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晓阳《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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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晓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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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他就住在她家后面,有个名堂,叫黄竹街的,一条死巷,横七歪八乱停着私家车,车头窗个个标着电话号码,有谁让挡着了打个电话便把车主叫下来。下去是斜坡, —堵旧式唐楼的楼墙,望上去可以看见她家阳台,野猫的出没地带,正中横架着数支晾衣竿,晾着些贴身的和装潢的衫裤.很有些庭院闲逸的味道。墙上栏着锈结的铁网,护着—排污枝垢叶的盆栽.长得再蓬勃,也不过是电直发电成了爆炸装,在这种市嚣地方,其实是堕落风尘。偶尔,一藤万年青姗姗地长出墙垣。去她家还得往右转,楼下开爿磨刀店,常时一条大汉汗衫水湿“斥错斥错”地磨。门前便是繁荣的大埔道,听说是香港最长的街道。
江家和叶家通家相识,没有人记得是打哪年哪月起的。然尔他和她并不算如何青梅竹马玩在一起。她小他五岁,他少年她童年,他青年她少年,长长到底赶不上。但她的兄弟姊妹当中,他独独与她要好,这倒是真的。他去了,还没有坐住,她已经一溜爬到他腿上坐定,象一只招宠的小花猫。她母亲出来看见了便喝叫她:“小晨,羞不羞呀,多大了,一屁股就往人家信哥哥腿上坐。”此外他只限于过年过节去去罢了。
是他先搬走的,一搬搬离得好远。接她来家玩过一次,他已是堂堂中学生,膀膊一敞分明的虎背熊腰,合街坊小儿火拚篮球场,她一旁守着她那把羽毛球拍,伸着舌头舔那木框框。他过去问她:“想打羽毛球是不是?”她大大地摇起头来;高高扎起的马尾也大表赞同地摇个起劲。后来她问他:“你几磅?”他说:“一百四十四。”她骇笑,脑海中经不起他的重量。是一百四十四没错,可能是十二乘十二的关系,记得那么清楚。
两个长长渐大了,她家楼下的磨刀店,换了一爿刻图章的。那时他母亲觑着他们要好,常打趣说将来不如亲上加亲,虽然这个亲,顶多是个曾为近邻之亲,但也由她说。他母亲的确很喜欢叶晨,尤其叶晨出落得十分标致可人,又聪明,又有音乐天分,太太群中没有一个不赞叹的。他自知自己在叶晨母亲心目中形象也不坏,起码一直是很勤奋向上的清贫学生,老实做事,本分做人,不砸杯泼茶的女儿的朋友;没有意见,斯斯文文的小客人。可是说到亲上加亲,她不见得有那份心,—来小孩子长大了是个什么样子眼前难论,更兼叶先生在银行做事,顺手试做些投机生意,发迹比江先生来得快。虽说江先生靠着他那点出入口,也赚到了新建卫星城市的一个单位,然终不似叶家一搬搬到半山区,顷刻晋升为上流社会人士。及后两家疏远
了,亲上加亲这种助兴笑话说出来只有败兴,于是便从此绝迹。
幸好叶家也算是穷苦挣起,不似那些暴发户的一朝一夕,保存了固有的厚道,与江家往还辞色依旧,反而是江先生另有想法,不太热中了。他儿子潮信与叶晨的一段佳话,算是告—段落。
潮信中六毕业赴美深造,和叶晨的二哥结伴同行,不同的目的地。机场中根本没机会和叶晨多讲话,左左右右是他母亲忙忙躁躁,他仅来得及叫叶晨乖乖读书听话。临入闸,他思量再和叶晨讲一句,偏是一地里没寻处。江叶两家哄一下子分头找都没有找着,不知野到哪儿去了。他全身上下挂搭着大衣提袋,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
江潮信起来“砰”一声关上门,因为楼梯上有脚步响,同屋住的外国人回来了,人来人往地门户大开,他说什么都不习惯。
“就这样?”香伦说。
他点点头,一仰脖子灌了几口啤酒。
“还有没有通信?”她问道。
“早就没有罗。”他在床沿坐下又说:“起头通过—两封,唉,跟她说什么,要不是你要我的旧照片看,想都不会想到讲她。”
他把照片从香伦手中拿来,自己又看一看。那照片是一年江叶两家上太平山玩,他和叶晨合拍的。叶晨坐在她父亲青身黑顶福特牌四门房车的车头上,他站在她旁边。那天阳光想必很好,两人脸上都汪着金汁似的阳光,肩并肩,朝着任何一个看照片的人笑。这就是所谓往事吗?
“你千里迢迢的尚且带在身边,可见你并没有忘情。”香伦分明不肯抛下题目。
“什么?”潮信结眉道。女孩子就是这样,八千里外的事,轻轻易易讲成咫尺之间。他把照片丢到一边,顺势一塌躺倒在床上,啤酒罐往肚腹上一搁。
香伦正盘膝床上吃她从香港走私出来的鱿鱼丝,平睡着脸,嘴大张着一根根往里送,一似在吃着无数鱼饵,经潮信这样泰山崩于前般地一塌,褥子一弹一弹的,床上那包鱿鱼丝里的碎碎纷纷弹出来了。她连声叫嚷,边清理边道:“预先声明,今晚上你盖了一被子蟑螂.可不是我的错。”
“我来美国这么久,还没见过一根蟑螂须。”潮信道。
“那有什么奇怪的,蟑螂须比蟑螂小那么多,看得见蟑螂,可未必看得见蟑螂须。”说着噼哩啪啦掌掴着他的腿股,威逼他腾出位子让她掏那碎肉。
他笑起来,手一招道:“不怕,要是蟑螂国大举侵袭,我割地议和,班大队并吞邻国——你的香闺。”
香伦刚要发作,潮信忙不迭以手作盾道:“好,好,就我一个单身匹马去避难,收不收容?”
她哈哈笑道:“今天还不让我见识到你的另一面?“
“哪一面?”
她挨近他道;“不老实的一面。”
嘶闹间,外面电话铃响,香伦乱着跳床赴地枪去接,却让同屋住的捷足先登,潮信取笑她道:“不用你那么……”句犹未了,楼下的外国人高声喊香伦听,她临急临忙还腾出功夫回头报仇:“说下去呀!”拢拢头发出去了,就在近门的分机听。
香伦的大嗓子,不由得他不听到,是个典型的约会电话,时间地点人物。但她的事,她不主动说.他也从不过问,不好显得踩她盘子似的。殊不知此着只有婚后适用,这种本该浙江醋作为主要调味的时期,他迫不及待使了出来,注定收到反效果。香伦暗地里就恨他凡事不闻不问的。
香伦进来说:“姚倩芸想让我陪地去参加迎新晚会。”
“谁?”
“姚倩芸呀,我表妹兼密大新丁,国际中心不是见过?”她没好气地下了一大堆注脚,
“哦。”他记起来了,顶讨厌那个女孩子的。刚一见面不分敌友,先亮起名校出身的防护招牌,又翻转茶壶似地诉苦不迭,什么头天就患上严重思家病,恨不得背插双翼回香港,环境生疏,一切不习惯,更不习惯自己的不习惯…这种人,试问有什么资格过留学生活。
香伦兀自说:“等一下我们早点出门,先去接姚倩芸,再去参加迎新晚会。”
潮信道:“怎么又拉扯上我,我迎新晚会都不一定会去。”
香伦道:“嗳,说好去的喔,我还有一大堆老婆饼核桃酥要请同学会的人吃。”
潮信道:“哎.不要说我说你……”他却没有说下去。
香伦心里明白,她的此类善举,他总解作处处逢迎,甚为不屑。她待要激忿理论,一转念,却把那冲冠之怒的硬功夫生生煞住,矜默起来,歇一歇遭:“那我们分头去好了.我自去和姚倩芸会合,迎新晚会去不去由你。”
潮信知她心中不快,正在那边改变主意,见她这样,就算了,随手扔掉啤酒罐,略一滚,整个人上了床,掀开窗帘往外张望,道:“天阴阴的,可能会下雨。”
她拍拍他的腿招呼他抬起来,把他压着的那包鱿鱼丝拿到手.临出门说:“要不要过来拣两块喜欢的饼留着吃?”
“不了。”他顿一顿又道:“替我留两块马仔就行了。”
她径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潮信一觉睡醒,房里黑沉沉的,外面正下着大雨,香伦想是去了,屋子里有一种贴地的静。他没来由感到些阴昧的难过,看着连天粗线条的雨,仿佛伏在一帘瀑布之后,犹豫着,不能决定哪一边才是洞天。他起来冲一冲身,换了衣服出去,懒得带伞,索性又冲一次身。
大雨天常会给他一种捷如滑鳅的快感,他走走跑起步来,两只皮鞋迅速地轮流打在雨地卜,咯吱咯吱响,有如两尾气促促吐泡沫的挞沙鱼。他从南界域街出来,不到五分钟到达迎新晚会会场,暂不思进去,贪图散散心,便踅到希尔街,转东大学街,复转南大学街,一路雨势不减,全世界象一座正在哗哗换水的金鱼缸,可惜漏底,怎么放都放不满。南大学街将尽,前头一顶花伞下走着两个东方女子,他稍稍留了个神,中间是密密挤挤好心肠急急要下完的雨,好不阻隔他的视线,然而他不停步跑过去了,其中一个突然唤住他,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巧巧却是俞香伦和姚倩芸。
他抢先说:“怎么搞得那么晚?”
香伦道:“不晚呀,晚会八点才开始。”
他倒一怔,还以为自己睡到很晚呢,笑道:“我现在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现在几点?”
香伦看看表:“八点十分。”
她这一看表,潮信想起什么,刚想问,香伦却说,懒到出油呀,又是你说会下雨的…”
他自管自承接思路问:“你的饼呢?”
香伦道:“还好说呢,这么大一场雨,又没车子,我又要接倩芸,来来回回的岂不都湿了,看看怎么再打算吧,横竖密封着也不怕搁。”她“咦”了一声道:“你怎么会走这条路?”潮信正感为难,香伦话锋一掉向倩芸道:“你们见过了,呵?”
倩芸说:“见过。”看不过他站在雨里,叫香伦把她的伞借他。她们现在撑着倩芸的伞。
香伦道:“由他去,他是自虐狂,不受点罪晚上会做恶梦,担心他呀,他没披淋死,你倒已经气死了,我是过来人,遇害中得经验。”她话里虚虚实实,九曲九折点出他们关糸非浅,旁人体生觊觎之心。
潮信暗笑,虽然觉得她过分,然而此中不无慰悦。不见得他江潮信就那么有魅力.香伦肯不嫌弃这样为他托大。
他紧接着说:“我先走一步了,待会儿见。”说毕向西跑云了。
会场门首挑出两块大白布招,红字写着:“欢迎校园新丁,大家高高兴兴。”潮信一进门,门口的张建义大声传令道:“落汤鸡一只。”里面有人得令。提着—条鸡腿奉送上来,
大家你推我搡笑做一堆儿,都往里面去了。潮信勉强咬两口鸡腿,弃掉了,开一罐啤酒慢慢喝着。不久光景,俞姚二人也就到了。
香伦马上展开她的社会关系的稳固工作.诅咒着这天气有多么不做美,害她一大提饼带不了来,只得囤着,再囤些时,怕不被她吃光了……众人同情而谅解地笑着,一面揣度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吃到那些饼了。潮信这时才发现她穿的是那件宝蓝斗篷,回想起来,方依稀记得她刚才手里挽着点东西,想是防它雨淋了,冒着九月风雨的飒凉也不穿上。她喜爱的东西,她是真的很当心。她说过那斗篷是她的服装设计师哥哥帮她裁制的,粗沉的呢绒衣料,
滚淡蓝边,大披大摆,灯光下,遥遥然犹如一尾伏地滑行的魔鬼鱼,欲把翅尖所及尽数兜罗于鳍翼之下;栖停一隅时,翅垂翼收,就象在物色对象,俟机出动。
他是去年这个时候认识俞香伦的,她是会计系二年级生,他是建筑系三年级生,碰巧选上同一门课,下课是中饭时间,便顺理成章一起吃饭,头一次还是她作的主动。照说早该见过的,但同学会的活动他不大参加,因此不曾得见,校园里错肩而过是有的。他一看她就猜着是香港来的,要不就是美国华侨,她说她东南亚国家—周地里打转,仍不能肯定他的来源。两人开始你约我我约你,就这样要好起来的。那时她住在柏克顿街,他住现在的南界域街,两处相距不远,寒假后他那里空出房间,便让香伦搬了来住。
潮信一旁喝着闷酒,香伦在灿烂的灯光下笑靥明媚,那笑声仿佛是在水深处冲射的即将爆炸的鱼雷,整片会场,充满了渺渺的震动。他到此尚自纳闷怎么会和香伦好上的。香伦杜会性格外强,不费气力,周围就都堆着朋友,她言笑其中,机警、灵活、庆幸的是不脱孩子气。她深明社会关系的重要,这些人将来难免各行各业,先打个交情底子,哪怕只有三寸浅。办起事来也顺手方便得多。也许她不至于就抱着那种目的.然而,过分热诚的人,往往使人觉得
是玩手段, 不容易得人信任,因为世上有小人之心的居多,自然以为人家一例皆是小人之心, 管你千般热诚,照样编派到小人之心一栏里去。不过香伦着实给他一份全新的刺激,为要应付她,不得以把自己的舌剑唇枪全副装备齐整,磨利擦亮……有时未免累厂点,而且还不止这些。
这样想着。香伦已摇摇地向他步来了,斗篷底下抱着手,把胸脯鼓得高高的——不知道是右手搭着左手,还是左于搭着右于。在那一大片深色的羽扇型的斗篷下, 两只手完全与外界隔绝。不为人知的动作在进行着。
她向潮信道:“怎么一个人站在一边?”
他搂住她的肩笑道:“被你打入冷宫了,有什么办法?”
香伦道:“你为什么不过来,非要我过来不可?我才真是被你打入冷宫了呢。”
潮信道:“我看你忙都忙不及,哪里还有工夫应酬我。”
香伦白他一眼道:“你这句话是讽刺呢,抑或吃醋?”
潮信笑道:“说你受大众欢迎。”
香伦道:“受了大众欢迎。却还是不受你欢迎,我的本领就有限得很罗。”
潮信哈哈笑起来。
香伦四下里张望一下道:“那个张建义真是的,怎么也不过来陪你聊聊?”
潮信道:“他是主办人,哪里还脱得了身。”
香伦睨睨他道:“你这人也不要准也不睬.将来有事求着人家了,就有得你受的。”
潮信道:“我才不操心呢,我的社会关系以你为前线,你的朋友爱屋及乌,见我有难,是不会见死不救。”
香伦仰笑起来,又正色说:“你不要以为我是故意打关系,你明知道我喜欢热闹。”
“我知道我知道。”潮信拍拍她肩膀道。
香伦接着问:“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齐也热闹一下?”
潮信无言以对,香伦把手从袖缝里伸了出来,拉住他那只执啤酒罐的手,说:“来嘛,你也不用说话,就人堆里站一站,象征式一下也好。”因而拉着他向人群中去了。
次日早晨,香伦陪姚倩芸去买教科书,潮信自去银行办事,约在欧力氏书店门口会合。银行里的事不需要多少时间,潮信赖床赖到日头高高,快开学了,整幢房子的新旧住客全搬了进来,走上走下,木板木梯咚咚作响,有人在隔壁浴室洗澡,是个刚起床的:对房的犹太人在大声讲电话,窗外传来一阵阵的爵士音乐;洗澡的人重重地跺两脚,这是暗号,通知下面厨房的人别关掉热水喉,不要把浴室的热水给弄没了。
是个大好晴天,南州大街上还有不少拎着皮箱刚抵埠的人。潮信转进南大学街,将到银行,一排开满紫粉红细条儿密扎扎的花,十分华丽。他远远地看见银行里挤得水泼不进,猛省开学这种紧张时期,光顾银行的人最多,他居然故意延挨,香伦那边恐怕会迟到,她又是最不耐烦等人的,但也无可奈何。进去只见一条长龙,见首不见尾,寻着尾巴,惟有死心塌地排队。
实际上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难挨,等等也就快到了。他前一点有一对年轻的东方夫妇,或许只是情侣。这时候那个女的在一个胶袋里找东西,划拉划拉找不着,那个男的也帮着找,两条象牙手急麻麻挖掘一气,粗声粗气直唠叨,听得见是国语,那么是台湾来的了。他看起来极粗鲁,生气了,象一头睡梦中被吵醒的狮子,头发梳反了似的,一件绉巴巴的淡黄衬衫,葱绿灯芯绒吊脚裤,露出一截儿白袜子,有点初出茅庐的味道。他一味地说:“我明明给了你的呀。”那个女的一味地说:“我明明放在这里的呀。”那个男的越嚷越大声,踱着步,象有过多能量而无用武之地。潮信看他们小两口儿吵架,忍不住笑,很不好意思,转开去假装笑别的。那个女的说:“大庭广众你直嚷嚷什么,倒是想法子呀,快到我们了,可别阻着人家。”她一直背着脸,瘦挑个子,乌亮的软缎似的发,用橡皮筋松松地箍作一把,声音非常好听,想来应该很秀丽。那个男的觉察到潮信在笑,也有点不好意思,没料着有人听得懂,向那女的说:“走吧,再去补一张,那有什么法子可想,没麻烦找麻烦。”两人便离了队。那个女的转过身来,窄条脸儿,细眉杏眼,倒的确有几分秀气,只是肤色黑黑的,鼻子旁边一颗黑痣,使她有一种坚执的神情,仿佛因为那颗痣,她这人在世上着了墨。潮信不禁暗暗叫屈,怎么会看上那个鲁男儿的,空自糟蹋了她。
办完事出来,香伦已经在等着了,潮信当即说:“对不起,人挤得很。姚倩芸走了?”
“走了。”香伦道。
两人相并穿过西电机大楼的拱门,向商业区那边走去。
潮信看见她手里的塑料袋,想是又买了许多不必要的东西,两人一路上说着闲话。这两天校园真是热闹起来了, 草地躺着许多晒太阳的男女,水泥地上脚踏车风驰来去。他想起整个的春天与夏天,校园里虽不至于冷清,然而整片校园懒吁吁地躺在那里,顶多只是一股浩大的繁华静静地流动,不象现在泼泼溅溅,到处的惊梦香尘。两人走着,都有一种青春历历之感。
“这学期还做不做兼职?”香伦问他。
“做,怎么不做,找都找了,在历史部门里头替一些,历史课放影片。”
香伦道:“我看你也太辛苦了,做丁一个暑假,歇都不歇。”
潮信道:“有什么好歇的,时间多了反而觉得无聊,”
香伦道:“谁说的,多玩玩,多逛逛嘛,这是你的大学生活呀, —生人只得一次。”
潮信道:“你以为我真想做,这也是不得已的事。”这—来又勾起许多心事。这州立大学,学费之昂贵,拍得上哈佛史丹佛那些私立高尚学府,名望又没有人家高,叫人念起来气不顺心不服的。当初选它,也是人望高处;不录取倒也罢了,既然录取了,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知道父亲借了不少钱供他,将来毕业了,头一两年做事的工资少不得要拿去还债。
香伦又说:“刚才在书店里碰见张建义,说下礼拜陈西乔生日,想给他搞个生日会,叫我帮忙。我想我的饼正好趁此发落掉,要不然这种天气也怕馊。”
潮信暗笑,迎新会才说不怕搁,现在又说怕馊了。
她挽住他的手说:“生日会你可一定要去,要不然人家以为你做什么呢。”
他说:“好。”
走经眉臣堂的时候,潮信突然道:“最讨厌那种人!”
香伦说:“谁?”
他呶呶嘴,香伦看时,却是一个长头发鹅蛋脸的东方女子,一袭毛巾质白长裙,宽肩细腰,大踏步迎面走来。
香伦道:“我还以为你说同性恋呢,那有什么好讨厌潮信道:“我最看不过这些美国华侨,一个个象总统夫人似的,嚣张得要命。”
香伦瞪眼道;“男的呢?”
“象新上任的总统。”
香伦笑笑,回头看看那女的,本来不觉得,经潮信那么一说,好象真的有点嚣张似的。她说:“那也难怪,他们在这里长大的,跟美国人完全同化了,在我们眼中,就变成了嚣张。”
潮信道:“总之我就是不舒服,象我们吧,看到中国人都感到特别亲切,觉得是自己人,华侨就不,好象是比我们高一筹,满口叽哩呱啦的。英语有什么了不得似的。”
香伦觉得他偏激了一点,但对于这些较富社会性的问题他向来诸多理论,也不去答辩,只道:“不至于全都会这个样子那样子。”
潮信道:“会的我都看得出来。”
香伦笑道:“不会的看不出来,会的看得出来,那岂不是全都会。”
潮信也笑了,道:“我一言,你就九顶。不顶死我你不自在。”
香伦道:“就这样就顶死了你,我都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说笑间,那家用犹太面包做三明治的快食店已经在望了。
开学一切纳入正轨。潮信的功课比香伦的繁重得多,常得坐车到北校园上课,中饭只靠早上弄的三明治打发,另一方面抽空工作,一天到晚难得在家,不过周末也和香伦厮熟的那一班人找乐子,不讳言自有它的乐趣。香伦本来就不是用功的人,大考往往仗着点小聪明过关,从来没失过手,更长了她的威风,理直气壮地忙她的兴之所至。
忙里光阴易过,转眼入冬,业已下了几场大雪。这天下午香伦和潮信托人载了一程,到高格尔超级市场添购东西回来,香伦把东西捧入厨房,腾东腾西地整理起来,潮信替她把雪褛拿到楼上去了,又下来,两只手抄在裤袋里倚着门看她。
她喃喃地数落道:“洗洁精买了没多久,一下子就用光了,从来就不见他们买点什么回来。”开闭着冰箱又说:“上次买的包米粒不知谁拿去吃了,还没开口的呢,赶明儿也拿他们的吃吃。“
潮信道:“你又不知道是谁拿的,可别吃错好人的东西。”
“一定是那个犹太人。”
潮信道:“你就是老针对他,人家哪里得罪你了。”
香伦道:“我就是不喜欢他。一天晚上我回来,看见他群着一伙人在后院里吸大麻,简直蛇鼠一窝,又一天到晚玩什么电子音乐,吵到屋塌。”
潮信耸耸肩,晃了出去,只见布告板上夹着他的一封信,字迹却不认识。香伦在里面问:“有没有我的信?”他说没有,把自己那封摘了下来,细看左角上的寄信人名字,方知是叶晨,极感意外,一时兴奋,当场便拆阅。
香伦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见他读信读得入神,陡生戏念,“哇”一声劈手夺了过来,一瞥署名,却是“叶晨”二字,不由得挑一挑眉道:“啊,原来是初恋情人。”威胁着要读。
潮信见她那么轻薄,动了真气,摁着她下死劲抢了回来。香伦让他弄疼了,挂了脸反身继续收拾东西,破口骂道:“不看不看不看,大惊小怪的,她是你的山上宝藏海底珍奇,紧张成那个样子……”
潮信一言不发,悻悻地一跨三级上楼去了。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那么生气,信里根本没说什么,让她瞧瞧倒没关系。可是,不知怎么,既然是叶晨给他的,一旦经香伦过目,就对叶晨十分不公平似的。他始终有点维护叶晨。也许,单就为了那是他的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信纸被蹂躏得不成样子了,上面说:
信哥哥:
你好?很久没有写信给你了。前天江伯母来我们
家坐,问我有没有和你通信,我说没有,当时真的不
知道怎么解释。我想我也该写一封信给你了,顺便告
诉你我快搬家的消息。
我们会在圣诞节前搬,搬到大一点的地方去,因为
我大哥快结婚了,未来大嫂和我们一块儿住。
。。。。。。
信写得很短,谈的都是她家里人的事,一点不沾及她自己,仿佛这封信是为别人写的,并不是为她自己写的。他不禁有点失望。这么久不通信,叶晨的字倒比的清秀许多,均匀有力,看出来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他听见香伦上楼来,回到自己房里,又出去了。他刚才是太冲动了,她既然拿到了手.让她读了就没事了,即使要打趣,叶晨那封信,也没什么可让她取材的。他这当然是事后聪明了。冬日夜长,他晚上要放一部影片,倒可消磨时间。他看看还早,翻一翻书,又傍窗抽了许多烟,也就出去了。
那亚细亚历史教授超出预算,误了卜课时间,到后大,半学生陆续离场。潮信陪看了三部越战纪录片,心情更其低落了,把一切交代过后,一个人雪路上凄凄落落地回家。他到东华盛顿街上的糖果三明治店里补了晚餐,喝点热东西暖暖肚子再走。星期五晚上除非真是大风雪,要不都很热闹,尤其他从现代语言大楼出来,必经商业区一带。冷是冷,却有许多重衣男女联群走着,几个黑人团着雪球拣楼上灯亮的窗户抛。
越往家走越偏僻,他下意识地紧—紧外套。他这几刊冬天都是靠这雪楼过的,穿旧了,不暖了,早知道当初买一件好一点的,鹅毛的,现在当然划不来了。那大北风顺着地吹,就象一柄柄水果刀,削水果皮一般,把地上的积雪轻轻削掉一层,又削掉一层,乍一看有如一队队赶路的飞奔的云影。有时候下旋风卷起一柱子雪,使人联想到东瀛怪谈里大雪之夜发作的鬼,冰冷的,残忍的,但讲究卫生的鬼。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密执安的冬天特别长,永远过不完似的;要是下了一夜的雪,铲雪车来不及铲,望出去就象白色的撒哈拉沙漠,一望无际的,干净的、绝望的白,使人完全忘记春天是什么样子的,好象从来都没有过,而且永远不会来。
回到家里,他竭力提着脚步走,然而还是一屋子空沉的雪中归来的脚步声;周末没人在家,仿佛战时弃掉的大后方。香伦的房门底下有灯光,他略一犹疑,决定开门进去。她的房间比他的大一倍,设备也齐全,此刻却杂乱无章。角落里一座金鱼缸,养着的两尾金鱼,在这静夜里,仿佛也知觉不宜声张,缩着腹肚游。香伦却连衣躺在床上睡着了,枕畔一本近期的畅销小说。她无意中睡着。脸上的妆还没有卸去,大概隐形眼镜还留在眼里呢。他极轻地把她掉下来的一只脚捧上床,替她盖好被,不敢逗留,便转身离去,愈不想作声愈是作出各种声响,“咔”一下撞到门钮,他吓了一跳,听听她并没有翻动,放了心,连门都不敢关,只轻掩着,随即想起忘了熄灯,便探手进去“啪”一下熄了。他眼前马上一阵黑,没有防到会这样黑,二层楼上没有一点灯光,他站在原地一会儿,毕竟什么都看不见,只得扶着一边墙走,险些儿把一扇熨衣板碰倒了。这样在完全的黑暗中走着,使他有一种晕眩之感。到了自己寝室,把灯开了,整个房间在他面前出现。所有桌上的零星物件,就跟他离开的时候一个样子。他忽然觉得十分凄伤。他记得在香港的家,出去了又回来,桌上的东西总得让人动过的了,哪怕只是一管笔,一张纸,或者整张桌子收拾过,总是有人在他的生命中,做着许多手脚,照顾着,搅扰着,就象有一个小孩子千方百计在引他注意,有时候也会使他不快;可是现在……他看着整片桌上没被动过一分一毫的东西:水果刀、银行户口单,用过的洁面纸、空的录音带盒子、烟灰碟子,喝过咖啡没有洗的杯子、加糖时洒了的白糖屑、叶晨的信……都是低调的,带一种渴望变迁的神色。
潮信感到异常疲倦,但一天汉有用功,也轮不到他睡觉,便把东西扫过一边,摊开书来。
他半夜方睡,天将明才睡熟,醒来时已早上十点多了,起来漱洗毕,踅到香伦的房间,门大开着,她却不在,床铺也没收拾,金鱼缸里浮着点面包。他不以为异,自去用功。后来才想起香伦那一伙人今天组团到加拿大温沙的中国城饮广东茶,香伦问过他去不去,当天去当天回,他说太忙,不去了,大雪天他也懒得动。
到了晚间,门上突然敲得一片声响。潮信才起身,香伦已闯了进来嘻笑道:“有朋自远方来。”她仍穿着那件豆沙色过膝鹅毛雪楼,鼻尖冻成胭脂红,更衬出其他部位的白,倒有几分妩媚。
他见她并不记恨昨天的事,便放了心,笑问遭:“好不好玩?”
她瘪下嘴来道:“不好。三部车子垮了两部,一天团团转净搞车子的事,真是荡舟荡到阴沟里去了,扫兴之极。”
潮信遭:“你们那几部二三手车,这种天气挺得住才稀奇呢。茶饮成了吧?”
她抿嘴笑,不答,把他拉起来道:“你下来看看就知道。”说着把他拉到厨房,擎起一个纸盒子说:“买了一包点心回来给你吃。现在就热给你吃,明天就没那么好了,你一个人在家一定没吃着什么。”于是蹲下身来找锅。
潮信冷清了一天,骤对这份热情,只是格格地不入情况;怀疑她是卖弄手段,收买人心,但他立刻警告自己:这可真是小人之心了。便把这番疑虑尽量打消。
不几日他母亲写信给他,自然而然把到叶家的探防述了一遍,质问他怎么不写信给叶晨,他就想着得空写一封.然而耽耽磨磨,老记不住,又大考在即,让那紧张气氛一冲散,更是忘个精光。
大考前几天,香伦转移阵地到图书馆.立志刨几天书,她说在家“抵抗不了睡魔的引诱,违背了不睡仙的意旨”。潮信多是图样论文,需要—大堆图画器具,在家做较方便,
但不放心香伦独自夜归,差不多时间就到图书馆念一会儿
书,陪她一块儿回来。
这天如是,他在她斜对面坐了,由于连日熬夜,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两块眼皮重得象两座山当头压下,他整个向前弯一弯,象一枝结着过重的果实的树桠,自己倒吃了一惊,强振精神,正待继续念,忽见迎面走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子,细思之下,原来是开学前在银行里见过的那个黑黑的女孩子,手里托着两本硬皮书,一眨眼不见了。他勉强打叠起旁鹜心情,刚有点效.只听得一片咕碌咕碌响,抬眼时,她正推着一辆满满的运书车,依着编号把书逐本插回书架上。他这才知道她在这里工作。她穿着玄黑天鹅绒长裤,暗红樽领紧身毛衣,头发披了下来.两边夹着,架一副浅色胶框眼镜,象一间保守中学里的女学生,通脸是一种漠然得近乎纯真的神情。潮信不由得揣测:快大考了还工作,大概不是学生,但也说不定,总不成一考试就全体罢工,自己也是因为停课了才不用上班;也可能是陪她丈夫来这里,他丈夫念书,她工作赚钱,这种情形也普遍得很。这样想着,那个上次跟她在一起的男人真冒出来了,跟她讲了几句话又走了。潮信总觉得那个男的配不上她。
和香伦离开图书馆时已差不多半夜两点了,街上实在冷,她提议上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杂货店喝咖啡。店里挤拥着挨更抵夜的苦读学生。
喝完咖啡出来身上暖得多。考试时的风光潮信是喜欢的,街上怎么夜深都有人走,杂货店里学生来了一批又一批,图书馆中打瞌睡的和刚瞌睡醒的,有的人脱了鞋,带着保温壶,要在那里长住似的,桌上大包小包全是吃的东西;顶楼的休息间更不必说,经常人满之患,一枚枚硬币径往糖果机汽水机里送,那里象某种龙潭虎穴,进去了,都出不来。
铲雪车铲过的地方特别滑,两人小心地走,讨论着圣诞节的计划。香伦每年都到纽约她哥哥家里去。今年她父母也去,正好团聚。去年跟潮信不算顶熟,因此没有邀他。今年邀他,他却执意不肯.一来省掉一笔花费,二来到人家家里作客,究竟拘束。两人为此还吵过一架。香伦因为父母这一次来,其中一个目的是相相她的男朋友,他不去,父母印象先就不好,但又不能明白告诉他,十分为难。快到家了,还商量不出个结果,香伦终于放弃,转告
未完.............