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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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訂婚姻掌判代通詞 遭離亂荒村攖小極
我提起筆來,要敘一段故事。未下筆之先,先把這件事從頭至尾想了一遍。這段故事,敘將出來,可以叫得做寫情小說。我素常立過一個議論,說人之有情,係與生俱生,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大抵嬰兒一啼一笑都是情,並不是那俗人說的「情竇初開」那個「情」字。要知俗人說的情,單知道兒女私情是情;我說那與生俱來的情,是說先天種在心裡,將來長大,沒有一處用不著這個「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罷了。對於君國施展起來便是忠,對於父母施展起來便是孝,對於子女施展起來便是慈,對於朋友施展起來便是義。
可見忠孝大節,無不是從情字生出來的。至於那兒女之情,只可叫做癡。更有那不必用情,不應用情,他卻浪用其情的,那個只可叫做魔。還有一說,前人說的那守節之婦,心如槁木死灰,如枯井之無瀾,絕不動情的了。我說並不然。他那絕不動情之處,正是第一情長之處。俗人但知兒女之情是情,未免把這個情字看的太輕了。並且有許多寫情小說,竟然不是寫情,是在那裡寫魔,寫了魔還要說是寫情,真是筆端罪過。
我今敘這一段故事,雖未便先敘明是那一種情,卻是斷不犯這寫魔的罪過。要知端詳,且觀正傳。
卻說光緒庚子那年,拳匪擾亂北方,後來鬧到聯軍入京,兩宮西狩,大小官員被辱的,也不知凡幾。內中單表一個人,姓陳。名棨,表字戟臨,廣東南海人,兩榜出身,用了主事,分在工部學習,接了家眷來京居住。夫人李氏,所生二子:大的名祥,表字伯和;小的名瑞,表字仲藹。在南橫街租了一所住宅安頓。恰好他一位中表親戚,從蘇州原籍接了家眷來京,一時尋不著房子。戟臨本來嫌房子太大,便分租兩間與他,大家同院居住。他那親戚姓王,名道,表字樂天。妻子蔣氏,所生只有一女,小名娟娟。王樂天是個內閣中書,與陳戟臨一般的都未曾補缺。京官清苦,長安居不易,戟臨住了北院的五間房子,西院三間,王樂天住了,還有東院三間空著,一般的要出房錢,未免犯不著,因把召賃的條子貼了出去。過了幾時,便有一個人來問,要賃房子。戟臨便招呼他看過,問起姓名。那人道:「姓張,名臯,字鶴亭,廣東香山人。」戟臨見是同鄉,更是喜歡。議定了租金,鶴亭便擇日搬了進來。他也只得一妻一女:妻子白氏,女名棣華。
這是辛卯、壬辰年間的事,說出來真是無巧不成書。這一個院子,三家人家,四個小兒女,那時都在六、七歲上。王家本是陳家老親,張家又是陳家同鄉,同在一院里居住,內眷們來往,甚是親密。四個小孩子,也是天天在一處頑。戟臨請了一個蒙師,在家裡教兩個孩子讀書;王、張兩家也把女兒送來附學。小孩子家,愈加親密,大家相愛相讓,甚是和氣。張鶴亭每過一、兩年,便要到上海去一次。原來鶴亭是一個商家,在上海開設了一家洋貨字號,很賺了幾個錢,因此又分一家在北京前門大街,每年要往來照應。凡是到上海去時,便托戟臨照應內眷,因此更成了知己。
光陰迅速,不覺已過了五、六年,戟臨已經補了營繕司實缺,滿、漢堂官又都十分器重,派了個木廠監督的差使,光景較前略為好了。一日,李氏對戟臨說道:「祥兒今年已是十三歲,瑞兒也十二歲了。他弟兄兩個,近來很用心讀書,我看將來也不輸與老子。」戟臨笑道:「奇了,怎麼夫人平白地誇獎起兒子來?」李氏道:「不是我平白地誇獎他們。可知做父母的看見兒子好,心中便格外歡喜,歡喜了,便多方要代他們打算。」戟臨道:「打算甚麼呢?」李氏道:「打算同他們說定了親事。」戟臨道:「這個忙甚麼,他們年紀小得很呢!」
李氏道:「老爺有所不知,我看見同院的兩個女孩子,和我們祥兒、瑞兒,真是天生的兩對,便想說定了。」戟臨道:「同住在一個院裡,怕他們跑了不成!過兩年再說不遲。」李氏道:「不是怕他們跑了。我看得這一對女孩子實在好;恐怕被人家先說了去,豈不是當面錯過?」戟臨沉吟道:「王家娟娟,人倒甚聰明。近來我見他還學著作兩句小詩,雖不見得便好,也還算虧他的了。說話舉止,也甚靈動。張家棣華,似乎太呆笨了些,終日不言不笑的。並且鶴亭是買賣人,一點也不脫略,那一副板板的習氣,還不肯脫,他未見得便肯和我們官場中結親。」李氏道:「我們且央媒人去求親,肯不肯再說,此刻提也不曾提起,怎麼便先料定人家不肯呢?」當下商議已定。
次日,戟臨便央了兩位媒人分頭去說合。王樂天一口便答應了,把女兒娟娟許與仲藹。張鶴亭聽了,卻與妻子白氏商量。白氏道:「這是兒女大事,官人做主便是,何必和我婦道人家商量?」鶴亭道:「不是這等說。我天天在外頭,回家的時候少。娘子天天在家見著,他們祥兒到底人品資質如何?
雖然說是小孩子家看不出甚麼,然而一舉一動與及平日脾氣,總可以看得出點來。他們現在一處讀書,可還和氣?這也是要緊的。」白氏道:「祥兒的舉動,倒比他兄弟活潑得多。常聽說讀書也是他聰明。至於和氣不和氣,這句話更可以不必說。此刻都是小孩子見識,懂得甚麼?」鶴亭道:「這倒不然。
彼此向來不相識的倒也罷了,此刻他們天天在一處的,倘使他們向來有點不睦,強他們做了夫妻,知道這一生一世怎樣呢?」白氏道:「他們天天多是哥哥、弟弟、姊姊、妹妹的一處頑笑,有甚麼不睦?」鶴亭便不言語,到書房裡看看眾孩子的情形,見他們都伏在案上寫字,和那教讀先生談了幾句,便踱了出來,那裡看得出個甚麼道理。可有一層,陳戟臨是個仕宦世家,教出來的孩子,規矩卻是甚好。所以祥、瑞兩個,雖然十一、二、三歲的孩子,那揖讓應對,已同成人一般。
這一著,鶴亭早就看在眼裡,記在心上。這回同白氏商量,一則是看白氏心意如何,二則自己只有一個女兒,也是慎重他的終身大事之意。其實,他心中早有七分應允的了。當下回到東院,再與白氏商量,不如允了親事。但是允了之後,必要另賃房子搬開,方才便當。不然,小孩子一天天的大了,不成個話。夫妻們商量妥了,到了明日,便對媒人說知。媒人回了戟臨的話,自是歡喜。張鶴亭便在西河沿另外尋了一所房子,搬了過去。戟臨便把東院收拾起來,做個書房。王樂天仗著是老親,李氏又苦苦留住,便沒有搬開。一面擇吉行文定禮,從此交換了八字婚帖。娟娟仍舊上學,同著讀書。他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放了學時,常到李氏這邊來頑。孜孜憨笑。李氏十分歡喜他,撫摩頑弄,猶如自己女兒一般。鶴亭自從搬開之後,棣華便不讀書,只跟著白氏學做女紅,慢慢便把讀過的《女誡》、《女孝經》都丟荒了,只記得個大意,把詞句都忘了。
光陰荏苒,到了庚子那年,兩對小兒女都長成了。棣華與伯和同庚,都是十八歲,棣華大了月分;仲藹十七歲,娟娟最小,也十五歲了。這年,陳戟臨升了本司員外郎。這一年,正是拳匪鬧事的時候。自上年,便有了風聲,到了正、二月裡,便風聲一天緊似一天。蘇州人向來膽小,王樂天又是身體孱弱的,到了三月裡,外面謠言四起,樂天便告了個假,帶了妻女,先行出京,回蘇州原籍去了。與戟臨說定,等過兩、三個月,沒事,仍然帶眷來京,萬一有了事,這裡總是容身不得,便在上海相會。戟臨一一答應,送了一程,便自回去。此時仲藹、娟娟都已知識漸開,大家都有戀戀不捨之意。近來張鶴亭到上海去了,只丟下家眷在京。
自從樂天行後,那京官紛紛告假回籍的,絡繹不絕,惱了政府,下了一個號令,不許告假。於是一眾京官,稍有知識的,都知道是要等死的了。白氏慌得幾次到戟臨處,商量出京南下,爭奈此時已不能告假,白氏又只母女兩個,不便遠行,總想不出一個辦法來。直挨到四月底邊,忽接了鶴亭電報,說「此間消息不佳,倘料得亂事將起,即祈南下,並請挈帶舍眷」云云。戟臨此時也沒了主意。外面謠言,一日數起,忽然說各國公使已經電調洋兵入京,準備開仗;忽然又說榮中堂已經調董福祥入京護衛;有人又說董福祥的兵淨是拳匪;有個又說端王已經向公使館下了戰書,明天就要開戰。此時京裡的人,那一個不慌做一團。
到了五月初一,更是人心惶惶,那拳匪在街上橫衝直撞。
戟臨慌了,便請了白氏來,叫他收拾細軟,帶了女兒出來,自己派了家人,和兩個兒子,一同起身。白氏依言,即日收拾了行李,帶了女兒棣華同來,當此亂離之際,也不及講那未婚迴避的儀文了。戟臨吩咐兩個兒子起行。仲藹道:「父母都在這裡,當此亂離之時,豈有兩個兒子都走了之理?只等哥哥陪了張伯母出京,孩兒留在這裡,侍奉父母。萬一亂事起了,也同父母在一處避亂。」戟臨道:「我是做官的人,不得不遵守命令,不能告假,你們何苦身處危地!莫若我在這裡,你兩個奉了母親,和親家母一同去罷。」李氏道:「老爺在這裡,我們豈可以都走了?還是孩兒們同去的好。」仲藹道:「母親和哥哥同去罷,孩兒在這裡侍奉父親。」戟臨道:「小孩懂得甚麼,還不和你哥哥一同快走!」仲藹道:「別的事不敢令父親動怒,這件事任憑大人責罰,孩兒也不敢行。」戟臨無奈,只得叫伯和一個,帶了家人李富,同了白氏母女,僱了兩輛騾車動身,到了火車站上,要附坐火車到塘沽去。誰知到了車站時,站上的人一個也沒有了,說是今天不開車了,因為怕洋兵進京,已經把鐵路拆斷了。伯和沒法,只得和白氏商量,且坐了騾車過去,僥倖趕到豐台,可望有車。又和車夫商量,加了他車價,一路向豐台而去。那騾車又不敢在鐵軌旁邊行走,恐怕遇了火車,不及迴避,只得繞著道兒走,走到太陽下山,將就在一家村店裡住了。這家店,統共只有一間客房,房裡又只有一張土炕。棣華此時,真是無可奈何,只得低垂粉頸,在一旁坐下。這家村店,卻又不備飯的,伯和只得叫李富往外而胡亂買幾個燒餅充饑。幸得沒有第二伙人投宿。伯和同家人、車夫在堂屋裡打盹。過了一夜,次日那車夫便不肯行。無奈又只得加他車價。伯和許了他,每天每輛給他七兩銀子,不問一天走多少路,走一天算一天。說明白了,方才套車起行。走到豐台車站,只見站上燒的七零八落,車夫又不肯行,拌了多少嘴舌,方才前進。是日又趕不到黃村,仍在村店中歇了一宿。
伯和因為與棣華未曾結親,處處迴避,一連兩夜,在外間打盹。北邊村落房屋,外間是沒有門的,因此著了涼,發起燒熱來。這天就不能行動,只得在那村店裡歇住。白氏甚為心疼,便叫到房裡炕上睡下憩息。棣華只得在炕下一張破椅上背著身子坐下。幸得帶著有廣東的午時茶,白氏親身和他熱了一碗吃下去,到了下午才好些。那車夫又囉唆著說:「縱不起行,也要七兩銀子一天。」那李富又和他爭論。伯和便道:「不要爭了,依了他們罷。」那車夫聽了,方才無話。是夜伯和就在房內歇了。好得北邊土炕甚寬,只要房子有多大,那炕便有半個房子大,動輒可以睡得十多人。白氏把一張矮腳炕几擺在當中,讓伯和睡在幾那邊,自己和女兒就睡了幾這邊。若在北方人,這等便是分別得很嚴的了。棣華何曾經過這種光景?又是對了一個未曾成婚的丈夫,那裡肯睡?只是背燈低首,默默坐下。伯和白天裡吃藥取汗,睡了一大覺,此時反睡不著,躺在炕上。但見一燈熒然,棣華獨坐,白氏在那邊已睡著了。對此光景,未免有情,便輕輕的說道:「姊姊睡下罷!」看官,須知棣華比伯和大了兩個月,從小在書房裡便是姊弟相稱的,所以此時伯和也照前稱呼,叫一聲:「姊姊。」切莫動了疑心,說廣東人的夫妻是以姊弟相稱的。閒話少提,且說棣華聽了伯和這句話,低頭不語。伯和又道:「有炕几隔開了,伯母又在那邊,你看那紙窗都破了,雖是夏天,夜深了不免要有風的,不要受了涼!」棣華低著頭,半晌,慢吞吞的低聲說道:「賢弟請將息罷,病才好呢!」伯和聽說,一骨碌坐起來。不知為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情脈脈芳心增忐忑 亂烘烘驀地散東西
卻說伯和一骨碌坐了起來,棣華暗吃一驚:他起來做甚麼?他叫我睡雖是好意,卻不要因我不睡,強來相干,那就不成話了。只聽得他說道:「姊姊睡罷!不要熬壞了身子。明天還要動身呢。」棣華低聲道:「賢弟請睡罷,病才好了,不要又著了涼。我睏了,自然要睡的。」伯和也不答話,把裌被窩推過一邊,俯身取鞋子穿上,走下地來,方才說道:「我仍舊到外面打盹去,姊姊請安睡罷。」說罷,出去了。
棣華暗想:我們還是小時候同過頑笑,這會隔別五、六年不見了,難得他這等憐惜我,自己病還沒有大好,倒說怕我熬壞,避了出去。他這個病,是為迴避我在外面打盹熬出來的,今夜豈可再去累他?欲待叫時,又羞於出口,欲待不叫,於心又不忍,便站起來,輕輕把白氏推了一推,叫道:「母親醒醒!」白氏驚醒,問是甚麼事。棣華低頭不語。白氏笑道:「甚麼事?叫醒我,又沒有話說。」一面坐了起來,又問甚麼事。棣華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白氏甚是疑心,一回頭,看見伯和不在炕上,便問那裡去了。棣華向外間一指,眼邊不覺一紅。白氏正要下地,只見伯和走了進來,說道:「我在這裡,姊姊總不肯睡,所以我仍迴避出去。」白氏搶著此時互相憐愛之情何其濃也。道:「這又何必?現在我們逃難的時候,那裡還論得許多規矩。賢姪快睡了;女兒快過來,靠我這邊躺下。誰病了都不好呀!」
伯和拿眼望著棣華,棣華只是低著頭。白氏道:「賢姪先睡下罷。我會叫他睡的。」伯和便上炕去睡了。白氏伸手把棣華拉到炕沿上道:「睡罷,不要累得人家不安。」棣華還只低著頭坐在炕沿上,白氏催了幾次,方才盤起腿到炕上和衣躺下,心中暗想:我若是不睡,便連母親也累得不能睡了。只是這嫌疑之際,令人十分難過。倘是先成了親再同走倒也罷了,此刻被禮法所限,連他的病體如何也不能親口問一聲,倒累他體貼我起來。我若是不睡,豈不是辜負了他一番好意?又想到尚未成婚的夫妻,怎能同在一個炕上睡起來?想到這裡,未免如芒在背,幾次要坐起來,又怕累得伯和不安,只得勉強躺著。
一夜想這個,想那個,何嘗睡得著。天才亮了,就坐起來,微舒俏眼,往伯和那邊一望。只見他側著身子睡了,把一牀裌被窩翻在半邊。暗想此刻天將黎明的時候,曉風最易侵入的,況且正對了那破紙窗,萬一再病起來,這身子怎生禁得?要待代他蓋好了,又不好意思,待要叫醒母親,又恐怕老人家醒了不能再睡。今日諒情要動身的了,不多睡一會,怎禁得在車上勞頓?待要叫醒伯和時,又出口不得。思來想去,沒有法子,只得輕輕下了地,悄悄的走過來,輕抒玉手,把裌被窩一拉,代他蓋了。誰知白氏早已醒了,不過閉著眼睛養神,棣華代伯和蓋被窩,恰遇了白氏雙眼一睜,早看見了,便道:「你再代他掖好點呀!」這一句話不打緊,卻羞的棣華滿面通紅,直透到耳根都熱了,連忙退了幾步,坐到椅子上。暗想若是成了禮的夫妻,任憑我怎樣都不要緊,偏又是這樣不上不下的,有許多嫌疑,真是令人難煞。索性各人自己投奔,兩不相見,不過多一分惦記,倒也罷了。偏又現在對面,叫人處處要照應又不能照應,弄得人不知怎樣才好。想到這裡,不知怎樣一陣傷心,淌下淚來。
白氏坐起來,一眼瞥見,問道:「哭甚麼?」棣華拭了眼淚,勉強應道:「沒有哭」。白氏歎道:「我也知道你為難。但是你們非平常的可比,從小兒在一處的,姊姊弟弟相處慣了。
今日在這亂離之際,是迫不得已的事,又有我在旁邊。其實嫌疑兩個字,也可以從權免了。我見王家娟娟和他們小瑞兒,是終日有說有笑的,雖然他們是老親,究竟也是個未曾成禮的夫妻。娟娟何嘗像你?我們早是搬開了,倘使當年不搬開,你便怎麼過呢?」棣華聽了,猛然想起,倘使當年不搬開了,一向不知是何景象。那時候年紀小,自然不懂得甚麼嫌疑,直到今日,倒也相處慣了,猶如養媳婦一般,倒也罷了。偏是我處的這個地位難。
正在胡思亂想,伯和也翻身起來了,揉眼問道:「伯母姊姊好早,怎都起來了?」白氏道:「賢姪今日可痊癒了?」伯和道:「好了,今天可以動身了,但不知外面情形如何?」白氏道:「不知這裡可打聽得出來?」伯和道:「這裡的人糊塗得很,昨天我問他們,他們都是所問非所答,但知道大師兄殺毛子,又是甚麼天兵天將的亂說一遍,沒有一句聽得的話。我們只索早點動身,到前面去再打聽。」說罷出去,叫起李富,燉水洗臉。白氏母女也梳洗過了。伯和叫套車。忽然兩個車夫之中,有一個說:「不去了!我不做這買賣了!我昨天晚上聽得人說:『毛子兵已經到了衛裡,正和大師兄在那裡開仗。』毛子用的是槍炮,大師兄用的是神兵神火。大師兄便不怕槍炮,咱們可不行,我不能為了嫌幾兩銀子,去陪你們做炮灰。」那一個車夫還勸他說:「咱們都是大清朝人,大師兄『扶清滅洋』,自然保護咱們,去走走怕甚麼呢?」李富便說:「咱們不一定到天津,隨便到了黃村也罷,安定也罷,郎坊也罷,只要遇了火車,我們便上火車去了,怎見得一定要到天津做炮灰呢?」那車夫道:「你還做夢呢!還有火車?你這一輩子莫想了!所有鐵路,都被大師兄一把神火燒的化了水了。」伯和聽得,便出來問:「怎麼樣了?」那車夫道:「不必問怎麼樣。
總而言之,這買賣我不干了,算還了我車價,我回去了。」伯和問這一個車夫道:「你呢?」車夫道:「他不干由他不干去。
只是你們四個人同坐了我的車,只有一個牲口,那裡拉得動!早知道要長行,應該弄一輛雙套車才是。」伯和道:「在這裡再僱一輛車來,不知可有?」車夫道:「這小鄉莊地方,那裡去僱車?僱兩匹牲口,倒或者可以有的。」伯和道:「那麼你代我們去僱來!」車夫答應去了。那一個便嚷著要車價,伯和只得給了他,他便趕著空車去了。
不一會,那僱牲口的車夫回來了,說:「這裡連個牲口都沒有,有的都是人家自己養的,不肯受僱。」伯和道:「這就沒法了,只好同坐了一個車的了。」車夫道:「不是我不肯,無奈牲口拉不動。」伯和道:「拉不動,走慢點就是了。並且我們跨車簷的,未嘗不可以下來走走。」車夫道:「那麼,要加我點價。」伯和道:「加你二兩銀子一天就是。」車夫笑道:「你老爺也太會打算了。兩輛車都是七兩銀子一天,此刻那一輛辭了,只加我二兩,老爺倒省下五兩來。」伯和道:「你要多少呢?」車夫道:「把他辭了的都給了我,不公道麼?」李富道:「豈有此理!咱們出了七兩銀子一天,只跨個車簷?」伯和道:「算了吧,就照給他罷了。這個離亂的時候,還講甚麼呢?」車夫答應了,便走了出去。要叫他搬行李時,卻不知他那裡去了。
伯和回到房內,悄悄對白氏道:「我方才站在院子裡,和車夫說話,看見門外逃難的車,比前兩天更多了,外面的光景益發亂了。我們把緊要的東西,悄悄的分纏在身上罷!」白氏聽了此言,不覺慌了道:「外面怎樣了?」棣華道:「母親且莫問,這個是好主意,纏在身上,總比放在箱子裡穩當些。白氏連忙取出鑰匙,開了小皮箱,取出首飾匣,把兩對珠花拆散了,與幾件金首飾,母女兩個,分纏在身上。棣華看匣裡還有十兩金葉,取了出來,對白氏道:「這件怎樣?」白氏道:「這個交給賢姪罷!」伯和正在那裡開了自己箱子取銀子,多了不好帶,少了又怕失了箱子不夠用,十分躊躇,聽得白氏此言,回頭一看,棣華便把金葉遞給伯和。伯和接在手裡,把二、三十兩散碎銀子纏在身上,又在身上解下一件東西來,遞給白氏道:「這是家傳的一件頑意兒,家母給了我,此刻身上有了累贅東西,帶他不便,請伯母代我收了罷。」白氏接過來。
棣華俏眼看去,是一個白玉雙喜牌。白氏便要放在箱子裡。棣華道:「這東西放在箱子裡不穩當,還是帶在身上罷!」白氏便遞給棣華。棣華重新把身上東西解下,把雙喜牌放在一起,再纏上去。伯和又取了幾十兩銀子交給李富,叫他纏上。
又取出這幾天的車價來,鎖了箱子。把十兩金葉,分做兩處,解開腿帶,把他束在腿上,然後叫車夫,誰知那車夫還沒有回來,只得等他。
等了好一會,方才來了。李富幫著搬行李上車。白氏母女,互相挽扶,出了店門上車。伯和給了店錢,又叫車夫進來,交給他車價,說明:「連今天的十四兩也在內了。你且帶在身邊,我恐怕路上有失,丟了箱子,沒得給你,累你白忙了幾天。」車夫歡喜,接在手裡道:「果然今天逃難的人更多了!我問問他們,也有前天出京的,也有昨天才出京的。他們都逃到這兒了,可見得事情是急了。」一面說著,放下馬鞭子,把銀子放在肚兜子裡,一同出了店門。伯和同李富一邊一個,跨上了車簷。車夫說道:「好!碰咱個運氣去!運氣壞的,做了炮灰;運氣來了,多掙幾兩銀子。」說著,把馬鞭一揮,滴溜滴溜的滾著舌頭,那騾子便發腳行動去了。伯和在車簷上看時,卻多了一匹騾子,便問車夫道:「你那牲口往那裡弄來的?」車夫道:「是我設法去賃來的,也化了五錢銀子一天的賃價呢。不然,一匹牲口,究竟怕他累慌了。」伯和道:「那麼你頭一次說去賃來騎的,怎麼又說沒有?」車夫道:「賃來拉車,我是仍要回來的,可以還他。若是騎了去,他們那邊又沒有下站接應,你們不還他,他向誰要呢?」家人道:「咱們賃來騎了,總是和你在一起的,難道你到了天津,不能帶他們帶回來麼?」車夫道:「頭回可是沒想到這一著。」李富冷笑道:「怎麼叫沒想著,不過咱們騎了牲口,你不能要咱們雙倍車價罷了。」車夫不做理會,只是趕著車走。
伯和在車上,留心看那往來的車馬,十分擁擠,暗想此時由京出來的,自是避亂,還有望這條路上來的,難道反投到亂地裡去麼?怎得一個熟人問問便好?怎奈來來往往的,留心看了半天,總沒有一個熟人,因問車夫道:「他們那個往這條道上來的,是甚麼意思?」車夫道:「誰知道呢?此刻四起都是謠言,城裡往衛裡跑,衛裡又往城裡跑;其實那裡都不得太平。有一天認真的大師兄和毛子開了仗,他們的輸贏咱們不管,只別糟蹋咱們旁邊人就好了。」一面說著話,到了中京都人稱京都曰城裡,稱天津曰天津衛,省言則曰衛裡。
午時候,便在一家村店門首停住打尖。那店裡黑壓壓的人已坐滿了,白氏母女便不下車。伯和到店裡胡亂吃些東西,買了兩張烙餅,一盤子攤黃菜,泡了一壺開水,叫李富送到車上去,給白氏母女充饑。車夫先解下牲口去餵了,自己卻要了一壺酒,拿烙餅卷了攤黃菜,吃著過酒。伯和先吃完了,站在店門口等車夫。
此時門外停的車益發多了。本來是一條官道,很闊大的,鬧了個肩摩轂擊,擠擁不開。伯和正望著時,一輛車子到了門首停下,車上下來了三個老者,也來打尖。店裡面坐不下了,就在門外的一張破桌子上坐下。伯和看那三個人,像是個做買賣的樣子,因走近一步,問道:「請問三位,可是從衛裡來?可是往城裡去?」內中一個老者道:「我們雖是從衛裡來,卻不往城裡去,是往保安州避亂的。」伯和道:「衛裡此刻不知可還太平?」老者道:「不必提起,已經鬧的不成樣子了!昨天洋人撥了幾百名洋兵,到京裡保護使館。火車已停班不開了。洋人要借火車進京,鐵路會辦唐觀察不肯借,同他爭了幾句,洋人便拿起洋槍來要打,唐觀察沒了法,只得借給他。聞得沿路鐵軌,多有損壞的,不知他們也可曾到京?」
伯和道:「我們出京多日了,車子不能按站走,老盼不到衛裡。」
老者道:「閣下想是要到南邊的,到了衛裡,趕著要走,我看不到幾天,那裡就要大亂的了。最好是望天津到塘沽的鐵路未斷,先到了塘沽去,更放心些。」伯和道:「那一班大師兄,究竟是甚麼意思?」老者搖頭道:「這是一班小孩子瞎鬧,怕不鬧個大亂子出來?可憐天津衛裡從明朝至今,未曾遭個兵劫,這一回只怕不免的了!」說話間,車夫吃過了酒,套了車,要起身。伯和別過老者,跨上車簷,動身而行。這一天趕的快,已經過了郎坊。伯和因為吃了東西,飽了,跨在車簷上顛的不舒服,便下來同家人兩個徒步而行。
行不到三里路,忽然一堆人卷地而來,也不知為數多少,沒命狂奔,口中亂嚷:「不好了!毛子來了!」伯和被眾人推的非但不能前進,而且要返身跟著他們向來路返走了,急的沒了主意,那腳步又不能做主。後面來的人過於洶湧,任憑怎樣支持,總是立腳不住,隨著眾人返走了十多里路,又不是原路。那車子也不見了,李富也失散了。不知失散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紫竹林無處訪鴻泥 八百戶暫時駐芳趾
卻說伯和被這一群人卷地而來的衝散了,既不見了車輛,又不見了李富,又不知端的為了甚麼事這般慌張,問問那逃走的人,也都莫明其妙,只不過看見人走也走就是了。亂走了一陣,慢慢的散開了。伯和循著舊路,要尋那車輛。及至尋至原處,天已黑了,過往的車,影兒也沒了,大約這個時候都投了店了,只得在就近村店裡去打聽,又都沒有,十分心急。時候又夜了,沒奈何,只得也投了客店,胡亂過了一夜。
到了次日,天色黎明便起來,到各處去尋訪,問了幾家村店,都回說不知。暗想莫非已經往前面去了,只得望南緩步行去,心中十分張皇,不知怎樣才好,總不得一個主意。甚至連那李富都杳無下落。身邊束了幾十兩銀子,到了此時,轉嫌累贅沉重,行走不便。心神無主的順步亂行,遇見有村落的地方便去訪問,總是毫無信息。行行去去,走到一個所在,遠遠的望見有一所高大房子,留心走近去看時,房子那邊停著一串火車,那車頭上還在那裡冒煙,心中暗暗歡喜:莫非他們已經上了火車了?急急的望前而行,打從一片田上要越過去。正在低頭之際,忽聽得迎頭一聲叱喝,抬頭看時,遠遠的站著一個洋兵,手執洋槍,許多洋人在鐵路上作工。原來這裡是落垡車站,洋人借了火車,運兵進京,走到此處,鐵軌被拳匪弄壞了一段,洋兵在那裡收拾。伯和不知就裡,前去觀看,順便要探訪白氏母女消息,卻被這個守路洋兵喝住。
伯和不免一呆,便立住了腳。洋兵見他立定,便拿槍對著他要打,嚇得伯和翻身就走。那洋兵從後追來,伯和捨命狂奔,方才得脫。心中愈覺悽惶,正不知白氏、棣華是否被洋兵殺害。投到一家店裡打尖,順便訪問消息。
此時已經過午,不是打尖時候,故店中人甚少。伯和便向店小二訪問,小二順口答道:「今天晌午時候,是有一輛車,坐了兩個娘兒們,到這裡打尖來,說是要趕到衛裡的。」伯和信以為真,因又問道:「我是昨天走散了的,此刻要僱一輛車到衛裡去,不知可有僱處?」小二道:「這裡小地方,沒有車子。就有一、兩家車店,這兩天來往的人多,早就僱空了。老爺要僱,還得趕上半站,到了楊村,憑你要僱車子也有,牲口也有。」伯和聽了,吃過了兩張烙餅,即便起身。走到晚上,不得到楊村,便在一個小村落覓了一家野店,歇了一宿。次日早起,趕到了楊村,已是中午時候。打過了尖,便僱一匹驢子騎上,加上一鞭,趕到西沽時,日已平西。早有車店接應,下了驢,歇了一宿。
次日清早,便步過了虹橋,僱了一輛東洋車,飛奔紫竹林而來,逕到佛照樓問信。這一家佛照樓客棧,是廣東人所開,十分寬大。凡是富商顯宦,路過天津,都向那裡投止。廣東人自不消說,除了他家,再也不向別家歇宿的了。所以伯和一到,便來打聽。入了棧門,向賬房中詢問,如此這般的兩個女眷,可曾到此。那掌櫃的便在客簿裡一查,說「沒有。」
伯和心中不覺頓時失望,如墮五里霧中。只因他信了那店小二的話,以為他所說的一定是白氏、棣華了,依他所說,自然早已到了天津。於是一心一意,以為到了此地,準定可以相見的了。誰知那小二是隨嘴亂話的,這一個卻信以為真,到底望了一個空,不覺垂頭喪氣,只得又到紫竹林一帶小客棧去打聽,那裡有個影子,只得自己仍到佛照樓投宿。他心中打算:這佛照樓是廣東人麇聚之所,我先住在那裡,或者他們後到,也可在那裡相見。誰知佛照樓掌櫃的,見他沒有行李,不肯收留。伯和只得把如何出京,如何散失的話說了出來。提及了張鶴亭,那掌櫃的和他相識,方才留了。伯和取出銀子,草草的置備了鋪蓋,從此就在佛照樓住下,天天盼望蹤跡。凡遇了門前車馬之聲,便跑出來張望,望見入門的人,不是白氏母女,又復嗒然若喪,他便這等盼望。誰知白氏母女並未曾到天津來。
那天在路上,遇了那一群人衝將過來時,衝得車橫馬亂,甚至有車翻馬倒的。白氏母女所坐的車雖未翻倒,怎奈那車夫賃來的那匹騾子,性子極其倔強。北邊的雙套車,不像上海的洋式雙馬車樣子,只有一匹牲口套在車轅之內,另外一匹是用一根長繩,一頭拴在車上,一頭拴在牲口身上的,兩匹牲口,一前一後。那車夫自然把自己的牲口套在轅內,那賃來的用長繩拴了在前頭走。一群人衝來時,把那騾子衝橫了,本來向南走的,此時騾頭卻向了西,騾子的倔強性便發作了,向西飛跑,車子也跟著他轉了向,這一匹牲口,也被他帶的不得不跟著飛跑了。車夫在車簷上,顛得跌了下來,及至爬起來追時,那裡追得及,只跟在後面沒命狂追,嘴裡不住聲的叫:「喎!喎!喎!」原來北方的牲口,是懂得聽號令的,平常趕車,只要車夫叫一聲:「喎!」他便站住了不動。此時他跑的性起,自然任憑你叫一千聲也沒用的了。
白氏母女,起先望見擁來了許多人,已是嚇的魂不附體,及至那騾子性發飛跑,把車夫掀翻在地,更是嚇上加嚇。那路又不平,車子格外顛簸得厲害。白氏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州,一陣暈了過去。棣華急得雙手抱住,在車內大叫:「救命!」那騾子一口氣跑了三十多里路,將近一個村落,才被一個鄉人攔住,一手執住了轡頭,車才停了。騾子還把雙足向後亂踢。棣華還在車內連哭帶喊的叫母親醒來。歇了半晌,那車夫方才氣喘吁吁的趕到,向那鄉人道謝。棣華一手摟著白氏,一手掀起車簾,向車夫道:「你快到那裡討點開水來!這裡人也嚇暈了,快灌救要緊!」車夫道:「這個地方,那裡去取水呢?」那鄉人聽了便道:「怎麼,嚇壞了人麼?快快把車拉過村口來,我給你們開水!」說著飛奔先去了。車夫拉了牲口,慢慢的向村莊上去。村莊上的人,知道有人在車上嚇壞了,男男女女,老老幼幼,都跑出來圍著車子觀看,問長問短。此時白氏眼皮掣動,似有醒意。恰好那鄉人拿了開水來,棣華道了謝,接過來,慢慢灌了下去。白氏一口氣回了過來,微微睜開眼睛,說道:「嚇煞我也!」車外的人都道:「好了,好了,回過來了!」棣華尋思,此時母親病了,不便走路,因問:「這裡是甚麼地名?有店沒有?天已不早了,有店,我們先下了店罷。」那鄉人道:「我們這裡有名的鄉莊,叫做『八百戶』,往西再走,便是『九百戶』。『六百戶』卻在南道上。『七百戶』在北道上。這裡並不是通衢大道,要下大客店可沒有。若是肯下小店,只我便是開店的。」棣華道:「就小店也不妨。」鄉人聽說,便把車拉到莊內,到了店門首歇下。棣華扶母親下了車。鄉人幫著車夫,把行李取了下來,送到房裡。
白氏覺得身體酥軟,頭重腳輕,心神飄蕩,氣息微弱。棣華扶到炕沿坐下,忙忙開了鋪蓋,伏侍睡下。白氏道:「好女兒,你憩憩罷,辛苦了。你嚇著了沒有?」棣華道:「女兒不嚇,母親放心。」白氏道:「伯和賢姪呢?」棣華本來先受了那一群人衝來的嚇,又受了騾子溜韁的嚇,末後更見母親暈絕了,這一嚇更非同小可,那一寸芳心,容納了這許多驚嚇的事,早把伯和嚇得忘記了,此時被白氏一提,不覺失聲說道:「噯呀!」說聲未絕,把臉一紅,又咽住了。白氏忙問道:「怎麼了?」棣華低聲說道:「沒有來。」白氏此時忘了自己身體酥軟了,連忙坐起來道:「想是衝散了,這還了得,還不快著人去尋來!」棣華道:「母親才嚇壞了,自己將息著保重點罷!他--」說到這裡,便頓時頓住了口,兩頰緋紅起來。
白氏一疊連聲叫家人李富。棣華道:「李富也沒有看見,想是衝散了。我們車子打橫的時候,還看見他在旁邊。想必他也見我們,不定會尋來的。」白氏道:「丟了他們可不得了,快去尋來!」便叫車夫去尋。車夫道:「來了那一大堆子人,把他們一卷,都卷的往北去了。這裡走到原路上,有三十多里,再往北去,又不知在那裡,怎樣尋得來?天又快黑下來了。」
棣華想了一想道:「我給你五錢銀子做跑腿錢,尋了出來,再重賞你。」說罷,在衣袋裡取出一塊五錢重的碎銀出來,放在桌上。車夫拿在手裡,顛了一顛,道:「既如此,我便去尋來。」說罷去了。
白氏仍舊躺下。棣華心中七上八下,想著伯和到底不知怎樣了。他若是看見我們的車子,自然該會尋來,但不知被那些人擠得他到那裡去了。他是一個文弱書生,向來不曾歷過艱險,這一番不知嚇的怎麼樣了?病才好了的人,不要再嚇出一場病來。忽又想起他病才好了,自然沒有氣力,倘使被人擠倒了,豈不要踏成肉醬?想到這裡,不覺柔腸寸斷,那淚珠兒滾滾的滴下來,又恐怕被母親看見,側轉身坐了,暗暗流淚。忽然又怪他為甚麼不跨在車簷上,便可以同在一起了。雖那車夫亦跌了下來,但跌雖跌了,可就知道跟尋了,不見那車夫到底追了上來麼?又想:這都是我自己不好,處處避著嫌疑,不肯和他說話。他是一個能體諒人的,見我避嫌,自然不肯來親近。我若肯和他說話,他自然也樂得和我說話,就沒有事了。伯和弟弟呀,這是我害了你了!倘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生是好?這會你倘回來了,我再也不敢避甚麼嫌疑了,左右我已經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許與你的了。
正在胡思亂想,那店家到門口來,問道:「太太們做夜飯不做?」棣華回身看看白氏,卻睡著了。因對店家說道:「你們做好了,多少拿點進來罷。」店家道:「我們這裡是不做客飯的,要做時,請小姐拿錢去買麵。」棣華取了七、八十文銅錢給他,回身看看白氏時,雖是睡著,卻身上燒的火炭一般,兩頰緋紅,不覺慌張起來,抖了一牀裌被窩,輕輕同他蓋上,自家守在旁邊。天色已黑將下來,店家送進一盞馬口鐵的洋燈,放在桌上自去。棣華又想起天色已黑了,他此時不知被擠在那裡,今天晚上,又不知睡在那裡,身邊的金銀,不要失落了才好,倘是失落了,便不好了。忽又想起,他是一個文弱書生,不要反為了那些金銀鬧出亂子來,此刻正在亂離之際,這件事第一耽心。想到這裡,不覺一陣陣的汗流浹背。
忽聽得白氏大叫一聲:「賢姪快救我!」叫聲未絕,便是驚醒了。棣華俯身問道:「母親怎樣了?」白氏張眼道:「甚麼時候了?」棣華道:「才斷黑不久。」白氏道:「我身上可是發熱?」棣華道:「燒得很呢。母親可要喝茶?」白氏道:「給我一口罷!」
棣華忙取出茶葉,放在壺裡,走到房門口,問店家要開水。店家道:「水還沒開呢,等一會兒罷。飯,做餅還是做湯?」棣華回頭問白氏。白氏道:「我不吃了,你愛吃甚麼,叫他們做甚麼。」棣華便對店家說道:「不吃了,留著明天做罷。」店家接了茶壺。棣華仍到炕沿上坐下問道:「母親方才做夢來?」白氏道:「你怎麼知道?」棣華道:「母親自己叫出來的。」白氏道:「叫甚麼?」棣華道:「叫……叫叫……『賢姪救我』,把母親自己叫醒了。」白氏道:「怎麼真個叫起來?我夢見白天裡那許多人,又擁到這裡來了,看見伯和賢姪也在人叢中。忽然一個人,拿起大刀殺進門來了,向我亂砍,我便叫起來,這一叫,就醒了。」說話間,店家送進茶來。棣華斟了一杯,遞給白氏。白氏喝了,說道:「我又是頭痛,又是頭重,怎生是好?」棣華道:「母親將息點罷,不要勞神了。」白氏道:「方才你背著我流淚,我也在那裡傷心。伯和雖是我的女婿,卻是人家的兒子,倘是失散了,不到幾天還得相見便好,倘或有甚麼長短,將來怎生對親家?」棣華聽了,觸起心事,止不住一陣珠淚,又撲簌簌的灑將下來。白氏道:「我兒快不要傷心,你要這樣,我更難過了。」正說話間,外面忽然闖了一人進來。未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侍親娘荒店覓茶湯 尋夫婿通衢張字帖
卻說白氏母女,正在彼此互相慰藉,忽然闖了一個人進來,抬頭看時,正是那車夫。白氏忙問道:「找著了沒有?」那車夫滿臉酒氣,手裡拿著一根旱煙管,熏得滿屋子的大蒜臭,大著舌頭說道:「那裡都找到了。今兒那一鬧,走散的人也不知道多少。各處車店裡去問,都說是來找人的,也不知有多少起,誰有空兒去問他姓甚麼叫甚麼。把我的腿也跑折了,也問不出個影子來。」棣華便道:「你去歇歇罷!」那車夫便出去了。棣華對白氏道:「母親,這件事卻怎生是好?我們且不要慮日後的事,就是眼前,沒個男人,我們在路上也不得方便,況且母親身上又不好。」白氏道:「此時我也沒了主意了,只覺得頭暈頭痛,心裡亂跳,身上又燒得滾燙。你叫他們弄點午時茶我吃罷!」棣華答應著,取出午時茶來,走到房門口要叫店家,誰知都睡了,叫了幾聲,不見答應,取出表來一看,才得九點鐘。要自己出去弄時,那房門以外是漆黑的。正在那裡呆想主意,白氏道:「他們睡了,便由他去罷!」
棣華道:「他們睡了,待女兒去弄來。」白氏此時覺得十分辛苦,也急於望好了好動身,便由他去弄了。
棣華取了一根紙捻兒,點了個火,出到外間,四面一照,只見牆上掛著一盞馬口鐵洋油燈,便先把他點著了。四面一看,只見西面靠牆擺著一張方桌子,桌上橫七豎八的擺了許多筷子、碗、盞之類。東面牆腳下打了一口土灶,樹葉、樹枝、高粱稈子鋪滿一地。灶上安放著一口鐵鍋,旁邊放著一個沙罐。拿過來一看,是空的,卻沒有蓋,又沒有水。吹著了紙捻,到院子裡一照,並沒有甚麼,只有兩匹牲口拴在那裡。回到後院一看,有一口小缸,用一頂戴殘的草帽蓋住,揭開一看,喜得是半缸水。便進去在桌上取一個碗出來。先洗乾淨了,取了一碗水,舀在沙罐裡。又沒有小爐子,尋了許久,在樹葉堆裡尋了出來。這沙罐沒蓋,便拿一個碗來蓋了。
抓一把樹枝、樹葉,生起火來。不一會,水開了,揭去碗一看,是碧清的,才想起未放午時茶下去,忙到房裡取出來,放下去,煎了一會,約莫好了,舀了一碗出來,把爐子裡火弄熄了,壁上的燈也滅了,拿到房裡去,白氏卻又睡著了,便輕輕推了一下道:「母親!吃茶罷!」白氏夢中大驚而醒,問道:「做甚麼?」棣華道:「母親休驚,女兒在這裡。」白氏道:「我睡著了,就是夢魂顛倒,甚是害怕。」棣華道:「這是母親受了驚之故,靜養點就好了。午時茶煎好了,可要吃一口?」說罷,遞了過去。白氏坐起來,吃了幾口,重又睡下。棣華取過裌被窩代蓋了,守坐在旁邊。白氏昏昏沉沉,又復朦朧睡去。棣華此時,一燈相對,又復萬念交縈。想起伯和此時,到底不知在那裡?身子究竟平安否?恨不能夠即刻有個人代他通一個信。又悔恨錯出了京,倘使同在京裡,到了事急時,還可以相依,或不至散失。又想起父親在上海,那裡知道我母女困在此處。那一寸芳心,便似轆轤般轉。又念倘得伯和平安無事,到了上海,他自然會尋著父親。那時父親知道我們相失,又不知怎樣著急了。咳!但願他平安到了上海,就是父親著急幾天也罷了,好在我們也總有到上海的日子,我們到了,父親自然不著急了。或者我們到了天津,先發個電報到上海,父親自然放心了。忽然想起伯和曾否到上海,只消到了天津,打電報去問父親,便知道了。想到此處,巴不得當夜就到了天津。可奈母親病了,明天料來不能上路,不知幾時才好?若得早到一天,豈不是可以早知道一天麼?忽又想起伯和縱使到上海,則我們此時趕到天津去,他也不過在輪船上,未必就到,縱發電去問,亦是枉然。想到這裡,不覺自己啐了自己一口,心中又忽然一陣糊塗起來,甚麼都不想,只看著那似豆的殘燈,在那裡出神。
忽聽得白氏從睡夢中哼起來,忙俯身在額上摸了一下,卻出了一額的汗,忙取過手巾拭去。白氏醒了,又哼個不住道:「女兒!我此刻格外辛苦了,頭暈的就同沒了主一般,只覺得身子是飄飄蕩蕩的,又頭重的抬不起來,如何是好?」棣華道:「母親身上可有汗?」白氏道:「通身是汗了。」棣華又伸手到身上,都代拭乾了。說也奇怪,汗雖出了許多,他那燒熱仍舊未退,只覺得燒得比先前厲害。棣華益發慌了。白氏又要午時茶喝。棣華道:「只怕吃不得了,出了這許多汗,甚麼風邪都該散了,為甚還不退燒呢,想來是不對症的了。」白氏便不言語。棣華盤膝在旁邊守著,愈覺得淒涼。忽聽得窗外一陣狂風過處,灑下雨來,打得紙窗淅瀝,愈覺得愁腸百轉,度夜如年。白氏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身上的汗,出個不止。醒一回,棣華伏侍揩拭一回,直到天色黎明,還沒有睡。白氏的病,更覺得重了,哼聲不止。棣華暗想:母親病勢如此,眼見得不能起身的了。這輛車子,要十四兩銀子一天,如何用得起?好在他昨天已經把車價開發了,不如且打發他走了罷。
三、兩天母親病好了,再作打算便了。想定主意。天明之後,便對那車夫說:「你且回去,我們此刻暫時不能動身了。」那車夫道:「說過到天津的,怎麼半道上好回了我。」棣華道:「人病了,不能動身,知道病到幾時?你這十四兩銀子一天的車價,我們出不起。」車夫道:「今天就走,只要一天半就可以到天津了。你們回我的,這一天半的價總要給我。」棣華暗想:這個人籍端撒賴,真是可惡。又見那店家及幾個不相識的人都站在門口觀看,想給他幾兩銀子原不要緊,但是錢財露眼,須防歹人起心,因撒了一個謊道:「給你原不要緊,但是我們帶的銀兩匯單,一切都在陳少爺身上,他走散了,叫我拿甚麼給你?倘使不是走散了,有銀子在身邊,也不回你了。」車夫沉吟半晌道:「車價沒了,茶酒錢總要給我兩個。」棣華取了一塊碎銀約有二、三錢重的給了他。車夫接過來,便自己套著空車去了。
棣華便問店家:「這裡可有好大夫?」店家道:「大夫便沒有,有一個藥鋪裡的掌櫃,他會治病,不消診脈,只要把病情告訴了他,抓幾樣藥來,吃了就好。」棣華道:「不知靠得住靠不住?」店家道:「那裡靠不住可以代人家治病的?我們這裡八百戶的人,那個生病不是請他治的?」棣華便把母親受嚇、得病、頭暈、發燒,吃了午時茶,出了汗,燒不肯退,病又加重的話,對店家說了,叫他去抓藥。又恐怕他忘了,又取出筆硯來,逐一寫了出來。因為十三歲上便荒了讀書,此時提起筆來,十分勉強,慢慢的寫完了,自己又信不過有寫白字沒有,怕弄成笑話。因為病情要緊,只得老著臉,交給店家拿去。那鄉莊人家,看見姑娘們會寫字,便十分希奇,傳將出去。那店家的內眷,本來看著他母女兩人,不過是個過客,住一宿就走的罷了,所以沒甚招呼,及至聞得棣華會寫字,便走來招呼誇獎,稱奇道怪,說:「像我們鄉莊兒上,爺兒們也沒幾個認識字的呢。」又問:「太太病的怎樣了?阿彌陀佛,怪可憐的!太太們金枝玉葉,平常輕易不出門,碰了這種事,自然會嚇唬出病來了。」棣華本來為人極是和融,便也同他對答,倒可以籍他解悶,免了許多胡思亂想。
談了一會,店家抓了藥回來,道:「忘了帶錢去,是賒著的。」棣華問:「是多少錢?」店家道:「五百錢。」棣華打開藥包一看,內中有一樣硃茯神,一樣硃麥冬,是認得的,其餘便不大認得出來,因說道:「這裡的藥很貴,這樣便值到五百錢?」店家笑道:「小姐是從京城裡來的,不知道咱們這鄉莊上的規矩。咱們這裡一弔錢,只有一百四十個大錢,五百錢,只有七十文。」棣華這才明白了,便數了七十錢還他,自己要去煎藥。那店家內眷,忙叫店家來代煎,自己要和棣華談天。
棣華只得稱呼他嫂嫂。他道:「這個稱呼不敢當。我的小名叫五姐兒,鄰居朋友個個都是那麼叫我,小姐也叫我五姐兒罷。」
棣華笑了一笑,問他姓氏。五姐兒道:「我們當家的姓張,叫五哥兒,我娘家姓李,自小到這邊來做童養媳婦,所以就那麼哥兒、姐兒的叫慣了。」棣華聽了暗想:看他們雖是鄉莊人家,倒是從小童養過來,夫妻相守著,永不分離的,多少快活。我與他若是向不相識的倒也罷了,偏又是從小同居、同硯過的,叫人回想起小時候的友愛情形,便要時時掛念著。此刻又是同行,承他多般體貼,正是令人感激得又不好意思說出來,偏又分散了,令人好不掛念。想到此處,不覺出了神。那五姐兒還有一大串說話,他竟自沒有聽見。
兩人又談了許久,只見五哥兒送了一碗藥進來。棣華伏侍母親吃了,仍舊睡下。五姐兒又問棣華:「吃甚麼飯?」棣華道:「其實吃不下,不吃也罷了。」五姐兒道:「昨兒晚上聽說就沒吃,今天再不吃不餓壞了麼?待我清清的做一碗片兒湯來小姐吃罷。太太病人,不能吃飯,咱們家有小米,我去做一碗小米粥來。」說罷去了。一會兒果然端了一碗片兒湯來。棣華道謝,五姐兒放下自去。棣華走過桌子邊坐下,拿筷子調著,只見那面色黑得不像個樣子,只呷一口湯。五姐兒又端了一個碗進來道:「小姐胃口不好,加上點忌諱罷!」
棣華道:「費心得很,其實我真是吃不下。」接過來,順手加上一點,又呷了一口湯,勉強吃了兩片,便不吃了。再一會兒,五姐兒拿了小米粥進來,見白氏正昏昏沉沉的睡著,便輕輕說道:「燙著呢,由他涼涼也好。」棣華點點頭。五姐兒看見片兒湯還沒動,便道:「小姐怎麼認真一點也不吃?別餓壞了。」棣華道:「吃不下,怎麼辦呢!」五姐兒拿了出去,又盛了一碗小米粥進來道:「小姐吃不下,吃點粥罷。」棣華其實肚子裡是餓了,不過心煩意亂,胃口不開,吃不下去。今見五姐兒那般慇懃,便勉強拿來吃。這小米裡面,又是許多細砂子,嚼在牙上,格吱格吱的好不難過,只得呷到嘴裡,便直嚥下去。
恰好吃完了,白氏醒了。棣華便端過粥去,伏侍母親吃粥,吃了一碗。五姐兒問:「可還要添?」白氏道:「多謝,費心得很!不要了。」五姐兒收了出去。白氏道:「睡的骨頭生疼的,扶我坐起來罷。」棣華扶白氏坐起,又取過伯和的鋪蓋來,放在一邊,叫白氏靠著。因為拿動了這個鋪蓋,又觸起了心事,一陣心酸,又復流淚。白氏看見,明知女兒心事,然而自己也正在為了這個煩惱,沒有說話好解勸他。棣華忽然想了一個主意,便對白氏道:「母親,他--」說到這裡,又頓住了。白氏道:「我的好女兒,你有話說罷。我和你母女至親,又沒有外人,甚麼話不好說呢?」棣華道:「我想昨天散失之後,他一定也找我們。何不寫幾個字,說明我們在這裡等他,拿到外面去貼起來,他見了,自然會尋來。」白氏道:「好主意,你便快寫起來罷。還得要多寫幾張,凡是往來大路,及車店、客店門口,都貼起來才好。」棣華忙取出筆墨箋紙來,在桌子上去寫。寫著:「陳伯和鑒:有人在八百戶--」寫到這裡,便頓住了。出去找五姐兒問道:「你們這個店可有個店名?」五姐兒道:「我們這個店,還是五哥兒太公手裡開開來的,叫做張家店,鄰近各處鄉莊都有名氣的,小姐問他做甚麼?」棣華道:「我不過這麼問一聲兒。」說罷,回到房裡,在箋紙上接寫著:「張家店守候,望速來!切盼!」總共二十個字。自己看了一看,雖然寫不端正,去還認得是個字,便一張一張寫來,寫了二十多張。五姐兒走進來看見了,便問道:「寫許多字兒做甚麼?」棣華道:「要煩你們五哥兒,代我拿到我們昨天失散的地方張貼起來,好叫失散的人看見了,尋了來。」五姐兒道:「正是,我還沒有動問,你們失散的是那一位?」棣華見問,紅了臉,答不出來。白氏在炕上,連忙代答道:「是一個親戚,同伴出京的。」五姐兒便叫了五哥兒來,教他去貼。棣華又切切叮囑,叫他貼在容易看見的地方,及車店客店門口。五哥兒答應去了。
此時已是下午申牌時分,五哥兒直去到傍晚時候,還沒有回來。忽然門外來了一伙人,有五、六個之多,要來投宿。
五姐兒招呼了進來。棣華道:「這卻怎麼?我們怎好和他們同在一起?」五姐兒道:「不要緊,小姐們搬到我屋裡去。」說罷,便代把鋪蓋行李搬到對過一間來。棣華扶了白氏過去。五姐兒便招呼那伙客到客房裡。棣華扶白氏上炕坐下。這邊炕上,多了一張炕几,地下卻沒有桌子,只有兩把竹椅,牆上貼了許多五彩畫張,畫的都是一齣戲,如「四郎探母」、「賣胭脂」之類。忽然看見旁邊貼了一張字紙,仔細一看,不禁為之愕然。要知這張字紙是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驚惡夢旅夜苦縈愁 展客衾芳心癡變喜
且說棣華扶了母親過來,伏侍坐下。忽見牆上貼的五彩畫張旁邊,貼了一張字條兒,正是自己寫母親病情的那張紙條。不覺暗暗稱奇,不知貼在這裡是何用意?白氏坐了一會,五姐兒掌上燈來。棣華問道:「我們住在這裡,你們又到那裡去睡呢?」五姐兒道:「不要緊,我在這裡陪著,讓五哥兒到客房裡睡去。」棣華道:「那客人肯麼?」五姐兒道:「小姐不知這鄉莊兒上的規矩,那邊客房裡,常時一睡十七、八個人,都擠在一個炕上。還有人過多的時候,這屋裡也住客,我就到後面搭個板鋪兒,五哥兒還不是混在客人一起麼?這是常慣的事,小姐只管放心。」此時白氏坐得乏了,仍復睡下。五姐兒到外面燒水,招呼那伙客人洗面、洗腳,又代客人做飯。
一會兒,又送了兩碗小米粥進來,一小碟子鹹菜。棣華見他這般慇懃,心中倒覺得不安,伏侍母親吃了一碗,自己也勉強吃了。五哥兒回來了,說:「字帖兒都貼好了。今天外頭,好不熱鬧!來了多少義和團,都說是趕到衛裡殺毛子的。我在那裡看了一會兒,到這會回來。」棣華聽了,又是耽心,只因聽了義和團的話,不知伯和怎樣?倘使遇見了,不知可礙事。
再過一會兒,人靜了,白氏對棣華道「今天吃的藥,倒有點意思,此刻好多了,頭暈也輕了,那覺著輕飄飄的也沒了,只是頭痛發燒,依然不好。明日再去抓一服來吃,只怕就可以望好了。」棣華聽母親說好點了,自是放心。因為昨夜通宵不寐,覺得倦了,便在白氏身旁睡下,一心一意去想念伯和,不知他今夜又宿在那裡?這等亂離之際,不知可曾遇了強暴,又不知可曾安抵天津?……那心中忽喜忽悲,說不盡的心事。正欲朦朧睡去,只見五姐兒說道:「恭喜小姐,你家陳少爺來了!」棣華聽說,連忙起來問:「在那裡?」五姐兒道:「在外面,就來了。我同小姐去看來。」棣華便起身同五姐兒走到門外一望,原來是一條康莊大道,那逃難的車馬絡繹不絕,那裡有個伯和在內?正自仔細辨認時,五姐兒指著前面道:「小姐,你看,那邊不是陳少爺麼?」棣華順著所指處望去,果然見伯和跨了一輛車簷,笑容可掬的過來。暗想:車裡面還有甚人,他還是跨著車簷呢。回眼一看,那趕車的正是出京所用,今天早起回了他的那個車夫,不覺暗暗歡喜道:「原來是他代我們尋著的。」因便高聲叫:「伯和賢弟!」
叫了兩聲,那輛車子從自己身邊經過,伯和卻只做聽不見,車夫趕著牲口,逕投南道上去了。棣華不覺十分悲苦,暗想他一定是怪我一向避嫌,不肯和他說話,因此惱了我了。又不好意思過於呼喚,拿著手帕在那裡拭淚。忽聽得旁邊有人說道:「好忍心!姊姊一向不理我!」回頭看時,不見了五姐兒,卻是伯和站在那裡,不覺轉悲為喜。正欲說話,那過往的車子內,忽有一匹牲口走近自己身邊嘶叫起來,不覺嚇了一跳。
猛回來看時,只見眼前漆黑,不見了伯和,那牲口還在那裡嘶叫。寧神一想,原來還睡在炕上,炕几上的燈已經滅了,那伙客人騎來的驢子拴在院子裡,在那裡嘶叫,才知是做夢。
回想夢中光景,伯和何故不理我?大約是我日間苦思所致。猛可想起夢中見了車夫代伯和趕車,又想起打發那車夫時曾說及所有銀子匯單都在伯和身上,不要那車夫記在心裡,出去遇見,圖害了他。此刻亂離的時候,有甚王法?果然如此,可是我害了他了。我想念他,夢見他,自是常事,何以又看見那車夫呢?愈想愈像真的,不覺如身負芒刺,萬箭攢心,一陣陣的冷汗出個不住,不由得嗚嗚咽咽的哭起來。暗想他若是因此喪生,我便是相從地下,也無面目相見,叫我如何是好?愈想愈傷心,愈傷心愈哭,把白氏哭醒了,問道:「女兒何事痛哭?」棣華答不出來,仍是抽咽不止。白氏歎口氣道:「我兒,不要傷心了!萬事皆前定,但願吉人天相,女婿平安,便是兩家洪福。」說到這裡,頓住了不說。棣華聽了,更是傷心,幾乎要放聲大哭,白氏也忍不住嗚咽起來。棣華見母親哭了,便連忙忍住道:「母親正怕睡的骨頭又要疼了,女兒起來捶捶罷。」白氏道:「不疼,不要捶,你睡罷!」棣華道:「女兒左右睡不著。」說罷,便坐起來,黑摸著,代母親捶腿。白氏道:「此刻甚麼時候了?」棣華道:「方才聽見遠遠的打四更,這鄉莊兒上的更次,不見得准,滅了燈,又看不見表,也不知是甚麼時候。」捶了一會,白氏又睡著了。棣華兀自暗暗垂淚,恐驚醒母親,不敢嗚咽,伏在炕几上,聽著村雞亂唱,不久就是天明。
五姐兒睡在炕几那邊,一覺睡醒,見棣華呆呆坐著,便道:「小姐起來得好早。」棣華道:「睡不著,半夜裡就起來了。」五姐兒翻身起來,對棣華定睛一看道:「小姐,你哭甚麼來?眼睛都紅腫了!」棣華道:「不曾哭甚麼。」五姐兒歎口氣道:「出門人自然是苦的。」說罷,下炕,張羅弄水洗臉。是日,又叫五哥兒去撮了藥,白氏吃了。
做書的有話便長,無話便短。白氏在此養病,一住就是十天,那病卻是不好不壞的,只管在那裡發熱發燒。棣華是念夫愁母,寸心無有寧時,自不必說。過到第十天上午,忽然一個人走進來問:「張家店是這裡麼?」五哥兒答應道:「是。」那人道:「可有一位張太太和一位小姐住在這裡?」棣華聽見,連忙問:「是誰?」一面走出房門,往外一看,卻是李富,走前兩步,請了個安。棣華這一喜,喜的說不出來,就如見了親人一般,也自忘了甚麼是個嫌疑,忙問道:「少爺呢?可和你一同來?身子可好?」李富道:「小的也因不見少爺……」
棣華聽了,如冷水澆背一般,頓時便丟去了一天歡喜,又擔上了一擔憂愁,便退了入房。李富走到房門口,給白氏請了個安,說道:「自從那天失散之後,小的尋不見車子,又不見了少爺,思量總是往衛裡去了,便僱了一匹牲口,要至衛裡。
走著走著,走到鐵路旁邊,看見好些洋兵,不知在那裡做甚麼。小的只看了一看,那洋兵便對著小的打了一槍,在肩膀上擦過,連忙跑了回來,下在店裡養傷,今天才好了。聽外面風聲緊的了不得,天天往衛裡去的義和團也不知多少。要出來打聽,在店門口,看見一張條子,寫的是有人在這裡等少爺,料是親家太太在這裡,因此尋到這裡,果然得見。此刻外面亂的不得了,多少人從衛裡往這邊跑,衛裡是去不得的了。小的打聽來,此刻只有山東地面太平,親家太太,趕緊動身才好。這個地方,只怕也不得安靜!」五哥兒在旁邊說道:「不錯,我們相近的七百戶、九百戶,都請了大師兄來,設壇學拳。我們這裡,也不過這一兩天,就有大師兄來了。」
棣華聽了,又是悲苦,又是害怕。白氏道:「少爺到底那裡去了,可打聽得出來?」李富道:「料來總是到衛裡去了,但得到了衛裡,此時早到了上海了,親家太太早點動身要緊!」棣華道:「此刻太太病著,怎麼好動身?」李富道:「不知親家太太是甚麼病?從水路動身不要緊,此時也只有水路太平些,若再走旱路,再像前回那樣子一來,就不好了。」白氏道:「如此,你便去僱船罷。我頭回嚇怕了,再禁不起了,還是早點走罷。」棣華哭著對母親道:「他還沒來,我們走甚麼?」白氏強慰道:「他已經到了天津,自然就到上海去了,我們等在這裡做甚麼?並且我還有個主意在此,這裡五姐兒夫妻都是好人,我們只要重托他,如果女婿到了,告訴他我們往山東去了,叫他也跟去。我們到了山東,也照樣寫著字帖兒,貼在通衢大路,他自會尋來。」棣華道:「山東地方大得很,我們到那裡呢?」李富接口道:「此刻逃難的人都說德州便太平,我們就到德州罷。」五姐兒道:「這就可以辦得到了,倘有人來問信,我便指引他去便是。」棣華道:「母親也要告訴他那模樣兒,不要錯指引了別人。」白氏心急,一面叫李富先去僱船,一面告訴五姐兒伯和的面貌。五哥兒告訴李富說:「這裡沒有船叫,往東南走三十里,清宮莊東面,才是運河,才有船可叫。」李富聽了,便到外面,賃了一匹快騾子,加了一鞭,飛也似的去了。
這裡白氏便叫棣華收拾行李。棣華雖然記念伯和,也恐怕母親再受驚嚇,禁當不起,只得含悲茹痛,檢點起來。五姐兒也在旁邊幫著收拾。棣華因為五姐兒百般慇懃,此時臨別,倒有點戀戀不捨之意。收拾好了,又叫五哥兒去多抓幾服藥,預備母親在路上吃。開發店錢,也不和他細算了,取出一錠五兩重的銀子,算了店錢。五哥兒夫婦千恩萬謝,歡喜無量。棣華又念五姐兒連日伏侍勤勞,在小指上褪下一個小小的金戒指來,給與他道:「辛苦了你幾天,留下這個給你做個紀念罷。」五姐兒嚇得連忙萬福道:「小姐這是那兒說起!我今生受了,來世再報小姐的大恩!」棣華道:「這是我酬謝你的意思!不算甚麼,何必說報?」五姐兒吐出舌頭道:「小姐,你便說不算甚麼,這個金器,我們鄉莊兒上人家,前一輩子也沒有見過呢!」棣華道:「這裡可有車僱?回來我們上船,還要坐了車去呢。」五姐兒道:「車是沒得僱的,本莊劉太公家自己有著一輛車子,我叫五哥兒去借來用用,可以使得。」五哥兒在外答應道:「可以使得,我就去借來,回來我自己趕車,便送太太們下船。」棣華道:「這更好了,費心得很。」
商量停當,吃過飯後,申牌時分,李富和一個船戶,都騎著騾子來了。李富說道:「船價貴得很,大點的船,動不動要二百多兩銀子才肯到德州。小的僱的是一隻小船,沒有中艙的,只有內外兩艙,也要一百兩銀子。小的大膽,僱定了,人少,這只船也夠了。」白氏道:「只要坐得下就是了,此刻是逃命的時候,還講究甚麼?」李富便和船戶搬取行李到車上去。棣華別過五姐兒,扶了白氏上車,然後自己上去。五姐兒送到車邊,代下了車簾。那船戶把騎來的騾子,拴在車上,做了個雙套車。李富自去把騾子還了主人,然後同船戶跨上車簷。五哥兒趕著牲口便走。看看走到日落崦嵫,才到了清宮。船戶還了賃來的騾子,趕到岸邊時,已斷黑了。船上人打了燈籠,先接應了白氏母女上船,然後搬取行李。棣華又揀了一塊碎銀子,謝了五哥兒。五哥兒不肯接受。棣華道:「你今夜斷不能回去,在這裡住店,也要使用,拿去罷。」五哥兒方才接了,拜謝而去。白氏母女住了內艙,李富住了外艙,他的行李,當日失散時,本在車上,此刻便取了出去。船戶來一開艙板,把兩口小皮箱放在艙下,鋪平了,竟是一個平艙。棣華恐怕母親睡的骨頭酸疼,開鋪蓋時,便把自己的一牀褥加鋪了上去,意思要就同睡在一個鋪上。白氏看見,便道:「也好,我垫厚些,你便可以用了那一副。」說時指著伯和的鋪蓋。棣華把臉一紅道:「我就同母親一鋪罷。」白氏道:「這又何苦,天氣慢慢的熱起來了,擠在一處做甚麼?」說罷,拉過鋪蓋去解。棣華道:「既然母親怕熱,又這麼吩咐,我就用了他罷。」接過鋪蓋開了,鋪好,又把自己的一牀裌被窩支起來做了簾子,隔斷外艙。是夜,棣華用了伯和被褥,不覺情極成癡,默念雖未成禮,今日奉了母命,先用了他的衾枕,或者是他日同衾之兆,也未可知。這一點癡念縈在心上,不知不覺,把一切愁苦,都暫時丟開,只打算將來成禮之後,如何恩愛,如何相敬。想起他在村店時,那般體貼,又是彼此同遭過這場患難,將來不知要生受他多少溫存。想到得意之處,轉覺得心癢難撓起來,遂不覺酣然睡去。不知何日始達德州,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火熊熊大劫天津衛 病懨懨權住濟寧州
卻說棣華在張家店裡一住十天,既憂慮母親之病,又不知伯和的生死存亡,更兼那店房又矮又小,鬱著一屋子的悶氣。有時到院子裡走走,又是滿院子的騾馬糞臭,夜靜時,直熏到屋裡來。加之心中悲苦,何曾得一夜安眠?今夜到了船上,這船雖小,卻靠在河邊,氣息為之一清。他又展開了伯和衾枕,陡生癡想,心中為之一暢,所以就酣然睡去,連夢也沒有一個,直到天色平明方醒。坐了起來,看看母親,還自睡著。水面上早起有點微涼,盤膝坐著,把裌被窩蓋著,在那裡頑弄出神。默念昨夜那一番癡想,不知能如願以償否?倘能發願,我今日便多受些苦,也是情願的。只是苦了他,不知失落到何處,我這裡想念他,他的想念我,只怕還要厲害。
已經到了荊天棘地之中,再受那相思之苦,不要把他身子磨壞了?忽又想起小時候,讀過《孟子》,有幾句是:「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他今年才十八歲,便遭了這流離之苦,將來前程萬里,正未可知,說不得夫榮妻貴,我倒仗了他的福了。想到這裡,又復十分自慰,撫摩著那衾枕,聊當相見。呆坐著出了一會神,白氏也醒了,棣華便問:「母親今天可好點?」白氏道:「不過如此,船開了沒有?」棣華道:「還沒有開呢。」掀開簾子一看,李富也起來了,看見棣華便道:「請小姐打發點銀子,買點糧食,好開船。」棣華聽了,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二兩重,交給李富。李富叫船戶秤過,囑其到岸上買點米麵醃菜之類。一會兒買了回來,便開船。
走了一天,到了一個所在,只見帆檣林立,好不熱鬧,船便泊定了。棣華問李富:「這是甚麼地方?」李富也不知道,轉問船戶。船戶道:「清宮莊下船的地方是個支河,這裡才是大路,有名的叫做西大灣子,前面便是衛裡。」棣華吃驚道:「我們為的是衛裡不太平,才要到德州去,為甚倒走到這裡來?」船戶笑道:「總要越過這裡,轉向南路,到了靜海,才是往德州的大道。你看這裡所靠的多少船,都是避亂的,這裡離洋場很遠,是不要緊的地方。你們看這些船,在這裡也不知靠了多少日子,不肯開行,不過暫時避在這裡,總望沒事,他們便仍舊上岸,不遠去了。」棣華聽了,方才明白。是夜,就在西大灣子停泊過宿。次日起身開行。誰知這裡停泊的船,盈千累萬,舳艫相接,竟把河道塞住了,不得過去。船戶百般為難,在眾船縫裡鑽行。從日出時忙到日入,走不到三里路,只得停住。這還是幸得船小,才有縫可鑽,若是船大了些,竟是寸步難移的了。到了半夜,恰值潮水漲了,船戶又起來覓縫鑽行,只走了半里多路,又復被大船擋住,只得泊了。如此一連三天,不得過去。
忽然這一天,遠遠望見濃煙蔽天,半日不熄,外面各船戶,互相大驚小怪的傳說義和團放火燒天津城裡大教堂。白氏聽了,又是驚慌。棣華連忙過來摟住了,說道:「母親不要害怕。這是岸上的事,我們這裡離得遠著呢。況且又在水裡,是沒事的。」口中是如此勸慰,心裡是惦記著伯和:此刻不知可在天津,倘在那裡,便不好了。怎能想個法子,知道他的下落,才可以放心呢?到了夜來,望見那濃煙的所在,便變了一片火光。左右鄰船,都在那裡喧呼議論,都是南邊人聲口居多。紛擾到半夜,方才略靜。到了第四日,又忙了一日。
船戶道:「好了!看過去,前面只有百十來條船,明日怕可以出去了。今天晚上,是四更天的潮,我們趕四更再走罷。」棣華在艙內聽得,略略放心。只是念著伯和,未免暗暗落淚。
吃過晚飯,正在倚枕歇息,忽然一陣外面人聲鼎沸起來,吃了一大驚,推開篷窗觀望,又被旁邊一號大船擋住,看不見甚麼。白氏已嚇得打顫。棣華道:「母親休驚,女兒問來。」掀起窗子問李富。李富卻往船頭去了,叫了幾聲,都不聽見。便對白氏道:「母親不必驚怕,沒有甚事,待女兒出去看來。」
白氏道:「你小心點兒。」棣華道:「女兒知道。」說罷,鞠躬出到船頭。李富看見,連忙站過半邊道:「小姐小心!」棣華出到船頭,站起來抬頭一看,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見遠遠的起了六、七個火頭,照得滿天通紅,直逼到船上的人臉上也有了火光影子。人聲嘈雜之中,還隱隱聽得遠遠哭喊之聲,不由得心頭小鹿亂撞,忙問李富:「是那裡走水?」李富道:「還不得確消息。聽說是七、八處教堂同時起火,都是義和團乾的事。」棣華再抬頭望時,只見岸上樹林中的鴉鵲之類,都被火光驚起,滿天飛舞,火光之中,歷歷可數。天上月亮,映的也變了殷紅之色。心中不住的吃嚇,忙忙退入內艙,臉上不敢現出驚惶之色。白氏問:「到底是甚麼事?」棣華道:「又是岸上失火,那些人便大驚小怪起來,沒有甚麼事,母親只管放心。」說罷,便坐近白氏身邊,輕抒玉腕,代為捶腿,心中只念著伯和:如果他還在天津,此時正是生死存亡的關頭,不知可脫得了這個難?萬分悲苦,卻又訴不出來;對著母親,又不敢哭,那眼淚只得向肚子裡滾。外面那些人,一陣陣的怪聲亂叫。白氏道:「明日再走不出去,我便嚇死在這裡了。我那虛飄飄的病,服了藥,本來好了,此刻可又發作了。」棣華道:「母親但請寬心。據船戶說,明天准可以出去了。」白氏道:「果能如此,我就有了命了。」此時白氏的燒熱病又重起來,昏昏沉沉的睡去,只撇下棣華一個,獨自傷心。
到了四更時分,眾船戶果然起來,設法把船移動,辛苦到天亮,果然離開了大隊船隻。眾人滿心歡喜,撐篙打槳的走到薄暮時,到了靜海。誰知這裡避難的船,比西大灣子更多,一望無際,都是帆檣,仍舊在船縫裡鑽過去。爭奈此處河道甚窄,竟有終日不能移動一步的時候。無論白氏母女心急如焚,便是幾個船戶,都說晦氣。從靜海走到獨流,本來只有一天的路程,這回卻走了一個多月。只見岸上的義和團,成群結隊,裹紅巾,束紅帶,持刀弄棒的,互相往來,也不知他做些甚麼。從離了獨流,才能暢行。然而遇了碼頭,仍有許多避難船隻,不過不像那麼擁擠罷了。從此按站前進,不日到了德州城外,只見旌旗招展,刀劍如林,正不知為著甚事。泊定了碼頭,不敢就登岸。李富和一個船戶上岸去打聽,一會兒回來,那船戶慌忙開了船,往下站而走。棣華問道:「這不是德州了麼?為甚還走?」李富道:「方才打聽得京城已被洋兵打破了,天津也失了。此刻各省督撫都興兵勤王。這岸上是山東撫台袁大人的勤王兵,方才到此,正要封船,由水路進京。所以船戶忙忙開了,是恐怕被官封了船,白當苦差。」棣華道:「他便如此,我們為甚要多走一程?你可去問問他們,怎麼說法?」李富聽說,便從船舷上,往後艄問船戶去了。
白氏道:「我有一句話和你商量:我們自從離了靜海之後,一路上還算平安,只是我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了,藥是早吃完了。我此刻思家甚切,與其在這裡耽擱住,不如和船戶商量,就叫他直到清江浦,我們由鎮江附輪船回上海罷。」棣華道:「母親不說,女兒也想過來,這個本是最好的辦法。但是我們在八百戶約下人家德州相會的怎樣了?」白氏道:「這個呢,怪不得你老記著不肯忘,便是我也時常記在心上。但我想他又不是個呆子,那有盡著耽擱之理,此刻早到了上海了。不信我們到了上海時,包管他已住在我們家裡了。」棣華低頭一想道:「萬一他尋這裡來,我們走了豈不誤事?不如仍回到碼頭上,仍舊寫幾個字帖兒,在碼頭上要路貼下,說明我們已經南下,就是他到了,也可以知道。」白氏道:「這個主意也好。」母女商量停當,恰好李富問了船戶,從後艄出來回話,說:「船戶的意思,再往下走一站,請太太們在下一站登岸,小的和他爭論不得。」棣華道:「現在我們打算逕往清江浦,你再問他要加多少錢,並且要回船停泊一會兒,我們要到岸上貼兩張字帖兒。」李富又到後艄去說了半晌,出來回說:「逕到清江浦,他只要加五十兩船錢,大約他們也情願到南邊避幾時的意思。小的同他說明白了,此刻已經轉舵回船了。」棣華聽說,便在網籃裡取出紙筆,伏在艙上,寫字帖兒。等到船攏了岸,搭好了跳板,棣華已寫好了十幾張。李富領了,到岸上去貼,心中暗想:我們從衛裡動身,走了兩個多月,才到此地,少爺就是來,也不知何時方到。這裡是個熱鬧城市,不比鄉莊兒上,貼不上幾天,便被人家的招帖蓋住了,有何用處?但是小姐要如此辦,不敢有違,上去黏貼了,便自回船。
船戶接著,忙忙的就抽跳板,起錨開行。忽聽得岸上一陣排搶亂鳴,白氏又嚇得魂不附體。棣華生平不曾聽過這等聲音,也嚇得芳心亂跳,看見母親吃嚇,只得硬著膽子,強來安慰。白氏已是一陣陣要發昏迷。棣華十分慌亂著急,摟住叫喚,又百般安慰說:「方才槍響,是官兵打拳匪,已把拳匪打跑了,母親放心!」安慰了許久,方才略定。棣華問李富:「前路可有大村鎮?先靠定船,要請大夫看病。」李富轉問船戶,船戶道:「這裡下去六十里,四柳樹地方,是個大鎮市,我們盡今天趕到罷。」是日果然趕到了四柳樹,無奈天色已晚,只得等到次日清晨,李富上岸請了一位醫生,下船看病。在外艙隔著簾子,診了脈,掀開簾子,望了顏色,看過舌頭,說是猝受大驚,神魂離舍,暑邪乘之所致,此病已被耽誤了,此時頗覺棘手。定了一個安魂定魄祛邪清暑的方,交他在路上可以服五帖,自去了。李富到岸上,撮了五帖藥回來。一面煎藥,一面開船,兼程進發。是日趕到了馬甲營。這藥連服了幾天,不見起色。李富也甚為耽心,便對棣華說道:「小的看親家太太的病不比平常,在船上不是調養的地方,這大夫的藥又不見功。若說到一站請一位大夫,盡著換人診看,也不是治病的方法。前面到濟寧州,不過還有兩天路程,那邊地方,甚是熱鬧,在山東地面,也算是一個大碼頭。在小的意思,不如到那裡上岸,請醫調治,一面寫信到上海去,或者請親家老爺來,也好得個主意。」棣華一心雖怕伯和跟蹤南下,然而母親的病更是要緊,遂依了李富之言。等到了濟寧,便開了船錢,捨舟登陸,覓了客店居住。住了一天,店家見有個病人,十分沉重,便要下逐客令。此時現銀已經用盡,只得叫李富拿些金珠之類去質賣了。覓了一處房子,置備了一切動用家具,請醫調治。一面打電報給他父親張鶴亭,又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寄去。從此白氏母女,便在濟寧耽擱住了。
暫且按下不表。
且說伯和自從到了紫竹林,住在佛照樓,過了十來天,外邊的風聲更加緊急,所有南省之人,都紛紛附了輪船南下。只有伯和,一心要等白氏母女,不肯動身。這一天,佛照樓掌櫃也要歇業避亂了,伯和只得收拾,出了佛照樓,到相近的一家四合客棧裡住下。又過了兩天,宣傳義和團定了日期來攻紫竹林,四合棧也要歇業了。伯和暗想:「拳匪恨的是洋人,我只要離了此地,到內地裡去,或者可以無事。但是到了內地,他們來了,從何處找我呢?不如逕到西沽大車店裡住下,他們來時,必要經過,可以相見。」定了主意,就收拾過行李。
此時東洋車,拳匪不准到內地,只得套了騾車,逕到西沽來,下在店裡。在路上,只見那些拳匪,成群結隊的橫行,幸得此時尚未劫掠。在西沽住了一天,便遇了燒教堂的事。此時的拳匪愈來愈多,本地的土著也起而相應,無間日夜,到處只聞呼嘯之聲,往來不絕。伯和天天只在店門首看那大隊行人,希冀遇見白氏母女。這一天正在往來觀望,忽然來了一大隊拳匪,也不知其數多少,蜂擁而來,叱喝著百姓跪接。伯和本是個極機變的人,如何肯跪?然而看此情形,亂事正未有已時,眼看得白氏母女不能相見,不如且出了險再講罷。
於是回到房裡,扯過一幅紅布,裹在頭上,扮做拳匪模樣,跑出店來,混在裡面。才上個虹橋,回望自己住的車店,已經火起。那拳匪沿路焚殺,竟沒有一個官兵出來攔阻。正行走之間,忽聽得紫竹林那邊連天炮響,伯和怕不是事,便故意轉到一條橫巷裡去,彎彎曲曲,走了半里多路,只見一處燒不盡的頹垣敗壁。這一片火燒場的盡處,卻有一所房子,巍然獨存。暗想:這裡不知可能暫避?想罷,便踏著瓦礫過去。循牆尋覓,得了一個小門。不知這小門之內,是何情形,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巧應對安穩出危途 誤因循夫妻遭毒手
卻說伯和走近那小門,用手一推,是關著的。叩了兩下,不見有人答應。走得乏了,便靠在那小門之上略歇。歇了良久,隱隱聽得門內有人聲,側耳再聽時,忽然那門開了,伯和一閃,跌了進去。裡面四、五個人,都嘩然大叫起來,口中只叫饒命。伯和一想,自己頭上裹著紅布,所以他們認做拳匪,連忙把紅巾去了,向眾人作揖道:「列位不必錯疑,我是個逃難的。不信,你們且看,我手中並無兵器。我為的是跑乏了,在這里門外歇歇,不想驚動了眾位。」那四、五個人互相錯愕,內中一個便道:「既然來此,也是緣分。當此兵荒馬亂之時,我們也不多他一個人吃,就留在這裡,一同躲避也好。」伯和大喜拜謝。便有一個人把小門關了。伯和看時,統共是五個人,問起情由,才知道這五個都是米店的伙計,這所房子,便是米棧,米舖子的門面,開在前面大街上,已被火燒了,燒倒了的斷磚殘瓦,把這米棧的前門堵住。這小門是個後門,後門外的小巷,是個極僻靜的地方,所以伙計們便躲在這裡避難。當下伯和與眾人通過姓名,便獻計道:「這裡既然是米棧,諒我們幾個人靠了所存的米,總不至於餓了。
但是一旦被拳匪跟尋著了,總是不免。不如等到晚上,我們出去,把那小巷子的兩面,用磚瓦塞斷了,豈不太平?」一個人道:「好便好,只是我們統共六個人,一晚上要塞兩頭的路,如何來得及?不如我們取些磚瓦之類,把這後門堵住了,便沒有人來,不信,但看前門,不是靠些斷磚零瓦堵住了麼?」
伯和道:「出去堵了,又怎麼進來呢?」那人道:「帶了梯子出去,堵了之後,上梯子從牆上進來。」眾人一齊稱妙。是夜如法炮制,把小門堵住了。從此伯和便在這裡避亂,每日只聽得外面槍炮聲響,到了夜來,只見紅光燭天,幸喜都在遠處。六個人昏昏沉沉的,過得日子也忘了,時常聽得前門外面,有多人走路的聲音,後門外面卻是聲息全無。
約莫過了有一個月光景。忽然一天,聽得外面炮聲震天,比從前響的格外厲害,隱約聽得外面有許多哭喊的聲音。自此次之後,便一連十多天不聞聲息,不過偶然有一兩響罷了。伯和道:「一連好幾天不聞聲息,外面想已太平了,我們不如設法出去罷。」那五人齊聲道:「若是太平了,我們東家豈有不來查看棧房的道理?一定還沒有太平。」伯和道:「兵亂以後,那裡便急著來查看棧房?且避亂是沒有定的,也有許多跑的遠了,沒有回來。你幾位沒事的人,可以在這裡等候,我有事在身,打算先出去了。」五人道:「門也堵住了,怎麼出去?難道再扒挖一次麼?」伯和道:「這個我也不敢勞動,但求借我一梯子,等我上到牆上,把梯子提到牆外下去,要煩一位收梯子進來罷了。」這五個人,知他去志已決,便依言送了他出來。
伯和逾牆出了米棧,走出了小巷口,只見滿目荒涼,房屋盡皆燒了,剩了一片瓦礫。路上還有許多死人,血肉模糊,十分狼藉,暗想:我是在萬死之中逃出一生來,這是那裡說起的僥倖。正在低頭覓路,忽聽得背後一聲叱喝,回頭看時,只見一個洋兵,手執洋槍。伯和發腳便跑,忽聽得一聲槍響,自己便跌了一交。正待爬起來時,那洋兵早走近身旁,把自己所用剩還帶在身邊的幾兩銀子搜了出來,拿了揚長而去。伯和等他去了,便起來往前面走去。忽覺得身下甚濕,低頭一看,右面大腿上流出許多血來,穿的那單馬褲上,破了一個焦洞,才知道是著了槍子。此時那裡去覓傷科,匆忙之間,就在地下抓了一把土把傷口按住,再往前走。走不多幾步,覺得大腿濕了,扭過頭一看,見血流如注,褲子後面,也是一個焦洞,又抓了一把土按住。望見前面有一處,許多房子相連,並無火燒痕跡,便望房子裡邊走,卻是一條大街。兩旁店舖,一律的關門閉戶,好不蕭條。此時覺得傷處疼痛,一步一捱的,希冀遇了個人,求個歇息的地方。只管四面觀望,忽見一家店舖,排門雖然上好,卻有兩扇微開,似是虛掩未上拴的。走過去輕輕一推,隨手而開,便問:「裡面有人麼?」
問了三四聲,不見答應。伯和此時覺得痛極,也不管甚麼,捱身進去,回身掩好了門,便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定。坐了良久,不見一人。捱到後面窺探,只見後面一個院子,院子裡面,三間平屋。廂房便是廚房,鍋灶塵封,像許久沒有動用的樣子。仗著膽,走到平屋裡一看,也不見一人,只有八個大衣箱放在地下。回到鋪面上一看,原來是一家藥店,竟是空無一人的了。於是先把門下了拴,在櫃內搜尋,見了些熟地、黃精之類,便拿來歸在一處,打算把他代糧,在此權過幾天。又搜出好些膏藥,便不管對不對,先拿兩貼在傷口上貼了。自家仔細體察,方知這槍彈中在大腿旁邊的肉上,幸而未對著骨頭,便穿肉而過的。貼了膏藥,便走到平屋裡去。
把衣箱提了提,卻是很沉重的。旁邊一張牀,無褥無席,只得掃了灰塵,胡亂躺下。從此就在這藥鋪裡暫時躲避。
過了五六天,總無人來,那傷口慢慢的好了。卻是那可以代糧的藥也要盡了,打算舍了此處,再奔他處。忽然一天,外面打門聲甚急,心中暗想:不好了,這是主人來了,如何對付他呢?忽又聽得門外說話的聲音,不是中國人,心中益發害怕,不敢開門,只坐在裡面平房裡發怔。此時外面打門之聲更急,再聽時,竟不是叩門,是拿重東西撞門的聲音,益覺慌做一團,不敢轉動。忽聽得「砰訇」一聲,門已開了,闖進了一群人。定睛看時,五個是洋人,兩個是華人。五個洋人都拿著洋槍,先在鋪面上看了一遍,然後一同進來。伯和此時走投無路,暗暗叫苦道:「今番死也!」那洋人看見了,便嘰嘰咕咕說了幾句話,旁邊那華人便傳話道:「兵頭問:『你是甚麼人?在這裡做甚麼?』」伯和知道這華人是個通事,頓時生出機變來道:「我是這舖子裡的伙計,東家避亂去了,叫我代他看守鋪戶的。」通事轉告了洋人。又問:「你守了多少日子了?」伯和道:「一個多月了。」通事又和洋人說了好幾句話。又問:「你莫非撒謊?這一個多月你吃甚麼?喝甚麼?」伯和道:「我一月以來,只吃些熟地黃精之類當飯;噙點烏梅代茶。」說罷,在牀頭上取出熟地、烏梅給他看。通事又與洋人說了好幾句。那洋人又取那烏梅在舌尖上舐了一下,笑了一笑,又說了幾句。通事便道:「兵頭說,『難得中國有你這等好人。』你這裡有甚麼貴重東西?要到那裡去?你說了,兵頭給你照會,送你出境。」伯和道:「也沒有甚麼貴重東西,只有這八口箱子。我和東家都是廣東人,東家先回廣東去了,臨行時,叫我得便代他帶這八口箱子回去。」通事吃驚道:「怎麼你是廣東人,一口的北邊話?」伯和道:「在北邊多年了。」
通事道:「如此我們是同鄉,不知你還會打鄉談不會?」伯和道:「如何不會?」便和他說了兩句廣東土話。通事大喜,又對洋人說了。那洋人便在衣袋裡取出洋紙、鉛筆,畫了許多洋字,交給伯和。通事道:「這個便是照會,你拿了這個,有洋人問你,你只要拿給他看,便沒有留難的了。你在這裡等著,我叫人來代你挑了箱子,到至河沿,僱了小船,駁到大沽,便有煙台放來的運船,可以附了到煙台,再附輪船回去。」伯和不勝之喜,謝了又謝,送出大門。
不一會,果然來了十多人,口稱奉了洋大人之命,來代搬行李的。伯和便叫他們把八口皮箱扛了,逕扛到至河沿,叫了一隻小船,運將下去。眾人便要散去,伯和叫住,解開了腿帶,取了一片金葉,給作扛力錢。眾人歡呼拜謝而去。這裡小船,便搖向大沽去。
一路上有那洋兵巡哨小船,伯和都拿出照會給他看,他看過了便放行,果然沿途無阻。到得大沽,果然泊了幾十號運糧船。伯和便上了一船,叫人把八口皮箱搬運上來,揀了一席之地坐下,又取了一片金葉,謝了小船戶。此時倚定船艙,回想自出京以來,以至今日,猶如做夢一般。同船之人,無非是流離失散的,也有失了子女的,也有失了父母兄弟的,如今聚在一起,真是「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一個個都是愁眉雙鎖,短歎長吁。伯和對此景象,也不免勾起心事來。念著父母兄弟,不知如何,棣華母女,不知流落何所。想到這裡,也自淒然不樂。又默念到我憑空撒了一個大謊,被我謊了八口大皮箱,正不知箱中是何貴重之物。倘都是金銀寶貝,這一注財,也發得不小。想罷,又不覺暗暗快活起來。在船上坐了十多天,和同船諸人大家訴說一切,倒也不甚寂寞。直等到人坐滿了,方才起碇出口,向煙台駛去。船到煙台,伯和解下兩片金葉,代了船價,叫了駁船,載了行李,起岸,入了客棧。推說亂離中失了鑰匙,叫銅匠來開了鎖。原來八口皮箱裡面,多是細軟、衣服、金銀、首飾、珠寶之類,不覺大喜,便打算到上海去。恰好隔壁房裡,有一個販棗客人,姓辛,字述壞,寧波人氏,他向來走東昌販棗。今年因為北方擾亂,棗價大落,他趁便多辦了些便宜貨,都已發付南下,此時住在棧裡,正等輪船回上海去。伯和因為一人寂寞,未免同他扳起話來,知道是到上海的,便相約同伴。不一天,有了輪船,便一同動身。
到了上海,便同住在洋涇浜大方棧裡。安放行李已畢,便到丈人張鶴亭的洋貨字號裡去,謁見丈人。誰知問起來,張鶴亭因為紀念家眷在京,於五月初間,附了輪船,到天津,取道進京接家眷去了。伯和只得回棧去。從此便留在上海,與辛述壞一起住下,暫且不提。
且說陳戟臨自從打發大兒子護送白氏母女出京去後,便把家眷搬到東華門外錫蠟衚衕居住,以為此地逼近禁城,可以稍為太平。過了幾天,風聲更緊,戟臨屢次打發小兒子仲藹避去,仲藹只是不肯,說道:「侍奉父母是人子當盡之職,處常尚且如此,何況處變?當此可危之時,若做兒子的舍父母遠去,則做父母的何貴有子?若說是恐怕同死無益,不如逃出去以存宗祀,則哥哥已經出京去了。父母身邊,豈可無人?」說得戟臨無奈,只得由他守在身邊。
到了十五那天,宣傳董軍入京。日本書記生杉山彬在永定門外被董軍殺死,義和團與董軍聯合做一氣,與洋人為難。
街上往來的,無非是義和團,東交民巷一帶,麇聚的更多,覷便攻打使館。錫蠟衚衕一帶,義和團往來不絕。戟臨從此便連衙門也不敢上,每日只關上大門避亂。屢次叫仲藹逃避,仲藹道:「父親若叫孩兒一人避去,孩兒死不敢行。據孩兒的意思,莫若父母一齊出京避亂。雖說是不准告假,究竟功名與性命相較,還是性命要緊。工部又不是守土之官,何必在這裡守著?何況這場亂事,實是王公大臣所召,我們何必同他一般見識?」戟臨道:「話雖如此,究竟有個責任。倘若是大家都往處一跑,這部裡的事有誰辦呢?我這幾天雖然不到部,如果有事,他們還可以送個信來,我還可以去辦得。到了十二分危險的時候,再走未遲。」仲藹見說不上去,只得罷了。
又過得幾天,又宣傳德國公使被義和團殺死。董軍旦夕便攻使館。仲藹又勸父親走避,戟臨只是不允。又過了兩天,京報上載了一道上諭,足有六百多字,無非是痛罵洋人,獎勵義和團。戟臨歎道:「照這上諭所說,欺凌我國家,侵犯我土地,洋人固然可恨,但何不商量一個對付之法,振刷起精神來,力圖自強,自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同他計較。徒然召些亂民,要與他徒手相搏,又有何益處呢?」仲藹道:「這個上諭一下,便是與了洋人一封戰書,大亂就在眼前,父親還是快走罷。」戟臨道:「且再過兩天,倘是風聲過緊,說不定也要暫時走避的了。」說猶未了,忽聽得門外一片喧嚷之聲,家人報說:「是董軍經過,義和團也雜在其內,往交民巷攻打使館。」仲藹便道:「父親還是作速走罷!再作觀望,恐怕來不及了!」戟臨也急了,便叫李氏收拾細軟,準備明日動身。
是夜忽然聽得遠近一片喧嚷之聲,火光沖天而起。仲藹忍不住,便出外去打探,只見街上往來的,沒有一個不是義和團,擁擠的不堪,口中亂嚷:「燒教堂!燒使館!殺毛子!」走到前門大街,望見火光還在西面,不敢走遠,便自退回。及至來到家時,只見重門洞開,心中大疑。連忙進去看時,這一驚非同小可。要知驚的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論用情正言砭惡俗 歸大限慈母撇嬌娃
卻說仲藹出來打探了一回,及至回家,見重門洞開,已是吃了一驚,及至走到裡面,只見滿地血跡,父母俱被殺死,這一驚非同小可,直嚇到魂飛天外,魄散九州,仰面一交,跌倒在地,便暈了過去。可憐又沒人灌救,歇了半晌,自行甦醒,不覺放聲大哭,哭過一會,要叫家人時,卻沒有人答應。
自己出來,裡外一看,所用的一名車夫,兩名家人,都已不知去向。南邊帶來的一個家人,也被殺死在後院裡。尋到廚房,只見一個老媽子,慌做一團,躲在柴堆裡。仲藹叫他起來問時,他還在那裡發抖。抖過好一會,方能說話,說道:「一班義和團,不知怎的,打開大門進來,問老爺是那裡人,老爺回他說是廣東人。他說全是二毛子,便殺了。太太哭喊時,也被殺了。兩個二爺和那車夫,都裹了紅頭,跟那義和團去了。」仲藹只得出來,叫他關上大門,幫著把屍首抬好,不禁又哭起來。俟至天明,去買了三口棺材,僱人把頭縫好,草草殮了。也不能成禮,就送到廣東義園去寄葬。葬事已畢,便打算逃避。可奈金銀細軟,多被義和團劫去,笨重傢伙,此時要賣,也沒有人承受。翻遍了各箱籠,搜颳起來,只剩了十來兩銀子,思量不能遠去。聽得安肅縣沒有拳匪,那縣官李灼然是父親同年榜下知縣,向來相得,不如投奔他去。定了主意,便開發了老媽子,棄了一切家具,把所有字畫衣服之類,都送到米市衚衕南海會館中寄放。然後出了彰儀門,賃了牲口,取道蘆溝橋、長辛店,投安肅縣來。
李灼然接見之下,得知戟臨被害,不勝悲悼,便留仲藹住下。仲藹住過兩天,便對灼然道:「蒙年伯不棄,下榻在此,感激無量。但念先君、先母,慘遭毒手,故鄉又無恒產,他日歸葬父母,自己成家,後事正長,何能坐食?還求年伯薦一館地,俾得自謀生計,不勝銘感。」灼然道:「我也謀慮到此。但是縣中沒有事情,縱有了事,也不過幾弔錢一月。世兄且略住幾時,等有了機會,自當設法。」是夜,署中一個賬房朋友王伯紳,與仲藹談天,因對仲藹說道:「敝東看見閣下文章豐彩,十分傾佩。有一女公子,欲以仰攀,囑弟致意。弟拙於詞令,只能直說,不知閣下意思如何?」仲藹道:「年伯錯愛,怎能推辭?無奈先君在日,已經聘定有人,不得遵命,還求閣下代為轉致。」伯紳道:「莫非閣下有意推托麼?」仲藹道:「豈有此理!弟當此落魄之時,有人垂青,方趨承之不暇,何敢借故推諉?」伯紳聽說,便照直回覆了灼然。次日灼然便對仲藹道;「近日北方一帶,擾亂異常,縱使有館地,也恐怕不得太平。我有一個去處,要薦世兄,不知怕遠不怕?」仲藹道:「年伯賜薦,何敢嫌遠,但不知在何處?」灼然道:「此刻陝西西乾鄜道孫可亭觀察,是我的換帖,兼管著全省營務處的差事,若投奔在那裡,可望一個好點的館地。我因為代賢姪打算,將來歸葬父母,成家立業,後事方長,非尋常小館地可以辦得到,所以著想這個去處。世兄肯去時,我寫封信薦去。」仲藹道:「年伯如此周旋,真是粉身難報!」灼然道:「我們世交,何必如此?只是世兄的文章豐彩,不能朝夕與共,令人爽然!不知令尊在日,曾與世兄定下那一家的親事?」仲藹道:「是蘇州王氏。」灼然當下親筆寫了一封信,送了盤纏,仲藹拜謝了。
次日長行,出了安肅縣,一路上曉行夜宿,走了二十多天,方才到了陝西,便到西乾鄜道衙門投信請見。可亭看了灼然的信,便請到花廳相見。仲藹的談風吐屬,本來甚好。可亭十分歡喜,便留在署內,允許代為位置,先在營務處文案,掛了個名字,支取乾修。不到幾天,官場中接了電報,知道聯軍已經攻破京城,兩宮出狩,將要臨幸西安。大小官員便忙著要辦皇差,撫台委了藩台做總辦,道台做會辦。可亭得了這個兼差,便把仲藹派在採辦處。一時各路商賈,聞得省城採辦物料,供應皇差,便都麇集到西安,頓時熱鬧起來。仲藹得了採辦的事,那些商人那一個不來巴結,未免暗中有些孝敬。雖然同事有人,然而這一筆好處,瓜分起來也就可觀了。眾人有了錢,又有那班商人應酬,那花柳地方,自然不免要涉足,到了那些地方,少不免要迷戀。仲藹雖然也隨眾同往,卻仍淡然漠然。有人佩服他少年老成,也有人笑他迂腐。仲藹道:「少年老成,我也不敢自信,迂腐我也不肯認。
我自信是一個迷戀女色極多情之人,卻笑諸君都是絕頂聰明之輩,無奈被一部《紅樓夢》賣了去。」眾人都問此話怎講,仲藹道:「世人每每看了《紅樓》,便自命為寶玉。世人都做了寶玉,世上卻沒有許多蘅蕪君、瀟湘妃子。他卻把秦樓楚館中人,看得人人黛玉,個個寶釵,拿著寶玉的情,對他們施展起來,豈不是被《紅樓夢》賣了去?須知釵、黛諸人,都是閨女,輕易不見一個男子,寶玉混在裡面用情,那些閨女自然感他的情。此刻世人個個自命為寶玉,跑到妓家去用情,不知那當妓女的,這一個寶玉才走,那一個寶玉又來,絡繹不絕的都是寶玉,他不知感那一個的情才好呢。那做寶玉的,才向這一家的釵、黛用了情,又到那一家的釵、黛去用情,也不知要多少釵、黛,才夠他用,豈不可笑?」眾人道:「照這樣說,你是無情的了?」仲藹道:「我何嘗無情?但是務求施得其當罷了。」眾人又道:「若必要像寶玉那等,才算施得其當,也就難了。」仲藹道:「寶玉何嘗施得其當?不過是個非禮越分罷了。若要施得其當,只除非施之於妻妾之間。所以我常說,幸而世人不善學寶玉,不過用情不當,變了癡魔,若是善學寶玉,那非禮越分之事,便要充塞天地了。後人每每指稱《紅樓》是誨淫導淫之書,其實一個『淫』字,何足以盡《紅樓》之罪?」眾人笑道:「如此說,尊夫人是享盡閣下之情的了。」仲藹笑道:「不敢說!內人雖已聘定,卻還不曾迎娶,又從何享起?」內中一個說道:「閣下在外,不肯濫用其情,留以有待,這便是享了。」說得大眾一笑。從此仲藹便留在陝西。
卻說棣華奉了母親白氏,在濟寧州住下養病,只靠典賣金珠度日。連打了兩個電報到上海,總不見有復電,心中愈加憂疑。後來又發了通電信去問,才得了復電,卻是「鶴五月進京接眷未回」九個字,不覺心中又多了一層憂疑掛念,暗想這荊天棘地之中,父親何苦輕身而去?多只為鐘愛女兒,才冒這個險。我們路上,又不曾相遇,此時不知在那裡,好不令人擔憂。眼看著母親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經過幾個醫生,都說是十分棘手。可憐這一寸芳心,又是憂母,又是念父,又是憶夫,經了這三種折磨,加之金珠將盡,又多一層心焦,漸漸的也黃瘦了。捱到九月下旬,又要添做冬衣。白氏的病,愈加沉重,竟至一天昏暈兩、三次,嚇得棣華晚間也不敢睡,默念古人有割股療親的,不知可靈不靈?倘是靈的,我又何惜一臠?眼見得諸醫束手,捨此之外,更無他法。
姑勿問靈與不靈,我且做一次看。於是等到夜靜時,焚香告天,求母病早愈,又暗暗禱祝:「雖說身體髮膚,受於父母,不敢毀傷,然而我今日為母病起見,說不得犯一次不孝,以起母病。如果母親因此得愈,情願再領此不孝之罪。」祝畢,袒下左臂,用口在臂上咬著一塊肉,提將起來,右手拿起並州快剪,「颼」的一聲,剪下一塊肉來,並不覺痛楚,連忙用布裹住傷口。拿起那塊肉來一看,不過半截手指大,便悄悄的拿到藥罐前放了下去,生火煎藥。等白氏醒了,便舀出來,伏侍吃下。守至天明,仍然不癒,心中更加焦急。那傷處直到此時,才覺得疼痛起來。
又過了幾天,已是十月初旬了,白氏愈加昏沉,自知不起,看著棣華一天瘦似一天,心中也甚是難過。因對棣華說道:「自從出京之後,不到三天,我就得病,纏綿到今日,都是虧了女兒伏侍,我兒能夠如此,也不枉我撫養一場。我自己看來,這個病是不得好的了!我死之後,我兒切不要過於傷心,也不必思念父親乃女婿。我們女子,尚且能在難中逃出,何況男子?斷不至於有甚意外。我做鬼有靈,必定暗暗指引女婿出險,到上海來與你成親。」棣華初聽母言,已是淚流不止,聽到此處,更由不得放聲大哭道:「母女們千辛萬苦,得脫虎口,實指望永遠相守,不料母親病到這般,這都是女兒不會伏侍之罪。倘然有甚山高水低,女兒情願跟著母親去了!」白氏道:「我兒,切不可如此!我雖不得好,須知你還有父親、翁姑、丈夫,必要自己保重,才是孝女。不然,我就做鬼也不安了。」棣華聽了,愈加悲痛,執著白氏雙手道:「母親快點將息著,攜挈女兒到底。女兒情願減了壽元,讓給母親。只要我母女永遠相守,女兒情願捐了一生的衣祿,換將過來。」一面哭,一面說。只見白氏已經暈了過去,嚇得棣華伏下抱住大叫:「母親醒來!」叫了一會,白氏又微睜雙眼,有氣沒力的說了一句:「女兒保重!」便咽了氣了。棣華不覺撫屍大慟,說得一聲:「母親你撇得女兒苦也!」便覺得身體忽然輕如敗葉,被風吹起,飄飄蕩蕩的,好不快活,把一切悲痛都忘了。想起逃難的時候,那身子能像今天這種輕飄,能御風而行,又何至在路上耽擱。正想念間,忽聽得遠遠的有人叫:「小姐,小姐,快回來罷!」那聲音細得猶如耳鳴一般。
暗想這是那個叫我呢?那聲音叫個不住,愈叫愈近,慢慢的叫到耳邊來。仔細一聽,正是僱用的老媽子王媽的聲音。猛可想起母親沒了,我如何撇了母親,跑到這裡來,由不得說一聲:「我好苦也!」睜眼一看,只見僱用的王媽,抱著自己灌救,方知自己哭暈了。此時王媽念一聲佛道:「好了!回過來了!」棣華醒來,看見母親,又復撞頭痛哭。王媽一面苦苦相勸,李富只在院子裡跌足。棣華哭夠多時,李富走到堂屋裡勸道:「小姐且止一止哀。此刻親家太太過了,親家老爺不在這裡,又沒有個少爺,許多大事,都在小姐身上。如果小姐哭壞了,更有誰作主?此刻辦後事要緊!」棣華聽說,方才略略止住啼哭,忙叫李富叫了裁縫來,趕做壽衣。又取出一包金飾來,交與李富,叫他先去變賣了去看壽器。李富領命去了。棣華仍舊哀哀哭泣,暗想割股也不能療,莫非是古人欺我?但是欺人的說話,何以相傳了若干年,還不被人識破?
大約古人必不我欺,不過我心不誠罷了。想到這裡,又痛恨自己不誠心。一頭撞到靈牀上,又復痛哭。直哭到天愁地慘,日月無光。李富剪了衣料,叫了裁縫來,又去看好了壽器,請了陰陽生來,擇日大殮。
到了盛殮之日,衣衾棺槨,都已齊備,正待入木,忽然有人送進一封電報來。李富接了,交給王媽,王媽遞與棣華。
棣華一看,封面是上海來的,連忙抽出來看時,卻一字不識,不覺呆了,便問李富。李富道:「電報向來用的是洋碼,小的也不認得。」棣華道:「你趕緊拿去請懂得的人看一遍,到底是些甚麼?」李富道:「頭回來那個電報,是電報局裡翻好來的。這回不知為甚他們不翻?除非是仍然送到電報局裡,請他們翻出來。」那送電報的信差道:「翻便翻好了,在我身邊,不過要交出加一翻譯費,才好給你們。」棣華便叫李富給了他,又在收條上簽了字。信差交了出來,卻是「鶴即日動身來」六個字,不覺又喜又悲。喜的是父親無恙,指日可望到來;悲的是母親亡故,父親雖來,老夫妻不能相見的了。想到這裡,又不覺放聲大哭道:「母親!你好命苦也!」痛哭過一場,方才大殮。自此朝夕哭泣上奠,天天屈指計著父親行程。盼到月底,鶴亭到了,知道白氏病故,父女抱頭痛哭。哭過一場,彼此訴說所遇亂離情狀。鶴亭恐怕河道凍冰,即日帶了女兒,扶了靈柩,率同李富,僱定船隻,兼程南下。那王媽不必說是開發去了。棣華見父親一字不曾提起伯和,未免又是擔憂,欲待問時,卻又羞於出口。父親較母親又自不同,終日在船上,惟有默默愁苦。在路不止一日,船到了清江浦,便過江到鎮江去,附了輪船回上海。不知回到上海,兩人如何相遇,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甘落魄天涯羈蕩子 冒嫌疑情女諫頑郎
原來鶴亭在上海,四月間便聽得北方風聲不好,各家報章,議論沸騰,十分心急。到四月底,發了個電信給戟臨,不見有回電。過了端午節,匆匆便附了輪船到天津,要進京接家眷。到得天津時,見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從塘沽到天津的鐵路,都有洋兵把守,各國兵船,佈滿口外,便先到上海大道一家洋行裡,尋著一個朋友,打聽消息,並告以進京的緣故。那朋友極力勸止,說萬萬去不得!莫說京裡去不得,便是紫竹林也不能去!不如且在我行裡耽擱兩天,再作道理。鶴亭雖一意要走,怎奈行內諸人都說走不得,甚至有內地之人遷到洋場來避亂的,就不敢行。不到幾天,便大亂起來,一面是拳匪攻紫竹林,一面是洋兵奪大沽炮台。外面訛言四起,《國聞日日報》館也被拳匪毀了,一點信息也沒了。沒有幾天,聯軍又到了,攻打天津城。所以在洋場避難的人,都藏在地窖裡面,糧也絕了,取些花生熬粥代飯,吃了又瀉個不止。此時津滬輪船斷了往來,欲走不得,連上海的消息也斷了。直到了九月間,陸純伯在上海開辦了救濟會,租了輪船,直放天津,載難民回滬,鶴亭才得附了回來。又托了一個救濟會執事羅煥章,托其代訪尋妻女。及至回到上海,見了兩個電報及棣華的信,才知道他母女已在濟寧,便先發一個電信去通知,然後連夜起身,到了鎮江,取道清江浦,兼程進發,到了濟寧,才知道妻子故了。攜了女兒,運柩到滬,暫在廣肇山莊寄厝。
一切事情都已停當,鶴亭才向棣華談起伯和失散後絕無消息的話。棣華在父親跟前,不好說甚麼,只道:「既然有了救濟會,自然少不得也要到上海。請父親在外面留心打聽便了。」鶴亭道:「我有店開著,他是知道的,既然到了上海,他總會到我店裡來。此時只怕還流落在北邊,也未可知,只得托人到北邊去打聽的了。並且親家那裡,也沒有信息來,不知如何,也甚擔心。待我寫個信去,托人打聽罷。」說罷自去。
原來鶴亭向有一房姨娘,在上海居住。前兩年生下一個小兒子,今年三歲,因為是屬狗的,小名就叫狗兒。棣華與庶母同住,更是處處避嫌,不敢露一些愁苦,只有晚上,獨對燈花垂淚。
挨過了殘年,北方大事粗定,開河之後,便有到天津輪船。鶴亭寫了一封信,與了盤纏,叫李富到京裡去投信與陳戟臨。李富叩別自去。不多幾時,得了李富來信,才知戟臨夫婦被殺,仲藹已往陝西,伯和仍無下落。棣華得了此信,愈加悲苦。如此又過了一年多,棣華暗中流下的眼淚,少說點也不止一缸了。忽然一天,鶴亭悻悻然走了回家,對棣華說道:「你說陳家這畜生一向在那裡來?」棣華聽了,愕然不知所對。鶴亭把桌子一拍道:「他一向只在上海,卻藏著不來見我!」棣華聽說,心中暗暗的念了一聲佛道:「只要旅人無恙,就是父親動怒,不免慢慢的勸得息下來。」鶴亭又道:「他在天津,不知怎樣拐了人家許多金銀、首飾、衣服等物,前年便到了上海,結交一個甚麼辛述壞,由這個辛述壞勾引了他,就識了無數的狐群狗黨,在上海大嫖起來。去年五月,討了一個妓女,叫甚麼金如玉。過了沒有幾個月,這金如玉就罄其所有,席捲而逃,便把他鬧窮了。又吃上了鴉片煙。從去年冬天便落魄下來,在虹口一帶的小煙館裡住宿,近來竟鬧到求乞了,你說可氣不可氣!」棣華聽了一席話,如冷水澆背,如天雷擊頂,如萬箭攢心,那酸甜苦辣的味道,一齊向心上湧來,見父親十分動怒,又不敢說話。鶴亭又狠狠的歎了一口氣。棣華道:「這是女兒命苦所致,父親不必動怒,休要氣壞了身子。」鶴亭道:「當日看他小孩子時,人甚聰明,就是後來長大了,我也看他舉止端方,心中甚是欣慰,卻不道一變變到如此。此刻我打發人找他去,等找了來,且叫他在家裡住下,先叫他把鴉片煙戒了再說。」棣華低頭道:「父親只當疼惜女兒!」鶴亭歎了一口氣,起身自去。
棣華獨自一個暗暗垂淚,想他為何一旦顛倒至此,總是所交非人所致,但願此番尋著他,等父親勸戒得他醒悟了便好。大約年輕男子,在外胡鬧,都是不免的,他離了父母,無人管束,他自然有糊塗的時候,這也難怪,只是太把身子糟蹋了。想來想去,又怪著出京之日,自己不該過於矜持,叫他不肯同坐一車,以致失散,這都是我害出來的。越想越是追悔,便拿指甲自掐起來。
且說鶴亭相識一個朋友,叫做卜書銘,是開鴉片煙館的,伯和有錢的時候,常去買煙,買得多,便相熟了,彼此通過姓名,也略知伯和的來歷。一天,鶴亭對他說起女婿失散的事,書銘問起他女婿姓名,正是陳伯和,便如此這般的告訴了一遍。鶴亭便托他去找尋,自己便回來告訴女兒,然後回到店裡。不多一會,書銘帶了伯和來,伯和不免上前拜見。鶴亭看時,只見他骨瘦如柴,面目黧黑。此時三月裡天時,上海尚冷,他只穿了一件破舊竹布長衫,十分瑟縮。鶴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著書銘和眾多伙計,不便說他,等書銘坐了一會辭去了,方才把他帶回家裡來,在書房中坐定,問他以前的事。伯和道:「我因為失散後,流落到上海,所以不敢相見。」鶴亭笑道:「誰不知你在天津發了橫財,到上海來嫖了個不亦樂乎,娶了個妓女,被他捲逃了,累得你一寒至此!此是已往之事,且不必提了。你為甚麼又吃上了鴉片煙?這個東西便是一生之累,我見了他,恨如切骨。你從今可住在我這裡,先把鴉片煙戒了,好好的在這裡溫理舊業,將來也可以望個上進。」伯和道:「我吃煙並沒有瘾,不過頑頑罷了。」鶴亭道:「只要如此便好了。你令尊令堂都沒了,你可得信?」伯和大驚道:「這是幾時的事?」鶴亭道:「可見得你是昏天黑地的過日子,連父母信息都不去打聽打聽。」說罷,取出李富的信給他看了,也不免流下淚來。鶴亭走到樓上,叫姨娘撿出一身棉衣服來,叫丫頭拿下去,給伯和更換。轉過棣華房裡,對他說知伯和來了,要留他住下,叫他戒煙的話。棣華把臉漲的緋紅,要開口說話,卻又說不出來。鶴亭道:「女兒有話只管說,何必如此?」棣華方開口要說時,又頓住了,臉上又是一紅。鶴亭道:「奇了!有甚麼說不出的話呢?」棣華方才嚅囁說道:「女兒聞得戒煙不得法,要鬧出病的。父親要他戒煙,一面要請醫生來調理著方好。」鶴亭道:「這個容易,醫生彭伴漁和我是老朋友。我回來寫個條子,請他天天出診時,順便來一次便是了。」說罷便下去,又故意回頭笑道:「女兒放心,我絕不難為了他。」一句話說得棣華雙頰緋紅。鶴亭便笑著下去了。棣華暗想父親到底疼惜女兒,方才那等大怒,此刻他來了,便一點氣也沒了。我說的話,千依百順,不知我棣華何等福氣,投了這等父母,但不知終我之身,如何報答罷了。又因伯和到了,肯住在家裡戒煙,心中又是一暢,旦夕只望他戒煙之後,調理好身子,便如願相償了。
不說棣華心事,且說鶴亭下去見了伯和,又好好的勸戒一番,伯和只是低頭不答。鶴亭把他安頓下,便到店裡,叫一個老成伙計到家去,陪了伯和去洗浴,又寫了條子請彭伴漁,自此伯和就在岳家住下。倘使他就此改過自新,戒去煙瘾,成就了婚姻,豈不是好?豈知他在上海把心鬧野了,在家裡總覺得不安穩,住了三四天,便不耐煩,溜到外頭去了。
倘是到外面去散一回步,又回來了,就是出去也何妨,無奈他這一去,就不回來了。鶴亭見他兩天不回,有點疑心,到書房裡一看,桌上放著一個心愛的宣德爐沒了。只得又去找卜書銘,托他找尋。尋了三天,方才尋著,帶了回來。身上的棉袍也沒了,穿上短衣,問他時,說是當了,問他的當票,卻又賣了;問他宣德爐,卻也拿到冷攤上賣了。鶴亭只得付之一歎,又苦苦的勸了一番。棣華見父親如此相待,更加感激。詎奈伯和野心不改,回來之後,住了兩天,仍舊溜了出去。如此三四次,鶴亭惱得沒法,便來和女兒商量,怎生勸得他改過?父女兩個,相對愁歎。棣華向父親跪下說道:「女兒有一個辦法,乞父親恕了女兒之罪,方敢說。」鶴亭道:「女兒何故如此?快起來,有話但說無妨!」棣華道:「女兒從小就和他同硯讀書,彼此是見慣了的。後來訂了親事,搬開幾年。及至出京之時,又是同伴起身。那時女兒為的是未曾成禮的,處處迴避。偏又一個車夫回絕了不肯行,只剩了一輛車子,害得他不肯同坐一車,徒步相隨,方才散失,以致今日。這明明是女兒害了他。他此刻染了個痼疾,父親那般苦勸,他只不聽--。」說到這裡,頓住了口,好一會方才流下淚來道:「女兒想來,兒女之情,是人人都有的。當日出京時,女兒也承他十分體貼,今日稟過父親,女兒打算含羞冒恥,下去見他,當面勸他一番,或者他肯改,亦未可知。望父親恕女兒越禮之罪。」鶴亭歎道:「女兒起來罷。你們從小是相見的,就是見見也不為越禮,你便去見他罷。能夠勸得轉來便好,勸不轉來,便是我誤了你的終身了。」棣華含淚起來,鶴亭便起身下去,索性到店裡去了,讓女兒去勸他。
棣華起身要下樓,只覺得一陣臉紅耳熱起來,腳下便軟了,心頭小鹿亂撞,重複坐下,按一按心頭,又站起來要走,不知怎樣,只是心跳不止。又歇了一會,方才勉強扶下樓梯,走到房門口,又是一陣心跳,好容易安定了,進得門來,又是一陣臉紅。伯和正躺在榻上,看見棣華進來,暗暗詫異,也不覺自愧起來,現於顏色,只得起身相見,說得一聲:「姊姊請坐!」棣華倒覺得一陣陣的心跳不止,回答不出來,只在書桌旁邊坐下。良久方說道:「許久未見賢弟,清減了許多了。」伯和低頭不答。棣華道:「自從那天失散之後,不知賢弟怎生到的上海?」伯和仍舊低頭不答。棣華道:「總是怪我過於避嫌,以致賢弟如此。往事也不必論了,此刻家父請賢弟在此暫住,倘有不到之處,不妨直說,切不可放在心裡,自己見外。」伯和聽了,頓時臉上漲的緋紅。棣華道:「家父勸賢弟戒煙,本是好意;倘戒的不很舒服,不妨慢慢的戒,也不必過於急切,致傷身體。」伯和突然說道:「我這兩口煙,一輩子也戒不掉的了!」棣華說開了頭,正要往下說去,不提防被他突然攔了這一句,不覺頓住了口,心中暗想:他從前情性,甚是溫和,何以一變至此?因又說道:「戒不掉也不要緊,不過家父最厭的是這個。賢弟縱不肯長戒,何妨暫戒幾個月,好讓家父歡喜歡喜。將來我們成過禮之後,任憑吃多少,我再也不敢攔阻。」伯和道:「就是我老子復生,我這兩口煙是性命,不能戒的。我此刻一貧如洗,拿甚麼成禮?我是打算定了,做得好便好,不好,我便當和尚去!」棣華聽了,不覺愕然,暗想為甚變成這個樣子了?正要尋話往下說時,有人在外面叩門。丫頭開了門,卻是他父親帶著彭伴漁來看病,連忙從後面門口迴避到樓上去了。暗想:天下沒有不能感格的人,他今日何以如此,見了我只管淡然漠然?莫不是我心還有不誠之處,以致如此?或是我不善詞令,說他不動?噯!怎能夠剖了此心,給他一看呢?默默尋思,不禁又撲簌簌的滾下淚來。過了一會,鶴亭送了彭伴漁出去,又到樓上來問道:「女兒勸得他怎樣了?」棣華正欲回答,只見丫頭跑上來說道:「陳姑爺又出去了。」不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遁空門惘惘悵情天 遭故劍忙忙逃恨海
卻說鶴亭聽得伯和又去了,只長歎了一聲道:「女兒!這是你的命,我也無可如何的了!」棣華不覺流下淚來。鶴亭也無心再問,搭訕著走了下來,也不去再尋伯和,只索由他浪蕩著去。心中還打算他在外面受盡了折磨,或有回心轉意之日。誰知伯和這番出去,竟至無可跟尋。可憐棣華寸心如結,說不盡那一種抑鬱纏綿,有時他姨娘過來勸慰,倒觸起他思念母親的心事來。從此懨懨成病,茶飯少進,日見消瘦起來。
張鶴亭愛女心切,想設法尋回伯和,再為解勸。又怕他仍要逃避,反與女兒添此病症,真是左右為難。
這天店中無事,便回到家中看望女兒。棣華正在倚枕憩息。鶴亭坐定,先說些閒話,慢慢提到伯和這件事來,因歎口氣道:「論起來,這件事總是我誤了女兒。當日陳氏來求親時,你們只有十二三歲,不應該草草答應了他,以致今日之誤。」棣華道:「父親千萬不可如此說,天下事莫非前定,米已成飯,女兒斷不敢怨天尤人,此刻只有聽其自然罷了。只念著當日同居時,陳家兩老待女兒甚是多情,此時定了翁姑之分,女兒未曾盡得一點孝心。他又不幸遇了那一班損友,學的流連忘返,女兒德薄,不能感格得他回心,此正是女兒罪案,父親何故引起過來?」鶴亭道:「我此刻想了一個主意,且把他尋回來,也不必要他戒煙,便設了煙具,盡他去吃,擇日先成了禮,把他招贅在家,然後由女兒慢慢勸他,或者他仍舊讀書,或者在店裡幫著做事也好。只是我又愁到一層:萬一他成親之後,依然如此,豈不更是為難?」棣華道:「論理,這等事不是女孩兒家可以插口的,然而事至今日,也是無可如何,父親只管照此辦去。女兒想,古人有言:『至誠金石為開。』到了成親之後,女兒仗著一片血誠,或者可以感格得過來,也未可定。萬一不能,那就應了《孟子》兩句話:『莫之為而為者,雲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惟有自己安命,斷不敢有所怨尤。此時我們不知他蹤跡便了,已經知道了他的蹤跡,倘再遷延不辦,萬一他在外面折磨壞了,就是父親也無以對其父母。」鶴亭聽了,點頭不語,良久乃道:「如此,我便去尋他來便了。」說罷,逕自出來,暗想:我這個賢慧女兒,可惜錯配了這個混賬東西,總是當日自己輕於然諾所至。
看了這件事,這早訂婚姻,是乾不得的!一面想著,便順著腳步,去三馬路煙館裡訪卜書銘,問伯和下落。書銘道:「他近來貧病交迫,前兩天還到我這裡來,借了兩角洋錢去,病的不成個樣子。我還勸他說:『丈人待你很好,你為甚不願在那裡?何不仍到丈人家去?他那裡未必多了你一個人吃飯。』他倒說:『我不慣仰人眉睫。』我聽了這句話,倒不便再勸他了。」鶴亭聽了,笑不得,惱不得,只是歎氣,因央求書銘代為尋覓。書銘便叫一個伙計去尋。去了許久,回來說道:「他病的了不得,本來住在虹口廣華昌小煙館裡,後來人家因他病的過重了,恐怕有甚不測,便把他送到廣肇醫院去了。」鶴亭聽說,吃了一驚,連忙別過書銘,坐了車子,趕到廣肇醫院去看。只見伯和十分昏沉。問那伏侍病人的人要了藥方來看,開的脈案是瘧疾轉傷寒,是個險症。急的搓手頓足,走近伯和榻前問道:「賢婿,你覺得怎樣了?」伯和張開眼睛看了一看,仍復閉上答道:「不怎樣。」再問他時,便不答了。
鶴亭無奈,只得叮囑伏侍的人,小心伏侍,等病好了,自當重重酬謝。說罷,自回家去。思量此事,告訴棣華不好,不告訴也不好,躊躇沒了主意。
回到家去,只得含糊說是伯和有點病,等好了就來。禁不得棣華百般追問,問是甚麼病?病在那裡,既然病了,為甚不叫他到家來養病?鶴亭被他追問不過,只得直說了。。棣華大驚道:「這個如何使得!醫院雖說有人伏侍,那都是公眾的人,要茶要水,怎得便當?父親為甚不叫他到家來養病?」鶴亭歎道:「我問他說話,他都不答應了,怎麼再和他說話?」
棣華更是驚慌,也顧不得甚麼了,便道:「父親,可容女兒去看他一看?」鶴亭道:「去就是了,只是不可過於勸他家來。他不願到我家,總是另外有甚意見?此時他病的不能動了,本來不難把他抬來了,爭奈他向來不願意的,一旦乘其不能拒抗的時候,強了他來,未免心中要動氣,病人動了氣,豈不是代他添病麼?」說罷,便叫包車夫預備。棣華帶了一個老媽子、一個小丫頭,同坐車到了廣肇醫院。
入到病房,只見房中支了四個板鋪,三個都空著,伯和睡在一個鋪上,病的面青唇白,瘦骨難支,緊閉雙眼。棣華由不得一陣心酸,卻說不出話來,在牀沿坐下,輕輕在額上摸了一下,覺得乾熱。伯和睜開眼來一看,棣華忍不住流下淚來,叫一聲:「陳郎!覺得怎麼樣了?」伯和有氣沒力的說道:「辛苦!」棣華道:「這是妾害出來的,望郎君善自調養,得郎病癒,專願貶為妾媵,以贖前罪。」伯和搖一搖頭。棣華伏下身子來道:「家父勸郎戒煙,本是好意,郎既不能戒,也是無妨。不知可是戒煙得的病?」伯和道:「不是。」棣華道:「郎君千萬寬心養病,這裡不方便,不如仍到妾家去,妾當捐去一切羞怯嫌疑,親侍湯藥。」伯和歎口氣道:「我不能動了,明日好點再說。」說著話時,便有人拿進一碗藥來道:「陳先生,吃藥了,可要我扶你起來?」棣華道:「扶起來怕不方便了,煩你拿個湯匙來罷!」那人答應,便去拿來。棣華親自拿湯匙喂著吃。此時伯和連咽藥的氣力都沒了,喂進去,便從口角裡流出來。棣華由不得一陣陣的心中悲痛道:「陳郎怎樣了?」伯和嗆了兩聲道:「方才我一陣昏迷,此刻再灌,我可以咽了。」棣華再喂一匙,偏又灑了一半在外,忙把手帕揩了。
叫小丫頭,到後面要一碗清水來,嗽了口,叫老媽子、丫頭都到外頭去,自己把藥呷在口裡噙住,伏下身子,哺到伯和嘴裡去。看他咽了,再哺。一連哺了二十多口,伯和搖頭說:「不吃了。」棣華看那碗時,只擱了半口藥,就擱過一邊。伯和道:「你口苦。」棣華道:「陳郎!妾心更苦呢!」說得這一聲,那眼淚便和斷線珍珠般撲簌簌落個不住,抽抽咽咽的哭起來。伯和歎了一口氣道:「姊姊!」只叫得一聲,便不言語了。棣華道:「郎君!不可再這種稱呼。妾身已為郎君所有,今日侍奉湯藥,是妾分內事。千萬寬心調理,不可多心想這個,想那個。」
正說話時,鶴亭來了,丫頭、老媽子都跟著進來。鶴亭問道:「好點沒有?」棣華道:「才吃下藥去。」鶴亭向旁邊一個空鋪上坐下。棣華道:「此時太沉重了,不便家去。只是這瘦剩一把骨頭的人,睡在這板牀上,怎生禁得住?請父親回家叫人送一個棕榻來罷。這裡動用東西,都是頂粗的,茶碗、茶壺之類,亦請送一兩件來。」鶴亭道:「這個都容易,女兒先回去罷。」棣華道:「女兒打算今天先不回去,等伏侍得好點了,明天一同家去了。」鶴亭躊躇道:「只是晚上睡在那裡?」
棣華道:「那裡還有睡的工夫,這個倒不消慮得。」老媽子在旁邊說道:「方才我們到後面園子裡去,看見有伏侍女病人的婦人,他們另外有住房,睏了時,和他們商量去歇一會,只怕也可以使得。」鶴亭聽說,只得由女兒的便,先自去了。打發人送了棕榻、鋪蓋和茶壺、茶碗之類來。棣華叫來人先把對過的板鋪卸下,安上棕榻。一回頭看見桌上放著一副殘破的鴉片煙具,暗想這個東西如何用得,便叫來人去把店裡待客的一副煙具取來暫用。來人答應去了。這些來人,無非是店裡打雜、出店之類,都知道伯和是個未成親的女婿,棣華是個未出嫁的女兒。今見此舉動,未免竊竊私議,有個說難得的,有個說不害臊的,紛紛不一。此冒不韙而行我志者,是以難也。
不說眾人私議,且說棣華鋪設好了棕榻,便叫老媽子幫著扶起伯和。伯和一手搭在棣華肩上,棣華用手扶住了腰,扶到棕榻上放下。伯和對著棣華囅然一笑,棣華不覺把臉一紅。
忽然又回想道:「我已經立志來此侍奉湯藥,得他一笑,正見得他心中歡喜,我何可又作羞怯之態,使他不安?大凡有病之人,只要心中舒暢,病自易好的,我能博得他舒暢,正是我的職分。」想罷,索性也對著伯和舒眉一笑,伏侍睡下。索性盤腿坐到牀上,俯下身子,百般的軟語溫存。又在身邊解下那白玉雙喜牌,給伯和看道:「自從失散以後,這東西妾一日不曾敢離身。」伯和見了,不禁滴下淚來。棣華忙道:「妾與郎看,不過要郎知妾一向思念之苦,豈可因此傷心?」說著話時,煙具也送來了。棣華打發老媽子先回去,單留下小丫頭伺候,便代伯和燒煙。爭奈這東西向來不曾頑過,好容易才裝上了,遞給他吃。此時伯和在槍上竟不能吸了,另用一個小竹管,插在煙槍嘴上。棣華一手捧槍,一手拿燈,方才吃得下去。吸鴉片之苦如此。
這一天棣華就在院裡伏侍,連夜飯也不曾吃。捱到半夜裡,伯和燒熱大作,囈語模糊。小丫頭在空鋪上橫躺著睡了。
棣華十分悲苦,不住口的輕輕叫:「陳郎!」伯和清醒一陣,糊塗一陣,挨過了一夜。次日早晨,本院的醫生來看過,一面診著脈,只是搖頭,開了方。棣華照昨天的樣子,哺了藥。病人此時已是連眼睛都不張的了。午間,鶴亭帶了伴漁來看,棣華此時也不迴避了。伴漁看了,也是搖頭,又取本院藥方看過道:「醫院的規矩,是沒有不開方之說,但是病人一口氣還在,總要發藥的。這個方,錯是一點也不曾錯,只不過盡人事罷了。我遇了這個症,是不敢開方的了。鶴翁,我看你不如同他備點後事罷!只在這一兩個時辰內的了!……」說猶未了,忽聽得「訇」的一聲,猛抬頭看時,原來是棣華暈絕在地。鶴亭忙來抱起亂叫。伴漁道:「徒叫無益,快掐他人中!」
鶴亭依言,用力一掐。棣華驀地裡「嘩」的一聲,哭了出來道:「陳郎!奴害得你苦也!」顧不得伴漁在旁,三步兩步走近榻前去看。只見伯和雙頰緋紅,額黃唇白,已是有出氣,沒進氣的了。棣華哭道:「陳郎,你看看奴是誰來?」伯和微睜雙眼道:「姊姊!我負你!」說罷,那身子便慢慢的涼了,兩頰的紅也退了,竟自嗚呼哀哉了。
棣華這一場哀痛,非同小可,只哭了個死去活來。鶴亭只管跌腳,伴漁卻自歎氣,小丫頭見此情形,慌了,也哭起來。院中人役知道人死了,便來七手八腳抬到殮房裡去。鶴亭便去置辦衣衾棺槨。棣華哭得淚人兒一般,親為沐浴更衣。
又向院中伏侍女病人的婦人,借了一把剪刀,把自己十個指甲,都剪了下來,又剪下了一縷青絲,裹在一起,放到伯和袖內,說道:「陳郎,你冥路有知,便早帶奴同去也!」說罷,大哭。旁邊看的人,也都代他流淚。內中有知道的說:「這個還是未婚妻呢?」眾人益發稱贊。
閒話少提。且說當下大殮已畢,在這醫院之內,不能成禮,便送至廣肇山莊,暫時停在殮房裡面。棣華哭別了,跟隨父親回到家中。鶴亭只坐在堂屋裡出神,棣華逕自登樓去了。鶴亭出夠一回神,歎一口氣,正要到店裡去,忽見棣華手中握著一把頭髮走下來,對著自己撲懷跪下,放聲大哭。鶴亭吃驚看時,只見他頭上那十萬八千根煩惱絲,已經齊根剪下,不覺驚惶失措道:「女兒!你這是做甚麼來?」棣華哭夠多時,方才說道:「女兒不孝,要求父親格外施恩,放女兒出家去!」鶴亭頓足道:「女兒!你這是何苦?我雖是生意中人,卻不是那一種混賬行子,不明道理的。你要守,難道我不許你?你何苦竟不商量,便先把頭髮絞了下來呢?」棣華哭道:「父親!你可憐女兒翁姑先喪,小叔尚未成家,叫我奔喪守節,也無家可奔,斷沒有在娘家守節的道理。這一條路,女兒也是出於無奈。女兒此番出去了,望父親只當女兒嫁了,在陳家守寡也是一般。女兒本打算一死以了餘生,因恐怕死了,父親更是傷心,所以女兒這個還是下策中之上策。父親疼惜女兒一場,將就再順了女兒這一次罷!」說罷,放聲大哭。姨娘在旁邊解勸不得。鶴亭無奈,只得央人介紹到虹口報德庵住持處說了,擇了日子來接。
到了那天,棣華先拜別了家堂祖宗及母親,望空拜別了丈夫,然後拜別了父親道:「女兒不孝,半路上撇了父親,望父親從此勿以女兒為念。倘天地有情,但願來生,再做父女,以補今生不孝之罪。」鶴亭到此,也忍不住放聲大哭道:「女兒,苦了你也!」棣華又對姨娘跪下道:「女兒不孝,半路上撇下父親。望六之人,動輒須人招呼,望姨娘善為護持。做女兒的,生生世世,犬馬報答大恩。」說罷叩下頭去。姨娘慌忙挽住回拜,哭做一團。哭夠多時,棣華又抱起了五歲的小兄弟狗兒,說道:「好兄弟!你在外聽父親的命令,在家聽母親的教訓,將來長大成人,孝順父母。你姊姊不孝之罪,已經通天,你不必記念我也。」說得那五歲孩子也哀哀痛哭。大家又珍重了一番,棣華便起身向報德庵而去,當日祝發為尼。
鶴亭自從棣華出家之後,終日長吁短歎,悶悶不樂。
忽然一天,一個人闖到店裡來,對著鶴亭納頭便拜。鶴亭吃驚看時,正是仲藹。仲藹拜罷,猝然便問:「姻伯可知家兄現在那裡?」鶴亭見了仲藹,心中又加悲惶,執手相見,讓到客座裡坐,一面告說:「令兄已不在了!」仲藹聽說,放聲大哭道:「哥哥!不道果然是你也!」哭倒在地。良久,鶴亭含悲勸住了。仲藹方才問起家兄到此可曾成親的話?鶴亭歎了一口氣,從當日合伴出京,半路失散說起,直說到醫院病重,女兒親往伏侍湯藥,與及出家為止,只不知伯和在津所發的橫財是何來歷。仲藹揮涕道:「我嫂嫂又多情、又貞烈,哥哥,你負煞嫂嫂也!」鶴亭問起仲藹這兩年的事。仲藹道:「姪自從到了陝西,當了一年多的採辦,加之孫觀察諸多照應,好歹掙了萬把銀子,又由文童保舉了一個巡檢的前程。回鑾之後,又幫了孫觀察幾個月,才請假入京,先運父母靈柩南來,打算到蘇州就親之後,再運回廣東。今天才到,奉了靈柩到廣肇山莊,不料看見同號的一副靈柩,題著『南海陳公伯和之柩』,心下萬分疑惑,所以急急到姻伯這裡打聽,不料果是家兄。不知嫂嫂出家之後,可還回來?報德庵男子能否進去?可否令小姪見嫂嫂一面?」鶴亭道:「庵裡只怕男子不能進去。今日先室忌日,小女回家祭奠,此時只怕還在家裡?」
仲藹道:「如此,敢煩姻伯引去一見。」鶴亭便帶了同到家裡去,讓在書房坐下,叫丫頭到樓上去說知。一會兒,棣華下來,緇流打扮,面黃肌瘦,神采無光。仲藹忍不住放聲大哭,拜倒在地道:「我哥哥負煞嫂嫂,兄弟又不能早日南來,以致嫂嫂如此,今日特來請罪。」棣華也大哭回拜道:「叔叔請起。
這是我命犯孤辰寡宿,害了你哥哥,所以出家懺悔,想起來兀自心痛。叔叔萬不可如此說,望叔叔保重,早點娶了嬸嬸,生下兒女,代你哥哥立一個後。未亡人雖已出家,不得為母,亦代你哥哥入肌髓也。」仲藹聽了,愈是哭不可仰。
坐了一會,棣華便辭了上樓,仲藹也要辭去。鶴亭道:「不知賢姪住在那裡?不嫌簡慢,何妨住到這裡來。」仲藹道:「此番出京,有人寫了封信,介紹住在德昌字號,行李已經搬去了。並且小姪即日就動身到蘇州;雖然有了先兄期喪,不便娶親,也得先見了家岳,定個日子。」說罷,便辭了出來,到德昌取了行李,逕到蘇州,先入了客棧,按著從前寫下的住址去查訪。誰知到了那裡,已是門是人非了。問了兩家鄰舍,都說王中書那年回來,不久就死了,才終了七,他妻小便帶了女兒到上海招女婿去了。仲藹暗想:只我便是女婿,他又招甚麼女婿?並且熱喪裡面,那裡有招女婿之理?無奈問了幾家,都如此說,只得怏怏回到上海,仍住在德昌字號裡,終日寡歡。
號主歸荃書問知情由道:「或者他們沒有了男子,到上海投親,也難說的,何妨登個告白訪問呢?」仲藹依言,登了個訪尋王樂天中書眷屬的告白,半個月,杳無信息。仲藹更是不樂,暗想:我數年來,守身如玉,滿望今日成就了婚姻,誰知來遲了,我的表妹不知遷徙到那裡去了。歸荃書見他終日悶損,不免設法代他解悶。一日,邀了幾個朋友,同著仲藹到妓館裡吃酒消遣。一時燈紅酒綠,管弦嘈雜,大家猜拳行令起來。仲藹仍是毫無情緒。忽然一個妓女丰姿綽約,長裙曳地而來,走到仲藹右首一個朋友後面坐下。仲藹定睛一看,不覺冷了半截身子,原來這人和王娟娟十分相像,不過略長了些。那妓女也不住的對仲藹觀看。仲藹忽然想起小時候和娟娟一起頑笑,到定了親時,大家背著人常說:「難道將來長大了,還是表兄表妹麼?」這句話,是大家常說的。這個人如此相像,我終不信果然是他,待我把這句話提一提看是如何?想罷,等那妓女回臉看自己時,便說道:「難道還是表兄表妹麼?」那妓女聽了,頓時面紅過耳,馬上站起來,對那客人說道:「我還要轉局去,你等一會來罷。」說罷拔腳便跑。
仲藹此時才如冷水澆背一般,頓時兩眼昏黑,連人帶椅子仰翻在地。眾人吃了一大驚,只當他發痧,用痧藥亂救了一陣。
仲藹道:「我偶然昏暈,並非發痧,這會好了。」歸荃書也不知就裡,忙把他送回號裡去。仲藹拿自己和哥哥比較,又拿嫂嫂和娟娟比較,覺得造物弄人,未免太甚!浮沉塵海,終無慰情之日。想到此處,萬念皆灰,即定日運了父母兄長靈柩回廣東安葬,把掙來萬金,分散貧乏親友,披髮入山,不知所終。
西江月
精衛不填恨海,女媧未補情天。好姻緣是惡姻緣,說甚牽來一線?底事無情公子,不逢薄倖嬋娟。安排顛倒遇顛連,到此真情乃見。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