過一年,王詮在家寫了一封假書,著人送到房宅,說是石生的家報。翠容拆開一看,上寫道:
予自修河長安,操勞過度。飲食不均,積成一病。邇來日就垂危,料此生斷難重聚。賢妻年當青春,任爾自便,勿為我所誤。餘言不宣。
拙夫石茂蘭手書
翠容問家人道:“這書字是誰送來的?”那家人答道:“是西頭王宅裏人送來的。”翠容心裏道:“孽畜是來行離間計了。”也寫了一封回書道:
妾自丈夫西去,久已封髮自守。此心不惟堅若金石,亦且皎如日月。但祈生渡玉門,以圖偕老。如有不諱,情甘就木。禽獸之行,斷不肯為。臨啟曷勝愴淒之至。
賤妾房翠容泣書
寫完封好,著人送給王詮說:“這是石家娘子的家信,煩王大爺千萬託人捎到長安去。”王詮收下,拆開一看。知此計斷是不行了。心中又畫了一策:“聽聞那劉氏夫人,夜間常起來焚香拜斗。再把這個老媽治煞,單剩翠容,一個女子,斷難逃脫我手了。”主意拿定,他家有個家生子名喚黃虎。年紀二十多歲,甚是兇惡,且善於跳牆。許了他五十兩銀子,叫他往房家去行刺。黃虎應允。
到了次夜,黃虎拿了一個金剛圈。竟跳入房宅內院,轉過堂前一望,見劉氏夫人跪在地下,正磕頭拜斗哩。黃虎暗暗走到背後,一把掀倒,使腳蹬住喉嚨。頓飯時間,把個劉氏夫人活活的捫死了。翠容在房等候多時,不見他母親回去。起來看時,早已死了。叫人抬進屋裏,痛哭一場。天明料理喪事,不題。
翠容想道:“害吾母者非他人,定是王詮。”欲待鳴官,苦無憑證。且身係女流,不便出去。無奈何,忍氣吞聲,把劉氏夫人殯葬了。是時,正當八月盡間。一日,陰雨蒙蒙,金風颯颯。淒涼之狀,甚是難言。到得晚間,點起燈來,追念雙親,懷想丈夫,滴了幾點血淚。因題詩一首道:
征人一去路悠悠,孤守深閨已再秋。
萬里堤旁草漸蔓,望夫石畔水空流。
遊魚浮柬渺無望,飛雁銜書向誰投?
懮思常縈魂夢內,幾時相逢在重樓。
詩已題完,千思萬想,總是無路。長歎道:“這等薄命,卻不如早死為妙。”遂取了一根帶子,拴在門上闌上。正伸頭時,忽見觀音老母,左有金童,右有玉女,祥雲靄靄,從空而降。把帶子一把扯斷,叫道:“石娘子,為何起此短見?祇因石生的魔障未消,你的厄期未過。所以目下夫妻拆散。你的富貴榮華全在後半世哩。我教你兩句要言:作尼莫犯比丘戒,遇僧須念彌陀經。這兩句話就可以全你的名節,保你的性命。切記勿忘。外有藥面一包,到萬難解脫時,你把這藥,向那人面上灑去。你好逃生。”翠容一一記清了。正要說話,那菩薩已騰空去了。翠容起來看時,桌上果有藥一包。上寫“催命丹”三字。仍舊包好,帶在身邊。出來焚香拜謝一番,方纔回房。不題。
卻說王詮又生一計,使錢買著縣裏的衙役,拿著一張假文來向翠容道:“石公子已經亡故,河工還未修完。現有長安縣的關文,叫家裏人去修完河工,以便收屍。翠容不知是計,認以為真,痛哭了一場。對差人道:“我家裏實沒人來領屍,煩公差大哥回稟縣上老爺,給轉一路回去罷。”差人道:“這也使的,但須有些使費。”翠容把首飾等物,當了幾兩銀子交與差人拿去。差人回向王詮道:“房小姐認真石公子是死了。”住了些時,王詮著人來題媒,翠容不允。後又叫家人來討債,翠容答道:“我是一個女人,那有銀子還債。”王詮又行賄縣公,求替他追比這宗賬目。這羅田縣知縣,姓錢名為黨。是個利徒,就差了原差,飛簽火票,立拿房氏當堂回話。差人朝夕門口喊叫,房翠容那敢出頭。誰料禍不單行,房應魁做守備時,有一宗打造的銀子,私自使訖,並未奏銷清楚。上憲查出,聞其已死,行文著本縣代為變產填補虧空。遂把他的宅子盡封去了。翠容祇得賃了兩間房子,在裏邊安身。
王詮見翠容落得這般苦楚,又託了他的一個姨娘姓毛,原是房家的緊鄰。來向翠容細勸道:“你是少年婦人,如何能打官司?又沒銀子給他,萬一出官,體面安在?依我看來,你這等無依無靠,不如嫁了他為妥。到了他家,那王詮斷不輕賤看你。”翠容轉想道:“菩薩囑付的言語,或者到了他家能報我仇,也未可知。”遂假應道:“我到了這般田地,也無可奈何了。任憑王家擺布罷。”毛氏得了這個口角,就回信給王詮。次日,王詮就著他姨娘送過二十兩銀子來,叫翠容打整身面。怕他夫人不準,擇了一個好日子,把房翠容娶在另一處宅子上去。這正是:
真心要赴陽臺會,卻成南柯夢一場。
話說王詮到了晚間進房,把翠容仔細一看,真是十分美貌。走近前來,意欲相調。翠容正色止住道:“我有話先向你說知,我丈夫石生,與你何等相與。定要娶我,友誼安在?且我母親與你何仇,暗地著人治死?”王詮道:“你我已成夫婦,往事不必再提。”翠容道:“咱二人實係仇家,何得不思雪夙恨。”遂把那藥面拿在手中,向王詮臉上一灑。那王詮哎喲一聲,當即倒地而死。翠容見王詮已死,打開頭面箱子。把上好的金珠,包了一個包袱。約值千金,藏在懷中。開了房門,要望路而走。忽然就地刮起一陣大風,把翠容刮在半虛空裏,飄飄蕩蕩,覺著刮了有兩三千里,方纔落下。風氣漸息,天色已明。抬頭看時,卻是觀音堂一座。
進內一看,前邊一座大殿,是塑的佛爺。轉入後殿,裏面是觀音菩薩。盡後邊纔是禪堂。從禪堂裏走出一個老尼來,年近七旬。問道:“女菩薩,你是從何處來的?”房翠容答道:“妾是黃州府羅田縣人。丈夫姓石,今夜被狂風刮來的。不知這是甚麼去處?離羅田縣有多少路程?”老尼道:“這是四川成都府城西,離城三里地。此去黃州,約有兩千多路。”翠容道:“奴家既到這裏,斷難一時回家了。情願給師傅做徒弟罷。”老尼道:“我比丘家有五戒,守得這五戒,纔可出的家。”翠容問道:“是那五戒?”老尼道:“目不視邪色,耳不聽邪聲,口不出邪言,足不走邪徑,心不起邪念。”翠容道:“這五件,我都守得住。”老尼道:“你能如此,我給你閑房一座住著。各自起火,早晚不過替我掃掃殿,燒燒香。除此以外,並無別事派你了。若是願意,你就住下。”翠容道:“這卻甚好。”遂拜老尼為師。折變了些首飾,以此渡日。翠容想道:“菩薩說,‘作尼莫犯比丘戒’這句我明白了。‘遇僧須念彌陀經’,僧者,佛也。”就一日兩次,來佛殿前焚香禱祝。不題。房翠容在外莫說。
但不知茂蘭回來如何?再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窮秀才故入陰魔障
話說石茂蘭看守河工三年,方纔回家。進的城來,無處投奔。祇得先往岳丈家去看看。到了房宅門口,見物是人非。甚是驚異,打聽旁人說:“房守備夫婦俱沒了。他家小姐被王詮設法娶去。王詮已死,房小姐並不知歸往何處去了。這宅子是奉官變賣填補虧空了。”茂蘭聞說,大驚失色。回想:“不聽翠容之言,所以致有今日。”暗地裏痛哭一場。前瞻後顧,無處紮腳。遂投城外客店裏宿下。反復思想,欲還在此處住罷,這等落寞難見親朋。不如暫往襄陽,以便再尋生路。店裏歇了一夜,次早就往襄陽府去了。
到得襄陽,見那城郭宏整,人煙輻湊。居然又是個府會,比黃州更覺熱鬧。落到店中,歇了兩日。買了些紙來,畫了幾張條山,寫了幾幅手卷。逐日在街頭上去賣,也落得些錢,暫且活生。
一日,走到太平巷來,東頭路北第三家,是胡員外的宅子。路南錯對門是個酒鋪,門上貼一付對聯道:
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石生走近前來,就進酒鋪裏坐下。酒保問道:“老客是要喫酒的嗎?”石生答道:“祇要喫四兩。”那酒保把熱酒取過四兩來,給石生斟上,就照管別的客去了。石生把酒喫完,還了酒錢。正要起身出去,忽從店裏邊跑出一個人來。卻是個長隨的打扮。問石生道:“你這畫是賣的嗎?”石生答道:“正是。”那人把畫展開一看,誇道:“畫的委實不錯,這是樁甚麼故事?”石生道:“是朱虛侯誅諸呂圖。”那人究問詳細,石生把當年漢家的故事說了一遍。並上面的詩句也念給他聽了。那人道:“你這一張畫要多少錢?”石生答道:“憑太爺相贈便了。”那人從包裏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三錢,遞給石生。揀了一張畫,卷好拿在手中。仍上裏邊喫酒去了。
此時,適值胡員外,在門首站著。把石生上下打量一番。想道:“我相此人,終須大貴。”遂走過來問道:“尊客是那邊來的呢?”石生答道:“在下是從黃州府羅田縣來的。”胡員外問道:“羅田縣有個石嵐庵,你可認得他嗎?”石生答道:“就是先嚴。”胡員外道:“既然這樣,世兄是位公子了,如何流落到此處?”此時,石生不知道,方纔那個買畫的是魏太監私訪的家人。就把他父親生前棄官,死後修河的事情逐一說了個清楚。都被那買畫的人,聽在心裏去了。胡員外也把字畫拿過來一看,稱贊道:“世兄寫畫俱佳,甚屬可敬。若不相棄,到舍下少敘片刻何如?”石生略不推辭,就隨著胡員外走過去了。
進得胡員外的院來,讓在西書房裏坐下。叫人打整酒飯。胡員外問道:“世兄曾進過學否?”石生答道:“已徼幸過了。”胡員外又道:“世兄既經發軔,還該努力讀書,以圖上進,區區小成,何足終身。”石生答道:“晚生非不有志前進,無奈遭際不幸,父母雙亡,夫妻拆散。家業凋零,不惟無以安身,並且難於糊口。讀書一事,所以提不起了。幸承老先生垂顧,相對殊覺赧顏。”胡員外道:“窮通者人之常,這是無妨的。從來有志者事竟成。世兄果有意上進,讀書之資,就全在老夫身上。何如?”石生當下致謝不盡。待飯已畢,胡員外道:“念書須得個清淨書房,街西頭我有一處閑房,甚是僻淨。先領你去看看,何如?”石生答道:“如此正妙。”
胡員外領著石生,家人拿著鑰匙,開了大門。進去走到客位,東山頭上有個小角門,裏邊是一個大院子。正中有個養魚池,池前是一座石山子。山子前是兩大架葡萄。池北邊有前後出廊的瓦房三間,是座書房。前面掛著“芸經堂”三字一面匾。屋裏東山頭上,有個小門,進去是兩間暖書房,卻甚明亮。後邊有泥房三間是個廚屋,廚屋前有兩株垂楊,後邊有幾棵桃樹,兩株老松,一池竹子。石生看完,胡員外道:“這個去處,做個書房何如?”石生答道:“極好。”胡員外道:“世兄若愛中了此處,今晚暫且回店。明日我就著人打掃,後日你就搬過來罷了。但大門時常關鎖,出入不便。從東邊小胡同裏,另開一門,你早晚出入便可自由了。”石生謝道:“多煩老先生操心。”遂別過胡員外而去,不題。
卻說胡員外到了次日,就叫人另開了一個小門。把書房裏打掃干淨,專候石生搬來。到了第三日,石生從新買的書籍筆硯,自家拿著。叫人擔著鋪蓋,直走到書房裏邊,方纔放下,時當炎暑天氣。西山頭上鋪著一張小床,把鋪蓋擱在上面。前檐上,一張八仙桌子,把書籍筆硯擺在上頭。胡員外進來看了一看,說道:“這卻也罷了。”又道:“世兄既在此住紮,你我就是一家人了。晴明天氣賣些字畫,或可糊口。倘或陰天下雨,難出門時,老夫自別有照應,斷勿相拘。”石生再三致謝,說完同著胡員外鎖了門,仍往街上去了。
胡員外回到家來,向夫人馮氏說道:“我看石公子日後定是大發。佳婿之說,大約應在此人了。但不知二女從何而出?”夫人答道:“渺冥之事,未必果應,這也不必多說。”
再說石生到了街上,又賣了幾張字畫。天色已黑,買了一枝蠟燭,潑了一壺熱茶,來到門首,開了鎖進來。關上門,走到屋裏。把燭點上一看,書籍筆硯俱沒有了。心中驚異道:“門是鎖著,何人進來拿去?”喫著茶,坐了一會。譙樓上,已鼓打二更了。忽聽得,東山頭上角門響了一聲。從裏邊走出一個女子來,年紀不過十八九歲。兩手捧著書籍,姍姍來前,仍舊把書籍放在桌上。你說這女子是甚麼光景?
人材一表,兩鬢整齊。烏雲繚繞,柳腰桃腮。美目清皎,口不點脣,蛾眉淡掃。金蓮步來三回轉,卻祇因鞋弓襪小。何等樣標致,怎般的窈窕。細看來,真真是世上絕無人間少。
──右調《步步嬌》
又見一個女子,年不過二八。雙手捧著筆硯,裊裊而至。照樣放在原舊去處。你說這個女子是何等模樣?
面龐員漫細長身,鬢髮如雲。鬢勻髻高半尺頭上戴,金蓮三寸不沾塵。口輔兒端好,眸子兒傳神。丰姿甚可人。又雖不是若耶溪邊浣紗女,卻宛似和番出塞的王昭君。
──右調《耍孩兒》
這兩個女子站在桌前,石生麾之不去。問道:“你莫非是兩個鬼嗎?”彼此相視而笑。少頃,走近前來,把石生雙目封住。石生全然不怕,極力掙開。又把燭吹滅,石生從新點上。鬧有半夜,石生身覺困倦,倒在床上。二女子把他抬著屋裏走了一遭,依舊放在床上。石生祇當不覺。時將雞叫,二女子方回豎頭屋裏去了。祇聽得兩個女子笑著說道:“石郎如此膽量,定當大成。吾等得所託矣。”
到了次晚,石生又在外回來。點上燭時,二女子仍舊在桌旁站候。石生問道:“你兩個是要做麼?”二女子答道:“俺要念書。”石生道:“我且問你,你二人是何名姓?”祇見那個大的答道:“我叫秋英。”小的答道:“我叫春芳。”再問其姓氏,俯而不答。石生道:“你既要念書,須得書籍。”二女子答道:“都有。”石生先寫字數行,叫兩女子來認一遍。認去無不字字記得清楚。石生道:“你兩個卻也念的書。”二女子轉入屋裏,各拿四書一部出來上學。石生問道:“你各人能念多少呢?”二女子答道:“能念兩冊。”號上兩冊,一個時辰就來背書,卻是甚熟。教他寫字,出手就能成個。石生甚是驚訝。
又一日晚間,春芳領著一個脣紅齒白七八歲的幼童走進門來。見了石生就跪下磕頭。石生問道:“這又是誰?”春芳答道:“這是我的兄弟,名喚馗兒,特來上學。望先生收留下他。”石生道:“這那有不收之理。”春芳送一紅紙封套給石生。石生問道:“這是甚麼?”春芳答道:“是馗兒的贄見,先生收下罷。日後還有用處。”石生打開一看卻是金如意一支。遂叫馗兒過來號書。念的比那兩個女子更多。叫他寫字,寫的比那兩個女子更好。沒消一月的工夫,三個的四書俱各念完。號上經典沒消半年,五經皆通。講書作文,開筆就能成章。一年之後,文章詩賦,三個俱無不精通。
一日晚間,石生向三個徒弟道:“爾等從我將近二年,學問料有近益。我各出對聯一句,你們務要對工,以見才思。遂先召春芳出一聯云:
紅桃吐葩艷陽早佔三春日,
春芳不待思想順口對道:
綠柳垂線繁陰遍遮四夏天。
又召秋英出一聯云:
竹有箭松有筠歷風霜而葉柯不改,
秋英也順口對道:
金在熔石在璞經琢煉而光彩彌彰。
又召馗兒出一聯云:
設幾席以程材提耳命面幸逢孺子可教,
馗兒也接口對道:
望門牆而受業淑陶漸摩欣被先生之風。
石生誇道:“你三個對的俱甚工穩,足見竿頭進步。”
自此以後,師徒四人相處,倏忽間二載有餘。這石生在外鰥居已久,見二女子又是絕色美貌。未免有些欣羨之意,時以戲言挑之。二女子厲色相拒道:“你我現係師徒,師徒猶父子也。遽萌苟且之心,豈不有忝名教,自誤前程。勸先生斷勿再起妄念。”石生見其詞嚴義正,遊戲之言,從此不敢說了。石生與二女子,雖有幽明,卻同一家。祇石生自己知道,總不向人說出。
但不知後來終能隱昧否?再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富監生誤投陷人坑
話說石生夜間教書一事,雖不肯向人說出,然亦終難隱昧。太平巷東北鼓棚街上,有一個黌門監生,姓蔡名寅字敬符。家道殷富。太平巷西頭面北大街有他綢緞鋪一個,本錢約有六七千金。日逐上鋪,定經過石生齋前。又常買他的字畫,因此與石生相熟。一日晚上回家,走至石生書齋。聞裏面書聲朗朗,並非一兩人的聲音。蔡寅心中異樣道:“石九畹祇他自己,何念書者之多也?莫非收了幾個徒弟嗎?”到了次日,街上遇見石生問道:“九畹兄近日收了幾位高徒?”石生答道:“祇弟孤身一人,有甚徒弟?”蔡寅道:“莫要瞞我。”石生道:“你若不信,自管來看。”蔡寅終是疑惑。又一日晚間來到此處,竟把門叫開,到屋裏看了一看。果然祇是石生,並無別人,心上愈加驚異。暗暗想道:“石九畹器宇軒昂,學殖深厚,或者後當發跡,默有鬼神相助,也說不定。”從此見了石生分外的親敬。
蔡寅有個妹子,年屆十六。姿色傾城,尚未許人。蔡寅向他母親說道:“石公子目下雖然厄窮,日後定然發跡,不如託人保親,把妹子許了他為妥。”其母答道:“石生半世淪落,何時運轉。婚姻大事,不可苟且。我自留心,給他擇配。這事你卻不必多管。”蔡寅閉口而退。
一日蔡寅在鋪內算賬,過晚回家,時已鼓打二更。走到石生齋前,聽得內裏書聲,不忍舍去,又聽了半個時辰。轉身走到太平巷東頭,剛纔往北一拐,路旁過來了四個棍徒,上前攔住道:“蔡大爺怎晚纔回家嗎?”蔡寅答道:“正是。”那一個說:“天還不甚晚,請蔡大爺到舍下坐坐,俺去送你。”遂把蔡寅領到一個背巷裏去。那人叫開大門,讓蔡寅進去。蔡寅留心一看,見不是個好去處,撤身要走。那裏容得,祇見四個人把蔡寅推推搡搡,架到屋裏。外邊的門戶俱關鎖了。蔡寅見他四個甚是兇惡,也就不敢十分強走了。
那人把蔡寅延至上座,他四個在兩旁相陪。大酒大肉,登時喫起。蔡寅說道:“弟與兄等雖係同城,未曾識面。叨承厚擾,何以相報。請問兄等尊姓大名,異日好相稱呼。”這個說:“我叫秦雄西。”那一個說:“我叫楚旺南。”一個說:“我是魯挾山。”一個說:“我是齊超海。”秦雄西道:“俺四個係拜的把子,俱是肝膽義氣朋友,素聞蔡爺的大名,故斗膽邀來一敘。”說話中間從裏面走出兩個妓女來。楚旺南叫道:“你兩個過來,陪著蔡爺喫酒。俺們轉一轉來。”二妓女走到蔡寅面前,深深道了個萬福。就坐在兩旁。那四人轉入裏面去了。蔡寅問道:“二位美人尊姓台號呢?”大的答道:“賤妾姓白名喚玉琢。”小的答道:“賤妾姓黃名喚金鑲。”蔡寅見了這兩個妓女,不覺神魂飄蕩。二妓女又極力奉承,就喫的酒有七八分了。蔡寅道:“你我三人猜枚行令,還未盡興。如有妙調見賜一二,方暢予懷。”玉琢道:“蔡爺若不嫌聒噪,賤妾就要獻醜了。”遂口唱一曲道:
紗窗兒照照,卸殘妝,暫把熏籠靠。好叫我心焦躁。月轉西樓,還不見才郎到。燈光兒閃閃,漏聲兒迢迢。怎長夜幾時,叫奴熬到雞三號。
──右調《蝶戀花》
玉琢唱完金鑲也道:“賤妾也相和一曲。蔡爺千萬莫笑。”蔡寅道:“陽春白雪傾耳不暇,那有相笑之理。”金鑲遂口唱一曲道:
盼玉人不來,玉人來時,闖滿懷。解解奴的羅襦,托托奴的香腮。你好風流,我好貪愛。顧不得羞答答上牙床,暫且勾了這筆相思債。
──右調《滿江紅》
唱完。蔡寅誇獎不已。又略飲幾杯,遂把蔡寅引到後邊一座房子裏去。兩邊俱是板斷間,俱有鋪的床鋪。當門桌上,一邊放著骰盆,一邊放著牌包。二妓女道:“妾等聞蔡爺仗義疏財,是個丈夫。無非邀來玩玩,以求相幫之意。請蔡爺上座,俺們下面奉陪。”蔡寅祇得過去坐下。兩個妓女緊靠著蔡寅。秦雄西在旁打頭,那三個在下面襯局。把骰盆擱在當中,十兩一柱。從蔡寅起首輪流擲去。骰是鉛的,三個搭勾,同局一個,蔡寅如在夢中。待到五更時分蔡寅已輸了一千二百餘兩。二妓道:“夜已太深,叫蔡爺歇息歇息罷。”就叫蔡寅在東間裏床上睡了。那四人各自散去。二妓女把門關了,解衣上床,與蔡寅相偎相抱而睡。蔡寅熬的已是困乏,又被二妓纏身。直睡到次日飯後,方纔起來。意欲要走,二妓道:“蔡爺早飯未用,前賬未結斷,走不的。”
蔡寅沒法,叫齊超海拿著他的手帖,到綢鋪中兌了一千二百多兩銀子,把前賬結清。抽身走時,又被二妓女拉住不準出門。蔡寅在此一連住了十晝十夜,把一個綢緞鋪的本錢盡輸給四個棍徒了。二妓女向那四人道:“蔡爺在咱家破鈔已多,晚上叫他回家去罷。”到得一更多時,楚旺南打燈籠,那三個兩旁相跟。蔡寅與二妓作別,出門而去。走了一會,蔡寅見走的不是舊路。問道:“這是往那裏去的?”楚旺南答道:“從這裏上東去,再走一道南北街,往東一拐就是宅上了。”正走著,祇見一個人問道:“蔡大爺來了麼?”魯挾山指著蔡寅道:“這就是。”那人先跑下去了。蔡寅問道:“這是何人?”楚旺南答道:“那是敝友。”秦雄西道:“天還早著哩,咱到他家喫會子茶,再送你未遲。”
蔡寅就跟他們進了那家的大門,從裏邊走出一個老媽來,問道:“那是蔡爺?”蔡寅答道:“區區便是。”老媽便讓到客位裏,蔡寅進得客位一看,見燈燭輝煌。卻像個請客的光景。老媽陪著蔡寅茶未喫完,那四個人俱偷溜了。蔡寅抬身要走,老媽留道:“蔡爺既肯下顧,那有走的道理?”蔡寅看看外門又俱鎖了,祇得回來坐下。因問道:“媽媽尊姓呢?”老媽答道:“老身姓沈叫做三媽,原是門戶人家。因小女桂娘,羨慕蔡爺才貌,知今晚從此經過,特留下一會。秀香,叫你三姑娘出來。”祇見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打著燈籠,後面跟著一個女子,年紀不過二十以上。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走近前來,拜了一拜。就在蔡寅旁邊坐了。說道:“賤妾久慕蔡爺的才貌,今得一會,可謂三生有幸。”蔡寅答道:“陋貌俗態,何堪上攀仙子。”老媽道:“請坐席罷。”
於是延蔡寅上座,桂娘在旁,老媽下面相陪。酒是好酒,菜是好菜。霎時席冷。蔡寅把桂娘仔細看來,比那兩個妓女更覺標致。早有心猿意馬拴索不住之意。老媽到也知趣,叫道:“秀香,夜深了,送你姑爺姑娘上樓去罷。”丫鬟前邊引著,蔡寅與桂娘攜手並肩,登入樓中。是夜,顛鸞倒鳳妙難備述。自此以後,你貪我愛。蔡寅那裏還想的起家來。是月梨花正開,院內有白梨花一樹。蔡寅向桂娘指著道:“美人能作詩否?即以白梨花為題。”桂娘答道:“頗曉大略,聊且草就,再乞蔡爺斧政。”遂拈筆題七言律一首。上寫道:
冰肌煥彩凝柔條,玉骨噴香散早朝。
淡妝無煩洛下沈,粉葩寧許畫工描。
一枝帶雨姿誠秀,萬朵臨風色更嬌。
雪態紛披人耀目,艷紅那些比桃天。
題完,蔡寅看了稱贊不已。住有月餘。桂娘道:“蔡爺到此已久,也該往家裏看看去了。”蔡寅道:“美人說得極是。”遂叫了老媽來算賬。老媽道:“姑爺咱是下樣的親,如何提的起錢來?”讓到十分盡頭,老媽說道:“姑爺既然不肯,給老身回幾票當罷。”午間設席,給蔡寅餞行。
席終之後,老媽拿出幾個當票來,遞與蔡寅。蔡寅接過一看,本利共該銀三千餘兩。祇得應允道:“我回家不過半月,就贖出送來。”又與桂娘留戀了一會,彼此纔灑淚而別。蔡寅回到家中,他母親還不怎樣。室人褚氏,因其花費銀錢,貪戀妓女,心中暗惱,自縊而死。發送已過。
蔡寅當地數頃,把當票贖出。親自跟著,叫人送去。老媽喜其信實,又留他住下。晚間上的樓來,桂娘問道:“蔡爺你穿的誰的服孝?”蔡寅答道:“拙荊新亡,出殯未久。”說罷,不覺泣下。桂娘道:“你人亡家敗,俱是被俺這老媽所致。”蔡寅問道:“這卻怎說?”桂娘道:“自始至終,俱是這個老媽串通那四個棍徒,先著玉琢金鑲兩個下腳貨,引你入溝。後叫賤妾把你佔住,坑你的銀子,共計起來大約有萬金了。我卻不沒良心,我本良家女子,誤落水中。你若肯把我贖出,你奮志去讀書。這花費的銀子,我俱照數還你。”蔡寅道:“目下手中無錢奈何?”桂娘道:“我是八百銀子買的,但能借得八百銀子來,把我贖出,我自有銀子還他。”
蔡寅念戀桂娘的才色,次日回到家裏託人結了八百銀子,親自帶到桂娘家來。桂娘就轉託魏二姑向沈三媽贖身。沈三媽應允。蔡寅把八百兩銀子交清。桂娘向沈三媽道:“孩兒給母親弄錢多年,今日出去,別的不要。兩個頭面箱子井鋪蓋枕頭我要帶去。”沈三媽道:“這值幾何,任憑你帶。”桂娘當下謝過三媽,收拾了,上了轎子。直投鼓棚街而來。到了蔡寅家中,桂娘把箱子打開,枕頭拆破,叫蔡寅一看。盡是金珠等物,共值萬有餘金。蔡寅從此恢復家產,奮志讀書。這桂娘在蔡寅家改邪歸正,也極善於事奉婆婆,接待小姑,合家之人無不歡喜。蔡寅遂以繼室相視,終身不再娶了。蔡寅之事已畢。
但不知石生在書房如何?再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應考試繫身黃州獄
卻說魏太監的家人,買得石生墨畫一張。原要回京獻給主人。及私訪已完,回到京中,把這幅畫獻上。魏太監著人懸之“芳草軒”中。家人把石生告訴胡員外的話,詳細說了一遍。魏太監卻也不擱在心上。一日,光祿寺正卿馬克昌謁見。魏忠賢引至軒中,來觀此畫。馬克昌遂把上面詩句,口中一一念道:
安邦自古賴賢豪,群奸雜登列滿朝。
幸得手持三尺劍,願為當代鋤草茅。
馬克昌把詩念完,向魏忠賢冷笑道:“大人你看這詩,分明是以群奸譏殫吾等。以朱虛侯、劉章自任。如此輕薄,殊屬可惡。但沒落款,不知是誰人寫畫的?”家人在旁便答道:“這人姓石名茂蘭,是羅田縣秀才。他父親曾做過長安縣知縣。後升廣西柳州府知府。”魏忠賢道:“這一定是石峨的兒子了。罷了,罷了。他父親違吾鈞旨,棄官竊逃,我卻不十分追究。他反敢這樣刻薄,我斷不與他干休。”馬克昌勸道:“些須小事,漫圖報復。”彼此相別而去。
卻說湖廣,選了一個學院。姓韓名嵋字仰山。為人甚無行止,是魏忠賢的門生。臨赴任時,來參見老師。魏忠賢囑託道:“黃州府羅田縣有個秀才姓石名茂蘭。他與我有夙嫌,你考黃州時,替我拿獲,解到京來。”韓嵋應諾而去,不題。
到了八月中秋,石生此日,在街上賣字畫。見一夥趕棚的人,商量起身的日期。石生問道:“眾位是要上那府裏去的?”那人答道:“學院按臨黃州,行文九月十二日調齊,十六日下馬。”石生道:“這信果真嗎?”那人道:“俺親使管的閂師傅說,如何不真?”
石生聞得此信,因是節下,買了幾樣菜果,打了一瓶煮酒。拿到齋中,晚間點上燭時。秋英等已在席前侍立。石生俱命坐下,把酒餚擺上,幽明均享了一會。石生見秋英容顏姣好,心中到底有些羨慕。因說道:“今晚星月皎潔,誠屬佳境。每人詠詩一首,以寫雅懷。或從月光生情,或就星辰寓意。起句內或明用或暗用,定要有個照字。韻腳不必拘定。”秋英道:“請從先生起韻,俺們隨後步去。”石生遂口詠一詩道:
一輪明月照天中,欲會女霜路莫通。
玉杵空有誰送去,竊思跳入廣寒宮。
此詩言:雖慕二女之容,終苦無緣到手。秋英口詠一詩道:
漢光散彩射樓牆,織女投梭不自忙。
橋填須當乞巧日,願君暫且效牛郎。
此詩言:雖有佳期,還須待時。春芳也口詠一詩道:
一天列宿照當頭,妄羨中宮命不猶。
奉賦小星三五句,何嫌宵行抱衾裯。
此詩言:正房既有人佔去,即列側室亦所甘心。馗兒口詠一詩道:
月光東上映西廂,金殿風飄桂子香。
但得側身王母宴,應看仙娥捧壽觴。
此詩言:果能讀書前進,何患二女終難到手。
詠詩已畢。石生道:“你們各自散去。我歇息半夜,明日好打點回家。”秋英問道:“先生回家何干?”石生答道:“我去應歲考。”馗兒道:“先生斷不可去,一去定有大禍。俟轉歲補考罷。”石生不聽,一定要去。三個極力相勸,直說到雞叫頭遍。見石生到底不允,三個方纔散去。石生也方就寢。到了次日,石生收拾妥了行李,又為三徒派下些工夫。把門鎖上,鑰匙交與胡宅收著,天夕出城落店。次早起五更,直回黃州去了。
卻說這個韓學院,下馬來到黃州,下學放告已畢。掛牌考人,羅田縣就是頭棚。五鼓點名時,點到石生,茂蘭接過卷子要走。學院叫住問道:“原任柳州府知府石峨是你何人?”石生應道:“是生員的父親。”學院道:“你現今身負重罪,可知道嗎?”石生應道:“生員委係不知。”學院道:“此時也不暇與你細說。”傳黃州府著人押去送監。俟考竣時,審問解京。黃州府就著人把石生押送監中去了。這石生坐在監中,白日猶可,到了晚間,鎖拷得甚是難受。欲要打點,手無半文。暗想:“自己無甚過犯,緣何遭此奇禍。”直哭到三更時分,方纔住聲。
是時監內人犯,俱各睡熟。禁卒也暫去安歇。石生忽聽得門外一陣風響,睜眼一看,卻是秋英、春芳領著馗兒,三個從外哭泣而來。走到跟前,秋英道:“先生不聽俺勸,果有此禍。俺也不能替你了。俺回去代先生告狀鳴冤罷。先生務要保重自己,勿起短見。這是銀子二十多兩,先生收住,以便買些茶飯,打點打點禁卒。”石生道:“我不聽良言,自投法網,反蒙爾等來照看,愧悔無及了。”秋英道:“這也不必,原是先生前定之數。俺們回去罷,說話太長,驚醒旁人,反覺不便。”石生把銀子收下,他三個又哭著去了。石生在監不題。
卻說三個鬼徒回到家中,秋英寫了一張陰狀,往城隍臺下去告,狀云:
具稟秋英,為代師鳴冤。乞天電察,以正誣枉事,切照。身師石茂蘭,係黃州府羅田縣廩生。今被學憲大人,拿送監中。尋其根由,實係太監魏賊所唆。似此無故被冤,法紀安在。哀懇本府城隍太老爺垂憐苦衷,施以實報,焚頂無既。
馗兒寫了一張陽狀,上巡撫案下去告。上寫道:
具稟馗兒,為辨明冤枉,以救師命事。切照。身師石茂蘭係黃州府羅田縣廩生。與魏太監,素無宿嫌,竟唆撥學台大人,拿送監內,性命難保。為此哀懇本省撫憲大人,辨明冤枉,救出師命,銜感無既。
寫完,彼此細看了一遍。秋英向春芳道:“妹子,你年紀尚小,不可出門,在家裏看家罷。我先去城隍臺下告一張狀,看是如何?再叫馗兒上撫院衙門裏去。”籠了籠頭面,整了整衣襟。把狀子藏在懷裏,出門往城隍廟前去了。
凡在城隍臺下告狀者,必先到土地司裏掛了號,方纔準送。秋英來到土地司裏掛了號,拿著狀子往外正走。遇見一個鬼卒,問道:“這位娘子如此妙年,又這等標致,難道家中就無別人,竟親自出來告狀?”秋英把代師鳴冤的情由說與他聽。那鬼卒稱道:“看來,你卻是女中的丈夫,這狀子再沒有不準的。但城隍老爺今日不該坐堂,面遞是沒成的了。一會收發狀詞,必定是蕭判爺。我對你說,蕭判爺性子兇暴。倘或問話,言語之間須要小心。如惹著他,無論男女,盡法究處,甚是利害。”說完,這個鬼卒就走了。秋英聽得這話,欲待回去,來是為何?欲去遞時,恐難近前。籌度再三,硬著膽子,徑向城隍廟門口去了。
住不多時,從裏往外喊道;“判爺已坐,告狀的進來,挨次投遞。再候點名。”秋英聽說跟著眾人,往裏直走,抬頭一看,祇見儀門旁邊,坐著一位判官。鐵面紫髯,□目皤腹。殺氣凜凜,十分可畏。秋英遞過狀去,站在一邊伺候。
卻說這位判官,姓蕭名秉剛。乃漢時蕭何之後,生前為人粗率,行事卻無私曲。死後以此成神。家中有一位夫人名叫俏丟兒,原是個疥癩女鬼。容顏雖好,身上總有些瘢痕。因此蕭判官頗不稱心,意欲物色一個出色的女子,招為二房。屢次尋覓,總是沒有。那夫人窺透其意,往往家中不安。今晨正從家中鬥氣而來,心中不靜。故秋英遞狀時,未暇觀其容色。及挨次點名,點到秋英。抬頭一看,驚訝道:“何物殊尤,幸到吾前。”停筆問道:“你是那裏的女鬼,為何在此告狀?一一說清,方準你的狀詞。”秋英跪下稟道:“奴乃浙江紹興府,焦寧馨之女,奴父同姑丈秦可大作幕襄陽。住在太平巷徐家房子內,表妹春芳、表弟馗兒,俱係與奴同病而亡。走至閻王殿前,閻王爺分付道:你姊妹二人日後該在此處成一段奇緣,不該你們脫生。奴等回來,在此處專候。並表弟馗兒,現今還同在一塊裏居住。生員石茂蘭是奴等的業師,無故被魏賊陷害。所以奴家代師鳴冤,望判爺千萬垂憐。”判官道:“我看你這般的容顏,恁小的年紀。正該嫁人投主,以圖終身的大事。奇緣之成,是在何時。況且你身又係女流,讀甚麼詩書,認甚麼師長。一派胡說。你的狀是斷然不準的。”叫鬼卒把這個女子扶入我衙門裏去。
鬼卒得令,就拉的拉,扯的扯,把一個秋英女子直推到判官衙內去了。蕭判官收狀發放已過,回到本衙內,叫過秋英來分付道:“本廳叫你到此,別無他意。因你的容顏頗中我心。我意欲招你為二房夫人,同享富貴,斷莫錯了主意。”秋英並不答應,說之再三,秋英方回道:“判爺你係居官,安得圖謀良家女子為妾,致干天條。且奴與石生係有夙緣,豈忍從此而舍彼。這樁事是再沒有說頭的。”蕭判官見秋英不從,便當下威逼道:“我的刑罰甚是利害。料你一個女流如何當得。我百般拷打,不如早早的從下罷。”秋英聽了大怒,便厲聲道:“判爺你若是強相逼迫,我雖不能當下雪恨,寧無異日。萬一我若得見了城隍,定然叫你粉屍萬段。”說罷大罵不止。判官聽說大怒,要著人來打。又恐夫人裏面聽見,再惹氣生。分付鬼卒,把秋英且監在別處一座閑房裏。一日三次拷打,且按下不題。
卻說春芳馗兒在家候至兩日,並不見秋英回去。心裏發悶,親自來到城隍府前打聽。纔知秋英被蕭判官監在屋裏不能回家了。春芳回來向馗兒一說,馗兒拿著狀子,徑投撫院門前去了。
不知馗兒一去如何?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鳴師冤質訟督憲堂
話說馗兒到得撫院門前,打聽了一番。撫院並不出門,又非放告的日期,無路可投。祇得把信炮點著了一個。一聲響時,裏邊大人聽的炮響,霎時升堂。開了大門,聲聲喊道:“鳴冤人投進。”馗兒不慌不忙,走進前來。祇見堂規威嚴,人役森列。暖閣內坐著一位大人。馗兒近前跪下說;“民子初開,向上一遭。”早有茶房接去,送在公案桌上。大人從頭看了一遍問道:“你是何處的人,石生緣何叫你替他告狀?”馗兒回道:“小人是襄陽府城裏人,石生係小人的師父。他現在監中,家中並無別人。因此小人代師鳴冤,望大人垂鑒。”撫院道:“你怎小小的年紀,卻敢這樣放刁。魏大人在京都,石生視□□風馬牛不相及。石生被獄,或為別事。你說係魏大人唆撥,那是憑證?”馗兒回道:“魏太監專權弄勢,人所共曉。因去歲魏太監的家人,買去身師畫圖一張。上面有題得律詩四句。詩中有群奸草茅等字。他就說是譏誚的他。轉託學院,把身師拿到監裏。考完時還要解京究處。小人所供,俱是實話。並無半句誣捏。”撫院道:“依你所供,是一派的胡說。著人給我推出門去。”人役聽說遂把馗兒拉著,向外就走。
撫院猛然看見,馗兒在日光之下走著,並無照的人影。便立刻叫道:“快把他帶回來。”馗兒聽說,轉身回到堂前。從新復又跪下。撫院發怒道:“從來陰鬼無影,本院坐的是朝廷法堂。你是那裏的山精水怪,白日青天,竟敢在此胡鬧。叫左右給我拉下去打。”左右人役,把馗兒扯翻在地。喝聲“行杖”打下一板去,是一股白氣,打到三十,並無半聲叫苦。及至放起距躍曲踊,倍覺精神。撫院大怒,叫聲:“給我夾起來。”人役聽說,將馗兒放倒,把腿填在夾棍裏。直夾了有三個時辰,方纔解去。馗兒神色依然如初。撫院道:“這分明是鬼無疑了。”著家人到宅內取出天師禁鬼符一道,貼在馗兒胸前。又用紙使印一塊粘在馗兒背後。從來陰鬼,原怕天師的法符,朝廷的印信。竟把馗兒一時制的不能動轉了。遂著人送入監中。分付禁卒,留心看守。
卻說馗兒在監中,坐到三更時分。揭去身上的符印,逃出監來。正要尋個去路。忽聽得街上傳鑼響亮,人役喝道之聲:卻是本省城隍出來巡街。唬的馗兒躲藏在個更棚裏。城隍走的相近,叫聲“住轎。”分付鬼卒道:“此處有甚麼冤鬼,竟致得怨氣沖天。給我搜來。”鬼卒過去一搜,就把馗兒帶到轎前,跪在地下。城隍問道:“你是何方的遊魂,敢在這個去處作怪。”馗兒就把石生被害,並他代為鳴冤的情由,一一稟知城隍。城隍道:“據你所供,這番意氣卻有可取。但你的年紀,甚是幼小。常在陰司裏飄飄蕩蕩,何年是個出頭的日子。依本府看來,不如把你送在一個富貴人家,脫生去罷。”馗兒問道:“蒙太爺垂憐,小人感恩不盡。但小人有兩個姐姐,現在襄陽。業師石生,還在監中。小的轉生以後,就再不得見面了。”說罷,痛哭。城隍又分付道:“你也不必如此悲戚。你那兩個姐姐與石生係有夙緣。不久,即成夫婦。剩你自己,何處歸宿。魏賊一干奸人,不久禍事將近臨頭,冤也不必你鳴。你姊妹師徒,日後重逢有期,無煩過為留戀。”叫鬼卒“把他送到杭州府錢塘縣裏,程翰林家投胎託生去罷。”鬼卒得令,領著馗兒,起陣陰風,一直去了。
卻說程翰林名謙,學撝光。是一個翰林院侍講。曾點過兩次主考,做過一任學院。因他母親年邁,告終養老回家。年紀不過五十歲,一妻一妾。夫人蘇氏,生得一子,名喚程炘。生來姿質魯笨,念書念到十七八歲,總不明白。屢次應考,盡落空網。程翰林在前也不知道他兒子是個何等樣的學問。及至回家,逐日盤問。方纔知他不通。凡做一篇文字,功夫必須兩天。程翰林也懶於給他改抹。
側室柳氏身懷重妊。八月十三日,夜間時當分娩。蘇氏夫人聽說,著人請下穩婆。房中點上燈燭。叫丫頭媽媽,緊緊在旁邊伺候。他也不住的時來照看。鬼卒領著馗兒的靈魂,早在門外等候。及至時辰將到,鬼卒把門上的簾子一掀,馗兒往裏看時,祇見床上坐著一個少年婦人。聲聲叫疼,旁邊一個穩婆緊相依靠。住的卻是朱紅亮的好房子,纔到回頭,被那鬼卒一把推到床上。呱的一聲,早已投胎落草了。穩婆抱起來看,乃是一男。蘇氏夫人不勝歡喜,遂報喜於程翰林。程翰林也甚是欣幸,就起名叫做程燂。馗兒投生之時,卻未曾喝過迷魂湯,心裏極是清白的,但輕易不敢說話。過了三朝、滿月,漸漸的添了些見識,卻總不想家。長到一兩歲,祇會認人,不能出語。程翰林夫婦恐真是個啞子了,卻也無從問他。
一日,程翰林與程炘在書房裏講書。家人來請喫午飯,適值程燂在書房中玩耍。心中想道:“我哥哥年紀已過二十,連個學還不能進。必定是文章不好,我找出來看看方妥。遂把外門關上,走到屋裏,上到椅子上。就書裏翻出三篇沒動筆的文章來,看了一遍。不覺大笑道:“這等文字,無怪乎不能進學。”就磨了磨墨,把筆膏了膏,大批大抹,頃刻之間,把三篇文章登時看完。末後題了一首七言律詩,以代總評。其詩云:
軋茁殊屬太支離,外落孫山固所宜。
書讀五車方為富,文成七步始稱奇。
少年不受懸梁苦,老歲無聞後悔遲。
從此問津尚未晚,將來應有入彀時。
評完了,卻把三篇文章仍舊放在書裏。下來椅子,開了門,就往院裏去了。卻說程翰林喫飯已完,領著程炘,仍來書房裏坐下。程炘見他的書放的不是原舊去處。便拿過來,掀開一看。見三篇文章,俱經動了筆。心中詫異道:“這是何人,敢來作踐我。”就送與他父親一看,程翰林觀其批評恰當,詩句明白。但字畫不成個頭。心裏也甚是異樣。遂叫看門的來問道:“我去喫飯有何人書房裏來?”看門的回道:“並無外人,祇二相公進來,關上了門玩了一會,就開門出去,上院裏走了。”程翰林心裏疑惑道:“沒的就是他不成?”回到院內,叫過程燂來。追問道:“你哥哥書房中的文章,是你給他看的麼?”程燂祇是搖頭。程翰林道:“夫人,你再仔細問他。”蘇氏夫人,千方百計,嚇逼不過。不覺開口應道:“是孩兒偶然作孽。叫父親大人不必疑怪。”程翰林夫婦二人,見程燂口能說話,且通文理,心中又驚又喜。
一日,程翰林考問程燂五經左史,以及諸子百家等書。左右根尋,總盤詰不住。程翰林方知程燂前世是個無書不讀,無一不會的個成學。遂向夫人蘇氏說道:“此子日後,必能大振家聲。斷不可以庶子待他。”蘇氏夫人答道:“這是不消你說的。”就與程炘同在一個書房裏念書。這程炘是哥反受兄弟程燂的教訓。朝漸夕磨,一半年間,把程炘剔撥得也明白了。遂與程燂同年入了邑庠。
卻說這程翰林家,有一件傳家之寶,乃金如意兩枝。前十年時,程夫人夜夢一女子,年紀不過十六七歲。進他屋裏,拿去金如意一枝。說道:“程太太,我暫且借去一用,十年以後,定來奉還。”天明看時,果然少了一枝。左找右尋,並無蹤影。沒去已久,也不提了。及至程燂受生以後。程夫人又在佛前討得一簽。其佔云:
玉麟成雙非無緣,如意一支暗引前。
寶物還家可坐待,何妨借去已多年。
程夫人把這簽帖拿給程翰林看。程翰林道:“燂兒日後成人,或者給你復看此物,也未可定。”不提。
話說這程燂進學,年祇八歲。到十歲就補了廩。十二三歲就成了錢塘縣的一個大名士。事親至孝,待兄甚恭。日與程炘兄弟兩個,奮志讀書。但家中人提起師弟兩字來,他就不覺泣下。說起姊妹兩字來,他便終日嗚咽。父母問其緣故,總不肯說。程翰林料其事係前生,以後夫婦二人從此也再不問他了。馗兒轉生,暫且不提。
但不知秋英受罪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勵堅節受盡百般苦
話說馗兒錢塘投生去後,次日撫憲正要提出來再問。忽見獄司走來稟道:“監中拘禁的男鬼馗兒,夜間去無蹤影了。”撫院驚訝道:“奇哉,怪哉。有這等義鬼,代為鳴冤。石生的官司可見是屈了。”遂辦文移會學院,不提。
再說秋英在蕭判官衙內。一日三次拷打,甚是難當。卻拿定主意,再不依從。一日,蕭判官上城隍衙門裏去了,鬼卒們也偷出外邊玩去了。祇落得秋英自己在這裏。心中暗惱,不覺啼哭起來。宅內有個小使數名喚旋風。閑步到此,見門是鎖著,往裏一看,有個少年女子拴在梁頭上,在那裏哭哩。心下發悶,便跑到宅中,一五一十俱對夫人說了。夫人道:“我卻不信。”旋風道:“太太不信,請親去看看。是真是假便見明白。”
夫人跟著旋風出了宅門,走到那屋子前。一看,真是有個女子。叫鬼卒給我把門開了,鬼卒稟道:“門是判爺封了去的,私自開鎖判爺知道了,小的承當不起。”夫人罵道:“你這該死的奴才,既怕老爺獨不怕太太嗎?若不開時,一定重打。”鬼卒無計奈何,祇得把門開了。夫人進去,又喝道:“把這女子,給我放下來。”這鬼卒又不敢不,給他解下梁來。夫人問道:“你這個女子,因何鎖在此處?實說與我知。”秋英稟道:“奴叫秋英,替業師石生鳴冤來到這裏。判爺不嫌奴醜陋不堪,欲招為二房,奴執意不肯。言語之間觸怒判爺。把奴拘禁在此,如今已月餘了。萬望太太解救。”那夫人把秋英細看了一看,誇道:“好個美貌女子,無怪乎那個老貨看中了你。但有了你,何以顯我。這個勾當,斷是不準他做的。叫鬼卒偷送你出去罷。”秋英叩頭道:“謝過太太。”
鬼卒領著秋英出離了判衙,往東正走。不料與蕭判官兩下裏正走了個對面。蕭判官問鬼卒道:“你領了這個女鬼上那裏去?”鬼卒回道:“小的怎敢領他出來,這是太太叫小的領出他來的。”蕭判官道:“胡說,快給我速速領回去。”那鬼卒不敢違拗,把秋英仍送到原舊去處,拴在梁上。蕭判官叫過這個鬼卒來,責他不小心看守,打了他二十個板子。
方纔退入內宅,夫人一見便發怒道:“你做的好事?”蕭判官道:“我有甚麼不好的事情?”夫人道:“你強逼良家女子為妾,該當何罪?我一定上城隍殿前去出首。”判官道:“妻妾之說,人倫所有。你既不肯容他,我放他走就是了。何必這等發狠。”兩個嚷鬧不住。蕭判官見他夫人真是不準,又別處找了一座閑房,離衙門遠遠的,把秋英鎖在裏面。他一日三次,親去看著,叫鬼卒拷打。百般刑罰,俱各受過。秋英總不肯半句應承。蕭判官見他志節堅確,從此也漸漸的松放他了。秋英到這田地,甚是難受。遂作詩一首,以自傷云:
深閨弱女苦形單,漫露花容惹禍端。
胸矢十年不字志,痛嗟狂奴冒相干。
空房鎖禁步難轉,終夜哭哀淚眼干。
形體摧殘半虧損,負仇終須得鳴官。
卻說春芳在家等候馗兒,幾日不見回來。秋英亦渺無音信。又親自□□外邊打聽。纔知道秋英還在那裏受罪。馗兒已被城隍發往別處脫生去了。剩得自己冷冷落落甚難為情。又念石生在監,近已不知怎樣。此心一舉,就往黃州獄中去了。
卻說石生在監裏,正當半夜中間。聞一個女子啼哭而來。走至面前卻是春芳。石生道:“路途遙遠,又勞你來看我。”春芳答道:“先生在監,女徒何時敢或置念。”石生問道:“秋英、馗兒為何不同你來呢?”春芳答道:“馗兒往巡撫臺下告狀,被那處城隍看見,發往錢塘縣脫生去了。秋英往城隍臺下告狀,被蕭判官拉去強逼為妾,他執意不從。一日三次拷打,現今在那裏受罪哩。”石生聽說哭道:“為我一個,倒連累你眾人了。”春芳道:“這原是數該如此,也不瞞怨先生。”遂取出一個布包來,交給石生說道:“先生的銀子使的將完了。這又是銀子一十五兩,先生隨便使用罷。我便這一遭,還不知幾時再來看你哩。”遂起身嗚咽而去。
到了次日,禁卒見石生手中,又有了一包銀子。驚異道:“石相公進監時,腰裏並無分文。忽然有這銀子二十多兩,並未見人送來。今又有銀子一包,也沒見是誰來送。莫非有鬼神暗中佑助他不成?”因留心照料石生,茶是茶,飯是飯。晚間並不拘禁他了。這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祇爭來早與來遲。
卻說石生在監裏坐著,忽聽得外邊有人傳說:今日官吏人等,俱出外接詔去了。心中疑道:“是接的何詔?”晚上禁卒進得監來對石生道:“今日接的不是懮詔,卻是喜詔。”石生問道:“有何喜詔?”禁卒道:“天啟皇帝晏駕,崇禎皇帝登基。不日就有大赦。石相公的官司一定是開釋的了。”石生道:“還恐未必甚穩。”且按下不題。
卻說崇禎皇爺未登基時,就深惡魏忠賢。到得登基次日,就把魏忠賢拿了。剿沒其家,翻出一本賬來。載的俱是些官員,或係他的門生、或係他的干兒,文武共有二三百人。崇禎皇帝大怒,一概削去其職。就有太常卿馬克昌、湖廣學院韓媚、西安府知府范承顏、陝西學院許壽南一干人在內。又下了一道旨意:凡被魏賊陷害拘禁在獄者,無論罪之大小,悉行赦宥。旨意已到,黃州府知府把石生立時開出。用好言安慰,令其回家。
石生回到羅田,祭掃了墳墓。仍往襄陽而來。一路上,晚行早宿。聽得人相傳說,魏太監死後,從新又正了法了。許壽南、韓嵋、馬克昌、范承顏等,俱流徒出去了。羅田縣知縣錢為黨、長安縣知縣金日萃,俱各貶家為民。石生心中暗道:“天道好還,無往不復。所以今日有此現報。”行不幾程,就到襄陽府了。進的城時,天色已晚。先到胡員外家,要了鑰匙好去開門。胡員外一見甚喜。說道:“聞兄無辜獲罪今得脫出,可喜可賀。”石生答道:“晚生多蒙老先生的福力,是以終獲幸免。”又說了幾句閑話,拿著鑰匙,開了外門,進了書房。已是點燈時候。見春芳站在那裏愁眉不展。石生問道:“馗兒轉生,無容說了。秋英為何至今還未歸家?”春芳答道:“他還在那判衙裏受罪哩。不知幾時纔得脫網?”石生怒道:“他既為我受苦,我定替他爭氣。”石生喫了晚飯,向春芳道:“這個劣判,殊干天倫。我定上城隍臺下,去告他一狀。遂提筆寫一呈道:
具呈黃州府羅田縣廩生石茂蘭,為逼良為妾,乞天究治以正法紀事。切照。生身罹刑獄,無由控白。有女徒秋英代生鳴冤臺下。不料劣判蕭,漁色為念,拉至衙中,強逼為妾。秋英不允,逐日拷打,性命難保。天條何在?為此上呈。
石生把呈子寫完,就睡去了。到了次日,早晨起的身來,正是飯時。適值胡員外、蔡敬符,對門朱良玉俱來看望。盤桓了片時,又回看了一番。天色已晚,祇得明早去呈了。誰知石生要代秋英出氣一事,那蕭判官在衙中早已曉得。一日也無言,到得起更時分。叫鬼卒把秋英領到本衙,解去繩鎖。安慰道:“你這個女子,志同金石,節操冰霜,甚是可敬。但我招你為妾,亦係好意。你既執意不肯,我也斷不相強。你回去,多多拜上石司馬大人,量能包原。些須小事,不必懷恨在心,放你去罷。”
秋英幸得脫身,出離了判衙,就直投太平巷來了。石生與春芳在家點上燈坐著,正說秋英那裏受罪,彼此傷歎。忽聽得外邊角門響了一聲。春芳抬頭向外一看,不勝驚喜道:“秋英姐姐幸得回家了。”秋英道:“妹妹,我幾乎死在那裏。”春芳道:“石先生已回家兩天了。”秋英進得屋中,見了石生,不覺放聲大哭。石生與春芳兩個極力相勸,方纔住聲。就把他廟前告狀,被蕭判官拉去的事,詳細說了一番。石生恨道:“今晚若非放你回來,我斷不與他罷手。”秋英又道:“方纔我回來時,蕭判官分付的些話,我都曉的。祇‘多多拜上石司馬’這一句,我就不懂了。你是一個秀才,他如何叫做你司馬。敢問先生這是怎說?”石生答道:“這是個泛常稱呼,別無說處。”石生心中暗忖道:“難道我後日官至司馬不成?”從此師徒們三個,情意倍加篤厚。石生讀書愈有興致了。但馗兒投生於他處,他三個人提起來,彼此未免有些扼腕。
但不知秋英、春芳二女,後來畢竟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度靈魂歷遍萬重山
卻說翠容小姐在成都府觀音堂內,逐日向佛前焚香拜禮,已經三年。就感動了一位羅漢,託夢給他說道:“石家娘子,你的厄期已滿,石生的魔障將消。須得我去點化一番,好叫你合家完聚。”翠容醒來卻是一夢。這位羅漢就變做一個行腳僧的模樣,往襄陽府來了。
袈裟披身市上行,木魚手敲遠聞聲。
磕頭連把彌陀念,惟化善緣早結成。
這個和尚,日逐在襄陽四關廂裏,化那些往來的行客,坐家的鋪戶。一日石生偶到城外,見這個和尚化緣。他也上了百文錢的布施。那和尚把石生上下一看。問道:“相公貴姓?”石生答道:“賤姓石。”和尚又問道:“尊府住在何處?”石生答道:“住在城裏。”和尚道:“我看你滿臉的陰氣,定有陰鬼纏身。”石生答道:“沒有。”和尚道:“現有兩個女鬼,已與你同居三年。如何瞞得過我?”石生道:“雖然相伴,卻無害於我。”和尚道:“害是無害,終非人身,難成夫婦。待老僧替你度脫一番,試看如何?”就當下畫了一道符。上寫兩句咒語:
聞得哭聲到,便是還陽時。
和尚遂把這符遞與石生,說道:“你回去,把這符收好。不可叫人看見。到得這月十五日一早。把這道符貼在你外門上。有哭妹子的過你門前,則此符大有效矣。”石生接過符來,謝了和尚,回到家中並不對秋英、春芳說知。這且按下不提。
卻說蔡監生的妹子,年已十九。他母親給他擇配,大門小戶,總說不妥。忽得了一個暴病而亡。出殯的日期,正趕到這月十五。一定該石生書房門口經過。到了那一天,這石生黎明起來,把靈符就貼在外門以上。這正是:
妙有點鐵成金手,能使死屍為活人。
卻說蔡家,這一日出殯。正抬著棺材,到了石生書房門首。蔡敬符哭了一聲妹子,那棺材忽然落在平地。這石生書房裏的秋英,急忙跑出門來,一頭鑽入棺材裏去了。人人驚訝。來看的立時就有二三百人。祇聽得棺材裏面喊叫道:“這是個甚麼去處?悶殺個人。作速放我出去罷!”眾人說:“□□活了,打開看看,也是無妨的。”蔡監生攔阻不住,抬去了棺罩。打開材蓋,祇見蔡監生的妹子突然起來坐著。蔡監生向前問道:“妹子你好了?”他妹子說道:“我不是你妹子,我並沒有個哥哥,你是何人?冒來認我。”說完就跳出棺來,直向石生書房裏邊去了。蔡監生正要拉住,倒被他罵了幾句。說道:“我祇認得石生,你與我何親何故?竟敢大膽,強來相拉。”蔡監生見不認他,也無奈何。祇得叫人把空棺抬到別處,自往家中告訴他母親去了。
石生知道是蔡監生的妹子,不好出來直看。偷眼一覷,真是一位絕色的佳人。眉眼身材,無一處不與秋英一般。這個女子,連聲叫道:“石先生那裏去了?”石生卻再不好出來。說話中間,蔡監生的母親,走來相認。女子道:“我母親去世早了,祇有一個表妹子,在此與我作伴。同跟著石先生念書。你是誰家的老媽?強來給我做娘。東院裏胡太太,纔是我的娘哩。”蔡監生母親知是借屍還魂,難以強認了。大哭一場,轉身回去。胡員外聽說,叫他夫人過來,把這女子接到家中,認為義女。與蔡監生商議,各備妝奩一付,送過來與石茂蘭擇吉拜堂成親。那洞房中夫妻恩愛,也不必細說。
卻說石生與秋英成親以後,每日晚間再也不見春芳的形跡了。忽一夜間石生夫婦二人,忽聽得窗外有人說道:
本是同林鳥,遷喬獨早鳴。
羨爾長比翼,何靳呼群聲。
說罷,繼之以哭。秋英道:“這是春芳妹子,瞞怨我哩。”相公何不再求那位老僧也度脫他一番。”石生道:“我明日就去,但不知這個和尚走了沒走?”到了次日,石生出城一看,那個和尚還在那裏化緣哩。石生向前致謝道:“多蒙禪師的法力,秋英已借屍還魂,轉成人身了。”和尚問道:“你今又來做甚麼?”石生答道:“還有春芳未轉人身,再求老禪師度脫則個。”和尚道:“度脫靈魂,自是好事。但湊合難以盡巧,這祇要看他的造化何如?你回去打整一座靜屋,裏外俱要糊的嚴密。明日晚上,在家中候我罷。”石生回家與秋英說了,遂打掃一座淨屋,糊得嚴絲合縫。
到了次日,掌燈以後。那個化緣的和尚,果然到了。向石生道:“我進屋裏去,外邊把門給我鎖了。住七日七夜,我裏邊叫開門時,方準你來開。我若不叫,斷不可私自開門。”石生悉依其言,等的到了第七日,天將黑時,並無半點動靜。秋英道:“這個和尚,未必不是遁了。你何不偷去看看。”石生走到窗前,用舌尖舐破了一個小孔。向裏一張,祇見那和尚兩眼緊閉,盤膝打坐。就像個死人一般。石生恐怕驚醒了他,當時把小孔糊煞。回來向秋英道:“走是沒走,還無音信哩。”
又住了半頓飯時,忽見從外走來一個女子。身材細長,頭腳嚴緊。容色與春芳相似,止好有十七八歲。慌忙跑到屋裏,一頭倒在床上,似死非死,似睡非睡。唬的秋英躲在一旁站著。外邊那和尚連聲叫道:“快來開門,快來開門。”石生出去把門開開,和尚下的床來,說道:“跑煞我,跑煞我。我為你這一位室人,經過了千山萬水。方纔做的這般妥當。我還得同你到屋裏看看去。”石生就領著這個和尚走到屋裏。祇見春芳從那屋角裏鑽出,這和尚過去,一把揪到床前,往那女子身上一推,就不見春芳的蹤影了。那女子口中叫道:“姐姐我好腳疼。”睜開眼看著秋英道:“我沒上那裏去?我身上乏困,就像走了幾千里路的一般。”秋英道:“妹妹你歇息兩天便精神了。”這外邊的和尚遂立時執意要走。石生極力相留,再留不住。說道:“異日登高眺遠,你我定有相逢之期。實不能在此久留。”送出門來,並不知向那裏去了。石生進得房中一看,這個女子畢真就是春芳分毫不差。胡員外遂又叫他夫人過來,把這女子領去,收為義女。治辦妝奩,擇了吉期,以便過門。
卻說到了過門之時,蔡監生的母親合對門朱夫人,俱來送飯。朱夫人一見新人便異樣道:“這分明是王小姐,如何來到這裏?”心下遊疑,也不敢認真。是夕客散之後,春芳與石生成為夫婦。三人共作詩一首云:
淑女歷來稱好逑(蘭),懷春何必分明幽(英)。
絲羅共結由天定(芳),琴瑟永偕豈人謀(蘭)。
荒草塚前骨已掩(蘭),芸經堂內魂猶留(英)。
赤繩繫足割難斷(芳),聊借別軀樂同裯(蘭)。
卻說石生既有了室家,又得胡員外的幫助,心中甚是寬舒。留心討朱裴文的指教,到了八月秋闈就與朱良玉、蔡敬符三個合伴赴省應試。及至揭曉石茂蘭中了解元,朱璘中了第十一名舉人,蔡寅中了副榜。到得來春會試,朱璘不第先回。石茂蘭中了第八名進士,在京中多住了月餘。有廣東一位新進士,姓王名灼字其華。聞石生將回襄陽,找來與石生搭伴,說道:“襄陽府有弟的一位年伯,欲去探望探望。要與年兄同船,不知肯相容否?”石生答道:“如此正妙,但不知貴年誼是那一家?”王其華答道:“是太平巷內胡涵齋。”石生道:“那是家岳。”王進士道:“這樣說來,更加親熱了。”兩個同船,來到襄陽。石生回家,王進士直往胡宅去了。
一日,石生請王進士赴席。約胡員外、蔡敬符、朱良玉奉陪。蔡寅先到胡宅與王進士說話,好以便同來。說起秋英還魂一事,王進士道:“世間竟有這樣奇事?”剛纔說完,石生那邊就著人來請。胡員外道:“老夫有事,不能奉陪。敬符兄陪了王世兄過去罷。”蔡寅陪著王進士,到得石生家。朱良玉早已過來相候。王進士原與朱良玉係結拜的兄弟,相見已畢,彼此敘了些家常。坐著正說話時,適石生廚下缺少家伙,春芳向鄰家去借。王進士看見春芳,隨後跟出門來,□地一眼。春芳紅了紅臉,急三步走到鄰家去了。借了幾件家伙走出門時,王進士還在街上站著看哩。一眼覷定春芳,直看的他走入院裏去,方纔回頭。
春芳到了家裏,放下家伙,向石生道:“你請的這個同年,卻不是個好人,方纔我去借家伙,他不住的左一眼,右一眼看了我個勾數。他是胡娘家的年誼,究非親姊熱妹,如何這般不分男女?”石生道:“既是年誼,就不相拘,你莫要怪他。”石生出來,正要讓坐。王進士道:“年兄不必過急,弟還有一句要緊話相懇。”石生道:“年兄有何見教?”王進士道:“年兄你既係胡年伯家的嬌客,你我就不啻郎舅。方纔出來的這位年嫂,是胡年伯從小養成的,還是外邊走來的?”石生答道:“卻是從外邊走來的。”王進士道:“既是這樣,一定要請出來作揖。仔細看看,以釋弟惑。”石生道:“就是兩個俱看看何妨?”石生與蔡寅陪著王進士走到院中。石生叫道:“你兩個俱出來,王年兄請作揖哩。”秋英整身而出與王進士見禮讓坐。蔡寅指著秋英向王進士道:“這就是舍妹,借屍還魂在此。”左右叫春芳,再不肯出來。秋英進入裏間,勉強推出。方纔與王進士見禮。見過禮仍轉入裏間去了。
王進士仔細看了一番,不覺泣下。石生道:“這是為何?”王進士道:“年兄有所不知,前歲三四月間,舍妹促亡,屍首被風撮去,並沒處找尋。方纔門口看見這位年嫂,還不敢認得十分真切。今對面一看,的是舍妹無疑了。但不知是何時來到這裏?”石生答道:“就是年前四月間走來的。”王進士哭道:“這分明也是借屍還魂了。如何還肯認我?”秋英道:“王家哥哥,不必悲痛。你看我待蔡家哥哥如何?就叫他也跟我一樣罷了。”秋英叫春芳出來,仍拜王進士為兄。方纔大家到了前廳,坐席。席終而散。朱夫人見是王小姐借屍還魂,仍舊認為義女。不時的來接去。這王進士在胡員外家住了月餘,臨起身回家時,又到石生家裏來看春芳。說道:“妹子路途遙遠,委實不便接你。但願妹丈選到廣州左近,姊妹見面,庶可不難了。”春芳道:“這是哥哥屬望的好意,祇恐妹子未必有這樣造化。”王進士又與石生、朱良玉、蔡敬符盤桓了一天。次日就起身往廣東走了。從此石茂蘭、胡員外、朱良玉、蔡敬符四姓人家,俱成親戚你往我來,逐日不斷。
但不知房翠容小姐與石生後來如何見面?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觀音寺夫妻重聚面
第十四回
藩司衙師徒再談心
卻說石生在成都,做知府三年。轉升了四川糧道,做道三載。屢有奇績,選遷了浙江的布政。是時馗兒,已轉生十三歲了。石生到任,簿書之暇,行文觀風。取的錢塘縣首卷就是程燂。石生喜其寫作俱佳,賞賜的甚是優厚。一日程燂來謝藩臺。石生聞其年幼,有些羨慕。請到內書房裏相會。程燂進得書房,向石生行禮已畢,石生讓他坐下,著人獻茶。石生上下打量,宛然是馗兒的模樣。開口問道:“賢契青春幾何?”程燂答道:“生員虛度十三歲了。”石生又問道:“入泮幾年?”程燂答道:“僥幸五載了。”石生又問道:“賢契如此妙年,佳章居然老手,可是宿構,卻出新裁呢?”程燂答道:“生員雖拙於作文,然深恥抄錄。”石生道:“文章既係盡出心裁,異日所造,應難相量。賢契的先生果是何人?”程燂答道:“生員幸承庭訓,並未曾投師。”石生聽其言談,又畢真像馗兒的聲口。心中愈發驚異。程燂細看石生依然是昔日的光景。但身係轉生,難以遽認。程燂因說道:“生員年幼無知,陡膽冒瀆,敢問大人籍貫何處?”石生答道:“本司原籍黃州,寄居襄陽。”程燂又問道:“住在襄陽那街?”石生答道:“住在太平巷內。”程燂又問道:“太平巷有個胡員外,大人可曾認識他嗎?”石生答道:“此人是本司的岳丈,賢契你如何知得這般清楚?”程燂答道:“胡員外與家君曾在京中同寓,是以知其端底。”隨即又問道:“胡員外有閑宅一處,裏面住著一位石先生,大人可曾會過嗎?”石生見程燂句句道著自己,便答道:“此人本司卻合他甚熟。”就轉問道:“我聞他有個徒弟名喚馗兒,後來轉生錢塘,不知歸落誰家了?”說到此處,程燂便不得不認,□道:“大人莫非就是九畹石先生嗎?”石生道:“你莫非就是馗兒所轉的嗎?前世之事還記得否?”程燂答道:“月下賦詩,當堂質訟,為時幾何?竟至忘記耶?門生今日,幸得再見先生。但不知二位姐姐,還在彼處否?”石生答道:“他兩個已轉成人身,與本司結成夫婦了。”程燂道:“門生雖係轉世,兩位夫人意欲還求一見,不知肯相容否?”石生道:“那有不容之理,但須本司先為說明,以便請你進去。”
石生說罷,轉入內宅。春芳便問道:“聽說老爺外邊會客,不知會的何客?”石生答道:“下官觀風,取中了錢塘的一個廩生,年紀纔十三歲。今日特來謝我,下官仔細盤問,方知他就是馗兒所轉。問到你姊妹二人,他還要求見一面,不知該怎麼樣?”秋英說道:“既是這般,就該請進來一會纔是。”石生便著家人,把程燂請入內宅。秋英、春芳兩位夫人,早在檐下相候。三個見面,彼此落淚。春芳道:“兄弟你轉生纔幾年,就長的怎模大了。”程燂道:“弟已係轉世為人,不料與二位姐姐,尚能相會一面。”秋英道:“這是數該如此,你我焉能作主。”秋英春芳領著程燂並參見了翠容夫人。程燂就要告辭。石生道:“今日這樣奇逢,那有遽去之理。”就在內宅裏設席款待程燂。石生作詩一首,相誇道:
聚首一堂尚可提,校書燈下仿青□,
形骸雖變元神在,素□依然一木雞。
程燂也作詩一首,相和道:
天形下覆如張弓,世事百年一夢中。
桃李公門猶在列,前緣寧敢付東風。
席終以後,春芳向石生道:“昔年馗兒上學,曾以金如意為許,老爺今日還他的罷。”石生道:“正該還他。”秋英道:“我收著哩。”立時取出,交與程燂。春芳道:“這是你程家傳世之寶,你前世上學時,無以為贄,我暗與程太夫人借用。許下十年以後,定去還他。今日帶去,務要交個清楚。”說完程燂辭謝石生而歸。
到了家中,程翰林與夫人問道:“你為何在衙門裏就住了一天。”程燂答道:“石大人見孩兒年輕,甚是喜歡。設席款待,所以未能早回。三位太太俱準我見。孩兒臨來時,三太太給了一件寶物。叫我回家交給母親。”夫人道:“是何寶物?”程燂從袖中取出一個紙包,遞與夫人。展開一看,卻是金如意一枝。夫人大驚道:“奇怪,奇怪,這金如意是咱家傳世之寶。十數年前,夢一女子借去。左右找尋,並無蹤影。生你之後,討得一簽,說此物不久還家。今日果然原物還來。但不知這枝如意,緣何落到石太太手中。我將來一定要問個明白。”這且不提。
卻說石生得了程燂這個門生,雖係新交,實屬故人。不時的請到衙門裏來敘談。是時正當春月,天氣清朗,人煙和煦。石生向程燂道:“聞得天台山,雁蕩係貴省的名山。同賢契一遊何如?”程燂答道:“大人既肯屈駕,門生理應奉陪。”石生於是揀了一個良辰。帶得程燂徑往天台山去。上的山來,一看,真正是奇峰插天,長溪繞地,名秀之致。與別山大不相同。石生道:“勝地不可空遊。你我須各人賦詩一首,以志登賞。石生遂口詠一詩道:
□茨遺蹤不復留,石梁勝景猶堪遊。
飛峰壁立可回雁,激湍奔騰似龍湫。
華頂寵從勝熊耳,玉宵鑿秀喻牛頭。
桃花洞遠無人到,誤入至今傳阮劉。
程燂也口詠一詩道:
曇華亭跡至今留,騷客梯岩時一遊。
玉閣參差堪宿雁,瑤樓層轉鎖靈湫。
碧林風動震人耳,瑤草繽紛滿嶺頭。
寒拾二仙足嘗到,一方蒙佑免虔劉。
吟詠已畢。石生誇道:“賢契此詩,可謂英年之作,倍勝老成。”程燂答道:“門生在大人面前,不揣固陋,何異雷門擊鼓。”山上有一座古廟,名為天台神觀。觀內有道士,聽說藩臺大人上山,觀內打整的甚是干淨。就請到裏面獻茶。石生說道:“此山佳景甚多,一時難以遍覽。不知別處還有古跡嗎?”道士稟道:“小觀東南里半許,有太白金星的行宮。廟門前有石碑一統,上面有長就的律詩一首,風吹日晒,多少年來,字書總不磨滅。這卻是此處的一景。大人請屈駕一覽。”石生聽說,遂同程燂跟定道士,出了觀門,直上東南而去。走不多時到了廟前,見山門上掛著“太白金星行宮”六個大字的一面豎匾。門前果然有一統碑,碑上的詩句,真如長就的一般。卻又甚是□亮。石生向前讀其詩道:
時運亨通不厭遲,兩陰相助尤為奇。
天台雖異賢孝坊,須憶當年相面時。
石生念完了詩句,恍然大悟。纔知道曹半仙是太白金星變成的,並非俗人。遂進到廟中,禮拜了。遊玩一會,石生遂下了山。回入衙中,向三位夫人說知此事。秋英說道:“太白金星既這樣的點化老爺,老爺不可不仰答神庥。”遂立時把廟宇蓋的煥然一新。這且不題。
再說程燂,那日同石生上了天台,回到家中,把石生上山的事情,一一告訴他父親程翰林。說道:“石大人乃當代文人,一生卻有這些異事。”蘇氏夫人遂接口道:“咱的金如意,多年不見,忽然還家。難道就不是一樁異事嗎?恨我不能親見石太太,問個詳細。終叫我心裏發悶。”程翰林道:“這也不難,燂兒既是石大人的門生,便與石大人即係通家兄弟般。就彼此來往,也是無妨的。明日下三個請帖,請三位太太過來赴席。你當面問他,便見分曉。次日,程夫人果下啟來請。秋英稟知石生。石生道:“門生家不同別人,去也無妨。”
到了那日,程夫人又著人速請了三次。這三位太太盛飾儀容,午間乘轎過去。到得程宅門首,纔落轎時。程夫人早出二門來迎。三位太太,走入內宅。程夫人看這三位太太,真真是個個俊如天仙。又仔細把春芳太太端相,卻與當年夢中所見的女子一般。又與程燂的神情相彷,心下更加疑悶。讓入中堂,相見敘禮讓坐獻茶已畢。說話之間,程夫人漸漸言及金如意一事。秋英太太說道:“今日蒙程太太厚愛,正該彼此談笑。從前已過之事,莫須深究。”程夫人轉問春芳,春芳總是笑而不言。席終以後,程夫人把翠容太太讓到別處,再三的根問。翠容太太方把秋英春芳借屍還魂並馗兒投生錢塘的事,一一說了一番。程夫人纔知道程燂與秋英春芳原係前世姊妹,合石大人原係師生。平日提起師徒、姊妹四字,程燂不勝愴戚,正是為的這個緣故。自此以後,程夫人與石大人家三位太太,彼此往來不絕。
但不知石生在浙江後來做官如何?再看下文分解。
話說石生自發身之後,一年捷取,就放了南陽府的刑廳。三年俸滿,轉升了四川成都府的知府。到任兩月,秋英春芳二位夫人因路上經了些險阻,許下在觀音堂還願。先差衙役來對廟中老尼說知。那老尼就打掃了殿宇,預備下茶果。分付翠容道:“聞說這兩位太太,俱係妙年。我年邁耳沉,應答恐不利便。一會來時,我祇在神前伺候。一切照應,俱託付給你罷。”翠容應過。
住不多時,衙役進來說道:“太太的轎已到山門口了。師傅們速出去迎接迎接。”翠容聽說整容而出。兩位夫人已經下轎。翠容向前稟道:“小尼失誤遠迎,乞太太見諒。”秋英答道:“俺特來還願,還要仗託師傅的法力。如何怪你。”翠容陪著兩位太太,先到了佛前拜過。然後到觀音殿內上了香燭。發了錢箔。老尼誦平安經一卷。兩位太太方纔磕頭起來。向老尼謝道:“有勞師傅祝贊。”老尼答道:“太太到此,理應伺候。但老尼年邁耳沉,叫小徒陪太太禪堂裏喫茶罷。”
翠容陪兩位太太,到了禪堂裏坐下,把茶果獻上,自己卻在下面站著相陪。秋英心中打量,暗忖道:“看這個尼姑舉動有些官樣大方,分明是個宦家的氣象。如何落在廟中?”因問道:“師傅貴庚幾何了?”翠容答道:“虛度三十歲了。”秋英太太又問道:“你是從小出家的,還是半路裏修行的?”翠容答道:“是半路投來的。”秋英又問道:“你係何處人?為甚麼來到這裏?”翠容道:“說起來話長,恐二位太太厭聽。”秋英道:“這卻無妨,你說俺纔明白哩。”翠容道:“小尼是黃州府羅田縣人氏。”秋英又問道:“你曾有丈夫嗎?”翠容道:“有。”秋英道:“姓甚名誰,是甚麼人家?”翠容答道:“拙夫姓石名茂蘭,是個廩生。公公石峻峰,係兩榜出身,做過長安縣知縣。後升廣西柳州府的知府。”秋英太太便道:“這等說來,你真是個宦家的娘子了。失敬失敬。”就讓他在旁邊裏坐下。春芳聽見提起石茂蘭三字,心中詫異。兩眼不住的向秋英盡覷,秋英祇當不睬。又問道:“你為何一個女流就來到這裏?”翠容答道:“公婆不幸早逝,後被奸人陷害。因公公在長安居官時,有河一道失誤挑修。文提石郎變產修河,一去二年並無音信。後有長安縣的關移說石郎已經病故了。對門有個王詮,要娶小尼為妾。暗地著人,把小尼的母親治死。小尼欲報母仇,因假為應承。幸有觀音老母,賜給神藥一包,名為催命丹。及至到了他家,把這藥向那人面上灑去,那人就立時死了。小尼那時正要逃走,忽被一陣狂風,刮到這裏。因此修行,不能回家,已數年了。”這正是:
訴盡從前艱苦事,漸啟後來亨通緣。
秋英太太道:“你丈夫姓石,我家老爺也姓石。你是黃州羅田縣人,我家老爺雖居襄陽,原籍也是黃州羅田縣人。你丈夫既然是個秀才,說起來我家老爺未必不認的他。回去向我家老爺說知,如有人上羅田縣去,叫他把你丈夫或存或沒,再打聽個的確。設法送你回籍如何?”翠容謝道:“多蒙二位太太垂憐。”兩位夫人各送了二兩銀子的香資。翠容送出山門,上轎而去。
兩位夫人回到內宅。秋英向春芳道:“今日在廟中見的這個尼姑,定是翠容姐姐無疑了。”春芳道:“若不是他,如何知得這般清楚。”晚間石生歸房問道:“你兩個還過願了。”秋英答道:“願是還過了,俺卻見了一樁異事。”石生問道:“甚麼異事?”秋英道:“今日廟中,見了一個連毛的尼姑。年紀不過三十。問其來歷,他丈夫的姓名籍貫卻與相公一般。你說前妻翠容姐不知死在何處?據今日看來,還是活在這裏哩。何不速去接來,以圖完聚。”石生沉吟道:“接是不難,恐未必的確。尤不可造次,下官職到黃堂,屬下有多少官員,城中有多少紳衿。突然認一尼姑為妻,恐惹人恥笑。”秋英答道:“相公差矣,夫婦一倫,本諸性天。避小嫌,而忘大倫,何以為人。公祖統馭萬民,不認斷使不的。你若是信不真,明日權當齋僧,親去一看。如果然不錯,就接來罷了。”石生依允。
到了次日,石生率領人役,往觀音堂內齋僧。進的廟來,先參拜了佛像。驚異道:“這尊佛像,好與襄陽化緣的老僧相似。轉入後殿行禮已畢,走到公案前坐下。把廟中幾個尼姑叫出來從頭點名。點到翠容跟前,石生一看,果然是他前妻房翠容。翠容一見石生,明認的是他的丈夫,卻不敢相認。石生問道:“夜日太太回宅,說有一個出家的尼姑,係黃州府羅田縣人。就是你嗎?”翠容答道:“正是小尼。”石生道:“現今有本府的一個親戚姓吳。他是羅田縣城裏人,不久他的家眷回家。本府接你到我衙中,叫他攜帶你同船回去。你意下如何?”翠容謝道:“多蒙太老爺的恩典。”石生齋僧已過,回到宅中。對秋英、春芳說道:“果然是我前妻房翠容。我已許下,明日去接他。”秋英道:“如此纔是。”石生道:“但恐來到,有些不妥,叫下官卻作難了。”秋英道:“天下原有定禮,妾雖無知,頗曉得個尊卑上下。接來時,自能使彼此相安。相公無容多慮。”閑言提過。
到了次日,石生適值撫臺提進省去。秋英便著人役,打著全付執事,抬著四人大轎。差了兩個管家婆去接翠容太太。他與春芳姊妹二人,卻在宅內整容相候。及至接回來,轎到宅門,翠容方纔下轎。秋英、春芳兩個向前緊走幾步,伏身稟道:“賤妾秋英春芳,迎接太太。”翠容連忙上前,兩手拉住。說道:“奴乃出家賤尼,石郎還未知肯相認否?二位太太,如何這等恭敬。”秋英道:“妾等已與老爺說明,那有不認之理。但老爺適值進省,妾等先把太太接進宅來。俟老爺回署,好合家完聚。”就把翠容讓到中堂,延之上座。地下鋪上氈條。秋英春芳兩個轉下,並肩而立。讓道:“太太請上,受妾等一拜。”房翠容回禮道:“奴家也有一拜。”彼此拜禮已畢。翠容向秋英春芳道:“奴家若非二位妹子引進,何由得見天日,嗣後祇以姊妹相稱,切莫拘嫡庶形跡。使我心下不安。”秋英道:“尊卑自有定分,何敢差越。”三個從此,彼此相敬相愛。轉眼間,不覺數日了。
石生自省回署,進得後宅,秋英迎著說道:“房氏太太已經接來數日了。老爺進來相認罷。”石生見了翠容抱頭大哭,秋英春芳在傍亦為落淚。翠容向石生道:“你為何捎書叫我改嫁?”石生道:“書是假的。”翠容又道:“長安縣的來文,說你已經死了。”石生道:“文也是旁人做的。”石生問翠容道:“怎麼你能來到這裏?”翠容把從前情由,自始至終,說給石生聽了。石生也把秋英春芳配合的情由,也說給他聽。翠容道:“我祇說這兩位妹子是你另娶的,卻不料世間竟有這等出奇的姻緣。”石生向翠容道:“你為我受盡折磨,他兩個的靈魂與我同過患難,情意一也。大小之分,任憑夫人所命罷。”翠容說道:“妾雖妄居□□,幸得離而復合,吾願足矣。嗣後家中一切大小事務,俱叫他兩個執掌。俺總以姊妹相處,講甚麼大小嫡庶。”石生道:“夫人既能這樣,日後下官定請三付冠誥,封贈爾等。”
翠容又向石生道:“妾在患難之時,曾蒙菩薩點化,到得此處。又多承老尼照理。曾許下團圓後,重修廟宇,酬謝師恩。望相公先領妾去參拜一番。不知準否?”石生應允。著衙役先去向廟中老尼說知。衙役回來稟道:“觀音寺祇剩得一座中殿,兩邊廊房、前面的佛殿、後面的禪堂俱成空地。連老尼也走去杳無蹤影了。”翠容方知這老尼就是菩薩變成的。佛殿禪堂俱是菩薩布置的虛景。遂叫人重修廟宇。不題。
石生一日在衙中無事,與三位夫人坐著閑談。庭前有老槐一株,石生以此為題。叫三位夫人聯句,作詩一首。石生先詠道:
回憶當年徒奔波(蘭),古槐影下堪婆娑(翠)。
勁枝雖被春光早(英),柔條還沾雨露多(芳)。
綠作復雲葉茂密(蘭),黃應秋日氣沖和(翠)。
勢成連理有緣定(英),何必誦詩慕伐柯(芳)。
又一日,石生登峨眉山。到了山上,往下一看,形勢崇高,如在半虛空中。又向四下裏一望,但見層巒疊峰,袤延八百餘里。石生一時興發,遂拈筆題詩一首道:
懸崖萬丈梯難升,峭壁轉回須攀藤。
一帶連岡形險巇,兩峰對峙不騫崩。
白龍日繞池中躍,夜晚遙望放錦燈。
四蜀固多叢繭處,此較劍閣尤崚嶒。
題詩已完,往前走到一座古剎前,名叫華林禪院。意欲進去一看,和尚聽說,打掃了一座干淨禪室。把石生迎到裏邊去。經過大殿山頭旁,有一個小角門。忽聞一陣異香,從中吹出。石生到禪室裏坐定,問和尚道:“你前邊小門裏鎖的房子,盛著甚麼東西,氣味如此馨香。”和尚稟道:“無甚東西,內有一座禪堂。相傳百餘年前,有一位老師傅坐化到裏面,至今並未葬他。裏外門俱是他親自叫人鎖的,說下不準人開。這些年來,也沒人敢動。又相傳這位師傅已經成佛。常與觀音老母虛設法象,點化愚人。留下四句禪語,並無人解得。石生道:“取來我看。”和尚從櫃中,取出一個紅紙帖來,遞與石生。拆開一看,上寫道:
似我非真我,見我纔是我,煩我曾留我,遇我豈負我。
石生暗想道:“這莫不是襄陽化緣的老僧嗎?”叫和尚開了角門,進裏一看。見禪堂門上,貼著一道封皮。上寫著“門待有緣開”五個字。揭去封皮,開了房門。當門一張大床,床上有一位坐化的老僧。渾身盡是塵土,背後貼著個紙條。寫著道:“坐化人即是化緣人。”叫人掃去土塵,仔細一看,就是那化緣的老僧,面貌如生。石生拜道:“此乃羅漢點化我也。”下了山來,就命人立時重修殿宇。把坐化的老僧妝塑金身,送在裏面,焚香供養。石生一家團聚不題。
不知馗兒轉生還能相見否?再看下回分解。
話說石生自發身之後,一年捷取,就放了南陽府的刑廳。三年俸滿,轉升了四川成都府的知府。到任兩月,秋英春芳二位夫人因路上經了些險阻,許下在觀音堂還願。先差衙役來對廟中老尼說知。那老尼就打掃了殿宇,預備下茶果。分付翠容道:“聞說這兩位太太,俱係妙年。我年邁耳沉,應答恐不利便。一會來時,我祇在神前伺候。一切照應,俱託付給你罷。”翠容應過。
住不多時,衙役進來說道:“太太的轎已到山門口了。師傅們速出去迎接迎接。”翠容聽說整容而出。兩位夫人已經下轎。翠容向前稟道:“小尼失誤遠迎,乞太太見諒。”秋英答道:“俺特來還願,還要仗託師傅的法力。如何怪你。”翠容陪著兩位太太,先到了佛前拜過。然後到觀音殿內上了香燭。發了錢箔。老尼誦平安經一卷。兩位太太方纔磕頭起來。向老尼謝道:“有勞師傅祝贊。”老尼答道:“太太到此,理應伺候。但老尼年邁耳沉,叫小徒陪太太禪堂裏喫茶罷。”
翠容陪兩位太太,到了禪堂裏坐下,把茶果獻上,自己卻在下面站著相陪。秋英心中打量,暗忖道:“看這個尼姑舉動有些官樣大方,分明是個宦家的氣象。如何落在廟中?”因問道:“師傅貴庚幾何了?”翠容答道:“虛度三十歲了。”秋英太太又問道:“你是從小出家的,還是半路裏修行的?”翠容答道:“是半路投來的。”秋英又問道:“你係何處人?為甚麼來到這裏?”翠容道:“說起來話長,恐二位太太厭聽。”秋英道:“這卻無妨,你說俺纔明白哩。”翠容道:“小尼是黃州府羅田縣人氏。”秋英又問道:“你曾有丈夫嗎?”翠容道:“有。”秋英道:“姓甚名誰,是甚麼人家?”翠容答道:“拙夫姓石名茂蘭,是個廩生。公公石峻峰,係兩榜出身,做過長安縣知縣。後升廣西柳州府的知府。”秋英太太便道:“這等說來,你真是個宦家的娘子了。失敬失敬。”就讓他在旁邊裏坐下。春芳聽見提起石茂蘭三字,心中詫異。兩眼不住的向秋英盡覷,秋英祇當不睬。又問道:“你為何一個女流就來到這裏?”翠容答道:“公婆不幸早逝,後被奸人陷害。因公公在長安居官時,有河一道失誤挑修。文提石郎變產修河,一去二年並無音信。後有長安縣的關移說石郎已經病故了。對門有個王詮,要娶小尼為妾。暗地著人,把小尼的母親治死。小尼欲報母仇,因假為應承。幸有觀音老母,賜給神藥一包,名為催命丹。及至到了他家,把這藥向那人面上灑去,那人就立時死了。小尼那時正要逃走,忽被一陣狂風,刮到這裏。因此修行,不能回家,已數年了。”這正是:
訴盡從前艱苦事,漸啟後來亨通緣。
秋英太太道:“你丈夫姓石,我家老爺也姓石。你是黃州羅田縣人,我家老爺雖居襄陽,原籍也是黃州羅田縣人。你丈夫既然是個秀才,說起來我家老爺未必不認的他。回去向我家老爺說知,如有人上羅田縣去,叫他把你丈夫或存或沒,再打聽個的確。設法送你回籍如何?”翠容謝道:“多蒙二位太太垂憐。”兩位夫人各送了二兩銀子的香資。翠容送出山門,上轎而去。
兩位夫人回到內宅。秋英向春芳道:“今日在廟中見的這個尼姑,定是翠容姐姐無疑了。”春芳道:“若不是他,如何知得這般清楚。”晚間石生歸房問道:“你兩個還過願了。”秋英答道:“願是還過了,俺卻見了一樁異事。”石生問道:“甚麼異事?”秋英道:“今日廟中,見了一個連毛的尼姑。年紀不過三十。問其來歷,他丈夫的姓名籍貫卻與相公一般。你說前妻翠容姐不知死在何處?據今日看來,還是活在這裏哩。何不速去接來,以圖完聚。”石生沉吟道:“接是不難,恐未必的確。尤不可造次,下官職到黃堂,屬下有多少官員,城中有多少紳衿。突然認一尼姑為妻,恐惹人恥笑。”秋英答道:“相公差矣,夫婦一倫,本諸性天。避小嫌,而忘大倫,何以為人。公祖統馭萬民,不認斷使不的。你若是信不真,明日權當齋僧,親去一看。如果然不錯,就接來罷了。”石生依允。
到了次日,石生率領人役,往觀音堂內齋僧。進的廟來,先參拜了佛像。驚異道:“這尊佛像,好與襄陽化緣的老僧相似。轉入後殿行禮已畢,走到公案前坐下。把廟中幾個尼姑叫出來從頭點名。點到翠容跟前,石生一看,果然是他前妻房翠容。翠容一見石生,明認的是他的丈夫,卻不敢相認。石生問道:“夜日太太回宅,說有一個出家的尼姑,係黃州府羅田縣人。就是你嗎?”翠容答道:“正是小尼。”石生道:“現今有本府的一個親戚姓吳。他是羅田縣城裏人,不久他的家眷回家。本府接你到我衙中,叫他攜帶你同船回去。你意下如何?”翠容謝道:“多蒙太老爺的恩典。”石生齋僧已過,回到宅中。對秋英、春芳說道:“果然是我前妻房翠容。我已許下,明日去接他。”秋英道:“如此纔是。”石生道:“但恐來到,有些不妥,叫下官卻作難了。”秋英道:“天下原有定禮,妾雖無知,頗曉得個尊卑上下。接來時,自能使彼此相安。相公無容多慮。”閑言提過。
到了次日,石生適值撫臺提進省去。秋英便著人役,打著全付執事,抬著四人大轎。差了兩個管家婆去接翠容太太。他與春芳姊妹二人,卻在宅內整容相候。及至接回來,轎到宅門,翠容方纔下轎。秋英、春芳兩個向前緊走幾步,伏身稟道:“賤妾秋英春芳,迎接太太。”翠容連忙上前,兩手拉住。說道:“奴乃出家賤尼,石郎還未知肯相認否?二位太太,如何這等恭敬。”秋英道:“妾等已與老爺說明,那有不認之理。但老爺適值進省,妾等先把太太接進宅來。俟老爺回署,好合家完聚。”就把翠容讓到中堂,延之上座。地下鋪上氈條。秋英春芳兩個轉下,並肩而立。讓道:“太太請上,受妾等一拜。”房翠容回禮道:“奴家也有一拜。”彼此拜禮已畢。翠容向秋英春芳道:“奴家若非二位妹子引進,何由得見天日,嗣後祇以姊妹相稱,切莫拘嫡庶形跡。使我心下不安。”秋英道:“尊卑自有定分,何敢差越。”三個從此,彼此相敬相愛。轉眼間,不覺數日了。
石生自省回署,進得後宅,秋英迎著說道:“房氏太太已經接來數日了。老爺進來相認罷。”石生見了翠容抱頭大哭,秋英春芳在傍亦為落淚。翠容向石生道:“你為何捎書叫我改嫁?”石生道:“書是假的。”翠容又道:“長安縣的來文,說你已經死了。”石生道:“文也是旁人做的。”石生問翠容道:“怎麼你能來到這裏?”翠容把從前情由,自始至終,說給石生聽了。石生也把秋英春芳配合的情由,也說給他聽。翠容道:“我祇說這兩位妹子是你另娶的,卻不料世間竟有這等出奇的姻緣。”石生向翠容道:“你為我受盡折磨,他兩個的靈魂與我同過患難,情意一也。大小之分,任憑夫人所命罷。”翠容說道:“妾雖妄居□□,幸得離而復合,吾願足矣。嗣後家中一切大小事務,俱叫他兩個執掌。俺總以姊妹相處,講甚麼大小嫡庶。”石生道:“夫人既能這樣,日後下官定請三付冠誥,封贈爾等。”
翠容又向石生道:“妾在患難之時,曾蒙菩薩點化,到得此處。又多承老尼照理。曾許下團圓後,重修廟宇,酬謝師恩。望相公先領妾去參拜一番。不知準否?”石生應允。著衙役先去向廟中老尼說知。衙役回來稟道:“觀音寺祇剩得一座中殿,兩邊廊房、前面的佛殿、後面的禪堂俱成空地。連老尼也走去杳無蹤影了。”翠容方知這老尼就是菩薩變成的。佛殿禪堂俱是菩薩布置的虛景。遂叫人重修廟宇。不題。
石生一日在衙中無事,與三位夫人坐著閑談。庭前有老槐一株,石生以此為題。叫三位夫人聯句,作詩一首。石生先詠道:
回憶當年徒奔波(蘭),古槐影下堪婆娑(翠)。
勁枝雖被春光早(英),柔條還沾雨露多(芳)。
綠作復雲葉茂密(蘭),黃應秋日氣沖和(翠)。
勢成連理有緣定(英),何必誦詩慕伐柯(芳)。
又一日,石生登峨眉山。到了山上,往下一看,形勢崇高,如在半虛空中。又向四下裏一望,但見層巒疊峰,袤延八百餘里。石生一時興發,遂拈筆題詩一首道:
懸崖萬丈梯難升,峭壁轉回須攀藤。
一帶連岡形險巇,兩峰對峙不騫崩。
白龍日繞池中躍,夜晚遙望放錦燈。
四蜀固多叢繭處,此較劍閣尤崚嶒。
題詩已完,往前走到一座古剎前,名叫華林禪院。意欲進去一看,和尚聽說,打掃了一座干淨禪室。把石生迎到裏邊去。經過大殿山頭旁,有一個小角門。忽聞一陣異香,從中吹出。石生到禪室裏坐定,問和尚道:“你前邊小門裏鎖的房子,盛著甚麼東西,氣味如此馨香。”和尚稟道:“無甚東西,內有一座禪堂。相傳百餘年前,有一位老師傅坐化到裏面,至今並未葬他。裏外門俱是他親自叫人鎖的,說下不準人開。這些年來,也沒人敢動。又相傳這位師傅已經成佛。常與觀音老母虛設法象,點化愚人。留下四句禪語,並無人解得。石生道:“取來我看。”和尚從櫃中,取出一個紅紙帖來,遞與石生。拆開一看,上寫道:
似我非真我,見我纔是我,煩我曾留我,遇我豈負我。
石生暗想道:“這莫不是襄陽化緣的老僧嗎?”叫和尚開了角門,進裏一看。見禪堂門上,貼著一道封皮。上寫著“門待有緣開”五個字。揭去封皮,開了房門。當門一張大床,床上有一位坐化的老僧。渾身盡是塵土,背後貼著個紙條。寫著道:“坐化人即是化緣人。”叫人掃去土塵,仔細一看,就是那化緣的老僧,面貌如生。石生拜道:“此乃羅漢點化我也。”下了山來,就命人立時重修殿宇。把坐化的老僧妝塑金身,送在裏面,焚香供養。石生一家團聚不題。
不知馗兒轉生還能相見否?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碧霞宮神女授兵符
話說石生的衙門後邊,是一處花園。園內有一白石碑,其光可鑒。至夜半時分,中有人喊馬嘶甲兵響亮之聲,聽的甚真。相傳這碑是衙門中的鎮物。歷來官長俱莫敢動移。石生往外面私訪時,秋英在宅中無事,只身步入花園,來看這碑。到了跟前,忽見這碑變成一門。兩扇俱開,從裏邊走出兩個女童,說道:“娘娘有旨,請石夫人裏面相會。”秋英跟著女童進去。當中是一條磚砌的甬路,兩墀下俱是些異樹奇花。走有箭許,是一座紫石橋。從橋上過去,又走了數十步,是一座朱紅大門。門上懸著一匾,匾上寫著“碧霞宮”三字。纔到門首,又出來了四個仙女。兩個執著寶幡,兩個執著提爐。說道:“娘娘候夫人多時?特著奴等相迎。”
秋英隨著寶幡又進了兩三層門,纔是一座大殿。殿當中蓮花座上,坐著一位娘娘。下邊放著四個繡墩,排著兩行侍女。秋英進的殿來,望上行禮。娘娘辭道:“夫人尊貴,小神怎敢當禮。”命二仙女急忙扶起,讓在東邊頭一個繡墩上坐下。秋英道:“賤妾塵埃俗人,何煩聖母相詔。”娘娘答道:“石武曲不久即應大敵,軍旅未嫻,何以制勝?夫人聰明過人,特請來把軍中一切機務,說與你知。日後誓師郊原,你兩人庶可共賦六月,以奏膚功。”叫仙女取出兵書三卷,付與秋英。
娘娘說道:“這書名為《行軍機要》首一卷是天時,第二卷是地利,第三卷是人和。自古以來,兵家總不外此三者。”秋英問道:“天時怎樣?”娘娘道:“春夏秋冬,天時之總名。其間所逢的月,逢日辰,俱為天時。時逢吉日則勝。如湯以辛卯而破昆吾。武以甲子而克商紂是也。”秋英又問:“怎謂地之利?”娘娘說道:“山川林薄俱是地利。凡紮營必相地高下平坡,方可以保無恙。若依山靠林,使敵兵得所埋伏,則受害不小。此楚師背離,而舍所為,貽患晉候。此務擇平坦寬闊之處,左右前後,俱無遮擋。這纔是安營的吉地。”秋英又問道:“何謂人和?”娘娘道:“人和者眾人結成一心也。凡行軍之首先□人心。人心齊則氣壯,氣壯則力勇。一鼓而前,誰能御之。若人懷異心,子棄其父,弟棄其兄,各鳥獸散,安能破敵。如殷旅之前途倒戈,這就是人不和的一個榜樣。”秋英道:“這三件是行軍大要,幸承聖母指明。但擺陣之法,終屬茫然,還求聖母詳說一番方妙。”娘娘道:“這口說不如眼見,你隨我來。”
娘娘下了蓮坐。秋英隨後跟著。一曲一灣,走到一個演武廳前,娘娘上去坐定,秋英旁邊相陪。娘娘分付仙女道:“取我的兵符來。”這個仙女轉入後廳,取出一杆紅旗遞給娘娘。娘娘接在手中,把紅旗一展。忽聽一陣風響,立時就有數萬人馬,站在演武廳前。娘娘分付道:“今日操演,爾等有失律者,定行梟首。”眾兵丁無不唱喏。娘娘把紅旗向東一擺,就成了一個陣勢。娘娘向秋英道:“這叫做八卦連環陣,生傷休死諸門俱備。昔年諸葛亮坐困陸郎,其遺跡至今尚在。此陣法之神妙莫測者也。”娘娘領著秋英下了將臺,從生門而入,八門遊遍。那吉那兇,說得清清楚楚。然即轉回廳臺,從新坐下。把紅旗向西一擺,又成了一個陣勢。秋英問道:“這是何陣?”娘娘道:“這名為一字長蛇陣,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中則首尾俱應。此陣法之最活者也。”又把紅旗一擺,成了一個陣勢。對秋英道:“是為鵝陣。”又擺成一陣道:“是為鸛陣。”又把紅旗左邊一擺,右邊一擺,眾兵丁交互奔騰,多時方住,成了一個陣勢,前後人馬相接,密如魚鱗。秋英問道:“這陣叫做甚麼?”娘娘道:“這陣名為魚鹿。昔年鄭莊公與周王戰於繻葛,用的就是這個陣法。”陣已擺完,娘娘把紅旗一卷,數萬人馬,風流雲散,當時就沒有了。
秋英謝道:“重煩娘娘指教,賤妾頓開茅塞。”娘娘道:“這係你我有緣,方能遇的這般湊巧。”娘娘領著秋英,下了廳臺。轉回殿內,仍照前坐定。娘娘分付仙女道:“取我兵符一道,付與石夫人帶去。”仙女取一紅旗交與秋英。娘娘道:“你後日臨陣時,把這兵符執在手裏,任所指麾,無不如意。成功以後,仍把這書與兵符交還於我。”秋英問道:“賤妾從何處給娘娘送來?”娘娘道:“這卻不勞你送,就把這書符供在香案桌上,默祝一番,我自有人來取。”秋英又為致謝。娘娘道:“我還有律詩一首贈你。你朝夕度念,方知軍務艱難,不至於輕忽僨事。”遂手寫一詩道:
丈人行陣林師貞,何得輕心漫談兵。
無備終招懸雷奪,曳柴曾致班馬聲。
舟中掬指因爭濟,棄甲復來為食羹。
臨戎常懷量敵意,詰朝奏凱在盛京。
娘娘把詩付與秋英道:“你回去再留心細看兵書,就成女中一員名將。但係天機不可泄漏。”秋英應過。遂著兩個仙女,領著秋英從舊路送出。出的門時,秋英回頭一看,仍然是統石碑。秋英轉入內宅,進了自己房中,把兵法神書秘秘收好,總不肯告訴別人。秋英自得了這神書,白日不敢明看,俱是晚間,夜靜無人時,方纔展開細玩。從頭看去,並無一字半句,心中模糊。看至月餘,行軍擺陣之法,就遂一遭通了。心中暗忖道:“老爺是個文官,那至於身歷行伍。我乃女流,怎至於同赴疆場。聖母所囑,有些令人可疑。”這且不表。
卻說石生,自從訪真了洞中的叛賊,巡撫喜其有功,奏知皇上。皇上旨下,著浙江布政兼理按察事務。石茂蘭赴京引見。石生把一切事務,交與委圖的官員。從河路往北而下。船至濟寧,有他一個同年,姓殷名莫磐,字永安。聞石生路過本州,就上船來參拜。石生也下船去拜他。殷莫磐向石生道:“小弟選期已到,意欲赴京。苦無腳力,年兄大人,若肯攜帶前去,承情不淺。”石生答道:“這是弟所情願,明日請上船來同行。”到得次日,殷生收拾行李,上了船,與石生同往京去。
到了京中,石生引見聖上。聖上甚是嘉獎,著仍回原任理事。殷生掣簽,選了廣東惠州府的同知。對石生道:“弟實望選在浙江,今天各一方,終不能蒙年兄的覆庇了。”石生道:“仕路窄狹,安知不還遇在一處。”住了幾日,石生辭殷生道:“年兄在京還有些事,故小弟實不能奉陪,不日就要先回浙江去了。”殷生道:“年兄責任重大,小弟怎敢攀取。”
石生上了一疏,乞告假一,往羅田縣去祭祖。聖上批準。石生謝過了恩,星夜往羅田縣而來。到了羅田郊界,那羅田縣的知縣卻迎二十餘里,鋪設公館,饋送下程。石生概不敢當,在一客店內住下。石生祭祖已過,仍回店中。辭別了縣主,一早起身而走。縣主又送了二十多里,方纔回衙。石生從羅田縣,往赴浙水。剛纔走了兩程,又下了一道旨意:“浙江布政石茂蘭訪查有功,準升廣東巡撫。”石生接了旨意,務要往那衙門,再赴廣東上任。殷莫磐聞得此信,不勝忻喜。
卻說秋英與翠容、春芳三個,無事閑談。管宅門的進來稟道:“大老爺高升廣東巡撫,紅報已到,小的先給太太叩喜。”秋英聽說,諤然道:“廣東與苗民相近,老爺升到那裏,戰伐之事終不免了。”就把兵書,逐夜留心細看,以預作準備。住不幾日,石生回到衙門,把布按兩司的事務,一一交貸清楚,就擇日起身,率領家眷,來到廣東上任。
一日殷莫磐特來參見,石生請至書房。殷生要行堂參禮,石生斷斷不肯,仍分賓主而坐。殷生道:“卑職得到大人屬下,可謂天遂人願了。”石生答道:“你我同榜,兄弟私交也。服勞王家公義也。不忍以公而忘私,又安敢以私而廢公耶。”殷生聞言,凜然而退。回到衙門,小心辦事。並不敢少涉棄謁。住有半年,又提升他潮州府的知府。
但不知石生在廣東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忘夙仇孤嫠脫困厄
卻說石生自浙江布政轉升了廣東巡撫。纔到任時,進士王曰灼,親來看望。春芳向王進士道:“我房裏缺人使喚,煩哥哥代我買一個送來。”王曰灼應允而去。回到家裏,著媒婆尋找不題。
卻說王詮之妻念氏,原係廣州府人。他父親念照遠,貿易黃州,因與王家結親。為自王詮死後,他兩個兄弟俱不成人,喫賭嫖三字全佔。五六年間,把家產化了個盡絕。念照遠見他女兒既無子嗣,又無養膳,仍舊帶回廣州去了。那料念氏福薄,回到娘家沒過三年,父母雙亡。一切家資被他兄弟念小三輸淨,落的在館驛裏存身。剩下念氏仍如無根的飄蓬一般。鄰裏親戚願其改適,他卻顧惜大體,執意不肯。屢次託媒婆說情,願賣身為奴。媒婆聽得王進士買人的風信,來向念氏說道:“你逐日叫俺給你找主,目下撫院大老爺衙內買人服事三太太,你可願意去嗎?”念氏道:“怎麼不願意,但憑大嫂作成。我自有用錢謝你。”媒人貪圖用錢,領著念氏到了王進士家,叫他先看一看。王進士見人甚利便,向媒婆道:“這人卻也去的,問他要多少賣價。”念氏對媒人道:“要銀六十兩。”王進士道:“這卻也不多,但寫文約誰人作主?”媒婆道:“他是沒丈夫的,又無父母。叫他兄弟念小三來罷。”王進士道:“石太太用人甚急,既是情願,就要當日成交。”媒婆著人到館驛叫了念小三來。說道:“你姐姐賣身賣妥了,同著你寫張文約,還有二兩銀子給你。”念小三正缺錢使,聽說這話,喜不自勝。就慨然同著寫了一張文約,得銀二兩走了。把媒人錢打發清楚,就住在王進士宅內。
到了次日,念氏打整打整身面,王進士僱小轎一乘,著人抬送撫院衙門裏去。念氏進的宅來,從上而下磕頭已畢。就在春芳房裏,不離左右,一切應承,無不小心。一日,春芳向秋英道:“姐姐你看新來的這個媽媽好像個鄉紳人家的派頭。在此作奴,我甚是不安。”秋英道:“你何不問他個詳細。”春芳就把念氏叫到秋英房裏來。念氏問道:“太太有何使喚?”秋英道:“別無話說,你進宅已經數日,你的來歷,俺還未問你個清白。看你的舉止動靜,與俺們不相上下。你實說你是甚麼人家,為何落得這般。”念氏哭著答道:“既到了這個地位,說也是多了。”秋英道:“你不妨實說。”念氏道:“家醜不可外言,說了恐太太們笑話。”秋英道:“萬屬得已誰肯賣身,你實說你是那裏人?”念氏稟道:“小婦人是黃州府羅田縣永寧街上王家的媳婦。公公王有章是個兩榜,曾做過京宦。丈夫王詮是個文生與對門石知府的公子石生為友。見石生之妻房氏顏色絕世,心起不良。逐日謀算,後值石生修河在外,千方百計,竟把房氏娶到家來。是夜王詮死倒在地,房氏並不知那裏去了。小婦人有兩個小叔,從他哥死以後,把家產化訖。落的小婦人並無依靠。不料回到娘家,又父母雙亡。止有一個兄弟,又把家產輸盡,目下落的在館驛裏住。小婦人無可奈何,祇得賣身宅內,以終餘年。萬望老爺太太垂憐則個。”
秋英把念氏的一段言語,盡告訴了翠容。翠容大怒道:“這是我的冤家對頭到了,我一定報報前仇。”秋英道:“姐姐差了,那是他男人做的事,與他何涉。這人現今落在咱家,即以你我為主,正該逐事行些方便。如何反提前仇,徒落得自己度量窄小。”翠容悟道:“妹子說的極是。再告訴老爺看他怎樣?”正說間,石生闖到屋裏,問道:“你兩個方纔說的甚麼?”秋英答道:“說的是三太太房裏那個媽媽。”石生道:“有甚說頭?”翠容道:“他不是別人,就是你的好朋友王詮的老婆。落得這般了。”石生道:“真是他嗎?”秋英道:“真正是他。”石生向翠容道:"據王詮所為,就把這個婦人處死,尚未足泄夫人之恨。但王詮所為,未必是這個婦人的主意。身死家敗,妻落人手,如此報應,已覺難堪了。刻薄之事,切不可做。況我當急難時,他曾助銀五百,其情未為不厚。至今尚未還他。追想昔日的交情,則他婦人在此為奴,終覺過意不去。二位夫人看該何以相處?”秋英答道:“以妾看來死後無仇,這個婦人老爺應該周恤他纔是。昔日他曾助銀五百,今日就該照數還他,以償前債。外再助銀若干,以盡友情。問他若願意回籍,差人送去。如此做來,就令王詮有靈應,亦感愧於地下矣。”石生道:“二夫人言之有理,下官就依這樣做罷。”這正是:
識起一切俗情外,發言盡歸款要中。
到了次日,石生同著三位夫人,把念氏叫到跟前。說道:“夜日聽見太太們說,你是王詮的室人。王詮與本院素係朋友,你可知道嗎?”念氏答道:“小婦人不知。”石生道:“本院就是你對門住的石茂蘭。”念氏聽說,跪倒在地磕頭,央道:“亡夫所為,罪該萬死。小婦人但憑太太、老爺盡情發放罷。”石生笑道:“娘子請起,本院並無別意。”那念氏那裏敢動。三位夫人過去親手拉起來。石生說道:“從前的事再不提了。本院念故人情腸,意欲周濟你還家。或廣州或羅田,任從你便。”念氏道:“大人額外施恩,小女人沒世不忘。但廣州娘家無人,仍回羅田去罷。”石生道:“你既願回羅田,少住些時,本院就著人送你去。”自此以後,三位夫人,俱以客禮待念氏。並不叫他在房裏伺候了。
石生衙內,有個長隨,名叫張忠。是羅田縣人。甚是老成得託。石生就叫他去送念氏回家。還叫他路過襄陽,稟問胡員外的近安。字請朱良玉、蔡敬符同來衙門照料些事務。宅內設席給念氏餞行。石生叫秋英封銀子五百兩整,交與念氏。石生道:“王兄在日,曾助我銀子五百,這五百兩銀子是還前賬的。”外又封銀子三百兩,說道:“這三百銀子,是本院分外相幫的。有這八百銀子,老嫂盡可坐終餘年了。”念氏謝道:“照數還債,已覺討愧。分外相幫,賤妾如何敢當。”三位夫人,又各贈銀子二十兩,以作路費。念氏起身,三位夫人親送出宅門,方纔回去。時人有詩,贊石生道:
夙怨不藏世所鮮,包荒大度肖坤乾。
幫金克仿贈袍意,遙送幾同棧道前。
格外施恩全友道,幽魂負慚在九泉。
莫雲偶爾恤孤寡,正為後昆造福田。
卻說張忠帶著幾封家書,同著一個老媽,扶事念氏,撲了正路。當起旱處起旱,當坐船處坐船。不多些時,來到襄陽。張忠下船,各處投字去了。念氏在船上偶一合眼,看見丈夫王詮走入艙中。說道:“賢妻你回來了?我生前做的何事,石大人卻不記念夙仇。還周濟你回家,真使我愧悔無及了。但當異日相報罷。”念氏醒來,心中怨恨王詮,感激石郎。反來復去,甚是不快。適張忠已經回到船來,走的與羅田相近。那張忠僱了轎子,把念氏送還王宅。他兩個小叔,見念氏回來。愁無養膳,意味作難。念氏道:“叔叔不必這樣,我自有銀子養生。”兩個小叔驚問道:“嫂嫂的銀子,從何處得來?莫不是娘家給你的嗎?”念氏道:“非也。”兩個小叔道:“既不是娘家給你的,是那裏來的銀子?”念氏就把自己賣身,並石生還債幫金之事,一一說了。兩個小叔感泣道:“石大人何盛德若斯也!吾兄生平所為,叫弟等代為慚恧無地矣。”兩個兄弟得了他嫂子這宗銀子,努力持家。數年以後,家產恢復。子弟亦有入泮發身者。皆石生相激之力也。此是後話,無庸多說。
卻說張忠從黃州復歸襄陽。請了朱舉人、蔡副榜同來到衙門。石生請入內書房相會,敘禮已畢。蔡副榜進內宅看過了秋英。朱舉人看過了春芳。出來坐下。蔡副榜道:“妹丈大人,吉人天相,近來的福氣,倍勝從前了。”朱舉人道:“惠風善政,一入境來,如雷轟耳。弟亦多為叨光了。”石生答道:“小弟材不勝任,全賴二兄相幫。”是夕閑談之間,說及送念氏回籍一事。朱舉人、蔡副榜俱稱贊道:“如此舉行,方見大人的度量。”石生又差人往廣州,請了王進士,來到衙門中一會。彼此相見,自不覺暢懷。這蔡副榜合朱舉人,石生俱留在衙中,照料些事務。王進士在衙中,住了月餘,仍回廣州去了。
但不知石生後來官到何處?要知端的,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建奇功全家受榮華
話說石生在廣州做巡撫。忽有邊吏來報說:苗寇大發,搶奪人家的錢財,虜掠人家的妻女。聲勢甚是洶勇。石生不敢隱匿,據實奏知皇上。皇上旨下:特加石茂蘭兵部尚書銜,令掛帥印前去平定。石生接旨已過,退入內宅。向秋英夫人道:“下官祇通文墨,那曉得軍旅。一旦身任元戎,何以克稱厥職。煩夫人代為平才,下官好再作道理。”秋英答道:“朝廷旨無容抗違,臣子職分理應御侮。老爺一去,開國承家,端在此舉。安可以英雄態故作懦夫狀。戰陣之事,賤妾頗悉大略。若不棄嫌,情願親操旗鼓,隨營辦事。”石生大喜道:“夫人既有這番韜略,下官纔覺放心。”
次日,就在演武廳操兵。以秋英為先鋒,以左右二營為兩隊。殷莫磐情願軍前效力,就以他為監軍。率領馬步兵丁兩萬餘人,分下已定。正是人馬強壯,器械鮮明,直往邊庭進發。一路行來,俱是秋英究九了地勢,然後紮營。來得與苗寇相近,擇了一個高埠去處,安下了營盤。秋英向石生道:“苗寇依山靠海,出沒無常。今日大軍初到,人困馬乏。苗寇以逸待勞,夜間必來劫寨。當預作準備。”石生道:“號令全憑出自夫人,下官坐鎮中間而已。”秋英就把兩隊人馬分為四路埋伏。去大營不過二三里許。寨中祇留三二十人藏在一邊,候劫寨的風信。苗寇來到營中,見是個空寨,必然搶奪東西。就以放炮為號,四面殺來,必獲大勝。分付停當。寨旁有一座小山,秋英同石生躲在山上,遠遠料望。
是夜,苗寇見官兵紮下營寨。商議道:“官兵方從遠來,必然疲倦。今夜乘黑劫寨,是為上策。”其中有一個頭目,叫做賽天王。領了兩千人馬,暗地闖入官兵寨中。四下一看,並無兵馬。祇剩得許多器械,就下得馬來。這個搶衣甲,那個搶弓箭,你東我西。賽天王也約束不住了。寨中的伏兵見其人亂,放了一聲號炮。四面伏兵一齊殺來。苗寇知是中計,出寨急走。早被官兵緊緊圍住。左右衝突,再不能出去了。殺到天明,苗寇祇落得一二十人,乘間竊逃而去。
秋英石生下山回寨。宰牛殺羊,犒勞軍士不題。石生向秋英道:“今日之功,建自夫人運籌決勝。苗寇平定應無難矣。”秋英答道:“老爺休要矜張。疆場之事,一彼一此,勢不兩立。苗雖小蠢,斷難長甘退舍。”石生閉口無言。
卻說賽天王領著一二十名敗卒,奔回本寨。稟知寨主哪思哩說:“官兵神妙不測,難以爭勝。”哪思哩道:“我祇說石巡撫是個白面書生,不諳軍務。那料想被他殺的這般盡絕,此仇不報,何以雄據一方,圖謀中原呢?”又差人來下戰書,石生批道:“約於來月十六日會戰。”秋英向石生道:“苗寇再來,必然統領大眾,以圖報仇。”少有疏忽,爾我恐為所虜。”石生道:“這當怎處?”秋英道:“老爺放心,賤妾自有運用。”
到得那月十六日,黎明時分。秋英著守營寨造一樓車:高三丈有餘,坐在上面以便望敵。石生領著左右兩隊大軍,一鼓而出。走了不過十里,望見敵壘了。又向前走了三五里路,已與苗寇對鋒。從那陣前閃出一位苗王,身披鎧甲,手執鐵矛。厲聲問道:“來將何名?敢侵犯吾境?”石生答道:“吾乃巡撫石茂蘭。奉命討賊,速速下馬投降,免你一死。”苗王大怒罵道:“好死囚,你前日折損我許多的人馬,今日又在陣前誇口。看我拿你下馬,以報前仇。”摧馬挺矛,直取石生。石生終是個文字官,不會廝殺。見苗寇上來的兇猛,料敵他不過。撥馬便走,跑不半里,就跌落馬下。苗王急忙使矛刺來。忽見一人,把石生背在身上,騰空而去。苗寇一直追趕。秋英在樓車上遙望,敗卒將近。把兵符一擺,陡起了一陣黑風,對面看不見人。那苗寇撤身轉回。這邊金鼓齊鳴。苗寇正摸路時,自相殘殺,早已血流滿地,屍橫遍野。苗王哪思哩回到寨中,與眾首領商議道:“石督府營內,定有異人。不可以智力相角。莫若暫且投降為妙。眾人俱不願意。
卻說石生被那個人背到寨後,把石生放在地下。說道:“大人已脫敵難,請緩步回寨去罷。”石生問道:“你是何人?幸蒙相救。”那人答道:“我乃王詮,蒙大人不念舊惡,周濟念氏回籍。無可圖報,故特來一救,聊當結草。”說罷,再看不見人了。石生回寨,暫且不提。
卻說哪思哩與眾人計議道:“石鏡山朝陽洞,有一個百花公主,法能剪紙成兵。請他來相助一陣,或者能制伏官兵,也未可知。遂立時著人持書去請。那公主拆書一看,慨然應許。率領一萬人馬而來,與苗寇合為大營。又來搦戰。秋英向石生道:“出陣不用旁人,待賤妾與殷莫磐俺兩個出去收功罷。”秋英戎裝當先,殷莫磐隨後。祇領五六千人馬,徑赴陣前。那邊百花公主當頭,哪思哩殿後。統領數萬銳卒從南殺來。望見官兵寡少,就四下裏團團圍住。秋英用護罩法把自家的兵馬護定,任他左攻右擊,總不能傷損一個。祇見苗陣內有人背一箱子,周遭跑走。那兵馬越殺越多,不計其數。秋英窺透其術,把兵符向上一擺,忽然一聲霹靂,雨如盆傾。那苗兵漸漸減去,落地的多是紙人紙馬,被雨一淋,就不能動移了。秋英把兵符又往下一擺,這邊的兵馬漸覺眾多。殺了半個時辰,就有十萬天兵,把百花公主、哪裏哩兩路人馬殺的幾乎片甲不回。百花公主領著殘兵仍歸本洞。哪思哩回寨,瞞怨道:“我要投降,你們不肯。又惹了一場大辱。”有眾頭目,莫敢發言。
再說秋英回的寨來,殷莫磐問道:“此陣雖獲大勝,倘苗寇再來為之奈何?”秋英答道:“這一陣苗寇俱膽戰心驚,不久即來投降了。何煩再動干戈。”果然,次日苗王遣人降表來投降。其表曰:
伏惟:聖德同天,無遠弗屆。異域無識,狡思啟疆。茲經大兵所剿,始信王化難越。嗣後願備遠服,共沐皇風。如違納貢之常,甘受後至之戮。
石生據其降表,奏聞朝廷。聖上準其投降。石生又極力勸化了一番,方纔班師。苗王親送石生百有餘里,然後歸寨。這正是:
奏捷馬敲金鐙響,破敵人唱凱歌還。
石生作詩一首,贊秋英道:
兵家豈第論虛孤,帷幄運籌防不虞。
娘子稱軍惟唐主,婦人誇戎成伯圖。
祇知男輩多雄略,那料女流有武夫。
簪珥暫當甲冑用,旌旗指處瞻城烏。
卻說秋英與石生回了衙門,著人擺上香案默祝,聖母把神書兵符俱各收去。聖上因石生有功,特升兵部尚書,協同內閣辦事。誥封秋英為勷武夫人。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治道立昌文德,不廢夫武功。勛猷大就,男謀必需乎女助。爾蔡氏乃浙江布政使司石茂蘭之側室,夙樹芳型,尤多雄略。務效忠於王家,不憚親操旗鼓。思克相於夫子,罔恤身歷疆場。茲爾平苗有功,誥封爾為勷武夫人。於戲,紫泥煥彩,用標一時之榮。彤管流輝,永垂不朽之譽。
石生赴京上任,謝恩已畢。又請了兩付冠誥,封贈翠容春芳。住有半年,秋英向石生道:“人生世上,富貴尚至卿相尊榮極矣。有遠慮者,必須急流勇退,方可善全始終。不然樹大招風,恐無日不在搖動中也。”石生道:“夫人所見極高,下官不久即當告退。”是歲正該會試,石生又主一次大場,收了許多門生。程炘程燂俱列門下。大場已過,遂因腳病,不便動轉。告老致仕而還,仍歸襄陽居住。
石生思念發跡雖在襄陽,羅田終繫故土。先人墳墓所在,祭掃如何便宜。後翠容生二子,聘胡員外兩位孫女。秋英生一子,聘朱良玉之女為妻。春芳生一子,聘蔡敬符之女為妻。石生領著翠容母子仍回羅田。秋英春芳母子,俱住在襄陽。石生一年襄陽,一年羅田,兩下往來,甚是如意。嗣後石生四子,俱經高發。朱舉人□了詞林,蔡敬符中了正科。殷莫磐以隨營有功,做了兵備守道。王曰灼做了知府。石生晚年康健,直活到年近百餘,方損館舍。退升這日,天鼓齊鳴。奉旨謚為“武勇公”崇祀□□。翠容二子,一支承祧本宗,一個過繼房門。至今石生之後,一支黃州,兩支襄陽。石氏後裔,因其先人皆蒙鬼神護佑。買了一處大宅子,就中蓋一寺院。前殿是佛祖,中殿是觀音,後殿是太白金星。招募僧道,治買祭田。俎豆馨香,四時不絕。石氏人口蕃盛,登嵬科,做顯宦者代不乏人。因石生功德之所積也。亦何非鬼神之默助乎。後人有詩總斷道:
二氣彌綸布太空,何論南朔與西東。
形聲超出見聞外,靈爽默浮自流通。
傳紀降華事非謬,禮稱去禪理堪窮。
人間幻態萬千狀,總在鬼神運量中。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